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半山坡的树林子里有野草莓,从那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满手红红的一捧。我也想去摘,但走到一半就没兴趣了。真是无聊,不辞辛苦跑到弹唱会上摘草莓吃。这山野哪里不长草莓呢?于是转过身来往草坡上一倒,睡了一觉。睡着之前决定一醒来就去找车回去了。虽然弹唱会远未结束,但觉得已经看够了。
不知睡了多久,太阳暖洋洋的,耳畔闹哄哄的,并且越来越吵。迷迷糊糊醒来,白昼的光线刺激得眼睛都睁不开,流了很多泪后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一时间觉得蓝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到了下方,而深谷地带则升到高处——在那里,平坦宽广的草地上,赛马正在进行。马蹄翻飞,尘土飞扬。终点处人头簇拥,欢呼不停。我坐起来缓了一会儿,就跳起来顺着山坡往下跑,可是刚刚跑到底下比赛就结束了。冠军已经产生,气氛非常热烈。只见一大群骑手簇拥着一个骑深褐色白蹄马的人朝这边走来。那大约就是冠军了,只见他胸前醒目地标着大大的牌号“7”。我连忙跳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面,紧紧盯着他看。居然也小有激动。
马群近了,这才看清那冠军居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真是太厉害了……他脖子上挂着奖牌,满脸汗水还没干,表情却没有特别兴奋的意思,但也没摆什么酷,就那样淡淡地笑着,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好像全班同学都被一道题难住时,自己偏偏出风头解答了出来一样地不好意思。
我该去找车了。在地摊区转来转去,问到了好几辆车,却都说不去库委,真有点儿着急了。有个司机说:“这才是弹唱会第一天呢,咋就这么急着要回去啊?”
还有个司机说:“库委啊?海热阿提就是库委的嘛,你们一起回去嘛。”
我大喜:“海热阿提的车在哪里?”
他们哄堂大笑:“海热阿提没有车,只有马!”
我随着他们指的方向回头看,一个孩子在桩子前拴马。明白了,他就是海热阿提,那个小冠军。这些无聊的人,肯定有所暗示地取笑我呢!
不久之前还簇拥在这孩子周围的人全散尽了,金牌也摘了下来。海热阿提在背心外加了一件校服,现在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清秀少年。他系好马,取出水喝。这时,另外有一个人走上去向他大声打招呼,便冷不丁给呛了一口。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呵呵,其实我倒蛮愿意和这孩子同行一程。正如我能感觉得到听不懂的弹唱内容中,那些核心部分的开端和结束一般——我能感觉到他年少的心灵中某种强大事物正在平静呼吸。如果有这样一个伙伴同行,一路上随便聊聊,一定会很快乐的。并且或多或少,还会多知道些什么。
古贝
在库委,有一天我在森林边上走着,认识了一个朋友“贝里”。全名“古丽贝里”。我则叫她“古贝”。
我和古贝交流得十分吃力,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弄清她家的羊是四百只而不是四万只。另外她还热情地教了我数不清的哈语单词,可惜我全忘了。我也教了她一些汉话,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能熟练地用我教给她的那些话来问我:“李娟,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你有没有对象?你妈妈几岁了?你爸爸几岁了?这是胳膊吗?这是手吗?这是石头吗?……”
那天,我把口袋里揣的花生分给了她一半,她比我先吃完,于是我把剩下的又给她分了一半。我们坐在风中的大石头上吃,吃完了拍拍手,拍拍屁股,便跟着她去她家见她的爸爸妈妈,还喝了两碗酸奶——如果酸奶里面给放点儿糖的话我乐意再喝两碗。
古贝那时十五岁,比我还小呢,但却像我的姐姐似的,高大、爽朗、勤劳、懂事。
其实早在认识之前,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只是我不大能记人,觉得那几个哈萨克姑娘都挺好的,却没想到会是同一个人。
有一次是下雨发大水的时候,河中央的石头被高涨的水流淹没了许多。而之前我们过河时都是踩着这些露出水面的石头过去的,这一段河上没有桥。于是,我被困在了水中央。真是判断失误啊……最开始我从河那边看过来时,脚下这块石头好像离河对岸挺近的,只要像小草鹿那样一纵一跃就过去了。可惜我不是鹿,而且还浑身塞在又厚又笨的棉衣棉裤里。想撤退也不可能了,刚才垫脚过来的那块石头在我起跳的时候因用力过猛给踢翻了,完全沉没在水中。于是,我就那样左摇右晃地站在浑浊急速的水流中央一块巴掌大的、又湿又滑的石头上,东倒西歪,险相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