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日本人摸他的胸口,他并没惊惶失措;现在,这静静的建筑物却使他心跳,跳得很快。他与那个日本人,都须死,而且不定哪一时就死。这伟大的城楼,却永远立在那里,上面顶着青天,下面踩着白白的玉石。在那城楼上闪动的光儿里,他好像看见了几百年前那些工匠,一块块的,一根根的,往城楼里安置砖瓦栋梁。他们的技巧与审美心似乎也不死,因为他们创造出不朽的建筑物。为什么人们不多造几个城楼,而偏偏打仗呢?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轻看自己的勇敢与工作了。哼,那些工事算得了什么呢,当你立在天安门前的时候。
还好,还好,过了一会儿,他对自己说:日本鬼子并没拆毁了天安门!是日本人不敢毁它呢,还是不屑于毁它呢?他赶紧往四下里看,仿佛要从城门前的广场上找到答案。
他看到天安门前的冷落与空寂。他不忍再看。不,这已不是他自幼看惯了的天安门,而是一座大的碑或塔,下面藏着死人的尸骨。北平已经死去,日本人不屑,是不屑,拆毁了它。它不过是金碧辉煌的胜利品。
真的,天安门前是多么静寂呀。行人车马都带着短短的影子,像不敢出声的往东往西走。地方的空旷与城楼的高大,使蠕动的人马像一些小小的什么虫子。一阵凄凉的小风吹过,似乎把树影儿都吹淡了一些。电线随着小风颤动,发出一些响声。这,使瑞全想起那大的,空的,斑斑点点的,美丽的海螺。它美丽,能发出微响,可是空的,死的,只配作个摆设或玩物。哈,天安门就正像个海螺!
他不敢多想。再想下去,他知道,也许会落泪。他真愿意去看看中山公园与太庙,不是为玩耍,而是为看看那些建筑,花木,是否都还存在。不,他不能去。扛起捎马子游公园或太庙,是会招起疑心的;焉知身后没有人钉他的梢呢。
一想走进公园,他也不由的想起招弟。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他想起,在战前,他与她一同在公园里玩耍的光景。他特别记得:那老柏的稀疏影儿落在她的脸上与白的衣服上,使她的脸和浑身都有光有暗,而光暗都又不十分明显,仿佛要使她带着那些柔软的影与色,渐渐变成个无可捉摸的仙女似的。
不,不要想她!他应当自庆,他没完全落在爱的网里,而使他为了妻室,不敢冒险,失去自由!还是这么扛着捎马子到处乱跑好,这是他该作的事,必须作的事!他已不应再以为自己是个肉作的青年,而须变成炸弹,把自己炸开,炸成千万小片,才是他的最光荣的归宿。他不应再是个有肉欲的青年,而须变成个什么抽象的东西,负起时代托付给他的责任。
忘了天安门,公园,太庙,与招弟!忘了!只是不要忘记他现在是王少掌柜。王少掌柜不应当扛着捎马子呆呆的立在天安门前。他必须走,快走!
到哪里去呢?他不能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机关。万一有人跟随他的呢?那岂不泄露了秘密?好的,他须东西南北的乱晃一阵,像兔儿那样东奔一头,西跳两下,好把猎犬弄胡涂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远,并没回头,他觉出背后有人跟着他呢!他应当害怕,可是反倒高了兴。紧张,危险,死,才会打破北平的沉寂。他是来入墓,而不是来看天安门!
他不慌不忙的往前走,想起刚才在车站看到的那张自己的像片。哼,那多少是点光荣,光荣!老三瑞全,想想看吧,和祖父,父亲,大哥都不一样!哼,这要教祖父知道了,老人要不把胡子都吓掉了才怪!
轻巧的,他把一只鞋弄掉,而后毛下腰去提鞋。一斜眼,他看明白了跟着他的人,高第!
他要呕吐!他想的到北平的沉寂,冠晓荷们的无耻,可是才想不到高第,冠家的最好的人,会也甘心给日本人作爪牙!还有,假若高第已经如此,那么招弟呢,说不定还许嫁给了日本人呢!几年的修养与锻炼好像忽然离开了他。他的心中乱起来,像要生病时那么忽冷忽热的乱起来。他后悔回到了北平,来看他的女友,也是中国的青年,这么无耻,没骨头。他不由的摸了摸腰间,哼,没有枪;他必须赤手空拳的走进北平;他真想一枪先打死那无耻的东西!
高第从他的身旁走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跟我走!”
他只好跟着她,别无办法。他,真的,并没有害怕,可是不由的想到:万一真死在她的手里,实在太窝囊。
看一看那晴美的天空,与冷落的大街,他觉得北平什么也没变;北平或者永久不会变,永远是那么安静美丽,像神仙似的,不大管人间的悲欢离合。可是,看着高第的后影,那颇好看的,有淡淡的阳光的后影,他又觉得北平一切都变了,变得丑恶,无耻,像任凭人家奸污的妇女。他不知道是应当爱北平,还是应当恨它;应当保存它,还是烧毁了它。北平跟战争绞缠在一处,像花园里躺着一条腐烂了的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