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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381)

作者:老舍

“走!”那条狗龇了龇牙,一口很整齐洁白的牙。

王少掌柜见说软说硬都没有用,只好叹气,跟着狗走。

票房后边的一间小屋就是他预期的虎口。里边,一个日本人,两个中国人,是虎口的三个巨齿。

瑞全忙着给三个虎齿鞠躬,忙着放下行李,忙着用毛巾擦脸。而后,立在日本人的对面,傻乎乎的用小手指掏掏耳朵,还轻轻的揉了揉耳朵眼。

日本人像鉴定一件古玩似的看着瑞全,看了好大半天。瑞全时时的傻笑一下。

日本人开始掀着一大厚本像片簿子。瑞全装傻充楞的也跟着看,看见了好几个他熟识的人。日本人看几片,停一停,抬头端详瑞全一会儿,而后再看像片。看了半天,瑞全看到他自己的像片。他已忘了那是在哪里照的,不过还影影绰绰的记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了。像片上的他比现在胖,而且留着分头,(现在,他是推着光头,)一绺儿松散下的头发搭拉在脑门上。也许是因为这些差异,日本人并没有看出像片与瑞全的关系,而顺手翻了过去。瑞全想象着吐了吐舌头。

日本人推开像片本子,开始审问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谱与乡土志,有点结巴,而又不十分慌张的,一一的说出来。他说,那两个中国人便记录下来。

问答了一阵,日本人又去翻弄像片,一个中国人从新由头儿审问,不错眼珠的看着记录。这样问完一遍,第二个中国人轻嗽了一下,从记录的末尾倒着问。瑞全回答得都一点不错。

日本人又推开像片本子,忽然的一笑。“我认识廊坊!”这样说完,他紧跟着探进手去,摸瑞全的胸口。

瑞全假装扭咕身子,倒好像有点害羞似的,可是并没妨碍日本人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正常。

日本人拿开手,开始跟瑞全“研究”廊坊,倒好像他对那个地方有很深的感情似的。

听了几句,瑞全知道日本人的话多半是临时编制的,所以他不应当完全顺着日本人的话往下爬,也不该完全呛着说。他须调动好,有顺有逆的,给假话刷上真颜色。

“王家村北边那个大坑还有没有?”

“那个大坑?孩子们夏天去洗澡的那个?早教日本军队给填平了!”

“大坑的南边有两条路,你回家走哪一条?”

“哪一条我也不走!我永远抄小道走,可以近上半里多路!”

日本人又问了许多问题,瑞全回答得都相当得体。日本人一努嘴,两个中国人去搜检行李与瑞全的身上。什么也没搜出来。

日本人走出去。两个中国人楞了一会儿,也走出去。

瑞全把纽扣系好,然后把几件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又放回捎马子里。一边收拾,一边暗中咒骂。他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变戏法的人。这不是堂堂正正的作战,而是儿戏。但是,他必耐着心作这种游戏,必须在游戏中达到他的抗敌的目的。是的,战争本身恐怕就是最愚蠢可笑的游戏。

他没出声的叹了口气。而后,把捎马子拉平,坐在上面,背倚着墙角,假装打瞌睡。

“睡”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一个人走回来。他的睡意更浓了,轻轻的打着呼。没有心病的才会打呼。

“嗨!”那个人出了声:“还不他妈的滚?”

瑞全睁开眼,擦了擦脸,不慌不忙的立起来,扛起行李。他给那个人,一个中国人,深深的鞠了躬;心里说:“小子,再见!我要不收拾你,汉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门,他还慢条厮理的东张西望,仿佛忘了方向,在那里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门就跑,他必会被他们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只眼睛在暗处看着他呢!

八十三

扛着行李,瑞全慢慢的进了前门。

一看见天安门雄伟的门楼,两旁的朱壁,与前面的玉石栏杆和华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伟大的建筑是历史、地理、社会、与艺术综合起来的纪念碑。它没声音,没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动,感动得要落泪。况且,这历史,这地理,这社会与艺术,是属于天安门,也属于他的。他似乎看见自己的胞衣就在那城楼下埋着呢。这是历史地理等等的综合的建筑,也是他的母亲,活了几百年,而且或者永远不会死的母亲。

是的,在外边所看到的荒村,与两岸飞沙的大河,都曾使他感动。可是,那感动似乎多半来自惊异;假若他常常看着它们,它们也许会失去那感动的力量。这里,天安门,他已看见过不知多少次,可是依然感动他。这里的感动力不来自惊异与新奇,而且仿佛来自一点属于“灵”的什么。那琉璃瓦的光闪,与玉石的洁白,像一点无声的音乐荡漾到他心里,使他与那伟大的建筑合成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