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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88)

作者:书海沧生

几个柔弱的妇人听闻此言,自觉没了生路,两眼一黑,昏倒在地上。剩下的灾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畏惧地望着高高的城楼,除了两眼分泌的无用的东西填满每一条沟壑,张开大大的嘴,再也无计可施。

一个小小的孩子从众人中站了出来,吐了口浓痰,激愤道:“我爹爹是章家军,我哥哥也是章家军,爹爹前年死在阵前,哥哥去年死在敌手,今年,一转眼,我也要死了,可是不是死在佾人手中,而是死在章家门前倘使让我血溅这城门之前,能让你们认清我们是大昭的亲人,能给剩下的人一条生路,今日,我便随爹爹哥哥们一起去了”

一语刚毕,他朝城门上撞了过去。

鲜血几乎一瞬间喷溅出来,孩子满脸是血,倒在城门之前。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城门之上的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箭。可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将士依旧挥着长矛,满面泪水,指着众人,目光坚毅,“军令如山不许入放入一匪,误的是大昭江山”

风吹过大树,大树中有黑影,黑影披散着长发,在阳光下一片透明。

他缓缓动了动手指,摸到了风,也摸到了阳光。

他摸索到城门前,静静抱住了孩子。

他瞧不见旁人,旁人也瞧不见他。

只有那声,不知从何而出,振聋发聩,所有的人听得分明:“千千万万人口口声声为了大昭江山,大昭江山不是一个将军、一个殿下、一个皇上,而是大昭的每座山、每条水、每一寸国土,我手上的这条人命”

黑影忽然流着眼泪,仰头大笑起来,状若疯狂,“夫唯万万人为我一人,万万人载我一人之身,万万人不愿我活,万万人求我大赦,我又为何人,善为何人,恶为何人,犹若木鸡,生不如死,又为何人”

聚了散了,风起云涌,不知打哪里从谁家,又来了个白衣的小将军。

小将军温柔地从树下挖出了一个纸鸢,细长的手指拂去纸鸢上的灰尘。

纸鸢上斑斑点点,满是血印。寒风刮得凛冽,他轻轻松开了手,纸鸢便飞过了关山。

瞎子,恨吗

还觉得世事与尔无关吗

闻聆忧喜交加地望了望裹得十分严实的辇帐。他这恶毒的小皇叔,当真恶毒得有些手段。等过了三关,平国唾手可得。

一路上,以太平闲散著称的平国人呼儿唤女,哭泣不停。他想起了死前被缚着手的两万残兵,像一只只被打折了腿脚的家狗,用尽了生命最后的余力,齐齐惨叫起了亡国之音。

他从未亲眼看着这么多人在自己的眼前失去生命,佳梦城中下起了大雨。年前,盼来的不是雪,竟是暴雨。

东佾兵士铲着泥土的手在颤抖,他们无法再继续下去,因为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在哀求。他们与这些人一样,穿着战袍。可是,不同的是,见到这等人间炼狱,他们再也不会选择第二条路宁可战死,也不会投降大昭。

“这是没有骨头的下场”闻聆说将士个个心惊胆寒,他的这位皇叔却没有任何表情,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昭太平太久了,如今绝了皇嗣,正是好时机。”

闻聆愣了一愣。皇嗣不是早就绝了吗

朱红步辇中的那两条腿毫无动静,许久,那人才伸出手,闻聆垂眼,小心翼翼地背起眼前的少年。

他的小皇叔素来深受皇宠,可只有这一条,让他永生隔绝于王位之外。

东佾上皇九子闻爽,是个天生的瘸子。

“皇叔,孩儿瞧这阳靖关一时半刻便可攻下,您不妨先进些食物。这一路行来,上皇唯恐食物不周到,吩咐孩儿带了几个宫中的庖厨,一路上不可短了皇叔的汤食。”闻聆背着小皇叔在阳靖关外的树林中走动,闻爽许久未出步辇,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先前一张紧绷着的脸却是慢慢柔和一些了。他道:“辛苦你了,八皇子。”

闻聆笑了笑,却不作声。他这皇叔性子一向孤傲,恐说些什么,便惹得他怒了,反而不美。

“八皇子,你瞧,大昭好吗”闻爽凝望着远方,阳靖关中炊烟不绝,却被大雨浇熄,那个城池,如今一片死寂。可是,他知道,一旦日光出来,里面有数不清的粮食谷物、珠宝金币,还有数不清的穿着堂堂冠冕的昭人。

“好。”八皇子笑了,“闻着就芬芳。”

闻爽也笑了。饶是前方一片阴雨,天都在为那场大昭史上出现的最悲惨的杀戮而哭泣,也掩盖不住他们志在必得的快意。

“天快亮了。”这双腿无知觉地垂着的少年望着天色,神情却有些晦涩不明。

八皇子微微一怔,朝林中又走了几步,才轻声道:“皇叔,两日一夜了,睡一会儿吧,孩儿为您守着。饶是大昭明珠来了,也不怕。”

少年点了点头,伏在闻聆背上沉沉睡去。林中风动了,八皇子摸到背后少年披着的狐裘,帮他戴上了连衣帽,沉目望了望阳靖关。

这是东佾人世世代代的梦想,就像狼崽子生下来就会厮杀。

美梦成真之前,总是无尽的焦灼。

未入阳靖关,穆王世子等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上卿云简,章咸之盼到了夜想日思的情郎。

降伏三十部落,立下不世奇功的上卿云简,正是失踪已久的黄四郎。

兄弟四人还在一起之时,三人知其脾性,下棋,做学问,每每要求最好,每日三顿拼命加餐,便笑他道:“沽名钓誉入魔深者,四郎也;口舌之欲挥之不去者,四郎也。”

这样一个黄四郎,单枪匹马,跪在成觉面前,“殿下,臣幸不辱使命”

成觉笑了,下马,拍了拍他的肩,“干得好,云卿一鸣惊人,不愧是云相之后,青城殿下提携之人”

云简,福州人氏,古来贤相第一人云琅之族孙,云氏遵照云琅遗言,隐居三代而不仕,而云简,恰巧是第四代。

章咸之愣了许久,才泪如雨下,“四弟,你去了何处”

云简一身白色铠甲,含笑瞧着章咸之不说话。

章咸之一身红衣女装,当他不认得自己,双手束起发道:“我呀,三哥,章甘啊。”

云简一路疾驰而来,眉眼结尘,却依旧秀美温润。他微笑道:“三哥,好久不见。”

章戟环顾四周,不见一兵一卒,慌忙问道:“敢问上卿,我章家十万兵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