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们的生意也就不好不坏地与大家同步进行了,反正撑不死也饿不死,就那样慢慢耗着吧。日子太过安稳,太过放心了,让人有了依赖,竟懒惰下来了。永远不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也没法滋生别的什么想法。
反正在喀吾图人人都是如此。
我们赚了点钱,就租了间好一点的房子。后来又赚了点钱,就租了更好一点的房子。再后来又赚了一点,就不租房子了,付了一半定金,买了一间不太好的便宜房子。虽然不好,但好歹是自己的。我们想到以后还会再赚一些钱,还会再给自己换一间更好一些的大门面房。可是,接下来我们发现,在喀吾图,再也不会更好一些了。喀吾图没有暴发,也没有日益庞大的积累。喀吾图只是让你进入它的秩序而已,然后就面对你停止下来。它让你得到的东西,全都是些牵绊住你、让你没法离开这个地方的东西,一直到最后。
喀吾图最初是一个土匪窝子,听老人们说,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当年全都扎满了破旧的毡房和帐篷。后来部队来了,在这里开垦出农田,河两岸挖出整齐的一片地窝子。地窝子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坑,上面架上顶子,一条斜坡道通向坑里——就是那时候人们的住房。但是到了今天,这里和其他地方的村庄根本就没什么两样了。一排一排的林荫道,一家一户一个大院子、两排土墙房子,村庄周围全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和苜蓿地。
春天我们到附近的山上去拾阿魏茹。我们爬上最高的山,山顶上寒冷、风大,开遍白色的碎花。我们在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喀吾图,看到它没有更新一些的痕迹,它是天生如此的。它是关闭的。它是不能够更好一些的。但是,它也不是什么不应该的……它是足够谐调平衡的。
顺便说一下那次去爬山拾阿魏菇的事——那天我们翻遍了四座大山,只发现了扣子大的两枚。由于阿魏菇实在是一种很稀罕的“山珍”,所以即使它还只有扣子那么大,我们还是下狠心把它连根端了。同样由于它实在是很稀罕的,所以即使它还只有扣子那么大,我们还是用它熬了一大锅汤。
无论如何,春天来了。河水暴涨,大地潮湿。巨大的云块从西往东,很低地,飞快地移动着。阳光在云隙间不断移动,把一束束明亮的光线在大地上来回投射——云块遮蔽的地方是冰凉清晰的,光线照射的地方是灿烂恍惚的。这斑斓浩荡的世界。我们站在山顶往下看。喀吾图位于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之外,永远不是我们心里的那些想法所能说明白的。
我们决定要走。我们想要赚更多的钱,过更好一些的生活。但是要想赚更多的钱的话,得先到更偏远的地方,过更糟糕一点的生活。其实再想一想,那些更糟的生活同以后可能会有的更好的生活放到一起平摊了,折算下来的话,其实还是一日一日不好不坏的生活——也就是此时喀吾图的生活。可那时的我们又想到了什么呢?我们还是决定要走。以后的经历是这样的:春天牧业转场进山时,我们卖了房子,拉了一批货跟着进山了。但是那一次没有赚到什么钱,于是下山的时候,我们雇车的钱只够我们移动五十公里。于是我们就在五十公里处租了间房子住下来,住过一个冬天后,次年牧业返回路过那里时,又跟着再次进山。这一次我们赚了钱。但是,赚到的钱只够我们把五十公里处的那间房子买下来,或者回喀吾图再租一年房子。我们想了又想。就这样,喀吾图被放弃了。
后来又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我们还陆续回喀吾图了几次。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从此就永远离开喀吾图了,所以没记清最后那次是什么样的情形。而我永远记得第一次。此后我所说的种种生活就是从那次展开的,永无结束。
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
喀吾图的医院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占地倒是挺大的,两排平房夹着个大院子,中间还有升国旗的地方。国旗两边,一边种着两三亩向日葵,另一边是大棚韭菜地。
医生也不少,一人一个办公室,严肃地坐着。但没有可以让你挂号的,划价的,取药的。要看病的话,一个大夫就可以给你包完。
他们会很严肃地给你切脉啊看舌苔啊量血压啊什么什么,再严肃地拿听诊器前前后后听个没完没了,然后更严肃地给你开药。你要是对病情有什么疑问的话,越是问他,他越是什么也不肯说。
他严肃地从他自己左手边的抽屉里摸半天摸出一个玻璃瓶,严肃地拧开盖子,往左手手心里倒出一把白药片,然后用右手手指在那堆药里点点点点点……非常负责地数出一百到两百粒(足够你再病五次的),剩下的原倒回瓶子,再很大方地“刷——”地从正在看着的杂志上撕下半页纸,严肃地给你把药整整齐齐包好——“一天三次,一次三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