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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6)

作者:李娟

呃,回过头来再说虫灾。那么多的虫,鸡能对付得了吗?一个个吃到撑趴下,也是趴在虫堆里吧?那么多的虫——每平方一万五千只……太可怕了。

不过用鸡灭蝗好歹属于“生物技术”呢,听说还有的地方在喷药。喷药当然会更有效一些,但那总让人感觉极不舒服:“药”比蝗虫更可怕吧?因为它太“有效”了,全盘毁灭一般地“有效”,很不公平地“有效”。

我们在库委,离灾区还很远,但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蝗灾的迹象。尤其在前山一带地势坦阔的地方,往草丛里扔一块石头,就像往水里扔一块石头似的,哗啦啦溅起一大片。在又白又烫的土路两边,一片一片全是黑乎乎的东西,开始还没在意,后来不小心踏上去一脚,踩死一大片,才知……

我们这里的小孩子,钓鱼用的饵全都是蝗虫。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吃的,鱼居然也能给骗上钩。

我记得小时候,还在县城上小学时,我经常穿过整个县城去到北山脚下找一个叫燕燕的女孩玩。她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霞霞,一个叫明明。她们的房子很破,但是很大,院墙从南到北、山上山下地围了一大圈,空空荡荡,差点儿就无边无际了。她们的父母总是不在家,我们就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后来我们跑了出去,外面是成片的戈壁滩、起伏的沙丘。我们去拾干牛粪,拾回来可以当柴烧。因为她们家很穷,穷人就烧这个,富人则一年四季都烧煤。我们去了很远很远,远得快要回不来了。后来我们回来时,红日悬在山头,晚霞辉映大地。我们开始捉蝗虫玩,那么多的蝗虫,那个时候就已经有那么多了。

——我们轻轻地走上去,轻轻地蹲下身子,突然罩上手,一下子就逮住了。捂在手心,感觉它在手心里微弱地挣扎着。因为它是活的,有生命的,于是捏在手心里总是令人异样地兴奋。它的腿能动,关节灵活,触须虽然看来和麦芒一样,但却是有感觉的,是灵敏的,再轻微的触碰都会使它迅速作出反应;还有它的翅子,那么精巧对称……对一只蝗虫仔细观察,从寻常中看出越来越多的不可思议时,世界就在身外鲜明了,逼近了……我看到燕燕的眼睛闪着瑰丽的光,抬头一看,绯红的夕阳恰在此时全部沉落西山。天色迅速暗下来,一回头,一轮大得不可思议的金黄色圆月静止在群山之上。

蝗虫是有罪的吗?作为自然界理所应当的一部分,它们的种种行为只在必然之中:必然会有蝗灾出现的,必须得伤害人的利益,以维护某种神秘公正的平衡。当蝗虫铺天盖地地到来的时候,我们为保护自己而使用的任何方法,是不是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另一种损伤?

唉,我们这个地方的农牧民真倒霉,不下雨的时候总是会闹旱灾,雨稍微一多又有洪灾;天气冷的时候有雪灾,太热了又有冰雹灾;秋天会有森林火灾,到了夏天呢,看看吧,又总是有蝗灾。此外还有风灾啊、牲畜瘟疫啊什么的。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意在这里继续生活,并且也不认为受点天灾有什么太委屈、太想不通的。

蝗虫也愿意在这里生活呢,草一片一片地给它们咬得枯黄,于是羊就不够吃了。蝗虫真可恨,但也可怜,因为它们的初衷原本只是找口吃的而已,和羊一样。

比起蝗虫,羊群的规模更大,而且发展态势更是不可阻挡。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向羊的利益倾斜,其实是向自己的利益倾斜——我们要通过羊获得更幸福的生活,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向着无忧无虑与浪费一步步靠近。我们真强大,命运都能控制住了。

蝗虫来一拨,就消灭一拨。我们真强大,一点儿不怕它了。

可是,这是不祥的。因为蝗虫仍在一拨一拨地继续前来,并且越来越难以对付(名字也越来越神气,什么“亚洲飞蝗”啊,“意大利蝗”啊……)。自然界的宏大程序继续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推进,无可抗拒。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以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体验些什么。只知道,“更多的那些”不像蝗虫那样好打发了。又想起童年中的燕燕和明明,此时,不知她们正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平凡地生活,完全忘记了过去那些蝗虫的事情,一日一日地被损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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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仗着自己聪明,在汉话和哈萨克语之间胡乱翻译,还创造出了无数新词汇,极大地误导了当地人民对汉语的理解。实在是可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