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这一片的生意人走得没几家了,也没了竞争,所以嘛──
我妈一高兴,跑出去一口气又在门口立了一大堆桩子。虽然在当地人看来,门口下马是不吉利的,好在我们汉族没这个礼俗,不在乎。
我们弯腰出帐篷,门口一大片马,连柴禾堆上也系的是,简直让人没办法走过去。
我们跟着转场牧民来到巴拉尔茨。这回不用搭帐篷了,我们在一个村里租了间正儿八经的土坯房子。虽然又黑又破,虽然地上有扫不完的土。
这里的生意倒是不错,因此从没动过栽马桩子的念头。而且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栽,我们整天都得忙着在柜台里收钱。
还好马缰绳一般都挺长,进商店的人不用拴马,牵着绳子直直进店,马就在外面等。绳子呢,随手搭在铺着长短不齐的板皮子的柜台上,反正马在外面,又看不到栓没栓它。碰到缰绳短得够不着柜台的,他就把头从门口探进来打个唿哨,我妈一推我:“去!”我就乖乖跑出去,接过绳子,站在外面替他牵马。他则不紧不忙进房子慢慢和我妈喧话。
说不定我把马骑走,绕着村子兜几圈回来,他还在慢条斯理地选购东西。
有时候牵的会是一峰骆驼。我拉一下绳子它点一下头,跪下去;我又拉一下,它再点一下头,站起来了。我拉个不停,它开始不耐烦了,左右摇晃着头,磨着牙,突然大步向我走来。我吓得丢下缰绳就跑。
在巴拉尔茨,我就是一根马桩子。
库尔图的马桩子在镇上唯一一条马路的尽头,下临河边的一大片墨绿的草场。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根。这是真正的马桩子,粗壮、高大,衬着对面矮山上分布的一座座东倒西歪的泥土屋子,有很古老,很乡村的感觉。周围没有树,视野开阔。只有他们疏疏密密,高低参差地立在天地间,稳然、怆然。
平时那儿很冷清,偶尔系一匹马,很有“古道西风”之感。不过牧业上下山经过时的季节就大不一样了,那儿挤的全是马,五色斑斓一大片。加上木漆马鞍、彩色毛毯,以及披在马背上,垂在马腹上的饰带──好一片图案与色彩的海洋。库尔图别的哪个地方也没这么热闹。
我挑水经过那里,抬头望着眼前的桩子,从第一根数到最后一根,再从最后一根数回来。数一根走一步,咬着牙数的。那几根桩子似乎一根一根栽在心里。那个数字和桶中水一起,从桩子上压下去,一下一下地,似乎要把桩子完全砸到没顶。
雪化完后,一个年轻人坐在高高的桩子上拉风琴。他坐得那么高,身后全是蓝天。我曾在一次婚礼的晚宴上见过他,他那时没拉手风琴,只是在宴席中静静地坐着。就像在那高高的马桩子上坐着时一样的。后来我向马桩子走了过去,他就拉了起来,琴声从马桩子间一根一根绕过来,来到我面前。
小孩努尔楠
小孩努尔楠的声音属于那种音量不大,穿透力却特强的类型。娇脆、清晰,像是在一面镜子上挥撒着一把又一把的宝石——海蓝、碧玺、石榴石、水晶、玛瑙、猫眼、紫金石、霜桃红、缅玉……叮叮当当,晶莹悦目,闪烁交荟……等你缓过神来,俯首去拾捡的时候,另一把又五光十色地撒了下来,真正的应接不暇。而对我来说,这小孩声音的最大魅力还是在于:他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他才不管这些呢!他只管说,很认真地娓娓道来,以神情的专注来强调自己正说着的这件事必须得到重视。他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我,时不时打出一两个手势来加重语气。有时也会停歇三两秒,等我表态。看我不说话,又独自解释或补充了下去。表情越发郑重,内容之严重性直追和平与发展。
最后,我终于迫使自己从这片魅惑力极强的语言氛围中清醒过来,努力地、仔细地辨识着其中似曾相识的哈语词汇……
终于听懂了——
他在反复地说:“……苹果有吗?瓜子有吗?糖有吗?汽水有吗?……”
我说:“钱有吗?”
说完这话,立刻后悔得想踢自己一脚!多没水平!多煞风景,多俗气!
果然,他听后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微张着鲜艳的小嘴:“钱?……钱……”然后神情立刻沮丧下来,一副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的样子。
我连忙陪上笑,抓了满满一把杏干,又抓了一把瓜子,统统塞给他。小家伙噙着眼泪微微嘟囔着什么接过来,慢而小心地装进胸前的小口袋,落在柜台上的也一颗不漏地抹入那个小口袋里。然后仍是一副难过万分的样子,转身一步一步,委委屈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