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源却似乎并不想离开,山村的墓地离家都并不远,他时时去陆雁农的墓前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那天康锦言带着柳杨去叫柳源回家吃饭,有村民大呼小叫地跑来说:“康姑娘,有人找你。”
康锦言站在离墓前不远的半坡上转过身,正午的阳光迎面泼向坡底树林,站在树林前沐浴着阳光的那个人,那个衣着覆灰却一脸喜悦笑得两眼弯弯望向她的人,正是周默。
“如果万一失散,你记着,要跟着人群,实在没办法了,往失散的地方附近的山村里走,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找来了。
康锦言只觉得阳光一下子变得五彩缤纷,眩目夺神,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眼中瞬间充满了泪水。可是她下意识地回头,却仿佛看见墓地前站着一个女子,清湛秀美,噙着笑的眼里满是关切和喜悦。
她浑身颤抖,柳杨拉了拉她的手:“姐姐你冷吗?”
她摇头,肩头盖上一只温暖的手,柳源温声说:“去吧。”
三日后,康锦言和周默离开。她不放心柳源父子,柳源却淡淡地笑:“谢谢你锦言,耐心纵容我这么多日子。你放心,我会带着柳杨好好生活,我还要想办法把柳松找回来呢。”
康锦言最后去的仍然是陆雁农的墓地,墓草青青,她种在边上的小松树已扎下了根。
她站了许久,最后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第43章 三十六
卓嘉自握着手中这一叠厚厚的纸,整整齐齐地打印着的是女儿写的故事。
颜子真轻声解释:“柳源是卫音希的爷爷,陆雁农是卫音希的奶奶,姚红英是卫音希现在的奶奶,康锦言,是外婆庄慧行,外婆那个五岁就去世的亲妹妹,叫庄慧言,周默是外公卓非。”
卓嘉自问她:“这些,是你外婆跟你讲的?”
颜子真点头:“我从小时候起,就听外婆讲这些故事,那个时候外婆跟我讲的都是她在山村里的时候和陆雁农一家的故事,都是很快乐很有趣的故事,我记得小时候也跟你说过一些,那时候外婆总说,那是她一辈子最快乐温暖的时光。后来长大了,妈妈你也知道我喜欢听老人讲古,外婆就跟我讲她自己的故事,讲外公的故事。再后来外婆生病,她才给我讲了陆雁农和柳源他们的故事。”
卓嘉自坐在沙发上,发着呆,坐了很长时间,才说:“这些,都是真的吧。”
她的语气是肯定的。卓嘉自是明白的,自己的母亲,虽然做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虽然……,可是,她的母亲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从来不给自己找理由,从来不肯说一句谎,她的背,永远挺得笔直,让人既佩服又痛恨。
她苦涩地说:“于是她实践了诺言,她没有放过她。”
康锦言没有放过姚红英。
卓嘉自看着女儿:“你两次去梅州,前前后后都心神不定,心事重重,是因为你知道整个真相,知道姚红英是凶手,但是你仍然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因为这是你外婆的吩咐,也因为你心里有自己的正义感,但是卫音希一家全然不知道真相,你怕伤害他们。是因为这样,对不对?”
颜子真咬住下唇:“我有时候也会想,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音希奶奶对音希他们真心疼爱,过去的,也许就让它过去好了,因为过去的事伤害到现在的人,多么不值得。可是每当我这么想,就总会做那个噩梦,梦见我就是陆雁农,走在山间树林里,一排枪对着我开火。妈,是真的时间过去了就可以不再计较吗?就算那是两条命?那个害死了人又偷走别人的小孩,偷走别人的天伦之乐的人,真的可以让她心安理得地颐养天年吗?我从没想过我要替天行道,我只是要把当年的事情写出来,替外婆、替枉死的人告诉活着的人,包括,那个小孩子,那个小孩子的后人,就算会受到伤害,难道他们就不应该知道这些事实吗?”
卓嘉自看着颜子真,无言以对。
这个,是她的女儿,善良,正直,却受困于感情。
她站起身,说:“可是子真你想过没有,你外婆为什么要用你当工具?有什么事她不能自己出手?她不是一向自己出手的吗?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
颜子真沉默。
她也不知道。
可是她没有理由地、坚定地相信,外婆有她的理由。她一定有足够的理由。这个理由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但是颜子真选择相信外婆。
就像莫琮看完了整个文稿,对她说的话:“你外婆是个奇女子。”
颜子真认同,这个稿子像从前几本一样,并没有做什么大的改动,莫琮甚至于并没有提出要改动,她只是和颜子真商讨一些细节,比如姚红英从此销声匿迹,最后又是怎么被康锦言找到;比如康锦言找到姚红英之后,为什么不直接对卫氏父女说出真相;比如姚红英对陆雁农一直没有真心,陆雁农如此聪慧的女子为什么从没有发现过。她对于这个故事中的人物充满了兴趣。
可是这些问题都是无解的,颜子真也不明白。
颜子真对莫琮说:“上次你说,这是个动人的故事,但是实际上,这是个可怕的故事。”莫琮却说:“不,我还是认为这是个动人的故事。”
颜子真说:“你不觉得吗,无论是卫音希祖母家还是我外婆家,都充满了冷漠和算计,步步为营尔虞我诈,就算逃难相依为命,还是有人忍不住要借刀杀人,恩将仇报。”
莫琮却笑了:“可是你的笔下却是温暖。两个女子都获得最难得的男子真情,而且结成知己,终其一生为她寻找幼子,为她报仇雪恨。还有人不计回报,深爱到没有办法只好去投军报国。还有卫音希祖母的祖父母。子真,美好这种东西,在丑恶的衬托下才更显美好啊。”
颜子真叹气:“你看莫琮,我们俩的着眼点真是不同,是因为你眼里最会抓住的是美好吧。”
不,不是的,是因为颜子真的家庭温暖生活顺利,才对丑恶特别憎恨,对美好觉得理所当然。莫琮微笑。
莫琮有个朋友,一直对莫琮和颜子真的友谊感到不解,因为她们俩的成长环境实在太不相同,因为颜子真的生活顺利导致她会有一点天真。然而莫琮却说:“颜子真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天真,她的天性是明亮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