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很快从山上下来,笑吟吟倾听我满腔血泪的控诉,也不开腔。末了笑得前仰后合:“早在半山腰我就看见了,真够笨的──把牛绕着房子追了两圈才赶跑……”
直到现在她还时不时提起这事,好像真有那么可笑一样。
在沙依横布拉克,这种事情几乎天天都有。真不知我们家帐篷后面有啥好玩的,牛们每次聚会都选在那里。后来我妈把柴禾堆中那些最稀奇古怪,枝枝条条刺拉得最夸张最不像话的柴禾棒子统统挑出来,篱笆一样围在后面。还以为这样一拦,牛就走不到跟前了,也许能护住帐篷。结果恰恰相反,这一做法无非给牛们提供了更大的方便,把更多的牛吸引过来──那些木头正好用来蹭痒痒。而且牛一多,一挤一搡,房子破得更快,帐篷后面补了又补的棚布更是被那些枝枝条条戳得千疮百孔。
“又是你们!”──我妈从天而降,手持大棒,怒目喷火:“又是你们几个──”你看,她把它们的模样儿记住了──全是些尕尕的半大牛娃子。看见我妈,一起拔腿就跑,一模一样的七八头,跑在一起极为壮观,其尾巴还统统笔直地竖起,一片旗杆似的。我妈追了一趟子,实在忍不住了,就笑了起来,回头冲我大喊:“你看它们的尾巴!”然后斗志全消,提着棒子捂着笑痛的肚子回家去了。
我外婆眼花耳背,搞不清楚房后的动静,只负责屋前。只要有牛在屋前拉屎,就举着拐棍去打。我妈很不以为然,认为牛粪又不是什么脏臭的东西,我们以前还拾过干牛粪用来烧火呢。后来时间久了,发现那些牛简直是故意的──它们走到哪儿都好好的,都不拉屎,全都留到经过我们家门口时才解决,这不明摆着欺侮人吗?该赶。于是这差事就留给天天闲着没事干的外婆了,也好让她老人家经常活动活动。结果,外婆人老迟钝,拖着拐棍颤悠悠追了半天,再颤悠悠回来时,牛已经比她先到,早就在那里等了半天了。然后又当着她的面,再拉一堆。
更气人的是晚上。外面窸窸窣窣,牛影憧憧,拱着衣服架子舔着塑料棚布(那个角落堆过几百公斤粗盐,它们可能在舔盐)。塑料布可不像帆布或木板,稍微一动,便哗啦哗啦响得厉害。再加上牛朋友“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声,折腾得人一夜不得安宁。真是的,也不知是谁家的牛,晚上居然不管(后来才知道只有小牛才圈养的),夜夜来我们家帐篷门口的干燥地面上露宿过夜。我的床板恰好搭在帐篷前侧,估计我的脸和它的脸相距不到一尺,只是中间薄薄地隔了一层塑料布而已。我妈出主意让我准备根棍儿,再吵就使劲捅它!于是我就一夜一夜地捅,弄得第二天早晨两眼红肿,哈欠连天。而他们倒好,早早地溜了,只留下几摊牛粪作纪念。还有一次的纪念则是被连根撞出的晾衣服的木头桩子。
就这样,全家人一起赶,白天赶,晚上赶,越赶越纠缠不清。沙依横布拉克的日子好像全是在赶牛中度过的,倒也不是很乏味。我妈到现在还在经常嘀咕:“……娟真够笨的……绕房子追了两圈……那一天……”
在河边
有人跑去告诉我妈:“你的巴郎(孩子)掉到河里了。”我妈不信。跑到河边一看,果然,我正在水里挣扎。
这一次我实在是不想解释是为什么。水淋淋往房子跑去,一路上谁见了都在笑,还有几个小伙子在起哄,一个小孩一直跟我跑。
我妈下巴都快笑掉了。一面帮我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一面自以为幽默地开着玩笑:“”唉哟我的儿啊,河里鱼再多你也不能这样干呀!”
好像她从来没有掉到河里一样。完全忘记了那一次──那天我们眼看着她踏上那个小独木桥,扭头冲我们大喊:“快看我踢正步!”接下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总之当时的情形快得根本说不清楚,只能描述如下:一,二,三──扑嗵!哗啦啦!……
她从水里满脸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仍然没反应过来,从头到脚,毛衣毛裤都湿得透透的。直到现在,一想起那事还大不服气:“一点儿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就那样一下子掉了下去,岂有此理──就那样就掉了下去!”
这一带好像就我们母女俩三天两头搞这种名堂,简直没道理。我们在河边生活,和水打的交道未免太彻底了。
牧业逐水草而居,我们这些跟着牧业做小生意的也大都选在夏牧场上的大路口驻扎,而且一般都是在有河流经过的平坦之处。在库委,河就在身边,出了门一脚就跨进水了。哗哗啦啦的水声日日夜夜响在枕边、脚边。清晨起来,解开系在门上的绳子,木门一歪,“吱呀”而开,河水那溢满森林和沼泽的气息,便寒冷清爽地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