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依横布拉克的时候,我们去晚了几天,河边的干燥地方全被占满了,我们只好退到稍远一点的沼泽地里栽桩子扯棚布搭了个小帐篷栖身。每天去提水,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湿黏黏的草皮来回,要走错一步就麻烦大了,家里等水烧饭的人不一会儿就会赶去营救。
巴拉尔茨的河更远,上坡下坡,翻干沟,过草地,攀峭壁,穿灌木丛,再穿过一小片树林才能到达。不过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一条河,清澈、宽阔,两岸密林苍郁,草丛又深又浓。在河中央,卧着很多又大又白又平的石头,我常常跪在上面洗头,洗衣服。那儿一带的荒野中只住着我们和房东两家人,河边更是人迹罕至。因此暖和的日子里,我和妹妹还在河里洗过澡。河底雪白的细沙像肌肤一样可亲。
河边总是横七竖八堆满了倒木,腐朽、泡得发黑,并生满了苔藓。那是发洪水时从上游冲下来的,搁浅在那儿。有的自然而然横过两岸成了桥。而我更喜欢的是有人为痕迹的那种桥,架在需要的地方,一般是两根长木头并宽了放在一起,上面还培了草皮和泥土,提醒人:前方有沼泽,过不去了,还是过河吧!──你看这山野寂静偏僻,但却并不是荒凉野陌的,只不过人类生活的印迹被自然的浓密遮蔽住了而已。其实,它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被人熟悉。
而我们刚来这里时可害怕了,没人的林子根本不敢进去,生怕碰到熊啊狼啊野猪啊什么的。还害怕坏人割我们的帐篷,偷我们的商品。可日子一久,发现在这种鬼都不路过的地方,坏人根本就混不下去。
悬崖峭壁的最险要之处也会发现人的足迹、牛羊的粪便、生息的篝火残迹。还曾在棘荆深处拾到过一方绸帕,在森林中迷路时遇到一群山羊……总之人类生存的迹象热闹极了──虽然出门后,还是很难遇见一个人。
我在河边洗衣服,慢悠悠地磨蹭,一洗半天,干一会儿,玩一会儿,静静地,自由自在地。有时,也会感到寂寞。偶尔抬头看一眼远处,可能会有另一个人骑着马从山谷尽头出现,越来越近。每次总希望他是到我这里来的。低头接着洗衣服。但是再抬头看时,说不定他真的来了。不,是“她”。她在岸对面系马,没有走独木桥,而是像小羚羊那样敏捷机灵地纵跃,直接从沼泽那边跳过来。她一踏上这块河中央的小洲就笔直地走向我,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径直走来坐在我面前,直直地望着我。
多么美妙的一个下午!和一个陌生的,语言不通的,七八岁的哈萨克小女孩,在阿尔泰山脉深处的峡谷里,在一条美丽的河边,默默地坐着。我心情愉快地搓揉着衣服,不时抬头对她笑着,后来忍不往唱起歌来,一首接一首地唱。那个漂亮小孩就面对面坐着,久久地看着我。偶尔也站起身,在小洲上走一圈,又回来,原地坐下,抚摸自己膝盖上的补丁,然后再抬头看我。她的眼睛,眼白干净清亮,眼珠是明净的银灰色,流溢着淡淡的褐色和绿色;瞳孔则大而漆黑。
后来我笨拙地用哈语问了一下她的名子,她居然听懂了,迅速地,叮叮咚咚地回答了一声什么。我没听清楚:“什么?”她又叮叮咚咚重复一遍,我还是没听清,却不好意思再问了。我们唯一的那次对话便在记忆中的那个下午沉浮闪烁着,让一切都亮晶晶的。
——那实在是一段妙不可言的时光,这个小孩子从远方走来,似乎专为了陪伴我一个下午似的,我们之间的亲近似乎是天生的。为什么以后就再也不曾碰到第二个这样的人儿了呢?后来当我一次又一次孤零零地坐在老地方洗衣服时,常常会这么想。
我每次总在同一个地方、面朝一个方向洗衣服,光脚坐在鞋子上,脚踩进流水里,左边长着一大丛开着紫花的植物。当河水流到这片广阔平坦的草场上后,便四处分叉,连横合纵,自在奔淌,划出一块又一块小洲来。小洲上四处停着黑色的大鸟,稍近一些的都背朝着我。偶尔也有骆驼或者牛从对岸涉水进来,好像再没别的路可走似的,非要紧紧地贴着你走过。还装作没看到你一样,把水溅得人一身都是。还有一次,这块方寸之地上居然造访了十来峰骆驼,准备开群众大会似的,简直快要没我的容身之地了。后来又登陆一峰,终于把我给挤了出去,第一次抱着衣服盆子忿忿不平地挪了老窝。
河水很急,衣服掉下去可不好办。要不就眼睁睁看着它被冲走,要不,就追!──我跳下河就跑,跳下河才发现河里根本不能跑,虽然水位不过只及膝盖上三四寸,但阻力很大,要跑动起是万万不能的。可恨的是那件被冲走的衣服游走的速度也不是很快,就在我正前方──差十厘米就够得着的地方——飘游,不管你急赶慢赶,反正就差那么十厘米。气得人简直想猛扑上去,用身高弥补手臂长度的不足。祸不单行,后来鞋又被冲掉了,我又去追鞋子。偏偏这个时候河分叉了,两个目标很不友好地分别飘向了两个方向,气得人眼珠子疼……没有鞋子,河底坚硬的碎石狠狠扎刺裸着脚心,每跑一步都疼得要命。不过这一疼,把我疼开窍了──干吗非要在河里追?正想着呢,鞋子总算够着了,把它撂上岸,自己跟着爬上岸。都顾不上穿鞋了,裸一只脚一高一低地继续跑着追(偏那时我又穿的是风火轮似的松糕鞋),想要赶到衣服前面从下游截住它。岸上倒没什么阻力,但岸边的石子碴粒并不比河底的温柔些,而且还多了让人防不胜防的碎玻璃片儿(——可恨的酒鬼!)。有草的地方还长了一种叶子上布满细刺的矮茎植物──这些都不提了。却说我洗衣服的地方可谓地形复杂,河叉这里一支那边一条的,我要追衣服,又不能在河里跟着衣服走捷径,只好曲里拐弯地在河岸上绕圈子,过了好几座独木桥,几经辗转才绕到冲走我衣服的那支水流的下游。却一眼看到……我的衣服刚好就在那里被岸边斜出的一根小树枝挂住──真气死我了!早知道它会被挂到那儿,跑不到哪里去,刚才何必急成那样!啥都乱套了,脚痛痛的,还划了个口子,扎满小刺,裤子一直湿到腰上,毛衣也湿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