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一的善心是建立在把别人都推出去做坏事的基础上,籍羽又发现了她一个劣行,不禁从鼻腔里哼一声,“他一旦发善心,我等便都是恶人。”
季涣想了想,却依旧不太明白,只道,“那我带这女娃去见她母亲。”
宋初一登上马车,看见砻谷不妄依旧窝在角落里反思,便没有同他说话。而是把白刃放下,拿肉逗它,“白刃,啧啧啧,过来。”
“白刃,啧啧啧,过来。”
这雪狼也不知听不听的懂自己就叫白刃,反正见着宋初一手里的肉,便踩着车板“嘭嘭嘭”欢快的跑过去。
“白刃。”
“嘭嘭嘭”
“白刃。”
“嘭嘭嘭”
“白刃。”
砻谷不妄紧紧握住拳头,要平静要淡然要超脱,“要调教便去外面,不要烦我!”砻谷不妄头上爆着青筋,决定明天再淡然。
“唔,少年人还是有些火气更讨人喜欢。”宋初一用筷箸夹着肉,支到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闲闲的训练白刃站起来。
尊师重道,每一个士人都会严格遵守,砻谷不妄叛逆,不过并非一个忤逆之辈。他直言责骂夷师奎,是因为从来未曾向夷师奎行拜师礼,对宋初一也一样未行拜师礼。他肯忍,是因为觉得宋初一有真才实学,所授的课又恰好是他喜欢的内容,可这两天的授课,他真是受不住了!
其实倘若宋初一是个长者,砻谷不妄也未必会如此不恭。虽然宋初一讲课时,他多半会忘记她的年龄,但平时面对一个看上去比他还小的少年,很难从心底里产生对长辈的尊敬。
吼完之后,砻谷不妄心底里有一些后悔。
而这一丝微妙的情绪,却被宋初一轻易的捕捉到。她立刻改变策略,将筷箸夹着的肉松开。车厢里只有白刃啃肉时发出的呜呜声。
宋初一披上大氅,垂头看白刃吃的肉不多了,便伸手抱起它,下了车。
砻谷不妄想请罪,但是声音堵在嗓子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宋初一走在雪地里,抬头便瞧见远处寍丫扑在母亲的怀抱里,风将她的哭声断断续续的送了过来。那妇人想紧紧抱着女儿,却又怕弄脏了她身上的绸缎,商队会责罚她。
宋初一仰头看了看有些发灰的天空,心想,她家那位老妇人便省心的多,没弄出什么母女泪眼两相望的场面来,早早的便死了。
宋初一幼时家里穷的三天吃不起一顿饭,她父亲却从未想过把她拉去换钱。一来,宋初一的长相,顶多就换两匹布,而宋初一的母亲却为生她而死,这让宋老叟觉得很吃亏;二来,宋老叟是个极有远见的人,一时温饱,远远不如栽培女儿为自己下半辈子赚粮食,但他显然只看见了长远,未看见当下,所以在宋初一拜师两个月后,他便饿死了。
籍羽忙完事情,看见宋初一仰头在看什么,不由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什么也没有,疑惑道,“先生在做什么?”
“忧伤。”宋初一缓缓道。
宋初一的行为与常人颇有不同,所以籍羽也一时分辨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静默了片刻,宋初一叹了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泪水,“做人口买卖这一行,在下的良心唉,身不由己!”
“先生可以改行做货物买卖。”籍羽不懂商,但他就不相信,冬季只是买卖人口的旺季!
宋初一幽幽的道,“此是对心的修炼,大善。”
籍羽耷着嘴角,不多时,便又发现一个劣行:诡辩。别人说什么,她都有理由堵上。
“我今晚住在坚的马车,稍后把晚膳送到那边吧。”宋初一道。
坚,是宋初一给死人堆里捡来的那孩子取的名。
籍羽看了宋初一一眼,实在很想问一句:您总算遭人嫌弃了?
“嗨。”籍羽应道。
宋初一一登上马车,侍婢躬身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坚早在昨天便醒了,宋初一已见过他一次,并告诉他名字。
坚话很少,少到宋初一怀疑他是不是前段时间发热把脑子烧掉了。
“主。”坚匍匐在地。
“嗯,起来吧。”宋初一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也不会从一开始便对人宽容。
宋初一觉得坚脑子没有问题,但与他相处实在很无趣,无论宋初一说什么,他都是恭敬的应着,即便被骗,也绝无任何怨言,小小年纪,便如做了几十年的奴隶一般。
在白马城停留了一天,宋初一又挑到两个不错的男娃子,商队在当夜便启程继续往西走。
接下来的两天,宋初一都未曾与砻谷不妄说话。训一训白刃,逗一逗坚,偶尔检查寍丫举止和清洁的时候骗一骗小丫头,平时再与公孙姐妹聊聊天,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到第三天时,砻谷不妄总算忍不住,亲自去宋初一车上给她请罪。
宋初一看着伏在她面前的少年,闲闲的用筷箸夹着肉训练白刃站起来,跟三天前的姿势一模一样,“嗯,不过,这次有进步,可以忍三天了呢!”
砻谷不妄额头上青筋一跳,有种想挥拳把她脸塞进去的感觉,但经过这三天的忐忑和反思,他倒是真的能稍微稳住情绪“承蒙老师教诲。”
“起来吧,不需拘礼。”宋初一道。
砻谷不妄起身,正看见宋初一笑眯眯的脸,一阵脚底板发麻的感觉。
“实际我与鬼谷子前辈比起来,实在很纯良。”宋初一诚恳的道。
“先生,是否要入桂陵?”籍羽在车外问道。
宋初一沉吟片刻,道:“去,必须要去,孙膑在桂陵大败庞涓,必须去沾沾喜气。”
砻谷不妄黑着脸,他最尊崇的人便是庞涓,这一定是故意戳他痛处,一定是。
然而实际上,宋初一真心要去沾喜气,在与孙膑同样遭遇了背叛之后,她也必须要让自己在数年之后扳回这一句。至于戳人痛处,只是顺便而已。
第七十一章经之以五事
再往西去,寒风更加凛冽,但并没有下雪,地面干燥,因此行速加快了许多,在次日夜里便到达桂陵郊外。
天晚不能入城,籍羽便寻了一处清静的地方停下来暂作休息。此处背山靠水,并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扎营地点,但如此寒冬,还有马匹货物,倘若不寻个避风处,怕是难以熬到天亮。
现在是下半夜,籍羽派人先行探查周围,确定没有危险,才令整个车队完全驶入。
坚躺在车版上,眼睁睁的看着宋初一上半夜在榻上横过来竖过去,睡的十分酣畅,心中叹为观止。这若是在奴隶棚里睡成这副德行,恐怕要挨揍的吧。
纯粹出卖劳动力的奴隶到了晚上便如畜生一样,是圈在棚子里的。百十个奴隶睡一个棚,连翻个身都困难,像宋初一这样睡法,必须得挨揍。
其实宋初一的睡相还不是坚最惊讶的地方,经过两天的观察,他震惊的是,宋初一居然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睡姿与昨晚入睡时的姿势并无多大差异,十分端正。坚不禁暗暗感慨,这就是权贵啊,当真厉害。
马车停下的时候,微微一晃,宋初一换了个姿势,含糊的问道,“坚,天亮了?”
坚立刻轻手轻脚的将窗子打开看了一眼,而后恭敬的应道,“回主,未曾天亮。”
“没天亮你为何不睡觉。”宋初一烦躁的把手伸进被子,把被闷在里面乱挠的白刃揪出来,拥着被子继续睡。
白刃浑身雪白的毛凌乱的一塌糊涂,蹲在宋初一的脸旁边发出呜呜的声音。
坚匍匐在地上,心中更加崇拜宋初一:主居然不睁眼睛便知道他在做什么,真神了。
殊不知,宋初一问的并不是之前,而是朦胧中感觉自己随口问了句话,坚立刻便回答,肯定是因为没有睡,或者并未睡着,所以才有此一问。
宋初一侧睡,脸颊贴在褥子上,枕不知在何方,她睡的正香,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湿热,并且越来越湿,越来越热……
她懒懒的伸手摸了摸,抓到白刃毛茸茸的耳朵……
白刃!
宋初一倏地睁开眼睛,正见到那注水流距离她的鼻尖只有几寸远而已结束之后,还抖出一滴水落在她鼻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