成玉仿佛并不知道自己落了泪,轻声开口:“香包赠情郎,鞋帽赠兄长。那时候他一定要让我给他绣一个香包,彼时我不懂,只以为他是逗着我玩。后来自以为懂了他的意思,想着他原来是想做我的情郎吗。开开心心地绣了那香包,边绣边想,待他得胜回朝,我将它送给他,他会有多惊喜呢。”她停了停,脸上犹有泪痕,唇角却浮出了一个笑,那笑便显得分外自嘲,“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他的确从头到尾只是逗着我玩。”
小花听到此处,心疼不已,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见成玉侧身又去拿酒,忙劝道:“酒虽也算好物,却不宜多饮……”奈何小花此人,心一软,声音也便跟着软,软软的劝止根本没有被成玉听入耳中。
成玉开了另一壶酒,喝了一半,再次怔怔地看向远方,良久,用执壶的那只手抵住了额头。她闭上了眼睛,有些疲惫地喃喃:“他让我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那会有多开心,却又那么快将那些东西都收了回去。他骗了我。”她轻声地对面前唯一的听众倾诉,“小花,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懂。”
小花心口一窒,终于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话:“若是这么伤心,那不如忘掉也好吧。”
成玉静了良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时候不早了。”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声音仍很清明,像是没有喝醉。但小花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成玉真的是喝醉了,所以她才会在自己面前哭,才会说那些话。她赶紧站起来,想要扶一扶成玉,却被她推开了。
月色荒寒,夜色亦然,成玉摇摇晃晃地走在屋脊上,背影孤独幽静,透着一丝不祥的悲凉。
菱花镜中的画面在此时消失。
国师一直注意着连三,见今夜一直波澜不惊的三殿下,在成玉的身影出现在菱花镜投射出的幕景中时,那淡然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而当成玉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香包投入炭炉,自嘲地说它们的存在反而让她显得荒唐又可笑时,三殿下的面容一点一点变得煞白。
三殿下反应这样大,让国师感到吃惊且不解。他不能明白,听到郡主远嫁、乃至失踪的消息,在消化完后都能疏淡以对的三殿下,为何看到成玉的一个侧影、听到她半明不白地承认对他的喜欢,便会如此震动。
他当然不明白。
于连三而言,所有理智的安排、清醒的决断,以及基于此的那些疏远和所谓的一刀两断,都建立在成玉并不喜欢他的基础上。他从来没有想过,成玉竟对他有情,她是喜欢他的。
她喜欢他,可他却对她做了什么?
其实早在那夜她前往国师府隔着镜池执着地问他是否曾有过许多美人时,他就应该察觉到的,否则她为何要在意他过去是否有过女人?可他是怎么回答她的?他说是,没有任何解释。而当她颤声问他她是否也是一个消遣时,为了使她死心,他居然没有否认。在那之后,他还自顾自做出同她一刀两断的决定,任她远嫁,不闻不问亦不曾管。今夜国师前来告知他关于她失踪的消息,他甚至自以为客观冷静地将她推给了帝昭曦……
脑海中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的线,啪的一声,断得彻底。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他控制不住,不禁扶住了一旁的桌角。
她一边落泪一边对花非雾说:“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懂。”
泪水细细一线,挂在她绯红的眼尾,飞掠而出,拧成一把无形的丝,细细密密勒住他的心脏,令他痛不可抑。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懂。
她酒醉的哭诉虽伤心,却很平静,但他从那平静的语声里听出了血泪的味道。声声泣血,一字一字,是在剜他的心。
国师瞧见三殿下苍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转身踏出了房门,在踏出门槛之时,竟不稳地绊了一下,扶了门框一把才没有摔倒。
国师在后面担心地唤了一声:“殿下。”
门外已无三殿下的人影。
第二十七章
自那夜大洪水后,绛月沙漠的天气便诡谲难定,时而炎阳烈日,时而暴风骤雨,近几日又是大雪纷飞。
驼队寻到了一片小绿洲扎寨。成玉裹着一领鹅黄缎绣连枝花纹的狐狸毛大氅,站在附近的一座沙山上远望。
昭曦则立在不远处凝望着成玉。从前他也总是这样悄然凝视祖媞的背影。
这场景和二十多万年前那样相似,让他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季明枫所爱的红玉郡主,和昭曦珍藏在心底二十余万年的祖媞神,在性子上,其实有很大的不同。成玉活泼娇怜,祖媞肃穆疏冷,她们唯一的相似之处,是眉宇间那一抹即便生于红尘亦不为红尘所染的纯真。可此刻,远处沙山上那抹亭亭而立、清静孤寂的背影,竟与脑海中祖媞神立于净土的神姿毫无违和地重合在了一起,令昭曦的心一震。
正在他怔然之时,身边忽有人声响起:“郡主她越来越像尊上了,对吧?”
昭曦转过头,看清来人,微微蹙眉。来人是从来和他不对付的殷临,入凡后化名为朱槿。
朱槿的目光在他脸上略一停留,淡淡道:“你在想什么,我其实都知道。”
听得此言,昭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
朱槿看向远方,良久:“你苦恋尊上多年,一心想将她据为己有,可一旦尊上归位,你便毫无机会了。你当然不希望她归位,是吧?”
昭曦僵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回答:“若你是怪我在洪水中救了郡主,那时我并不知洪水乃是天道为尊上所造的劫,可助她悟道归位。”他停了停,“我并非故意破坏这劫。同为神使,我为尊上之心,同你是一样的,归位既为尊上所愿,我自然会肝脑涂地助她达成此愿。”
然朱槿毕竟不是天真迟钝的霜和,也不是温和宽容的雪意,他一向犀利灵敏,难以糊弄。果然这一番话并未将朱槿糊弄过去,他面上浮现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唇角微勾,便显嘲弄:“可知何谓神使?神使存身于世的唯一使命便是侍奉神主,神主之所愿,便是神使之所向。尊上当年令你在凡世耐心等候,待她重临世间,你便能同我一起好好照看她。可你才等了三万年,便因私而自入轮回,”话到此处,他淡淡一笑,“所幸没有你,我也顺利辅助尊上转世了十六世。昭曦,你在我这里,早已没有任何信用可言了。说什么会帮尊上达成心愿,这些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