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开始注定还是临时起意,能做替罪羊的不止你一个,但我留了谷京却舍了你。”宋初一道。
“因为他把你当神供着,我却没有?”谷寒面无表情,话语间似带着冷笑。
“兵家有言。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令,用之必败,去之。”宋初一从钵里摸出一粒黑子,意兴阑珊的把玩着,“倘若我必须求胜,不能来去自如,只好除了那不听话的主将!”
兵家的这句话,大意是:假设主将听我的计策,就一定会胜利,我便有留下了的意义。假设主将不采纳我的计谋,强用也会失败,我还不如早早离开。
对于宋初一来说,谷寒远远没有达到“主将”的地位,她没有必要等着他慢慢考验、然后付之信任。
“如果我的手臂不听使唤,时不时的想扼住我的脖子看看我有什么反应,闲暇时我或许有耐心收拾一番,但倘若在紧要关头,不如早早砍了。”宋初一这个比喻不算太贴切,却很生动。
谷寒终于了解宋初一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人,他不知道倘若在平时,宋初一会怎么处置他,但眼下却是将要生命代价。
“属下甘愿为大秦赴死!”谷寒顿首。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他反而放心了些,如果宋初一真有能力助秦国拿下巴蜀,他坦然赴死。
谷寒兀自在震惊之中,未曾想到,若真是必死无疑,宋初一又如何肯费这么多口舌与他说这些?
事情就这么过去,这船上,除了籍羽、谷寒之外,其他人都被宋初一的深明大义、宽容大度感动,就连季涣也叹服她的心胸便宽广了。
籍羽心中纳罕,虽说是宋初一自己把被褥滚的一团糟最终导致被人打包丢进底舱,但她像是这么讲理的人吗?居然没有找人麻烦?
还是说,这是他以前不曾发现的良好品德之一?
第165章宿命终结者
巴、蜀两国相交,行水路很快便进了蜀国境内。
一路上,宋初一竟真的没有任何报复的动作,平日不是埋头在看巴蜀地图,便是蹲在棋盘前自弈。籍羽都忍不住以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蜀国对从巴国过来的船只、马队都盘查很严格,宋初一这一行人无论怎么装扮都很可疑。船上没有货物,冒充商队是不可能的,宋初一便取出了符节和国书,以秦使的身份入蜀。
这一路上,谷寒比之前更加严谨卖力。本就是个没有什么幽默感的人,越发刻板起来。
宋初一很欣赏谷寒这点:他最后的努力不是为了博取活命的机会,而是要为国尽忠之前,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大。
作为秦使,宋初一不便再携带卫江,因此尚未进成都便令让籍羽和季涣带着她分道而行。
宋初一在船上远远看着那云雾飘渺中的城池。
谷寒过来,小声道,“先生,与公子疾联系上了。”
“想办法传信,请他立即回秦。”宋初一道。
谷寒愣了一下,旋即应道,“是。”
眼见着成都就在眼前,谷寒接着提醒了一句,“先生是否先找个地方梳洗整顿一番?”
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巴蜀之地路途难行,身上着的衣袍早就不成样子了。尤其是宋初一,坚持入蜀之后就穿袍服,且一直都是那一件,虽则每隔一天就清洗一遍,看起来很干净,但作为一国使节,难免有失体面。
“这样挺好。”宋初一淡淡道。
若是往常,谷寒定然为了秦国的体面继续劝说,然而他现在他知道宋初一所做的事情看似任性妄为,实则没有一件是多余的,因此也就闭了嘴。
蜀国都城和巴国一样,仗着天险,并不设高大坚固的城墙,都城四周都是矮矮的土夯墙,怎么看都想蛮荒部落。只有城门两侧矗立的雕刻着神兽的巨大青铜柱子,才显示出这个国家的富饶,以及先进的冶铜技术。
城门处早已禁止庶人往来,两排着藏蓝衣袍的蜀臣立于门前静候。看见宋初一一行人人,面色数变,静默了片刻,旋即哄堂大笑。
作为使节,代表着一国的脸面,他们穿成这样实在有损国威,那帮蜀臣又怎会猜到这是故意而为之,都以为秦国依旧那么穷,连使节的体面袍服都做不出来。并且,泱泱大国,竟然派了一个黄毛小儿做使者!
剑客们羞窘的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谷寒悄悄看了宋初一一眼,见她衣袖掩面。似乎也很是尴尬的模样,但只是片刻,便又稳住情绪,下马朝众位蜀臣拱手见礼。
那厢,蜀臣为首的一名四十余岁的男人收敛了讥讽的笑容,走上前来,用官话道,“使节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哪里哪里。”宋初一笑着用蜀语回答。
“使节可是遭劫匪了?”那人听宋初一会蜀语,便不再说那一口别扭的官话。
“那倒不曾。”宋初一很实诚的回答道。
蜀国众人一听如此,面上嘲笑更加明显,剑客们何曾遭受到这样的讥笑,若不是强忍着,早就拔剑准备随时劈了这帮短木桩子!
想到这个,他们心里又舒服点,不管外表装扮如何,至少在身高上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他们往那里一站,便如静卧窥探猎物的豹子,威猛自是不必说。
“既然不曾遇到匪徒,因何弄成这副狼狈模样!”那人满面惊讶的道。
不知他是真的不会作假还是故意而为,那满脸虚假的表情,真让谷寒有一脚踹上去的冲动。
然而,让谷寒更堵闷的是,宋初一一改往日不要脸的性子,竟然窘迫的满脸通红,“咳,这个……实有难言之隐。”
一个人的性子可以转变自如?谷寒目光落在她绷着的手臂上,敢情这是藏在袖子里掐肉了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极力隐忍蜀臣的无礼呢。
“使节请入城吧,好生休整一番,明日好拜见我王。”蜀臣道。
宋初一带着满脸的涨红挤出一个笑容,“足下如何称呼?”
“在下朱恒。”为首的蜀臣道。
“祖上……”宋初一惊,原来是那个绿帽子戴得最出名的家伙啊,必须要膜拜,“久仰久仰!”
朱恒见宋初一施礼谦恭,越发得意起来。
那个戴绿帽子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开明王朝的第一代君主,也是禅让〖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下载〗制度下,继蚕丛、伯雍、鱼凫和杜宇之后的最后一代君主。
而后,开明氏便一直传到了现在,现任蜀王已然是十二世。
蜀国对神灵的敬畏比中原更甚,蚕丛、伯庸、鱼凫均有神秘的传说,杜宇的传说又与鳖灵有着难以了断的恩怨。据说杜宇是从天上来,未来教导人们耕种,事实上杜宇的确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然而却不善治水。于是上天赐给他一个协助之人,就是鳖灵。
鳖灵随着河水漂来的一具尸体,到了蜀地之后就复活了,而后带领蜀人治水。
接着就是无数种版本传言。一是说,杜宇与鳖灵之妻有私情,自觉得德行不如鳖灵,便主动禅位,归隐岷山,死后化作杜鹃,每到春耕之时便提醒大家耕种;还有一种说法是,鳖灵用此法陷害杜宇,再加之他治水有功,获得蜀国大部分势力的支持,用武力推翻杜宇,杜宇死后冤魂化作杜鹃,声声啼血。
如果真有神魂,宋初一觉得一定是后者。杜宇一定是在春耕的时候声声泣血的指控蜀国人,他让蜀人丰衣足食,却得到的只是背叛。
这段故事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开明氏也不会留下直言片字的证据,宋初一之所以这么想,只是单纯觉得第一个传说不靠谱——你说,不就是提醒个春耕?有必要啼血吗?
所以宋初一揣测,这并不是这个故事的原本面目,不过是当政者欲盖弥彰的篡改罢了。
开明王朝起始是因为女人,看十二世蜀王的这个好色架势,恐怕亡国亦是因为女人啊!
宿命果然有意思。宋初一微微挑起眉梢,冲着朱恒笑的更加谦恭。
第166章有美人如斯
进城之后,宋初一暂在驿馆中休息,等待蜀王于“百忙之中”召见。
潇潇暮雨。
蜀王宫中丝竹声声,奏的却是楚曲。楚音绵绵,似少女柔荑,缓缓揉着人心底最软的部分,连在楚音里纤腰款摆的舞姬都显得格外媚人。
王座上撤去了案几,放了一方软榻,华服从榻上流泻,旖旎在地,一个生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眯着眼睛,眉宇间很是愉悦的盯着舞姬的腰臀,粗短的手指在榻沿轻轻敲击着节奏。这男人生的不算好看,甚至十分粗犷有力,但身上偏偏隐约透着一种尊贵的气质,便如一个狼群的头狼,凶狠却举步优雅。
这时一名容貌秀美的侍女躬身从一侧走近,匍匐在他脚下,轻声道,“王,恒大人来了。”
“过来。”蜀王轻轻拍了拍床榻。
侍女连忙起身,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蜀王轻轻摩挲着侍女的脸蛋,手指停留在她娇嫩的唇上,轻声诱哄一般,“说什么,再说一遍?”
侍女垂着蝶翅般的黑睫,再次道,“王,恒大人来了。”
蜀王愉悦的一笑,亲了一下侍女的粉嫩的唇,拍拍她的臀道,“去叫他进来。”
侍女脸颊微红,羞涩的应了一声,从榻上爬起来,从大殿一侧小跑着出去了。这侍女并非普通侍婢,而是蜀王的爱姬之一,因觉得她唇齿生的极美,所以便用她来传话,以便随时赏心悦目。
蜀王好色。但他对每一个女人都极尽温柔、仿佛恨不得把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拿来讨美人欢心,从不苛责打骂她们。然而也没有一个女人敢肆无忌惮的挥霍这种宠爱,因为转眼间就可能会被厌倦抛弃。
朱恒带着一脸笑意走进来,给蜀王行了一礼,“王,臣下见到秦使了!”
“哦?”蜀王茶褐色的眼眸不离舞姬。
“秦国使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生的柔柔弱弱,大点风便能刮走的模样。秦使身上穿的衣物是葛麻,黑衣险些都洗成了白衣。那使臣一城看见王城的繁华,便像从山里来的野人一般。真真有趣。”朱恒说起来依旧忍不住大笑。
这番描述勾起了蜀王一丝兴致,目光终于收了回来,看向朱恒道,“他们不是有商君变法了吗?”
“那片荒凉的地方,就算再变法也不如我们沃野千里。”朱恒不屑道,“臣下曾经去过秦国,他们的女人衣不蔽体,他们的男丁都死在战场上,良田无人耕种,长满了荒草,国库粮食供不起打仗的军队。便是杜宇在世,十几年也无法拯救那样颓败的国家。”
蜀王道,“那依你看,秦入我天蜀所为何也?”
“这……臣下猜不到。”朱恒道。
蜀王垂眸沉思。片刻道,“即刻召见秦使。”
朱恒并不吃惊,他们的王,做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算什么,更何况只是这点小事。
时已入夜,外面还下着细细的小雨。
宋初一沐浴之后在在卧房里静思,窗户大开,风携带雨丝吹进来,在地面上落下一片湿润,屋内火光跳跃,映得那一片地方盈盈发亮。
“先生,就寝吧。”谷寒在门外提醒道。
“且侯。”宋初一道。
等什么?
谷寒静静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拄剑立在门口守卫。
约莫过了两刻,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谷寒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分明是向这边过来,不禁转头看过去。只见一名着藏蓝色花袍的老者步履匆匆,领着十余名侍女正向这边走来。
从大开的窗户中,谷寒诧异的看了屋内的宋初一一眼,她不知何时坐在几前,面前铺了一块白帛,正在垂头认真的绘着什么。
“大人。”那老者向谷寒施礼,用周语询问,“使节可曾休息?”
“不曾。您前来所为何事?”谷寒道。
“我王接见使节。”老者简单的回了一句。语气客气,但话中的内容却丝毫不委婉。
谷寒压下满心恼怒,淡淡的颌首,进屋向宋初一禀报。
“使节请您进屋稍候。”谷寒道。
老者原本准备领了人就走,可没打算在这里久候啊!在门口踌躇片刻,才抬脚进了屋。
“接引官员俞承见过秦使。”老者思量之下,比之方才稍稍放低了姿态。
宋初一还礼之后,说了一声“请坐”,便埋首继续作画。
俞承见状,不禁着急起来,君主一个不快,他可就不用在蜀国混了啊!
如坐针毡的忍耐了半晌,俞承忍不住催促道,“我王分外重视与大秦的邦交,因此决定即刻接见使节,不知使节此刻是否方便?”
作为使节,还有什么比两国邦交更重要的事情?俞承话中隐晦的劝说宋初一,你那些不重要的画赶紧放一放。
“俞接引稍安勿躁。”宋初一终于搁下了画笔,吹了吹白帛上的墨迹,“您且过来瞧瞧。”
俞承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起身靠近案几,目光落在白帛上时不由睁大了眼睛。那白帛上山高水远,雾气氤氲之中隐现一名半裸的美人。美人背对观者,芙蓉面微侧,体态丰而不肥,瘦却不见骨,她身上衣物从肩滑落挂在臂弯里,露了一半美背和半个酥胸,墨发若沾了水,有几丝贴在脊背、脸颊……
“这,这是……”俞承满面惊讶的看向宋初一。
巴蜀之地的画,颜色鲜艳,但线条生硬,多把事物夸张化,宋初一这种画法是她在游历之时从一个无名士人那里学来,被她更进一步的完善了。
宋初一深深的明白,对于男人来说,若隐若现远比一丝不挂更能引起兴趣。朦胧的惊鸿一瞥,其震撼效果,远比直接看见正面要强烈的多。况且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哪怕宋初一画技举世无双,也未必能画出蜀王喜爱的那一种。所以只能抓住所有男人审美基本一致的地方,譬如优美的颈项和背部、不盈一握的腰肢,圆润丰满的臀和胸。
宋初一从来不怀疑这个结论的可靠性,因为其来源,是她那一颗若汉子般同样热爱美人的心。
“走吧。”宋初一很满意俞承的反应。
俞承回过神来时,画早已被卷起来放入竹筒内。
宋初一走到廊上,侍女撑开一把很大的孟宗竹伞提她遮雨,而后被数十人簇拥着上了车。
谷寒披起蓑衣,骑马随行。
雨细细密密的洒落,并无丝毫声音,一如宋初一现在的心绪,悄悄转变着却不露丝毫端倪。
自从重生以来她一直步步为营,就连救籍羽的那次,看似冒险,其实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这一回她必须要赌。没有时间让她再回秦国与赢驷细细商量,倘若赢驷不信任她,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更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
然而打算更长久的追随,赢驷便必须要值得她追随才行。这与谷寒对她的试探不同,赢驷要她成为智囊,而不单单是一把利刃。
“秦国使节到!”
通传的声音将宋初一从思绪中拉出来,她整了整衣冠,将装着美人图的竹筒递出去给谷寒,自己则捧着符节和国书下了马车。
夜雨中,侍女撑开伞替宋初一遮挡,她缓缓步上阶梯,黑色的宽袖大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划出的优美弧度是专属于士人的从容。
谷寒从身后看着她,那份气定神闲,那份优雅从容,都令他重新认识了宋初一。
这是谷寒第一次陪宋初一到这样正式的场合,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原来还有这么正经的一面。以前听说策士“有嘴脸、没面目”,面对不同的人他们会展现完全不同的东西,谷寒原本不信,但看现在信了。
她才学广博、精通六艺却可以粗俗的骂娘,她可以云淡风轻的陷人于死地,她可以玩世不恭的洞悉一切,她也可以举止高雅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宋初一,但似乎隐约能从她身上看见未来大秦的新气象。
大殿里没有往日喧嚣的丝竹声,却传出女人娇媚的喘息呻吟。
有侍女进去通禀一声,红着小脸出来道,“使节请入。”
宋初一一只脚才踏入门内,一股浓浓的脂粉气息便扑面而来,紧接着便瞧见了羊毛毡上躺着三个赤条条的女子,榻上,一个敞开衣襟的中年男人支着脑袋侧躺,着薄纱的侍婢在用小刀将野味切成小块喂他。
“秦国使臣宋怀瑾见过蜀王。”宋初一甩开大袖,躬身行礼。
从宋初一刚进门,蜀王便开始注意她的一切。虽然正如朱恒所言,她身上着的只是最简单的麻布袍服,但面对这种场面竟然面色丝毫不变,倒是有些意思。
“使节见到寡人这么些美人儿,竟然视若无睹?”蜀王哈哈笑道。
他头一句便说美人,用的却是周语,可见并非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宋初一抬眼正视蜀王,略顿了一下,道,“不过俗物耳,如何能动吾心。”
“哦?”蜀王听宋初一这么说,却也不怒,反而饶有兴趣的道,“依使节看,何等女子方称得上美人?妲己乎?褒姒乎?”
“妲己、褒姒固然美丽,却是祸乱苍生的妖物。外臣所见,乃是可媲美湘水神女的美人儿。”宋初一故意放低了声音,显得颇为神秘。
巴蜀之地对鬼神的信奉到了一种几乎疯狂的地步,他们相信鬼神无处不在。
第167章何处画中仙
“褒姒一笑可倾城,湘水神女是何等模样,却从未有闻。”蜀王将身侧美人拽入怀中,手在她身上缓缓游移。美人很配合的娇笑着。
宋初一不急着把画像拿出来,而是先引导他的想象,“美人不施脂粉,身上香息却如兰似麝,远嗅时幽幽渺渺,近嗅时若隐若现,若拥美人在怀,馨香可使身心愉悦;美人娇肤如脂似雪,晶莹剔透,吹弹可破,最上等的丝绸在其身上亦显粗糙;美人纤腰楚楚,柔而不弱,玉腿修长笔直,瘦而不露骨;美人十指纤纤,握之如羽;美人唇如瓣,齿如贝,眸若清潭映繁星……刬袜凌波,嫣然一笑间,万物含羞,日月失色。”
宋初一的声音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低而柔时,分外舒缓。
蜀王听的如痴如醉,用想象根本勾勒不出这名美人的模样,但又恍如她站在水波迷雾中真的冲他嫣然一笑,美的动人心魄。
在这样的绝色之下,一旁的裸身的女人纷纷自惭形秽,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香味太俗气,皮肤不够细腻,腰肢不够纤细,牙齿不够洁白……生怕蜀王厌倦,忍不住悄悄拿缎衣遮了身子。
“世上当真有如此美人?”蜀王回过神来,不禁坐起身,目光灼灼的盯着宋初一。
宋初一微微笑道,“自是有。请王上许我侍卫送画像来。”
蜀王听说有画像,眼睛一亮,立刻道,“去请秦国侍卫!”
谷寒作为宋初一的侍卫,绝不会解剑。因此只能将东西送到大殿门外,由一名美婢呈上来。
宋初一将竹筒打开,取出画像在距离蜀王七步远处展开,让两名婢女持画两角。
一副云雾萦绕的美人出浴图呈现,灯光从四面照射过来,白帛微透,越发仙气飘渺。
“因王上之故,外臣有幸得见美人。这副图是外臣所绘,无奈笔拙。难以勾勒出其神韵之分毫,实在惭愧。”宋初一叹道。
这图画技新颖。图中的女人曲线柔美,也算是名美人,但倘若没有宋初一那番形容,见惯了美色的蜀王倒也不会有太多惊艳。可是此时此刻,蜀王瞧着那人当真是乌发如瀑、肤白似雪的画中仙。
“使节为何说因寡人之故?”蜀王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
蜀王好色归好色,却没有被冲昏头脑,宋初一心下有了计较,“此女目下正在咸阳宫内,名唤子朝。君上自从得了此女,旁的女子在他眼中皆为尘泥,后宫仅有此一人而已。君上听闻您爱美人,便欲将此女献予您。”
“当真有此美人。秦公竟肯割舍?”蜀王狐疑道。
宋初一哈哈一笑道,“王上可知秦国新君是何人?”
“太子赢驷。”秦蜀之间虽道路不通,但秦国新君继位已经一载有余,蜀国自然早就得到了消息。
宋初一点头,“正是。不瞒王上,公实不如您解风情,子朝在他眼中纵是风华绝代,亦不如秦国百姓吃得饱穿得暖重要。”
这一点蜀王倒是相信,不知道是秦国太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赢氏的男儿似乎对女人都不甚感兴趣,历代国君中从未听说有哪个特别爱好美色,他们后宫的女人实在少的可怜。
宋初一观他神色,便继续道,“秦自商君变法以来,渐渐有了点起色,但是秦国男儿多战死沙场,土地荒芜,却是一时难以改变。我们缺粮,但山东六国却视秦为蛮族,只在秦做奴隶生意,不愿卖予粮食。君上得知蜀国有沃野千里,谷物丰富,便想与贵国通商,以买卖粮食为主。”
这些蜀王都有所耳闻,但他不知道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也接纳了许多外入人口,鼓励农耕。当时秦国满目荒地,商君便做出一项国策,不管是哪国人,只要有意入秦国户籍便可以开垦荒地,土地便归其所有,并且前三年税负全免。因此秦国从十年前便脱离了缺粮的困境。
秦国被山东六国视为蛮族,巴蜀又何尝不是?虽然巴蜀也一向不屑与山东六国往来,但被人排挤的滋味不好受。宋初一这么说,多多少少让蜀王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蜀王沉吟片刻,道,“通商一事,待寡人与百官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如此……”
宋初一拱手正要告辞,却被蜀王打断,“使节请坐,再与寡人说说子朝美人。”
言罢兀自笑道,“朝、朝,好名!甚美。”
宋初一弯起唇角,寻了个坐榻跪坐下来,“那外臣便与王上说一桩关于朝的趣事。”
“善。”蜀王拢起衣襟,往扶手上倚了倚。
“据说有一回公得了一件白狐皮裘,便送给朝。秦国多风雪,一日,朝着白狐裘去踏雪,侍女遍寻不见,侍女慌忙禀于公。”宋初一身子微微前倾,挑眉笑道,“王猜如何?”
“莫非踏雪飞仙不成?”蜀王亦笑道。
宋初一摇摇头,“公不慌不忙循着朝所去方向寻去,他对身边侍婢道: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休要慌张,在雪地里等待一朵芙蓉花开即可。侍女不解。”
宋初一停顿了一下,见蜀王眼睛发亮,笑了一下,赞道,“王上想必已经猜到。朝肌肤莹白如雪,白狐裘将乌发遮掩便能隐于白雪,在寒风里略站一会儿便双颊妍妍,粉白娇媚如桃花,再隔一会儿便艳丽若芙蓉。”
“哈哈哈!”蜀王抚掌大笑,双眸亮的惊人。
“虽只是一则逸闻而已,但臣下所见,的确冰肌玉骨,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宋初一很配合的咧着嘴。
“好个冰肌玉骨啊!”蜀王赞叹,手掌轻轻抚着扶手上雕刻的虎头,不知是何心思。
子朝是美人不假,却绝不是宋初一口中所说的这么绝世倾城,不过她被深藏于咸阳宫,蜀国最多也只能打探到秦国的确有个子朝,并且在秦公大婚之前,后宫也确实只有她一个人。
“先生说通商,不知如何通法?”蜀王问道。
宋初一注意到他的称呼变化,略一思忖,还是把原意隐去七分,“其实两国通商,只要王上点头同意,其他一切不过是小问题。而秦国给王上的谢礼也绝不止子朝一个美人而已。”
两国通商的目的是在秦蜀之间建立一条道路。蜀道难,易守难攻,没有道路和缺乏对蜀国地形的了解,军队再强也是枉然。
宋初一淡淡的将目的绕了过去,谈到谢礼上。蜀王不是笨蛋,不可在他面前过早的暴露意图。
“先生不是秦人吧?”蜀王忽然问道。
宋初一笑道,“王上慧眼如炬,外臣是宋国人,近半年方才入秦。”
“齐楚魏皆雄国,先生少年英才,应不少去处,因何入秦?”蜀王笑望着宋初一,目光中有审视。
宋初一没有错过他细微的表情,心中一动,顺势道,“王上有所不知,外臣出自道家,道家学说在中原倒也十分受推崇,只是我们提倡的无为治国不被各国当权者看重,外臣也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道家!前些日寡人才见了道家高人庄子,道家逍遥,寡人甚喜。”蜀王说到庄子,语气中满是赞誉,显见与庄子的会面令他十分愉快。
宋初一心底某块地方酸楚缓缓蔓延开来。上辈子在她心里留下痕迹的三个人,一是生父,一是闵迟,还有一个便是师父庄子。
对于父亲,除了血脉亲情还有更多的心疼和感激,至于闵迟,早已经爱过随风过,但庄子是陪伴她成长的人,亦师亦父,她的性子有一大半是受到他的影响,不相遇倒也罢了,可如今亲耳听闻了他的消息,心绪如何能不起丝毫波澜?
“王上可知他现下身在何处?”宋初一问道。
宋初一将情绪掩藏的很好,蜀王并未发觉,只道,“王城附近有天境,寡人令人领他寻去了。”
庄子一生寄情山水,哪里有奇景,哪里有好景,他总要流连一段时间,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载,一旦有了音讯,宋初一不愁找不到他。
蜀王披起战甲是一头狼,可平常性子却有如闲云野鹤,道家的做派和部分学说很对他的胃口。在他印象里,道家人基本都是清心寡欲,没有什么野心和名利欲望,因此连带着对宋初一也多了几分柔和。
与蜀王交流了一会儿对美人的心得,宋初一游历各国,每一个国家的女人可爱之处迥异,说起来自然丰富精彩。没想到蜀王竟听上瘾,硬是拉着她说了一夜。最后还热情的邀请宋初一与他同榻而眠,吓的宋初一落荒而逃。
天色朦胧,带着一肚子茶水回到驿馆。
宋初一草草洗漱了一番,吩咐谷寒倘若没有急事不许打扰,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睡的昏天黑地。
外面细雨沙沙,光线昏暗,正是睡觉的好天气。
不知过了多久,宋初一恍惚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缓了缓神,发现是真有人在敲门,便哑着嗓子道,“何事?”
“先生,该起榻用晚膳了。”谷寒道。
宋初一顿了一下,倘若真的只是用晚膳,也没有必要用如此急促的敲击,“进来吧。”
第168章突然的相遇
谷寒带着一身潮湿推门进来,低声道,“您的信已经交给公子疾,公子回口信,今夜回秦。”
“嗯。”宋初一应了一声,揉了揉满头乱发。
“昨日之事,有辱我大秦颜面。”纵然谷寒已经意识到要无条件服从宋初一的命令,但那是在为了秦国牺牲的基础上。今日蜀王在那等场合,以如此荒淫的姿态接见秦使,着实是个不小的侮辱。
宋初一张口正欲说话,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到了嘴边的话,化作一个呵欠,接着懒洋洋的道,“我只答应君上来谈通商之事,可未曾答应过维护秦国尊严。”
“先生……”谷寒明显感觉到她转瞬间的变化,他比宋初一的听觉更灵敏,旋即明白这是在做戏而已,便配合的冷哼一声,“枉君上如此信你!原来竟是个小人!”
说罢,愤然起身离开,在他转身的一刹分明看见了宋初一咧着嘴冲他笑的正欢,心中无力感顿生。
谷寒出了门,正与蜀国权臣朱恒和接引使俞承迎面,于是拱手,“先生方才起榻,仪容不整,恐怠慢二位大人,还请正厅稍候。”
俞承哪里敢和朱恒相提并论,听闻谷寒如此唤,不禁吓的一身冷汗,在一旁极力的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朱恒注意力却不在称呼上,他方才也听见了屋内的对话,此时谷寒如此说,总觉得言下之意是:你们蜀国不守礼节,可我们秦国不能不守礼。但碍于对方没有点明,他也只能淡淡应了一声,和俞承一起进了正厅。
朱恒盘膝坐下,“你也坐吧。”
立于他身后侧的俞承道了一声谢,在原地盘膝坐下来。
等候少顷,宋初一便脸上带着歉意走了进来,拱手道,“恒大人久等了。”
谷寒不清楚朱恒身份,才会称“两位大人”,宋初一却是知道俞承区区一个接引使根本不能同朱恒比肩。
朱恒是蜀王异母弟。原本按照规矩可以封一个侯或君。但自从开明氏五代分出一个苴国,之后的历代蜀王对这件事情便慎重起来。尤其是到十代以后,苴国渐渐脱离掌控,分封这件事情就更得思虑再三了。因此朱恒年逾三十,还只是呆在这王城里做个没有实权的高官。
“无碍。见使节容光焕发,我就放心了。”朱恒笑着回礼。
坐定之后,宋初一问道,“恒大人暮色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王上召见先生,命我来接先生入宫。”朱恒不得不重新审视宋初一。他总是第一时间把有趣的见闻说与蜀王听。昨日,本不过是当个笑话来讲,也很了解蜀王只是存个看热闹的心思而已,谁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竟然挺有本事,这么快就博得蜀王的欢心。
更让朱恒不悦的是,以往蜀王寻得什么美人,总是会先找他一起去观赏一番,但这一次却只故作神秘的说秦使送给他一个绝色仙姬,却没有再透露任何信息。
这很不寻常。
“既然是王上召见,事不宜迟,走吧。”宋初一说着已经起身。
朱恒与她相让着走出主厅,立刻便有侍女过来为三人撑伞。
雨比昨日略大了一下,打在伞上有轻微的啪啪声。走了没几步,朱恒忍不住问道,“听说先生献给王上一名绝色仙姬?”
“正是。”宋初一礼貌的回意一笑,没有多说一个字的意思。
朱恒见状,便没有继续探问。
各自登上了车,往王宫驶去。
还是昨日那间大殿,但比之昨天接见宋初一的时候庄重了几分。至少,在没有一群如蛇般缠在一起裸女。
宋初一才堪堪踏入殿中,便听见蜀王愉悦的道,“怀瑾,快来。”
昨晚一番交谈,宋初一因和蜀王“志趣相投”,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抛开国事,蜀王便会亲切的唤她一声“怀瑾”。
宋初一笑着向主座望去,柔和的光线中,除了蜀王之外,却还有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一袭青灰色的布袍洗的泛白,身形瘦削却丝毫不显得柔弱,两鬓微霜,面相清癯,眸光清浅,犹若天边云,带着一种自在、闲散,还有不为人知的寂寥。
宋初一面上的笑意控制不住的散去,但双眸盈亮。
中年男子也看着宋初一,面上带着友善的笑意,微微颌首。
“庄子,这便是寡人与你提到的宋怀瑾。”蜀王道。
没想到,相见这一日突如其来,没有给她任何心理准备。
宋初一垂眸掩住眼里的湿意,甩开大袖,向庄子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大礼。
“寡人对论道可不感兴趣,处理完公务再来。”蜀王拍了拍宋初一的肩,当真丢下二人,兀自离开。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如柱子静立的侍女,和两个“初次”相见的人。
“怀瑾握瑜,真是好字。”庄子首先开口打破沉寂,又询问道,“初一却为何意?”
“是为了纪念亡父。”宋初一喉头微哽。
“大善。孝悌乃人伦之本,当遵之。”庄子纵然执着于探寻天地轮回,却始终未曾忘却根本。
“我曾做过一个梦,如今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我一直想请子为我解惑。”宋初一道。
庄子微微诧然,旋即颌首,“善。”
他也曾经梦过自己变成一只蝴蝶,真实无比,醒来后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蝴蝶的一个梦而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游离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这个梦,是一生。”宋初一望向庄子,“一个濒死的父亲,将自己幼子托付于一个叫庄子的人。”
宋初一看见庄子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然他的反应不是正常的诧异、疑惑、好奇,而是严肃起来。这样的变化,正如宋初一所预料的一样。
“庄子将他抚养长大,并给他改了字,怀瑾握瑜。宋怀瑾长大之后游历各国,却始终寻不到机会,最终只得寄身一个小国……”
宋初一将自己的前一世概括,娓娓道来。
……
“我醒来之后,总觉得自己是他在城破之日的一个梦,因为那里的一切真实至极。”宋初一定定的望着庄子。
庄子听完,面色肃然,抄手仰头想了半晌,叹道,“道法自然啊!”
第169章勤奋的蜀王
真是熟悉的姿态、熟悉的一句话啊!宋初一微微一笑,眼中却忽然有些湿润。
道家崇尚“道法自然”,其意大约是说,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发展规律。所以庄子也很少给弟子定规矩。
宋初一在庄子身边长大,她平时都是安安静静的,并不是那种喜欢调皮捣蛋的家伙,但时不时冒出来乱七八糟的想法,总能把修养极佳的庄子气到把她拽过来揍一顿。每每这时,庄子便会仰头叹一句“道法自然”聊以安慰。
这句感叹的中心思想大概是:遇到宋初一这个混账,也是自然发展的原因,要心平气和的对待。
宋初一是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起初她曾幽怨的向庄子泣诉:师父,是不是我爹硬是把我托付给您,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撒手人寰,害的您没办法把我退还回去,您心里特别憋屈?
宋初一记得特别清楚,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庄子沉默了片刻,仰头叹了一句:迫不急待……这个词用的极好啊!
彼时,宋初一八岁。
……
问梦境与现实,只不过是宋初一与庄子拉近关系的一种方式,但眼下居然真的有些分辨不清。
回过神来,宋初一问道,“子当日梦蝶,如何分辨梦与现实?”
庄子认真的打量宋初一一遍,答道,“苍穹一般的胸襟,云端俯瞰的眼界,伸手触天的梦想,皆为君子的长处……但仰望的越高,便越容易迷失自己。不如偶尔垂眼,看看身边景色。”
“没想到您还会宽慰人。”宋初一笑道。她记忆中的师父,的确很少安慰谁。
庄子喜欢论道。尤其喜欢反驳别人的观点,因此他多数情况都是专门和人对着干的,时日久了,渐渐成了一种癖好。用惠施的话来说,庄子就是三句话不和别人对着干,肯定浑身长刺儿似的难受。
庄子面上依旧是淡而温和的笑意。“有兴致的时候,偶尔也说一两句好听的。”
“多谢赐教。”宋初一行了一礼,转而道,“今日得见高人,甚幸!夤[yín]夜以冬雨、棋局、热酒一壶邀您畅饮。不知您意下如何?”
用一壶酒说畅饮。倘若被旁人听了去,定然要笑掉大牙,但对于庄子这种闻到酒味就醉三分的人来说,一壶足矣。
“善。”庄子想也未想的便应了。他从来都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相遇便是缘,不必想太多。
宋初一这一世不再打算拜庄子为师。且不说他愿不愿意收,最重要的是,宋初一所行之事,与道家思想背道而驰。纵然对于庄子来说,至多也不过是再叹一句“道法自然”,但宋初一并不愿意为师门引来其他学派的攻击。
她现在报自己出身道家,也仅仅是出身而已,可以轻易了断,唯有师徒情分难断。既然如此,还不若从一开始便以“淡”字相交。
然而不管表面如何,在宋初一心里,永远把庄子当做师父。
宋初一和庄子一样,尤爱游历,也都心胸开阔、没有拘束,聊起来自然颇为相投。他们从各国时事说到世间变化的规律,撒开的思想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在广袤的天地间没有定向的狂奔,直到蜀王回来,两人才住了口。
蜀王坐下来,面色严肃,“怀瑾啊。”
宋初一以为是要说到两国通商之事,亦坐直了身子。
蜀王叹了口气,眉宇间颇有难色。
“王上有何心事,不妨直说。”宋初一道。
“此事实在严重。”蜀王的心情显然极度不好,眼睛都显得有些耷拉,配着壮硕的体型,像极了一头得了厌食症的狼,“我对后宫女人提不起兴趣了。”
庄子和宋初一同时张了张嘴,旋即又都迅速恢复了平静,抄着手,一脸同情的望着蜀王。
“怎么办?”蜀王问道。
宋初一干咳了一声,伸手捅了捅庄子,“高人,请指点一二啊!”
蜀王连连点头,急切道,“还望庄子不吝赐教。”
“事出总有因,王上可知因由?”庄子神色肃然,仿佛医者问诊一般,全然没有什么龌龊念头。
蜀王叹了口气,“自从听了怀瑾与我形容的子朝美人,寡人便看着身边的女人都不大顺心,不是皮肤粗糙,就是气息太难闻……总之没有一个可堪入目的。”
在短时间里,眼前的鸭子比不上远方的白天鹅,等到这段最渴盼的时间一过,再美的白天鹅也比不上触手可得的鸭子。有些时候,欲望便是如此不知不觉的支配着人的思想。
宋初一所要做的是,把他渴望天鹅的时间延长,“王上与其想此事,还不若与群臣商议通商之事,只要事成,秦国立即便会奉上礼物,包括那个赛天仙的子朝美人。您说是吗?”
“怀瑾此言有理!”蜀王一拍大腿,立刻扬声道,“来人!”
“王上。”一名侍女屈膝待命。
蜀王抑制不住兴奋,“传寡人话,召集群臣朝会。”
“王上,这都已经近夜半了,明日再议也不急。”宋初一知道劝阻无用,但聊胜于无。
蜀王微微抬手,一脸正色的道,“寡人一向都是如此励精图治,寡人先令人送二位回去休息。”
宋初一抿了抿唇,忍住笑,心道:您是自己睡不着,也容不得别人安睡吧!
心中笑归笑,宋初一面色还是十分淡然的与庄子一并起身施礼。
一路静默着走出了大殿,走出蜀王宫,眼见四下无人,两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雨夜,引得那些急匆匆赶来的属臣一阵侧目。
笑声方落,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宋初一耳朵微动,这样的雨夜急奔宫门,必然有大事发生。她挑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果见一名着蜀兵策马疾驰而过,溅起朵朵水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夜里。
“要有战事了。”宋初一喃喃道。
庄子道,“怀瑾可能猜到是哪国战争?”
宋初一沉吟,“巴国要对蜀国开战了。”
“君不见,楚国大军压境,随时准备鲸吞蚕食?”庄子虽一向不受各国君主重用,他也寄情山水眼,但永远都是耳聪目明,这世上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能知道的。
第170章殊途却同归
“楚国一直按兵不动,想必是在等巴蜀掐起来吧。”宋初一抚了抚袖口,透过窗缝看向外面苍茫漆黑的雨夜。
庄子面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不知怎的,我对你倒是挺有眼缘。”
还未及宋初一感动,便听庄子继续道,“莫名的,总想拽过来揍一顿。”
庄子一贯的真性情,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往往犀利的让人无法招架,但宋初一千锤百炼,自是不同一般,当即便咧着嘴,十分欢喜的道,“承蒙您待见,小子不胜荣幸。”
庄子盯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自顾感叹道,“道法自然,真是玄妙啊!”
“道法自然”这句话在不同的情形下,又有不同的意味,就譬如庄子现下感叹万事万物的独特性,其实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真是大千世界,什么样的奇葩都有!
这话不管是褒奖还是鄙视,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倘若庄子知道自己前世被这朵奇葩气的几百回濒临吐血,不知又要作何感叹了。
一路闲聊。
回到驿馆中,宋初一令人备炉子,两人当真夤夜就着细雨绵绵喝起酒来。
庄子一喝醉便开始话唠,但奇怪的是,思维比平时更加敏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丝毫不乱。
酒至正酣,宋初一赤足,披头散发的举着酒勺击节而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逍遥游》是庄子觉得最能直抒胸臆的一篇文章,被宋初一如此畅快淋漓所感染,亦是忍不住高歌,“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两人唱到兴头上,兀自觉得在屋里不过瘾,便跑到院子里对着漆黑的苍穹高歌。
满院子如柱子般伫立的侍卫纷纷瞠目结舌,望着雨地里两个疯子巴巴的伸长脖子对着天唱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时全都傻了眼,竟是无人上前劝阻。
蜀国人民哪里见识过道家的狂放不羁,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去禀告接引使,说两个中原人士突然患了失心疯。
今夜的王城有了三个疯子。注定无眠。
这厢吵得人不成眠,那厢里蜀王一面督促武将着手备战,一面非逼着一帮从暖被窝里被扒出来的文臣。要求必须做出个决策,何时有了结论何时才准回家睡觉。
大臣们倒是真的认真商议了,觉得秦国挑巴蜀战乱之际前来通商,多半没安好心,但倘若秦国是真心通商,倒也值得一试,所以此事不能草率决定。但蜀王对这个结果及其不满,立即要求重议。
这下众人心里明白了,王上这是心里早决定要和秦国通商了啊!眼下召他们来,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拿出足够的理由说服他。倘若没有,通商的事情怕是就这么定下了。这时所有人才真正紧张起来。
巴国大军已经逼近蜀国,边境自然有驻扎军队迎战,但是蜀国上上下下无人敢怠慢。
蜀王本就因为提不起性趣而恼火,巴国在此时进犯正是触霉头,他一怒之下,立即修国书一封,把巴王骂的狗血淋头,令人快马加鞭的冒雨送过去。
这么做看似是激化矛盾,可巴蜀仇怨多年,两国君主谁都不会先低头,蜀王心里明镜似的,巴王那个老匹夫突然发起攻击,必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也绝不会轻易罢手,他骂上两句也不过是泄愤而已,对这场战争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乱七八糟的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阴霾的天空终于放晴,久违的阳光显得格外明媚,只可惜有些人没心情欣赏。
驿馆中,庄子和宋初一裹着被褥,偎在火炉旁边,脸色苍白,眼袋下一片淡青,时不时的掏出帕子擦鼻涕。
“先生。”谷寒断了两碗汤药放下,分别递给庄子和宋初一。
昨天晚上谷寒听说巴蜀开战,便想办法去打探消息,回来便看庄子和宋初一在雨里,硬是把两人从雨地里拎了回来,扔进热浴汤中,但显然还是晚了。
谷寒都不知该从何处指责宋初一,庄子真醉倒也罢了,她这个没醉的竟然还带头发疯。作为秦国使臣,在别国做出此等举动,已经把大秦的面子里子全丢光,现在谷寒已经懒得再啰嗦一个字了。
“先生,今早得到消息,巴蜀昨夜开战了,结果还不知。”谷寒面无表情的盯着吹药碗中热气的宋初一。
宋初一搁下碗,摸出帕子擦了擦鼻子,瓮声道,“查到开战原因了?”
“未曾。”谷寒惭愧道。
这倒是没有出乎宋初一的预料,“有人刻意而为之,一时半会自然查不到。”
谷寒道,“先生的意思是,楚国有意挑拨?”
“也未必是楚国……”宋初一往被子里缩了缩,看向庄子。
庄子抬眼,面上平静温和。
谷寒心底一阵叹息,看庄子这模样也不像是个会胡闹之人,果然和宋初一在一起就会变的不正常。
殊不知,这回可是真正冤枉宋初一了,她之所以是今日这样不着调的性子,多半还是拜庄子所赐。
静默须臾,庄子开口道,“与怀瑾畅饮甚为爽快,不过今日天已放晴,我喝完这碗药便要离开此处。”
宋初一淡淡一笑,师父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厌恶战争,厌恶一切权力之争。任何人和事都留不住他的脚步,疾病也一样。
早年时,庄子还抱着发扬道家思想的心态游走于各国之间,虽然与老子一样都是道家,但他比老子更具文采,字里行间透出的浪漫情怀和无所束缚的自由,正是人们内心深处的追求,因此受到许多士人阶层的追捧。
而君主们,也仅仅止于推崇他的文采。庄子走遍列国,也在一些国家任过官,接触到越来越多的政治,却让他越发的心灰意冷。梦想与现实本就落差极大,更何况庄子的梦想比一般人更加高远。
“自由……”宋初一喃喃道。
庄子微微一怔,“怀瑾?”
宋初一回过神来,冲庄子咧嘴笑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欲望,有欲望的地方即有争端。无论我做什么,您要相信我的追求与您不过是殊途同归。自由,天下人的自由。”
这一番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庄子听得懂,她目光中的真诚,亦让庄子为之动容。
他看人从不失准,眼前这个看似真心假意难辨的少年,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虚假和纯真,这样截然相反两种东西存于一个阴谋家来说,实在可怕至极!
庄子仰头饮尽苦涩的药汁,放下碗,起身离开。
宋初一抿唇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雾气。
上一世,他把她拉扯长大,从来不拘束她的个性和思想,最终发现两人想做的事情背道而驰时,他也只是叹了一句“道法自然”,他还是她的师父,但这一世,撇开养育之情,他们的缘分怕也是仅止于此了吧!
谷寒诧异的看着宋初一,他还是第一次从她脸上看见除了玩世不恭和淡定之外的情绪。
“去查巴国出兵的原因,留意苴国有何动静。”宋初一抚平情绪,吩咐道。
想到闵迟,如今看他也不像是逃离卫国的模样,魏王那老叟关押了他小半年,什么原因放他出来呢?魏、赵眼下正打的如火如荼,根本腾不出手来攻打巴蜀。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宋初一闭眸,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偶遇闵迟的情形。
当时连个照面还没打,他便令人一个冷箭放过来,也许是……对她宣战?抑或警告、提醒?
宋初一挺起脊背,得出一个挺无稽的结论——魏王还没有放过她!
宋初一很了解闵迟,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清高傲气,上次败在她手中,他必然要加倍找回来,心里肯定不愿意做暗杀这样没头脑的事情。可以猜测,闵迟虽然脱出牢笼,却并非此次暗杀的主导者,否则也不必用那种方式提醒她。
宋初一扯扯嘴角,捏着帕子又擦了擦鼻子,裹起被褥往榻上挪动。
昏昏沉沉的不知眯了多久,谷寒才返回。
一觉醒来,宋初一清醒了许多。
宋初一伸手取了炉子上的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刻左右。”谷寒道。
宋初一递到嘴边的杯子微微一顿,抬眼看他道,“这么快就查出结果了?”
“尚未,我已经安排了,打扰先生,只是因为另外一条消息。”谷寒有些不甘心的道,“秦魏联姻,婚期定在年关。”
宋初一略略一算,“那也没几日了啊!”
谷寒道,“还有半个月。”
宋初一抿了口水,看着的神情,不禁道,“你拉着个脸做什么?你是爱慕魏公主还是爱慕君上?”
第171章没有好结果
“君上为了大秦牺牲良多。”谷寒道。
谷寒一直都这般无趣,宋初一掏出帕子擦了擦鼻子,叹息一声,下了一个结论,“国要图强,牺牲的岂止君上一人,你果然还是偏爱他。”
“先生,属下说的是正经事!”谷寒皱眉,他就不信宋初一张嘴就不着调?明明面见蜀王时,举手投足间那等风姿令人倾倒。
宋初一依言,收起散漫的态度,“那我就说一件正经事,你务必要往心里去。”
见谷寒点头,宋初一接肃然着道,“爱慕君上是没有好结果的。”
静默两息,谷寒木然起身,拱手道,“属下去打听巴蜀战况。”
看着他退出去的身影,宋初一抓了抓头发,咕哝道,“真是不惹人爱。”
她目光落在对面那个位置上,席榻一侧,放着一只残余热气的药碗。
这一刻她心里十分满足,上一世,她从十八岁到临终都没有再见过师父,这一世哪怕只能见这一回,亦是圆满了。
阳光从窗缝中照射进来,在地板上留下细而耀眼的光线,宋初一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格窗,明媚的阳光猛然涌进,宋初一眯起眼睛适应了片刻,看见院子里颓败的木芙蓉,经过雨水的浸润,在阳光下竟然也显出几分娇艳来。
然而,隔着崇山峻岭之外的陇西却早已大雪纷飞。
魏国公主的送嫁队伍从大梁出发,在距离年关还有三日之时,才抵达函谷关之外。
这次和亲的公主是魏菀,其母亲周氏出身高贵,然而并不受宠。魏菀本人一贯不喜爱出风头,在魏王宫中安静的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这样的一个出身高又不受重视的女儿,正正合了魏王的心意。
秦国老氏族对于魏菀还算满意,毕竟她的母亲是周王室的宗室贵女,这一点让秦人比较容易接受。
马车里,一个侍女跪坐在火炉旁煮茶。
一名红妆妙龄女子正依靠在榻上。纤纤玉手握着一只精巧的暖炉。长长的衣摆从榻上垂落。上面彩绣制的吉祥图案华丽精致,在火光的光线映照下,恍如有七彩流光浮动。女子白皙小巧的面庞上,五官并不算特别精致,然而组合在一起,却十分明丽,端庄贵气,倒是颇具国母气象。
只是女子面上此时略带愁绪,面色亦有些苍白。
“公主,喝口茶暖暖身子吧。”侍女双手捧上温度适宜的热茶。
魏菀轻轻摇了摇头。
侍女见状,放下茶盏,柔声劝慰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公主莫要忧思过甚伤了身子。婢子听说秦公年纪才弱冠,英武不凡,必能和公主再续秦晋之好的佳话。”
“他的事情我倒是听说了,可我忧心并非这个。”魏菀蹙眉。她是来联姻的,不是普通的婚嫁,秦魏之间仇怨早已经不止一代两代了,她这一去将要面临什么?将来秦魏一旦反目,她又将是什么样的结局?
传闻秦公性子暴戾冷漠,他能真心接受魏女为妻吗?
“阿姊。我看见函谷关了!”马车外面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魏菀听见这个声音,心中稍安,面上浮现一抹笑容,伸手将帘子挑开一条缝隙,尖利的风钻进来,她连忙道,“纨儿,快上车来。”
马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红色身影携风带雪的便窜了进来,“阿姊,外面积雪可厚呢,都快要没到马肚子了,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那函谷关离得还远,纨儿都能感觉到巍峨,怪不得一直被争来争去。”
魏菀脸色微变,拉住魏纨,轻斥道,“这种话切记以后莫要出口!我们这是去的秦国。”
少女十五六岁,圆溜溜的眼睛一笑便成了月牙儿,鼓着肉肉的小脸讨好的蹭着魏菀的胳膊,“阿姊不生气,纨儿以后会很听话的。”
“你?能听话才怪!其他人都在马车里,就你呆不住。这马上就要到函谷关了,好好把你的性子收敛起来。”魏菀脸色稍缓,却还是没有停止训斥。
依照婚嫁习俗,贵女出嫁须得有一两名姐妹陪嫁。魏菀是一国公主,不仅有两名庶出公主陪嫁,还有八名魏国贵族女子,更有八十一名随嫁美姬。
两名庶公主和八名贵族女子一到秦国,一般按规矩得给名分,至于那八十一名随嫁的美姬,则可以随便处置,倘若不想自行留用,充当侍女也行,赐给臣子亦可。
魏纨便是陪嫁的庶公主之一。
“纨公主。”侍女奉上一盏热茶。
魏纨在外面玩了许久,确实有些渴了,正欲伸手去接,马车猛然一晃,一整杯热水全都泼在她手上。
随着魏纨一声尖叫,马车停了下来,外面紧接着响起兵刃相击的声音。
魏菀俯身查看魏纨是否有被烫伤,就在她垂下头的瞬间,一只羽箭带着破风之声从她鬓发间飞过。只听身后一声极度痛苦的闷哼,魏菀下意识的回头,便看见自己的贴身婢女被一箭穿喉,定在车壁上!羽箭尾部晃动,发出嗡响。
鲜血刹那间喷满了整个车厢,血泊之中,那侍女挣扎了几下才咽气,那惨白的面上眼睛大睁,满是惊惧,被永远的定格。
魏菀脸色惨白,强自镇定下来,忙伸手捂住魏纨的眼睛。
魏纨早已经被这一幕吓傻了,呆呆的没有任何声音,任由魏菀捂着眼睛。
“保护公主!”外面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
砰!一声巨响,似乎是重剑砍到车壁,魏菀立刻搂着魏纨卧倒在车板上。
送嫁队伍中有三千魏武卒,都是以一当十。而那些匪徒则是事先在积雪中藏身,伺机突袭,因此才会被一下子杀到公主马车附近。
魏菀紧紧闭着眼睛,浓重的血腥味却令她越发害怕。
“奔去函谷关求救!”
魏菀听见马车外有人低声下令,心中不由大惊。难道三千魏武卒还抵挡不了匪徒?
她正想着,马匹一声嘶鸣,马车猛的一晃,忽然狂奔起来。
滚烫的水泼了满地,炉中的炭火被甩出,许多落在水里发出刺啦啦的声音。
魏菀在深宫之中,不是没有见过夫人们勾心斗角弄出人命,但毕竟未曾亲身经历过这样的血腥。眼下看似镇定,其实心中早已慌乱不堪。
魏菀紧紧闭着眼睛,嗅到血腥之中竟然夹杂着一丝烧焦的味道。她睁开眼睛,瞧见榻上不知何时竟着起火来,而且眼见火势已经难以控制。
这时魏纨才堪堪回过神来。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小脸苍白,恐惧令她连哭泣的声音都难以发出。
魏菀脑子里一片混乱,却也知道,眼下只有跳下车一条路可走,否则就算不被杀死也迟早会被烧死在车里。
“纨儿。莫怕,莫怕!”魏菀一边安慰着妹妹,一边打开车门。
因着积雪太深,马车的速度其实并不是很快,魏菀一咬牙,拉着魏纨跳了下去。此时此刻,她不得不庆幸这驾马车的门在后侧。
一下车,周围的打斗声无遮无拦的响在耳边,魏菀意识到,其实无论马车里外,都十分凶险。她环视四周,惊骇的发现自己已经不知身处何处!只有几十个魏武卒追上来,却根本不是这些白衣人的对手。
魏武卒在战场上列成方阵时,可谓无坚不摧,但遭遇到高手突袭,单个作战的能力显然比不上剑客之流。
“先杀了魏公主。”混乱之中,不知是哪个人下的命令。
魏纨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意识,魏菀独自逃跑尚且不能,更不可能将其带走。
有三人就近冲了过来,将伏在地上的魏菀和魏纨抓了起来,看了一眼,从衣物和饰物上确认是魏国公主,便猛的扬起剑。
陡然间,魏菀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感觉比平时敏感了几倍,她甚至能感觉到剑锋逼近脖颈的寒凉,但她浑身已经僵住,头部又被人固定住,死亡就逼在眼前,但骨子里的骄傲,令她把尖叫的声音死死压在喉咙里。
“啊!”
就在魏菀闭目等死的的时候,身后的人一声惨叫。
魏菀被制住的后脑一松,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识的向后看。那个挥剑要杀她的人早已倒在雪地里,迸裂的脑浆和着血在白雪上殷开,触目惊心。可见射箭之人的臂力多么惊人。
她猛的抬头向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却见一名着玄甲的将领已经策马过来。在周围连片的厮杀里,那人犹入无人之境般,转眼就到了她面前,铁臂一伸,丝毫不温柔的将她携上马背。
这时魏菀才反应过来,看出这是秦国将领的服饰,立刻道,“请带上我妹妹!”
携着她的人,没有给丝毫回应。她伏在马背上艰难抬头,他颈上一圈黑色的狼毛将脸掩去大半,只露一双透着冷冽的鹰眸和斜斜入鬓的眉。
“请带上我妹妹!”魏菀奋力挣扎。方才在生死一线上,她都没有逃,现在更不可能扔下魏纨。
可惜,她用尽全力的挣扎在他的禁锢中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魏菀向后看了一眼,才发现另有一名武将把魏纨带上马,微微松了口气,劫后余生的眼泪没有任何预兆的倏然流下。
“君上,劫匪已经全部制服。”携带着魏纨的那名将军道。
魏菀惊讶的抬头看向这个近在咫尺的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秦公居然会亲自来营救她。
想到自己现在这副狼狈模样,魏菀脸颊一热,挣扎着下马。赢驷这回倒是没有拦着。
“多谢君上相救。”魏菀知道自己现在并不美丽,但她极力保持着自己的修养。
赢驷居高临下的坐在马背上,微微垂眸,极为浅淡的扫了她一眼,“不必多礼。”
冷淡的声音融入寒风,更添了几分漠然。
“君上,这些匪徒如何处置?”将军见赢驷驱马欲走,立刻请示道。
“分尸,示众。”赢驷抛下两个词,便离开。
那名将军翻身下马,冲魏菀拱手道,“公主受惊了,在下司马错。”
魏菀看着这名健硕中年男人,见他不卑不亢,一双眼眸凛然有光,便知定然不是一般身份,于是微微还礼。
“请公主稍候,马车马上就会过来。”司马错道。
“劳烦将军了。”魏菀歉然。
司马错对魏菀的印象还算不错,方才的情形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一个养在深宫的女子能有这份镇定已经着实不容易,“公主无需客气,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话说着,秦国准备马车已然赶过来。
“这是君上的车,不过平时极少使用。”司马错补充了一句。
魏纨被抬上马车,魏菀看了一眼赢驷离开的方向,亦转身跟着上车。
进入马车,从摆设装饰中亦能感受到赢驷那冷硬的性格。秦国尚黑,马车中的几、榻均是黑色,边沿处带着简单而大气的红色纹案,除此之外别无装饰。
魏菀试了试魏纨的鼻息,见无异状,才全然放下心来。
身心一松,疲惫便席卷而来,她在榻沿靠了一会儿,不知怎的,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赢驷那双冷漠的鹰眸。纵使他方才并没有透露出丝毫温柔,相反十分冷硬,可是她心中还是抑制不住欣喜。
他能及时出现,说不定就是准备亲自出关迎亲,不管是出于什么政治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在他把她携上马的那一刻,她心底的某一处已然悄悄变化了。
尚未入秦,魏菀便已经感觉到未来夫君那双强有力的臂膀,能够撑起一片广阔的天地。于是对于这次联姻的悲观心态,也变得期待起来。
车外,司马错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马车,不禁有些同情。他能看出魏菀对君上有了不一样的心思,可是恐怕注定要落空的吧!
司马错很了解赢驷。成为赢驷的女人,是幸事也是不幸,因为必然会得到他最周全的保护和最妥善的照顾,也因为几乎不可能得到他的爱。
他的目光,在天下,他热血,浇灌于战争和开拓,那一颗心,更是全部都系在了大秦。
不知有没有女子能走入赢驷的心,但司马错可以肯定,不是魏菀那种。
第172章不回秦国了
表面上,赢驷并未追查袭击魏公主的幕后主使,三百余人直接分尸示众。这一举动不禁震慑了幕后之人,亦在列国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这样残暴的手段,自然令儒、墨等学派的愤怒,面对他们的口诛笔伐,赢驷的回应是:扰乱两国联姻,欲图挑起战争,用心险恶至极!相对与两国黎民百姓的安危,三百人算得了什么?寡人宁愿背负一世骂名!
何等的大义凛然。
“哈哈哈!”宋初一听谷寒口述赢驷的这番言辞,忍不住捧腹。
谷寒皱起眉头,“先生笑什么?”
宋初一敛起笑,干咳了一声,“我是高兴君上如此关爱苍生。”
这话夸赞秦孝公还算合衬,赢驷与他父亲不同。
谷寒见她神色正经了许多,便继续禀报,“公子疾已经到秦,先生的信函在年关之前必能抵达咸阳。”
宋初一点头,“说说巴楚之战吧。”
十天前,楚国有两万精兵顺着江水打入了巴国的鱼复。巴国明知后方楚国虎视眈眈,却不知怎的对蜀国开战了,导致后方空虚,被楚国趁虚而入。然巴人是出了名的骁勇,硬是将楚国两万精兵阻在了鱼复。
近两日双方均已援兵,战事胶着。倘若楚国真是铁了心不惜代价一举攻下巴蜀,巴蜀危矣!
谷寒道,“率领两万精兵的将领是韩癸,副将一个是董叙,另外一个是名不见经传新人,叫砻谷不妄。”
“好小子!”宋初一精神一震,砻谷不妄果然不是池中之物,短短时间从千夫长爬到副将的位置,实在不简单。虽然依着宋初一的猜测,这副将的位置也只是临时的,并不稳固。但此战一旦占上风,他基本也就能稳住位置了。
谷寒不解道,“先生说的是……”
宋初一微微抬手,并未为他解惑。转而道,“我们先静观其变。”
谷寒应下,继续道,“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有消息传来,魏赵休战了,细节并不清楚。”
“先生,接引使来了。”侍女在门外禀报。
宋初一挑了挑眉梢,“请他进来。”
少顷,俞承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微微拱手,接着便道,“王上召见,请先生即刻入宫。”
“这么急?”宋初一话虽这么问,面上却无丝毫惊讶。
通商之事已经拖了这么些天。蜀王习惯在女色上纾解压力,这些天却是看着哪个美人都乏味,几乎每隔一天便会召见宋初一一回,让她讲讲子朝美人。宋初一不仅讲了子朝,顺带着将列国美人全都数了一遍,蜀王听着恨不能立刻派人去搜罗一些来。
宋初一理了理衣襟,便随着俞承出门。
蜀王宫的正殿之中,权臣齐聚,气氛肃然。宋初一来到蜀国半个多月,这还是头一次被如此正式的接见。
“外臣见过王上。”宋初一甩开大袖,躬身施礼。
蜀王道,“免礼,请入座。”
宋初一在客座上跽坐下来。便听蜀王道,“丞相,告诉使节商议结果吧。”
立于首位的丞相开口道,“我等认为,蜀秦通商可行,只不过秦国若想从我国买粮。须得每岁向王上纳贡才能显示出诚意。”
“纳贡?”宋初一蹙眉。
诸侯国向天子呈上财产土物可称之为纳贡,附属国向宗主国交纳财物亦可称之为纳贡,蜀国的意思,显然是属于后者。
不过是通商而已,竟然提出如此无礼要求!
宋初一忽然嗤笑一声,“敢问王上,不知是何人想出这个条件?”
其实这话不必答,不管是谁想出的条件,其他人终归是同意了的。
“怎么,秦国不肯?”丞相见宋初一的反应,冷声问道。
“倒不是不愿。”宋初一看向丞相,“今周天子尚在,秦国公然向蜀纳贡,是为叛出,免不了要招致灾祸。秦,虽缺粮草,但又岂肯为了粮草而将自身置于险境?”
宋初一余光瞥见朱恒欲说话,便转向他,继续道,“况且,秦向蜀纳贡,山东六国会如何想?他们必然会以为蜀国有伸手中原之意,倘若引得他们群起而攻之,纵有重重天险阻隔,也未必能保蜀国安稳。所以这个条件,是为难秦国也是为难自己。”
巴蜀并不在周王室的统治范围之内,秦国没有任何理由向它纳贡。
见众人陷入沉思,宋初一又适时的给出一个建议,“所谓‘纳贡’也不过就是个名头而已,两国邦交,秦国必不会吝惜财物,何须纠结那两个字呢?不知王上以为如何?”
这不是区区两个字的问题,丞相方欲张口,却比蜀王晚了一步。
“使节说的有理!”蜀王笑道,“既是如此,寡人便同意通商了,秦魏都能联姻,秦蜀通商又有何不可?寡人瞧着秦公悲天悯人,顾念黎民苍生,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君。”
宋初一面上带着微微笑意,蜀王是着急得到美人,又想着通商并无多大关碍,所以才随口找了一堆借口,她可不会以为蜀王真心夸赞。
众臣一时找不出什么借口来辩驳,而且事情已经议了半个月之久,再不给个答复有些说不过去。
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定了下来。
蜀王回了国书,宋初一便将东西交给了谷寒,令他带上所有剑客,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回咸阳。
傍晚蜀王办了一场送行宴,才得知秦人已经全部离开,只剩下宋初一一人。
“为何走的如此匆促?怀瑾为何不一起走?”蜀王疑惑道。
宋初一眯起眼睛,笑道,“他们是被我骗回咸阳。蜀国风景大好,丰衣足食,我打算在蜀国久居。王上也知道,我们道家更喜欢自在。”
蜀王讶然道,“怀瑾不打算回秦国任官了?”
“我并非在意衣食简陋,而是对道法有了更深的领悟,准备在巴蜀之地多留几年。”宋初一道。
蜀王想起朱恒曾与他说过,秦国使节衣着破旧,向来在秦国的日子并不好过。蜀王和宋初一接触这些天,判断她与庄子不一样,庄子是真正的抛开世间羁绊,而宋初一却是一个很追求享受。虽然她说领悟道法,但谁知道是不是觉得蜀国鱼米富庶,所以便留下享受了?
第173章有一种男子
宋初一的脾性倒是挺合蜀王喜好,于是问道,“怀瑾留在蜀国,寡人封你做客卿如何?”
“蒙王上抬爱,怀瑾不胜感激,不过客卿之位实不敢当。”宋初一放下酒樽,正色回绝。
客卿,是授予非本国人而在本国任高官的人。这个秦蜀通商的当口,这个职位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否则谷寒等人回去必死无疑。再者,谁知道蜀王是不是有意试探她?
“有何不敢当?寡人可是听说了,怀瑾年纪轻轻在中原名声大噪,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蜀王话虽这么说,却没有再提客卿之事,转而问起了宋初一的行程,“先生准备在何处安居?”
“先在王城住上几个月。据说王城附近有天境,在下想追随庄子的脚步,前去一观。”宋初一笑道。
附近山谷有湖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镶嵌在山谷之间,若琥珀,若碧玉,若明镜,碧蓝透澈,映着苍翠的山和繁花艳丽,恍然不似人间景色。而且不知是何原因,这片山谷中四季寒凉,据说可以使人开灵窍。蜀国又有传说,这些地方,是远古神祗的居所,所以称之为天境。
这些地方不允许普通人擅闯,但蜀国人认为,才学高博者可以通神,所以从不阻止士人进入。
“先生既然是悟道,天境的确是不二选择。”蜀王颇以为然,心中已有几分相信宋初一是真想留在蜀国领悟天道了。
丝竹声声悦耳,蜀王尤觉得寡淡,不禁叹了口气道,“从秦国入蜀,需要一些时日吧?寡人的子朝美人何时才能入怀啊!”
“斯美人者,远观可以赏心悦目,入怀彷如销魂蚀骨。”宋初一笑着放下酒樽,旁边的侍女立刻又注满。
蜀王斜斜倚在扶手上,仰头饮尽一杯酒水。咂了一下嘴,伸手摸着下颚的青须,目光中多了一丝暧昧,“那名子朝美人可有一技之长?譬如床第之间……”
“哈哈。王上这可是为难怀瑾了,那等美人,于我来说能看上一眼已是难得,如何能知道这些?”宋初一说着,身子向前微倾,声音低缓了一些,“不过,素闻子朝舞技出众,歌声更是绕梁不绝。”
舞技出众,必然是腰肢柔软,歌声绕梁,那声音……
蜀王喉头微动,发觉自己某处起了反应。每每这个时候,当他准备先从后宫里随便拽一个解决一下问题,见到那些凡俗女子却又不行了。
其实那些美人姿色都不赖。可惜蜀王成日腻在后宫,新鲜感早就消失的差不多了,再加上心里惦记一个天仙似的美人,越发觉得没有兴致。
宋初一打断他的愁绪,“王上是否可以摒退左右?”
每次宋初一都能给他惊喜,他立刻挥手令所有人都出去。
“子朝美人一时半会也到不了,王上总不能禁欲吧!不如试一试新鲜的玩法?”宋初一道。
蜀王大感兴趣,不禁从王座上走了下来,与宋初一促膝而坐,“怀瑾且说来!”
“王上可曾听说过中原有权贵喜爱圈养娈童?”宋初一问道。
蜀王厌恶的皱起眉头,“听说过,实在恶心至极。”
“倘若是一般的男人腻在一起当然恶心。但王上可曾听说,世间有一种男子。肌若温玉,净若清泉,息如清风,其声若凤啼,含笑间,柔而不弱,媚而不俗,风情与女子迥异。”宋初一缓缓道。
温玉、清泉、清风……蜀王想象了一下,倘若是这样的男子抱在怀里……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不像先前想象的那样令人作呕。
宋初一观察他面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唇角微微一弯,道,“我且与王上讲讲个中的妙处。”
蜀王对男人倒也不是特别感兴趣,纯属好奇心驱使,连连催促道,“且说,且说。”
两人凑在一处,兴致盎然的聊了起来。
作为一个策士,若是想混的开,君主期待什么,你便要能拿出什么来,在这方面上宋初一无疑十分合格。
足足聊了近两个时辰,蜀王放宋初一出宫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
外面雾气飘渺,彷如细细的雨丝飘落,只从前殿到宫门的地方,发丝上便沾染了细细的水珠,微微泛白的颜色令人恍如老了几岁。
宋初一上了马车便闭眸小憩,待回到驿馆中才反应过来,如今只余下她一人了。
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宋初一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咕嘟嘟的灌下去之后,才发觉冰凉。冷水对口舌食道的刺激,令她呲牙。
“先生消渴。”侍女端了热茶过来,给宋初一倒了一杯。
宋初一接过热茶,捂着微凉的手,见两名侍女拿了火折子将屋内的灯一一点亮,便用蜀语道,“不用点了,都下去吧。”
“喏。”侍女们躬身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几盏昏黄如豆的光亮伴着她。
孤独,对于宋初一来说并不陌生,也不可怕。无论对于谁来说,在成功的道路上都不能缺乏耐性和毅力。
灯下,宋初一闭眸想事情。
在蜀国的计划已经开了头,宋初一认为眼下不是继续执行的最佳时机。蜀王在“欲”这方面容易冲动,但他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眼下他表面上与她十分熟络亲近,说不定私底下对她重重防备。除此之外,魏国似乎对她有杀心,倘若贸然四处走动,说不定这条小命哪天就交代在蜀国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与籍羽、季涣会合,有了两人的保护,她才能稍微安心做别的事情。
不知静坐了多久,宋初一回过神来时,手里的水已经只剩下一点点温度。她直身正要起来,耳朵却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异响。似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一闪而过,快的让人不由怀疑是不是幻觉。
放下水杯,宋初一听着自己衣料摩擦的声音,与方才有细微的不同。
灯光微颤,宋初一余光瞥见地上的影子。身后果然有一人持剑正在悄悄靠近,眼看距离她只有两尺的距离。
“何人!?”宋初一陡然一声厉喝。
身后那人微微一惊,动作迟缓了一息,却见宋初一在地上一个翻滚。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几乎是眨眼之间,小腿上一凉,旋即有热血喷了出来。
杀手反应迅速,反手一剑往宋初一身上刺,动作迅猛凌厉,比她方才的动作更加利落。
两人交上手。一息之间,屋内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三个黑衣人,呈扇形将宋初一围起。
宋初一方才一声厉喝,不仅使杀手动作迟疑了一下,也惊动了外面的护卫,外面走廊上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呼叫声,“先生?”
四名黑衣人立刻扑了上来。宋初一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足以在数名杀手围杀之中自保,转瞬间身上便挂了彩!
她眼下自顾不暇,根本不敢分心去回答护卫的话。于是借着躲避刀剑向几上一扑,把满几的茶壶被子扫落一地。
不用任何回答,屋外的人也知道出事了。砰的一声,门被踹开,蜀兵冲了进来。
“走!”刺客中有一人发出嘶哑的声音。
其他三人立刻依言撤退,转身从后窗翻了出去。
“抓住刺客!”蜀兵一时吵吵嚷嚷的往窗边跑。
“不要去追!”宋初一用蜀语喊道。
很多蜀兵愣住,有些人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跟着从后窗追了去。
“莫追!”宋初一再次喊了一声。
跑到窗边的蜀兵停下脚步,满脸疑惑的回过身来。
“这四人不是死士,如此轻易的放弃刺杀。说不定是为了引你们离开,以便其他人再下杀手!”宋初一道。
也不一定就真的是调虎离山,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魏王既然想取她性命,又明知道她周围有秦国众多剑客保护,便不会只派四个杀手前来,就算这回不是陷阱。杀了四个,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还是在今夜保护好她小命妥善最重要。
为首的将领觉得宋初一说的很有道理,挥手示意他们归队,回头对那些被吓傻了的侍女没好气的道,“还不快去叫医者为先生包扎!”
宋初一的伤口全在背上和手臂上,岂能让医者清理,“不必了,在下通医术,让医者取药来,我自己包扎。”
蜀将看了宋初一一眼,没有强求,依着她的意思令人取来药箱,然后在屋子周围布置人手,加强保护。
宋初一的医术不见多高明,但这点外伤包扎绝没有问题,只是背部的伤口无法上药,只能暂时用清水冲洗,用干净的布随便裹上。
浓浓夜色中,四条黑影在一人高的野草中飞快前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柴扉半敞,主屋的窗子透出昏暗的光。四人扯下面巾,径直走进屋内。
一袭烟灰色广袖布袍的年轻人跪坐在几前,自顾摆弄上面的棋局,七个壮硕的劲装剑客靠墙拄剑而立。
“闵先生。”四人之中,唯一的一个女子首先开口。
女子脸盘很小,柳眉凤眼,鼻梁高挺,嘴唇极薄,再加上她不自觉的紧紧抿着,面相清秀中略显凉薄。
闵迟将手中的棋子丢在钵内,转过头打量四人一眼,轻笑道,“失败了?”
四人面上闪过一丝恼怒,那女子皱眉道,语气似是质问,“你明知道我们会失败!”
“你们拿武力去拼智慧,除非压倒性的强势,不给丝毫生机,否则很难奈何得了她。”所以这个结果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女子眉头皱的更紧,柳眉的弧度显出几分凌厉,“王上派你来不就是为了出主意!我看你与他就是旧交,根本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紫川!怎么与先生说话呢!”旁边的中年男人训斥道。
被称作紫川的女子,将手中的黑色面巾狠狠扔在地上,冷盯了闵迟一眼,愤愤转身出去。
“某替紫川给先生赔礼,望先生莫要与这个碎女子计较。”中年人拱手躬身施礼。
“尹川无需如此。”闵迟起身亲自扶起他,“她说的对,我本心无意杀宋怀瑾。但我也知道,王命不可违。放心吧,只是眼下杀他的时机尚未成熟。”
尹川迟疑了一下,问道,“某打探到宋怀瑾令所有秦国护卫先返回咸阳,身边一个未留,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秦使居然独自滞留在蜀,你不觉得奇怪吗?先静观其变。在下重复一遍王令:能活捉最好,若是不能便斩草除根。”闵迟一字一句说出,颇有种警示的意味。
尹川反复咀嚼这几句话,陡然明白,其实王上对宋初一依旧感兴趣,所以这道命令偏重的是“活捉”,不得已才可以动手灭口。
闵迟见他神情变化,知道明白了个中含义,便道,“时间不早了,休息吧。”
“是!”尹川领着众人出去。
屋内一片安静。闵迟垂眸看着棋局,这是那日与宋初一对弈时的复原,他与宋初一对弈次数不多,但每观棋路,便愈发觉得倘若能与她这样的人智斗,此生必然能多几分趣味。倘若有选择,他也不会选择暗杀她。
屋外,雾气渺渺。远处的整个王城的建筑隐在其中。
平静的度过了下半夜。
次日清晨,宋初一在背部的灼痛中醒来。侍女刚刚为她梳理好头发,接引使俞承便赶了过来,一是问她伤势如何,二是传召她入宫。
宋初一没时间用早膳,只简单清理了一番,穿上深蓝色的广袖袍服,随着俞承进了宫。
蜀王一向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宋初一是知道的,但她着实没有想到,昨日才准备引导蜀王对男风的兴趣,今早他便兴致勃勃的告诉她:怀瑾,寡人昨晚试过了,果然滋味别有不同!
看着蜀王那张仿佛焕发人生第二春的脸,宋初一张着嘴愣了半天。
“可惜寡人一时没寻着你说的那种温玉清泉般的男子,不过昨晚的少年也凑合看的过眼。”蜀王兀自意犹未尽的模样,转眼见宋初一双眼无神,便道,“怀瑾脸色苍白,伤势可重?”
宋初一回过神来,昨晚她背部伤口是流了不少血,只不过她也不好说自己伤势严重,免得蜀王一时心血来潮,令医者给她医治,“伤势倒也不重,只是有些受惊。”顿了一下,她笑着转移话题,“王上领悟性真是令怀瑾为之钦佩,这么快便能体味三分。”
“哈哈!”蜀王颇为高兴,他又找到新目标了,“等会寡人便让王后去挑选漂亮少年。”
宋初一背上火辣辣的疼,唇角却挑起一个弧度,“王上,怀瑾倒是想起一个清风明月般的美男子。”
第174章你替我包扎
蜀王大感兴趣,却也不无担忧,“你说的这个人,不会又是山高水远吧?”
宋初一笑道,“此人眼下正在王城附近,王上若是感兴趣,不妨请来一观。”
“当真?”蜀王刚刚对美男子产生一丝兴致,自然不会放近在眼前的机会。
宋初一仔细形容了一下闵迟的样貌。闵迟本就生的俊美,再加上添油加醋的叙述,蜀王兴致更浓。他一贯说风就是雨,当下调集王城附近的一万人马开始搜寻。
于是,宋初一又好意提醒了一下大致的方向。
蜀王有了新的目标,宋初一便趁机立刻脱身,说去天境先看看风景。
出了蜀王宫,宋初一会驿站取了东西便直奔籍羽寄宿的地方。
这是在王城西南角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但仅有的三间房屋似乎是近些年新盖的,在一堆荒草中看起来还不算破败。
宋初一看见院子里晾着的衣物,确定就是此处,便抬手敲了敲门。
须臾,籍羽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是宋初一不由加快脚步,“先生脸色怎会如此苍白?”
走近之后,籍羽才看见宋初一鬓发边全是细密的汗水,连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伸手扶住她。
季涣和卫江也紧接着出来,看见这等情形,面色微变,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我受伤了,准备些干净的水,帮我包扎。”宋初一简单的交代了一下。
“我去烧水。”季涣立刻去打水。
卫江觉得宋初一应该有话私下同籍羽讲,自己在这里又帮不上什么忙,便帮季涣烧水去了。
两人进屋,一坐定,籍羽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昨晚遭人刺杀。”宋初一闭目。在伤势如此之重的情况下,早晨应对蜀王已经耗去了她全部精力。
籍羽看出她的疲惫,也就不再多问。
半刻之后,季涣扛着两大桶水进来,见宋初一闭眼养神,便放下水,退了出去。
“我去找卫江给你包扎。”籍羽起身往外走。
他刚刚到门边,便听身后宋初一虚弱的声音道,“你来替我包扎。”
“你……”籍羽回过身,看见宋初一平静无澜的目光,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宋初一伸手解开腰带,将外袍脱下扔到一旁,“别磨磨唧唧。男男女女那点破事抵不上我的小命。你若是不愿意,就去让涣过来,我不信别人。”
籍羽看着她中衣上已经被大片的血浸染,眉心微皱,走到她身后跪坐下来。
中衣落下,里面乱七八糟裹了一堆布,籍羽用剑把布条划开,可是有些已经与伤口处黏在一起。根本扯不下来,那伤口大部分还没有结痂,有些细小的地方结痂又裂开。惨不忍睹。
籍羽用水将粘住的布打湿,他知道很疼,便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你不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身上这么多疤痕,日后怎么办。”
所谓“旁人”,指的是其他男人吧。宋初一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道,“折腾的白白嫩嫩作甚?靠脸吃饭没有好下场。”
“嘶——你轻点。”宋初一呲牙,感觉到籍羽力道放轻了,继续道,“再说,靠我这张脸也填不饱肚子。”
“嗯。”籍羽轻哼出一声。
宋初一扭头看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人有没有点人性,我都伤成这副模样了,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
“你长得还算能看。”籍羽道。
宋初一咂嘴。“得了,就你这叫安慰?”
“我说你风华绝代,你信吗?”籍羽说着,飞快扯下一块黏在伤口上的布,鲜血顺着脊背缓缓留下。
可宋初一却没觉得特别疼,只觉得在背上滑落的时候痒痒的。
夕阳从窗缝漏进来,落在宋初一身上。
她诚然不是个美人,但一身的皮肤却是细腻如脂,长年不见阳光的身上,比脸要白皙许多,与鲜血相映,在夕阳里糅合出一种奇特的美感。
籍羽从来都没觉得宋初一长得丑,至少她五官十分端正,甚至分开来看,每一处都很出色,只是不知怎的,组合在一起就显得平平。再加上她平时不是懒散随意,便是如士人一般自信潇洒,丝毫不具备温柔贤淑,作为一个女人来看,确实失败至极。
可是,这样一个女人,他并不厌恶,反而更多的是欣赏和钦佩,而且越是接触的久,便越是能够发现她身上有许多可贵之处。
“有一句话或许我不该问,但实在很好奇。”籍羽将她背上擦拭干净,一边上药,一边问道。
“嗯?”宋初一示意他继续说。
籍羽仔细听了一下,确定屋外没有人,便问道,“你想过男人吗?”
“唉!”宋初一咂了咂嘴,道,“食色性也。圣人尚且如此,我岂能无欲?”
不过对于这方面,宋初一向来很有分寸,譬如她就算对赢驷再感兴趣也仅仅止于“观”,譬如虽然对籍羽袭胸却不会更进一步,有些人,该是君臣的必须要保持好君臣关系,该是兄弟也绝不能越雷池一步。至于赵倚楼……
宋初一忽然想到很久没见到他了。那个别扭的孩子,也不知因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
“好了。”籍羽从屋内找出一件干净的中衣递给她。
宋初一身上被裹得只能看见肩膀,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先生这好生休息吧,我去煮食。”籍羽起身将染血的碎布收拾了一下,给宋初一铺好被褥。
折腾了一天,宋初一已经筋疲力尽,趴在床榻上一会儿便睡着了。
她这厢睡的昏天暗地,王城却是乱成了一团。
军队一万人马出动,王城百姓还道是要打仗了,纷纷闭门不敢出,谁能想到只是为了寻个美男子?
众臣深深了解蜀王的性子,知道怎么劝阻都无用,便撺掇王后去说。
可惜好劝歹劝,也分毫没动摇蜀王的心。蜀王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你没有本事生成一个绝代美人,就老老实实做好本分,别跳出来指手画脚。
第175章秦公大婚夜
夜色,秦国。
咸阳宫内红色比往日多了一些,庄重而不失喜气。
今日是秦公迎娶新后的日子,早已行完周礼,新房内,一袭火红嫁衣的魏菀垂眸跽坐,面上红霞使得整个人越发明艳。在她对面席榻上,那一袭玄色华服的男人浑身散发的冷漠令人莫敢逼视。
红帐,新妇,光线暧昧,只有这个男人格格不入。
这么坐着大约半个多时辰了,但赢驷丝毫没有动静。魏菀不敢抬头去看他在干什么,想了许久,觉得自己一个新妇劝夫君早些休息,显得太迫不及待了,因此只好这么静静的等着。
“君上,时辰不早了。”帐外,内侍轻声提醒。
魏菀微微抬眼,正对上一双鹰眸,心头猛地一缩,连忙低下头。心中暗暗吃惊,她的父王浑身威仪令人倍感压力,眼前的男人虽然年纪轻轻,居然更为可怕。
“啊!”她正想着,腰上猛然一紧,待她反应过来却已经被横携了起来。
内侍微微抬眼,见赢驷携着新妇,大步从帐内走了出来,便悄悄挥手令人四周的侍女退下。
魏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放在了榻上,纵然赢驷的动作显得很粗鲁,却丝毫没有弄疼她,这令她心中稍微好受了一些。
待她回过神,赢驷的外袍已经解开,扔在了矮屏上,他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一举一动间,隐隐能看见衣物中结实的体魄。
魏菀目光诧异,秦国比魏国要冷很多,眼下又是最寒冷的时节,即便屋里烧了火盆依然很冷,他居然穿这么少?
“来人。”赢驷坐在榻沿,朗声道。
魏菀不安的从榻上爬了起来,端正的跪坐好。
内侍匆匆躬身进来。“君上。”
“给新妇卸妆。”赢驷道。
“喏。”内侍应了一声,退出去唤几名侍女进来服侍新后卸妆更衣。
赢驷披了一件缎衣在几前坐下,取了一卷竹简来看。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侍婢们忙活着,却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内侍匆匆跑进来,双手呈上一个小小的竹筒,“君上,急报。”
“呈上来。”赢驷放下竹简,伸手接过竹筒。从中倒出一根竹简,略略看了一眼,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君威之压顿时令所有人都有一种喘不开气的感觉。
啪!
赢驷将手中的竹简丢在几上,霍的起身往外走去。
内侍连忙弓身将地上的竹简捡起来重新装好,令人取了大氅跟过去。
赢驷走到门口时,顿住脚步,转身冲着魏菀的方向道,“早些歇着。”
隔着重重帐子,魏菀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感觉这句话的语气对比之前的怒气来说,已显柔和。
外面天空灰暗,开始飘着小雪,四周廊上的灯笼随风摇曳,光线忽明忽灭。
赢驷出了新房,大步往书房去,跟着后面抱着大氅的内侍一路小跑竟是被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赢驷在书房中坐下便道,“把人带来!”
少顷,公子疾和谷寒先后走了进来,拱手施礼,“参见君上。”
“说吧。”赢驷目光凌厉。
谷寒已经做好随时丢命的准备。见赢驷这个模样,却还是心中发颤,“先生令我等带着蜀国国书先行返回,他要留在蜀国一段时日。这是先生的书信。”
内侍接过书信,呈给赢驷。
巴掌大的白帛上用秦篆密密的写了整页,赢驷看完,顺手将白帛丢进了身旁的火盆里。
“谷寒作为护卫,将大秦柱下史弄丢了,是为失职,下狱等待处刑。”这是赢驷这半个月来一口气说的最长的话。
内侍高声传达了他的意思,立即便有几名卫士进来将谷寒压了下去。
“君上,先生他……”公子疾比谷寒先到的咸阳,并不知道具体情形。
“柱下史说服蜀王与秦通商。”赢驷用目光示意他坐下,继续道,“这是摸清蜀国地形的大好时机,原本用司马将军是最佳选择,但动用武将,难免令蜀国方面有所猜忌,今后便由你负责此事,司马将军暗中协助。”
公子疾沉吟道,“既然已经达成此事,先生为何还要逗留在蜀国?”
“你也知道蜀王此人,性子急躁反复。”赢驷唇角微翘,神情愉悦,宛若冰融一般,“巴蜀沃野千里,物产丰富,倘若能取之作为粮仓,何惧魏国!”
顿了一下,赢驷继续道,“我明日便修国书一封,你把子朝带上,另备财物、美人若干,亲自送到蜀国。”
“是。”公子疾应下,反问道,“君上不担心先生别有用心?”
“用人不疑,他不惜至自身于险境,我又岂能寒了他的心?”赢驷显然心情大好,连带着话都多了起来。
公子疾见状也不禁开起了玩笑,“新婚之夜不耽误君上办正事,倘若没有旁吩咐,臣弟就先告退了。”
“去吧。”赢驷挑眉一笑,目送公子疾退出去。
独自坐在书房里片刻,才开口道,“去唤景监。”
对于赢驷来说,女人只是茶余饭后的调剂品,欢好这等事,就应该是兴致来了便做,没有便罢,他不会被任何人逼迫,更不会让自己成为别人的消遣。所以即便是两国联姻,也绝不能左右他。
“君上。”景监匆匆赶来,身上衣物有些没来得及理整齐。
“宋怀瑾提到的那个张仪,目下可有消息?”赢驷问道。
景监想不通这大婚之夜,君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却还是恭谨的答道,“据说在齐国并不得志,臣下已经想法子逼他离开齐国,一旦他萌生去意,臣下便立刻派人接引其入秦。”
赢驷颌首,“之前令你去查赵公子刻,可有眉目?”
赵公子刻,也就是赵倚楼。那个为了追随宋初一而放弃王位的人,赢驷曾经与其有过一面之缘,印象却十分深刻。
景监将查到的信息仔细的与赢驷说了一遍。算起来,赵倚楼距离王位一直都只差一步之遥,这一次更是已经被推上了那个位置,照赵国的情况,他若是想趁机真的掌握政权也极有可能,但他却轻易的放弃了。
赢驷有识人之能,他不相信那样一个颇具王者气象的人会看不清情况。
第176章一起泡澡吧
蜀中天气大好,宋初一身上伤口稍有好转,便让籍羽陪着她去天境转悠。
天空湛蓝高远,湖泊如镜,映照四周红枫、黄杏、绿松,午后阳光温暖,微风轻拂,宋初一抄手站在湖边的一株百年银杏树下,眯眼享受这难得宁静的时光。
籍羽在她身侧拄剑而立,垂眸看着水里的银杏叶被微风轻拂,漾出一圈圈涟漪。
倘若不是枯叶旋落,当真便如一幅静止的画。
宁静中,响起踩落叶的悉悉索索声,那声音渐渐靠近,宋初一闭上眼睛,唇角微扬。
须臾之后,有个中年人的声音响起,“可是怀瑾先生?”
“何人?”籍羽转眼看过去。
来人与籍羽目光相接,心头微微一寒,心叹一句,好锋利的眼神!
宋初一转过身来,看着中年人微微一笑道,“恒大人。”
朱恒再次看了籍羽一眼,迟疑了一下才向宋初一举步走过去,面上也堆起了笑容,“天境美景,先生好生惬意!”
“心自在,何处都惬意,恒大人觉得呢?”宋初一道。
便如现在朱恒和宋初一都站在这里,朱恒心里却未必惬意。
朱恒愣了一下,旋即道,“先生果然睿智,在下这是特地来寻先生呢!先生可真是让在下好找!”
籍羽闻言,目光微转,落在宋初一身上。前几日宋初一因身上有伤,便留在小院中静养,并未出来走动,她今日来天境,恐怕是特地过来等候朱恒的吧!
宋初一并不解释,只问道,“不知恒大人寻在下有何要事?”
“王上近来颇喜男色。”朱恒盯着宋初一,遗憾的是并未在她面上看到任何神色变化,便紧接着道,“听说先生认识一名男子,姓闵字子缓……在下连续追寻了两日,昨日几乎已经抓到人,竟是被其手下死士所阻。此人现在身负重伤,怕是走不远,想要抓到他应该不难,但在下想来想去,有些事情不大明白,便来寻先生请教。”
“恒大人请讲。”宋初一神色依旧平静如初。
朱恒彻底放弃观察她,直接问道,“先生是否知道,此人是何身份,身边为何有死士相护?”
“恒大人何必如此委婉?世人皆知我与闵迟有过节,我不否认,向王上说起他,颇有几分报复之意。”宋初一轻轻一笑,拂去肩头的落叶,挑眉看向朱恒,“他眼下效命魏国。魏国人携带死士偷偷入蜀,恒大人怎么看?”
朱恒面色凝重起来。他之前只想到闵迟身份不一般,也听特地派人调查过。略略听说过两人的传言,但了解的并不详细,因此怀疑宋初一故意向王上荐此男色,恐怕别有图谋,却未曾更深层的去想。魏国策士携带大批死士入蜀,肯定不会帮蜀国搞建设吧!
想着,朱恒目光时不时的往籍羽身上瞟。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不也是带着死士吗?
宋初一却故作不知,只当他是对籍羽比较好奇,便笑道,“这位是籍羽。在下在魏国认识的朋友。”
“啊,幸会幸会!”朱恒“恍然”,拱手见礼。
籍羽抱拳回礼。
“恒大人还有事吗?”宋初一问道。
朱恒见宋初一委婉的下了逐客令,还倒是自己方才的怀疑惹恼了她,却也不好挑明,只能拱手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冒昧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恒大人但说无妨,在能力范围之内,在下义不容辞。”宋初一见朱恒面色似有疑色,遂接着道,“在下在蜀国灵山秀水之中颇有感悟,今已然辞去秦国官职,准备在蜀国盘桓些时日,少则数月,多则三五年,抑或定居,然则蜀国部落众多,道路复杂,将来怕是得请恒大人多多照拂。”
想起宋初一刚到蜀国时的种种表现,朱恒对她的话立刻相信了七八分,对于这点小小要求,他想也未想的便应承下来,“小事耳!先生有难处只管与我说。”
既然宋初一有求,朱恒再说起请求来,就多了几分底气,“王上这几日又犯起倔脾气,说是非要捉到闵子缓不行,先生也知道,巴楚之战,楚国此时略占上风,虽然我蜀国与巴国一向不和,但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王上要动用三万人去寻一男色,实在是……并非好时机。”
朱恒无奈的叹了口气,行了个大礼,“我观王上与庄子和先生颇为相投,想请先生劝劝王上,恒,在这里拜谢了!”
宋初一上前几步,伸手虚扶起他,“恒大人无需如此,我向王上荐此男色时,实未曾料到王上会如此上心,才至今日局面,倘若能劝住王上,也是我应该做的。”
“哪里,魏国策士携死士暗入蜀国,还要多亏先生提醒。”朱恒道。
两人互相恭维了几句,便有说有笑的并肩回王城。
这番接触,倒是让宋初一对朱恒此人有了不同的看法。原以为朱恒不过是个目光狭隘之人,现在却知道,他恐怕是因为封闭在这崇山峻岭之中从未出去过,所以对中原事情的了解并不那么详尽,他的能力和对蜀国的忠诚却毋庸置疑。
有朱恒的引领,宋初一与籍羽直接进入了王宫。
在殿外等候了一会儿,传话的人便请宋初一进去。
因着宋初一极少与蜀王谈论政事,又有许多新奇有趣的想法,所以很得蜀王的心,他这几日正被群臣劝谏的头晕脑胀,后宫一帮女人长得又俗艳又黏黏糊糊,他烦躁的很,此时听说宋初一觐见,顿时来了精神。
侍者领着宋初一穿过大殿,绕了不知几个回廊,才至一个清幽处,看着里面升腾的袅袅热气,宋初一心道不妙。
她这厢才想罢,便就听见蜀王的声音,“给怀瑾先生更衣,下来同寡人泡一会儿。”
原来这里是处温泉,面积不大,但是水质极好,便顺势修成了一个半屋半园的浴房。
“王上好意,怀瑾心领了。”宋初一退后一步,避开前来服侍她解衣的侍者,“王上也知道,前几日怀瑾受了点伤,结痂尚未脱落,实在不便下水。”
“嗯,寡人这几日被吵吵的脑袋疼,记性也不大好了。”蜀王懒懒的道。
宋初一垂眼,看清蜀王裸身泡在温泉里,热气蒸腾,但水很清,里面一切看得十分清晰。
“王上真是雄伟。”宋初一诚恳的夸赞道。
且不论夸的是哪儿,男人嘛,哪里雄伟都是不错的,蜀王嘿嘿一笑,令人抬了坐榻给宋初一。
虽然宋初一并没有参观他泡澡的兴趣,但既然人家不介意,她有什么好扭捏的?于是大大方方的安坐,与蜀王闲话起来。
第177章蜀王的盘算
宋初一不得不感慨蜀王的行动力,这才没几日的功夫,他身边所有的美婢一律全换成白生生的美少年。
宋初一自问也是有些见识的,但如此极致的口味转换,还是让她叹为观止。
“王上近几日心情如何?”宋初一目光从左右两侧美少年的身上扫过,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揶揄。
“玩法倒是有趣。”蜀王从水中出来,立刻便有侍者帮他擦拭身子,披上外袍,笑望着她,“莫非先生也深知其味?”
隔着雾气氤氲,宋初一脑子飞快转动,沉默片刻直视蜀王的眼眸微微弯起,咧嘴笑道,“不敢瞒王上,怀瑾以前做奴隶买卖,不知往权贵府里送了多少美人儿。”
这话似是答了,其实根本没有回答,却不出意外转移了蜀王的注意力。
蜀王眼睛发亮,平时王后给她搜寻的美人虽多,却都是巴蜀的女人,看久了多多少少有些腻味,“听说楚国女人腰肢纤细,一手可握,是否?”
“楚腰不盈一握,倒也有此说法。”宋初一见蜀王对她这项经历分外感兴趣,也就接着道,“秦刁蛮,越绝色,齐女多情,楚女善饰,燕柔赵娇,魏纤韩丰。”
“怀瑾细细说来。”一说到女人,蜀王便什么都忘记了。
宋初一笑道,“秦国女子性子泼辣热烈,越国多出绝色,齐国女子善感多情,楚国女子皆长于装扮,燕国女子温柔似水,赵国女子娇俏可爱,魏国女子纤细,韩国女子丰腴。”
“好个百花齐放啊!”蜀王满脸向往。
“话扯得有些远了,怀瑾今日是受恒大人之托,前来做说客的。”宋初一笑道。
蜀王皱起眉头,冷哼道,“看回头寡人如何收拾他。”
宋初一的脸皱成一团,“我可是害惨了恒大人呐!其实做来做说客也是我本意,眼下巴楚开战,王上还是要提防楚国长驱直入。王城守卫不可松懈。”
“哈哈!”蜀王瞧着她那苦瓜脸,心情大好,“巴楚之战,寡人则能不放在心上?不过那帮老叟成日唠唠叨叨,必须得晾着他们。”
“王上英明。”宋初一赶紧拍了个马屁,心中却无限鄙视:你放在心上还派三万人去寻男色!她轻咳一声,缓了缓心态。道,“蜀国富庶,蜀人善战,莫说应对这小小战争,便是逐鹿中原也未尝不可。那闵迟虽生的好看,又如何比得上大好河山?”
逐鹿中原,蜀王不是没有想过,“怀瑾说的是!不过,想入主中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寡人虽然也想雄霸天下,但奈何实在抽不出时间。”
宋初一再次觉得自己孤陋寡闻。她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位君王说抽不出时间去争霸的!
沉吟片刻,蜀王慎重的道,“所以寡人深思熟虑之下,决定努力多生儿子,以便为蜀国逐鹿中原打下基础。”
言罢,远目叹息道,“任重道远,艰苦卓绝啊!”
宋初一咂了咂嘴,深深拜服道,“王上深谋远虑,怀瑾实难望及项背!”
“诶。怀瑾过谦了,除了庄子,寡人与你最能谈的来。”蜀王伸手虚扶起她,“不过怀瑾提醒的是,美少年又不能生娃,花三万人去找一个实在误国。寡人还是应该多多花时间在女人身上。”
“正是如此,男色只在尝鲜,不可迷恋,还是国家社稷更重要。”宋初一正色道。
蜀王点头,转而道,“怀瑾不如入蜀为官吧?寡人给你封个大官做。”
宋初一笑道,“高官厚禄着实诱人。不过怀瑾有些贪心,倘若游历完名山大川,一年半载之后再想入蜀国为官,不知王上收不收?”
“哈,怀瑾直率性子,寡人喜欢,待你他日归来,寡人给你摆宴接风。”蜀王哈哈笑道。
“还有……”宋初一神色似是忧虑,“恒大人对王上忠心耿耿,一心为蜀国,还请王上网开一面。”
“既然怀瑾求情,寡人不罚他便是,走走,喝酒去。”蜀王转身往殿中去。
宋初一浑身被热气熏的潮湿,离开温泉周围,竟是隐隐有些凉意。
蜀王自从即位开始便如此纵酒好色,现在人已中年,体魄居然还不错,不得不说保养得当。不过宋初一身上伤口未愈,可不敢整日陪他花天酒地,且蜀王这个人,性子太跳脱,指不定哪天来了兴致,就给她安排个人侍寝。
其实宋初一倒是不介意侍寝不侍寝,关键是万一不带把的事情被捅出去,她的前程堪忧。
于是,隔日宋初一便请朱恒给寻了一个向导,她与籍羽、季涣、卫江,一起游览蜀国山水去了。
因着朱恒得知宋初一在蜀王面前说他忠心,他对宋初一倒也有了几分好印象,找向导的事情十分尽心。
蜀王宫内。
蜀王单手支着脑袋靠在榻上,望着对面墙上的美人图,一副神往的模样,口中问的话确实与女色无关,“查过了?”
“是。”立在殿中的朱恒禀报道,“宋怀瑾原是卫国砻谷将军府上的门客,后入秦,年纪轻轻便做了秦国柱下史,颇得秦公看重,这次他离秦,秦公盛怒之下还将一众护送的侍卫下狱。”
“让眼线看好他,有什么异动,随时回禀。”蜀王道。
“王上,巴楚开战,此时咱们与秦国通商,臣下这心里总有些不安稳。”朱恒不无担忧的道。
“无妨,他们中原规矩繁复,来来回回都去了两三个月,真正通商,恐怕得半年以后了,寡人就不信,那巴楚能打上一年?”蜀王抚着下颚的胡须,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墙上那幅画,“等那美人送来,寡人先赏玩两个月,你们商量来商量去若是觉得天蜀与秦通商有弊无利,再退回去嘛!”
朱恒暗暗擦了擦汗,“王上英明。”
蜀王挥了挥粗短的手指,朱恒立刻施礼,躬身下去。
阳光大好。
或许是前段时间雨下的多了,这些天全是好天气。蜀中的冬天比陇西要温暖的多,至少没有那么烈的风。宋初一这些天不关心任何政事,好像真的是游山玩水般,也不问蜀国的道路,只对风俗民情感兴趣。
第178章宋初一的狠
宋初一在蜀国游历三个月。
在旁观者看来,她当真是抛开一切去享受了,行程并不紧,比起当初的日子可谓十分享受了,可是三个月下来,个头长高了一些,但原本就纤细的体型几乎变成了竹竿。
籍羽才第一次认识到,宋怀瑾这个人,心思藏的究竟有多深!深到,除了消瘦之外,他发现不出丝毫端倪。
季涣曾经问过一回,但是籍羽从未开口询问,她既然不动声色,便必然有不能言之于口的苦衷,问了也必然不会得到真实的答案。
的确,宋初一念想是不能倾诉的。她这三个月来走遍蜀国名山大川,总在想,是否某一日能够和师父不期而遇。他们的情分如父女,可在这一世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洒脱不难,可但凡是人都贪欲,这份亲情是她前世今生,迄今为止唯一不能说放便放的东西。
返回王城的路上,一行人并不急着赶路,于是沿着山道驱马缓缓前行。
卫江乘坐马车,籍羽驾车,季涣、宋初一还有向导骑马前行。
朱恒替宋初一找的这名向导叫青山,原来是某座山寨的二把手,后来山寨的大头目死于非命,山寨便树倒猢狲散,都各自谋前程去了。那些人多半都去了别的山寨,但青山却到了王城,投入朱恒门下。这些年巴蜀战争频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剿灭山匪,因此便用了许多青山这样了解各个山寨的人与他们打交道。
因此即便没有许多护卫,这一路上亦未曾遇到为难。
这几日,意外收到甄氏一族从秦国来的传信,季涣不无感慨的道,“先生此一举。甄氏家族必然遭受巨大打击,甚至灭顶之灾。”
宋初一不可置否的挑挑眉。她愿意担负起甄氏的荣辱,但甄氏在赌之前便应该做充分准备。甄氏一族中必然有许多不服甄峻的,倘若她没有猜错,那些人会趁着这个时机推翻甄峻。而甄峻作为一手将甄氏撑起来的掌权人,必然不可能引咎辞掉家主的位置,这会迫使甄氏分裂。
对于甄氏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却正是宋初一想要的结果。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宋初一要甄氏不是为了弄权或者更大的图谋,而是让它成为一个后盾和退路。所以这些人需要绝对的忠诚,哪怕想从她身上图谋什么,也必须要坚定不移相信她。甄氏内部很乱,宋初一不想花更多的精力去收拢控制它。所以那些有异心的势力,必须趁早剔除掉。
而甄氏一旦分裂,甄峻为了维持家主的权威,就算是装也要装着继续支持她。而宋初一有的是办法告诉他们,坚持的没有错。
把一个追随的家族握在手里任意搓扁揉圆,着实不道义,也很自私,但对于宋初一来说不过是顺手为之,她绝不会有愧疚的自觉。
籍羽虽然想不到这其中种种,但心里很清楚,如果宋初一不是刻意而为,甄氏不需要遭这一劫,但她没有任何行动。
“甄先生是个仗义之人。”此事可说是因宋初一而起,季涣见她丝毫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心中为甄峻抱不平。
宋初一咂了一下嘴,仰头看了看天,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叹道,“这样大的事情,我又远在千里,只能帮忙求神灵相佑了。”
季涣沉默,他在秦国的时候,甄峻对他十分不错,这样撒手不管似乎有些不道义,想了想,他驱马靠近籍羽,小声道,“大哥,能不能劝劝先生,现在回秦国也来得及。”
平时季涣总觉得宋初一是个女人,对其能力表示怀疑,但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渐渐的,一旦遇到难以解决的大事,他不自觉地便会把希望放在她身上。季涣潜意识里其实早已承认了宋初一有男子般的才能,可是世俗如此,他一时难以洗刷掉骨子里的偏见。
“有时间求小人,不如求神灵,说不定还会有用。”籍羽用平常的声音,丝毫没有要避讳宋初一的意思。
“倘若你哪天穿的和这话一样坦诚相见,先生我喜闻乐见。”宋初一回头笑道。
季涣瞪大眼睛,“大哥,先生调戏你!”
籍羽漠然的看了他一眼,“我听懂了。”
“这马上就要到王城了,在下想去天境转转,你先回去向恒大人复命吧。”宋初一抛给青山一袋金。
青山接住,原本想退回去,可手握着那袋金的分量,犹豫了一下,顺势塞进了自怀里,拱手道,“多谢先生赏,再会。”
宋初一微笑着颔首,提醒一句道,“带着大笔钱财,要小心才是。”
“谢先生提醒。”青山道一句谢,便挥鞭驱马先行。
宋初一目送他远离,直到连马蹄扬起灰尘都消散一干二净,才收回眼神。
此处距离王城还有七八里路,前方不远便有个部落,叫做屠杌。杌,是指梼杌,上古四大凶兽之一,传说睁眼风云变,张嘴吞天地。屠杌,故名意思,是屠杀梼杌的意思。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部族,他们的族人从不轻易走出山谷。
宋初一在途径的时候,很好奇的向青山打听了很多关于屠杌部族的事情。能在王城附近扎根打劫的部族果然很不一般,就在那偏僻的山沟里,却是蜀国武将辈出的地方,从蚕丛开始,这里便存在着,部落里至今甚至还有被族人尊崇的大巫存在。
他们从蜀国开国便在这里扎根,作为历代神将的故乡,蜀国予以一定的尊重和自由。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劫道杀人都是被允许的。
屠杌虽然是一个部族,但对于商队来说与匪徒没有两样,甚至更加凶悍。青山平时便与这个部落打交道最多,他经过这条路时,都会将身上八成的钱财献给屠杌的大巫。
这一次……
三个月之间,宋初一询问了青山很多琐碎的事情,她知道青山每隔几日便会偷偷传信回王城,她从不阻止,也不拆穿。她不知道青山具体都写了哪些内容,但按照每日可以独处的时间来算,用密信只够说个大概。
朱恒不笨,那个看似不着调的蜀王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倘若青山细细说出她问过的那些问题,她的意图难保不会被发现。
所以,借刀杀人也是迫不得已。
这样做虽然看似不稳妥,但经过三个月的了解,宋初一知道,青山的贪婪必会将他推向死亡的深渊。
第179章蜀王砍秦使(1)
宋初一选择一条远路,也不全是为了避开屠杌部族,而是上次发现天境那里的地形不错,且能够直通王城。
三个多月,对于宋初一来说太短,对于卫江来说却实在漫长枯燥,她千里跋涉只为一个人而来,可是至今尚无消息,耐心已然消耗殆尽。然而这段时间的见识,让她明白,一个不懂巴蜀语言的弱女子独身行走,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一路平顺,两天后到了王城附近的天境。
宋初一让籍羽保护卫江等候在山下,自己则带着季涣翻山越岭的查看地形。其间她一点也没有闲着,遇见珍贵的药材便采下,每到日暮时,便将此间地形画在白帛上。
废寝忘食,历时六日才返回。
下山时宋初一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季涣只能将她和一大批草药一同背下来。
一见到籍羽,季涣赶紧抱怨,“大哥,先生真是偏爱于你,保护美人这等好事都留给你,苦的累的,都让我做!”
籍羽未曾答话,只抛给他一个水囊,转身看了瘫在一旁翻白眼的宋初一,取了另外一只水囊递给她,“喝点水吧。”
宋初一张开嘴。
籍羽无语,只得拔开塞子,将水囊送至她嘴边。
宋初一这才勉强低头喝了几口,操着干涩的声音道,“弄点肉食来,我在山里天天都喝个水饱。”
“又不赶时间,先生非得这么拼命。”季涣在宋初一身侧盘坐下来。
话音才落,卫江端一盤鹿肉娉娉袅袅的走了过来,虽然她身上穿的只是最普通的麻布曲裾,但那自幼教养的举止形态,丝毫不失高贵。
卫江在两人前面放下,跪坐下来,切成块放在碗里递给宋初一,“这是籍大哥今早打的鹿。先生请用。”
宋初一十分坦然的接过碗,半点没有被一国公主伺候的惶恐。
季涣见卫江替正欲替他切肉,连忙接过刀,“不敢劳烦公主。某自己来便是。”
卫江笑笑,将手里的小刀交给他。
籍羽拄剑站在几步开外,余光能清楚的看见,宋初一顶着松乱的发髻,面上脏污未清,端着碗吃的津津有味,瘦削的脸颊被满嘴肉撑的鼓鼓的,显出几分不多见的稚气。不知道为什么,籍羽心底某块地方隐隐泛出酸痛,一直蔓延到眼眶时,这感觉扩大了数十倍,眼睛胀痛的厉害。
一路上,宋初一对卫江十分照顾,从来不让她骑马劳累,有什么吃食和用物都会先紧着她。
籍羽很清楚。宋初一做这一切,并非因为卫江是个公主,而只是因卫江是个女人——朋友的女人。
食罢。宋初一打了个饱嗝横在一堆落叶里昏昏欲睡,夕阳拉长籍羽的影子,仿佛距离她很近的距离。
“先生。”籍羽唤了一声。
宋初一懒懒的睁开一只眼睛,迎着夕阳只能看见籍羽的一个剪影。
“先生其实无须过的如此艰辛。”籍羽道。以宋初一的博学,完全可以胜任大秦柱下史,那个位置虽然不轻松,可至少不需要费心又费力。看着她负伤与蜀王周旋,费尽脑力心思,又这般劳累,籍羽佩服的同时也有些于心不忍。
宋初一支起身,靠在树干上,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籍羽的表情,笑道,“每个人都想宠爱、纵容自己,但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一个女人。那样的代价,我付不起。”
对于宋初一来说,费心吃苦不算什么,被折断翅膀才最可怕。
“有得必有失。”宋初一笑的云淡风轻,“我师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逍遥游》籍羽听过许多次,但每一次听,都不得不感叹庄子的想象之瑰丽。倘若不是那么洒脱,不是那么自在,又如何会有这样的的句子。
“我想要的自由与他不同,我只想破釜沉舟的活一回。”宋初一咧嘴笑着,“劳神费力,但我心畅快。”
她狼狈的形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红,柔和而耀目。
在天境再停留了一晚,次日正要返回王城时,朱恒竟又匆匆找来。
三个多月不见,朱恒原本还算健朗的身板竟然也消瘦许多,脊背微拱,两鬓斑白如霜。这模样倒是教宋初一吃了一惊。
“怀瑾先生。”朱恒满头大汗,“秦使来了。”
宋初一纳罕,“来就来了,恒大人如此急切作甚?”
朱恒抹了抹汗,可怜他好歹也算是个朝廷重臣,一天到晚净是干的内侍的活儿,“这次秦使是樗里疾,他先行带着国书和礼单来了,但是被阻在山外,车马进不来……最重要的是,子朝美人没有送进来,王上震怒,正要砍秦使。”
这秦使可万万不能砍,但没有人比朱恒更了解蜀王了,蜀王是个明白人,但沉溺女色,性情易冲动又反复,一个拦不住,说不定真的会砍人。
樗里疾这么做,实际上全都是宋初一的计谋之一。她暗赞樗里疾一声“干的好”,面上却不解道,“路途难行这是明摆着的事实,王上砍秦使做什么?”
朱恒才平下喘息,“我尝闻樗里疾自幼聪慧过人,是秦人中最聪明的。这聪明不聪明我倒是没看出来,却着实一身傲气。他言我天蜀闭塞一隅,车马都不通。王上岂能不怒?”
“依我看,樗里疾这话并无轻视之意。”宋初一道。
朱恒如何不知?樗里疾说的是大实话,也没有太过贬低蜀国,但蜀王盼星星盼月亮,脖子都快伸断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好不容易盼来了秦使,却只带给他一张礼物单!他自然看什么都不顺心,更何况樗里疾说的又不是什么好事。
“还好先生已至王城……王上就能听得进先生之言。”自从上次宋初一说服蜀王放弃用三万人寻男色,朱恒便赖上她了。
这件事情,宋初一很乐意效劳,于是道,“我去也可以,但不可让樗里疾得知我在,恒大人应当明白的。”
她才出了秦国,秦公大怒,这时候的确不好相见。朱恒道,“这是自然,先生放心吧。”
蜀王常常找宋初一闲话,而朱恒与她倒是没那么熟,然而相反,朱恒对她的防备心远远不如蜀王。
第180章蜀王砍秦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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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天境,宋初一在朱恒的别苑中洗漱一番,便随他入宫去见蜀王。
蜀国的冬天和春天差别不大,一样的微湿微冷,与陇西恰恰相反。
两人等在殿外,侍者进去禀报,片刻返回让他们进去。
一入殿内,宋初一便惊了一下,原本好端端的大殿中被挖了一个大坑,建成了椭圆形的池子,里面漂着芙蕖叶,叶下鱼影游动。池旁摆了一方软榻,蜀王执着钓竿斜斜靠在上面垂钓池中鱼,两名侍女跪在榻前给他轻轻捏腿。
看上去,蜀王那章粗犷的脸,分明比之前富态了不少。
朱恒不敢说话打扰,宋初一自然也不会贸然去给老虎顺毛。
殿内温暖,宋初一有些昏昏欲睡。不知站了多久,宋初一困意最浓时,只闻“啪”的一声,惊得她显得没站稳,一池鱼儿搅出哗啦啦的水声,遮掩了她稍许失态。
“这些笨鱼居然不知道上钩讨寡人欢心!都给寡人捞出去暴晒!”蜀王从榻上坐起来,咆哮道。
“喏。”两名侍女连忙卷起衣裙,下到冰冷的池水中去抓鱼。内侍则立刻取了渔网来,默默下水帮忙。
宋初一不由感叹,做蜀王的贴身侍者可真是不容易,除了对他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照顾之外,还必须揉的了腿,下得去水。
蜀王看见朱恒,火气更大,“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想好了,明日就去霞萌关游玩,顺便亲自去接子朝美人。”
话音方落,眼睛顿时瞪大。盯着朱恒身旁的人,不可置信的道,“宋怀瑾?”
宋初一笑道,“王上好眼力。正是在下。”
“你被天雷劈过了?”蜀王走下阶梯,凑近看了看宋初一,哈哈笑道,“焦黑焦黑的,寡人方才一眼扫过,竟是没认出来,先生不要见怪啊!”
宋初一摸了摸脸,道,“果真?在下还未来得及照镜子。”
蜀王拉着她走到池边,指着水里道,“你瞧瞧。”
宋初一低头看了看,倒没有蜀王说的那么夸张,只不过对比三个月前,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了。她这段时间长高了一点,加之黑瘦许多。看上去像是高了一大截,仔细看,瘦削的面上眉目已然快要长开,更显出她气度清发。
许是没有遭受过上一世那么多苦楚,明明同样的容貌,却比前世好看了些。
“难为恒大人将在下认出来了。”宋初一感叹道。
“恒的眼神倒是不错。”蜀王看向朱恒。
蜀王刚刚说自己没认出来,朱恒怎么敢比他先认出来,连忙道,“其实直到王上道破,臣下才敢确定真是怀瑾先生,臣下之前只是认出先生身边那名剑客……”
宋初一抖了抖嘴角,这对君臣可真够无聊的!但显然蜀王非常高兴,大笑不止。
等他笑完了,宋初一才道,“王上方才说要出游霞萌关?”
“正是。”蜀王点头,“既然秦人没本事把子朝美人儿送进来,寡人便亲自去接她。”
“那美人能得王上如此恩宠,必然感激涕零。”宋初一道。
朝中那些大臣个个都逆他意愿,非跟他对着干。蜀王郁闷了很久,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赞同他想法的人,自然很高兴。
两人聊起来也没个边际,朱恒暗暗着急,蜀王爱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反正以前他也是爱到各地游玩,一年有大半不会在王城过,但是秦使不能砍啊,且不说两国邦交不斩来使,单说那樗里疾是秦公的亲兄弟,若是在蜀国有个三长两短,秦公就不可能善罢甘休。
其实,历数百年来秦、蜀多次战争,秦国战胜的次数屈指可数,都还是在几十年前了,蜀人从不把秦国放在眼里。但巴、楚那边打的正热闹,这边再开战……情况怎么看都不太妙。何况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没有闹僵的必要。
“王上可知樗里疾为何不能把子朝带进来?”宋初一问道。
朱恒松了口气,终于扯到正题上了。
“为何?”提到樗里疾,蜀王面上笑意渐散,眉头拧了起来。
宋初一有些吃惊,倘若只因那一句话,蜀王是不可能如此痛恨樗里疾的啊!想着她飞快的瞥了一眼朱恒。
朱恒察觉到她的目光,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衣角。
一见如此,宋初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暗骂一声“王八蛋”,立刻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美人肌肤吹弹可破,骑马难免会有所损伤,再加上风吹日晒,纵然王上不介意美人像怀瑾这般,秦国使臣恐怕也觉得不好交代!”
“说的也是。”蜀王觉得有趣,但想到樗里疾,不禁冷笑一声,“樗里疾那个王八犊子,寡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非得砍了他不可!”
果然是早有积怨,宋初一斟酌了一下语言,道,“此人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蜀王愤愤然,他这辈子没遭过那种耻辱,“休要再提他,寡人头疼。”
“蜀道难行。”宋初一识趣的转移了话题,“想要美人安然进来,王上只需在霞萌关建一段栈道,待美人车马进入,再走水道即可。”
“不可!”朱恒立刻出声阻止,“架起栈道岂非为秦人入蜀铺路?王上,这万万不可。”
面对两人的猜疑,宋初一神情一片坦荡,笑着道,“恒大人多虑了,架栈道而已,又非开辟山路,架起一段可供马车通过的木栈道,花不了多少时间,那么一条细细的栈道,岂能容许多人通过?就算秦人想利用栈道,咱们只要及时毁掉一段,便成了死路。”
“这……”朱恒无言以对,宋初一所言的确有道理。但是多劳民伤财啊!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干这种事情不是缺心眼吗……但这种想法,朱恒是绝对不敢言之于口的。
“听起来是个好办法。恒,此事交予太子来办,你从旁协助。”蜀王道。
蜀国的太子今年已经十六岁,并非王后所生。其生母是王后同父异母的妹妹。但那位夫人生完儿子得了产褥热死了,王后便将孩子收到膝下抚养成人,这么多年,王后一直无所出,蜀王便将其立为太子。
“是。”朱恒只能应下。
接下来,蜀王便兴致勃勃的与宋初一谈论出游之事。
宋初一各种暗示要见到美人也得等栈道建好之后了,又委婉说起子朝美人的喜好。蜀王听的起兴,觉得去了霞萌关一时也看不见美人,便决定择一处风景绝佳的地方,为美人建一座寝殿。
“就叫望妃殿。”蜀王说罢,简直被自己的才华震撼到了,神情飘飘然。
朱恒在旁边听着,心里默默计算花费,一个栈道,一座奢华宫殿。国库怕是得被消耗两成了……
“寡人打算再造一艘大船,行水路稳当。”蜀王道。
朱恒不敢吱声……心想,这事儿得赶快禀报王后啊……不然一会儿不知道还要弄点什么!
而宋初一言辞上不鼓励也不阻止。但朱恒没看见,她面上那种一会儿向往、一会儿赞叹、一会儿震惊的表情,比任何言语都能煽动人。
从早晨一直聊到中午,蜀王设宴为宋初一接风。
吃晚饭,蜀王竟还要拉着她继续聊聊建造宫殿的细节,吓得宋初一连忙向朱恒投去求救的眼神。
朱恒也觉得不能继续聊了,否则指不定王上再起兴致,又要弄个什么“盼美人殿”、“等美人殿”的。于是好劝歹劝,终于让蜀王松口放人。
出了大殿,宋初一抬袖子拭了拭汗。“王上真是精神哈。”
朱恒干干笑道,“一直都这么精神。”
朱恒心叹,他要是不一直这么精神,我能一直这么没精神吗!
两人四目相对,竟是颇有中同病相怜的意味,关系也莫名的拉近了许多。
出了王宫。宋初一道,“恒大人,怀瑾有个不情之请。”
朱恒道,“先生但说无妨。”
“我一位故人之女入巴蜀找人,可是三个月都没能打听到消息,想劳烦恒大人帮忙打听一下。”宋初一道。说到故人,卫侯曾经还想杀宋初一灭口,不过倘若想报复,她定然是报复卫国,而不会仅仅对他女儿怎么样。卫江对姬眠如此痴情,她便勉强伸手管一管。
朱恒放下心,“先生放心吧,我必然全力寻找。”
宋初一将姬眠的背景、形貌都仔细写下来,交给朱恒。
姬眠是法家人士,入巴蜀为了寻求机会,必然不会隐瞒身份,也要想办法去接触当权者,如果熟悉巴蜀,找他也不会太难。
“我还有些事情,马车会载先生到别苑,先生安心住在那里,等我查到姬悟寐的消息。”朱恒忽然想到得去见见王后。
一般的臣子见王后需要先求见,然后随时等王后接见,但朱恒是蜀王的亲弟弟,王后的小叔子,自是不需要如此繁复的礼节。
“多谢恒大人。”宋初一道。
朱恒下车,上马返回王宫。
宋初一目送他离开,刚刚放下帘子,便听外面有个熟悉的道,“车内可是宋子?”
说的魏语,宋初一愣了一下,猛的撩开帘子。正午的阳光下,那人正带着揶揄的笑意望着她。他一袭青布袍,约莫二十七岁上下,下颚两寸短须打理的十分整齐,肤色白净,目若秋泓,眉毛平顺,面部线条柔和,通身都是书卷气。
“张兄!”宋初一大喜,推门冲下车。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会儿,都不禁大笑起来,引得满街人侧目。
“张兄别来无恙否?”宋初一眉眼间都是笑意。
“无恙无恙!唯两鬓染霜耳!”张仪亦笑着看她,调笑道,“倒是怀瑾变化颇大呀!”
两人异地偶遇,满心欢喜,便执手寻了个酒馆坐下说话。
“张兄如何会在蜀国?”宋初一给张仪倒了一碗酒。
“还要多谢怀瑾啊!”张仪笑道。
宋初一了然,张仪是入秦为官,现在恐怕是随樗里疾一通出使蜀国。宋初一捧起酒碗,“那就祝张子大展宏图!”
“共勉!”张仪道。
两人仰头饮干,相视一笑。张仪径自说起了秦国的事情,用的义渠话,“三个月前,犀首入秦,月前秦魏开战,犀首为主将,横扫魏国十几个城池,杀敌十万,秦魏对战,秦国首次完胜,当真是个好兆头。”
犀首也就是公孙衍,是一名文武双全的策士,人言公孙衍锐不可当,若犀牛之首,所以都称他为犀首。
“看来传言不虚啊,犀首果然锐不可当。”宋初一亦说的是义渠话。
义渠在北方,部族众多,语言也各不相同,且与巴蜀完全不通,蜀国人根本没有人能听得懂义渠话。
“秦公已封犀首为大良造。”张仪道。
秦国没有丞相一职,只有上将军和丞相为一体的大良造,可谓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张兄似是不喜。”宋初一与公孙衍在赵国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印象可用两个字概括——锋利。所以张仪不喜的原因,她也隐隐能猜得到。
“犀首之利,不容他人也!”张仪直接点明要害。
一山难容二虎,公孙衍的确有才能,但是个人意图太强,他做大良造,便不可能容得下其他策士的想法,除非有人甘愿抛弃自己的方向,跟着他打下手。然而这恰恰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策士,绝不能容忍的事情。
张仪首次在秦受挫,郁郁离开,这次听说有机会,便兴冲冲的赶过来,谁知道便撞上了公孙衍。
“张兄莫非怕了他不成?”宋初一笑道。
张仪愣了一下,笑道,“然也!”
话虽如此说,他眉宇间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既然一山不容二虎,那就看谁笑到最后了!
事实上,张仪和宋初一之间也是这样的关系。两人脾性合得来,同政治目标没什么太大关联。现在共同协作,又忽然有公孙衍这个大危机在,矛盾尚且不明显,倘若找不到一个平衡点,总有那么一天,也会走到这一步。
第181章折腾那边去
“先不说这些。”张仪放下酒碗,往宋初一身边凑了凑,“前段时间,我寻了几个美人儿,那姿色容貌,啧!”
宋初一揶揄道,“张兄好福气。”
“哈哈,我倒是想有这福气。”张仪乐道。
张仪的意思,宋初一很明白。像现在光是干吊着蜀王的胃口是不行的,时间久了容易生出事端,何况蜀王那性子不是一般人能比,必须得先给他一点甜头。先寻几个绝美的女子送入蜀,再告诉蜀王,这几个女子虽然美,但不及子朝万分之一。有小菜先开着胃,也能让他缓点催正餐。
再说蜀王对待女人还算有耐心,美人姗姗来迟,是可以被原谅的。
策士之才,不仅在策,也在博。士人之所以要游学,为的便是这一个“博”字。一会儿工夫,两人的对话已经换了好几种语言。
夕阳西下,酒馆里的人换了好几拨,宋初一与张仪也已经微醺,这才依依不舍的作别。
宋初一回到别苑的时候,朱恒已经等她有一会儿了。
“恒大人有事?”宋初一想着,应该没那么快就查到姬眠的消息。
朱恒笑容有些尴尬,“之前未曾与先生说王上与樗里疾的过节……所以……”
“恒大人严重了。”宋初一笑着走上回廊,“王上虽然有时行事看起来随心所欲,实际心里清楚的很,即便我知道实情,也未必能劝的了他。”
说起蜀王,他倒真是个明白人,大是大非分的很清楚,所以即便沉溺于女色,也没导致于亡国。然而开明氏历经十二代君主,到现任的蜀王,衰落已经显而易见。
蜀地富庶,是上天恩赐,也是从蜀国开国以来那些君主致力于农耕的结果;蜀人善战,是环境使然,也是巴蜀两国不断交锋而造就。如今蜀国看似繁荣依旧,实际都是在吃老本。
“唉!”朱恒叹了口气,却是默认了宋初一的说法,“先生莫怪我才是。”
蜀国国库充盈,蜀王变着法子的玩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原本还只喜欢各处游玩,现在动辄就是造殿宇、架栈道,再有钱也不经这么折腾几回的啊!
“其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几年前那樗里疾在蜀地游历,那时候他叫星守。王上对观星术十分感兴趣,听说星守是出自大观星师门下,便将其召进宫。”不论劝与不劝,朱恒还是将这桩陈年旧事与宋初一说了一遍。
归根结底,全怪都怪樗里疾长得太好看!彼时,蜀王正带着一帮子女人玩乐,结果樗里疾一出现,立刻把那些女人们惊艳了,一时都有些失态。
巴蜀的男人大都短小精悍,这些蜀国土生土长的女人,何曾见过樗里疾这般高大魁梧、相貌英俊的男子!
作为被圈养宫中的女人,没怎么见过世面是可以理解的,但蜀王因此十分没有面子。
出于要表现一国之君的大度与幽默感,蜀王便压着一腔怒火,半开玩笑的说要把这些女人全赐给樗里疾。那些女人也实在天真了,一听如此,个个芳心乱撞,含羞带怯,有些个聪明不去看樗里疾的,也终究没能挽回蜀王的面子。
蜀王就这么栽在自己刨的坑里,但这帐都要算在别人头上。于是梁子就结下了。
宋初一抿嘴忍着笑。那时候樗里疾还未曾弱冠,时隔几年再次入蜀,他更加风采卓绝,想当初在卫地第一次见到樗里疾的时候,她都被惊艳了,而蜀王纵然保养的不错。终归是年龄摆在那里,又成日沉溺女色,模样早七八年前就在走下坡路。这对比之下还得了?
“王上忒是较真了。”宋初一忍了半晌,比较委婉的表达了看法。
朱恒苦笑着摇摇头,看向满院子含苞的杜鹃花,叹了口气,“我着实累了。眼看杜鹃花就要开放,也许是该归岷山看花饮酒了。”
逼朱恒退隐,正是宋初一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所以此刻听见他忽生离意,她亦不做评价。
朱恒是蜀王的弟弟,有才干,颇有御人之能,为人实诚,属于埋头苦干型的,从十六岁便在蜀王身边,为蜀国鞠躬尽瘁。且不说他功过,宋初一觉得,能伺候蜀王这种性子二十年,实非常人。
朱恒的御人之能,在朝中不乏追随者,对于这么有号召力的王弟,蜀王岂能不猜忌?
想要逼走他不难,但要是他能自己退隐就更好了。
“我方才遇见故人,他未及中年,可是只经年不见,世间风霜已经染却两鬓,想起来恒大人也是甚为操劳。”宋初一看着朱恒斑白的发鬓,颇为感慨的道。
朱恒比蜀王要小五六岁,可是看上去却甚为苍老。
“呵呵,怀瑾莫小瞧我,说不定过几年我还能整出个儿子呢!”朱恒笑道。
朱恒这些年活的不容易,为打消蜀王的猜疑,他如今只有一个女儿,也早在几年前就出嫁了。
宋初一亦笑道,“大人正当壮年,必能心想事成。”
的确是只要朱恒愿意,就能做到。宋初一不着痕迹的煽动了一句。
“多谢怀瑾吉言。”朱恒拱手道谢,全然没有敷衍的意思,显然心中十分想要个儿子。
他满身的公事,好不容易偷这一会儿闲,眼见时间不早了,于是道,“先生休息吧,我先告辞了。”
“恒大人请便。”宋初一起身相送。
目送朱恒上了马,宋初一静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回院子。
这是朱恒闲暇时休息用的院子,满院的杜鹃花已经隐露红意,现在便能窥见几分颜色,可见等到全部盛开时是何等美丽。只可惜自从院子落成以来,朱恒从没有机会真正过来休息。
初春,蜀国风光极美。
巴楚之战已经进入了僵持期。在宋初一看来,一旦僵持,楚国再想拿下巴蜀就机会渺茫了。
蜀王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请大巫占卜了个好日子便动土筑殿。太子早已赶赴葭萌关去督建栈道,朱恒则一边负责后方的供应,一边督促工匠制造大船。
秦国随后送到的六名美人也已经到达王城。这六名美人,有四名是从秦国选出最美的女子,其中有人甚至是贵女,而另外两名则是越女,越国出绝色,绝非传言而已,至少送入蜀国的这两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
六女各有千秋,蜀王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后又听说这几个美人连子朝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心中更喜。
反正子朝有多美他一时半会还想象不到,眼前的美人可是真的千娇百媚,尤其是那两名越女,肌肤嫩白的像是能掐出水来,身子曲线玲珑,面容姣好,不施粉黛,美眸如掬着一汪水,连说话都是如猫儿软软的叫唤……对于见惯了热辣美人的楚王来说,那种楚楚的风情简直勾魂摄魄到了极点。
蜀王得了美人,哪还顾得其他,早朝一有人劝谏放了樗里疾,他便轻易的松口,然后带着新得的美人们游山玩水去了。
在别苑等候九天,朱恒才派人给宋初一送来姬眠的下落。
她琢磨着既有张仪和樗里疾扛着,便收拾包袱和卫江一起去了巴国,这边折腾完了,也得去折腾折腾那边呀!
第182章为何避闵迟(一更)
巴蜀交界处的山坳里草长莺飞,忽起的急促马蹄声传来起一片鸟雀。
有三人策马从山坳中穿过,快到山口时速度渐渐缓慢下来。
“先生可还支撑的住?”一名着黑灰布袍的汉子开口道。
为首的那个青年士人面色苍白,身后已经渗出大片血迹,然而他心情显然比伤势还要糟糕。
“无碍,继续走。”
“此处已经安全了,先生还是休息一下吧。”汉子道。
“他要走就让他走!你劝的住吗!”另外一名纤瘦的女子冷冷道。
“紫川!”汉子沉声道,“你最好保持冷静。”
“我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冷静的了!别逼我杀了这个窝囊废!”紫川将快要涌出的泪水逼回去,眼眶泛红,眼里也布满红血丝,清秀的模样此时显得有些狰狞。
她虽然只是一名死士,最不值钱的就是这条命,但因为她是这一拨训练出来唯一的女子,所以平时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让着她,如今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在眼前,岂能毫无感觉?
紫川不知道蜀王究竟为什么忽然追杀闵迟,但想想也知道,定然与那个宋怀瑾有关!要是闵迟早点谋取宋怀瑾的性命,何至于白白送掉那么多兄弟的命!倘若为了魏国利益而死也就罢了,可居然是为了保护这个毫无建树的闵迟!
“呵!”闵迟不怒反笑。行走于列国,残酷的事情他见过不少,这却是头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也是头一次遭受这种屈辱。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策士,一念错,以性命偿。
五十余条死士性命的代价才让他明白,宋初一说什么,想与他以天下为棋对弈一场,根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一旦稍有触犯她便会立刻下死手。
闵迟啊闵迟!亏你还自称策士,居然忘记了策士从来都是真心假意难辨!
春风轻拂,闵迟感觉到自己背上宛若蚀骨的疼,他任由它疼着,唯有疼的狠了,才能将这次的失败刻在骨上。他要谢谢宋初一,给他上了最生动的一课。
然而闵迟不明白的是,两次触犯,两次宋初一都轻而易举将他几乎置于死地,这两次都有机会把他的生路全部绝掉,可是为什么宋初一似乎每每在最后一刻都松了手?
那个少年……闵迟想到宋初一懒散悠然的模样,总觉得心底某块地方在悸动,仿佛认识这样的她已经很多年,有时候她微微一动,他便知道她想说什么。这样的感觉难以抑制。
既然不能抑制,那就利用吧。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必须是赢的那一个。
“尹川,走吧。”闵迟声音虚弱飘渺,却莫名令人觉得冷。
尹川微微顿了一下,也不再劝瞪了紫川一眼,扬鞭紧随着他入了林间小道。
紫川不甘的抬袖抹了抹眼睛,咬牙驱马尾随。
隔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从西北面的山坡上有两个人骑马缓缓下来。
“先生为何要躲着他们?”季涣看着那三人离开的方向。
宋初一很善解人意,“我怕他们如此狼狈,见着我会尴尬。”
季涣满脸不信,“依着我大哥的话,先生肯定不是这么良善之人。”
宋初一睨了他一眼道,“他有没有告诉你,做人太实诚没有好结果?”
“说了。但先生也知道我是个直肠子,总是忍不住说实话。”季涣笑道。
“唔。”宋初一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一脸灿烂的道,“以后有机会,我想办法会让你忍住的。”
季涣打了个哆嗦忙摆手道,“怎敢如此劳烦先生,平时大哥教教我就行了。”
两人说着话,到了山坡下,籍羽赶马车从树林里出来与他们会合。
“那个就是闵子缓?”籍羽问道。他在卫国吃的那些苦头全是拜闵迟所赐,如何能不在意?
“嗯。”宋初一应了一声。
静默了片刻,宋初一问道,“你不怪我放过他?”
“你既然有此决定,必有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我猜想,是想谋魏吧!”籍羽淡淡道。
“哈哈哈!”马匹被宋初一突然爆发的笑声惊了一下,她轻轻拍了拍马脖子,喟叹道,“知我者,羽也!”
宋初一知道公孙衍迟早会回魏国去的,那时候秦国正是山东六国的眼中钉肉中刺,公孙衍光明正大的辞秦,不好对他动杀手。而现在他如一柄利剑,赢驷用的正顺手,更动不得他。所以必须预先把这个坑挖着。
正如张仪所说,“犀首之利,不容他人”,闵迟则正如他的名字一样“缓”,待他经历过一些磨难之后,更加收敛其锋芒,在不知不觉中置人于死地,而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有自己的一套独立行事法则,都是心高气傲之人。
这样的两个人必然不能相容,宋初一很期待会碰撞出怎样的精彩。
至于她和张仪,两个人的个性都不是很明显,并且目标几乎一致,唯一的冲突,不过是个“利”字。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策士们从不隐藏自己对名利的欲望。秦国大良造只有一个,未来将要设立的丞相之位也只有一个。宋初一自问也不是视名利如粪土的清流之辈,但至少他们不像公孙衍和闵迟那样有着根本上不可调和的矛盾。
即使如此,总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宋初一不介意退让一步,因为举目皆是对手,能并肩作战的同道中人却难能可贵。
季涣看见宋初一微微翘起的嘴角,忽觉得山风有点冷,不禁催促着籍羽快走。
一日的路程,便近了有人烟的地方。
巴国与蜀国民风有些相似,但随处可见的大巫祭祀土台和各种獠牙青铜给这个国度更添了几分神秘。从小村的入口处的峭壁经过,略一抬头,便能看见于崖上的悬棺。
相对于蜀国的自由奔放,巴国整体的气氛是肃穆的。
这里,还是大巫们不容侵犯的国度。
几个人自然而然的噤声,安静的从悬棺峭壁之下穿行,远处传来少女的嬉笑声打破沉寂。
季涣紧紧拧起眉头,自从上回莫名其妙被几个巴国女子拉去小树林里,他现在听见巴国女子独有的那种笑声,就浑身哪儿哪儿不舒坦。
第183章小黄去咬她(二更)
“客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远处的小山坡上,不怕生的巴国少女大声道。
宋初一扬声答道,“我们来寻人。”
少女听她会说巴语,微微愣了一下,“找谁?”
“你可曾见过一个中原人,长得很俊俏,姓姬字悟寐。”根据得到的消息,姬眠是通过一个马队头领的关系,住在这个部落附近。
少女咯咯笑道,“你是说那个弱鸡?喏,就是那个棚。”
少女指着一个搭建在牛棚附近的小草屋,一双媚眼却在季涣和籍羽的身上流连。
车内的卫江听不懂巴语,但是能感觉到那言语中的轻蔑,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痛的难以呼吸。
宋初一下马走到草棚附近,伸手敲了敲门扉,扯着嗓门喊,“姬悟寐!姬悟寐!”
喊罢便听见山坡上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方才那名少女捧腹道,“你这呆弱鸡,他可不在屋里!”
季涣和籍羽能听出少女话中嘲讽之意十分明显,都怒目看过去,可那少女非但不惧怕,笑的反而越发娇媚起来。
宋初一抬手示意他们不需理会,目光轻佻的打量了少女几眼,笑着用巴语道,“我弱不弱一时半会还难见分晓,不过……山坡上那只发情的野山鸡胸不大,腰又肥,臀太小,一副生不出儿子的模样,全部落都看见咯!”
“你!”少女顿时泪眼婆娑,一边哭着喊“阿姊”一边跑下山坡。
“先生,你说了什么竟是能把那凶悍的婆娘气哭了?”季涣眼睛发亮,他也实在想学来对付这些热情过头的巴国女子。
宋初一理了理衣襟,冲他神秘一笑。
季涣求助的望向籍羽。
籍羽沉默了半晌,下了定论,“对流氓耍流氓,节操难保。”
透过现象看本质,话已经到这个份上。宋初一刚才所说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季涣了然点头。
“在这儿等等吧,免得寻来寻去又错开。”宋初一道。
春日的阳光明媚温暖,宋初一拢着袖子靠土墙边上,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小黄狗,对着汪汪叫唤,仿佛在驱赶这个忽然闯入领地的家伙。宋初一垂眼看它,微微一笑。从袖袋里取出一粒肉干丢了过去。
自从养白刃之后,她习惯在身上塞一些肉干。
“狼心狗肺,吃饱掉头就不知道我姓什么。”宋初一说着,又取了粒肉干放在掌心,蹲下来逗弄那小黄狗。
籍羽和季涣把马车停好,拄剑立在一旁护着。两人身材魁梧,籍羽的身量在秦国算是正常,但季涣便如一座铁塔矗立,并且有越发雄奇的趋势。
那少女召集一群人过来“讨伐”之时,他们一眼瞧见这二人,心中不禁有些惴惴。几名女子心如揣鹿,险些将来意都忘记了。
少女方才在山坡上,还不能切实感受季涣和籍羽有多高大,这会儿亦有些发怔。不过余光扫见老神在在的宋初一,一股羞恼立刻涌上心头,纤手指着她道,“兀那弱鸡,出来说话!一个男人,竟躲在男人身后!忒不害臊!”
“你们王上平时不也是躲在众多护卫后头。这么说来……”宋初一抚着小黄狗,抬起头,打量了一遍之后,目光定格在她腰上。
少女的腰的确不纤细,尤其是她特地用腰带勒紧,更显示出她对腰肢的不自信,宋初一偏就盯着那处不放。
其余人见她看的入神,不知有什么奇怪之处,都禁不住纷纷看过来。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窘迫,少女绷着小脸,眼眶发红。
宋初一这才收回眼神,“这么说来,你们王上也是躲在男人身后的男人,能有幸与他相类,深感荣幸。”
“这个无赖之徒!阿雷,揍他!”少女怒道。
听着这话,宋初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拍小黄狗的脑袋,学着少女的语气,掐着嗓子道,“小黄,咬她!”
那巴国汉子刚刚挪动的脚,忽然顿住。虽然少女只不过是娇蛮了些,但宋初一举动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狗使唤一样,心中也隐隐有些恼怒。
“阿雷,他欺负我,你不帮我报仇?”少女委屈的道。
阿雷眉头稍微松了松,却依旧没有出手的意思,少女一跺脚,看向其他人,“你们也不帮我?!”
宋初一不禁失笑,她看得出来,方才少女只要再向那个阿雷撒撒娇,那阿雷肯定还是会和以前一样,但少女太急躁了。
宋初一自然不会给机会,起身朝阿雷拱手道,“这位壮士,在下来此处寻人,不懂贵部落的习俗,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姑娘,实在惭愧,在下愿意向这位姑娘致歉。”
巴国民风再彪悍,但姑娘终究是姑娘,要是这少女能把方才的话在众人面前重复一遍,宋初一立刻五体投地表示敬服。
从始至终,宋初一都是笑眯眯的,态度十分良好,一句重话都没有过,现在道歉的态度更是谦和,众人见了怒气渐消,心觉得方才大约是少年不懂巴国风俗,无意冒犯。
“别听他胡说,他、他骂我丑。”少女急道。
宋初一冤枉的道,“在下远远见到姑娘,就被姑娘的美貌震惊了,所以想说些话引起姑娘的注意,就像姑娘在山坡上大声娇笑想引起我这两位兄弟的注意一样,唉!可惜啊,在下生的不够强壮,姑娘始终不肯多看一眼。”
一听说这话,那阿雷顿时冒火了,狠狠瞪了少女一眼,扭头就走。
巴国评价男人是看壮实的程度,至于面孔只要一般就行。像季涣这样的男子,在巴国绝对是属于难得一见的英武俊美。众人认为,向这么英武的男人求欢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宋初一看出阿雷是喜欢这少女的,才有这么一说。
少女狠狠剜了宋初一一眼,扭身追上去,“阿雷!你莫要听他胡说。”
正主都跑了,其他人也都纷纷散了,只有几个女子还在踟蹰。
“怀瑾?”
身后有人试探的唤道。
脚边的小黄狗欢快的窜了过去,宋初一回身,瞧见一个身着深灰色破旧布袍的男子,全不复昔日锦衣华服时的俊朗,面容虽觉沧桑,但一双眼睛却越发干净明亮。他看见宋初一的脸,惊喜的道,“竟然真的是你!”
“姬悟寐!”宋初一大步走上前,哈哈笑道,“看来还不错?”
对于有追求的士人来说,虽然追求锦衣华服的生活,但首先还是精神方面舒畅才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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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纸要向大家道歉,这一更晚了。昨儿袖纸谨遵医嘱,去运动了,回来已经近十点,本来时间是够打完这章的,但袖纸第一次玩跑步机,下来之后一直晕乎乎的,坚持到了十二点,觉得又晕又困,想趴一会再写,结果……不小心趴睡着了。一睁眼居然快两点了。袖纸对不起大伙。——(>_<)——
第184章君在处别样
“呵呵,还算过得去。”姬眠笑道,“走,进屋说。”
“慢行,我好不容易见你一回,岂能不备礼物?”宋初一道。
姬眠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向四周寻找,宋初一说的礼,恐怕不是寻常财物啊!
周围除了马车之外,没有任何可容纳东西的地方。
宋初一见他看对了地方,便道,“不去看看?”
“神神秘秘,是何物?”姬眠说着,抬步走向马车。
在他距离马车还有不到两丈时,车门却是从里面被推开了。一名身材纤细的曲裾少女从车上缓缓下来,亭亭立在那里,巴掌大的脸,烟眉凤眼,阳光下右眼下面的泪痣隐隐泛着红色,纵然一袭灰暗的粗布衣裙,也掩不住她楚楚之姿。
姬眠慢慢顿住脚步,讶然的望着卫江,良久,声音微颤的唤了一声,“公主。”
“许久不见,生疏了呢。”
猝不及防的,卫江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她可以孤身追来,可以不畏艰险,也可以毫不留情的杀死冒犯她的人,这所有的坚强,在看见姬眠的那一刻,听见他唤“公主”的时候,全都化作了无尽的委屈。
姬眠一时慌了手脚,大步走过去,手探进袖中才发现没有帕子,只好抬〖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下载〗手用手指帮她抹去,“莫哭,莫哭。”
卫江向前半步,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思君,盼君,不见君,心中惶惶。”
“眠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姬眠叹了口气,抬手抱住她。
在卫国时,姬眠下六博棋的水平无人能敌,还经常会想出许多新鲜花样。卫侯举行宴会之时会邀请许多名士。姬眠因六博棋名声远播,亦在被邀请之列。他第一次遇见卫江时,她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女孩。在卫许多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少的可怜,平素多以书信往来。
这个拥抱,是第一次,情深似海远远胜过悸动。
乱世之中真情往往难善终,看着有情人千里相聚于此,籍羽与季涣也不禁动容。
久久。
宋初一才干咳几声打断他们,“姬悟寐,趁着这太阳高照。咱们抓紧时间叙旧,晚上你们好把喜事办了。”
季涣悄悄转了身子,籍羽一脸淡定的杵着。
姬眠嘿嘿笑了几声,坦然握着卫江的手,走到宋初一面前,“多谢怀瑾照顾阿江。”
“啧。”宋初一咂嘴,“忒不要脸了,方才还公主,一转脸变成阿江了!”
季涣撇撇嘴,心道,物以类聚。
“走。先去酒肆。”姬眠道。
这个部落距离巫城很近,那座城池曾经是巴国的都城,至今还能隐约窥见当年的繁荣兴盛。
宋初一道,“你们久别重逢,不如住在城中?总不好委屈了公主,是吧?”
卫江看着姬眠,阻止他要说的话,“再奢华的地方都是平常,唯君在处才别样。”
卫国虽不是强盛之国,但她作为一国公主,天底下的富贵并没有少见识,她能够抛却荣华富贵,便不在乎吃苦。她也看出姬眠现在生活拮据,重逢本是喜事,没有必要雪上加霜。
宋初一微微一笑,心中却叹。悟寐啊,我把卫江给你送来,希望能让你冷静下来看看这个天下。
“那不如就在家里吧。”宋初一道。
季涣去屋内找了两张席来,放在院中树下,又去烧了一壶开水。籍羽则保护卫江去周围看看。
“以茶代酒。”姬眠端起茶碗。
宋初一亦端起茶。因着茶水太烫,两人都只轻轻抿了一口。
“别来无恙?”宋初一放下茶碗,询问道。
姬眠笑道,“无恙。”
宋初一看他这神情,便知道,可能在巴国变法的事情有了眉目。她叹了口气,“我啊,难得想说一句正经话,你听还是不听?”
“听!你一贯说正经的也像不正经,这回倒教我瞧瞧如何。”姬眠端正身子。
言下,并没有多少认真的意思,但是宋初一还是收敛起平日的不着调,肃然道,“巴蜀根本不可能变法,尤其是巴国。”
姬眠头一次见他如此严肃的模样,微微愣了一下,旋即也认真起来,“为何?前日我才打通关系,我有把握能让巴王感兴趣。”
“你可知,七雄国均历经变法,为何只有秦国深彻变法,其他六国却只流于表层?”宋初一问道。
姬眠沉吟道,“因为秦国当时已经残破不堪,亟待有人力挽狂澜,商君正如救命稻草,秦孝公自然紧紧抓握。”
宋初一摇摇头,“你所言并非根本。”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根本在于‘破而后立’四个字!而老子曾曰‘治大国如烹小鲜’,哪一国君主不是小心翼翼?自古以来有几人有担起‘先破’的魄力?”
鱼肉酥嫩,烹时必须小心翻动,不能乱来。这个比喻很生动,姬眠点头认同。
“这只是其一。其二,各国之所以变法不深彻,也因氏族势力繁杂。除此之外便是‘民’,民是否能够接受颠覆已习惯的规矩?”宋初一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不再关注姬眠的神情,转而看向土墙外的景,“譬如周,民皆知周法,倘若贸然将周法全然推翻,岂能不乱?当初秦国法制混乱,山河残破,秦人虽野蛮却能明是非。商君变法,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尚且如此艰难,更何况其他?”
巴蜀是从上古时期便有独立的文化传承,且与中原文化迥然,鬼神信奉不可撼动,规则是在那些大巫的手中。现在的大巫虽然已经渐渐衰落,却依旧并非众之力可以撼动。
“悟寐,‘天时’已经过去,莫要强求。”宋初一回过头,看着姬眠。
你且看吧,法家术士的时代已经过去,未来将由策士接掌。宋初一这句话再看见姬眠不认同的神情之后,又吞了回去。
“罢了,法家人就是执拗,我且说,你且听,倘若觉得有道理便往心里去,倘若觉得无根无据便当大风刮过。”宋初一笑着端起茶碗,“久别重逢,我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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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我的人品,我不会告诉乃们今天还有一更。
PS:年幼时读到老子的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总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治理大国就像做小鱼小虾一样简单。是形容君主很有王八气的一句话。当时一度认为这是老子说过最牛掰的一句话,并且我坚定不移的这么认为了十来年。同感的孩纸请举手。
直到半年以前,看百家讲坛的时候,易中天教授拯救了我,才知道,原来是说“小鱼肉质鲜嫩,在烹饪过程中不能总是翻来翻去”,借此比喻治国大忌反复无常。感谢教授。
第185章白刃君归来
两人喝了个水饱。
宋初一掏出一袋金放在几上,微微笑道,“我在巴国不会呆太长时间,还要去四处看看,这算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虽然俗气些,但实用。”
姬眠也不矫情,直身拱手道,“怀瑾此恩,悟寐若有出头之日,必当报答。”
“你和南祈在卫相助,我岂不是也要思报?”宋初一咧嘴笑道,“原本打算糊弄过去就算了。”
“哈!你呀!”姬眠无奈的摇摇头。
“天色不早,我就不做那讨人嫌的讨酒客了。”宋初一看见籍羽和卫江已经回来,便起身告辞。
“何日再见?”姬眠问道。
他话音还未落,宋初一已经走到大门处了,听闻此话,头也不回的摆摆手,“有缘自会相见。”
卫江正迎上宋初一,微微躬身道,“谢先生大恩。”
宋初一眉梢微挑,微微倾身还礼,“大恩不言谢。”
籍羽和季涣取了马匹,三人翻身上马,门前二人拱手施礼,策马飘然而去。
才走出几十丈,季涣道,“先生,那小畜生还跟着呢。”
宋初一回过头,果然看见那只小黄狗跟在后面。方才他们行速不慢,这瘦瘦弱弱的小狗竟然能跟着上来也不容易。宋初一翻身下马,携起气喘吁吁的小狗,扯开嗓子朝姬眠喊道,“悟寐,为了省你们家口粮,这狗我勉强带走了!”
喊罢,也不管人答不答应,直接上了马。
“哈哈哈!你这个无赖,也有走眼的时候,那是一头山中狼!”身后传来姬眠的声音。
宋初一皱眉看了怀中的小东西一眼,怎么看都觉得是狗,遂大吼道,“姬悟寐你他娘的太操蛋了。狼都被你养成了狗!”
反正,她是不会承认自己认不出来的。
马匹飞奔,在黑夜渐渐笼罩的暮色中,还能隐隐听见远处姬眠的大笑声。
约莫走了两刻。籍羽环顾四周苍茫山野,问道,“先生,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只能露宿一晚了。”宋初一放慢马速,叹道。
籍羽无语,无处可去还走的那么潇洒,在部落里。即使不住姬眠那几间草房,也至少能寻个避风处吧?
“先生,不是说此处靠近巫城吗?为何不去城中住?”季涣不解道。
宋初一道,“我倒是想去,但巫城从不在夜晚收留人。那些大巫古怪的很,我可不愿去招惹他们。”
在巴国,大巫要是无视你,那是最好不过了。倘若被大巫盯上,才真是掰扯不清。而且,有些大巫的确神秘。宋初一这个还魂的人可不敢去他们眼前晃悠,万一被当做妖孽给烧了,她找谁喊冤去。
山风越来越大,三人便寻了个干净避风之处歇着。
季涣去捡来一堆枯树枝,顺便检查了一下周围环境,确定没有危险,才升起火堆。
借着火光,宋初一将那头小狼揪了过来,放在脸前面仔细瞅了瞅。那小狼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这么呆呆的与宋初一对视,像是被吓到,又像是淡定到懒得有丝毫反应。
“分明还是狗。”宋初一左看右看,不禁咕哝道,“据说山狼中有一种王族,通体是金色。莫非你就是山狼王族?”
宋初一嘿嘿笑着,把小狼翻了个身,拨了拨那处还不甚明显的地方,“啧,是个公子啊。”
籍羽刚打了七八只兔子、山鸡回来,便看见宋初一如此猥琐的动作,一时觉得脑袋发疼,遂坐在一旁默默处理猎物。
那只木头似的小狼闻见浓重的血腥味,微微有了动作。
宋初一见状,便放下它。
小狼试探性的慢慢靠近籍羽,在他面前停留了一会,见对方并没有要驱赶的意思,便再往前靠了靠,如此多次试探,终于大胆的张嘴咬了一口籍羽抛在一旁的动物内脏,一见无人阻止,立刻开始猛吞起来,那副凶狠的模样,与吃肉干时全然不同。
宋初一这回真正相信它是一头狼,并且是一头聪明又尤为嗜血的狼。
山中狼多诈,与雪狼很是不同。雪狼一旦认主,便终身不离不弃,但山中狼是哪里有好处便往哪里去,它们只忠诚于自己族群中的狼王。那么,狼王又会不会对谁产生忠诚?
宋初一不禁感慨,她这辈子可真是招狼。
籍羽将清理好的肉架到火上,不一会儿便肉香四溢。那头小狼还在埋头猛吃。
待到肉烤熟,小狼肚子也已经变得圆滚滚,正在优雅的清理脸和爪子。
“样貌挫了点,还挺有气质啊。”宋初一啧道。
籍羽递给宋初一一只兔腿,她接过来正要往嘴里塞,一处树丛忽然沙沙作响,籍羽在另外一边,季涣丢下烤肉猛的拔剑,却还是晚了一步,那条白影已如闪电般把宋初一扑倒在地。
宋初一感觉的到这窜出来的玩意正用湿湿的舌头舔她的脸,立刻喊道看,“住手!”
季涣的剑已经落到它颈部,闻言硬生生的收回,踉跄的退了两步,定睛一看,爬在地上的却是一头巨狼,体长一丈余。它趴在那儿竟是全然看不见宋初一。
“白刃!”宋初一怒吼一声,努力把手抽出来,将兔子腿塞进它嘴里,“起开!”
白刃似乎听懂了般,嚼着肉,往一旁挪了挪。
“你可真是不经念叨,昨天才提了一句,今儿就跑来了!”宋初一抹着脸,训斥道,“你若是下次再这么玩,保不齐那一剑便砍在你的狼脖子上!”
白刃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发出呜呜的委屈声。
“我的娘诶!”宋初一无奈,伸手揉了揉它的头,“光长个头,不长脑子!”
忽然见到白刃,宋初一心里很是高兴,只是让她禁不住有点想知道赵倚楼此刻在何处。
宋初一知道白刃只吃半熟的肉,便让籍羽烤两只半熟的兔子。她抱过那头小狼,放在白刃身边,“看,爹给你找的媳妇。”
籍羽拨动火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首先,宋初一顶多只能称得上“娘”,其次,这头山狼是公的,白刃……也是公的。
白刃扭过矜贵的脑袋,居高临下的瞅了它一眼,算是给了宋初一面子,然后果断扭头去看籍羽烤肉。
“咳,白刃,你看它虽然长得丑了点,但架不住有气质,是吧,娶妻娶贤,你要不喜欢,以后还可以纳美人。”宋初一盘膝坐下,竟是比白刃矮了半个身子。
如今,就连体格魁梧的季涣也比白刃矮许多。
宋初一撕了一块兔肉吃了起来,没看见白刃趁她没注意,后爪一扬,将小山狼踢开足足一丈远。
那小狼默默爬起来,晃悠悠的走到了宋初一另外一边趴下来。本就灰暗的毛色更加脏乱。
“咦,怎么搞的。”宋初一看见小狼浑身沾土,安静的趴在她腿侧,立刻看向白刃,“你欺负媳妇了?”
白刃扭头,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一派天真无邪。
“哈哈!这白刃有意思,把先生的性子学三四成。”季涣大笑道。他方才可是亲眼看见白刃把小狼给踢飞了的。
其实白刃也未必就是在装无辜,它天生就长着一张天真的狼脸。
“你抬举它了,它可不是装傻,是真傻呀!”宋初一叹道。她预感今后日子怕是不得安宁了。
白刃吃了两只兔子,还只是垫吧垫吧肚子,眼见没有烤的东西了,它便主动窜进林子里,片刻便叼着十来只小型的动物跑了回来,全都丢在籍羽面前,眼巴巴的看着他。
动作做的这么熟练,显而易见,平时赵倚楼怕是都这么宠着它的。
籍羽也没想到这头狼如此自来熟,面对这么殷切的目光,他也只好将这些猎物清理好,然后架到火上。
对于抓什么样的猎物,白刃很有经验,有一回它贪吃,去捉了一头野牛回来,结果赵倚楼光是清理这头牛都花了半个时辰,急的它打转。于是以后便全都捉小的,处理的快,又容易烤熟。
只可怜籍羽和季涣,一个埋头烤肉,一个得不断的去捡柴。折腾了大半宿,宋初一醒了两回,那项才堪堪作罢。
白刃吃饱喝足,乐颠颠的凑到宋初一身边,伸爪把那头小狼拨开,自己趴了过去。
次日清晨,宋初一醒来时便不见了小狼,直到快出发时它也不曾出现。
“涣,那头狼呢?”宋初一记得是他守的下半夜。
季涣看了白刃一眼,“给它叼扔了。”
“啊?”宋初一道,“你知道扔了,为何不去找回来?”
“我怕得罪它。”季涣一边解开马缰,一边抬起下巴指了指白刃。他深深明白,小人不能得罪,小心眼的狼也不能得罪。
“你这操蛋玩意,不会给我弄死了吧!”宋初一朝白刃咆哮。
她琢磨着,人家本来好好呆在姬眠哪儿,结果跟来之后第二天就死于非命,这简直是对她能力的侮辱啊!
“快找找去。”宋初一对季涣道。
她这厢话音刚落,便见那小狼从树丛中钻了出来,不紧不慢走到宋初一脚边,然后就那么木愣愣的站着。
宋初一要携小狼上马,白刃就偏要往马上爬,这几匹马性子实在温顺,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见着白刃这么个庞然大物竟连嘶鸣奔跑都忘记,白刃这一扑上来,更是腿软趴倒在地了。
第186章急赴葭萌关
白刃狗皮膏药似的巴着那匹马,任凭宋初一怎么吼都不听。
季涣和籍羽悠哉的围观暴躁的宋初一,心中不由得对白刃又生出几分好感来,能让宋初一炸毛的事情可不多。
折腾半晌,直到宋初一妥协把小狼交给季涣,这才得以出发。
正是出游的好季节,宋初一在巴国很少入城,风餐露宿,但宋初一心情不错。
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小狼必然是被白刃叼扔了,但小东西总能自己摸索着找回来,十分省心。宋初一为了让它显得威风点,给它取名金戈,与白刃的名字相对,但从目前来说,两只体型上的差距一时半会改变不了,金戈还是只有被欺负的份。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生肉喂养,金戈原本浑身黯淡的土黄色皮毛逐渐有了光泽,通体泛着金铜色,已经隐隐能窥见几分凶猛。
这也证实了宋初一的猜测,金戈的确是山狼王族。
山狼普遍比雪狼小很多,只有王族才有健硕高大的体型,想来到了成狼时期,金戈不会比白刃小多少。
在巴国呆了一个月,宋初一正准备去巴国都城,却收到张仪传来密信。
信中并未说有何急事,但嘱咐她不要距离蜀国王城太远,倘若没有要紧事情,最好能赶赴霞萌关附近。
宋初一看着信沉默了片刻,决定三天之后,赶往葭萌关。
樗里疾作为秦使,在子朝和众多财物未曾运入蜀国之前是不会离开王城,而张仪不同,既然他能在大街上四处逛荡,说明未向蜀国透露其身份。葭萌关,是宋初一认为最佳的突破口。又经实地勘察,才确定实施计划。
那里是未来攻蜀的关键,绝不能出半分差池。
离开巴国之前,宋初一令籍羽在巴国都城阆中小范围散播消息,将秦国向蜀王送大批美人财物的事情抖了出去。
眼下巴国正在与楚国对峙。时下消息传播速度又慢。可能一时半会还没有得到消息,但此事不是秘密,巴王知道也是迟早的事情。宋初一把所送财物夸大了一些,众口相传,指不定传到巴王耳朵里时就变成金库了。到时候他再得到真实的消息,多半会疑心蜀王故意隐瞒。
做完此事,几人便立即离开阆中,马不停歇的前往霞萌关。
白刃隐隐感觉到宋初一的严肃,便老实了几日。总算没有再把金戈扔掉。
一路上,宋初一多方收集消息。得知葭萌关栈道已经开始搭建,蜀王携几名美人出游,预计五月才会返回王城。那两名越女把蜀王着实迷的不轻,捧在心尖尖上的宠,倒是四位美艳的秦女成了陪衬。说起来,两名越女也并非生的如西施、郑旦那般绝色,但蜀王好这口,看着她们柔弱的模样,听着轻言细语的撒娇,即便不懂越国语言,但糯糯软软声音真是让人浑身都酥了。
而子朝既不是秦女,也非越女,而是出自卫地,蜀王还未曾见识过卫地女子是何等风情,更何况据说眼前这几个美人连子朝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这段时间蜀王心情大好,因此蜀国上上下下也都一派祥和。
对于蜀国来说,春耕是头等大事,在杜鹃啼血声中,朝臣大都忙着春耕相关事宜,国民亦早已开始下田劳作。
举国上下,也就蜀王一个闲人。
宋初一也不禁感叹,同样是国君,差距还真是大啊!赢驷日理万机,连睡觉的时间都少的可怜,看看人家蜀王,多么懂得享受生活!
宋初一这次要去的葭萌关,其实在苴国境内。第五代蜀王封其弟于汉中,号苴侯。这位苴侯的名字便叫葭萌,葭萌关因此得名。它位于嘉陵江与白龙江会合之处,陆路上通汉中,下至蜀国王城,顺嘉陵江而下,可达巴国阆中,这里也是秦国入巴蜀的最佳通道,其地理位置之重要,显而易见。
宋初一一行站在距离葭萌关不远处的半山腰上,能隐约看见一座低矮的城楼,坐落在土夯的城墙之上,这关门看起来并不怎么气派,可是放眼望去,关前关后,重峦叠嶂,危岩峭壁,树海萧森,组成一道气势磅礴的自然之门,曲折陡峭的小径顺山体蜿蜒而上,树冠重重掩映中若隐若现,直通到城门,这座低矮的建筑孤立关上,以周围天然屏障为延伸,竟也生出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峰连玉垒,地接锦城,襟剑阁而带葭萌,踞嘉陵而枕白水,诚天设之雄也!”宋初一不止一次来到这里,但每一次都是忍不住赞叹。
从这里看过去,籍羽也觉得,葭萌关之于巴蜀的重要性,就如同函谷关之于秦。
“先找个地方落脚吧。”宋初一领着白刃和金戈一起下山。
刚至山脚下,便见两骑迎面奔来,宋初一连忙领着两头狼往边上靠,谁知那两人竟渐渐缓了下来。
待靠近百丈,宋初一才看认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是司马错。
司马错胯下战马警觉性极高,感觉到狼的气息,在远处打转,死活不肯前行。战马在战场上从来只有往前冲的道理,一般根本不可能受惊,但白刃和金戈张着大嘴对人家流哈喇子,不惊恐也难。
宋初一伸手,一狼给了一巴掌,“出息!”
司马错无奈,只好翻身下马,徒步走了过来。
“先生。”司马错拱手施礼,看了一大一小两头狼一眼,心中惊奇,“这是?”
宋初一还礼,“这两个是我养的小宠,白刃,金戈。张兄呢?”
“张子在附近发现一匹烈马,忙着驯马去了。”司马错道。
“他不会叫我来看马吧!”宋初一笑道。
司马错哈哈一笑,“哪能啊,君上召张子回去,此间事宜,交由先生全权处理。某从旁协助。”
“那边不是有一干大臣和策士犀首吗?何事要招张兄回去?”宋初一奇怪道。
“密探传消息,韩国蠢蠢欲动,图谋攻秦,这边秦魏战事尚未结束,大秦危难。”司马错忧心忡忡。他认为宋初一提议攻下巴蜀的想法实在是切中要害。可是两国夹攻的话,秦国纵然能顶得住,怕也没有余力攻下巴蜀了。
的确是件大事啊!宋初一道,“先去见见张兄吧。”
宋初一转身,却没看见白刃和金戈,连忙朝司马错坐骑那边看过去。果然瞧见那两个家伙围着马匹转悠。那两匹马都是历经百战。身上肌肉紧实,体型健硕,肥瘦适宜,根本不是一般马匹可比。可把两个家伙急坏了,尤其是金戈,口水都险些流到地上。
“见笑见笑。”宋初一朝司马错干干笑了两声。
几人上了马,白刃乐颠颠的跟在司马错的马屁股后面。没想到此行的目的地是马场,它兴奋到失控的在空地上乱窜,连欺负金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金戈则是被众多“肉食”震惊,呆呆的盯住一头鲜嫩的小马驹。
“这两头没见过世面的!”宋初一扶额,心里决定收回对金戈的评价,其实它不仅没样貌,也没什么气质。
“怀瑾!”张仪从驯马场中大步走出来,一身泥土,形容狼狈至极。
“张兄,你这是被马欺负了?”宋初一调笑道。
张仪方欲回答,看见白刃和金戈,惊叹道,“原来这狼是你所驯养!”
张仪不可能见过金戈,那他说的肯定是白刃了,宋初一道,“张兄见过白刃?”
“白刃,好名字!贴切!我在咸阳城外见过一眼,通体雪白,威武不凡,又通人性,实在灵气。”张仪赞道。
宋初一冲正在发疯的白刃招了招手。
白刃一阵狂风似的卷着尘烟就冲了过来,把两人呛的忍不住以袖掩住口鼻。
待稍稍干净些,宋初一才道,“白刃,这是你张叔伯。”
“咳!”张仪刚放下袖子便被宋初一一句话呛住,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金戈。”宋初一亦冲它招手。
因着她常常用手喂肉干,金戈一见便兴冲冲的跑过来。
“这是金戈,还是幼崽。”宋初一给两头狼都丢了一些肉干。
“啧啧,你这两头狼都极好,我决定,我那匹马就叫青矛。”张仪道。
宋初一问道,“你怎么想起驯马?”
“防身!”张仪笑道,“咱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得寻思自保啊!我从离开楚国之后就一直在寻找良驹,遇上什么事儿,可以跑快点。像白刃金戈这样通人性凶猛之物得靠缘分,想寻良驹就容易的多了。”
的确,狼这种动物,除非是心甘情愿跟着认主,否则很难驯服,像雪狼和狼王族,是哪怕端几个狼窝都寻不见的物种。
“我就把金戈给你吧。”宋初一道。
“这……不太好吧。夺人所爱不是君子所为。”张仪虽这么说着,目光却仔细的打量起金戈。
“又不是我媳妇,什么爱不爱的!”宋初一道,“就这么定了,先说说正事吧。”
张仪乐呵呵的道,“那就多谢怀瑾了。”
两人并肩回了屋内,白刃很尽职尽责的趴在门口守着。宋初一有些动容,这么训练它守门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至今还没忘。金戈见白刃没进屋,也就离它远远的趴着。
张仪拭了拭手,给宋初一倒了杯茶。
入座之后,张仪直接进入正题,“想必怀瑾也知道前因后果了,我觉得两国夹攻,秦国难有余力取巴蜀,不如趁机趁机取韩入周,挟天子以令诸侯,称王图霸,如何?”
第187章内敛的豪气
“张兄的意思是,放弃巴蜀?”宋初一微微蹙眉。
如果有此动作,巴蜀方面必然对秦起戒心,也几乎相当于放弃攻下巴蜀。
张仪点头,“不错,大秦称雄,意在中原,若能并吞列国,何愁巴蜀?”
宋初一慢慢喝了几口水,并未急的接话。
张仪见状,问道,“怀瑾不认同?”
“张兄,你我学派不同,行事风格自然迥异,但我们目的一样,都是为了天下归一。张兄以为呢?”宋初一放下茶盏,看向张仪。
“正是。”这也是张仪暂时不把宋初一列入竞争对手的原因之一。
“如今七雄国实力虽各有悬殊,但总体差距不大,秦国以如今的国力能以一敌六?”宋初一顿了顿道,“张兄所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确是称王图霸的好法子,然,怀瑾愿闻长久称霸之法。”
宋初一的意思是,灭韩入周,称王图谋霸业有一定的可行性,秦国也有这个能力,可是称霸之后呢?秦国就成了山东诸国的眼中钉,倘若他们联合对抗秦国,孰胜孰败?
“我行纵横,凭的是一张口,纵横家信一言兴邦,利口覆国。”张仪道。
“哈哈!”宋初一拍腿笑道,“兄之风度实令人倾慕。”
士人有士人的骨气,策士必有策士的傲骨,正是这傲骨支撑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魄。
“这场豪赌,胜算几成?”宋初一微微笑道,“我却是少了这份豪气,我信走一步想三步,步步为营。”
“愿闻其详。”张仪自信归自信,却终归不会过了头,尽管目光中满是狂热,但他的心永远平静。
宋初一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兄岂不知如今这周天子已经形同虚设?挟天子,能谋到实质性好处,实在少之又少。称王的下一步便是图霸,山东六国一向视秦国为蛮族异类。倘若秦国没有压倒六国的实力,日后可不安稳。”
见张仪陷入沉思,宋初一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天子就在那里,什么时候想挟持,找个由头挑起韩秦战争便是,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增强国力。而拿下巴蜀苴这三个富饶国家,是增强国力的最快办法。而且蜀国有水路直通楚国,谋楚指日可待!”
楚国一直是个巨无霸,纵使现在国力大不如从前,它依旧是列国中版图最大的一个国家。倘若真的能吞下巴蜀灭了楚国,那么图谋天下指日可待!
张仪忽然甩开大袖,冲宋初一深深行了一礼,“怀瑾一言点醒梦中人,仪拜谢。”
宋初一正身还礼。
张仪咂嘴道,“还说你没有豪气,想想方才之言,怀瑾莫非是挖苦我!”
宋初一的豪气是内敛的。不觉锐利,却令人震惊。
“我发现你不仅记仇,还喜欢翻旧账。”宋初一鄙夷道。
“哈哈,不旧不旧,只有旧恩哪有旧仇?”张仪哈哈大笑。
一言道破世间人情,恩情会渐渐成为过去,可但凡能记着的仇恨,没有新旧之分。
“来,以茶代酒,恭贺张兄!”宋初一举起茶盏。
张仪会意一笑。“同贺!”
韩国此时来犯,对于张仪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公孙衍战胜魏国,立下奇功,秦公视之若宝,倘若张仪能够兵不刃血说退韩国,才有与公孙衍抗衡的条件。
而张仪之所以贺宋初一。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若灭巴蜀,实在是不世之功。对于秦国来说,宋初一就是打下奠基石的人之一,将与商君无异。
对此,张仪并不嫉妒,既然宋初一自愿成为打下奠基石的人,他便要踩着这一块块基石向上,成为功成名就的那一个。然而也有可能他也只是另外一块奠基石,将来会有人借着他搭建的阶梯迈向成功。
有能力有自信的人,永远不会把心思放在打压他人之上。张仪便是这样一个人。
就秦国未来的走向,两人达成共识之后,便让人去请司马错将军,移交并商量关于巴蜀事宜的进展。
宋初一名义上是脱离了秦国,所以不能常常与司马错见面商量,所以最终一切由他自行做主,遇到重大变故与宋初一商量。
司马错虽是武将,但其谋划能力并不弱,也极有远见,赢驷命他协助樗里疾,主要是怕引起蜀国的猜疑。
次日一早,张仪便随着马场的车队出蜀,把金戈也带走了。
白刃小半个月都忍不住撒欢,情绪已不能自控,闹腾的宋初一每天晚上做梦总是幻想一巴掌把它拍晕。
至五月中旬,蜀中已经颇为炎热。
蜀王终于游罢归来,对几个美人也有点兴致缺缺,樗里疾便呈了一份书简,与他说道了一件秦国的趣事。
信中的大致意思是:我听说秦公最近得了一件宝贝,是一头庞大的石牛,这头牛是神物,无论吞下什么东西,都能屎金。我知道王上对我隐瞒身份事情很是恼怒,当初也是不得已,为求王上原谅,如果王上对这件宝贝感兴趣,我就想办法说服秦公把它献给你。
语气诚恳,态度谦恭,还把蜀王嫉恨他长得俊美这么尴尬的事情,说成是因为当初隐瞒身份。
蜀王看了之后,心里十分畅快。巴蜀之地极度信奉神灵,蜀王听说有会屎金的牛,自然万分好奇,想一窥究竟,于是立刻令人回话,说倘若秦公真有这样的牛献给他,他便不计前嫌了。
两个月后,樗里疾果然说服了秦公。
而这两个月蜀王也没有闲着,令人仔细查探了此事真假。结果自是不用说,秦国确实有这么一头牛。蜀王便高高兴兴的收了。
再过小半个月,太子又让人回王城。他说已经派人去秦国看过了,果然有一头会屎金的牛,但是那牛十分庞大,倘若想运进来,栈道还得再修宽一丈才稳妥。
蜀王考虑再三,觉得修宽一丈也没宽多少,万一秦军来犯,拆着也不是太费事,所以也懒得同朝臣商量,又觉得太子需要历练一下,便直接让他自己看着办。
趁着这段时间,宋初一四处游历,至葭萌关时,蜀国太子听说道家宋怀瑾在此,便百忙之中抽空接见了她。
看着坐在主座上圆乎乎的少年,宋初一垂眸喝了一口茶,心想,小胖子,我本来也没打算折腾你,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多少得做点贡献才行。
第188章极品小胖子
“听闻先生与庄子同出一派,孤也喜欢道家,不知道先生与庄子谁学术高深些?”太子一派少年老成的样子。
宋初一抿了抿嘴,忍住笑,“在下学东西一向浅尝辄止,自是不能与庄子相提并论。”
太子叹了口气,一脸羡慕的道,“孤亦喜欢浅尝辄止,奈何不如先生自由。”
宋初一听着这话,憋笑险些憋出内伤,心想也没见您学的多精深啊!
“您的自由全在于王上。只要王上高兴,您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宋初一道。
太子很诚实的道,“能哄父君高兴的只有美人。”
宋初一很高兴这小子如此上道,自己把这方面的事情引过来,“那可不一定,在下听闻王后也并非国色天香。”
“嘿,先生可是口下留情了,我母后离国色天香远着呢!”太子道。
这个操蛋孩子!宋初一心想这要是自己的儿子,非打断他的腿不行,可怜蜀王后白白把他养了这么多膘!
想是这么想,宋初一面上还是很和善,“咳,子朝美人绝代无双,王上把如此要紧的事情交给殿下,只要美人妥善入蜀,王上必然高兴,到时候殿下想做什么事情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小胖子搓了搓手,一脸兴奋的道,“先生说的是,父王说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果不其然。”
“是嘛,王上如此夸奖……”
宋初一谦虚的话还未说完,紧接着便听他继续道,“不过母后可就不大喜欢你了,说你是居心叵测,一看就是奸猾佞臣。”
“呃。”宋初一压下暴躁的情绪,平静道,“那是王后还未曾深入了解过在下。”
原本都是王后给蜀王寻美人,那时候蜀王多多少少还会念着点好,自从宋初一抢了王后的饭碗,蜀王已经大半年没有踏进王后屋里一步了。她岂能不恨?
因着宋初一有意无意的迎合,两人“相谈甚欢”。太子觉得,这么多年终于找到知己了,非要拖着宋初一去看栈道修建。
这等事情,宋初一为了避嫌,自然是极力推辞。她这边刚刚离开,便立刻有鸽子飞出了营地。
宋初一仰头看着头顶飞过的鸽子,唇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蜀王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过她,她也知道一直有人监视,然而正因为有这种监视,她才更确定自己的计划一切顺利。
宋初一与太子的对话,都是一些胡侃的东西。没有一句涉及到秦蜀政事,更不曾多言蜀国政务,但是她该做的事情早已经做了。太子为了讨蜀王欢心,必然害怕把这次的事情搞砸了,而山路难行,栈道是重中之重,想要保证不出事,栈道肯定修的越结实越好。
栈道结实,拆起来可就困难了。
事情至此,再做什么事情就画蛇添足了,宋初一只寻了一个空,将手里绘制的蜀国地形图交给了司马错,自己便带着白刃与籍羽、季涣离开了。
七月底。
巴楚两国的僵持,终于以楚国的撤退告终。
虽然这场战争对于楚国来说依旧是失败的,但首次攻入巴地,对于出楚国上上下下都是一种鼓舞。且这一次的作战,楚国新人辈出,其中以砻谷不妄表现最为突出,熊畏大将军颇为赏识。
正如宋初一所预料的那般,砻谷不妄副将位置终于稳当了。
楚国几十万大军,副将一职并不算高,但他以十八岁之龄坐上了这个位置,也算是楚国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少年英才了。
而秦与韩国的战事因有张仪斡旋,并未起大规模的战争,秦国仅仅损失了一些财物。但这种向周边国家频频示弱的举动,渐渐消除了蜀王的戒备心。
十二月中旬。
蜀王至葭萌关巡视,极少下雪的蜀国居然飘起了雪花。蜀王一时兴起,便下令举行一次万人狩猎,并且给赢驷写了一封书信。
隆冬的咸阳城已经被大雪覆盖,咸阳宫的主殿里却因为蜀王这一封信炸开了锅。
下面群臣百态,有的激愤,有的忧虑,仿佛一锅饺子正沸腾,争辩的十分热闹。
主座上一袭黑色华服的赢驷静坐如雕像,等到他们差不多都吵累了,才微微动了动身子,“众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那偏居一隅的蜀王竟然如此傲慢无礼,君上若是去了,大秦颜面何存!”有人愤然道。
话音一落,立刻有众多附和,大殿里一时大袖飞扬,呼啦啦拜伏倒一片,齐声道,“君上三思。”
这也怪不得群臣激愤,蜀王那信中的大致内容是:我在褒地举行了一次军事演练,你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来看看,我会抽空接见你的。
但也有人反对,“如此挑衅之言,怎可不去?!若是不闻不问,大秦就有脸面了?臣愿领兵一举踏平蜀国!”
这大话放的,半晌没人愿意接话。
“诸位下朝先商议,寡人也仔细思量一番,明日朝会时再议。”赢驷起身。
众臣俯身恭送。
下了朝,赢驷立即便令人将公孙衍与张仪请到了书房。
“参见君上。”二人齐齐施礼。
赢驷正在观看一盘残棋,闻声抬头,“两位不必多礼,请坐。”
公孙衍与张仪各自就坐之后,赢驷道,“犀首与张子看看这盘棋,何解?”
公孙衍垂眸看了一眼,“笼中猛虎,唯有破笼才能出。”
“如何破法?”赢驷问道。
“栈道已经几乎完工,蜀王恰又如此挑衅,实乃天赐良机。君上当忍辱负重去会一会他,以迷惑其心,另外君主出行,必有军队护卫,正好借此掩藏行军。”公孙衍果断道。
公孙衍并不知道有个宋初一的存在,所以也不清楚这并非是什么天赐良机,而是某人一手造就。
不过他这番话却让赢驷心里对宋初一的能力更加信任。
赢驷见一旁的张仪抄手盯着棋盘半晌一言不发,遂道,“张子沉默,莫非另有看法?”
“无,犀首所言正是臣想说的话。”张仪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只是仔细看这盘残棋,行棋散乱,似乎不像是对弈,莫非君上故意试探我们?”
赢驷冷峻的面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公孙衍沉吟一下,道,“张子好眼力,不过你应知君上意不在此。”
“是啊,意不在此,犀首觉得蜀王是不是也摆了这样一盘残棋,来问君上别的答案?”张仪笑道。
的确啊!秦国不断向周围国家示弱,蜀王说不定故意借此试探一番,等的就是秦国有所异动。
告假(更新于:2012-12-11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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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某一章的絮叨里面说躺在床上看手机神马的,这是很不好的行为,袖纸现在的状况只有躺着才舒服,所以就信口说了,误导大家,很抱歉。
絮叨:今年袖纸出了两次小车祸,发现一个良性肿瘤,颈椎状况直线下降,被医生勒令休假,相了三次亲,两次被人嫌弃(原因至今不明,明明对方条件都不怎么样,长得一般,家庭条件一般,性格一般,娘的,居然看不上老纸!暴躁)以及N多记不清的琐碎……
或者……我是触犯了哪路神仙?
第189章脸上的抓痕
一月初,赢驷不顾群臣反对,只带了三百多名护卫低调去了汉中。
一队玄色铁骑在苍茫的雪原中如箭矢般直向汉中。
大雪覆盖了陇西,然而在秦蜀交界的山峦间,景象十分奇特。靠近陇西的一面白雪皑皑,另外一面却树海萧森,尤其是山麓处更是郁郁葱葱。宋初一正背着竹筐,带白刃在此处采药。
白刃神情恹恹的跟在宋初一身后。它是一头雪狼,更适应寒冷的气候,这种温温湿湿的感觉,连人都觉得有些不舒服,更逞论它?
“要不,你去山那边玩一遭?”宋初一问道。
白刃也不知听没听懂,懒懒的抬了一下眼皮,抖抖毛茸茸的耳朵,寻了块石头趴了上去。
“先生!”季涣匆匆跑过来,面色着急,“先生,蜀王派人来抓你。”
宋初一见手未刨出土的人参还不足小指粗细,便将土埋上,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来了几百兵卒,说是请先生回去,可是神色却不善。”季涣迟疑道,“先生,不如咱们回秦国吧?”
宋初一起身,仰头看了看天,沉吟道,“这是何年何月了啊?”
“正月初一。”季涣说罢,忽然反应过来,“莫非今日是先生的生辰?”
“我老娘去的早,家里那个老叟说我大约是正月初一生的。”宋初一无奈道。
宋初一她爹为了记住她的生辰,所以取“初一”之名,可是过了几年。老人家说忘记她是哪月生的了,亲手把她交给庄子时,曾说:记得是冬天,大约是正月生的。我就给她取字寅月,虽然我觉得极好,但日后若是有更好的。也可以改改。
庄子给宋初一改字的时候便把这段遗言说了,她那时以为父亲是个老糊涂,直到后来经历许多世事之后才明白,他是不愿想起亡妻的祭日。而至于“寅月”,他也许真觉得好,也许不过是委婉的告诉庄子,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有字。希望他的女儿与别人不同。
其实想想,她的父亲是一个匿智之人。所谓匿,藏而不露也。匿智也就是有智慧却不外露。
“我可能真是寅月生。”宋初一笑道,“真是凑巧。”
“回头弄块鹿肉吃。”季涣说罢,才想到自己方才被引岔了话题。“先生,蜀王派几百兵卒来请,咱们去是不去啊?”
“几百人,我们就四个人,跑的掉么!”宋初一把竹篓塞进季涣怀里,往暂住的小竹院走去。
四个人?季涣半晌才反应过来,第四个人是指白刃。
季涣追了上去,“大哥让先我来偷传消息,便是想问问先生的意思。倘若来者不善,让我护送先生离开。”
宋初一顿了一下脚步,心中感慨自己的幸运,得有多大的造化,才能在今生遇上籍羽这样的忠义之士啊!
“无碍,估摸着是秦公应了蜀王的约见。”宋初一道。
蜀王既然摆出傲慢的姿态。寻宋初一去汉中,恐怕也不过是想借此嘲笑羞辱秦公:看看,你们秦国的人才都奔着我们天蜀来了。
至于来这么多人,无非是怕宋初一不敢见秦公。宋初一之于蜀国,不过就是偶尔说几句话能逗蜀王开心的人,蜀国上上下下对她自然不会像对待权臣那样尊重。她这回若是不从,后果一定是直接被绑回去。
说起来,蜀王也忒是小看宋初一的脸皮了,莫说她只是因计暂时离开秦国,便是真的离秦,她也很好意思见秦公。
宋初一走到一大片竹海中,拾级而上,一会儿工夫便看见坐落在竹林中的小小院落被三四百人围的水泄不通,有人看见宋初一带着一头大狼,纷纷戒备起来。
白刃傲慢的扭开头,不屑对峙。
宋初一轻轻拍了拍白刃的脑袋,见籍羽出来,便道,“收拾东西吧,去汉中。”
籍羽颌首,转身进屋去了。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简简单单的几件衣物和所剩不多的金,只消一刻便弄妥当了。
宋初一走的这么干脆,那前来捉人的武将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觉得必然有诈,一路上吩咐属下全神戒备。
此处山路难行,但本就距离汉中不远,只两日的路程便到了蜀王的行宫。
“秦公怕是已经到了。”籍羽低声道。
宋初一向四周看了看,在远处的马棚那边有四五个黑甲秦军。她驻足片刻,从马棚中果然走出一名灰蓝色广袖长袍的男子,形容整齐,只是脸上条条道道,好几条血痕,显得颇有些狼狈。在他脚边跟着一头通体金色的山狼长势甚猛,俨然已近两尺。这一人一狼却正是张仪和金戈。
张仪见到宋初一也微微怔了一下,旋即笑着拱手,“怀瑾,有些日子不见了。”
“张兄这脸怎么了?”宋初一张口便问道。
张仪抬袖拭了拭眼角,叹息道,“一言难尽啊!正事要紧,回头再与你细说。”
“善。”宋初一应了一声,便退开让张仪先行。心觉得,这回秦国仅存的颜面都丢光了。
先后来的两个使节,前者虽不至于落魄却实在不体面,这一个衣着光鲜可是满面的抓伤,既非武将又带着这样的伤,实在有伤大雅。倘若秦国那帮权臣知道此事,准让他们俩吃不了兜着走。
果不其然,一会儿工夫里面便传来蜀王哈哈大笑声。
有侍者过来领宋初一去了偏院,给她安排了住处。宋初一知道蜀王一时半会是不打算召见她了,倒也乐得自在,晚间吃了籍羽和季涣送来的一碗面,便早早休息了。
葭萌关栈道已经接近竣工,攻蜀的计划必须要提上日程。宋初一隐居在竹林时,早已经秘密部署好下一步的动作,只等金牛和美人交到蜀国太子手里。
就因为没几日就能够见到绝世美人和神牛,蜀王这心情特别好,连张仪与之商量两国国君会面的时间地点都做了一些退让。
次日,天边晓色。
行宫里便开始忙碌起来,宋初一被使者唤醒,十来个侍婢带上华服来侍候她梳洗。
宋初一微微蹙眉,蜀王借她来嘲讽赢驷,虽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但她不愿意任由蜀王折腾自己,所以当侍婢要服侍她更衣时,被她制止了,“我有一句十分紧要的话,烦请禀报君上。”
侍婢迟疑了一下,道,“先生请讲。”
“烦请转告君上,蜀之锦绣不在衣,便是蜀国不赐予华服,在下亦会留在蜀国。”宋初一郑重道。
侍婢听不出这句话有多么重要,但她是蜀王的贴身侍婢之一,知道蜀王待宋初一不同一般,便道,“奴这就去,先生稍候。”
第190章英俊的气人
蜀之锦绣不在衣。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实则包含了许多信息,蜀王的理解是:衣服虽华丽却远远抵不过蜀国锦绣盛世。
既是如此,倘若宋初一不着华服,恐怕更能令秦公难堪!蜀国也没有供宋初一美食华服,可她就是赖在蜀国了,秦蜀两国差异显而易见。
蜀王“想通”这点,便立刻下让宋初一不服华裳,并饶有兴致的遣那侍婢询问——蜀之锦绣在何处?
不过是无聊的把戏,宋初一就免为其难的配合了一下,说了几句好听的。赢驷既然收到那蜀王如此挑衅的书信,依旧低调前来,就不会在意这些。
这是一个观察蜀国军队结构的大好时机。
宋初一在蜀国多有不便,一举一动都在蜀王的视线之中,能掩人耳目的和司马错联系已经费了很大功夫,根本没有机会详细探查蜀国军队,既然瞌睡有人送枕头,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耻辱,最大的报复莫过于灭了蜀国。
是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狩猎场外有一处原本用于大巫祭祀的土台,蜀王命人连夜整修一番,作为“接见”秦公的地方。土台是为了与神灵对话而建造,自然庄重肃穆,即便年久未用,也丝毫不失气派。
场地坐北朝南,蜀王占据了左侧尊位,宋初一自是随着蜀国官员跽坐在左下首。
“秦公到!”
一声通报,众人纷纷翘首。因听说秦国新君才不过十九、二十的年纪,想必还没有什么君威。蜀王又端出这等架势,大部分人都是存着看秦公笑话的心态。
然而,随着洪钟大吕之声响起,一袭玄色华服的青年在黑甲军簇拥下缓缓向高台走来。蜀王竟是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为首那个人体格高大魁梧,一张冷峻的面容,步履从容犹若龙游云颠、猛虎下山。那等气魄让在场数千人屏息,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只有二十岁左右!
更可气的是,这个人的面容比之樗里疾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一父所生,但早前蜀王觉得秦赢家的也不能个个都俊,所以从未想过新君赢驷会生的如此英武。
想着,蜀王又觉得自己身高不占优势,往赢驷边上一站难免要气短一截。有失颜面,也有失天蜀威风,所以便稳当当的坐在了王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赢驷趋步走上台。
赢驷倒是不在意蜀王的无礼,微一拱手。“赢驷来迟,蜀王见谅。”
蜀王见赢驷如此给面子,他又极会做戏,笑容便十分热络起来,“秦公多礼了,请坐。”
这次参加狩猎的都是蜀国精锐军队,总人数加起来竟有一万五千人之多,这样的人数,几乎可以在半天之内把眼前那座山小上所有的飞禽走兽都杀绝。蜀人极度信奉鬼神。每年祭祀山神、水神各种祭祀活动多不胜数,自不会做触怒神灵之事,因此经过大巫占卜,预测狩猎一个时辰之内为好。
蜀王侧头向身边的侍者说了几句话,那侍者躬身应了一声,下了土台。到宋初一身边,“先生,君上请您上去。”
宋初一心中苦笑,知道这是躲不过给人当一回弓使,便只能起身跟着上去了。
“恐秦公来天蜀语言、风俗不通,特请了我国道家高人宋子为公解说。”蜀王笑盈盈的介绍宋初一。
赢驷转眼淡淡的看了宋初一一眼,面无表情的微一拱手道,“既然是蜀王一片好心,赢驷拜谢了。”
在宋初一的印象里,赢驷似乎天生就是一副冷面孔,不过眼下这番动作看在蜀王眼里可非如此。
蜀王认定赢驷不悦,脸上笑容更盛了几分,也不问赢驷的意思,擅自在他下首给宋初一赐坐,却是把张仪都挤到一旁去了。
但是蜀王倒是没想到,宋初一脸皮也的确够厚,坐下便十分“尽责”的为赢驷讲蜀国的民风民俗。赢驷是携谋而来,面上虽不动声色,耳中却十分留意宋初一说的话,那些听起来很寻常的风俗习惯,在作战中也未必没有用处。
蜀王原本还想拿几句话讥讽赢驷一番,但见眼前两人都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顿时感觉兴致缺缺,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军队上面。
场下留了六千人演练,其余均去了山上。
宋初一见演练即将开始,立刻直身冲蜀王道,“王上,怀瑾入蜀不久,对军队不熟,君上何不寻个懂兵之人与秦公解说?”
“倒是寡人疏忽了。”蜀王有心震慑秦国,顿时来了精神,立刻找人专门解说蜀国军事。
赢驷见他寻了个文臣模样的人,便道,“且慢。”
蜀王怔了的一下,微有不悦,“秦公有话请讲。”
文臣能言,所说的话难免有不尽实的地方,赢驷问道,“来者是客,不知赢驷是否可以自行挑人解说?”
这话说的,让蜀王怎么应?先说来者是客,不答应吧,显得他们蜀国无礼又小气,答应吧……他挑的可是蜀国最工于言辞的文臣,万一赢驷挑个不善言辞的,说不出个头绪来,岂不是有损国威?
蜀王笑道,“我这臣子口舌伶俐,懂周语又通兵事,是最好的人选了。”
赢驷看了张仪一眼。
张仪领会,立刻起身朝蜀王行了一个大礼,竟是用蜀语缓缓道,“兵不在言,外臣观贵国军队气象,知必是精兵良将,何须事事巨细乎?难道贵国良将只会打仗,上不得邦交台面?”
蜀王心中一凛,这才对张仪起了戒心。他之前在行宫见过张仪一回,观他行事颠三倒四,只知道满嘴的“失礼、失礼”。便没将此人放在心上,谁知竟是个厉害的!这一句话,连捧带迫,蜀王一时竟是无应对之言。
不答应。便是得罪了满朝武将。要知巴蜀征战连年全是靠的武将打仗,而很大一部分文臣都是为蜀王一个人服务,相对之下。国政更倚重武将,可得罪不起。退一步说,赢驷要自己选择解说,本来就是小事一件,他本意是炫耀兵力,若坚持反对自己面上也无光。
“哈哈,好一张绣口。”蜀王满面赞赏。心里却是把张仪给恨上了,“那就请秦公挑选吧。”
赢驷微微侧脸向台下扫了一眼,看似随意的抬手,“就有劳那位将军了。”
蜀王有看了一眼,心中犹疑。赢驷挑中的这个人叫屠杌利。去年屠杌部族的大巫才放出山的人。
蜀国的大将军几乎全部出自屠杌这个古老的部族。蚕丛时期这个部族便以善征战闻名。不知从何时起,屠杌部族中出了什么事,致使他们从不出山谷,每隔十年才会向朝廷送出一名男子。而此人一出山便会受到君主重用,直接做为副将参战,等到现任大将军无法征战时,便会替补上去。倘若十年之内,在任的大将军不幸陨落,也绝不会再多送一个人出来。在屠杌利之前,上一任屠杌将军已经陨落六年了,现任大将军只是普通部族之人。
这些,宋初一曾经详细打听过。不知为何,她心里隐隐觉得屠杌利会是平蜀的一大阻力。
一人之力,可扭转乾坤否?答案……宋初一也不敢肯定。
在她思索间,屠杌利已经走上台。周围的黑甲军不自觉的绷紧了身子。气氛一下子变得肃杀起来。
张仪虽不知道屠杌利的身份,但见他气质神秘,且似乎隐隐能感觉到他身上压制的嗜血之态,也不由捏了把汗,其实随便挑个武将都把蜀国的军队了解个七七八八,他没想到赢驷挑利刃。让这么一个人近身,可不是明智之举啊!
蜀王见屠杌利一出现,似乎把张仪和黑甲军都镇住了,心中不禁得意,将方才的不快丢到一边去了,反而交代屠杌利好生给秦公解说。
张仪往赢驷跟前凑了凑,夹在赢驷和屠杌利之间,“为免言语不通,在下在旁转个话。”
“不必。”屠杌利周语居然说的极佳。
“张子先下去吧。”赢驷道。
张仪迟疑了一下,依言下了土台。赢驷本人也擅武,要是真出什么事他在那里反而是累赘,还是黑甲军靠近保护更妥当一些。
宋初一顿了一下,也随着下了土台。
赢驷此行只带了张仪一个文官,右边台下座位都是空的,两人便则了视线稍好的地方坐下,既能够看见演武又能看见赢驷。
土台上面,屠杌利距离赢驷仅仅半丈的距离,倘若猛的向前一大步,便可置他于死地,初春清晨湿冷的风中,黑甲军所有人的额头上却都布了一层细细的汗。
蜀王不禁对赢驷侧目,心里不确定赢驷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向蜀国示诚?无论是哪一种,秦蜀目下关系微妙,蜀王自问是不会让一个秦国大将近自己身的!赢驷这份魄力和定力,如今天下间恐怕也没有几个君主堪比。
“君上是怎么想的呢?”张仪似是自语,又似是问宋初一。
“屠杌利那等武将,爱才者焉能无视?”宋初一道。
张仪莞尔,脸上条条道道显得甚为滑稽,宋初一也不禁失笑。
那边,演武场中猛然喊杀声暴起,犹如惊雷一般平地炸起,唬了宋初一和张仪一跳,两人连忙敛神看过去,却是演武开始了。
张仪凝神看了半晌,又忍不住往土台上看了一眼,虽然他明知道没有什么危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待张仪收回目光,宋初一也转头看了一眼,正欲收回目光,赢驷却微微侧脸,那目光有若实质,只一眼便移开。
第191章悲乎张仪呀
蜀王对屠杌利很有信心,他虽然未必能说的花团锦簇,也绝不会丢了脸。
赢驷看着蜀军方阵演练,听屠杌利解说,偶尔出言询问一两句,姿态很是淡然,犹若面对自己的臣子一般。这一点令屠杌利颇为钦佩。
宋初一回过头观看演武。四千蜀军也算是声势浩大了,再加上没有什么严谨的作战队形,一乱起来直是让人眼花缭乱。若依常情去想,这样的军队无疑极为失败,但宋初一和张仪越看眉头越是紧拧。
蜀军单兵作战能力很强!而且隐能看出他们是分小队作战。蜀国多崎岖险要山路,这样的方式能将兵力发挥到最大限度,反而他们平时练的军阵、骑兵在山地中被局限了。
时近午时,去山上狩猎的人也已经陆陆续续返回。两国国君观看了狩猎成果,而后各自回帐休息半个时辰,再享用此次狩猎最好的猎物。
“怀瑾,到我帐中坐坐?”张仪道。
宋初一面上有些迟疑。
张仪笑道,“怎么,如今各侍其主,连话都不能说了?”
宋初一微微笑道,“那就叨扰了。”
两人相约倒也不是要说什么机密,不过闲话一会而已,但在计谋没有结果之前,宋初一依旧要留在蜀国,不能引起蜀王的怀疑,这番作态也只是演给旁人看罢了。
进了张仪的营帐,宋初一才稍稍松了口气,寻了个坐榻,整个人没骨头似的歪了上去。
张仪见怪不怪,给她倒了杯茶。
接过茶水,宋初一端详他脸上的抓痕道,“张兄的美人下手可真够狠,如此深的血痕,别留疤才好啊!”
说到这个,张仪顿时眼圈泛红。“我家有悍妇,哪敢承美人恩?这都是金戈所为!”他拭了拭眼角,继续道,“这小畜生野性未断。活生生的把我黒矛咬死,我不过同它说了几句道理,便将我抓成这副模样!忒不可理喻!”
宋初一轻咳一声,尚未来得及劝慰,便听张仪那厢一声悲呼,“呜呼哀哉!一个圆毛畜生竟欺我至此!我张仪颜面何存!?日后如何行走于列国!?
这年头一个小伤都可能导致感染死亡,更何况是抓在脸上!这不怪乎张仪悲愤。的确并非小事。再加上医者给开了小半个月的药,苦的他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心中更是郁结。
“张兄。”宋初一放下茶盏,缓声道,“金戈可是一头未满一岁的狼崽,你总不能用圣人言去制止婴儿啼哭吧,人尚且如此,何况畜生?”
“怀瑾。张仪命苦啊。”张仪未接她的话,兀自感伤,竟是真的流出泪来。长叹一声道,“家有悍妻,中年无子,半生凄苦,如今养一只畜生都敢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悲乎张仪!悲乎张仪呀!”
其实张仪何止家有悍妻,他的父母、兄长一向严厉,嫂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师父鬼谷子也是个一向爱欺负人的主,不过那些都是长辈。他自然不能说他们什么不是。
宋初一抬袖掩了掩不太厚道的笑,语气怜悯的道,“昔日见张兄风姿翩翩,不想竟有如此苦楚。”
“怀瑾见笑了。”张仪掏出帕子抹了一把脸,嗡声道,“在外行走。自是得顾全我辈体面,我却是未曾把怀瑾当做外人,一时伤怀,难免有些失态。见谅啊!”
“哪里,若能为张兄分忧,怀瑾甚幸。”宋初一这句话的确是发自肺腑。两人初行走于列国时,都是受尽苦难和侮辱,几度徘徊生死边缘,总有几分同病相怜。再加上那次遭狼群袭击,也算同生共死过,彼此之间自是比一般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更深刻一些。
张仪敛了敛形容,才问道,“白刃如此听话,不知怀瑾如何教养?可否指点一二?”
都到这个份上了,张仪却并没有把金戈还回来的意思,倒也不是舍不得金戈,而是他性子里便有一股韧劲。用一个词形容,便是百折不挠。倘若他审时度势认定可行的事情,拐上十七八弯也得做。
张仪和宋初一有不少内在的共同点,其中这一点最为一致。
这边两人说的兴起,那边蜀王营帐却是大笑声不断。
宋初一和张仪的对话被人绘声绘色的学给了蜀王和几位大臣听。
“没想到这张仪也是个妙人,不如把他也弄咱们蜀国来!”蜀王笑道,对张仪的厌恶一下子转变成了兴趣。
几位大臣纷纷出言附和,他们心里明白,对于蜀王来说,这两个人的作用和美人也差不多,都是为了找乐子。就像蜀王自己说的那样,他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去争霸。
半个时辰过去,蜀国宴请秦公。
这场宴会,秦国可谓受尽了嘲讽,若不是有赢驷压着,那些黑甲军恐怕能立时拔剑拼命。
快宴罢时,赢驷提出一个要求——请蜀王允许秦国捉拿宋初一问罪。
擅自弃官,当秦国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蜀王还没有烦宋初一,再则存心挤兑,他自然不会让秦国称心,于是出言更是刻薄,气的赢驷拂袖而走。
做戏做全套,赢驷这也是为了宋初一在蜀国更加安全。
宋初一动容,但她内里本身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难免用阴谋的眼光去看待事情。然而不管赢驷是做给她和张仪看,还是为了使计划更完善,抑或一箭多雕,一个君主该放下身段的时候能放下身段,很值得尊敬。
山东列国正局势紧张,秦蜀这一场低调的会面并未及时的传入那些君主的耳中。但是这次会面,蜀国占据上风,甚至完全压制了秦国,加之秦献出的礼物也即将可以到达,使得蜀国上上下下的警惕心也渐渐放松。
只有朱恒居安思危。在宋初一的撺掇下,屡次上书说明自己的思虑,可惜他一个人的呼声太小,又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说服力不强,蜀王并未放在心上。
二月春风似剪刀。
朱恒屡屡劝谏不成,退意更浓,在与宋初一一次聊天之后,病了大半个月,病还未痊愈便向蜀王请辞,准备去岷山隐居修养。
朱恒在朝中人脉深广,蜀王早已忌惮这个弟弟,以往朱恒并不多谈国事,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近来却屡屡插手邦交之事,反对秦蜀通商。他心中起疑,也不耐烦听他唠叨,便允了朱恒辞官,打算放其去岷山去静静心,等合适时机再接回来。
这些年来,朱恒为官尽心尽力,很得民心,他要归于岷山的消息不胫而走,数千百姓在郊外挥泪作别。
蜀王看着一案的奏简,实在头疼欲裂,他没想到朱恒一走,能惹出这么一堆东西。
翻了几卷,蜀王烦躁的将东西扔到到一边。正此时,外面若隐若现的传来乐声,竟是从未听过的曲子。
蜀王立刻来了精神,“去,查查何人因何奏乐。”
第192章哀曲杀朱恒
两刻之后,侍者才来回话,“王上,是怀瑾先生,在王宫后头的山上抚琴。奴已经将人请到宫外,王上可是要见见?”
内侍能跟在一个喜好变化无常的君主身侧这许多年,显然是很有些手段,他对蜀王心思揣摩的比旁人更清楚一些。
“宋怀瑾?没想到他还通音律,快去请他过来。”遇着有趣的事情,蜀王便有借口把一案的奏简都抛到脑后。
少顷,侍者通报过后,宋初一携琴从外面进来,发丝上带着淡淡的湿意。她还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宽袖大袍,墨发在头顶纶了一个发髻,因为尚未到加冠的年纪,只用布带绑了。
蜀王有段时间没有仔细看宋初一,如今这一看去,竟发觉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已经快要长成气度清发的青年。蜀王这半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却只在宋初一身上才切实体会到“气度”这个东西,有时候一个人美不美,也不全然关乎容貌。
“见过王上。”宋初一放下琴,甩袖行大礼。
“免礼。坐吧。”蜀王笑容可亲。
宋初一施礼致谢,而后在距离蜀王不远的坐榻上跪坐下来。
“方才怀瑾奏的何曲,从前并未听过。”蜀王是个精于享乐之人,尤爱收集世间的曲,那些中原商人知道他这个爱好,都纷纷搜罗各种曲子卖进来,蜀国富庶,给的价格很可观,趋利的商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商机,因此这十年来蜀王也大都把中原乐曲过耳了。
“在下有感而发。胡乱弹的罢了,算不得什么曲乐。”宋初一淡淡笑道。
曲子的确是宋初一作的没错,却是不是胡乱弹,而是她自从决意灭蜀之后就开始谱曲。否则一般的曲子怎么可能入得蜀王的耳?
“没想到怀瑾如此博学多才!”蜀王由衷感叹,他顿了一下,问道。“听先生曲中悲伤绵延不绝,怀瑾因何伤心?”
宋初一闻言,起身走到殿中央,冲蜀王行了个稽首大礼,悲切道,“怀瑾自入蜀以来,颇得恒大人照拂。恒大人的才学亦令怀瑾心折,如今他盛年归于岷山,怀瑾不由伤怀。”
蜀王微微皱眉,声音冷了不少,“岷山风景秀丽。恒身体有恙,去那里修养何悲之有!”
宋初一直起身,直视蜀王,“岷山是杜宇陵寝所在之处,春时杜鹃花开满山野,的确极美。百姓都觉得恒大人如此贤德,与杜宇同归也使得,所以即便心中不舍,却也无人觉得不妥。怀瑾只是觉得如此大才不能为国尽忠。就此埋没于山水,实在可惜!”
话里倒是大义凛然,一时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可不知怎么的,蜀王就是心中隐隐觉得不舒服。
“想必满朝再也找不到能媲美恒大人理政之能的人了,不管是出自私心还是公心。怀瑾想请王上再慎重思虑一番,不如请恒大人再辅佐太子一段时间,等到太子能够单独为政,恒大人再去修养也不迟啊!”
“宋先生多事了!”蜀王先前好不容易提起的一点兴致,顿时烟消云散,“先生还是像庄子一样在蜀国好好游山玩水,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为好!”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把宋初一独自丢在殿中。对于蜀王来说,宋初一就是一个平素用来逗逗乐的人,他就算再烦恼满案的奏简,也不会允许宋初一插手蜀国内政。
这一点,宋初一心知肚明,因此很是平静的跟着内侍出了宫。
大门外,宋初一回头看了一眼蜀宫,唇角微微上扬。
原本宋初一对朱恒并没有下杀心,但经过这段时间与他的刻意接触,和对蜀国朝政的深入了解,她才明白,这个人不得不除,而且最好让蜀王亲手除去!
这之后的几天,蜀王依旧如往日那般玩乐,但是大臣不断请示政事令他实在扫兴。这个时候他又惦记起朱恒的好来,心想,只要牢牢抓住朱恒,纵然朝政都在手里又能怎么样呢?这么多年了,不是没扑腾出什么浪花来?
这么想着,蜀王便召集群臣,提起让朱恒回来的事情。
让他没想到的是,满朝大臣竟然有七八成都立刻赞成!连那个一向与朱恒水火不容的老丞相都没有出言反对!
作为一个君主,自己的属下做人成功到这种地步,他怎么能不心惊?
未必是朱恒势力如此之大,其实问题就出自蜀王自己身上,只是他当局者迷。
蜀国君权神授的思想甚重,君主就是神灵转世,臣民不能有丝毫的忤逆。可是蜀王的情绪变化莫测,说不定一个不慎就触到逆鳞了,如履薄冰的日子谁愿意过?
朱恒并没有多少实权,兵国大事都是丞相决定,他只是负责伺候蜀王,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前朱恒在的时候,就朱恒一个人伺候着蜀王,他们可以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营私舞弊,过得多滋润?所以众臣在衡量利弊时,觉得他在比不在好。然而蜀王却不这样想,他只觉得不知道在自己什么时候没注意,竟让朱恒有了如此大的影响力!
蜀王辗转反侧,次日未曾朝会,而是单独召见了老丞相。
一番君臣寒暄之后,蜀王直接道,“寡人记得丞相以往多有指责朱恒为政不佳,怎么这次也同意他回朝?”
蜀丞相已经是六十高龄,满头银发,银须过胸,瘦如枯树,眼皮松弛,耷拉着睁眼像是没睁眼一样。老人家听蜀王这么问,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老臣与恒大人政见不合,但不可否认,他对蜀国忠心耿耿,事必躬亲,是一个好官。”
老丞相其实心里想的是:老臣年纪大了。一堆国事压的喘不过气,实在抽不出精力再伺候您啊!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他只好捡了几句好的说说。朱恒虽然对他处政指手画脚,颇多不满。但毕竟朱恒手里没有实权,以前忌惮其多在蜀王跟前走动,抹黑一个人易如反掌。怕终有一日对自己权利造成威胁。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老丞相看明白了,蜀王心里很忌惮朱恒,有了这一点,丞相很放心。
送走丞相,蜀王一个人在闲置已久的书房里一直坐到深夜。
他想的最多的却是前日宋初一的话。
朱恒与杜宇同归……朱恒与杜宇同归……
杜宇是开明氏之前的最后一位君主,民间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无不说他是一位贤明君主。杜宇擅长耕种之事,那时候,蜀国水灾,杜宇却无力治理,于是乞求上苍赐予蜀国一个治水能人。倘若能如愿,他宁肯以君位相让。结果一具尸体顺水漂来,到了蜀国复活,做了蜀国的丞相,带领蜀国百姓治水。治水成功之后,杜宇果然禅让君位。
这个死而复活之人,就是开明氏第一代君主,鳖灵。
不管实情如何,蜀国的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治水有功的鳖灵虽被尊为神,受人们崇拜供奉,但其如今在民间的名声远远不如杜宇。
蜀王想到文武百官几乎一致赞同朱恒回朝,又想到自己的子民居然把朱恒和如此贤德的杜宇相提并论,一时惊怒不已。这些人的意思是不是说朱恒如此贤明,他也该禅让才对?
这些事情,终于让沉浸于美色奢靡的蜀王有了危机感。
连续一个多月,蜀王食不下咽,人都瘦了一大圈。
这日傍晚,蜀王在花园里散心时,忽闻乐声。他驻足仔细听那曲调,只觉得悲从中来,仿佛是对朱恒的无限挽留,又仿佛是幽怨的责怪着自己对朱恒的“迫害”。之后的五六日,这曲子反复响起,隐隐约约的萦绕耳畔,越是听不真切,越是让他心烦气躁。
“来人,去把宋怀瑾砍了喂狼!”蜀王猛的从榻上跳起来,冲侍者暴喝。
时已经夜半,正在打瞌睡的内侍被唬了一跳,也不敢问为什么,连声应是,撒腿跑出去令人去捉宋初一。
可是寻了几日,宋初一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觅不到踪迹,可蜀王依旧时不时听见那曲声时不时响起。
“王上,秦国使节樗里疾求见。”侍者在门外小心翼翼的禀报。
“樗里疾?”蜀王有气无力,“寡人心情欠佳,让他不想死就莫来扰。”
蜀王一向看不惯樗里疾俊美的模样,如今情绪不好,就更不愿意给自己添堵了。
那侍者退下去,半晌折回来,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王上,秦使说是关于神牛和子朝美人之事。”
“子朝美人?”蜀王精神顿时好了大半,从榻上坐起身来,拢了拢衣襟,“让他进来吧。”
侍者听见蜀王的声音,心中一喜,觉得这个子朝美人可能终结他战战兢兢的日子,于是立刻去将樗里疾领了过来。
“外臣见过蜀王。”樗里疾躬身行礼。
蜀王不乐意看他,有些不耐烦的道,“先生有何事,说罢。”
樗里疾便将来意说明,“外臣收到咸阳来信,君上听闻栈道已经接近竣工,便将礼物送达汉中附近,因此想请教王上,是秦军护送至葭萌关,还是蜀军到秦蜀边境接应?”
蜀王沉吟一下,道,“自是我军出关接应。”
“如此,外臣也就此向王上告辞了。”樗里疾是作为人质压在蜀国的,既然蜀军过去接应礼物,他理应随去,待礼物交接之后便可以回秦国了。
“善。”蜀王一方面不待见樗里疾,另一方面是眼下没有心情,所以连理应准备的送行宴都懒得提起。
樗里疾正欲退出去,迟疑了一下,又拱手道,“外臣听闻王上在追杀宋子,有一句不知当讲不讲。”
“哼,你们这些中原人就是这样不痛快,愿意讲就讲,还有什么当不当的!”蜀王冷哼道。
“宋子在中原名声并不逊于庄子,王上杀他,总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樗里疾不等蜀王答话,继续道,“外臣作为仰慕宋子才学的士人之一,不得不为他说一句公道话,王上的心病难道真是在于宋子?”
王上的心病难道真是在于宋子?
一句话准且狠的敲在了蜀王的心头。
“外臣告退。”樗里疾说完便直接退了出去。反正蜀王不喜欢他,他作为一国使节,也不需要卑躬屈膝,蜀王便是再荒唐毕竟不蠢,两国邦交不斩来使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蜀王狠狠呼出一口气,是的,倘若不是朱恒,就算宋初一再弹什么曲子也不过是作乐的玩意罢了!
“恒啊……”蜀王喃喃,放在腿侧的手慢慢攥紧,眼中一片寒凉。
第193章娘气和儒雅
开明十二世,十九年二月二十七日。
前往岷山修养的朱恒忽然“病故”,消息一传来,王城缟素。
朱恒之所以得百姓爱戴,是因为他平时除了负责伺候蜀王之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安排耕种事宜。丞相说朱恒事必躬亲,也不是没有出处,他每至耕收时节必会亲自到田间巡视,体察民情,且不论政绩如何,至少他为官十几年尽心尽力。
在葭萌关附近的宋初一得到消息,愣了片刻。按照她的估计,蜀王至少会思虑三五个月,却也没有想到他会下手如此之快!就在方才,她还在想该用什么法子再激蜀王的杀心,诱使他一个月内下手。
朱恒是蜀王亲兄弟,蜀国上下除了太子之外,王族之中就属他声望最高。蜀国不灭还看不出他的作用来,倘若蜀国一倒,朱恒这种人便会成为秦国统治蜀国的最大障碍,所以他早晚都要死。早早由蜀王下手,正可以进一步离间蜀国君臣关系,尤其是蜀王和众位执政大臣。朱恒怎么死的,无知百姓或许能够全部被蒙在鼓里,但怎么瞒得过那些人精?蜀王连亲兄弟都下手,满朝怎能不人人自危?
君臣二心,破蜀指日可待。
如此正合宋初一的心意,可是她心中并无丝毫成功的喜悦。
宋初一站在山丘上望着延绵无尽的杜鹃花,忽然道,“涣,拿酒来。”
季涣解下酒囊,递给她。
宋初一拔开酒囊塞子,转向岷山方向,将酒浇在面前,“恒大人,宋怀瑾敬你。”
谋国必谋人命。两国相对,彼国忠臣便是我之死敌,世事如此,宋初一心里谈不上内疚,她这一壶酒仅仅是敬朱恒为人忠良。而非惺惺作态。
“蜀国君主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越发的没有胸襟气度,更没脑子!”季涣叹道。
宋初一将酒囊递给他。抄手看着如霞绚烂的杜鹃花,淡淡道,“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蠢虫。”
“先生这话忒狠。”季涣咂嘴道。
蜀王也不是笨。关键是他的精明没用对地方,没用对地方也就算了,偏还有一颗狠心。
这是蜀国的灾难,却是秦国的幸事。
“礼物入蜀国了?”宋初一轻声问道。
“尚未。不过得到消息,东西已经到了蜀国人手里。估计再隔三五天便能到霞萌关。”籍羽答道。
“嗯,通知司马将军准备伏击吧。”宋初一道。
“嗨。”籍羽领命去与司马错会和。
“可惜我这体型太显眼了,否则真想打一仗!”季涣热血沸腾,他已经很久没有打仗了。
通常绝大部分人都怕死,每每提到打仗只觉得胆颤,可是鲜血与厮杀也同样能激起一些人骨血里潜藏的野性,并且一旦被激起,战场厮杀便会成为一种瘾,这种人注定是马革裹尸的战将。而季涣无疑是其中之一。
“列国伐交频频,最不缺仗打。”宋初一道。
这一次,他们要冒充苴国人去劫秦国那批礼物,所以全部都挑选身高不高的兵卒。这批人分为三拨,一为先锋袭击蜀军将起逼入峡谷;第二队人马埋伏在峡谷附近,进行伏击;第三拨人专程善后,将尸体处理干净。
蜀国山多,不便像在平原地区那样进行大规模的截杀,但是因地势埋伏却是极佳。
经过数月部署,关键,在此一举了!
“走吧,与张兄会和。”宋初一拍了拍蔫蔫的白刃。
狼的方向感尤其出色,尤其在山林、荒原,宋初一想避开蜀军,从山中捷径出关,就只能依靠白刃带路。这段时间,蜀王遍寻不见宋初一,也都是白刃的功劳。
直到现在,宋初一才能由衷的感叹一句: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在此时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了,总算没白养!
白刃其实很委屈也很后悔,当初跟着赵倚楼想吃什么有什么,而且每天除了吃就是玩,跟着宋初一吃苦头也就算了,还要被嫌弃。
做狼难,做宋初一养的狼更难啊!
作为一头雪狼,白刃应该整天在雪原中翻滚,但自从被宋初一逼着当山狼使,一身洁白无瑕的毛已经被染的满是脏污,尤其是一张无辜的狼脸,已经花的认不出原来的模样了,以至于在六天以后,张仪见到它还惊诧的问宋初一:竟又在山中收了一头狼?
入了营,张仪立刻令人备热汤给宋初一一行洗尘。
白刃扑腾了三浴桶的水,才堪堪洗干净。
宋初一沐浴之后,与白刃一起坐在帐中烤火,等着司马错传来消息。
“怀瑾,长夜漫漫,来对弈一局吧!”话音未落,张仪依旧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看见蹲坐在火堆前的宋初一,不禁怔了怔。火光融融映照下,宋初一带着湿意的墨发披散在身后,脸部线条十分柔和,眉眼之间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疏懒柔和。竟,似有三分女相……
但张仪旋即一想,宋初一如今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难免少了些棱角,待再过几年定然会好许多。
“来来,怀瑾,咱们来一盘大国杀!”张仪将一瞬的异样抛诸脑后,抱着两罐棋子拉宋初一下棋。
方才张仪忽然进来,宋初一心中也是一跳,但见他面色又恢复如常,心里略略放心,飞快的寻了布条将头发全部绑起来。
“怀瑾加冠了?”张仪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想起来宋初一平时并不披发。
在少年未及冠之前,多是半披半束,或者留有垂辫,待到成年之日则把所有头发都梳上去,由师长为其加冠。宋初一却一直都是将所有头发都绑成发髻的。
宋初一笑道,“我家父去的早,族里没有旁人了,又早早出来行走,稚子之相屡屡碰壁,所以便自己梳了起来,倘若成年时能有缘再遇上师父,便请他老人家替我加冠,倘若遇不见,便只好去家父坟前磕头自己加冠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长辈加冠的,宋初一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张仪也知道,宋初一出自道家,道家一向逍遥自在,遵礼却不强求礼节。
张仪点头,“如今年纪轻,有些娘气是难免的,待长开便好了。”
“娘气?鸟!老子这叫儒雅!”宋初一撩袍子,在棋盘前坐下,“来吧!既然是你邀我,我便为客,先下如何?”
张仪在心里默默收回方才的评价,“蝇头小利也不放,好,就让你先行。”
“黑子,秦国。小利否?”宋初一哈哈一笑,便将那罐黑子取了过来。
“一步先机啊!”张仪叹道。
围棋这种东西,往往先落的一方更有利,而且时人觉得选择好的方向、喜欢的棋子,也能够影响胜负运气,宋初一占取落子先机又选了生机勃勃的秦国,还未开局就已经处于上风,确实不是蝇头小利。
但自信如张仪,自不会放在心上,他思忖片刻,道,“我选韩国!”!!!
第194章初见都尉墨
大国杀中各自选择效命国家之后,所行的棋路要与该国国情相结合,不能脱离这个框架,待双方铺好大局之后才是精彩的开端。
张仪与宋初一都是善弈之人,又是第一次对局,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不知不觉两人都深陷其中。
帐内一片静谧,白刃在旁很是紧张,它能敏锐捕捉到宋初一细微的情绪,她激动时,它浑身绷紧,竖着耳朵戒备;她轻松时,它就抖耳朵甩尾巴,后来发现其实没有危险,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白刃才出去没两刻,便有士兵在帐外急促禀报道,“两位先生,外面两头狼撕咬起来了,眼看已经见血!”
营地中所有人都知道,白刃和金戈是这两人养的宠物,极通灵性。白刃刚来,他们还不太清楚它的性子,但那金戈虽然经常在营中兜转,却从来没有袭击过人,最喜好就是蹲在马厩那边看马。
张仪头也不抬的问道,“谁占上风?”
帐外的士兵看不见他的神色,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白刃和金戈的战况,“白狼占上风。”
几乎没有悬念,张仪平时被金戈气的狠了,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落下一粒白子,问宋初一道,“白刃应该有分寸的吧。”
狼牙尖爪利,误伤在所难免。他的意思是,白刃要咬死金戈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不会等到有人来通报,看样子应该只是闹着玩。
“那我不知道,不过我很有分寸。”宋初一咧嘴笑道。
这明显是挑衅,张仪甩开大袖,一副拉开架势的模样,“善,就让为兄看看怀瑾是怎么个分寸!”
说罢,两人竟是不理通报,继续埋头下棋。
已近子夜。外面两头狼在空地上咬做一团。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帐中的棋盘上也是如火如荼。士兵等不到回应,只好去通报守营都尉。
天色破晓。
张仪和宋初一听见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同时抬头,目光相交,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果然。不出片刻,门帘被人撩开,一阵冷冽的风夹杂着血腥气息袭面而来,一袭玄甲的司马错哈哈笑道。“两位先生胜券在握之姿,实在令人钦慕。”
前方突袭尚未传来捷报,他二人兀自下棋下的浑然忘我,在旁人看来,是对这场仗有必胜的信心。
然而此事只有宋初一和张仪才互相能体会彼此的心情,相对于两国厮杀,这只是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战争。但是对于灭蜀来说至关重要,对于宋初一和张仪来说也是至关重要,所以就算有九成把握,他们也不能不担忧。
“观将军神色,必是大捷了!”张仪笑着与宋初一起身相迎。
“大捷!”司马错比两人都年长,他虽是武将,但他一向敬重博学有才之人,因此态度没有因为他们的年轻而有丝毫不恭,“怀瑾先生妙计。我军顺利截获那批礼物,战场也已经处理妥当。”
“司马将军自谦了,打胜仗可同我没有什么关系。”宋初一的确是主导整个谋划的人,但对这一场仗也只是个粗略的建议而已,最终的决定部署还是由司马错决定。
宋初一转而问道,“樗里疾是否安全回秦?”
“大人奉了君令,连夜赶回咸阳。”司马错见两人面露疑惑,也不隐瞒,“大良造率军与魏交锋屡屡告捷。魏国罢兵求和。外战一熄。紧接着有人告发以太师甘龙为首的十余个老氏族与义渠密谋图秦,又查这些人当初助公子虔诬告商君。致使商君如此忠臣身受极刑而死,把十几个老氏族连锅端,渭水刑场杀了一千余人。朝堂顿时空了一半,君上正是用人之际。”
这样的大的手笔,比之商鞅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容易便被天下人指为暴君。事实上,此举也的确在列国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连一向不管事的周天子都派遣使者询问因由。
面对列国各个学派质问,赢驷依旧秉承他惜字如金的一贯做风,只对外引用了孟子一句话:国人皆曰可杀!
一句话直掐要害!那些人无非是指责赢驷不惜人命、为人暴戾、少德寡恩,而孟子这句话却是以“仁”为本,赢驷这是告诉天下人,他这么做亦非是个人意愿,而是遵循民意。
误国、谋反,证据确凿,无论哪一个都可以定死罪,而且这些人串谋诬告商鞅,以私恨定其车裂极刑,简直人神共愤。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般最严酷的刑罚莫过于腰斩、砍头。传说车裂是上古时期的刑罚,若非犯下天地不容的大罪,都不当用此刑罚。自春秋至今,商君是唯一受此行而死的人。
经过上次赢驷的翻案,确认商君枉死,当初坚持对国士功臣用此刑罚的人,不该以死谢罪吗?
秦国很快公布了受刑者的名单和身份,全部都是各组主事和参与谋反之人。一条条罪状列出,放眼天下谁还敢辩一句他们不该死,恐怕会立刻被唾沫星子淹死。
最终,周天子又派使者宽慰了赢驷几句,一个惊天大浪刚刚掀起波澜便又悄然平息了。
宋初一和张仪听完,不禁被赢驷折服。此事牵连甚广,连根拔起看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谈何容易?背后必然是做了更多不为人知的努力,否则岂能仅仅是朝中缺人的局面?这件事情处理的丝毫不拖泥带水,思虑之周全,手段之狠辣,行事之魄力,还有他应对天下责难时的冷静和睿智,无一不让人佩服。
“秦国得此君,何其幸哉!张仪遇秦公,何其幸哉!”张仪由衷叹道。
宋初一面上亦带着愉悦的笑容,张仪的感叹也正是她的心声。策士与普通士人不同,他们一般不会对哪一国尽死忠,可是倘若得遇明主,君臣携手谋天下无疑可事半功倍,这是每一个策士梦寐以求的事。一朝君一朝臣。对于这次事件造成的朝堂空虚,宋初一、张仪、司马错三人内心深处都十分高兴,这意味着。只要他们这次在巴蜀立下大功。回去多半有大官高爵等着。
一时间三人干劲十足,司马错连战甲都不曾卸下,便与张仪、宋初一商议起了下一步对策。
“将军,两位先生,有君令!”帐外传来通报。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连忙起身整理衣冠。司马错出声道,“请君令使者进来。”
片刻,一名着玄色盔甲的使者手持一只竹筒走了进来。三人拱手行礼。
使者本人断然当不起他们行礼,见状便直接打开竹筒。“君上有令,着司马错将军、客卿张仪即刻回咸阳,不得有误。宋怀瑾作为军师,稳住巴蜀局势,原地待命。”
“谨遵君令。”三人躬身施礼。
“司马将军、张子,请尽快返回咸阳,属下先行一步。”使者拱手道。
“且慢。”司马错叫住使者。问道,“君上可有派人来此地协助宋先生?”
“回将军,是夏铨将军和都尉墨。”使者答道。
司马错点头。
送使者出去之后,张仪才道,“不知君上打算何时攻蜀,怀瑾是否能把握时间?”
宋初一苦笑一声,“兄当怀瑾真能玩弄天下于股掌?自打礼物从咸阳运出,便只能引导事情发展的方向,而不能强加控制了。不过预估还有三四个月可以准备。错过这次机会,灭蜀无望。”她拱手朝张仪和司马错道,“望两位回咸阳,将此事转达君上。”
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巴、蜀、苴三国也不是能谁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
“怀瑾放心,君上必有明断。”张仪对赢驷十分有信心。
张仪是策士,却也略通兵家,兵贵神速这样浅显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嘴上似是随意一说。其实心里也赞同宋初一的重视。
宋初一撩起袍子,不知是从中衣还是下裳里抽出一卷尚带温热的羊皮卷。“这是我近几个月记录的《蜀国风物》,有两千言,助将士们了解蜀地山林情况,以便早作应对。”
司马错郑重的接过《蜀国风物》,“先生辛苦了。”
张仪笑道,“怀瑾藏的严密啊!”
“过奖,过奖。”宋初一哈哈笑道。
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宋初一让司马错带走蜀国地图,现在咸阳仔细部署一番。
朝阳之下,宋初一目送他们离开。
她看着张仪带着金戈的背影,忽然笑了起来,因为她发现,金戈这头狼好像是窝里横,在外都是一副木呆呆的模样,转脸就能把张仪往死里讹。这回金戈受尽白刃的欺负,不得发泄一下?
宋初一正想着,身边忽然窜过一道白影,闪电一般带起地上淡淡的尘土,朝着金戈奔去。
所有人也都发现了它,纷纷停下脚步观看这感人的一幕,心道这两头狼昨天还掐的要死不活,今天分别却难舍难分,如此真挚的情感竟如人一般!
众人想着,只见白刃冲到金戈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爪狠狠朝它脑袋挠了一爪,然后扭头就跑。
太他娘的丢人了!宋初一以袖掩面,果断转身往回走。
白刃屁颠颠的跟了上来,似乎心情很是不错的围着宋初一打转。
后面静默片刻,传来轰然大笑。
宋初一小声斥责它道,“还欢蹦!看你办的这叫什么事!众目睽睽之下,行事太小家子气!”
自己养的威猛雪狼居然猫一样的伸爪挠别的狼,纵然挠的比较狠,却也改变不了挠的事实,宋初一越想越丢人,不禁愤愤道,“你至少应该把金戈撞飞啊!罚你五天不准吃肉!”
白刃听不懂,依然欢脱如故,直到最期盼的午饭时间到来,面前端上一盆菜糠时,它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更恐怖的是,接下来连着四天真的只有菜糠!
白刃万般委屈的趴在榻上看着酒足饭饱的宋初一,一颗破碎的狼心狠狠的思念赵倚楼了。
“先生,都尉求见。”帐外有人禀报。
“请他进来。”宋初一放下竹简,起身相迎。
都尉的官职仅次于将军,夏铨为主将,都尉副之,虽则赢驷君令的意思是以她这个军师为主,但宋初一也不能摆谱。
幕府帐子撩开,宋初一眯着眼,看见明晃晃的光线中走进来一名身着玄色盔甲的男人,沉重的盔甲在他身上丝毫不显累赘,反将宽肩窄腰勾勒的线条清晰,腰间玄一把巨剑,英武非常。
那人还未站定,白刃蹭的从榻上窜了下来,见了亲爹一般的扑到男子腿边,发出小声的呜呜。
男子抬手揉了揉白刃的脑袋,它立刻谄媚的摇尾巴,由威猛的狼活脱脱的变成了一只狗。
宋初一此时没有兴致训斥它,只是盯着面前这个英气逼人的男子打量。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已然棱角分明,双眉凌厉斜入鬓,一双深邃的眼眸越发夺目。
“都尉墨,见过宋先生!”男子抱拳,醇厚而华丽的声线似乎能轻易拨动人心弦。
“赵小虫何时变成了秦都尉?”宋初一乍然一笑。
赵倚楼严肃的面容也染上一抹笑意,“怀瑾。”
“君上倒是真敢用人。”宋初一咂嘴,将赵倚楼前前后后都仔细打量一遍,“英武!”
赵倚楼是赵国公子,这点倒是没什么关碍,可他当初几乎已经成了赵国君主,未免不必要的麻烦,便改了名。因他师门是墨家,所以便单名墨字。宋初一略一想也就明白了。
她看着赵倚楼,心里也不由感叹时间过的真快啊!不知不觉已近两年,从前赵倚楼漂泊山野与兽争食,身体瘦弱,距今不过两年,却俨然要长成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
“你不是在墨家大剑师那里学剑?为何这么快便投身秦国了?”宋初一疑惑道。
“师父说,我剑法已有小成,出来历练也是好的。”赵倚楼轻描淡写。
他师父是这么说的没错,却是无奈之下才说了这句话。
第195章给我看一眼
墨家大剑师十分看好赵倚楼的资质,一心栽培,觉得假以时日他必定能成为无双剑士,赵倚楼也很刻苦,可是在一年之后他竟然执意要到秦国从军。
赵倚楼这个拗性子,一旦决定的事情,一百头牛都拉不住。他师父也是拗不过他,只得叹一句:出去历练也好,好自为之吧。
对于一名剑师来说,心的修炼很重要,否则武功再好也只是个武夫而已。赵倚楼此时要投身战场,几乎是放弃成为大剑师。
宋初一皱眉,“战场厮杀,你若不能守心,日后恐怕在心境上难以达到大剑师的境界。”
宋初一用剑不怎么样,可是不代表不懂。这世界上有多少见识战场之后还能保持心中清明的人?
“武力可以自保便好,何必一定要做大剑师?”赵倚楼道。
宋初一听见他这样的回答,微微怔了一下,旋即道,“善。”
大部分士人都有很强的功利心,宋初一自幼接触道家,功力心稍淡一些,却也并非没有,而像赵倚楼这样对名利没有欲望的人倒真少见。
宋初一给他倒了杯水,“你先休息一下,我这里还有些事情。”
近段时间正是巴蜀关系紧张的时候,各方消息汇集而来,宋初一要全面掌握局势,将三国纷争挑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知易行难,道理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可世间精明的人多不胜数,宋初一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她急着去看竹简,并未注意到赵倚楼眼中的黯淡。
手中的热气透过粗糙的陶传到手心,赵倚楼没有喝,将杯子轻轻放在几上,带着白刃出了帐。
很久不见,宋初一的模样成熟了许多,举手投足间的从容自信,端的是一个士人模样。可宋初一的冷淡,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在这世上漂泊无依。她与他相依为命,同住过一个草窝,同食一盆粥,明明是那么狡猾的人,他却不知为何交付了全部的信任。与外人相处的时候,他会紧张。觉得所有人都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但只要有宋初一在的地方,他就会无端的有勇气面对。
然而,就算随波逐流如他,也有想执着的事情啊!
宋初一在看完大部分竹简,外面天色已经黑透。牛油灯昏黄,她用铜丝拨了拨,光线陡然明亮起来。
“来人。”宋初一道。
一名甲士撩开门帘,大步走进来,抱拳道,“先生。”
“什么时辰了?”宋初一说着,摊开最后几份竹简。
“回禀先生,已经快子时了。”甲士道。
宋初一嗯了一声,垂眸正看见赵倚楼的调任书,“下去吧。”
赵倚楼是两个月前才任都尉之职,没有任何功绩,也没有任何才名,唯一的有用的背景便是墨家弟子的身份。调任书上对他的评价只简单的写了“颇具将才”四个字。
宋初一沉吟。赢驷这是什么意思?驻守在这边的主将是夏铨,原来的都尉是司马错的副将,随着他回了咸阳。也就是说,赵倚楼是除了夏铨和她之外最高的官职了。按道理来说,赢驷不该派一个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人来这里,倘若想历练他,战场多的是。
静坐了一会,宋初一将竹简卷了起来,出帐问了赵倚楼的营帐在何处,便过去了。
到了帐前,宋初一看了两名守门兵卒一眼,径自走了进去。门口两名兵卒对看望一下,便默契的没有任何动作。
宋初一忽又撩了帐子出来,冷然道。“你们为何不拦我!”
虽然赢驷的君令中隐约有以宋初一意见为主的意思,但也没有明确的说法,所以这件事情并未公开。在外人眼里,她仅仅是个士人身份,而赵倚楼是有官职有爵位的,守门的士兵至少应该问一句,通报赵倚楼一声。
“先生是军师……”一名兵卒试着解释。
宋初一打断他,低斥道,“少他娘的说操蛋话,自觉去领十军棍!”
两人愣了一下,是没想到宋初一这么个文人言语竟然如此粗暴。
“还不快去,否则我敢担保,捅到夏将军那里可就不止这几棍了!”宋初一说罢,也不理他们,撂下帘便进帐了。
那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齐声应道,“嗨!”
帐内还留着一盏油灯,棋桌上满满的一盘棋子,显然是赵倚楼自弈了好一会儿。宋初一略略看了一眼,发现他的棋路比从前更加沉稳,布局思虑也更缜密了。
走进内室,趴在榻旁的白刃抖了抖耳朵,装作没看见这个天天喂它吃菜糠的人。
赵倚楼睡觉很安静,平躺在榻上,双手露在被子外面,放在身体两侧,光线微弱,将那容颜的轮廓映的更加深邃硬朗。
宋初一在榻沿坐下,这么静静看了他许久。
“看够了没有?”赵倚楼未曾睁眼便知道她在做什么。
宋初一嘿嘿笑了一声,“如此美人,怎么能看够?”
由于从前经常露宿荒郊,需要随时防备野兽出没,赵倚楼的睡眠一向很浅,宋初一方才在帐外说话,他不可能没有听见。
赵倚楼睁开眼睛看宋初一,她还如以前那样调戏他,尽管并不是很喜欢,心中却安定不少。
宋初一麻利的脱了衣服,钻进赵倚楼的被筒里,嘶声道,“真冷。”
“不许往我身上贴!”赵倚楼嫌弃的揪开她。
“有句话叫天妒红颜,生的这么俊要注意积德,为人宽厚善良才能长命百岁,我这是救你。”宋初一理所当然的巴在他身上。
待身体稍稍暖了一些,那双手便开始不老实了。这倒罢了,她居然还边摸边评价,“这胸比以前结实多了,和羽不相上下。”
赵倚楼一听,脸色就黑了几分。
“啧,这蜂腰窄臀,比季涣那粗筒子**多了。”宋初一说着,爪子从中衣里伸了进去。
赵倚楼脸色黑如锅底,冷哼道,“你倒是一个都没放过。”
“食色性也,美色当前,不多吃点怎么对得住自己。”宋初一手正要滑到他胯下,却一把被抓住。
“睡觉。”赵倚楼硬是将她的手固定在自己腰处。
“你看我都一年多没摸过了,不给摸,至少给看一眼吧。”宋初一诚恳的道。
第196章阴沟里翻船
昏暗中,赵倚楼涨红了脸,手紧紧攥着宋初一的手腕,不让她有丝毫动作。
赵倚楼这厢正窘迫着,胯下冷不防的被什么东西揉了揉。
“你……”他满面惊愕,才感觉放在他那处的是宋初一的脚。
“手摸脚摸有什么不同么?”宋初一嘿嘿笑着,没有节操的道,“既然摸都摸了,你就别一副贞洁烈男的模样,索性从了我吧。”
静默须臾,赵倚楼猛的翻身将宋初一压在身下,一双幽深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之后,却是顿住了动作。赵倚楼觉得宋初一似乎并不是对他一个人耍流氓,倘若她只是性子使然,并没有那个意思,他此刻做了出格的事情,日后要怎样相处?况且,宋初一这样的女人,不是轻易能娶回家宠着的,也实在不合适娶回家宠着……
朦胧的光线里,宋初一也能将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看清楚,方才他一翻身时那种骇人的气势,着实把她惊了一下,但旋即随着神色不断的变化,那种迫人的威压也随着潮水般退却了。
“你在想啥?”宋初一打断他纷乱的思绪,兀自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道,“虽说我不爱在下面,但看在你长得好的份上,我勉为其难也不是不可以。”
赵倚楼心里又是一跳,旋即心里百味具杂。
压制了宋初一许久,他终究还是没有继续下去,只缓缓伏在了她身上,把脸埋进她脖颈间。
对于宋初一,赵倚楼可以抛弃尊位,可以生死相随,却不愿随便与她有真正的肌肤之亲。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他一时也想不明白,其实心里明明是期待、喜欢的。
他是当局者迷。不知道往往是因为太过在乎,所以才越加慎重。
宋初一被赵倚楼高大的身躯压的结结实实,只能动一动手指头。起初她也察觉到赵倚楼情绪不对,便没有出声,让他冷静一下。谁知道不消片刻耳畔竟然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更要命的是,那呼吸犹如狗尾巴草轻轻挠在耳朵上,让她浑身使不出力气。
“唉唉!”宋初一伸了伸脖子。
赵倚楼的头微微滑下,呼吸喷洒在她脖颈上,更是要了老命!
“赵倚楼。你他娘的给老子起来!”宋初一压低声音。
宋初一不敢大声,脸皮厚是一回事,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有分寸。万一明天一早整个军营里传出“信任都尉欲强暴军师”、“都尉与军师有染,靠美色上位”之类的话,恐怕不是脸皮厚就能顶住的事!
“赵倚楼!赵刻!赵小虫!”宋初一喊了几声。见身上的人依旧没有动静,恨恨道,“给老子等着!”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宋初一有充分理由怀疑这厮是装睡,但耳畔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又不太像是作伪。
宋初一看见白刃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们,便出言诱哄道,“白刃,把他拽起来,明日给你炖鹿肉。”
“唉!”看着白刃那傻样,宋初一觉得自己是疯了才把希望放在它身上。她绷着脖子长叹一声,“老娘啊,你儿做了不少孽,求不着诸神只能求您老保佑今晚别被压死了!”
摸着良心说,宋初一也就是喜欢嘴头上占点小便宜,外加动手动脚,这次可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回对男人动歪心思。想趁机真把赵倚楼给办了。
想她宋初一虽说算不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歹也是个能谋划的,谁知在这等小事上竟在阴沟里翻船!出师未捷身先死!
真是越想越怄的慌。
宋初一这些天也是极累,咬牙切齿了大半夜,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
宋初一在外面兵卒操练声中醒来,外面天色已晓。白刃正趴在榻边美滋滋的啃一块鹿肉,听见声响,飞快的抬了一下眼皮,叼着鹿肉扭头就跑,生怕被无辜残害。
“吔,小畜生!”宋初一看着它一溜烟窜出去的背影笑骂道。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没有半点酸痛,显然昨天晚上在她睡着之后赵倚楼便没有再压着她了。
那头犟牛必是装睡无疑!
想着,宋初一从旁边的矮屏上取了衣物穿上,狠梳了一阵蓬乱的头发,窝好发髻便匆匆往幕府营帐走去。
“先生!”
刚出帐没几步,便迎着一个疾步跑来的兵卒,“夏将军发怒了。”
“何故?”宋初一加快脚步。
那兵卒连忙跟上,“听说是因为不满都尉年纪轻。”
这情况不出宋初一所料,夏铨是员猛将,正在秦魏交战的当口被调到这里驻扎待命。他不知计划,只觉得好好的仗不能打,还要以一个少年军师马首是瞻,正窝了一肚子火气还没撒出来,咸阳居然又派了一个毛头小子来做他副将!是可忍孰不可忍!
“鸟!”
宋初一还未进帐子,便听见一声咆哮。
“我倒是要问问君上,夏某人哪里做的不妥当了,竟如此待我!”夏铨不忿道。
宋初一清了清嗓子,步入幕府大帐。
里面十来个将士站的笔直,大气不敢喘,夏铨在屋内转来转去。赵倚楼拄剑垂眸立于左侧首位,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完美的雕像。
夏铨约莫三十七八岁,是土生土长的秦人,为人刚直,性子火爆至极,惹了他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不跟你拼命绝不罢休。
夏铨看见宋初一,怒容稍缓。他倒是没见识过宋初一究竟有什么能耐,但挑五国攻魏之计实在让秦人畅快。还有在卫国舍命救籍羽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心中对宋初一的忠义刚烈十分赞赏。不管怎么样,这样的人值得他尊重。
众人见状,齐齐拱手见礼,“先生!”
宋初一在军中没有明确的等级位置,所以便拱手还了一礼,然后笑盈盈的看向夏铨,“将军一大早如何动怒?”
夏铨也是昨天才到,刚刚接手司马错的事情,他有很多事情要忙,昨晚也看过调任书,可是上面内容寥寥,今日一早召集将士,才愕然发现从未见过赵倚楼,而且他如此年轻。
刚开始夏铨倒并没有存轻视之心,毕竟也是近二十岁的男子,而且少年英雄也是常有的事情,谁知一问之下更加惊怒——这个副将居然从未打过仗!
“君上调任没有实战经验的副将,岂非至将士性命于不顾!?”一提起来,夏铨的暴脾气又炸开了。
“夏将军多虑了。”宋初一看了赵倚楼一眼,转向夏铨道,“这里一时半会也没有仗可打,却选择驻扎在此,将军可知君上深意?”
夏铨正闹不明白这件事情,被宋初一这么一打岔,怒火都熄灭了一大半,“请先生明示。”
第197章谁截了美人(一更)
“大秦正是用人之际,君上将这些青年才俊交在夏将军手上,足可见君上对夏将军的信任。”宋初一笑道。
夏铨愣了一下,目光在帐内所有人身上迅速扫过。的确如宋初一所说,除了几名常年跟随他的人,其他都是二十五岁以下的新人,算起来,都尉墨在这些人里也不是最年轻的,只是他身居高位引人注目而已。
宋初一见他似是信了,便微笑对众人道,“诸位跟随夏将军,当认真吸取实战经验才不枉费君上一番苦心。”
“嗨!”
众人齐声应答,声音震耳欲聋。
“哼。”夏铨怒气渐渐平息,能受到新君的信任,心里也不免有几分得意,但还是驳了宋初一,“先生的话,某不敢苟同!实战经验都是在血水里泡出来的!哪有坐着就能学到的便宜事!”
“夏将军说的对也不对。”宋初一很少揣摩上意,她此时说的话,不过是根据事实分析,捡着有用的说罢了,“听说猛虎在让自己的幼崽去捕猎之前,会教授它们捕猎技巧,然后再带着它们一起去狩猎,如此数次之后,幼虎便能够独当一面了。”
这个比喻很浅显。事先知道一些经验,等临上阵的时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也有助于让他们更快成长,减少死于战场的几率。
“君上远见!”夏铨叹道。
夏铨是从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也亲眼看见自己身边熟悉的弟兄血溅沙场,他以前一直觉得谁更勇猛更狠才能在战场上生存下来,而现在思虑宋初一的话竟也觉得颇有道理。
“都散了,某要与先生议事。”夏铨挥手道。
“嗨!”
得到将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迅速的退了出去。
宋初一装作没瞧见赵倚楼看过来的目光,与夏铨相让着坐下来。
既然没有仗可打,副将有没有经验也就不太重要了。但让夏铨头疼的是,他一个只知道战场杀敌的武将,坐着干巴巴的同属下讲经验……究竟要从哪里下嘴呢?
“夏将军参加大大小小四十余场战,应当有许多印象深刻的过程,只管同他们讲了便是,其余的交给在下。”宋初一也知道挺难为人的,所以便主动将事情揽过来一半。
夏铨这才算找到点头绪,“这个容易。”
“将军要记得。捡着艰险的说。”宋初一嘱咐道。
夏铨点头,不着痕迹的打量宋初一。
宋初一曾经是大秦柱下史,夏铨在朝堂上也常常见到,只是这个少年一直垂眸端坐在一角,仿佛殿内一件摆设。彼时各种内忧外患接踵而来,他站的位置离她又远,便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的观察这个少年人――容貌一般,身材瘦弱,可是那一双清明的眼,由内而外平和淡然的气度。都让她与同龄人有着令人不容忽视的区别。
“将军如此信任怀瑾?”宋初一不由奇怪。
夏铨哈哈笑道,“不瞒先生。某还是更信任君上!献公、孝公都是一等一的贤君,看人的眼神贼拉毒,某寻思如今的君上也不逞多让。某是睁眼瞎,君上说什么某就信什么!”
秦献公识蹇叔、百里奚,扶大厦之将倾;秦孝公识商鞅,力挽狂澜,扭转颓势。秦国两任君主都有识人之明。而赢驷似乎是更青出于蓝了。
“夏将军过谦,能识得君上便不算睁眼瞎。”宋初一了然笑道。
夏铨有匿智,抑或说大智若愚,并不是能轻易糊弄的。所以宋初一不欲与他多说,只请他全权做主军营里的事情,但是下达命令之前要先知会她一声。
从赢驷的君令中能看出他的意思是以宋初一的意见为主,夏铨能看得明白,因此对于这样处事方式,他没有任何意见。
商定之后,宋初一便与夏铨各司其事。
宋初一从幕府出来正巧迎上籍羽。
“回帐吧。”宋初一见他欲言又止,便知道有消息传来,于是立刻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回到帐中坐定之后,才道,“何事?”
“先生的计谋奏效了,蜀国今日对苴国用兵。”籍羽不得不佩服宋初一,用最小的代价便挑起了蜀中战争,且可以预计这星星点点的战火势头,很快便能燎原。
当初宋初一拿子朝美色去诱蜀王之时,籍羽心里觉得这样做很难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可是蜀王连子朝的面都没见着,这仗果然就打起来了!
“接下来便看张兄了!”宋初一说着,从帐中取出盐,旁若无人的刷起牙。
籍羽跟着宋初一办事,将她计划看的最清楚。
宋初一刚开始拿子朝引诱好色的蜀王,蜀王虽然垂涎,但心中生疑,然后她又适时的抛出秦欲与蜀国通商的请求,让蜀王觉得秦国是有予有求。蜀王果然上当,同意秦蜀通商,而后又遇见种种看似意料之外的阻碍,譬如山路难行,美人车马无法进入……马上到嘴的肉,蜀王自然不能放弃,蜀道自然也就建了起来。
而后作为新任秦使的樗里疾又依照计划,适时抛出“神牛”讨好蜀王,宋初一那边婉转敲打太子,使太子将蜀道修的又宽又结实。紧接着她又奔赴巴国,散播秦国给蜀国献大礼的消息。
在这一切进行的时候,蜀王受朱恒的影响,心中一直存疑,所以又用一封无礼的信试探秦公。
赢驷不惜尊严,积极配合宋初一的计谋,使得蜀王对秦国诚意深信不疑。
一切顺利,美人、神牛也都交到了蜀国太子手中,蜀王欢欢喜喜的搭着鹦鹉舟去亲自去迎接美人。可就在这当口,一群经过乔装的苴国兵卒居然趁机打劫!
要知道,蜀王等美人已经等的心肝脾肺肾都疼,乍一听见这消息,顿时火冒三丈,拍案就要发兵。
谁劫了美人?这还用查吗?虽说葭萌关在苴国境内,但苴国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肯定是巴国那个贪财的老不死听说“神牛”之事,与苴国合谋把东西给劫了!
苴国与巴国一向交好,而且战场捡到的苴国士兵尸体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就算苴国不是主谋也是从犯!
那些尸体的确是苴国士兵无疑,不过他们却不是去截礼物,而是被乔装的秦军杀死丢在战场栽赃用的。
蜀王就算不在怒头上也未必能想到事实是这样。
蜀国一边和派人和巴国交涉,一边对苴国开战。巴蜀实力相当,蜀国不会贸然动武,但蜀王一腔怒火冲脑,咬牙切齿的发誓不灭了苴侯这个吃力扒外的东西,死后不见祖宗!
苴国是蜀国的附属国,两国开战算是对内用兵,外人管不着,再加上蜀王如此重的毒誓,苴侯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向巴国求救。
这一切步步为营,一环扣着一环,宋初一做的那些事情看似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效果却有如风起于青萍之末。
从微小之事着手,影响大局。
这样一个掌控全局的人,若不是籍羽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这是出自宋初一的手笔,他也越来越怀疑宋初一是个女子这个事实。
“为何用这么看我?”宋初一睨了籍羽一眼,将漱口的水吐到盂中。
籍羽道,“先生岂不是将功劳都平白让给张子?”
“自信如张子,也未必会承这份情。”宋初一笑眯眯的道,“只要君上明白就好。”
宋初一知道,张仪这种自尊心和自信心极强的人,虽不一定喜欢吃现成的,但既然吃了就肯定不会这样平白的占便宜,他必会将宋初一这份大礼记在心上。
明面上看,宋初一似乎一点名利都没沾上,但只要安下赢驷和张仪的心,这便是她最大的收货,日后的不会缺名少利。所以这一举动,她谋的是赢驷和张仪的心。
籍羽想通这一点,不由叹了口气,“先生这样活着不累?”
又或者,像她这样的一个人,做什么事才是真?
“累。”宋初一呵呵笑道,“越累越开心。”
宋初一见案上有食,便招呼籍羽坐下一起吃。
籍羽无言,他暂时不愿意搭理这种不正常的人,于是借口推辞,退了出去。
巴蜀开打,消息更是源源不断,那边竹简堆的满案头,宋初一胡乱吃了几口便拭了拭手,坐到书案前将今日的探子传来的消息看完。
“先生,都尉来了。”守门兵卒道。
“嗯。”宋初一放下竹简,“请他进来。”
门口光线一暗,赵倚楼领着白刃走了进来。
“你不去练兵,跑到我这里来有事?”宋初一问道。
赵倚楼到嘴边的话被噎住,脚步片刻不留,扭头便走。白刃也翘着尾巴,扭头颠颠的跟着跑了出去。
满头雾水,她不就是问了一句么?哪里又得罪他了?
不过,想到赵倚楼和白刃那如出一辙的扭头,宋初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嘀咕道,“我说白刃哪里学来的!”
宋初一没功夫去猜赵倚楼为何忽然使性子,埋头继续看竹简。看到第三卷的时候,目光微凝,握着竹简的手不由紧了紧。
第198章赵某人生气(二更)
这竹简上的消息是从巴国传来,说是近段时间传出巴国要变法的消息。
宋初一叹息,姬眠究竟还是把她的话搁置一旁了。
法家一向多是刚直执拗的性子,倘若商君不是遇见秦孝公,也未必能够将新法在秦国扎根,更逞论在巴国那种巫道与王权的地方施行变法?姬眠若是不能迎合巫道,做出一些妥协,恐怕凶多吉少啊!
宋初一沉吟半晌,觉得以姬眠的性子,怕是委婉不了。
“来人!”宋初一扔下竹简。
“先生!”门外士卒进来。
宋初一抄手道,“去请羽过来。”
“嗨!”
那士卒领命下去,不消片刻籍羽便赶来过来,“先生寻我有事?”
宋初一起身道,“我有件私事想托你去办。”
“先生尽管吩咐。”籍羽本就是追随宋初一而非秦军中人,办她的私事才是理所当然。
“你带我手书一封,潜入巴国,把信交给姬眠。”宋初一道。
籍羽见她神色不似平时散漫,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变故,听闻如此,反而松了一口气,“先生放心。”
宋初一取了一块白帛过来,略一思忖,提笔在上面写了几句话,吹干之后交予籍羽。
“你记得,无论出了什么变故,你切莫亲身涉险。”不知怎的,宋初一心里十分不安。想了想,她又将手白帛收了起来,“再让我想想。”
“先生莫非不信任我?”籍羽从未见过她做什么决定如此反复,心中疑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原因。
宋初一摇了摇头,思来想去,发现除了籍羽之外,她身边没有更可靠合适的人选了,于是又将白帛交给了他,“你一定要切记。只需把信函交给姬眠,即可返回,姬眠与你虽也算有故交,可人各有志,他选择的道路须得自己承担结局。”
籍羽不知道她为何忽然说这些没头没尾的,却还是点头,“先生的话,我记在心上了。”
“嗯。”宋初一应声,看着籍羽转身离开,突然出声叫住他,“羽。”
籍羽顿住脚步。回过头便见宋初一甩开大袖,给他施了一个大礼。籍羽连忙转身还礼。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宋初一还算了解,可是直到从军营里出发,也没有想明白,宋初一显露出的不安是因为什么。
其实,不仅籍羽不明白,连宋初一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是因为忧心姬眠?还是怕籍羽遇到危险?还是怕籍羽插手去管姬眠的事情?
宋初一静坐了许久。籍羽既然追随她,便是认她为主,他那样忠勇之人应该不会违背她的意思去搅合巴国变法,再说姬眠和籍羽的交情也不是很深。
宋初一伸手进袖袋里摸到三枚刀币,心道,不如卜一卦?
但想想还是作罢,她的卜卦正确的可能性,还不如用脑子去猜,若是卜出来不好的卦象。只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宋初一将刀币塞回去,去了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默写《大宗师》。
写到一半的时候,宋初一便觉得心情平复了许多,便又开始继续看竹简。
再抬头时,外面已然是夜幕,到处都是火把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剥声。
宋初一放下最后一卷竹简,垂眸思虑了片刻,起身往赵倚楼的帐子去。
“都尉已经歇下。先生可有要事?”
经过昨晚宋初一的一顿发威。今日倒是没有守营帐之人敢懈怠,距离营帐还有半丈远便被守门士卒给拦住了。
宋初一心里骂娘。她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想归想,但是风气要正,面上也只能装作一派严肃的道,“嗯,我寻都尉有要事相商,劳烦进去通报一声。”
“嗨!”士卒收起长戟,转身入了营帐。
少顷,士卒回来,朝宋初一拱手道,“都尉说他只是副将,军师有何要事还请与将军相商。”
他娘的小王八犊子!宋初一心里暴躁抓狂,面上却淡淡道,“善,明日一早会派人请都尉到幕府议事。”
宋初一的兜里有君令,出示君令,别说都尉营帐,就是咸阳宫也照闯不误。她没有拿公器私用,倒不是因为有节操有下限,只不过觉得赵倚楼不知道闹什么性子,给他点时间缓缓而已。
难得宋初一这么通情达理一回,殊不知,却把赵倚楼气的不轻。
那厢赵倚楼拒绝,也不过是摆明车马的告诉她——赵某人生气了!赵倚楼知道,若是宋初一真非得要进来,门口那两个士卒绝对拦不住她。
谁知道左等右等,她竟然走了!
赵倚楼咬牙切齿,看着白刃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恶狠狠的交代道,“从今以后不许理宋怀瑾!”
不过这个交代根本是多此一举,白刃这厮是吃谁向谁,没事不会跑到宋初一那里去找虐。
这边翻来覆去,那边回到自己的营帐睡的昏天暗地。
次日清晨,倒是真有士卒过来请赵倚楼去幕府议事。
昨天宋初一收到的消息中,有一卷是从咸阳传来,大意是准备攻蜀的十八万大军已分批上路,请宋初一这边准备接应。
既然咸阳有此消息传来,整个计划就不能再瞒着夏铨了。
幕府营帐中,只有夏铨、赵倚楼和宋初一三人。宋初一开门见山,“想必夏将军其实对军队为何驻扎在此,也心知肚明。”
朝堂上争议过攻韩还是灭蜀的事情,夏铨在这之后忽然被调到距离汉中不远的地方驻扎,只要不蠢都能想明白其中的意思。
昨日夏铨会发飙,也是因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请先生明示。”
宋初一道,“昨日收到密报,蜀国已对苴国用兵,灭蜀时机将至。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诱使巴蜀向秦国求救,不过,平巴蜀之乱,十万人马足矣,多则反令其生疑。所以咸阳大军已经暗中分批开出,请夏将军负责秘密接应,切不可露出端倪。”
夏铨肃然道,“某必会小心谨慎。”
宋初一见赵倚楼也聚精会神,微微点头,继续道,“此事便托付给将军了。另外,从今日起,便开始减灶,不需减太多,只让别人以为这边是正常守军即可。”
“嗯。”夏铨应道。他被调至此处,这里便多了一万人马,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很容易便能算出这里的人数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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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不怎么因为读者对文章的批评动情绪了,但今天看见书评区某位读者的留言,我想请你自重。
这段时间,袖子也一直在反思,当初是不是直接告假一个月修养就没这么多事了?当初,也只是觉得自己没病到那种地步,想坚持一下,最后得来的是在新年第一天得来一个“人品差”的评价。
麻烦您人品好的别在新年头一天给人雪上加霜,给人诅咒,成么?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有病就是有病,谁没病会成天说自己有毛病?如果你不是第一天看我的文,应该知道我病的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承认自己没有病到脑残,也没有病到连手指都不能动的地步,但如果能坚持,作为一个作者,谁愿意看见自己订阅刷刷的掉?
或许你可以说,一天就这么几千字,怎么就写不完了?
我有本职的工作,不能长期休假,以前上班加写文的时间,从早上八点一直到夜里十二点,一直都坐在电脑前面,这么过来两年多了,从《美姬》到《满唐》我极少断更,也就是说两年来几乎每天都是如此。这虽然不值得骄傲,很多起点的作者都是如此,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认真对待写书这件事。
坑品在《江山》毁掉,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至于我断更不说,一来是因为经常断更,不想总拿生病做借口哭可怜,也从来不想拿这个博同情,我笔下都是女主性子都要强,作为亲妈也不想装小白花,让人看着厌倦。二来也感觉到对等着的读者很抱歉,不知道怎么说,我承认自己这种逃避的行为很不妥当,做法也不正确,真心向支持袖纸的所有人说声对不起。
这段时间,有人默默的支持着,有人默默的走了,无论是哪一种袖纸都由衷感谢诸位的宽容。
休息了一阵子,袖子心里也很煎熬,身体垮的不是时候,总担忧别人说,你不就是上本书成绩还凑合吗,那么多大神没架子,你还没怎么着,倒是端起架子了!这种滋味不好受,我索性一次把心里话都说了,另外我袖唐把人品拍在这儿,这个月恢复两更!
还有,我这已经沉在水底,只为真心喜欢本书的人而写,我也极少极少求票什么的,大家能给我顶在三四十名,跪谢了。
那位骂我的读者,我见你也没有粉丝等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急于辩解,是因为不想我所重视读者对因为个别人的看法对我有什么误解。
第199章为谁折桃花(一更)
一个多月过去,时已三月底,漫山遍野的桃花烂漫。
接应完第一批到达的两万人马,宋初一难得有片刻闲暇,带着季涣去附近山上赏春。
距离赵倚楼上一次搭理她,已经有十来天了,宋初一漫步在桃花林里,想到这件事情心头就有些闷,“涣,你说都尉这一个月都对我爱答不理的,什么原因呢?
季涣默了半晌,道,“属下不知。”
宋初一瞥了他一眼,表示对他故作深沉很不满,“在巴国你被拉进林子里的事情……就不要对我耿耿于怀了,堂堂汉子……”
“先生!”季涣面红耳赤的打断她,“我知道都尉为何不搭理你了。”
“哦?”宋初一洗耳恭听。
季涣气呼呼的道,“先生是哪儿疼往哪儿戳,说话无遮无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故意揭人伤疤!”
宋初一游走在外时,说话一贯都是从九曲回肠里打个弯才出来,全是迎合闻者的心思来说,想得罪人也不容易,只有在亲近的人身边她才不这么费心思,想说什么立刻就说了。况且她也不是无的放矢,季涣的确是自从巴国那件事情之后便对她很有意见,不似从前在她面前直言直语了。她虽然不说,却不代表没有放在心上。
季涣见宋初一望着一朵含苞欲放的桃花出神,半晌耷拉着脑袋,喏喏道,“先生莫往心里去,我……我也是一时气话。”
“唔。”宋初一点点头,兀自嘀咕道,“我还以为他知道,小气。”
宋初一在赵倚楼面前从不掩饰什么,想暴躁就暴躁,想骂人就骂人。说话动辄就毒言毒语。她就不明白,为什么赵倚楼平日连那些都能受得了,偏就最近不知道因为哪句话就莫名其妙的翻脸了?
季涣望着这个“死性不改”的家伙,心里顿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转悠了半晌,宋初一看着一株桃花开的正好,便伸手折了几支。
回到营地的时候。赵倚楼还在练兵,她便令人将桃花送到了他的案头上。
宋初一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想到前世的大师兄曾经说过——想赢得美人心,就要花心思哄着。
大师兄没事就经常折些野花野草的送给山下村头的漂亮姑娘,要不然就坐在村头的山上弹新作的曲子。据她观察,效果好像还蛮不错的。
宋初一这两辈子加一块,至今为止曾经笼络过人心、安过人心、摧毁过人心、欺骗过人心……却惟独没有妄图得到或占有人心。
和闵迟在一块,多半都是谈论列国局势,闲暇时也会对弈拼酒,还从未做过哄人的事情。
兵事邦交,在她手里均能因时度势迅速做出应对。但这件事情,她不愿意掺一丝假。思来想去,不用诈还真是没什么辄,无奈之下,也只能依样画瓢,笨拙的学着大师兄哄人的法子。
傍晚时,宋初一刚用完饭不久,站在地图前边想事情边消食。
“先生,都尉来了。”
门口通报声还未落,赵倚楼便黑着一张脸闯了进来。
白刃像他尾巴似的,跟在屁股后面仰着脑袋跟了进来。
宋初一看它那狐假虎威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瞪着它,心道:仗势的家伙!等赵小虫去打仗的时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白刃见宋初一目光不善,连忙往赵倚楼身边凑了凑。
“我案头放着的桃花是你干的?你究竟什么意思?!”赵倚楼绷着声音。
宋初一根本没意识到给男人送花的严重性,不过她能看出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下压着怒容,不禁暗自寻思。怎么大师兄的招儿她用出来就失败了?是有违地利还是有违人和?
各种想法在心里迅速的过了一遍。宋初一决定捡着最浅显的实话说,“我今日去春游。见桃花开的好便特地给你折了几支。”
赵倚楼面色稍缓,露出了一丝窘迫,“你……你有心了。”
说完,迟疑了一下,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瞬间情绪的转变,让宋初一看的瞠目结舌。她张嘴望着空空的门口半晌,才笼着袖子咂嘴道,“怪哉!这美人心思还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言啊?”
效果简直立杆见影!她琢磨着,这要不是在军营里头,非得学大师兄端着琴在他附近天天弹曲不可。
这要搁着以前,宋初一死活不会相信没事送几朵花、弹几个曲子就能赢得人心,但她现在有点信了……要不改天回咸阳的时候,也折几朵花送给赢驷?
“这人心……真是千变万化!”宋初一叹了一句,抛开这些纷乱,继续想攻巴蜀的计划。还是这个更有头绪。
“怀瑾!”
宋初一刚刚提笔,便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唇角一扬,起身迎了出去,果然见一身青灰大袍的张仪,领着通体金色的大狼迎面而来。
“观兄喜上眉梢,想来是高升了?”宋初一拱手笑问道。
张仪哈哈一笑,“托福托福。”
两人相见甚欢,携手进了帐内,痛饮了几尊洗尘酒,才坦然说起话来。
“想是不日为兄又要出使蜀国了。”张仪道。
“大善。”宋初一抚掌。这对于攻蜀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步。眼下蜀王渐渐冷静下来,对于截礼物的事情肯定有了新的思考,也必然会怀疑到秦国。
“近日我已引巴王把罪责推到秦国,接下来就看兄如何运筹帷幄了!”宋初一丝毫不怀疑张仪的能力,当搅屎棍,张仪比她还要驾轻就熟。
蜀王还只是暗暗疑心秦国,但是既然有这种疑心,势必使得他不能下定决心讨伐巴国,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种怀疑挑到明面上来,然后化解。事情未明朗之前,秦国自然不能自己巴巴的跑去解释,巴王无疑是挑开此事的最佳人选。
张仪笑道,“怀瑾将路都铺好了,我也不过是捡了个明面上的便宜,何来运筹帷幄?”
“譬如纵横,知易行难。此事非兄不可为!”宋初一端起酒樽,认真道,“当敬一樽!”
张仪以纵横家出来行走列国,这些年亦将言论在各国传开。然而却很受主流学派的排挤,在很多人眼中,所谓纵横家不过就是凭着一张嘴媚好主上的小人之道,趋炎附势而已。
“怀瑾真乃知己也!”张仪仰头满饮一樽。心里那点疙瘩也尽数散去。
张仪本来主张攻韩入周,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算是他入秦之后第一个大的建议,却被宋初一等人驳斥,反而现在只能给人打打下手,尽是捡人明面上的便宜。这对于一个心气高、有抱负的人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若说心里没有丝毫芥蒂是不可能的。
这段时日张仪也想了很多。对于宋初一行事之间有意无意的宽慰,他也心知肚明,心中不由羞愧难当。他也曾经直言对赢驷感叹:若论心胸,张仪不如怀瑾远矣!
人家精心谋划,吃尽苦头,到头来把功劳名利都拱手让他,又知他心中不平,行事举止之间颇有宽慰,自己若还耿耿于怀岂不落了下乘?"
想明白,张仪也就放下心中自尊的负累,尽心尽力谋事。不过经过此事之后,他心里对于宋初一的评价更高了几层,加上两人观念相通,更是将其引为知己。
酒至正酣,张仪道,“想起在魏初次相遇,还是多亏怀瑾救我,想起来。怀瑾真是张仪的贵人!不如就此结拜为异性兄弟如何?”
“大善!”宋初一倒不是全然为了大局想。于私来说,她也的确与张仪很是相投。
两人办事都很利索。一言拍定,立刻便倒满酒樽,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
这等誓言几乎赶上刎颈之交了。所谓刎颈之交,是指两人关系深厚到同生共死,倘若一人身死,另外一人当自刎相随。刎颈之交的誓言是抛开一切的决绝,不像结拜所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区别就在于这个“但求”。求,解释就多了。
刎颈之交多存于义士之间,像张仪和宋初一这等做事习惯留后路、比较现实的策士,绝不会冲动建立这种关系。因为,时下不管是一言九鼎的义士还是擅于变通的策士,对誓言都如命般的重视。"
饭可以乱吃,誓言不能乱发。
对于结拜,两人都心照不宣,并未将誓言宣之于口。将来两人若是都得重用,秦国君主恐怕要心生芥蒂。
有了这一层关系,说起话来就更亲厚几分。宋初一深深明白,早这个世上,有时候亲情还不如盟誓来的牢固。
酒微醺,宋初一忽然想到,自己这不是对人心、人情世故摸的还算清楚?咋就单单觉得赵倚楼神神叨叨,让她迷糊呢?
“大哥,若是有人折两支桃花给你,你高兴么?”宋初一觉得旁观者清,所以请教请教张仪。
张仪酒量比宋初一差许多,说话已经有些含糊,听闻这话,不禁笑道,“雅事!兄在家乡时,常常折杏花、桃花,嘶……就是常常因此挨老娘的揍,想想也不过就是两支花,又没有攀着旁折家地里的。
“就是就是。”宋初一深以为然,觉得送两支花的确雅趣,实在没什么大不了,但旋即反应过来,“敢情大哥折的是自家种的果树!”
那怪不得要挨揍了!这年头有些吃食不容易,谁家不想多收几个瓜桃梨枣的?中原地区人口密集,也不像这些山林茂密的地方,桃李并非遍地都是。
“嗯。”张仪重重点头,“我老娘不同于一般女子,眼界宽着呢!就是不懂文人骚客的情怀!唔……子不言母之过,该抽……”
宋初一瞧他醉的有趣,故意挤兑道,“改日买块地,都种上花儿,咱们不收桃李,只天天折花玩。”
张仪抚掌大笑,“阔气,甚好甚好!”
言罢,咕咚一声栽倒在案上。
“阔气?照我的意思,还是天天去别人地里折花玩更有趣。”宋初一嘀咕着,起身将他往榻上拖。
将人放在榻上不久,便见那额头上肿了一个大包,不禁龇牙道,“不会撞傻吧。”
第200章调戏很欢乐(二更)
张仪睡的很沉,直到天黑也没醒来。
纵然宋初一也不是排斥和张仪同榻,但放着一个俊朗如斯的青年在那边,她却不图便宜,白白辜负上苍一番美意,实在不是她宋某人的风格。
这一回宋初一也不问了,到赵倚楼帐前直接出示君令,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屋内灯火如豆,赵倚楼似乎刚刚沐浴完,正坐在几前看竹简,湿漉漉的墨发披散在身后,白色中衣下隐显日渐结实的体魄,那张脸哪怕一个侧面也似朗月昊日一般耀眼。暖融融的光线里,几上瓶中的桃花映着他的面容,将硬朗的线条柔和了几分,这样无意的温柔落在旁观者眼中,实在是说不出的勾人。
想起初遇那时,宋初一已觉得他龙章凤姿,如今却觉得再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言辞去形容。
安静片刻,赵倚楼侧过脸看向她,灯火从身后映照,光线将他五官刻画的更加深邃,神色也有几分莫测,只有蹙眉的动作很明显,“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咳,你的意思是……”宋初一方才是用目光猥亵他,他现在说这种话,宋初一难免感觉有点邀请她动手的意思。
宋初一到他对面坐下来,盯着他的脸道,“你不生气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生气了。”赵倚楼经历再多艰难困苦,架不住还是个面嫩的青年,实在经不住她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只好垂下眼帘掩饰自己的窘迫。
“还嘴硬。”宋初一不打算去追问他为什么生气,万一要是再惹恼他,桃花又谢了,可该咋哄呢!于是淡淡转移话题道,“看的什么书?”
“是新得的一卷书,《缭子》(详见末尾注解1)。”赵倚楼将竹简摊开。
宋初一目光微寒,冷声道,“谁给你的书!”
赵倚楼怔了一下,即便宋初一此时没有暴躁也没有骂人。但他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动怒了。所以也没有丝毫隐瞒,“是在秦时,是一个叫尹川的魏国商人赠予我,他说这是魏国一位隐士高人所著,虽然名声不如《孙子》、《司马法》,却是极好的兵书。”
“尹川……魏国。”宋初一不识此人。但她向来以阴谋想事情,“好不入流的手段!”
赵倚楼见她不似玩笑,也严肃起来,“莫非有什么问题?”
“《缭子》区区三千言。内容却十分丰富,作为兵书来说也不差,但其中言‘善用兵者,能杀其半,威加海内’,缺仁少德,不适合存于世上。”宋初一说着。将那卷书收了起来,“倚楼,征战沙场本就煞气过重,这卷书中却教人血腥屠杀,有违天道,你若是照书上行事,必将天理难容。若非如此,你以为魏王岂能揣着这好东西不用?”
赵倚楼在山野许多年,行事本就比普通人多一些杀戮气。跟着墨家大剑师一载有余,心境已经渐趋平和。然而兽性不是一年两年形成的,短短一年时间根本不可能完全改造他的心性,再让他看《缭子》,无疑会激发潜藏的野性,若再任秦国武将,后果不堪设想。
宋初一的话并不中听,但赵倚楼意识到她如此慎重是因为担心他,他自然不会不分好赖。便点头道,“好,那我不看。”
“多看看《孙子》、《司马法》、《六韬》这些书。兵书不在多。只要用兵因时度势,善于变通,能举一反三,就算只读过一本兵书也已经足够了。”宋初一道。
“嗯。”赵倚楼应道。
“闲暇时多读读老庄孔孟,于你也有利……”宋初一看赵倚楼神色郑重,丝毫不敷衍,心中又觉得自己又摸不透他了。明明她今日言辞犀利,语气也不大好,他怎么就没生气呢?
“好。”赵倚楼应下来。
宋初一看他忽然又如此听话,不禁更加糊涂,想到脑壳发胀也没有个所以然,烦躁道,“睡觉睡觉!年少精力旺,莫负好时光。”
“噗!”赵倚楼刚吞下一口茶,被她一句话嗝住,喷的满几都是,一张俊脸涨的通红。
宋初一觉得有趣,想了想居然唱道,“开春好时节,家家播种忙,年少精力旺,莫负好时光。”
胡乱诹的一个歌谣,听起来倒挺像那么回事,意思也积极向上,只是这大半夜的唱起来总觉得那么不对味!再加上宋初一之前的意思,赵倚楼一时憋气又窘迫,脸红脖子粗的怒瞪着她。
宋初一见他面上染霞,颇为瑰丽,大饱眼福了一番。进内室上榻睡觉时,还不忘自我品评一番,“朴实,雅俗共赏!”
赵倚楼在外面坐了半个时辰,待回到内室时,宋初一已经睡熟,将一条被子裹得寻不见头尾。
赵倚楼揉了揉太阳穴,伸手将她从里面捞出来,整理完床榻又丢进去,自己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一夜天明。
赵倚楼心情大好,早早的去练兵了。
练兵场在山麓之下一个对城外隐蔽之所,正常的守军练兵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多是训练体力耐力以及执行将领的速度,列国没有什么不同,不需要回避附近的百姓。
刚开始众人对赵倚楼这个年轻后生很不以为然,加之他模样生的实在好看,通身贵气,众人皆以为他是哪家权贵后生。但赵倚楼不像一般都尉那样坐在上面闲看,全是下场同普通士卒一般操练,无论是剑还是长戟戈矛都能舞虎虎生风,百来个人近不了身。秦人骨子里喜欢争强斗勇,崇尚武力,因此也不再小看他。
赵倚楼在人前虽然少言寡语,但一个月下来,他同士卒一同操练一处用饭,哪怕顿顿干饼沾水也能吃的津津有味,且食量极大,平日谁同他说话也从不端架子,士卒们倒都服他。
赵倚楼混的再好,也没有白刃混的如鱼得水,起初它一头巨狼蹲在场边,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但一段时间就发现它脾气十分温和。尤其是谁给点吃的更是乖巧的不得了。对此,军中人人称奇,说它是神兽,人们觉得供奉神兽会受到庇佑,所以都抢着给它送吃的。这厮傻乎乎的大包大揽,实在让赵倚楼倍感压力。
一天训练完毕,就在演武场上蹲坐用食。
白刃吊着今天收获的烤鸡颠颠的跑到赵倚楼身边,依依不舍的放到他碗里。
赵倚楼无语的看着满是口水的烤鸡,以及周围射来的目光,默默把鸡拿起来又塞到白刃嘴里。然后这厮就在一片歌颂赞誉声里,迈着矜贵的步子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倚楼总觉得白刃与宋初一越来越像,虽然它看起来傻一些。
赵倚楼咬了一口烙饼,发现今日稍微松软一些,吃的正起劲,耳畔忽然传来牧童的歌声。
“开春好时节,家家播种忙。年少精力旺,莫负好时光。”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山间,颇有些趣味。
“嗝!”赵倚楼一口饼卡在喉咙里,狠狠咽了下去,噎的心口发疼。
“咦,以前没听过这童谣,新鲜。”旁边有人稀奇道。
这个年头,出入靠走,通信靠吼。歌谣极有地域性,一般呆在一个地方可能许多年都听不到新的歌谣,而普通庶民没有资格欣赏洪钟大吕、丝竹雅乐,于是歌谣最受欢迎了。
宋初一散播的这首,旋律简单,朗朗上口,不一会便有许多人跟着哼唱起来。
赵倚楼飞快的吃完食物,大步离开校场。
他冲到宋初一营帐前,猛然顿住脚步。这事就算见到她,也难开口质问。她散播童谣这件事情实在不算错,全天下除了她也就只有他知道其中“内涵”。他能怎么着?
“年少精力旺,莫负好时光。”
赵倚楼忽然听见帐内传来张仪的赞叹,“深入浅出,精辟入里!”
宋初一这个人实在……都不知道怎么说她!赵倚楼愤然转身回帐,怒气陡然抑制不住炸裂,周围守帐的士卒噤若寒蝉。
“怀瑾啊,我后脊发凉,你不如帮我卜一卦,此行出使蜀国凶吉如何?”帐中,张仪落下一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这还用卜么,定然大吉,只要谨慎行事不会出差错。”宋初一笑道。
张仪颌首,“这一局先搁着,待我回来再下。”
两人一局棋下了一整天,目前张仪略占上风,眼见着一时半会也定不了胜负,于是约定待张仪出使蜀国之后再接着下。
宋初一今日调戏某人调戏的很开心,高高兴兴的送走张仪,准备端了食去赵倚楼帐中吃。
“先生,季涣求见。”帐外人道。
宋初一放下盘,道,“进来吧。”
季涣入帐,从怀中掏出两个青色小竹筒递给宋初一。
这是安插在巴蜀探子的密报,她立刻伸手取了过来,用刀撬开塞子,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帛书,飞快的扫了几眼。
上面的内容让她陡然泄了浑身的力气。
季涣看宋初一面色微变,迟疑了一下,问道,“先生,出事了?”
“是姬眠。”宋初一叹了口气,“这封信传到此处至少得用六七日,或许已经凶多吉少,但愿……但愿羽能听临别之言。”
宋初一虽然也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但对于姬眠,她算是仁至义尽了,为他护着卫江,三番五次的提醒劝告,委婉的、直接的。世事无绝对,她无法证明自己的看法对,姬眠的看法就错了。人各有志,无法强求。
这个结果,也不算出乎宋初一的意料。
而她之所忧是籍羽的品格。他最优秀的品格是仁义忠勇,最大的弱点也是仁义忠勇……
宋初一心叹,希望卫国之事能让他对此不再执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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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1:《缭子》,其实是兵书《尉缭子》。作者尉缭,生卒年不详。有史学家根据种种推测,证明尉缭是魏惠王时期的隐士(也就恰好是文中的年代),但《史记》又明确记载尉缭是秦王嬴政时期的人,并且为嬴政统一天下做出巨大贡献。其中年代相差有一百多年。我个人比较偏信《史记》记载,感觉嬴政的嗜杀说不定是受《尉缭子》影响。所以我就自动脑补,这本书其实上市魏惠王时期某位隐士所写,但一直不为世道所容,然后代代相传,有个叫尉缭的人把它完善并发扬光大。⊙﹏⊙b那些史书上记载很多自相矛盾,俺们可以各种发挥想象力。
第201章江与你同去(一更)
“传信斥候秘密接应籍羽。”宋初一将竹筒连同密信一并丢进火炉里。
“嗨!”季涣领命之后,迟疑道,“先生,大哥有危险吗?”
“有没有危险全在他自己。”宋初一摊开竹简,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季涣见状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刚看见消息的那一刻,宋初一有一丝后悔派籍羽去巴国,但旋即就消散了。籍羽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想必也不耻活在一个女人的身后。就算他最终因为仁义而死,也是一条值得敬佩的汉子。
宋初一叹了一声,罢了!本就是人命危浅的年头,要是每次都这样忧心忡忡,怕是早早的就精力衰竭了!
满案的竹简,宋初一一字不落的看完,确定事情是按照自己预计的方向发展才稍稍放心。
巴国巫城。
天气阴沉,城南一座高大的土台上矗立五根巨大的青铜柱子,上面阴刻着诡秘的纹路。那是一个只有大巫才能看懂的神秘故事,传言与上古神灵除妖有关。
在正中央的一根铜柱上,绑着一名披头散发的蓝袍男子,他被架在高高的柴堆上,台下的人隐约能看见,那张被花白头发遮掩后的脸竟然十分年轻俊俏。
四周人山人海,却出奇的静,只能听见一名被缚住口舌的貌美女子发出呜咽声。
祭台戴着青铜獠牙面具的十二名大巫忽然开口,朝着刑台方向唱出晦涩的咒文。场面肃杀至极。
唱完之后,其中一名大巫用古老的羌语道,“点火。”
许多壮年巴国汉子往柴上和男子身上泼一种黑乎乎的东西,火把一碰到这些黑色液体,轰然烧了起来。
“夫君!”台下凄厉的喊声划破寂静,那个被捆缚的女子不知何时自行挣脱,踉跄着往土台上扑去。
人群微微骚动,但是碍于至高无上的十二大巫全部在场,都不敢出声议论。
被缚住柱子上的男子垂眸看着她,神情痛苦。不断的摇头仿佛急切的想让女子离开,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不能发出丝毫声音。
土台上大火肆虐,无人敢靠近,那女子毫无阻碍的冲进火中。
“夫君,江与你同去。”女子伸手抱住他,被灼烧皮肉的痛苦掩不住她凄然决绝的笑容。
男子双满是血丝的眼里忽然逼出血来,喉咙里呜咽。
阿江,姬眠此生负你。
躲在暗中的籍羽紧紧按住剑柄,台上那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砻谷将军府的门口。一个是故国公主,他几乎要奋不顾身的冲出去,脑海里却忽然响起宋初一的话:你记得,无论出了什么变故,你切莫亲身涉险……你一定要切记,只需把信函交给姬眠,即可返回。姬眠与你虽也算有故交,可人各有志,他选择的道路须得自己承担结局。
千叮咛万嘱咐,当时听起来没头没尾的话,此时却力如千钧的敲打在籍羽的心头。
先生……明知道会有这个情形依旧派他过来,是为了考验他吧?
籍羽默然,六天以前他已经将信函交给姬眠,他虽然不懂变法,却也能看出巴国不是好相与之处。想留几日看看能不能再劝劝姬眠。
籍羽一直知道姬眠是个固执之人,却着实没料到他对于变法居然固执到这种地步。
姬眠也就算了,可是十六江是故国公主……
巴蜀的雨势向四方绵延,很快将整个川地都笼罩在其中,甚至波及秦、楚许多地方。
宋初一频频收到密报,巴国变法失败也第一时间传到她的案上。或许是因为宋初一每每令密探密切注意姬眠的消息,因此这一次他的死讯写的格外详细。
“这头老狐狸!”宋初一冷哼一声,手死死压着案上的帛书,指节泛白。
从巴王前后的行事上来看,他想变法的诚意微乎其微。
不过,透过这件事情宋初一倒是敏锐察觉到了巴王的意图,巴王想挣脱大巫的辖制。这与中原诸侯打压手握实权的氏族本质上是一样的。没有哪个君主甘心受人牵制。
巴蜀巫文化虽然入人心,可是蜀国和苴国却没有大巫摄政!于是巴王也耐不住了。
宋初一毫不犹豫的抓住时机。
令人将一份谣言传到巴王宫,她将姬眠的死和最近巴蜀阴雨连绵全都利用上,说巴国如今外患频频,男丁越来越少,已成隐患,上苍垂怜,于是派虞舜转世救巴国于水火,却枉死火中,连苍天也黯然落泪。
另付祭词曰:帝子降兮巴蜀,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悲风,巫水波兮木叶下……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息悱恻。
祭词中说的是一个故事,主要是描绘两位神祗死生挈阔、至死不渝的感情。上半部分以男神的口吻吟唱缠绵悱恻的爱恋,下半部以女神口吻吟唱相思绝望的情景,最后用一种招魂的方式反复哀叹。
依着宋初一的命令,斥候冒雨日夜兼程将这些东西送进巴国各处安插的人手中,不过暂时不往外散播,等到确定东西已经被巴王过目,并且有了动作之后,再伺机悄悄在民众中散播谣言以助其势。
君权神授,巴王自诩为神却处处受大巫辖制,早就存了扳倒大巫的心思,只是巫在巴国的地位十分崇高,没有足够的理由根本无从下手。宋初一做这些不过是帮他添砖加瓦,诱使巴王在这个紧要关头乱政。
巴王看到祭词肯定会惊疑,但难得天公作美,卫江又主动为姬眠殉情,再加上如此震撼人心的祭词,一切一切如此的天时地利人和,都明摆着机会可一不可再,宋初一就不信巴王会放弃这次机会!
做完这一切,又命人请张仪路上慢行,拖个三五天再到达蜀国,给巴国乱象一个酝酿的时间。反正大雨山路难行,迟个几日蜀国方面也不会太过怀疑。
宋初一废寝忘食,感觉到困倦的时候竟然已经不知不觉过一天一夜!
赵倚楼本来因为被宋初一调戏又无法发作,正想着如何治她一回,但见她连续一天一夜奋笔疾书,又不禁跟着担忧起来。
长这么大,赵倚楼在山野里与兽类打交道更多些。遇见宋初一以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因此他所有的行为都与寻常人略有些不同。
有时候他倒不是特别生气,只是不会像一般人那样隐藏自己的小情绪,就像白刃,有肉吃就可以撒欢蹦跶,不给肉吃就蔫蔫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正常人可以掩藏的情绪,他却不会隐瞒,只是这种纯真放在人身上难免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走出山林这么长时间,赵倚楼也渐渐学会审视自己,小时候接受的教育点点滴滴忆起,他意识到似乎不应该这样放纵自己。
帐内,宋初一胡乱用了几口冷饭,简单洗漱之后,刚刚爬上榻,便听见外面禀报,“先生,都尉来了。”
“进来吧。”宋初一钻进被子里。
赵倚楼见外室无人,抬腿绕到内室,愕然发现宋初一似乎已经睡着的模样。
“今日没去操练?”宋初一忽然问道。
“下雨了。”赵倚楼道。
宋初一微微张开眼,看见他一身玄色盔甲上果然带着水迹,嗯了一声,“夏将军没有给你分派事情?”
赵倚楼道,“让我去安排粮草,因为下雨,所以后半夜起来查看时就顺便安排好了。”
粮草是行军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夏铨能让赵倚楼去管着,不知道是真放得开手锻炼新人,还是信任赵倚楼。
“先生,季涣求见!”外面季涣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之中,如炸雷一般。
宋初一眼睛微微一怔,顿时醒了大半,“进来。”
随着季涣的脚步声,宋初一起身飞快穿了件外袍,匆匆走去外室,看见季涣满身狼狈,手臂胸口的铠甲上还沾染着血,不禁沉声问,“羽回来了?”
“是。”季涣声音哽咽,“先生,大哥伤的很重,流了很多血……”
“那你他娘的抽抽噎噎顶个鸟用!人在哪儿?”宋初一拉着季涣便冲了出去,跑出几步回头道,“倚楼,去把所有医者都叫来!”
“好!”赵倚楼也大步跟着出去。
外面大雨滂沱,十步之外几乎看不见人,冰凉的水将宋初一的困倦浇的一点不剩。
之前这里是司马错担任主将,蒙他照顾,季涣和籍羽住的营帐没有再安排其他人。
宋初一刚刚步入帐中,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光闻着味道也知道伤势不轻。她疾步绕到内室,看见满脸苍白的籍羽,唇不自觉的紧抿起来。
“大哥,先生来了。”季涣在床榻便跪坐下来。
籍羽缓缓睁开眼睛,正欲说话,却被宋初一打断,“和你伤情无关的东西日后再说。”
“无事。”籍羽并未听她的话,继续道,“那两罐东西是姬眠和卫公主的骨灰,请先生代为入土。”
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压住心头的闷痛,语气平静道,“好。”
第202章装晕是好事(二更)
外室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音,宋初一扬声道,“医者进来。”
宋初一看见年逾花甲的医令,出言阻止他见礼,“先看看伤者。”
医令显然常常遇到这种紧急的事情,闻言马上转身到床榻边给籍羽号脉。
片刻之后,立即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小心把他外衣除去。”
籍羽因为失血太多,有些头晕,但还没忘记宋初一是个女人,心叹一声,这人实在太没有自觉了!索性一咬牙装着晕过去,任由季涣把他衣服剥的一干二净。
健硕的身体上疤痕累累,新伤叠着旧伤,血染的满身都是,看起来触目惊心。
宋初一看见其余四名医者都瞬也不瞬的盯着医令施针,知道他们想偷师,顿时火气窜上来,冷冷道,“还不去准备打下手,都在这里伸着脑袋等挨刀子?”
声音不大,但冷森森的话将四名医者吓了一跳,连忙退到外面准备等会要用到的东西。
籍羽两条最重的伤是在胸口上,像是剑伤,伤口短,但能看出来必然很深。
也不知是否伤到内脏!
宋初一拧眉看着医令慢慢施针和那血从伤口里迅速渗出,觉得时间漫长似是静止一般,心里说不出的焦躁,却又无能无力。
她看的认真,连赵倚楼走进来都不曾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医令才站起来冲宋初一拱手道,“回禀军师,血已经止住了,只要半个月内不起烧,应该没有大问题。”
宋初一转身走出外间,医令会意跟着出去。
“可有伤到内脏?”宋初一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否则伤在那等要紧处,不可能撑到现在。”医令肯定道。
宋初一稍微放下心来,唤道。“涣。”
季涣忙从内室跑出来,“在。”
“去我帐中取一坛烈酒来。”宋初一吩咐道。
季涣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立刻窜了出去。这是从战场上传下来的老法子,在用酒来洗伤口,伤口就不容易发脓溃烂,不过一般的酒都很淡,效果微乎其微。烈酒很难得。但宋初一不好别的,就喜欢喝几口酒,所以在巴蜀时也收集了不少。
“有烈酒甚好。”医令道。
宋初一道,“您继续吧。”
“不敢当。”虽说长幼有序。尊老理所当然,但此时是在军营,医者的地位不高,医令对宋初一的敬称客气了一下,带着几名医者到内室为籍羽包扎疗伤。
赵倚楼一直静静看着宋初一,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惊慌失措,吩咐事情有条不紊,但鬓发边已然冒出一层细细汗水。
“我变俊了?让你看的这么入迷?”宋初一回头看他。
“嗯。”赵倚楼如实应答。不知为何,明明还是同样的眉眼。他此时却觉得很好看。
宋初一顿了一下,抬手拭了拭他的额头。
赵倚楼狠狠拍下她的手。
宋初一咧嘴笑道,“就喜欢你一副别别扭扭的小媳妇样。”
赵倚楼脸色顿时黑中透红,有时候,他是真的想忍住情绪,但一般人被宋初一气着也忍不住暴躁,更何况他一向将什么都摆在脸?
“张子已经走了多久?”结拜之事只有宋初一和张仪两个人知道。因此在外时她并不唤大哥。
赵倚楼道,“天还未亮便出发了。听说巴王极力把罪责推到秦国,蜀国质问的国书早就传到咸阳了。”
宋初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赵倚楼的进步已经很出乎她的意料,当初那个在优乔车上护食,看见陌生人便浑身警惕如落单小兽的少年,如今在都尉这个位置上竟也能当得,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仅仅用了两年而已,假以时日定然会有更高的成就吧!
季涣抱着酒坛进来,看见宋初一的笑容,顿时满面喜色的问道,“大哥没事?”
“目前没事,只要小心些别让发热就行了。”宋初一道。
季涣的脸又垮了下去。打仗的时候,大多数兵卒都不是死于伤重,而正是死于伤后恶变。
“嘶,我说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要不是考虑到季涣一贯自尊心强,宋初一真想一脚踹上去,“上回他伤的多重!不也一样好的利索吗?羽身体健壮,不会有事。”
季涣知道是这个理,却还是忍不住忧心。
宋初一也从未见过这个铁铮铮的汉子这副模样,便也不再多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看护羽。”
季涣把酒交给医者,站在里外室的门帘处等候。
烈酒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营帐,片刻之后医者收拾好先出来。
医令最后从内室出来,不禁赞叹道,“籍壮士是真汉子,这半晌竟是一声不吭。”
若是他真晕过去,医令不会这么说。于是,装晕被拆穿了……
宋初一第一个反应过来,不禁莞尔,“还能装晕,是好事。”
季涣忽然想到方才扒光籍羽衣服的事情,脸色顿时十分精彩,大步走进屋内,解释道,“大哥,我不知道你没晕……”
这话说的!敢情他晕了,就可以被人扒光了随便看?
季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改口道,“不是,我是情急之下没多顾虑。”
这才像个样,籍羽淡淡道,“错不在你。”错都在那个毫无自觉性的家伙不知道回避!
纵然别的时候宋初一也不一定会有回避的自觉,但籍羽知道刚才的确是因为关心他,所以头一回没有说一针见血的话。再说男人嘛,被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
夜雨潇潇。
宋初一沐浴之后坐在帐中,看着从籍羽那里取来的两只大黑罐子出神。
“怀瑾,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们再下一盘六博棋!”
她在卫国只身赴险时,姬眠对她这样说。
如今言犹在耳,故人却已去。
“我没死,倒是你先去了,这六博棋终究没能成局。”宋初一抚了抚罐子,垂下眼帘,“悟寐,我早对你说过,法家变法强国的时代已经过去,日后握住风云变幻的,是策士。”
赵倚楼一手撑伞,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鼎食从夜雨中走来,听见里面宋初一说话便缓缓停住脚步。
“壮志虽未成,但有红颜知己生死相随,大丈夫一世如此,也不枉此生了!”话虽如此说,言末却已然微哽。
“参见都尉。”守帐士卒尽职尽责。
第203章祭词乱国政(二合一)
“进来吧。”宋初一道。
赵倚楼走进帐内,放下鼎食,却见宋初一神色如常的端坐在案前,仿佛刚才哽咽的人不是她一般。他不禁躬身凑近她的脸,看见那眼下微红,伸手摸了摸,“我不会嘲笑你。”
若是寻常时,宋初一定然借机占便宜,不过今日的确没有什么太大兴致。
“道法自然,终归恒平。”宋初一面上浮起笑容,此时此刻竟是师父平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最能宽慰她。
姬眠的执拗不仅仅是源于他个人性子,更多是法家人的一种撞了南墙亦不回头的坚持。
“变法”两个字听起来仿佛很容易,可是要在重祖宗先辈更甚于命的情形下改变祖宗定下来的规矩,需要一种势不可挡的锐利,更需要坚如磐石、誓死不动摇的决心。所以法家不管拆分了几个流派,法家人都是一样的固执,也正是因为这种固执,才支撑他们顶着千难万险在列国成功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变法。
在法家人看来,性命在信仰面前不值一提。
二十年前是法家的天下,便有不知多少法家人前仆后继至死不悔,而如今姬眠的死,也不过是为列国变法写下了一个黯然的结尾而已。
上天赐他与卫江双双归去,也算大幸了!
宋初一不知道姬眠的故乡,但人死应当尽快入土为安,于是在次日她便亲自择了一个风景秀丽处将他安葬。虽说宋初一只是粗通阴阳,但总好过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雨一直淅淅沥沥的不停,在新坟前。赵倚楼为宋初一撑着伞。
静立了许久,宋初一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被笼罩在雨幕中的远方:悟寐,我给你选的这处。正能看见大秦铁骑踏平巴国!
赵倚楼还是头一次看见宋初一如此肃然的神情,与平时嬉笑怒骂的模样迥然不同,让他陡然觉得陌生。
“走吧。”宋初一道。
赵倚楼转身默默随她往军营走去。
密探传来的消息更多也越发紧要。这预示着酝酿的巨变马上就要爆发了。宋初一也不敢耽误,立刻加紧部署起来。
没隔几日便传来消息,巴国那边见秦国使臣被大雨所阻,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臣“灵机一动”就出了个“妙计”——竟派人去截杀秦国使臣,欲图让秦国“背黑锅”!
原本截礼物这件事情就是秦国自编自演,跟巴国半点干系也无,这回一插手。简直就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了!张仪到蜀国之后根本就不需要多费口舌,只满身狼狈的将那些杀手的尸体往蜀王城一扔,便开始哭诉路上遭遇的凶险。
张仪一张嘴,假的都能说成真真的,更何况巴人截杀秦国使臣的事情证据确凿?
巴王贪财。眼红那头能变金子的神牛一点都不奇怪,上次截礼物的战场找到的又确实是苴国人尸体,有动机有证据,巴国这一行为,在蜀王看来是绝对的欲盖弥彰!
张仪第一次并未下猛料,而是借口受伤,在蜀国驿馆住了下来,静待时机。
秦军幕府帐中。
“哈!”夏铨丢下竹简,乐不可支。“吃的隔夜饭,出的馊主意!也不知道是巴国哪位奇人的手笔!”
满帐将士憋着笑,宋初一递到嘴边的水一抖,洒了几滴在袍子上。赵倚楼转眸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又若无其事的抿了一口水。
诚然,巴国的确有“奇人”。但这个主意却是宋初一出的,也是宋初一令人撺掇那位“奇人”所为。那位巴臣急于在巴王面前邀功,才中计暗中派人去做了这件事情。
这事事先知会过张仪,若非做了充足准备,他岂能安全到达蜀国?
巴国大臣私人所为,截杀的力度自然也不怎么样,可关键不是规模力度是否符合情理,而在乎有没有!
夏铨顿了一下,又问道,“这么说来时日也不远了?”
“还会有变,且静观吧!”宋初一话音方落,帐外便传来一声,“报——”
夏铨精神一震,“进来。”
帐帘撩开,一个浑身被雨水浸透的黑甲士卒大步走进来,掏出一只铜筒。
夏铨一眼便认出这是君令用物,连忙起身。
“这是君上密令。”那人双手托着铜筒递给夏铨。
夏铨接过来立刻拆开,看完上面的内容不禁大喜,“一天不打仗憋的老子浑身难受!这回总算能舒展舒展了!”
宋初一皱起眉,不由自主的便向那个君令使者看去。那人发现宋初一的目光,神情并无丝毫异样。
“可否给我一观?”宋初一朝夏铨走去。
夏铨毫不犹豫的便将密令递给了宋初一。宋初一是君上秘密特派的军师,并且授意此处一切大的动向以她的决定为准,自然没有什么可瞒的。
宋初一接君令的时候,眼角余光也没漏下那名君令使者面上露出的诧异。
“怎么,这密令只有将军可以看?”宋初一没有急着看,而是满脸好奇的看向君令使者。
她这副模样,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宋初一见使者有片刻迟疑,便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立刻看了一遍,欣喜的抬头对夏铨道,“爹要立大功了,恭喜爹!”
夏铨的年纪能生出宋初一这么大的孩子也不算特别奇怪,不过这一声“爹”把满帐->小说下栽+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的人都唬的一愣。
满帐中一片诡异的静谧。
作为君令使者,必须安全传达君令。宋初一刚刚看这人的反应,似乎是不知道她的身份,她没有穿铠甲,显然不是行伍中人。闲杂人等随便看密令,君令使者若是一言不发可就有大问题了,但说错话问题更大!
“望将军莫以君令为儿戏。”使者果然开口道。
宋初一抄手,忽然冷声道。“拿下他!”
声音一落,一个玄色的影子如闪电般冲出,那使者尚未反应过来。一把玄色巨剑便架在了脖子上。这帐中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作出应对的,竟是赵倚楼。
只不过他到底是没有经验,那“使者”见自己败露无疑,猛一咬牙,片刻便喷出一口血。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屋内都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脑子不太够使。一时都还未想明白怎么军师一喊了声“爹”,就能揪出斥候呢?
那封君令中,让夏铨三日后带兵攻蜀。
君令使者都是秦国秘密培养的死忠之人,不会连主事者是谁都分不清。倘若此人知道有宋初一这么个人,纵使从未见过她。看夏铨的态度也应当分辨出来。为何之前的使者都能明辨,偏就这个笨?还专门派了个笨的来传重大军情?
除了这些明显的破绽,就凭宋初一是攻蜀计划的主谋,就凭她对全盘的了如指掌,就凭她对赢驷的了解,就足以判断此人是假使者。多此一举,也不过是怕夏铨相信君令是真,想用事实说服他,免得节外生枝。毕竟攻蜀时机就要到来。绝不能有任何意外发生!
方才宋初一喊夏铨“爹”纯粹是因为发现这使者好像不知道她的身份,因为不能确定,所以想诈一诈他。不管最后有没有拆穿,都先抓住再做分辨。
谁知道这人如此经不住骗!还没怎么着就服毒了。
“居然有人冒充君令使者!”夏铨皱眉。
宋初一垂眸看着那份君令不语。究竟是谁想插手破坏计划?魏国?闵迟?魏王?
宋初一马上又否定这个想法,闵迟虽然至今没在她手里翻腾出浪花,但主要是因为没有手握实权。看在卫国时对她的打压,便知道他不可能使出如此低劣的手段。况且,在蜀国失利之事恐怕得让他被压制很长一段时间。
她摇了摇头,若是只把注意力放在魏国,眼界未免太窄了些,其实山东各国皆有可能,但不管是哪一国,都必须警惕了。
宋初一走到尸体前,用帕子捂着口鼻,弯腰仔细查看了一番。
“这人穿的未免单薄了些。”除了这个,并无别的可疑之处。
夏铨反应过来,“先生的意思是……这是楚国人?”
秦国这个时节还十分寒冷,再加上近段时间阴雨连绵,气温更是比平时要低一些。倘若是从北面过来,通常情况下不可能穿的这么少。
宋初一将假君令仔细看了看,“攻蜀,攻蜀……难道目标是张子?”
秦蜀一开打,最先遭殃的就是身在蜀国的张仪。
“不管是谁,也不管其目的,有人居然能假装密使!此事不容小觑,将军当立即上书禀明君上!”宋初一肃然道。
何止不容小觑?简直就是骇人听闻!密使的装束、用物都属于国家机密,此人居然能够以假乱真!多半是有内奸了!若是不加以防范,早晚会出大乱子!
夏铨没想到宋初一肯把这样一个大功劳让给自己,心中不无欢喜,立刻道,“好,我即刻修书。”
宋初一出了幕府,冰凉的雨丝夹杂着泥土气息拂去心头的堵闷。
她抬头看着纷纷落落的雨,唇角不由微微弯起,天公如此作美,巴王啊,你可不能让人失望!
“先生。”季涣急匆匆跑过来,“大哥起热了!”
肯定是阴雨连绵,湿气过重,使得伤口恶化了!宋初一心里一紧,抬腿便疾步往籍羽那里去。
雨势陡然大了起来,打在帐顶嘭嘭作响。
巴国的阆中王宫之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坐在阁中,手里捏着一方白帛,偏头盯着外面大雨滂沱定定出神。窗外的风夹着雨丝吹进来,在几上落下星星点点。
这首祭词几天前莫名出现在王宫之中,还有关于舜转世的传言亦在暗中流传。那个生死缠绵的故事让一向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善感的王后都忍不住哭了一场。
雨整整下了半个月,连他都快要相信上苍为姬眠的死落泪了。
那个卫江当时被缚住,若不是他暗中使人将她松开。又哪里来的殉情?不过,他如此隐秘的心思居然被人看穿了,还为他准备好了如此完美的祭词!此人若是友就算了,若是敌人……
不!还有什么敌人比十二巫更棘手!巴王垂下眼眸。盯着水杯中自己过早衰老的面容,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来人。”
黑影一闪,无声无息的落在阶梯下。
巴王将白帛抛出去,那白帛轻飘飘的落在台阶上,“将这祭词传出去,令举国上下所有暗影一起行动,另外王宫内有内贼,捉了送到我面前。”
“遵命。”黑影捡起白帛,迅速消失在巴王视线中。
巴王静坐了一会。令人将奏简都搬到小阁中来。
“王上,丞相觐见。”侍者禀报道。
巴王翻动竹简的手微微一顿,“请他进来。”
待巴王看完三卷奏简,一名大袍老人拄着手杖才从回廊里缓步走近,停在阶下。枯哑的声音道,“见过王上。”
“丞相请坐。”巴王搁下奏简。
老丞相却未曾走上去,只叹息一声,“老朽不中用了,不敢当王上赐坐,老朽今日来是向王上请辞。”
“丞相何出此言呐!”巴王连忙起身,亲自去搀扶丞相入座。他了解丞相并不是一个行事没有章程之人,以其行事风格,就算要辞官也会先委婉的告知一回。
这一次老丞相并没有给巴王面子。轻轻避开了他的搀扶,语气坚持,“王上做糊涂事之前也不与老朽这个丞相商议,留老朽有何用!”
巴王心中一凛,暗忖早上才吩咐暗影办的事情不应该这么快就传到丞相耳中,可除了这个。他也没有别的事情瞒着了啊?想着,巴王不由问道,“丞相所指何事?”
老丞相冷冷道,“难道不是王上派人去截杀秦使?!蜀国国书都已然递到案头了,还想骗老朽不成!”
巴王隐隐意识到什么,可是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心里最担忧的却是眼下巴国内忧外患,脊背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急辩道,“寡人并未做此昏事!”
老丞相他的神色,也相信了几分。
巴王情急之下,连忙扶老丞相坐下,不敢隐瞒的将祭词的事情都细细说了出来。
老丞相自然也能看出此事是有人推波助澜,但他可是反巫党的领头人物,这整个巴国就数他最恨那些大巫。甚至连巴王想除掉大巫的决心,也多少有几分是受他影响。
这恩怨要追溯到十几年前了。老丞相有三个儿子,早年那两个战死沙场,眼看就要断了香火,好在上苍垂怜,在近四十岁的时候又赐了一子,他自然宝贝的很。这儿子也很替他争气,虽然在溺爱中长大,难得十分聪慧,性子也极好,十七岁那年娶了妻,一年后育有一对双生子。这是天大的喜事,他觉得上天待他不薄,怜他子嗣单薄才如此恩赐。
这对双生子长到两岁时,阆中城外突发瘟疫。就是那么恰巧,在半个月以前,老丞相的儿媳妇曾带着这对双生子去郊外玩过。这年头双生子本来就稀奇,能养活的也不多,因此人们印象深刻。当那些大巫问起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时,自然也就一并说了。
谁知,十二巫就一口咬定双生子是妖孽。
只要是大巫说的事情,没有人敢反对。老丞相当年已经身居高位,但他深深明白一己之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所以便决心将此仇紧记于心,日后图谋再报复。
那一日的情形深深的刻在老丞相的脑海里,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子被绑在刑台的铜柱上,在烈火堆里哭喊祖父,生生把他的心都撕碎,随着孩子一并烧成灰烬了。
儿媳妇受不住打击,当夜便投缳自尽。唯一的儿子怨恨他身居高位却丝毫不顾惜孙子性命,连一句情都不肯求,便与他断绝父子关系,至死不肯相见。
这笔血仇!这笔血仇如何不报!
“丞相。”巴王见他神色僵硬,气息也渐渐不匀,焦急唤道。
“无事,无事。”老丞相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目露精光,“王上放手去做,至于蜀国,有老朽斡旋,保证一时半会打不起来。”
以往巴蜀之事全由丞相斡旋,从未出过差错。巴王听见他的承诺,不禁松了口气。他知道许多年前那件事情,更知道老丞相恨大巫,所以这些年越来越倚重他。
可惜,也许是这些年老丞相把恨掩藏的太好,所以巴王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笔报复起来不计代价的血海深仇。而且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报仇的心也越来越急切。
随着小阁这一场秘议,随后在极度信奉神明的国度掀起了一个滔天巨浪。人们信奉大巫,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充当了与神沟通的使者,而不是信奉他们本身。而这次的传言,却关系到了神明。
人们开始质疑大巫,认为就算是误杀了舜帝转世,也必须要以死向神明请罪才行。
短短十日,举国上下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请求巴王做主裁决此事。
巴国丞相和蜀国交涉中也是下了血本,一口气划出七个城池。巴蜀地区多山,连年征战导致人口也不是很多,七个城池无论是对于巴国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蜀王看着那块肥沃的土地,有些动摇。
这时张仪立刻提出返回秦国,在走之前求见了蜀王一回,所说的话并不多,可是句句掐在要害上,最后临别一刻更是掩面痛哭,“悲乎美人兮楚楚!”
那个楚楚动人的美女,多可悲啊!被劫到巴国肯定会被巴王临幸,巴王后又善妒,注定是红颜薄命的结局啊!
极为隐晦婉转的一句话,但蜀王听懂了张仪一句感叹背后的种种意思。回宫之后,看见自己为子朝所建的精美楼阁,看见那幅美人出浴图,又想起自己日日夜夜的期盼,一切负面情绪顷刻爆发,转身就召集群臣商议攻打巴国之事。
这时,又传来巴国内乱的消息,蜀王恨不能登高仰天大笑——真是天助大蜀!
第204章那就打仗吧(一更)
这一场罕见的春雨终于停了,但是巴蜀之地真正的狂风暴雨才刚刚开始。
医令从籍羽恶变的伤口上刮掉腐肉重新包扎,但是高烧持续不退,宋初一每日处理完事务便守在他榻边。
连续六日不曾好好休息,宋初一原本就瘦削的身子越发如竹节一般,风扬起宽袖大袍,彷佛能乘风而去。
所幸籍羽的情况渐渐有所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让宋初一总算稍微松了口气。
而短短几天,巴蜀已经乱象横生。
蜀王起初决定攻打巴国,多半是因着一时之气,但巴国之中内乱未稳,蜀国挥军直下,一口气几乎逼到阆中。
这是巴蜀对峙中从来没有过的胜利,因此蜀国上下欢欣鼓舞,下定决心要一鼓作气灭了巴国,索性暂时放弃了对苴国施压,全力灭蜀。
只要灭了巴国,区区一个苴国算个甚!
苴国虽只是蜀国一个小附属国,但是占据土地肥沃、最为富庶的汉中地区,国力也不容小觑。若非迟迟攻不下来,蜀国也不会一直放着它在那里碍眼。苴国终于在蜀国攻打巴国的空隙喘了一口气,但苴侯一直惴惴不安的观注战局,一听说蜀军直逼阆中,心中大骇——倘若巴国被灭,苴国绝没有任何存活的希望!这个三国鼎立的局面绝不可以被打破!
这时巴国丞相派来的使者抵达苴国,请求一起抵御强敌。几番思虑之下,苴侯立刻发兵,在蜀国背后捅了一刀子。
这一举动算是彻底激怒了蜀王。
三国掐的如火如荼,掰扯不清,早已经将开战的原因抛之脑后了!
苴国的国力到底是比巴蜀弱一些,连续两个月的混战,颓势已经十分明显,但一向与之交好的巴国目下已经自顾不暇。根本腾不出手来救援。
苴侯不得已只能想着向外求援。而距离它最近的就是秦国,于是五月中旬,苴国派出使者携带十车金银财物急奔秦国求援兵。
巴国兵力此时也已经捉襟见肘,又被大巫之乱所扰,整个国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巴王受苴侯启发,也想到请外援。山东几国暂且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就近的话。就只有楚国、魏国和秦国。
楚国这个庞然大物一直对巴国虎视眈眈,早就有吞并之心,数百年来交战从未停止过,前不久还被它狠咬了一口。所以巴王想也未想便将楚国排除了。
至于魏国,魏王也是野心勃勃之人,而且魏国从安邑迁都到大梁,路途遥遥,这一来一回等援兵到了之后说不定蜀君已经破了阆中!
相对之下,秦国一向被山东诸国视为蛮族,而且几十年来被一个魏国打的几乎无还手之力,近十来年才挣扎著有些起色。若是求外援的话,秦国看起来最合适不过了!
巴蜀之地多天险。所以不像中原的城池一样建有高大的城墙防护。外人对这些天险束手无策,但巴国和蜀国气候、地形相差无几,照着这样的速度,不过半个月阆中就要沦陷。容不得巴王多想,立刻护送使者杀出重围,奔向秦国求救。
蜀王一看两国都向秦国求援,心想万一秦国贪图两国的大礼。真的出兵救援……哪怕就出个三万人也会坏事!其实要不是巴国内乱,蜀国根本没有实力以一敌二,就算现在看似占了上风,却实际已经渐渐后力不济,眼见大军就驻扎在距离阆中城外十里,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破巴国都城,蜀王纵使一向胸无大志也抵不过这个诱惑。
蜀王想着秦蜀刚刚建立通商不久,总算有点邦交之情。于是也令使者带上二十车金银财宝去求援兵,并且承诺等到统一巴蜀之后,每年会向秦国纳贡。
秦国咸阳宫。
赢驷在偏殿秘密接见了蜀国使者。
“蜀王给出的回报倒是十分丰厚。”赢驷心里冷笑,纳贡?若是蜀国一举统一巴蜀,不想着进犯秦国就已经算很讲道义了!
蜀国使臣听闻他的话,喜形于色。“秦公的意思是……”
“君上,客卿来了。”门口内侍禀报导。
“请他进来。”赢驷道。
房门打开,一袭青灰色广袖大袍的张仪走了进来,“见过君上。”
“嗯。”赢驷将国书往前推了推,“张子如何看?”
内侍连忙将国书捧到张仪面前。
张仪展开国书,仔细看完一遍,拱手道,“秦蜀有通商之谊,既然蜀王有求,理应出兵相助!”说罢,又愤然道,“臣上次出使蜀国,半途竟遭巴国截杀,实是无视我大秦,此仇不报,大秦颜面何存!”
使臣代表的是国家,巴国肆意截杀,自然不是小事。
张仪曾经两次出使蜀国,那蜀臣认得他。听闻张仪指责巴国卑鄙,不禁暗喜。
“不错。”赢驷看向蜀国使臣,道,“不知蜀王欲借兵多少?”
蜀国使臣答道,“八万。”
八万已经不少了!蜀王也担心借太多会反被秦军制肘,但考虑到秦军不知巴蜀道路,若是没有蜀军指引,再多也只是无头苍蝇,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才大胆开口。
张仪愣了一下,道,“使者应知道,我军刚刚与魏国一场恶战,虽然打的胜仗但着实损了不少元气,八万人实在有些多了。”
蜀国使臣一听如此,觉得秦国的确没有什么不轨心思,于是道,“外臣虽闭局一隅,却也听说,秦魏最近一场战,秦国屠魏军就有八万,魏国此番元气大伤,近段时间绝不敢再进犯,八万人马对于秦国来说也不算太多吧?”
这件事情震动天下,只要入秦,轻易便能打听到。
如此大规模的屠军有些骇人听闻。不过秦魏宿仇,上上代君主更是死于秦魏战场,秦几乎被魏灭国,如今秦国强大,图谋报复也在情理之中。对于这件事情,列国倒是没有多少人异议。
“善。”赢驷道,“你回禀蜀王,秦国愿意出兵八万,但请蜀王不要忘记承诺。”
使臣大喜,躬身道,“秦公万岁。”
这厢打发才蜀国,张仪又忙着跑去安苴、巴两国使臣的心,当着两位使臣的面愤然指责当初蜀王对秦公十分无礼,不将秦国尊严放在眼里,这会厚颜过来求援,秦国是绝不会答应的。如今表面上答应蜀国,也是为大局着想,万一秦国一旦不答应,蜀国情急之下强攻两国,岂不弄巧成拙?
待分别送走三国使臣,秦国便派出使臣拉着他们送过来的大批的财物去韩国谈邦交去了。
关键时刻,秦国必须将周边关系处理好。魏国虽然一战惨败,但倘若韩国对秦发兵,焉知魏国不会过来凑合一脚?列国打仗动辄就是十几二十万大军,八万人马不算多,但秦国意在灭蜀,不仅用的全都是精兵良将,暗中还另有五万人马已经悄悄抵达南郑,加起来着实分了很大一部分兵力。
巴蜀生桀纣之乱之事天下皆知。
五月底,秦国便举起“平乱”大旗,将八万大军开往巴蜀。
韩国见秦国出的是仁义之兵,倘若在背后捅刀子是为不义,万一魏、齐、赵抓住把柄,趁机出兵讨伐韩国该如何是好?又见秦国送来一批豪财,当下便放话,一定全力支持秦国平巴蜀之乱。
在这大争之世,邦交就是如此奇特,列国一方面如虎狼凶猛,一方面又步步小心谨慎。
南郑郊外。
艳阳高照,已经有了夏季的感觉。一个瘦削的青年叼着一根狗尾草躺在坡上晒太阳,坡下守军训练场地中整齐洪亮的声音传来。
他旁边盘膝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垂眸看这守军训练。
“羽,入秦军吧。”青年忽然睁开眼看向魁梧男人,刺眼的阳光令他又眯起眼睛。
籍羽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问,“先生,未曾有过及笄之礼吧?”
宋初一不以为意的道,“我这辈子也没打算正经跟男人过日子,及笄礼可有可无。”
“我以为所有女子都期待良人。”籍羽很好奇,什么样的人能教出这样奇特的女子。
宋初一嗤笑一声,把嘴里的狗尾草换了一边叼,“这个年月,处处战火燎烧、鲜血浇灌,不合适做梦。”
“如果天下太平,你可愿与那人在一起过安生日子?”籍羽目光落在校场中一袭玄色铠甲的赵倚楼身上。
“诶?”宋初一坐起身来,顺著籍羽的目光看去,“你这人一贯这么无趣!”
“你呢?”宋初一转了话题,“打算找个婆娘过日子?”
“是,但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籍羽想起亡妻,神色黯然。
他很少把情绪写在脸上,并非因为不善表达,而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和事能真正撼动他的心。但是这次濒死,宋初一和季涣衣不解带的照顾,让他将心扉稍稍敞开了一些。想到宋初一也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亦有些心疼她。
宋初一知道他妻子已经故去多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正巧看见山下有个士卒匆匆向这边跑过来,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叼着狗尾草缓步下山,“那就打仗吧!夏将军垂涎你很久了。”
好好的话到她嘴里就变味!籍羽看着她瘦长的背影,却是莞尔。
第205章披挂亲上阵(二更)
十日后,从咸阳出发的八万大军已经抵达南郑,与秘密驻扎的五万人马会和。
司马错为主将,张仪、宋初一为军师,统领十五万大军一并入蜀。
进入蜀国的道路百年前便存在,北起陇西勉城,经阳平关到白水关,再到广元昭化,然后南下剑门关到达成都平原。后来秦蜀往来不甚密切,平时只有为数不多的商贾行走,因此到霞萌关一段便只有细窄的栈道,若想通过此处,商人只能用马驮货物,而不能用马车。所以宋初一才会设谋让蜀国重修这段道路。
因蜀王拓宽道路主要是为了运输会屎金的神牛,所以往来的商贾便称它为金牛道。
六月的巴蜀已经有些湿热,整个蜀中都是一片苍茫的绿色,风一吹过,掀起层层树浪,崇山峻岭,莽莽山林之中一条依附山体蜿蜒的道路若隐若现。
带头黑甲军已经走到半山腰,那边还有人在另外一座山。这些羊肠细径对于跑惯了一马平川的骑兵来说,实在艰险,所有人无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翼翼驱马前行。
“莫要往下看。”宋初一出言阻止身边的士卒往下瞟的目光,缓缓道,“又不要你侦查敌情,张望个鸟?”
那士卒方才只看了一眼便两腿发软,心知宋初一是为了他好,连忙应了一声。
张仪仰天叹道,“我的老娘啊!举目望去便是一片让人眼晕的绿,愁杀人吔!”
张仪出事过两次蜀国,但是每一次看见满眼绿油油的树就觉得头疼。
“军师,前方还有两座山便到苴国了。”一名士卒从前面返回。
张仪精神一震,道,“大善!”
“楚国那边还没有消息吗?”宋初一握紧马缰,转头问张仪道。
“我早上在前头便得到得到消息了,楚国已经蠢蠢欲动,也打着平乱的旗号准备进巴蜀捞一把。”张仪笑道,“放心吧。如此大好时机。楚国不会放过。”
张仪先前是同司马错行在前面,因为快到苴国,为了保护军师安全,才让他到队伍后面与宋初一同行。
说到楚国,宋初一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之前发现的那名加君令使。可曾查出幕后主使?”
“离开咸阳之前尚未有明确结果,不过……哼,据我猜测,多半是楚国昭雎所为。”提到这个人。张仪便咬牙切齿。
宋初一前世也曾特别了解过此人,不禁挑眉道,“昭雎呀,这个人有识人之明。”
“识人之明!哼!”张仪愤然道,“他就是个老瞎子,那双眼睛纯是摆设!张仪纵使是个贼,也是个偷尽天下的贼。谁稀罕他一块破玉!”
昭雎当初冤枉张仪偷美玉,险些没把他整死。也就是那次,张仪从楚国逃出来之后又被人贩绑了,途中偶遇宋初一。
“是么?我瞧着他那双眼睛雪亮着呢,否则岂会一个个忠臣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宋初一一脸认真的评价道,“此人是忠臣杀手,兄遭此人迫害,必然是忠臣无疑!”
张仪本是心情不愉,听宋初一这么说却是笑了出来。“你这说法倒是新鲜。”
昭雎是楚国丞相,从客观评价上来说,也不是没有丝毫可取之处,可偏就天生跟忠臣不对付。前前后后给他祸害的人可不在少数,而且全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譬如春申君、屈原、张仪等等。宋初一想想,目前屈原活的好好的,还没跳江。
昭雎数十年如一日,把祸害忠臣这份事业越做越大。不错杀一个佞臣。不放过一个忠臣,的确可谓有识人之能!
“倘若我不是深受其害。倒也乐见他做忠臣杀手。”张仪苦笑道。
宋初一笑了笑,道,“此人纵然可恶,毕竟是一国丞相,轻重总分得清,他们得知秦国君令使的秘密岂会用来耍一个如此低劣的手段?”
“怀瑾是旁观者清啊!的确不是他。”张仪说着,沉吟道,“此人要么是故意露出破绽,向秦国示警,要么就是初出茅庐,手段不精……罢了,不扯那些远的,还是做好应战准备吧!”
宋初一点头。有些事情,没有根据不可能想到结果,还不如不想。
张仪举目,看见原本漫无边际的苍绿变的稀疏,远处雾气迷蒙中隐隐看见了依山而夯的土墙,高大巍峨,犹如一扇巨大的门。看着虽近,但山路盘旋,少说也得一日功夫才能到达。
侧耳倾听,远处仿佛隐隐约约有战鼓声。
巴蜀苴的战争还在继续,蜀王宫内,蜀王早已经急的团团转。大殿中被挖开的一个鱼池里面已经种上了芙蕖,碧叶亭亭,拥拥挤挤的从池子里争相往外生长,荷花或开或半开,形态各异。
如此美景,周围数百个大臣却是无一人有心思欣赏。
“报——”
一声传来,蜀王大喜过望,“传进来。”
侍者高声转达。少顷,外面便跑进来一名密探,“回禀王上,秦军将至霞萌关,但是据探子回报,大约有十余万之众!”
“什么?”蜀王失声。
满殿哗然,一名大臣立刻站出来,“当初借兵八万尚且犹豫,现在却偷偷派了十万,王上,秦国这是居心叵测啊!”
“这么说来,秦国是打算帮苴国了?”蜀王不可置信的道,他想象不出,秦国有什么理由帮巴国而不帮蜀国。
“眼下看来恐怕秦国与巴、苴两国早有密谋!王上,请下令迎战吧!”丞相道。
一时无人想到秦国存了吞掉整个川地的心思,毕竟以十来万人,想灭三个国家纯属痴人说梦。
“何人能统军御敌!”蜀王问道。
那可是十几万大军啊!此话一出,大殿上一片静谧。
放眼一看,整个殿上的武将竟是无一个能够统帅大军,唯一一个屠杌部族出身的大将军现在还在与巴国的战场上,一时半刻回不来。
蜀王顿时火气上来,拍案怒道,“寡人披挂亲征!”
蜀王本人也是一名不可多得的骁勇悍将……就是不知道声色犬马这么多年,本事还剩多少。
丞相本想劝阻,可是转眼一看也的确没有可用之人。毕竟秦国十几万大军不是开玩笑,以目下的情形,若是秦军轻易进来,蜀国很快便要灭国了!到时候蜀王一样是亡国之君。若能把秦军挡在霞萌关外,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丞相想着,把阻止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道,“王上,当务之急先令人一支轻骑去拆了霞萌关栈道!”
第206章占咽喉要塞
拆毁葭萌关栈道刻不容缓。
当晚一支一千人的飞骑从蜀国王城出发,披星戴月的赶往葭萌关。
一个月前,苴国被蜀国打的无力还手,如今还有两万蜀军驻扎在汉中。
秦国并没有明确的告诉苴国会发兵多少,十三万大军虽然太多,让苴侯有些没底,但转念又想,就算秦国有歹意又如何?反正被秦国灭也是灭,被蜀国灭也是灭,苴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心觉得就算亡国也不能让蜀王痛快!
葭萌关在苴国而不在蜀国,结果蜀王派出的那一千骑兵刚到苴国境内便遇到了强力的阻拦。
驻扎的两万蜀军得到王命,立即与苴国展开一场恶战。
巴国方面也得到了秦军的消息,然而南边楚国竟打着平桀纣之乱的旗号趁机开始对巴国发难,一时之间,巴国要应对蜀国、楚国,纵使心里再明白秦军意图,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蜀王随后领军五万从王城出发,丞相立即用兵符将在巴国的兵力召回三万,加上驻扎在苴国的两万,总共也有十万了。蜀国君臣认为,秦军不了解巴蜀复杂的地形,打起仗来必然没有他们得心应手,以十万对十三万,即便不稳胜,也绝对能将秦军挡在葭萌关外。
葭萌关地势险要,只要死守,秦军粮草难以运进来,坚持不了一个月。
可惜蜀王算漏了两点,一是苴国人没有死绝,巴蜀民风彪悍。就算是老弱妇孺拿起兵刃也能守一阵子!二是,那葭萌关的栈道不仅没有偷工减料,还生怕不结实,特地加固好几层。所以当一千骑兵在两万蜀军拼死开道之下堪堪到达葭萌关时。才发现根本拆不动。
那些蜀军不是工匠,对栈道结构不了解,只能拿着大斧胡乱劈砍。才半个时辰,刚欣喜的发现有些松动,便与秦国大军狭路相逢了。
一千对十三万,结果可想而知。别说十三万人,便是三万人光是踩都能把一千人踩死。
秦军也是在战火中滚出来的,而且走在前头的士卒都是半个月前就已经驻扎在南郑的人,而非从咸阳出发。他们没有长途跋涉,精力充沛,丝毫不比凶悍的蜀兵弱。
就在蜀王带领大军刚赶到时,秦军已经轻而易举的占领了葭萌关。
苴侯听见这个消息,立刻放弃了抵抗。下令让百姓闭户不出,残余的军队全部守卫宫殿,给这两头蓄势待发的猛虎腾块宽敞的地方厮杀。
然而苴国先前的抵死顽抗,竟将驻扎的两万人损耗了一半,从巴国调遣的军队还有半日才能到达,对方是十三万大军,又占领葭萌关高地,蜀王不敢贸然发动攻击。
秦国方面,其实并不是无懈可击。金牛道险而窄。十三万人沿着小道而行,不可能一下子全部到齐,实际上占领葭萌关的军队仅仅只有五万人,剩下的还在陆陆续续到齐。
当占领葭萌关的消息传回南郑,那附近原本的守军集齐七万,紧接着向巴蜀赶来。
双方都还在互相观望。
天色渐晚。秦军营寨灯火连绵,不时传来战马嘶鸣。全军枕戈待旦。
大军刚刚扎营,幕府中十分简陋空旷,连坐榻都没有,一名统帅将军、两名军师、五名将军、五名都尉、十名师帅齐聚,帐内除了人之外,唯一的东西便是放在屋内正中央的一副扩大的巴蜀地图。
二十余征战沙场之人全副武装,肃然而立,帐内气氛一片肃杀。
宋初一和张仪也换掉了略显碍事的大袍,穿上盔甲。白刃与金戈似乎亦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不似平素那般姿态散漫,静静的在两人身后。
司马错肃然道,“蜀王亲自披挂上阵,是灭蜀大好时机,我军务必一战歼灭蜀军。在全军未到位之前,守定葭萌关。张燎听令,布置一万锐士防守关口,不容闪失!”
“张燎遵命!”
“夏铨听令,率一万铁骑隐蔽在云山峡谷,蜀军一旦过谷,立即陈兵堵截!”
“夏铨遵命!”
“步军三将听令,协助张燎固守葭萌关,等待全军到达!”
“步军遵令!”
诸位将军携副官陆续出帐,各自执行命令去了。
“宋子,此处除了云山峡谷,没有别处道路可行了吧?”司马错还是有些忧心,这边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山峦起伏,所有的道路都被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掩,就连这葭萌关的关口也是半埋在树丛里,难保不会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秘要道。
宋初一颌首,“我曾亲自走遍附近几座大山,并且乔装向当地猎户打探过,附近除了云山峡谷之外,最近的道路也要花九天时间才能绕过葭萌关。要不,这里怎么能被成为咽喉要塞呢!”
张仪道,“重要的是,一定要全数拖住蜀军,最好能让他们驻扎在巴国的军队全部调到葭萌关,一举全数歼灭,尤其必须杀了蜀王,否则一旦让蜀军逃脱隐蔽山林,才是真正后患无穷。”
“不错。”宋初一道,“先派斥候查探蜀军情况,密切注意蜀国斥候,诱其调回军队不难。”
秦国先行十三万人马,随后还有七万人马,共二十万之众,只要蜀国斥候查探出秦国大军的真正人数,蜀王不可能率领八九万人送死。
宋初一提醒道,“蜀王早年战绩斐然,不知现是否威风依旧,但必须得小心屠杌将军。”
张仪看过宋初一所著的《蜀国风物》,其中第二篇的篇首便着重讲到了这个代出猛将的神秘屠杌部族,心知她十分忌惮。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世上有许多东西一些解释不清。张仪也并不小觑。
司马错也看过,不禁问道,“这一代的屠杌将军如何?”
“我曾仔细打听过,也借机接触过两次。不过他刚刚出部族不久,从不与人交际,能打探的到的消息寥寥。”宋初一见白刃蹭过来。伸手揉乱它脑袋上的毛,“但是与巴国一战,屠杌利率领十万人马,仅仅半个月便直逼阆中,其实力不容小觑。”
纵然巴国生出内乱,但大巫地位其实更多依靠的民众,手中握有的兵权并不多。巴国的内乱并非兵变。屠杌利能以十万人马如此迅速的击溃巴军,靠的不仅仅是时机和运气。
司马错心中凛然。
“不如用计。”张仪淡淡道。
宋初一微微抿唇,不予反对,也并没有支持。
张仪也并没有再提,因为不了解屠杌利其人。也不了解蜀王于屠杌利的关系,贸然用计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沉默片刻,宋初一道,“还是将计用在行军上吧。我认为,这一次得打实仗。”
“这是为何?”司马错不解道。他是一名武将,但并不粗莽,他认为依靠巧计减少战争牺牲最好。
张仪解释道,“我们要的是吞下巴蜀,使之成为大秦粮仓。所以光灭国远远不够,蜀军也不能留。另外楚国那边见我们打的卖力,也绝不会放弃对巴国的进攻,又不会马上倾力攻击。我们引诱蜀国撤掉对巴国施压,巴国就能够全力抗楚,楚国那边不像咱们这样占尽地利。他们仓促攻打巴国,与以往没太多不同。待到巴楚两败俱伤,我军便可以长驱直入,吞下巴国省力多了。”
宋初一接着道,“并且,我观历代蜀王无条件信任屠杌将军,皆视为心腹,想必这一代亦然,如此种种,为了以后长远之利,怕是得辛苦将军实打实的血战一场了!”
宋初一与张仪相视一眼,颇有一种士遇知己之感。
司马错点头,笑道,“两位深谋远虑,某所不及。”
“将军过谦了。”张仪和宋初一异口同声。
“将军,关内有蜀国使者求见。”帐外士卒通报道。
司马错沉吟片刻,道,“不见,告诉蜀国使者,秦军应巴国、苴国所求,前来平乱。”
“嗨!”
蜀国此时派使臣前来,无非是想弄清楚秦国的意图。秦国表明立场,是给巴国一个定心丸,使其无后顾之忧的全力抗楚。毕竟秦国攻占巴蜀是要占据高地,图谋楚国,绝不能和楚国平分巴蜀!
张仪与宋初一退出幕府,各自回帐。两人对司马错的能力很放心,虽然这是他头一次统帅二十万大军,但之前几十场征战,未尝败绩。让两人如此信任司马错的原因还远非如此,他第一次崭露头角时,还是个千夫长,在秦魏战场上,献计并自请率领三千骑兵奇袭函谷关,一举收复失地。
此人厚重稳健,做统帅绝不逊于公孙衍!
六月炎热,葭萌关内早先蜀国与苴国的战场尸体累累,只不到一天便开始散发出腐臭气息。蜀军无奈之下,只能开始清理战场,掩埋尸体。
夜幕中只有行动发出的声音,明明不算安静,却压抑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宋初一睡不着,便登上关口,眺望远处蜀军情形。
她此时身边只有白刃相伴了。夏铨头一回看见籍羽时便心心念念要将他收在麾下,跟宋初一提了几回。
宋初一与籍羽一次聊天之后,便撵他去了夏铨那里。夏铨给的职位还是师帅,不过秦国兵多,师帅统管的人数要比在卫国多许多。
将在外有任命职位的权利,但这些职位都只是临时的,必须有爵位才能坐稳当。一般情况下只要战场立功,爵位跑不了。
而季涣一心要上战场,也入秦军做了个佰夫长。相对在卫国是降职了,但他这个人优点就是没有什么名利心,不管职位高低,只要能上战场就乐的合不拢嘴。
第207章宋子的境界(一更)
第207章千军万马中
习惯陇西干燥气候的秦国人,一入这湿热的山林便觉浑身粘腻腻的难受,但经过行军途中的适应再加上事先准备的除湿药包,并没有人因气候不合而病倒。
宋初一从关口下来,正看见张仪站在阶梯下面,笑道,“你也没睡?”
张仪不答反问,“看了这么久,可曾看出什么?”
“我不过上去透透气。”宋初一笑着,看见白刃的耳朵忽然抖了抖,浑身紧绷戒备,她立刻定住脚步,俯身在地上倾听。
片刻,唇角不由弯了起来,“蜀国援兵来了。”
说罢起身,与张仪一刻不迟疑的往幕府去。
蜀王也是曾经征战沙场的悍将,对于领兵并不陌生,他选择了一个距离葭萌关极近的地方,依地形在云山后方扎营。从那个地方穿越云山峡谷只需要短短两个时辰,正面攻击的距离就更近了,尽管如此,因为有云山作为屏障,秦军斥候很难观察蜀军营内真实情况。
不得不说,蜀王极擅于利用地形。但他匆忙之下忽略了,大批人马行动的时候地面细微震动也会出卖蜀军动向。
“司马将军,布置的如何?”宋初一问道。
司马错正在看地图,听见宋初一的声音,抬头道,“我军已经到达七万余人,已经基本布置完毕,只等余下人马到齐便可以发动全面攻击。”
“恐怕等不到我们主动攻击了。”宋初一道,“蜀国援军已至。”
司马错微一蹙眉,“依照两位先生的意思。我们是守定葭萌关,还是……”
“葭萌关不得有失,但蜀军也要杀。”宋初一走到地图前,伸手划过云山峡谷以北的一块地方。“葭萌关附近除了云山峡谷之外,就只有那一条小径能够避开与我军正面交锋,但是急行军也需花费九日光景。那边是水路。水深且暗涌湍急,大军全数通过恐怕少说又得花去十来天,两位以为蜀王会选择从那里绕过,背后突袭我们吗?”
张仪与司马错摇头,从那边过来,势必就是弃了“主营”,到时无疑会面临断粮草、断军备的情形。更可怕的是,国家都城一旦被占,军心必然生乱。两军对峙,尤其是牵涉到这种国家生死存亡的对峙,没有人敢这样儿戏。
“剩下就只有云山峡谷和直面葭萌关。以我的判断,蜀王九成会选择从云山峡谷偷袭。”宋初一道。
张仪认同的点点头,“蜀王选择云山之后扎营,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司马错道,“蜀军援军在与巴国战场上刚退下来,又加上急行军赶到葭萌关,必然精疲力竭,想来近一两天不会有动作。”
宋初一笑道,“以我对蜀王的了解,他原本约莫是打着死守葭萌关的主意。准备耗尽我军粮草,令我们不战而退,只是没想到我们快了一步占领葭萌关。这里地势极佳,不管是从关内还是关外,都是易守难攻,他从正面的攻击的可能性很小。”
“这么说来,只有云山峡谷了?”司马错说着,心里迅速的调整作战方略。
“蜀王选择的地形虽好,但对于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好事?”宋初一挑眉,唇边笑容渐渐扩大。
两人目光都落到地图上,心中都是透亮,大致的方略已然在司马错心中敲定。
云山之后地形虽然隐蔽,但地形也是类似云山峡谷那样只通两面,如果蜀王短时间内不主动发动攻击,那么,等秦军先行十三万人马到齐之后,可从云山峡谷和葭萌关口杀出,两翼围杀蜀军。
在此之前,可以先行令三万人埋伏在云山峡谷,倘若蜀军一旦从谷中穿过,立刻截杀。倘若蜀军打算全力从正面攻击,便让埋伏的军队悄悄穿越云山峡谷,从背后截杀蜀军。
这是宋初一最后给出的战略。三人仔细研究了一番,觉得可行,司马错便立即再次召集将军们,进行了新一轮的布置。
一切安排妥当,到第二日午时,秦军人马已经到位十万。
时间在紧张的备战调度中飞快流逝,暮色渐至,灰蒙蒙的雾霭渐渐笼罩葭萌关一带的崇山峻岭,秦军扎营处明亮的火光仿佛被罩了一层厚厚的绢布,只透着微暗的光。
秦军黑色的大纛旗已经全部隐在了雾气氤氲的黑暗里。
嗖!
一声撕裂空气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利箭入木的闷响,竟是一支弩箭插进了大纛旗的旗杆之中!箭尾的孔雀翎嗡嗡乱晃。
“蜀军来袭!全军备战——”
关口一声大喊,整个军营的人迅速拿起武器。
葭萌关的蜀军借着浓雾做掩护,竟然已经悄无声息的杀到关下。
“全军备战!”
“全军备战!”
营地声音此起彼伏,多却并不杂乱匀徊⒚挥斜皇窬耐幌怕沂纸拧?
几乎是转眼间,关口便已经箭矢如蝗,密压压如暴雨一般袭来。关口上黑色战鼓声骤起,高大的玄铁盾牌迅速立成一道墙,弓箭手立刻从下面露出的微小空隙开始还击。
可视条件如此之差的情形下,双方根本看不清,凭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箭矢。
“对方多少人?”负责守城的将军张燎立即登上城楼。
“看不清楚,目前看来,至少有两万!”副将答道。能射出这样密集的箭雨,人数必然不少。
张燎望着关下隐约人头攒动,下令严密守城。巴蜀之地的城墙并不似中原地区那么坚固高大,葭萌关是依照险峻的地形而建,城楼本身却很是简陋,面对擅于山地作战的蜀军,想守住葭萌关并非那么容易。
“尽力把蜀军驱赶下去。”张燎身边乍然响起一个平淡声音,心底微微一惊。他方才看战局看的太入神,竟是没有发现有人接近。
张燎转头,看见了宋初一那张如语气般平淡的脸,顿了一下,应道,“嗨!”
张燎离开不久,战鼓急促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响彻山谷,回音一阵阵传来,愈发激起秦军战意。一批强弩加入战局,箭雨骤然间比方才大了两倍,撕裂空气的声音更加急促刺耳,城楼下一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葭萌关这边,大军已经早就集结,随时等候正面迎击。
血腥味令白刃不由兴奋的甩着尾巴。宋初一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以示安抚。
首战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半个时辰蜀军便退却了,仿佛只是一轮试探般。
宋初一带着白刃退下城楼,回到幕府之中。
张仪正在摆局自弈,司马错在地图上一遍又一遍的预演各种战况。金戈趴在张仪脚下,难得显示出一个较低的姿态。
“怀瑾,首战如何?”张仪问道。
“明知故问。”宋初一笑着坐在他对面,顺手对弈起来。
白刃与金戈又是相看两厌,但这回好歹没有捣乱,老老实实趴在那里各玩各的。
“将军,军令司马求见!”帐外禀报道。
司马错转身,将手里的竹枝丢到案上,“进来。”
话音落,军令司马与一名黑衣人疾步走进来,“将军,斥候回来了。”
“报。”司马错直身道。
宋初一和张仪也投去关注的目光。
那黑衣人单膝跪地,“回禀将军,属下侦查蜀军在云山后只有四万人马,蜀王似乎并未离开。”
“善。”司马错挥手令两人下去,转而问宋初一和张仪,“两为先生以为,蜀王留守,是真是假?”
“难说。”张仪皱眉道。
也有可能是蜀军故布疑阵,蜀王早领着大军准备从云山峡谷绕道,但这毕竟是张仪的个人想法,说不定蜀往就觉得留守更加安全呢?
“小心谨慎固然好,不过我军布置虽不能说万无一失,也绝对占了很大赢面,再加上人马多出四万,占住了葭萌关有利地势,无需太过忧心。”宋初一平静的看着司马错,“将军一向稳健,此战必然全胜。”
宋初一说的很委婉,但司马错立即便反应过来。想到自己自从入巴蜀以来,确是太过小心了。行军小心谨慎一点总归没有错,但要一举攻破巴蜀,光靠谨慎是远远不够的。
“谢宋子提醒。”司马错拱手道。
宋初一摆摆手,“我说的是实话而已。”
司马错黝黑的面上泛起笑意:这个宋子啊,行事总是甚得人心,既提醒自己太过束手束脚,又不曾伤到颜面。
纵然司马错并非是一个容不得指责的人,但能舒服一点谁不愿意呢?
“呜——”
帐外忽然又传来号角声——蜀军二次攻城了!
三人虽然明知道这可能又是蜀军虚张声势,但也并敢不怠慢,一直守在帐内等军情。
到下半夜,蜀军一共进攻三次,力度一次比一次强,却始终没能撼动秦军固若金汤的防守。
不知何时,宋初一竟是趴在白刃身上睡着了。张仪看着她睡觉还不老实的蹂躏白刃一身毛,无奈的摇了摇头,寻了被子给她盖上。
“宋子的境界非常人能及啊!”司马错放轻声音。
事实上,宋初一能够酣睡倒也并非全是因为心态好。她这大半年来先是行走巴蜀,费尽体力脑力,后又殚精竭虑的谋划。手握全盘大局,一切尽在掌握,看上去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潇洒,实则已经将身子亏损过甚,熬不住罢了!
第208章少侮辱道家(二更)
不知酣睡多久,宋初一朦朦胧胧中听见震耳欲聋的厮杀嘈杂声,一个激灵猛的从榻上坐了起来。
从树冠漏过的金色阳光一缕缕的洒进帐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送来淡淡的血腥气息。宋初一胡乱整理了一下杂乱的头发,大步走出帐子,问守卫的士卒,“怎么回事?”
“回禀军师,天刚破晓时蜀王便率领大军攻打关口,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士卒道。
宋初一低头见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软甲还算整齐,正准备往关口去,却被迎面而来的军令司马拦住,“将军吩咐末将保护两位军师安全,还请军师暂时不要离开营地。”
宋初一沉吟一下,点头,“好,张子在何处?”
“仗打起来时张子才回帐休息。”军令司马真是不懂这两个军师,越是打的凶险越是睡的坦然,一个比一个怪!
宋初一听他这么说,却是放心了许多,看来是计划顺利。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知道一些细节,于是问了张仪的营帐,领着白刃去寻他。
这厢张仪刚刚和衣躺下,睡的正香,却突然感觉脸上湿湿热热,下意识伸手抓了一下,竟摸到一坨毛茸茸的东西。张开眼,愕然看见一张放大的狼脸几乎贴到他脸上,嘴里不禁咕哝道,“金戈?不是去战场了?”
“兄看来真是累狠了,连自家狼崽都不分清了。”宋初一坐在几上,翘着二郎腿用短刀扎着一块肉啃得津津有味。
张仪揉了揉脑袋坐起来。被人从酣睡中扰醒,又见宋初一这副模样。不禁皱眉看着她道,“你看看你,一副粗野相,半点规矩也无!”
这对于一般士人来说算是很严厉的指责了。宋初一却笑眯眯的道,“是么,那我将道家境界领悟的挺深彻。”
“少侮辱道家。”张仪没好气的道。
他在坐榻上跪坐下来。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咚喝了一气,“子夜过后,云山峡谷来报,发现蜀军趁夜穿越山谷中了我军埋伏,夏铨领军围杀。将军便下令全歼蜀军,一个不能放过。然后派人假扮蜀国兵卒返回通报军情,说五万大军已经顺利穿过云山峡谷。蜀王便下令两面夹击我军……”
蜀王得到消息,便趁天还未亮,秦军不能清楚分辨人数时率军攻打葭萌关,为的是转移秦军注意力。
“说完了。”张仪喝过水后又爬上榻。“这回莫扰我啊……军令司马也能说清楚,非要折磨我。”
宋初一嗯了一声,继续吧唧吧唧的的吃肉,时不时的逗弄一下白刃。
张仪在榻上翻来覆去不知多久,外面陡然传来雷震般的欢呼声,惊得他险些从榻上掉下来。
宋初一闻声出了营帐,看见那边数千锐士聚集,便凑了过去。
大批满身鲜血的骑兵驱马缓缓前行,显然是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匹骏马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那人身材微胖,满身狼狈,暗青色的盔甲,披头散发,被捆的严严实实像包袱一样横在马背上。
“难道是蜀王?”张仪也出了帐,走到宋初一身边。
“军师!”军令司马满脸喜色的朝着两人走过来。朗声道,“请两位军师辨认此人是否为蜀王。”
宋初一和张仪出使过蜀国,尤其宋初一更是在蜀国停留了大半年。众人目光集中过来,宋初一走到那人附近,伸手抓起那人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
那人抬眼怒视虐待自己的人,却在看见宋初一的脸时愣住,旋即反应过来,眼中顿时充血,目光似要吃人一般,“好个宋怀瑾!好个宋怀瑾!”
蜀王竟一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宋初一在众人的目光中从容的掏出帕子拭了拭手,“正是蜀王。”
欢呼声再次响起,声音穿过茂密的树木遮掩直冲云霄。
“没想到一战便虏获蜀王,好兆头!”君令司马大喜过望。
首战告捷的确鼓舞士气,但是宋初一心里清楚,真正艰难的战争现在才堪堪开始。蜀王早年能征善战,但他沉溺于酒色多年,领兵作战已是十分勉强,蜀国真正的战力是从巴国那边赶来勤王救驾的大军。
“这蜀王倒也是条汉子!明知不敌,还敢率军来犯,将自己充当诱饵!”张燎刚从战场下来,大笑声中尚带着未散的煞气。
有时候看似最不可行的路往往是通的。蜀王若是趁昨晚大雾,下令集中兵力正面全力攻击葭萌关,未必会有如此惨败。葭萌关地势险要,可是蜀军都善攀岩爬山,再加上关口的城楼上十分狭窄,秦军人数虽多,却做不到全数守关。倘若蜀军全力攻击关口,至少有四成机会能够抢占高地。
可惜,蜀王仓促之下心神未稳,再加上偏居一隅久了,难免过于自信,做出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选择。
“宋怀瑾!”蜀王突然暴吼,“都你这个卑鄙小人害我天蜀!就算寡人死了,上天都饶不了你!”
“王上没读过兵书吗?”宋初一淡淡看着他,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避之。王上自寻死路,与宋怀瑾何干?”
这是兵法基础,在实际作战中运用的原则是,我军十倍于敌,就可以实施围歼,我军五倍于敌人就实施进攻,两倍于敌就要努力战胜,势均力敌就要设法分散敌军各个击破。如果兵力弱于敌人,则要想办法避免作战。
十、五、倍都是概数,并不一定非要到这样的比例。
蜀王怔愣,他早年也是熟读兵书的啊!宋初一点破,他顿时便明白自己错就错在太过于依靠地形,一厢情愿的认为用奇袭可以以少胜多。
随着太阳高高升起,温度渐高起来。
距离葭萌关不远处的云山峡谷横尸如汪洋一般,暗青色的盔甲浸泡在血泊之中,举目望去是一片令人作呕的青红。
昨夜蜀国五万人马从峡谷同行时遭到事先埋伏的秦君袭击,被密匝匝的箭雨射杀大半,剩下两万余人被六万秦军两边围堵在峡谷之中,两个时辰屠杀殆尽。
五万蜀军,今日便这样静悄悄的永远沉睡在了云山峡谷之中。
第209章不可以禽兽(二合一)
秦蜀第一次交锋,蜀国便被秦军屠军,君主被俘,惨败的十分彻底。
然而蜀王被俘的消息传出,勤王的蜀军不仅未乱,反而被激发了斗志。
出现这种情况也并不奇怪,蜀国朝有太子摄政,就算蜀王没了,蜀国也不至于没有国君。再加上蜀王荒废政事多年,朝大臣早已经习惯以丞相为首自发处理政事,他在与不在对国事运作来说没有太大差别,更甚至,没有他扰乱,大臣们工作的更轻松。
而行军打仗,主心骨是将领而非国君,国君被俘的确会使军心动摇,可是毕竟后方朝廷还在,储君还在,一旦有个能稳住大局的将领,便能引导悲愤、惶恐化为战意。
所以蜀王是死是活,与蜀国灭不灭没有什么必然关系。
原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君主,其实竟是国家的负担!如此境况,真不知道是该为蜀国庆幸,还是该为蜀王悲哀。
秦军本来打算拔营前进,先占取有利地点,可屠杌利竟率领大军一日之内便逼近葭萌关。如此惊人的速度,必然是早就得到君令返回勤王!这也让宋初一重新认识了蜀国那位“奸臣”丞相。蜀国丞相任职期间几乎没有任何大作为,成日里就想着法子的搜刮民脂民膏。也正因为如此,朱恒才一直与他不对付。
一个人能混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宋初一自然没有小瞧他,只是未曾想到此人还有这样的远见。
司马错认为,秦军毕竟不似蜀军熟悉山地作战,仓促行军并不可取。
屠杌利领勤王大军赶到,却并未靠近葭萌关,而是驻扎在距离葭萌关二十里外的一座山上。大营扎下,暗青色的大纛旗在山风烈烈作响。
葭萌关。
宋初一和张仪站在关口,遥望着暮色远处的峰峦迭起,心都明白,之前说过实打实的血战逼近眼前了。
而此时秦军十三万大军已经全部在葭萌关口扎营。
站在关口向外看。崇山峻岭环抱之一块偌大的河谷平地上密密压压全是营帐。一条两丈宽的河水从央穿过,明亮的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火把犹如几条交错的长龙,照亮偌大的营地。
山风微拂,宋初一后颈微冷,不禁打了个冷战,“那个屠杌利。是真正领军作战的高手啊!”
张仪顺着宋初一的目光眺望过去,心底也是一跳。原来大军未曾到齐,这片河谷平原显得十分宽广,如今全军驻扎在此处。把整个河谷几乎全部占满,这里就像是四面被包围的一个盆地,全军都窝在低洼之处!
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绝大多数情况下,军营的驻扎忌讳在过于低洼不通的地方,而所谓阴阳最为变化莫测,不仅仅指的是地势向阳或背阴。而是包括地形在内的综合因素。
相对与秦军来说,蜀军选择了驻扎在一个山头,纵然距离的比较远,但仔细分析一下,便能发现屠杌利选择的地方竟是掐住秦军前进的咽喉要道,只要秦军前进,占据那处制高点的蜀军便会由上而下进行压迫式的攻击。
而蜀军,只要紧紧控制住秦军的前进,把大军窝在这里。纵使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进攻,硬是拖也能将大军拖垮。
“竟是真有天生神将吗?”宋初一喃喃道。
那个屠杌利年纪轻轻,分明是才出屠杌部族不久,根本没有多少实战经验,居然能做出如此老道的布局,真是让人不得不感叹自然造化!
“事不宜迟,回幕府。”张仪匆匆走下城楼。
两人回到帐找司马错商议拔营离开葭萌关,过了葭萌关之后蜀就会越来越平坦,双方相距较远。互相之间的影响力不算太大。
司马错也已经发现此处不再适宜扎营。三人看法一致,一拍即合。商议之后便立刻下令组织拔营连夜前往七里之外的一处高地。那边四周空旷,地势相对较高,不会窝住兵力。
出了葭萌关,越是向前行,四周越是开阔,这是骑兵最容易发挥战斗力的地形。巴蜀山地多,内斗时地形多样化,这也就导致巴蜀两国的骑兵不精,而秦国的黑甲铁骑锐不可当,若是能诱蜀军在如此地形一战……
宋初一想,那屠杌利纵然是神兵天将又岂能事事皆通?他究竟对秦国军队了解多少?
河水两岸衿间带谷,绝壁百寻,风景硬朗不失秀丽,然而对于习惯开阔的秦人来说,总觉得略嫌拥挤。但随着越往前行,眼前的景色也越来越开阔,真正到达扎营的高地时,才觉出巴蜀的好来。
月出东山,星垂平野。风轻且缓,不似陇西刀子般锋利,周围茂盛的草丛草虫的声音窸窸落落。站在高地上,能看见一条银带般的江水划开夜幕从云雾团团的远处山峦奔流而下,在广袤的平野之上蜿蜒流泻,直至不远处的山峡拐了个弯,不知流向何方。此景绝同于陇西千沟万壑的雄峻粗犷,榻开阔温柔,宛若母亲一般,令人发自内心觉得亲近而美丽。
宋初一和张仪静静立于水前,陶醉于眼前的美景,心头也蒙上一层灰暗。
一路走来也曾经过苴国的一些部落,苴国与蜀国最后一役甚为惨烈,那些部落十室空,连许多老弱妇孺都战死沙场。而他们,可说是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尤其是宋初一。
可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
这是大争之世,潮流使然,不争就是坐以待毙。天下四分五裂,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有欲望便有纷争。他们的目标是天下一统,百姓安居。在这之前势必会有牺牲,牺牲这千千万万的庶民,甚至他们自己。
宋初一做的是杀伐事,可是骨子里还是崇尚道家精神。她知道,面对摆在面前这些切切实实的诱惑,极少人能够压抑住欲望,只有在天下居安时,才可能慢慢用道家思想影响人心,让太平的天下不再起纷争。
“你说,人的目光能看多远?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宋初一打破沉默。
张仪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笑吟吟的道,“有人一叶障目,有人俯瞰众生。”
“若是一叶障目而不自知呢?”宋初一转头看向他。
张仪道,“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若是不能造福天下,就无愧于自己的心吧。”
宋初一微微笑道。“是啊,道法自然,终归恒平。”
谋者策士也是人,杀伐果断背后亦有一颗柔软的心。当触及内心时难免会有些郁郁抑或怀疑自己所做是对是错。两人便只是轻轻扶持了彼此,但内心的关系不觉间又近了一层。
待大军扎营妥当,天边已经染上淡淡的金黄。
宋初一举目眺望,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从云层后喷薄而出,万道金光瞬间将大地照的一片亮堂。宋初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与张仪打了声招呼。“我回去睡觉。”
张仪应了一声,正想说一起过去,却见宋初一往骑兵那边的营帐去,心里不禁奇怪,夏铨领的是骑兵,前夜作为先锋在云山峡谷与蜀军拼杀,这时候应当正在休息,现在过去做什么?
张仪也不过是想一下,他也困乏的厉害。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去管宋初一的私事,独自踱步回了营帐。
骑兵扎营处十分安静,所有人都在休息。阳光大好,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的躺了一排,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包扎之后抱着兵器躺在那里小憩,若非有人打鼾,简直就像陈尸一般。
在这里即便是休息也没有人敢让自己的兵器离身,因为在战场上。它是自己活命的保障。也是立军功挣前程的唯一工具。
宋初一正要问赵倚楼的营帐在何处,恰看见白刃颠颠的钻进一个帐。也就随后跟着进去了。
大军之内,可能有人不认识张仪和宋初一,却没有不认识白刃和金戈的。
帐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幕帘之后,响起哗啦啦水声。
“何人!”赵倚楼日渐低醇磁性的声音陡然弥漫起杀气。
“是我。”宋初一撩开帘幕走了进去,见赵倚楼光裸上半身,正俯身在铜盆里清洗伤口。
他墨发松散,在身后用布条结起,衣物脱了一半,松垮的垂在腰臀上。眼前那身子已经不似从前瘦弱,而是精壮没有一丝赘肉,即便不发力时也能看见肌肉分明,宽厚的肩膀,窄而有力的腰腹,手臂修长而隐含力量,强壮的恰到好处。蜜色的皮肤上,被水稀释的血犹如珊瑚珠,沿着漂亮的线条缓缓滑落。
宋初一吞了吞口水,强迫自己目光放在他肩胛附近的上口上,“我去喊医者。”
“不要。”赵倚楼道,“我问医者拿了伤药,你帮我上药吧。你不是也懂医吗?”
这么长时间,赵倚楼还是有这个怪癖——不许任何人近身。莫说这样脱了衣物毫无防备的在别人面前,便是浑身盔甲时私下与人接触,仍然浑身戒备。他个人进步倒是飞快,但人际方面一直停滞不前。
宋初一取了巾布,强忍着直接上手的冲动,将他身上的水擦干净,仔细清理完伤口之后上药包扎。宋初一在医术方面,最擅长的有且仅有包扎外伤这一项,除此之外也只能撞运气治个头疼脑热的。
赵倚楼身上伤的不深,也只有一处,宋初一便没有坚持去找医者,“平时注意点,别沾水沾脏东西。”
“嗯。”赵倚楼应了一声,穿上衣物。
“你今日不是休息吗,陪我睡一会儿吧。”宋初一说着已经解了软甲,迅速爬到床榻上。
赵倚楼依言躺了上去。
宋初一大大方方的把爪子搭在了赵倚楼腰上,整个人顺势便贴了过去。赵倚楼脸色微红,手脚不知怎样摆放才妥当,索性便微微僵住。
薄薄的衣料难以遮掩那具身躯的弹性和温热,宋初一在心里反复的告诉自己:他身上有伤,不能这么禽兽,不可以禽兽,不可以禽兽……
想着想着,爪子便顺势掏进人家衣袍里去了。
赵倚楼浑身猛的一僵,怔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伸手去将她拉开,可正被握着那要紧处,又不能用大力。
宋初一不老实的捏捏弄弄,片刻,赵倚楼便浑身发热,那处在宋初一手坚硬起来,羞窘的他恨不能抛坑把自己埋进去。
“怀瑾……”赵倚楼的手覆上她的手,轻轻按住,低哑的声音略带恳求的道,“别弄了,我……我难受。”
宋初一清了一下嗓子,更加诚恳的道,“我也难受,不如一起解决一下吧?”
说完,又觉得眼下不是办事的时机,便松开了手,“那就休息吧,改日空闲了再一起琢磨琢磨。”
赵倚楼无语,没好气的道,“有什么好琢磨的!”
“嗯,说的也是。”宋初一道。
赵倚楼很满意她今日比较正常,才想罢便听她猥琐的笑了一声,“这个事儿就是**的烧呗!”
“呼——”赵倚楼狠狠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决定不和她讨论这个话题。
安静下来,赵倚楼却怎么都睡不着,只闭目养神。
总算相安无事的休息了一个时辰。
帐外忽有人道,“都尉,将军有请。”
赵倚楼见宋初一还睡的熟,便轻轻将她手脚拿开,走到帐外回应一声,又返回给她掖上被子。而后转身拿了衣物、盔甲到外室飞快穿上,将头发草草窝起,便提剑出了帐。
宋初一白日睡眠浅,即便这段时间特别累,也依旧睡不沉。方才士卒说话的时候她便已经醒了,只是感觉到赵倚楼的轻手轻脚,便没有睁眼,成全他的好意而已。
空荡荡的帐内,宋初一看着掖着严严实实的被褥,唇角微微弯起。
想起籍羽问,倘若天下太平,她是否愿意和那个人过安生日子……宋初一打了个呵欠,翻身继续睡。
这世上没有如果,倘若有如果,她倒是愿意安生,但恐怕也永远不会和赵倚楼这样的男子有什么交集吧?宋初一从来都有自知之明。
第210章谁是它二爹
这世上没有如果,倘若有如果,她倒是愿意安生,但恐怕也永远不会和赵倚楼这样的男子有什么交集吧?宋初一从来都有自知之明。
行走在列国之间,她从容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可是她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如果抛开一切的谋算学识,单在外貌、出身上她与赵倚楼就有着云泥之别,再说她也不是男人所喜的解语花。宋初一生长在这个看重身份血统的时代,实在难以免俗。
因为不自信,所以才会一次次试探。
时下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学术上,人们的思想很奔放,并不认为“性”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就连对人约束颇多的儒家,亦不主张扼杀人之本性。
告子宣扬“生之谓性”的学术理论,他认为食和性是人生存所必须,在与孟子一场辩论上直言“食色性也”这句话,孟子未从这个方面反驳,而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孔夫子也说:饮食男女,人之所大欲存焉。
对物质的追求和对性的欲望,是人之大欲所在。
道家虽然提倡清心寡欲,但也说顺其自然,不会强制的去扼杀本性,所以宋初一从不隐瞒自己好色这件事情。
士人对**的开明并不意味着可以乱性,宋初一作为从小接触这种思想的人,这方面自然也是开明而不混乱。对于不同的人,能深入接触到哪一步,宋初一向来心中有分寸,譬如她会喜欢看籍羽魁梧的身材。也曾动手“袭胸”,但事实上有很多机会摆在眼前,她的举止也仅此而已。
然而,有些色乃是发乎情。不吃到嘴里不能安心。
宋初一不太能想明白自己对赵倚楼是怎样的感情,所以她便拐着弯的从学术理论上分析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这一世既然给她碰上了,若不弄到手。实在辜负上苍一片好意。
迷迷糊糊中,宋初一猛然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倏地坐了起来,吓得刚刚跑进帐的白刃一跳。
“过来。”宋初一朝白刃招了招手。
白刃屁颠颠的跑了过去,乖巧的蹭了蹭宋初一的手,表示刚刚真是把它的小胆吓坏了。
“看着一脸傻相,但凡能弄到吃的。脑袋就开始灵光了。”宋初一一眼就洞悉了它的想法,撒娇卖乖,不过是想让她用肉来安慰它,“得,就让你得逞一回。回头我跟你二爹说,让他给你弄好吃的。”
“谁是它二爹?”赵倚楼的声音蓦然从外室传进来。
“你听见啦,那就省得我再说一遍了,给它弄好吃的。”宋初一道。
这话意思是……那传说中的二爹就是……他赵倚楼?
对于这个认知,赵倚楼心情很复杂,他一个未婚男子一下子便成了头圆毛畜生的爹,但更不悦的是,他居然排在第二位,“它爹呢?”
“正是区区不才在下。”宋初一道。
赵倚楼走进内室。看着满床榻乱糟糟的样子,觉得那简直像极了自己现在的心情,没有想象不到的凌乱,只有不能想象的凌乱。
宋初一想到刚刚对赵倚楼的想法,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回想这几次对他的调戏。他一直是半推半就的吧?这么说来也不是很反感?
“倚楼。”宋初一起身,一边穿着衣物,一边清了清嗓子,“有件事情我只问这一回。”
赵倚楼正在逗弄白刃,听宋初一语气认真,便抬起头来,“嗯。”
“你厌恶我对你做那样的事情吗?”宋初一系上腰带,直直盯着他的眼眸。
赵倚楼的脸一瞬间红的滴血,他小时候在王宫之中,多多少少也会听说这些事情,但因为年纪尚小,身边并没有教习的侍女,之后又一直独来独往,因此对这方面很是懵懂。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红脸,只是想到和宋初一接触时的自然反应。
宋初一见他逃避的样子,心道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了?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直说无妨的。”
在宋初一直视的目光里,赵倚楼很是局促,其实他并不反感,但也不想每次都那样窘迫,实在很丢人。
“罢了,不逼你。”宋初一理了理衣襟,转身出去。
纵然宋初一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神色,但赵倚楼能感觉到他最后转身时的那种失望,心里不觉有些后悔,其实每次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就算窘迫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着,赵倚楼起身追了出去,“怀瑾。”
宋初一驻足,回过身来,阳光从枝叶间漏下零星的光点落在她身上,一袭黑色软甲包裹着瘦长的身躯,微乱的发丝被轻风拂动,平凡的眉眼,平淡如水的目光永远像是与世无争,又似是自信笃定。
在赵倚楼眼中,她从内而外的透出一种吸引人的力量。
“我并不厌恶。”赵倚楼道。
风力忽然一大,将宋初一头顶茂密的树冠拂开,耀眼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赵倚楼隐约间看见她乍然一笑,心情也莫名的好起来。
“知道了,我会更加努力。“宋初一挑了一下眉尾。
宋初一经常会有这个动作,并不表示特定的心情,可是无端让人觉得她此刻心情不错。
儿女情长,永远不会成为宋初一的全部。眼前摆着一场硬仗,不容掉以轻心,她并没有太多心思去想日后的事情。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日后再一起琢磨。
一场仗拖个一年半载不足为奇,更何况要灭掉三个国家?然而即便秦国现在已经强大起来,也实在拖不起。中原一个强盛的国家,举国兵力至多也不过四十万,二十万大军整整占了一半。剩下的还大都不是精兵。一时半会没有大问题,若是长久呢?
灭巴蜀,必须要快准狠!
幕府中,司马错招来众位将军商议下一步计划。他也看出来了。屠杌利就因为知道秦国不能长久对蜀国用兵,可能就打定主意要拖!
司马错伸手划着地图上那块地方,转身道。“屠杌利占据的位置对我军制肘,倘若直接攻击,我军必然伤亡惨重。”
即便遭到制肘,但二十万大军去打屠杌利不到十万,胜算是有的,但作为主将,司马错不得不考虑伤亡问题。
他沉吟一下道。“蜀军扎营处叫做凰归山,后方道路多而杂,我已派出斥候查探,希望能寻到对方粮道。”
凰归山其实并不能算山,而是陵。对比巴蜀其他地方的崇山峻岭来说。它只能算是个巨大的土堆,但在这块地形平坦的盆地之中,那处的确是个制高点。
“这么做效果不大。”大局当先,宋初一不得不直言,“蜀国物产丰富,从不短缺粮食,只是这一片地方就有三个城池可成为屠杌利大军的粮仓,即便毁了一个,也不能全部断他后路。”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不由得愁容满面。在座的所有人都仔细研读过宋初一的《巴蜀风物》,对于蜀国也不算睁眼一抹黑,也因此更是明白她说的很对。
“我有一计,但十分冒险,说来与众位将军商议一下是否可行。”宋初一环视一圈,见众人投来关注的目光。便继续道,“巴蜀之间连年征战,我仔细打探过,两国兵力不过二十万。前日在蜀王领军葭萌关被苴国和我军折损十万左右,屠杌利那里也有七八万,说明此时他们后方防守空虚。”
这么算来,蜀国守卫都城的兵力至多不超过三万。
宋初一道,“蜀国路多且杂,对蜀军有利,对我军也同样有利。若我们利用蜀王这个人质转移屠杌利大军的注意力,暗中派锐士攻陷蜀王城,擒杀储君,蜀军军心必乱!屠杌利不可能继续蹲守,只要他一有动作,我军便趁机攻打。”
王城被攻陷,君主和储君全部被擒,名义上就相当于蜀国已经沦陷了,屠杌利作为将军,为了救国,为了稳住军心,他必须得做出选择,是班师杀回去夺回储君和都城?还是与秦军拼杀抢回蜀王?不管是做出哪个决定,他不能一直蹲守在那个地方。
司马错垂眸沉思。
良久,赞道,“的确不失为良计!”
“如此一来,如何转移蜀军注意力至关重要,不知军师有何良策?”张燎问道。
宋初一看了张仪一眼,他暂停从金戈口里拽回袖子的举动,清了清嗓子道,“与屠杌利议和吧。只要他投降,并且向秦国称臣,解散蜀国军队,同意秦国军队驻蜀,同意把太子送到秦国做质子,就归还蜀王,不灭蜀国。”
众人听闻如此苛刻的条件,便明白想让蜀军相信议和的诚意,不是谁都能办到的。有人忍不住问道,“此事谁去妥当?”
随着这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张仪。
张仪方才满心烦的都是金戈,此时才猛然发觉好像着宋初一的道,这种事情难道她不知道?非要他说出口?
“此事……还是怀瑾做更为妥当,她潜藏在蜀半年有余,对蜀国蜀臣更为了解,更容易抓住要害。”张仪一脸严肃的道。
夏铨对宋初一印象极佳,不由替她说了句话,“此事颇有风险,宋子若是有所损伤,岂非得不偿失?派一军令司马去传信不可吗?”
司马错道,“夏将军说的不无道理,但我军目的是为了转移屠杌利的注意力,顺便探一探蜀军具体情况,一般人恐不能胜任。”
众将默然。
“那就劳烦宋子了。”司马错转向宋初一道。
最佳人选只有张仪和宋初一,司马错认为两人都能胜任,谁去都一样,他也不是个拖泥带水之人,当下便拍板子决定由宋初一作为议和使臣。
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接下来便开始商议派去后方突袭的人数。
因着蜀国绝大部分城池都没有城墙,所以攻打起来要容易的多,也更利于骑兵发挥。
第211章泰山崩于前(一更)
谋定,而后动。
暗夜中,四十名身手矫健的斥候从秦军营地出发,向着各自指定的道路先行探道。与此同时,秦军亦派一名军令司马向蜀军传递议和的意向。
屠杌利虽然心中颇有疑虑,但毕竟自己的君主还在对方手中,只要蜀王一天还是蜀国的君主,他就不能不管不顾,所以便定下了一个议和地点。
两国邦交不斩来使的规矩在春秋是一条铁定的规则,那时候的人重仁义讲道义,百年来也没有人破坏过这个规矩,可是战国是个崇尚诈术的时代,这条规定虽然还在,但擅长钻空子的策士就找了其中的漏洞——不斩来使,可没说不许扣押,也没说不许殴打……
邦交尚且如此,更何况两军阵前?所以一般议和都在一个双方认可的地方,由提出议和方撘帐。
司马错在地图上看了屠杌利定下的议和地点,还算诚恳,便派五千锐士、三千骑兵随行保护使节安全。
次日清晨,秦军先行的两百人便已然将议和营帐准备好,右将率领八千兵马随行保护宋初一抵达议和之处。
议和营帐设在两军大营之间的一块庄田附近,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庄稼,绿油油的直铺到天际,与蔚蓝的天相接。天空高远,云犹如朵朵成熟的白棉。
宋初一站在田埂上看了一会儿,有士卒来报,“军师,蜀军抵达前方一里处,约莫有三万人。”
士卒说话间,流露出一点忧虑。八千和三万差距很大,若是真的一言不合厮杀起来,他们怕是九死一生了。
宋初一下令列队迎接蜀国使臣。
看着对两侧肃然而立的黑甲锐士,宋初一语气平静的道。“对方带了三万大军。”
秦军军纪严明,众人没有丝毫异动,然而能够明显感觉整体气势却是比方才弱了几分。
“怕了?”宋初一环视一周,朗声道,“我不信蜀王的命就值区区八千人!”
听见宋初一这句话,众人心里渐渐平静下来。这个年头,命有贵贱,有人只值一个饼子,有人能换数十座城池。况且秦国十几万大军就在他们背后,倘若蜀军真的胆敢动手,他们也不会白死。
“在下之所以投秦,敬的是大秦海纳百川的胸襟,敬的是大秦儿郎的血性!”宋初一渐渐激动的语言成功挑起了所有锐士的男儿血性,“今日议和,我与众将士身上都担负着大秦的尊严!大丈夫顶天立地。可杀不可辱!宋怀瑾今日就与众位与大秦——共荣辱,共生死!”
全军肃然,铿锵有力的齐声道,“共荣辱,共生死!共荣辱,共生死!”
声音宛若雷霆万钧直冲云霄。
宋初一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随风飘扬的黑色大纛旗,抄手而立,等待着蜀军到来。
“禀军师。蜀军已至百丈外。”士卒再次来报。
宋初一已经能够清楚的看见那从陌上那长长的暗青色队伍,为首驱马而行的将领在百丈外便下了马,徒步向议和营帐走,以示对秦国的尊重。
看着蜀军渐渐走近,宋初一不禁眯起了眼睛——为首的那人有别于一般蜀人,身材魁梧。一身青紫色的盔甲泛着寒光,墨发整整齐齐束起,一双狭长的眼眸凛然有光,行动间浑然有力,好像每一个动作都带风一般。这个浑身煞气之人,居然是屠杌利!
果然有种!
想着,宋初一已然迎了出去,“屠杌将军别来无恙?”
屠杌利也远远的就看见了宋初一,只是怔了一瞬,便什么都明白了,蜀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这个笑起来波澜不惊的瘦弱青年!
“尔等可将我王带来了?”屠杌利懒得与她多费口舌。
宋初一摇摇头,看着屠杌利蹙起来的眉,淡淡道,“将军要相信大秦的诚意,今日我们只商议条件,如果将军同意,我们立约之日便将蜀王来完好送回。”
屠杌利拿到秦军的条件,必然要将这些条件送回王城交给太子和丞相决定,不可能擅自做主,所以宋初一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屠杌利感觉到周围的肃杀之气,目光扫了一眼周围的秦军,心里也大约明白蜀王为何会一战即溃,一个军队有这样的气势的确令人心惊。
“将军请。”宋初一伸手。
他收回目光,随着宋初一入帐子,双方各有四十卒入帐。
各自就坐之后,屠杌利便道,“说罢,尔等如何才肯放回我王。”
宋初一看了身边的司马一眼,司马会意,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令人送到屠杌利面前。
屠杌利看了宋初一一眼,抖开竹简,发现上面写的是蜀文,再扫一眼上面的内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整个帐中满是可怕的杀意,就连一贯不太动心绪的宋初一都觉得心底发寒,一种恐惧慢慢滋生。
“啪!”屠杌利猛的将竹简摔在几上,帐内的气氛陡然肃冷起来。
宋初一并未说话,只是平静的望着屠杌利,等他表达意见。
令人窒息的静默,屠杌利倏然站了起来,头也未转便“唰”的一声抽出身后卫兵的青铜剑,众人只见面前暗青的影子一闪,劲风席卷而来。
待秦军卫兵反应过来时,却见那一剑死死抵在宋初一的眉心。
秦军卫兵立刻长剑出鞘就要扑杀屠杌利,却被宋初一抬手制止。
众人目光都被她这个不紧不慢的动作吸引,顺着那只手看向她的面容,鲜血顺着眉心缓缓滑下来,在面上触目惊心,那面上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濒临生死边缘的人不是她。
屠杌利也怔了一下,他挥剑相向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卑鄙小人”被吓的屁滚尿流的样子。从而发泄一下内心的怒气,然而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当真是让他吃了一惊。
他缓缓收起剑,面对宋初一的神情专注了许多。
宋初一掏出帕子轻轻擦拭了面上的血液,但似乎伤的有些深。不断擦不断有血流出。秦军卫士才从震撼中反应过来,司马连忙派出一人去打水进来,帮宋初一擦净脸。将头上伤口上药包扎起来。
议和之中,屠杌利动手伤人自是理亏,只回案前坐下等她处理完毕。
迎接这一剑,宋初一的确没有丝毫恐惧,但还是有一刹震惊:与前世类似的场景,同样是一个武将挥剑抵住她的眉心……
明明不再是那个世界了,为什么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难道尽管这个世界并非原来那个。她这具身体也并非原来的自己,但是属于她的命运还是会继续?就算经历的有所不同,终究还是殊途同归?
那这一世,她……还是会服毒死于城头?
在处理伤口的时间里,宋初一脑海中飞快的掠过这样的想法。而再抬眼时,已经将一切纷乱思绪抛开,看向屠杌利,唇角扬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将军可是平静了?”
“如此条件实在太苛刻,与灭我蜀国有何区别!”屠杌利压制着怒火。
让蜀国解散军队,让秦军入驻,留不留蜀国王族、朝廷已经没有多大实际意义了,任何一个没有军队的国家。都不能算是独立国家!如果他能做决定,立刻将这竹简扔到宋初一脸上,誓死血战到底!
“将军是臣,在下亦是臣,当知道有些事情是你我不能干预的。”宋初一似乎眉心的血流的有些多,面色略显出几分苍白。
屠杌利冷哼一声。将竹简丢给身边的军令司马,“快马传回王城,请示太子。”
“将军可要在此住下,等待消息传回?”宋初一问道。
屠杌乃是蜀国大将军,两军僵持议和,他是有一定决策权的,他亲自前来本意是议和内容只要与他能力所及出入不大,便可以亲自谈判。其实就算是现在,他依然可以商议,但看见这些条件,他忽然意识到秦国其实是想吞并蜀国,既然如此,搁在眼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就灭,要么就打,他已经没有任何商议的必要了。
“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屠杌利站起身来。
“屠杌将军。”宋初一喊住他,也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他道,“我君曾言将军神武,倘若有意归降,秦国必不会亏待将军。”
屠杌利剑眉紧拧,站在他眼前的这人,一袭苍色广袖大袍,眼中似乎泛着淡淡笑意,看上去如此光明磊落,再加上方才那份岿然不动的定力,实在令人倾心不已!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不动声色的将蜀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究竟如何做到的?
在此之前,屠杌利并没有特别关注宋初一,若不是她称出秦入蜀,如今又堂而皇之的带秦军攻蜀,他至今依旧不会发现其中有诈。
屠杌利对秦国那位年轻的君主很有印象,当时他距离秦公咫尺距离,他从未见过在危险之中如此自在的人,以及对话间隐现的睿智,都让人折服。
“秦公人物,屠杌利钦佩。然则屠杌一族生死枯荣只系于蜀。”屠杌利说罢,大步走出营帐。
宋初一倒是愣了一下,她看出屠杌利对蜀国的忠,以及脾气不太好,所以才故意拿话激他,却没料到他如此平静的表达了对秦公的敬佩。
于私,屠杌利向往秦国的血气、秦人的勇武团结,更觉得倘若能跟着秦公那样的君主纵横于世,应是人生一大快事;于公,他是屠杌部族和蜀国的纽带,屠杌部族的一切与蜀王族息息相关,他不仅是为了蜀国而战,也是为了屠杌部族而战。
在家、国面前,任何私人想法都不重要了。
第212章一剑破气海(二更)
秦蜀议和只用的短短不到两刻的时间,但加上来回在路上的时间,却是足足有长半天。秦国昨夜派出奇袭王城的铁骑已经离开近有十个时辰了。
宋初一回到秦军营,便立刻去了幕府。
司马错看见她包扎的脑袋,微微一惊,“蜀军对先生动手了?”
“嗯。”宋初一点头。
司马错看她面上微白,不由发怒,冷声道,“那些卫士必须得军法处置了!连军师都护不住,要他们何用!”
“慢着。”宋初一阻止司马错下令,“今日屠杌利亲自前来议和,他的身手岂是一般人能及?”
“屠杌利?”司马错这才发现宋初一还一直站着,立刻道,“先生快请坐。事情容后再谈,先使医者为先生诊治,伤在头部可非小事。”
“多谢将军。”宋初一确实有些犯晕,便扶着案坐下。
前世向她挥剑的是一名秦国将军,那将军无意伤她,只是将眉心划破了皮,这回屠杌利对她可没有手下留情。宋初一对医术有些涉猎,知道眉心印堂穴乃是经外奇穴之一,每日寅时气血注入此穴,印堂穴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为了顾全大局,她暂时忍了,但蜀国一破,绝不会让屠杌利舒坦!
片刻,医令带着两名药童匆匆赶来,冲司马错和宋初一拱手行礼,“参见将军,见过军师。”
“看看军师伤情有无大碍。”司马错道。
“喏。”医令应声,过去将她头上裹着的白布轻轻解下来,仔细看了看伤口,面色不禁微变,“军师可觉头晕?”
“稍许。”宋初一道。
医令重新处理了一下伤口,包扎好之后,又细细诊了脉,慎重的思虑半晌,才开出一个方子。
男子脉象沉稳有力。女子则相对缓弱,由于每个人的体质不同,这并不能作为判断患者是男子还是女子的依据,所以一般医者凭着脉象根本无法断定出患者雌雄。更何况,宋初一现在伤了气血,弱一些更是在所难免。
宋初一就是知道如此,才放心让医令诊治。只要不脱光衣服检查,她露不了馅。
司马错见医令如此小心翼翼,问道,“可有不妥?”
医令不敢有所隐瞒,“恕属下直言。军师伤在印堂穴。此处乃是人之上气海,血气盘桓于此,一旦伤到此穴,必会破人之血气,轻则昏闷沉重、刺痛难忍,双目失明,重则五日毙命。”
纵使司马错一贯沉得住气,此时也脸色大变。沉声道,“那先生……”
军营中的医者绝大多数都是精于外伤,医令也是如此。因此不敢随便下结论,“军师伤口颇深,属下不能一口断定结果,这几日小心护养,不可忧思操劳,待过五日之后,方无性命之忧。”
前世宋初一受了伤不过是随便清理包扎一下,之后确实落下了头痛的毛病。如今回想起来,也正是当初伤了气血,身体一直孱弱。最后才熬不过牢狱中的湿冷。她那时候心里很清楚,就算不服毒自尽也没有几日可活了。
“我稍后同将军禀报蜀军情形便去休息。”宋初一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必须得好好珍惜小命。
司马错也正是这个意思,遂遣了医令去亲自熬药,留宋初一再帐中说话也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禀事,说完之后。司马错立即派人将她送回营帐休息。
宋初一确实疲倦极了,简单清理之后,便躺上榻。这一躺,顿时天旋地转,仿佛随着巨浪起伏,她下意识的皱眉,眉心一阵刺痛直入脑海,疼的她额头青筋暴起。
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恢复正常。脊背上已经满是汗水,她也懒得再去清理,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次派去奇袭王城骑兵之中就有夏铨所领的那支,赵倚楼和籍羽都是归属夏铨管的副将,自是随行。她现在身边只有白刃这头吃谁向谁、毫无无节操可言的圆毛小畜生。
这一觉很长很长,宋初一连梦都没有做,中间也醒过一回,眼皮沉重的没有睁开,便又昏睡过去。
“季涣求见!”帐外一个洪亮的声音道。
宋初一隐约听见张仪的声音,“进来吧。”
“军师,先生如何,还没有醒过来?”季涣的声音有些焦急。
张仪叹了口气,“医令说了,怀瑾本就殚精竭虑几乎掏空了身子,这回又伤了血气,此等情形昏睡也是好事。”
睡觉最养人,人在支持不住的时候会自动困倦,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和修复。
“大哥,涣。”宋初一出声,才发现自己过人很虚弱。
外室的张仪和季涣听见声音立刻走了进来,季涣喜道,“先生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宋初一睁开眼,发现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子,只能隐约能分辨出事物。
因宋初一准确的看向了张仪,表情又无变化,两人并未发现她有什么异状。张仪道,“不久,睡了一天一夜,是季涣过于忧心了。”
季涣干咳了一声,道,“那日议和负责保护先生的卫士听闻先生昏迷不醒,似乎伤势颇重,都很是自责,但碍于军规,不能前来探望,他们知道我与先生相熟,每隔几个时辰便来问一回。”
方才分明很是焦急,此刻却扯东扯西,宋初一不禁微微一笑,转眼便见一团白云迅速的飘过来,蹿到榻上蹭着她的手。
是白刃……
“战事如何?”宋初一问道。
“按照时间算,现在突袭的人马应该已经抵达蜀王城,如今全军戒备,只等消息传来。”张仪说罢补充一句道,“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为兄吧,你好生休息,不得多费精力。逐鹿天下的日子还长,不争朝夕。”
“知道了,我再睡会。”宋初一揉了揉白刃的毛,又躺了下去。
张仪这才察觉到宋初一的情绪不太对,但见她面色苍白,也不好追着问,便和季涣一起出去,令人熬了清粥给宋初一送来。
看不清东西,对宋初一的打击不小,但更让她更无法接受的是前世今生的关联——她没有在阳城为谋士,还是像上一世那样被伤了眉心,她没有和闵迟在一起,还是会像前一世那样,惨败喋血城头?
第213章血战凰归山(一更)
对于宋初一受伤,张仪心中颇为自责,但事实上这件事情的确宋初一来办更好。一方面宋初一的出现已经想蜀军明示想吞并蜀国的心,宋初一有能力让蜀军相信秦国想通过“议和”兵不刃血的拿下蜀国。宋初一也是心里有数,所以才会痛快应下。
次日,前方消息传来,黑甲军很快便到达蜀王城。秦军立刻拔营向前逼近十余里,紧紧咬住屠杌利大军,一旦他得到消息,下令班师营救都城,立刻进行截杀。
蜀军方面,屠杌利在与宋初一会面之后便了解了秦国的意图。他也果然如张仪料想的那样,觉得宋初一善谋不擅兵,有她做为军师出谋划策,秦国是想通过议和控制蜀国,又考虑到那样丧权辱国的条约,丞相九成不会答应,因此这几日一直辗转反侧的思虑作战布局,直到前方传来秦军拔营逼近,他才猛然察觉事有蹊跷。
屠杌利也不愧是善兵之人,通过秦军的举动,他意识到自己虽然表面上看似占据有利位置,但其实还是处于被动,蜀国兵力不如秦,后方空虚,这就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当下便立即派人查探王城消息。
秦军突袭消息传来,屠杌利死死瞒着消息,可是流言还是在营寨中乍然涌起!大军立刻陷入浮躁之中,王城绝不能沦陷,否则蜀国就算完了!
屠杌利敢肯定这是秦人所为!为的是扰乱蜀军军心。
这一招的确有奇效,就算是一向能够稳定军心的屠杌利,此时也难以将这种情绪全部压下去。他眼前面临的路看似有两条,要么与秦军对战抢回蜀王,要么班师救都城,然而实际上对于秦军来说,他只有一条路而已——不能守在此处不动!
如今用计分散秦军逐一击破,固然是个好办法,但后方都城陷于战火,连他都难以保持绝对心平气和。更何况是普通士兵?若是与秦国大军正面交锋。抢回蜀王,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很小,而且都城和储君比起蜀王一个人要重要的多。
仔细想过利弊之后,屠杌利毅然决定班师回王城。
秦军扎在那里如一头狩猎的猛虎,死死盯着蜀军,为的就是拖住他。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会率先发起攻击,用计引诱怕是不能凑效。
王城求救的消息传来,都城危在旦夕,屠杌利眼看一刻不能等了。只好急招众将布置好退兵方略,准备当夜杀回王城。
上天还是照顾蜀军,到傍晚时,便下起了大雨。蜀国湿气甚重,每逢雨天便雾气缭绕,严重时两丈开外看不见人影。大雨下了半个时辰,雾气便升起来了。起初还是淡淡如絮,后来就越发浓重。
屠杌利立刻点兵,向众将士明说蜀军优势,言蜀国占据天时,神灵庇佑,蜀国气数未尽!蜀国人迷信神灵,再加上他身为第十二代屠杌将军,一番鼓舞士气的话之后,硬是将蜀军的浮躁转为战意!
秦军。张仪早料到屠杌利一定会营救都城,而不会和秦国大军正面交锋,早已设下弓箭埋伏。
司马错一直严密注意蜀军动向,天气变化并不能扰乱他的心,因为对于这一战来说,并不一定非要全歼蜀军,他要在保存兵力的基础上尽力屠杀蜀军,至少截杀四万人。
幕府中,众将肃立等待截杀将令。
司马错站在巴蜀地图前沉思。越是深入作战,他越是佩服宋初一的远见。蜀国即便是平原地区也多密林,她早早的便将一些要塞调查一清二楚。特别连小道也不放过,还有林中环境状况,有无猛兽毒蛇都标示的一清二楚。而且其中有些小道只是某一个猎人踩出来的,就算是蜀军也未必知道。
这些小道只能容小批量的人通过,大军虽无法从中前行,但可以用来设伏。
“报——”
满身铠甲尽湿的斥候匆匆入帐,“禀将军,发现蜀军拔营离山!”
“众将听令!按照部署准备追击!”
“末将听令!”
众人迅速从帐内退出去。
宋初一未曾出帐,也隐隐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因此并未入睡。
她眼睛白日光线充足时已然看不清楚,到晚上更如盲了一般,手掌放在眼前晃动都只能感觉到朦胧的黑影,因此在这样的夜晚,她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帐内。
宋初一受伤之后,季涣便请张仪找司马错把他调到宋初一身边,负责护卫她安全。
不过是个百夫长的调动,司马错得知季涣与宋初一的关系,又听说他身手不错,便立即同意了。
作战紧急,别人无暇顾及宋初一,但是季涣守在她身边,很快便发现了宋初一眼盲的事情,连忙跑去找医令。
“快些!”大雨滂沱,季涣拖着医令往宋初一的营帐跑。
医令年纪已经很大了,随军本就辛苦,哪顶得住他这浑身蛮力,只能长期不接下气的道,“百夫长……百夫长且听老夫一言,老夫早已……早已知道……军师眼疾。”
季涣猛的停住脚步,扭头问道,“那情形如何?”
医令撑着伞在雨里满身狼狈的瑟瑟发抖,“老夫不擅此道,只能开个方子暂缓,待返回咸阳寻着扁鹊神医,定然能治好眼疾。”
说的容易,扁鹊神医哪有那么好寻的!
季涣默然,医令连忙道,“老夫还有事忙,先告辞了。”
“得罪了。”季涣拱手道。
医令也懒得理会,匆匆跑回医帐,他一把老骨头跟大军攻蜀,无非是觉得此战赢面大,他也能得一笔不小的奖励,拿着钱财回家守着一亩三分田,便可以安然养老了,可不能淋雨染上风寒死在这里。
大雨砸着帐子啪啪作响,宋初一在里面听着,就犹如千军万马在战鼓声中奔驰。
帐外雨幕茫茫,远处莽莽山野,早已经融入如墨夜色,周遭的事物也皆笼罩在雾气之中,大雨滂沱,蜀军不知用什么法子保存了火光照明,长长的队伍在凰归山的山道上宛如一只只笼罩在绢中的萤火虫,光线忽明忽灭,百余丈之外就完全看不见了。
蜀军刚刚全部下山,忽然战鼓如炸雷般四起,凰归山两侧箭雨猛然铺天盖地而来,带着撕开滂沱大雨的声音,席卷向蜀军。
两侧密林荆棘丛生,根本没有正常的路,蜀军没想到人生地不熟的秦军居能在此处设伏,一时间被打的措手不及。但是在屠杌利的带领下,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喊杀声冲天而起。
头一批人冲向两侧秦军伏兵,紧接着屠杌利便率领大军欲趁乱突出重围。正此时,后方喊杀声骤然暴起,马蹄声轰隆隆犹如山石滚塌一般冲杀过来。在蜀军尾部的将领立刻下令列阵迎敌。
“杀——”
一声大喝,只见秦国骑兵精锐裹挟狂风暴雨席卷而来,气势锐不可当。
率先而来的骑兵精锐分作四股,宛若利剑一般将后方蜀军切分割成小块,前头蜀军被箭雨所阻,一时无法突围,因此后面被分割的蜀军便被积压在中间拥挤在一起无法施展,单兵作战能力强的优势被压制,短时间内竟是只能任由随后杀来的秦军步卒宰割。
秦军与蜀军的盔甲颜色在暗夜之中难以分辨,但因为蜀中和陇西的人装束、样貌、所使武器差别极大,几乎只凭影子便能分别出来,所以即便没有过多照明,也不担心混乱。
骑兵精锐在切入蜀军之后受阻,前进慢了许多,但前头箭雨势头越发猛烈,死死封住蜀军去路。
僵持了小半个时辰,随着蜀军有人冲杀入林,箭雨逐渐弱下,屠杌利为首顺利冲出伏击圈,顺势用短弓对两侧秦军进行反击,以确保剩下蜀军尽快顺利突出包围。
然而前侧一松动,秦军骑兵精锐立即向前,绊住更多蜀兵。
两翼派出的斥候见秦国骑兵马上接近箭雨范围,立即返回禀报将领。两翼埋伏马上收起弓弩,拿起秦戈冲出林子,与蜀军杀成一片。蜀军一般用的兵器都短小精良,但在面对长长的秦戈时,少不了要吃亏。
暗夜中雨水将血水冲刷,到处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甜味,喊杀声充斥整个山谷。
随着前面伏击的秦军被绊住,越来越多的蜀军趁机冲出重围。
骑兵从顺道杀出,联合两翼秦军形成圆阵,逐步逼近压缩,将大量蜀军挤压困于阵中。
屠杌利立刻派出骑兵由外围着一点施压,欲打开圆阵势缺口,营救阵中蜀兵。
两军厮杀僵持一盏茶的时间,秦军圆阵终于被破开缺口,蜀兵顺着缺口涌出,然而随后追击的秦军越来越靠近,屠杌利无法,只好放弃继续攻击,率军向王城方向而去。
秦军步卒接替骑兵厮杀,黑甲骑兵趁势随后追击。
雨渐渐停歇,这一场仗,加上追击,持续近三个时辰,秦军才鸣金收兵。
天色大亮,秦军回营,营中留守之人早已奉张仪之命,烧好大量热水,熬了抗寒药物,以供返回大军使用。"
朝阳升起,凰归山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血水和在雨水之中竟汇聚成汩汩溪流,向低洼出流去,汇成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坑。清点战场上的断肢残骸,约莫斩杀蜀军四万五千人。
比司马错预估最低人数多出五千左右,而秦军却也损失一万五千余人,比预计要多。战略部署没有问题,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秦军不适应巴蜀雨夜的闷热,以及可见程度实在太低。
第214章强大的活着(二更)
雨夜厮杀,纵使后方热水和药都准备妥当,秦军还是病倒不少。
感染风寒的兵卒全都被留下养病,以及接应随后而至的七万大军,司马错亲自带着五万人马急追蜀军。
仗打的如火如荼,秦军稳占上风,可是留守在原地的人马却遇上了困境,一场大雨过后,蜀国越发湿热起来,秦军带的干粮全大部分都开始生霉,一时陷入了缺粮的境地。
“军师……”
司马错临走前吩咐张燎,不要让宋初一劳心费力,但事关生死存亡,张燎虽不愚笨但也着实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只能求助宋初一。
人之精气受损果然不得了,短短几日,宋初一原本已经极瘦的身体越发不成样子。张燎诧然的看着那个面色苍白、瘦如竹节的青年靠在软榻上,鬓边青丝居然已经淡淡泛霜,那双原本淡然的眼眸没有焦距,已然失去往日灵动神采。
“何事。”宋初一揉着白刃的脑袋上毛,闭上酸痛的眼睛。
张燎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蜀地天气湿热,干粮生霉,有好几个人吃了生霉的干粮中毒而死。”
宋初一缓缓道,“巴蜀战争频频,每个城池的官府都存有粮饷,附近不远处就有一个城池。蜀国城池无城墙,又无重兵防守。”
张燎大喜,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宋初一语气一厉,“但是,下令不许犯民秋毫!谁敢烧杀抢掠,军法处置。”
“这是为何?”张燎不解。哪个军队打到别国不会顺点东西?
“你想逼民造反吗?”宋初一忽然睁开眼,根据光影准确的捕捉到了张燎的位置,目光陡然凌厉,让征战沙场的张燎都心头一凛。
她缓了缓语气道。“秦军打的仁义之师平乱来的,山东六国一双双眼睛盯着呢!况且日后秦国要真正吃下巴蜀,就不能引起民愤。退一步说。蜀人大部分人还存有山林野气,民风彪悍野蛮更甚义渠,许多地方还是以母系为尊,不要小看巴蜀妇孺,动辄能杀个把壮汉,巴蜀谁当家本与他们没多少关系,但真逼的他们造反。秦国必会吃大亏。将军倘若铸成大错,便是秦国罪人。”
听宋初一说的如此透彻,张燎面色一肃,立刻拱手道,“军师放心。燎必不会成为秦国罪人!”
“另外,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司马将军此事,不可误。”宋初一道。
“嗨!”张燎拱手,转身退了出去。
走出帐子才反应过来,他居然乖乖听令于宋初一!想起方才隔着几步远,看着那孱弱不堪的青年闭着眼睛缓缓说话,的确有种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张燎之前见过宋初一很多次,她没有眼疾的时候,反而不如现在这般气势。
帐中。季涣见宋初一额头冒汗,连忙道,“先生要不要躺一会儿?”
“无碍,都是这小畜生,这几天粘人的很,大热天捂出我一身痱子。”宋初一不满的抓乱白刃脑袋上的毛。
一到天热。白刃就开始不愿意动弹,连最爱的鹿肉干都兴趣不大,这几日或许也是感觉到宋初一的情绪低落,时时凑在她身边,她一抬手,它就自动把脑袋凑过去,仿佛特别享受被宋初一揉乱满头的毛。实则,以前它最讨厌这样。
医令说,照着这种情形,眼睛有可能越来越看不见,直到完全失明。他现在只能尽全力控制发展速度。
经过这几天的修养,宋初一心里已经想的很开,即便就此瞎了又能怎样,只要不死,除了生活有些不便或许寿命也会短些年头之外,一切与往日都没有太多改变。
季涣见宋初一能开起玩笑来,放心不少,“要不,我背着先生出去晒晒太阳吧,在帐里呆着都快生霉了!”
“嗯。”宋初一点头。
季涣想到医者嘱咐他不能让宋初一眼睛受到刺激,便寻了一条厚实的黑布折成条状,帮宋初一把眼睛遮上。
季涣背起宋初一,不慎用力过猛,往前踉跄一步。他没想到宋初一竟然轻到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出了帐子,季涣把她放在一块干燥的平石上,周围的兵卒纷纷投来含着敬意的目光。
宋初一议和时处变不惊的姿态,被那些护卫失职的卫士大肆渲染传开。他们或是内疚、或是心虚、或是真的钦佩,无一例外的把屠杌利神魔化,一是夸大说明他们根本来不及应对屠杌利突然发难,二是反衬宋初一山崩地裂面色不变的定力。
“是否万众瞩目?”宋初一勾起唇角,一如从前调笑的口吻问季涣。
众人心中惊讶宋初一蒙着眼睛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对流言更加信服。
季涣随着那些目光亦看向她。这个艰难的世道,他见过多不胜数的弱女子坚强活着,却从未见过有别的女子如她这般强大的活着。
所谓强大,不是说有多少才智或者多少权利,而是面对挫折时那种豁达积极的心态。
“先生,不如回咸阳治眼睛吧。”季涣忍不住道。
白刃把肚皮贴在石头上冰着,宋初一顺势靠在它庞大的身体上,极为忧国忧民的道,“大秦若能屠杌利这样的神将,便如猛虎添翼,若能说服他降秦,一双眼睛算什么。”
宋初一一袭白色单层大袖,面上覆着黑布条,斜靠在一头雪狼身上,纵然生的并不多么俊美或者仙风道骨,众人瞧着那闲适的姿态,亦觉得她确非常人。
“先生大义啊!”不知有谁赞叹了一句。
众人纷纷附和,赞叹她高洁、大忠等等……
只有季涣清楚的看见了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分明是笑,却显出几分冷意。季涣心道,这是想留下来等着屠杌利死吧!若是不死,她怕是要想法子把他弄死。
反正医令说她这眼睛其实早早晚晚治都没有多少区别,季涣就不再劝她。
季涣以为治愈的机会很大,其实医令所言正是相反的意思:能治好此等眼疾的人就算宋初一瞎个一两年也照样能治好,但世上这种屈指可数。
宋初一虽不打算立即回咸阳,但季涣的话倒是提醒了她,“涣,令人传信会咸阳吧,禀告君上,宋某人瞎了。”
赢驷若是有心,必会帮忙寻找神医。
阳光普照,地面上的水分很快蒸发,季涣给宋初一换了个阴凉地,自己去寻了几个人帮忙,把宋初一的帐子挪到晒干的地面上,以免湿气侵体,于病情不利。
第215章中蜀军之计(一更)
留下蜀王的性命,不过是为了引屠杌利大军前来,既然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断没有再留着的道理。但为免刺激蜀人的情绪,司马错临走之前令张燎秘密处死蜀王。
蜀王临死之前,唯一的要求居然是见宋初一一面。张燎认为宋初一现在这样的情况不宜见蜀王,便拒绝,蜀王便退而求其次,让他给宋初一带一句话。
张燎点头同意,心想若是什么诅咒的话,他当做没听见便是了。
“问他,子朝美人是否真的存在。”一身狼狈的蜀王几日之间便衰老如花甲老人,灰白的头发,一双期盼的眼睛。
对于这样一个君王,张燎实在不知如何评价才好,他沉吟了一下,道,“此事不用问军师,我是大秦将领,自是知道子朝的确是君上成亲前唯一的女人。”
蜀王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宽慰了许多。
“来人!”张燎扬声道,“送蜀王一程!”
君令司马捧着一壶酒,身后跟着一名锐士,未看蜀王一眼,“上天有德,今有鸩酒一壶,短剑一把,蜀王可自选。”
“把剑给本王。”蜀王道。
军令司马终于正眼看了蜀王一眼,“善,给蜀王上剑。”
锐士把蜀王的绳索解开,呈上一把短剑。
在此之前,蜀王已经被饿了一天,再加上从奢靡一下子跌落的俘虏的生活,实在难忍其中之苦,此时握着短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君令司马和锐士已经退到帐口。蜀王已经不想着再挣扎了,他知道帐外肯定是重重包围,只要他一有异动,立马就是万箭穿心的后果。既然别人给了体面的死法,不如就体面的死吧……
他反抓着短剑,猛的朝脖颈上抹去。
鲜血如箭喷出,洒的满帐都是。
看着蜀王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军令司马静默半晌,才道,“收拾一下,先寻个地方埋了,军师说日后还有用。”
随着蜀王的自刎,远方的蜀国王城终于被攻破。
紧接着屠杌利带兵赶到,但是夏铨的军队却放弃了到手的王城。全军追杀逃离的太子去了。
而对于蜀国人来说,只要有君主,哪里都可以当做王城,所以屠杌利义无反顾的放弃了王城,全力去营救太子。他心里明白。自己现在这点兵马应对秦国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打定主意,只要找到太子便立刻带兵潜入深山,日后再伺机而动,秦军不可能把二十万大军全扎在蜀国。
后方司马错大军开到,占据王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抚蜀人情绪,并且保证于民秋毫无犯。
在这乱世之中,庶民一般没有什么爱国情绪。谁做君主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能活命才最重要!然而每个国家都有许多不能触犯底线,在中原地区,杀入都城之后,可以将国库洗劫一空,却绝对不可拿祭器,不可动祖宗灵位。不可掘人祖坟……
但对于秦人对蜀国的了解不多,他们与中原地区文化迥异,占据都城之后要以此作为根据地进攻巴国,不可能什么事情也不做。司马错担心乱动王城不慎引起民愤,便又重新翻起宋初一写的那卷写巴蜀的竹简,着重看了最后一节的内容。
张仪带着金戈走进屋,头一句便是,“怀瑾眼睛有恙。”
司马错怔愣。
“据说如今已经不能视物。”张仪忧心忡忡。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宋初一之前所铺下的计,对破蜀至关重要,但毕竟不为人知,如果现在就送她回咸阳,到时候若是君上给太大封赏难以服众,但现在若是不回去,万一耽误病情……
在战场中多少人有来无回,一双眼睛算得了什么?根本不能作为封赏的条件。对于普通士卒来说,凭借斩首数量进爵,而对于将领来说,只有最终的胜利才有说服力!
司马错也明白这个道理,沉吟一下道,“问问宋子的意思吧。”
这种情形,别人不能替她抉择。
“唉!”张仪叹了口气。
司马错见他满面疲倦之色,便道,“张子先去休息吧,若是有军情,我再令人去请张子。”
“善。”张仪起身出去。
司马错临走前看见宋初一的模样,显然已经十分虚弱,这时候也不适宜长途跋涉的返回咸阳,心觉得巴蜀气候湿热,每天住帐篷身子恐怕会越发不好,便立刻派人将宋初一接到王城来修养。
若是宋初一愿意离开,把身子养的稍微壮实一点再令人护送她返回。
司马错揉了揉太阳穴,正准备起身去整军与夏铨呼应围杀蜀太子和屠杌利大军,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报——”
他顿住脚步,“进来。”
一个满身狼狈的黑甲壮士匆匆走进来,施了一礼,“禀将军,夏将军与屠杌利大军在七里外的峡谷开战了,夏将军令属下来禀告将军,太子往东折返,不知意欲去何处,都尉墨率五千人正在追击。”
司马错霍的站了起来,“细细说来,战事如何?”
夏铨领的都是骑兵精锐,如果是突然与屠杌利在峡谷狭路相逢,兵力反而施展不开,恐怕要吃大亏!
“我军在追击蜀太子时,本来一直往西逃跑的蜀太子,不知为何忽然向东折返,夏将军带兵追堵,途中与屠杌利大军偶遇……”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司马错敏锐的察觉其中必然有诈,耐着性子听完之后,立刻扬声道,“来人!召集众将!”
按照司马错的分析,多半是屠杌利比夏铨更先一步找到蜀太子,发现夏铨跟的太紧,无法让蜀太子成功与大军会和,便使了个计,分散夏铨兵力,并将他大部分骑兵堵在峡谷。
司马错心惊,蜀国一般不用大量骑兵作战,而屠杌利只看过秦军秦军铁骑作战一次,便能立刻发现骑兵的弱点,并迅速针对骑兵做出反击!难怪宋初一一直那么忌惮此人!
这个人若是没有降秦之心,一定不能留!
司马错召集众将,迅速部署——即刻全力击杀蜀太子和屠杌利。
第216章瞎了是好事(二更)
宋初一在赴王城途中已听说前方战况,她并不担心,屠杌利精明,司马错也不差,况且秦军比蜀军多出几倍,这等情形若是还落败了,有什么脸说逐鹿天下?
“先生,巴国有消息。”季涣道。
“进来。”宋初一近来动不动就会头晕,看见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昨日还能凭着色块分辨东西,现在却糊成一团,光线越来越暗。
马车顿了一下,季涣捧着竹简进了车厢。
“念吧。”宋初一往后倚了倚,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
季涣抖开竹简,“巴楚之战,副将砻谷不妄带一万精锐斩杀巴军三万余,巴国余兵不过九万,抵死顽抗楚国十四万大军……”
宋初一敲着几面的手指微微一顿,面上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不妄这小子要坏我的事儿。”
那岂不是大事不妙?季涣望着她,心觉得这笑实在奇怪,莫不是近来受的刺激太多,导致神智不正常?
“先生……”季涣担忧道。
宋初一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涣,带我到外面看看。”
“噢。”季涣放下竹简,找了黑布条把她的眼睛蒙上,叫车夫暂停,驮着她出去。
脚踏到实地,宋初一便嗅到了浓浓的草木气息,混在炙热的空气里让人心头堵闷。宋初一伸手扯下黑布条,缓缓睁开眼睛。
“不可!”季涣连忙伸手把她眼睛捂上,“先生,现在是正午。阳光正炽烈,先生的眼睛受不得这般刺激。”
或许是环境使然,或许是大男人的自尊心,以前季涣即便知道宋初一真的有才学智慧。内心深处对她依旧有那么一点点不屑,然而旁观她一次次面对挫折的从容淡然,让他连最后那点自尊包袱都放下了。他作为一个男人,自问做不到宋初一这般地步。
“涣,手拿开吧。”宋初一平静道,“这眼,我知道再过几日便不能视物了,让我最后看一眼光亮。”
季涣迟疑片刻,才慢慢将手移开,“先生莫急着睁眼。先适应一会。”
宋初一点点头。
她的眼睛每在傍晚时分就已经一片漆黑了,想看见光亮只能在正午前后。她慢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白光乍然涌了进来,眼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眼泪倏地涌出来。
适应了片刻,才能正常睁眼。
现在的阳光,健康的眼睛看着尚且觉得难受,更何况宋初一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这样的明亮了。
入眼,四周皆是油绿,也能勉强分辨人影。
季涣见宋初一眼泪不断流出来,以为她伤怀,安慰道,“先生,我听说扁鹊神医一直居于秦魏。等回咸阳,先生一定能够重见光明!”
“我都没听说,你从哪里听说了?”宋初一掏出帕子拭了拭脸上的眼泪。她只是眼睛难以承受刺激,倒是并未动心绪,但她也没有解释,眼下这境况。无论怎么解释,别人恐怕都以为她嘴硬罢了。
抹不清的事情还是不要费力气去抹吧!
季涣黝黑的脸透出微红,嘴硬道,“我确是听说了!”
宋初一笑了笑,仰头看向耀白的天空,叹了口气,“别了。”
医令过来,正听见她这句话,劝道,“先生莫伤怀,君上定然能寻到扁鹊神医。”
一天到晚这么被没新意的安慰,真是挺烦恼,宋初一歪头享受着轻风拂面,缓缓嗯了一声。
医令见状也不再多说,放下药箱,给宋初一诊脉。
再外面只坐了一小会,宋初一回到车厢中时眼前陡然一片漆黑。面对的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她心中十分平静,反倒是季涣发现她完全不能视物时大惊失色,惊动了车外好些人。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你喊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先生!”季涣听见她如今还开玩笑,心头更加哽的难受。
宋初一听出他声音中的情绪,收起了散漫的态度,一字一句的道,“从今以后我便看不见流民失所,看不见断肢残骸,看不见遍地饿殍,看不见山河残破……对于一个为谋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算不得可喜可贺,也着实没有必要为我难受。”
有一个词叫做“触目惊心”,要知道,那种惨状,听见的远远不如看见的可怖。看不见战争造成的苦难,她的心便能够更冷,更静。
“先生!先生!”
车外一个士卒急奔向宋初一的马车。
季涣皱眉,撩开帘子怒视那人,“何事?”
倘若是平时,季涣这等煞气早令人腿软,可方才他见的事情比这要更加可怕,“禀先生!前方十四里外正在厮杀,据属下匆匆一观估计,大约有一万蜀军围杀五千秦军!带兵的是都尉墨!”
车内,宋初一抚着白刃的手一紧。昨日她已经得到消息,都尉墨(赵倚楼)率五千人马追杀蜀太子,当时便觉得蜀太子逃跑的路线奇怪,所以早已通知司马错注意。
“派一斥候向司马将军禀报,另外再派一人去查探战况,以及周边地形,我们从涔水支流的小路靠近。”宋初一下达一连串命令。
那士卒听见宋初一有条不紊,更甚至早已将巴蜀地图揣在脑海中,他焦躁恐惧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有力的应了一声,“嗨!”
护送宋初一的人就有三千,即便不用什么谋略,冲上去加入战斗也能助赵倚楼一臂之力。
为了紧急赶路,为了隐藏行踪,宋初一弃马车不用,随着步卒一起徒步前行。然而乍失明的人平衡感很差,一路难免跌跌撞撞。
季涣几次要背宋初一,都被她拒绝了。不是她不挑时候的逞强,而是这三千人原来那个师帅级的将领战死在凰归山,临时上任的这个在各个方面都差强人意,因此她需要季涣做很多事情,她又不信任别人,只能自己先走一段再说。
不知走了多久,已经隐隐能听见水声,宋初一此时已经浑身被汗水浸透,体力透支严重,正准备喊个身强力壮的来背她,身下却陡然一空,像是飘起来一般。
宋初一此时目不能视物,饶是一贯镇定,还是被吓了一跳,手下意识的抓紧了身下的东西。
毛绒的手感再熟悉不过了……
是白刃。
第217章皆在算计中(四千字)
众人惊讶的望着这一幕,巨大的白狼驮着宋初一丝毫不费力气的模样,奔跑间仿佛刻意放平缓了步伐,暗夜里犹如一道白色的光,悄无声息的从眼前闪过。
只是眨眼间,白刃便载着宋初一到了季涣身边。
“你这小畜生,倒是通人情。”季涣轻声赞了一句,若不是白刃平时最厌恶别人摸它的脑袋,他真想伸手去揉一揉。
宋初一正要接话,耳畔忽然隐隐传来厮杀声,“快到峡谷了?”
“是。”季涣脚步不停,周围只有人从树林穿过的窸窣声。
狼落步轻,宋初一坐在白刃背上,仿佛随风飘起来一般,浑身轻盈,丝毫感觉不到颠簸,比骑马不知道舒服多少倍。
普通的雪狼虽然体型庞大,但身体也十分纤细,不能驮重物,而白刃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膀大腰圆”,驮起宋初一这么个骨瘦如柴的人,完全不成问题。
随着耳边的厮杀声越来越大,宋初一知道已经就在战场附近了。
“先生,是峡谷,我们现在正在峡谷正上方。”季涣往下面张望了一眼。现在已经是夜幕,下面一片火海汪洋,双方都已经用上帮着火的箭,一股股浓烟从峡谷冒上来,毛发烧焦的味道和着血腥味,分外刺鼻。
闻着气味和不绝于耳的惨呼,宋初一不用动脑子也知道发生什么情况了,不禁松了口气,她向季涣确认道,“眼下双方已经各自退到谷口了吧?”
季涣诧异的看她一眼,“是,不过已经暮夜,烟雾又太浓,分辨不太清楚具体情形,斥候马上就会回来。”
他话音才落,便有脚步声匆匆而来。“禀军师。南谷口是我军驻扎位置,今日在峡谷一场血战,我军折损一千余人,斩杀蜀军三千,一刻以前双方才各自退居谷口。”
“好小子。”宋初一灿然一笑,赵倚楼能率领骑兵在峡谷处全身而退。还斩杀敌军三千人,果然是个将才!
宋初一紧接着道,“北坡是否可以下山?”
斥候道,“可。”
“大善!”宋初一轻声道。“涣,你带两千五百人从北面悄悄下山,此处往西北方向只有一条路,你带人埋伏在道旁准备截杀逃跑蜀兵,记得,一定要全歼!一个活口不许留!里面可能会混有蜀太子。你记住,全部斩杀完毕之后。不管有没有识别真的蜀太子身份,随便斩一个年纪十五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头颅,大声通报,务必让蜀军听见!”
季涣正要出言反对,宋初一却没有给他机会,直接吩咐那名斥候,“你去通知都尉墨,秦军来援,等山顶火把一燃起。让他全力反击,越猛烈越好!”
“嗨!”斥候领命,匆匆下山。
宋初一没有听见季涣行动的声音,冷声道,“你要阵前抗命吗!”
沉默须臾,季涣沉声应道,“嗨!”
“站住!”宋初一缓声道,“说让你带两千五百人,就你不许带两千四百十!”
季涣猛然抬头,惊愕的望着她。她的脸在暗夜里很是模糊,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朝着他的方向。分明没有在看他,他却觉得望到了自己的心底。方才……他的确是想只带两千人。
“去吧,或许两千五百人也是艰险一战。没有援兵,所以埋伏一定很重要,我信你。”宋初一道。
“嗨!”季涣收回心神,干脆的应了一声,点了两千五百人从北山摸黑悄悄潜下去。
“师帅何在?”宋初一道。
“末将在!”一个四十余岁的年男人站了出来。
“吕师帅。”宋初一问道,“还有多少火把。”
“可能两三千个吧,刚才季壮士把火把都留下来了。”吕师帅道。
操!究竟他娘的两千还是三千!
宋初一心里暴躁,面色不动的道,“这回我们要空手套白狼,不费一兵一卒斩杀下面千蜀军,这三千人都是归吕师帅统领,千蜀军加蜀太子头颅,我必会向君上如实禀告吕师帅大功,但若是失败……你是明白人,自然懂的。”
吕师帅一个激灵,旋即大喜,连忙应道,“嗨!末将这就令人去查数!”
吕师帅在这之前确实恨透了宋初一,他年过四十,好不容易熬到顶上的师帅战死,自己是实干的人,没什么大智慧,临时替补上来肯定位置不稳当,若是战场不立功,回去依旧被撤,白瞎一个大好机会!他野心勃勃的要立功,可宋初一偏偏将他手里的兵都抽调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季涣,将堂堂一个师帅架空了!诛杀蜀太子,多好的立功机会!凭什么就让季涣去做?
所以他认定宋初一是用人唯亲,故意想提拔自己人,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心觉得宋初一可能有妙招,心头的喜悦顿时将不满冲淡,认认真真的办事去了。
宋初一面对这一片茫茫黑暗,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千蜀军,我们五百……哦,加上我和医令,五百零二人,摊到每个人头上,能进爵不少呢。”
普通兵卒根本算不出这么大的数字,但是千和五百的差距他们心里很清楚,不由纷纷狂喜,心猜测究竟能进两级还是三级。
宋初一见火候再烧就过头了,顺嘴就泼了两盆冷水,“富贵险求,纵然天赐良机,倘若你们不尽心,恐怕非但求不得富贵,怕是还会丧命于此。”
火把一共有三千零五个,吕师帅将一切准备妥当,宋初一又吩咐众人一起行动,把火把另一头也绑上粗麻,淋上牛油之后,迅速绑在崖边的树上。
宋初一一直处在黑暗,心比平时更加静。她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不能在拖了,便下令点火把。
霎时间,整个峡谷西侧火光大盛,宛如一条长龙,五百兵卒陡然喊杀,雄浑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仿佛有上万人似的。谷口的秦军一听,顿时有了希望,抛掉满身疲倦痛楚,随着大声咆哮。
气势夺人!
赵倚楼带领的秦军有如神助,火攻突然猛烈起来,漫天火光如雨点往蜀军那边盖过去。
秦军强弩硬弓的强悍乃居于原列国之首,远远不是蜀国弓弩能够抵挡。这也是秦军以四千对千余,还能够拖住他们的最大原因。
很快蜀军那边已经有了明显的颓势,秦军铁骑闪电一般从峡谷穿过,朝蜀军奔袭。北面谷口顿时骚乱起来。慌忙弃弓矢,拔剑迎敌。
宋初一光听声音能够猜到发生下面的情况。
“呜——”白刃被这等血战刺激的双眼发红,引颈狼嚎一声,躁动的挪动脚步,仿佛随时都能冲下去撕咬一番。
双方弓矢相对,白刃这么大体积上场纯属活靶子,现在趁乱下去必能帮上一帮。即便它分不清敌我,但总归认识赵倚楼……
想着,宋初一从白刃身上下来,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轻声道,“去吧。”
白刃猛的一抖身子,如电般从北面山坡窜了下去,狼特有的呜叫声不住传来。
忽然,四野林此起彼伏的响起山狼嚎叫。宋初一侧耳分辨,只听那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头狼。
“白刃从哪边山坡下去?”宋初一问道。
吕师帅才从惊骇回过神来,口齿还不利索,“北、北,北边。”
“好,白刃真是越来越有宋某人的风范了。”宋初一满脸与有荣焉的模样。
众人听见这么多狼嚎,纷纷愣住。吕师帅转脸怒斥道。“喊!停着作甚!”
所有人想到军功爵,立刻扯着嗓子继续冲谷口齐吼。陕西里回荡着秦军震天动地的声音,茫茫四野狼嚎声越来越密集,将这一场区区不到两万人的战争染上几分壮烈和诡异。
战场上的蜀军因没有主心骨,在这样的声势夹击自乱作一团,原本摆着的阵势早已经没了形状,兵卒四处乱窜,互相踩踏,慌慌张张的全部往西北的道路上挤,秦军铁骑尚未杀到跟前,蜀军已然满地滚爬。
从北边聚集过来的狼群见状,立刻扑上去撕咬。此时的蜀军,可比平时捕杀其他大型动物要省力的多。
秦军铁骑胯下马匹发现狼群,便生生刹住在四丈开外,打转不肯再继续向前。
此时秦国和狼群之间还隔着五千蜀军,赵倚楼长期生活在野外,自然能猜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他立刻下令堵住峡谷,不许一个蜀军逃跑。
霎时间,一个战场竟是成了狼群盛宴。大批饿狼面对如此饕餮大餐,哪有客气的道理,香甜的鲜血刺激着它们的野性,撕咬更加凶狠,狼也越聚越多。
反倒是秦军以逸待劳,只在这边堵着谷口。
蜀人到底是有狩猎经验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慌乱之后,才找回魂,立刻挥剑斩狼。狼从来都是聪明的动物,十分懂得见好就收,一看对方反击猛烈有序起来,便拖着还没有死透的人往两边林子窜。
而此时,蜀军已经被咬死近两千人。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啊!就算和秦军打上小半个时辰也未必会死这么多。
赵倚楼感觉到蜀军前方松动,便马上发令放箭。
……
夜风潇潇飒飒,血腥的气味随着风传向四周。
却说季涣带两千五百人从北坡悄然摸下山,迅速顺着西北的小道往前赶,他下山时,隐约看见一部分蜀军与秦军打的如火如荼,另有一名蜀将正在点兵,似乎准备让一部分蜀军阻住秦军,其他人护送蜀太子先行撤退。
季涣谨遵宋初一的命令,不敢耽搁时间,匆促派了一名斥候去查探蜀国准备先行的人数,让他多少心里有数。
沿着小道急行了七里路,正遇见一个极窄的峡谷。作为伏击,选择在上面准备大石往下砸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时间紧迫,或许他们还没准备好,蜀军就会经过此处,在加上宋初一要求全歼……
季涣略一思忖,便决定在出口处设伏。
夜色苍茫,月光星辉黯淡,再加上峡谷极窄,里面根本就是漆黑一片。季涣让大部分人隐藏好,便带些去路两旁扯了藤蔓简单搓成绳子,然后绑在距离出口还有一丈远的地方。
季涣在想蜀军究竟会不会走这条道,毕竟往西北的路就这一条,但往东北方向的呢?
他刚刚想罢,斥候便慌慌张张来报,“头儿,蜀军来了,粗略估计有四千余人啊!”
因季涣没有正经的军职,所以士卒不知道如何称呼,便索性喊“头儿”了。
季涣心叹,怪不得先生非让带上两千五百人,就是带三千也嫌少啊!他立刻挥手道,“隐蔽!”
众人握着秦戟藏到峡谷两侧,屏息等待蜀军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传来微微震动,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秦军纷纷紧紧握着手长戟。
然而,那马蹄声却在进入峡谷一半的时候陡然停住,季涣心一惊——难不成被发现了!?
紧接着谷内便传来蜀国语的对话,听语气十分焦急,季涣听不懂,只能转向斥候。
斥候几乎是用口型告诉他:蜀军后方需要支援,蜀将军派了两千人回去。
蜀军的骑兵不如秦军,如果一旦让赵倚楼突破防线,他们可能很快就会被追上,所以那将军便不惜成本的派了两千人回去堵住秦国骑兵,给太子逃跑争取一点时间,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一切决定都在某人的算计之,前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数量相当的伏兵。
马蹄声又响起,季涣微微抬手,示意准备。
嘶——
马匹嘶鸣一声,轰的一声巨响,之后轰隆隆的巨响不断传来,乱了许久,才稍微平静下来。
季涣方才差点忍不住下令趁乱截杀了,但想到方才那两千人还未走远,便生生忍住。
谷口那边传来一声询问,“出了何事?”
谷内光线暗到几乎不太能视物,季涣他们匆忙之下扯的藤蔓绳索又十分粗糙,崖壁上也有许多藤蔓垂下,所以这边蜀兵摸到是藤蔓,又见没有别的异动,便回应了声,“无事!”
季涣好歹是随着宋初一在蜀国转悠半年的,这简单的询问还是能听得懂,心大喜。
听着马蹄声靠近,季涣一挥手,秦军纷纷将秦戈放倒,对着刚冲出来的马蹄挥过去。
眨眼间人仰马翻。
季涣没有喊杀,秦军悄无声息的涌上来屠戮着。
那边尚未走远的蜀军仿佛听见有些异动,立刻又遣斥候去问,脚下却不敢停留的往回赶去支援。
第218章一剑射双雕(一更)
“去调回军队!”蜀军将领大吼一声。
“是!”士卒道。
“拦住他!”季涣不用听懂蜀话,也知道那将领意欲何为。
闻言,秦军做箭阵,势如破竹的将蜀军劈开一条窄道,几个自认为夜视能力不错的秦兵迅速穿过追杀那人去了。
随着秦军的深入,两军彻底的混杀在一起,秦军的阵势犹如一柄利剑,从中央往两侧杀,只要阵不乱,纵使身处黑暗也不怕乱——但凡被挤在岩壁附近的都是蜀军。
反而蜀军被破了阵势,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处境十分不妙。
两边峡谷各自展开一场血腥纠缠的厮杀。
暗夜刺激着人内心深处嗜杀的阴暗面,季涣率领的秦军以略胜出的人数一直处于上风,蜀军眼见不敌,迅速往峡谷中退,借着微弱的光亮,季涣看见在谷口处一群蜀军有意无意的将一个微胖的少年护在层层人墙中。
季涣立刻意识到那人肯定就是蜀国太子,当下大喝一声,“替我掩护!”
随着这一声喝,周围的秦军立刻杀过来将他护在中间。
季涣弃剑从背后抽出硬弓,唰的一声箭矢已经上弓,被拉成满月一般的弓矢发出微微“咯吱”的声音。他一双眼死死的盯着往黑暗退黑暗的那名少年,对面人墙重重,瞄准很是困难,更有个亲卫一直严严实实将少年拦在身后,只在行动间露出一点非要害之处。
双方相距不过十来丈,对方显然也发现季涣的动作,加快退后的退后动作的同时,一名数名弓箭手也立刻上箭对准他。
他眸光微闪,动作依旧不为所动。
月光忽然从云中露出,天地间亮堂了几分,季涣根据露出身体部分判断着后面蜀太子的动作。
咻!
咻咻咻!
双方同时发箭,一切不过在电光石火之间,护着季涣的秦兵迅速挥剑挡箭。然而剑却不如箭矢来的快。有两支露下的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声音直直射向季涣的胸膛和大腿!
季涣反手猛然拔起插在泥土里的长剑,不及多想,抬手将逼近胸口的箭矢拨飞,箭矢带着残余力量不知射向何处。
而另外一只词墙峤崾凳档拇倘胨拇笸取?
“嘶!”季涣咬牙,还是抑制不住从牙缝中挤出一声闷哼,低低骂了一句。大声吼道,“斥候是否还活着!告诉那帮操蛋玩意,蜀太子被某射杀了!”
斥候没有应答,但混乱的人群中有人用蜀语大声将季涣的意思转达了。
季涣剑术百步穿杨。这么点距离他敢肯定自己射到了蜀太子!
果然,斥候将这话转达,蜀军立刻骚动起来。由太子亲卫开始混乱,恐慌顿时弥漫了整个蜀军。
他们任务是护住太子,如今太子出事,他们不管打赢了还是输了,都是死路一条。若是趁着现在逃到深山里隐姓埋名,还有一线生的希望。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
转眼间,蜀军一窝蜂的往峡谷里窜去。
“不许逃!逃者杀无赦!”蜀军将领急道。
怎么都是个死,谁还在乎这个!
那将领情急之下挥剑杀了两个逃跑的兵卒,非但没有起到震慑作用,反而让经过他身边的蜀军反抗起来。
秦军顺势而上,越战越勇,挥舞戈矛猛烈砍杀。
季涣久经沙场,受伤乃是家常便饭。自然知道腿上这一箭没有伤到要害血脉,遂一咬牙,将剑拔了出来。
溅出血发出微弱一声“噗”,他扯了自己腿上的片甲,撕了小腿的裤腿将伤处紧紧绑上,一瘸一拐往山谷口去。乱作一团的蜀军都被逼近山谷挤在一处犹砧板上的肉,被秦军迅速宰割。
待到一切归于平静,秦军退出峡谷,在谷口喘息片刻。
如霜的月光下。季涣仔细找了找地上的尸体。果然见到方才那名太子亲卫。箭镞从咽喉穿过之后竟直直杀钻进了蜀太子的左眼,被破坏挤出的白眼球泡在暗红的血中。令人作呕。
“呜呜……”蜀太子嘴唇微颤,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却是没有死透。
苍白的月光把蜀太子白红相间的脸照的诡异,也越发可怜,
季涣狠狠吐了一口气,从腰间抽出软剑,闭眼一剑挥至蜀国太子的脖颈。这把名剑是宋初一送给他的,削铁如泥,他平素都舍不得用,第一次杀人却是为了给这个少年一个痛快。
“头儿,不知道有没有杀净,要追吗?”士卒也看见了那“一箭双雕”,再看季涣的眼神无比敬畏。
季涣看了看漆黑的峡谷,又看了看地上累累叠叠的尸体,沉吟了片刻,“就算有活口,怕也没剩几个了,不用追。”
虽说宋初一下令全歼,但眼前这个地形实在不怎么合适追杀,万一那些人没有逃而是躲在黑暗里,恐怕又得损失秦军一些人马。那些人也不过是想活命而已,只要不把他们逼急了,不会有什么危害。况且看这如山尸体,估摸蜀军剩下不过几十人而已。
罢了,回去向先生请罪吧!季涣叹了口气。
“嗤!这将军活活被踩死了。”一个千夫长嗤笑一声,把蜀军将领的尸体从尸体堆里面拖出来,挥剑斩了他的头颅,扒下一身铠甲。
季涣见一切处置妥当,便道,“点兵。”
秦军纷纷站起来,站成队伍。由伍长点人,再报给什长,再到百夫长、千夫长,不->小说下栽+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出片刻便将剩余人数点出来——还余下两千余。
这一仗打的还算利索,季涣微微松了口气,剥了一个蜀兵死尸的衣物将蜀太子的头颅包起来,转身道,“休息一刻!一刻之后没有受伤的人取了蜀人马匹返回。”
“嗨!”打了胜仗,众人一扫疲惫,应答声音雄浑。
季涣命人将蜀太子的头颅快马加鞭先送回去。
……
这边峡谷归于寂静,那边蜀军却抵死顽抗。
赵倚楼带兵追杀蜀军余下残兵,正与来援的蜀兵狭路相逢,双方未曾有一刻喘息,立刻又厮杀起来。
宋初一将身边也遣出四百人援助,只留了一百人护身。
打仗,还是速战速决最好。
对于蜀军来说,只要蜀国太子还活着,蜀国就没有破,他们便有坚持信念。然而这个信念,在与秦军交手两刻之后,突然被摧毁。
“前方大劫,我军斩杀蜀太子和蜀军大将!”斥候特地用蜀语大喊。
说着,便把那从蜀军大将身上扒下的铠甲抛向蜀国军阵,暗青的铠甲反射耀白的月光,冷光森寒。
几乎是瞬间,蜀军的阵势一松,赵倚楼抓住时机大吼一声,“杀!”
疲惫的秦军精神一震,以赵倚楼为首如到一般划开蜀军阵势。
蜀军,登时溃散。
接下来秦军稳占上风,屠戮敌军残兵。
凉风习习,东方鱼肚白,朦胧的晨光照耀着被鲜血浇灌成猩红色的草木,一大片血原上,血水盈盈点点折射日光。天边阳光堆积,在云后泛着金橘色,那颜色越来越两,突然道道光线如利芒穿透云层,直射大地。
死尸浸泡在血泊里,在晨光、雾霭之中显得血气腾腾。
峡谷绝壁的至高处,一袭玄色粗布大袖的瘦削年轻人盘膝而坐,合着眼睛,微微苍白的面上是如无风之潭般平静无波。
额前碎发被山风微微拂动,挠着她比常人更饱满的额头,眉心一道一寸左右的伤痕还泛着淡淡的肉粉色。
“呀——呀——”峡谷上方,乌鸦嘶哑凄厉的叫声划破清晨寂静。
黑衣年轻人仿佛被惊醒了一般,动了动身子。
“先生,天亮了。”身旁的医令道。
“嗯。”她应了一声。
林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百名士兵顿时浑身紧绷,执戈戒备。
片刻,见白刃的身影窜了出来,纷纷都松了一口气。
“怀瑾。”赵倚楼喜悦的声音响起。
宋初一未曾回身,只侧了脸,勾起唇角,笑的暧昧,“某家小心肝好生勇猛。”
赵倚楼脸色黑中透红,走到她身边蹲下,怒气中又含着关切,“听说你受伤了,可好了?”
宋初一受伤时,他正随着夏铨奉命去攻蜀王城,后来也听说她受了点皮肉伤,因着战事吃紧,他也没有时间详细打听。
“好了,不过留了点小小的后患。”宋初一笑着面向他。
只一眼,赵倚楼便立刻发现宋初一口中所谓的“小小后患”,那消瘦的面庞,没有焦距的眼眸,额头上淡淡的痕迹,一样样都刺入赵倚楼心底,痛的他一下子没喘过气来,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几乎要泣血。
“谁干的!”赵倚楼枯哑低沉的声音满是戾气。
半晌,宋初一并未回应,赵倚楼扭头看向医令,老人家吓的一哆嗦,立刻小声道,“是屠杌利。”
“你若有心,便好好活着,当我的眼睛。”宋初一抬手准确的触到了赵倚楼的脸。在战场上滚打一圈之后的赵倚楼一定更加男子气概,只可惜她没能看见。
“好。”赵倚楼点头答应。
宋初一笑了笑,“走吧,与大军会和。”
第219章能掐出水儿
秦军在距离战场五里外的地方扎营,等候季涣领兵过来会和。
他们不眠不休的追杀蜀太子,已经有两天三夜了,只有随身携带的干粮果腹。秦国出战时会给每名兵卒配发干粮,有肉干、烙饼、炒熟的糜子,但蜀国湿热,肉干和烙饼早已经发霉,剩下的糜子也在昨天早上就吃完了。
阳光照耀的草地上,秦军躺的横七竖八,若不是喘息起伏胸膛,当真像是遍地尸体。
宋初一坐在水边,眼上覆着黑布。虽然她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医令还是建议不要受外界刺激最好。
赵倚楼沉着一张俊脸,十步之内除了宋初一和白刃,无一人敢靠近。
“你又闹什么别扭。”宋初一道。
赵倚楼扭头道,“你怎么知道我闹别扭。”
“你身上有几根毛我能不知道?”宋初一笑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看的。”
赵倚楼蹙眉,转移话题,“等和大军会和之后,我立刻护送你回咸阳寻医。”
宋初一沉吟片刻,伸手揽住他的肩,凑近他耳边悄声道,“就依某家小心肝的意思。”
赵倚楼脸色涨红,低声怒道,“总是这般不正经,以后不许说这三个字!”
宋初一揉了揉他的脸,懒洋洋的道,“唔,小虫长成大虫了,脾气也见长,不过还是这么招人喜欢。”
赵倚楼气结,闷着头盯着巨苍锋利的剑刃,不见到宋初一的时候,总想着能翻身主动一回,不管是主动调戏,还是气势上处于上风,可是一见面又到了这个地步。
他总是跟着她的步调走。
赵倚楼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话题,“说好的。过两天就走。”
宋初一终于也收起了戏谑的心思,严肃道,“将在外,岂能擅离职守!你直受君命到巴蜀参战。说回就回?”
“我才不管什么君命!”赵倚楼蹭的跳了起来,直直盯着她,张着嘴却是没能把下半句说出口。
我不管什么君命,只要你好好的。
“不管就不管,你吼什么呀……”宋初一揉了揉耳朵,拍拍身旁的草地,“坐着。”
赵倚楼紧紧抿着嘴坐了过去。他怨自己这么没用,居然胆怯了。他想不明白,在面对千军万马,挥剑杀人的时候,他不仅未曾害怕反而觉得兴奋,怎么到了宋初一这儿就变成一副兔子胆?
“倚楼啊。”宋初一摸到他的手,语重心长的道,“改改你这牛脾气。心平气和方能长寿久安。”
宋初一蒙着眼睛的黑布和每一个摸索的动作,都如针扎在赵倚楼眼睛里,一点点的疼蔓延到心里就变得难以承受。他深吸了一口气,负气一般的道,“你若是长寿,我就能久安,不需要心平气和!”
风轻轻拂过,弯了宋初一的嘴角,红了赵倚楼的脸。
静默半晌,赵倚楼挪动一下脚步,急匆匆的道,“我,我去看看斥候来了没有。”
赵倚楼是这里的最高将领。斥候来了消息自然是第一个报给他,这么急急逃离不过是因为羞涩。
这事儿若是给旁人,恐怕不会那么煞风景的拆穿他,但宋初一从来都不是寻常人,“嘿嘿,脸皮比女娃子还薄。嫩的能掐出水儿来。”
一旁躺着的秦军若不累的连声音都发不出,肯定忍不住哄堂大笑。不过赵倚楼在战场上的凶狠生猛深深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自不会觉得他像女娃子。
也有人悄声道,“诶,你说都尉和军师什么关系啊?”
“咱们都尉姓氏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是宋。”
“大约是刎颈之交吧,都尉不是说了么,若是军师活着他才能好好活着。”
“真是兄弟情深啊!”
……
赵倚楼在两丈之外猛的停住脚步,回身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
两人被瞪的寒毛直竖,心道,这耳朵可真赶得上白刃了!
“都尉。”大多数人都是躺着,急急赶来的斥候一眼便看见了赵倚楼。
“跟我来。”赵倚楼往远处河边走去。
斥候立刻跟了上去。
“说。”赵倚楼道。
“嗨!”斥候拱手,“禀都尉,前方我军大败蜀军,但屠杌利正带残兵往这边逃,人数大约在两千左右,距离此处还有十三里路。”
“屠、杌、利!”赵倚楼盯着斥候,咬牙问道。
突然迸发的煞气,把斥候吓了一跳,“是。”
“善!”赵倚楼紧紧握着巨苍,“继续关注屠杌利动向,随时来报。”
“嗨!”斥候领命,转身拔腿就跑。
赵倚楼看了远处一人一狼一眼,“来人!”
“属下在!”最近的两名千夫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大步走到赵倚楼面前。
“点兵准备伏击蜀军残兵!”赵倚楼道。
“嗨!”
赵倚楼吩咐完便走向宋初一。
“何事?”宋初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开口问道。
“蜀军残兵逃往这边,正准备引兵收尾。”赵倚楼尽可能放轻松语气。
“呵。”宋初一轻轻一笑,“是屠杌利带兵吧?”
“……”回答她的是沉默。
“我说过你身上有几根毛我一清二楚。不要意气用事,倚楼。”宋初一说的认真。
赵倚楼抿唇不语,他对那屠杌利恨之入骨,不亲手杀了他不能解恨。他这样恨,不仅仅因为在乎宋初一,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无论还是意气风发时抑或懒散无赖,都那样令他安心。
犹记得,初遇宋初一那段时间,她将一个果子递还给他,笑容温和,目光淡淡。
她说: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赵倚楼。
不会有人明白他对那一刻多么眷恋,可是眼下那个无赖般的女子眼覆黑布,整整遮了半张脸,再也不能那样望着她,调笑时也少了往日的灵动。
他岂能善罢甘休?
赵倚楼经历过无数苦难,多次命悬一线,然而迄今为止最恨的却是赵国和屠杌利。
“我答应你不会意气用事。”赵倚楼缓缓道。
不会意气用事,却未说放弃报复。宋初一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她并未揭穿,只要这样就够了。
第220章将军百战死
赵倚楼看了半晌地图,发现想在屠杌利的必经之路堵住他,就难以寻到合适埋伏的地形。倒是有个水草茂盛的河谷地带,但是以赵倚楼长久的山野生活经验,那里是蛇类最喜的环境之一。
越是湿热的地方,生长的蛇类便越毒。秦军虽然有备而来,每个人都随身携带雄黄药包,但入蜀的这段时间以来,还是有不少人被毒蛇咬死。被某些毒蛇咬到,小半盏茶就能毙命,根本来不及施救。
即便找不到更好的地势,赵倚楼觉得也不能往蛇窝里蹲,所以在与宋初一商议之后,择了一个小丘处伏兵。
那个小丘十分低矮,仅仅是平原上的一个略有起伏的缓坡。
众人把雄黄药包绑在小腿处,一路急行,赶到那处之后,立刻开始挖战壕。
刚刚挖出能容下五百余人的战壕,便有斥候来报,蜀军还有六七里便至。
赵倚楼下令立刻隐蔽。
所有秦军都学着他从坡后扯了藤蔓裹在身上,将自己和草地融为一体。虽然近看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与周围的草木不同,但能够骗蜀军没有戒备的进入一里之内就已经算成功了,况且蜀军溃逃,未必能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
宋初一和白刃在山坡后面,身上也堆了藤蔓,白刃被堆的严严实实,只露一双无辜的黑豆子眼和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
作为一头本应该幸福奔跑在雪原上的高贵雪狼,它真的感到很委屈。
“不许动。”宋初一低声道。
白刃像是听懂了,乖乖停止扭动的身体。恹恹的趴在草丛里,耷拉着眼皮,微微抽动鼻子,用爪子悄悄搓死地上的昆虫。
这种轻微的声音在草丛里并不显得突兀。所以宋初一也就没有再斥责它。毕竟作为一头野兽,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极为聪敏了。
秦军耐心的在湿热的草丛里隐蔽,约莫等了一刻余。耳畔终于传来急促凌乱的马蹄声。
时间仓促,在草丛里做出战壕能有一定的隐蔽效果,但想在路中央做出不易被人察觉的陷阱,却最好要提前两天以上,仔细掩饰之后,经过自然变化才能让翻新的土壤和周围土壤的颜色接近。
所以未免打草惊蛇,就没有挖陷阱。
赵倚楼采纳了宋初一的建议。将蜀太子的头颅放在路中央。
那头颅经过特殊保存,并没有变质的特别严重,至少能够一眼分辨相貌,而且蜀国太子眉眼极为肖父,还是个胖子,很好辨认。
马蹄声飞快靠近。
赵倚楼伏在坡上,已经能够清楚的看见蜀军越来越近,行在最前面的是蜀军步卒,从那沉重的步伐来看,连日征战奔逃已经让他们十分疲惫了。
近段时间,秦军一直致力于狙杀蜀国斥候,颇具成效,即使没有杀净,但大大阻碍了蜀军消息的传播速度。所以屠杌利只得到了秦蜀在峡谷僵持的消息,并不知道那一万人马已经全军覆没。
他不会想到,自己派出的人马比秦军多出一倍,并且已然算计好让蜀军把赵倚楼领的五千骑兵引入峡谷击杀,如此完整可行的计划,还是一败涂地。
“将军。前面路上有异物。”前面的步卒远远发现孤零零搁在路中央的头颅,立刻回禀了屠杌利。
“去一人先行探查。”屠杌利说完,又吩咐放慢速度。
连续几个月的作战,已经让年纪轻轻的他显出不符年龄的沧桑,下颚的胡须也如杂草一般胡乱生长。
这段时间,他行军作战越来越娴熟自如,然而面对秦军强兵,他纵是天赋异禀的神将也莫能抵抗,所以他在葭萌关失利之后,心中就已然明白,蜀国要亡了。面对这种劣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计护住蜀国血脉,然后隐于山林,以后再伺机反扑。
至于这些兵,他只能尽力,能带走多少是多少。
前去查探的步卒发现是一个人头,那头上还保留的发型一看就是蜀人。
步卒看第一眼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瞎眼征战连连,有野兽从战场上拖出尸体啃食并不奇怪,但第二眼他便发觉,那人头脖颈部分切口比较整齐,明显是被刀剑砍下来的,而且……面容有些熟悉。
想着,步卒上前将人头拎了起来,返回呈到了屠杌利面前,“将军,是一颗人头,属下见有些眼熟,便取了来。”
屠杌利顿了一下,道,“我瞧瞧。”
步卒将手里散发腐臭气息的头颅高高举起,脸部正对着屠杌利。
屠杌利在看见那头颅时,脸色倏然一僵,再没能移开眼。
坡上,赵倚楼隐隐看见那步卒取了头颅,拿给一个将军看了,知道事不宜迟,猛然暴吼一声,“杀!”
埋伏两边的秦军听见主将喊杀信号,全部立刻跃起,从坡上俯冲下去,隐在坡后远处林子里的骑兵看见山坡有异动,立刻挥鞭赶来。
蜀兵已经与司马错所领的秦军连续厮杀一宿,又日夜急速行军,早已疲惫不堪,此事被秦军突如其来的袭击打的措手不及,片刻便躺倒一大片。
屠杌利强收回心神,嘶吼一声,“杀!”迅速加入战局。
他刚刚斩杀四五名秦军,耳边忽然捕捉到虎啸般的风声,根据经验,他知道那是重兵器挥来的声音,迅速扬剑一挡。
砰!一声巨响,兵刃相交之处擦出几点火星,他连人带马竟是被迫的退后几步,险些栽到马下!
屠杌利惊诧的看着来人,半丈之外,一个身着玄色铠甲约莫二十岁上下的俊美年轻人,体型与他相仿,无论是包裹在战甲下的身躯还是面部。都是刀刻一般利落的线条,厚薄适中的唇,英挺的鼻子,凌厉如剑锋斜插入鬓的修长眉毛。还有那双深邃如夜空苍茫的眼眸,竟是处处都好看!如此少见的容貌只让屠杌利怔了一瞬。让他更加在意的是,这青年将领浑身散发出的那种狠戾杀气。第一次让他感受到类似传说中上古猛兽的气息。
两人互相打量也不过是在瞬息之间,双方手中兵刃便斩破长空,呼啸着向对方袭去。
连个来回的硬碰,还没有丝毫分晓,却把周围正在厮杀的兵卒清出一丈远。
停顿一息,双方驱马再次交手。
屠杌利手中的长剑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血光,迎着阳光一闪。赵倚楼只觉得眼前一花,屠杌利的剑刃已经指向自己的面门,他猛的一侧身,双腿紧蹬马镫,吊在了朝向屠杌利的马侧。手中巨苍寒光一闪,已经挥至屠杌利胯下那匹枣红色的战马。
血芒剑势头猛的一转,借巧力猛然拨开赵倚楼的袭击。
两人都不是只会硬打之辈。
赵倚楼一刚一直身坐回马背,屠杌利剑锋袭来,剑刃相击,声如金石,赵倚楼只觉得虎口一麻,巨苍几乎脱手。两柄罕见的利刃上竟是都留下了浅浅的口子。
赵倚楼深吸一口气,已是使了十成的力气再次攻击。胯下战马较着劲,寒刃剑光之中玄色和暗青色的影子缠斗在一起。四周山坡上秦军的强弩和弓箭手已经蓄势待发,却迟迟不敢放箭,只能占据有利位置,紧紧盯着屠杌利人,准备伺机射杀。
两人武功路数都偏向雄奇刚烈。并不诡异的招式,在劲力施展下犹如狂风骤雨,冷芒血光中杀进尽显。若论实力,屠杌利在赵倚楼之上,但他连续作战至今,在体力上略逊一筹,因此双方激战数个回合,赵倚楼身上多处负皮肉伤,屠杌利伤处较少,但呼吸之间的胸膛起伏比赵倚楼剧烈的多。
分开仅仅喘息之间,赵倚楼扬声吼道,“不许射杀!”
四周喊杀连天,战马嘶鸣,一声吼却是穿透声浪,显得格外清晰。
矮坡上正欲放箭的弓箭手猛然一顿。
屠杌利冷笑一声,策马使出全力再次与赵倚楼缠斗。
机会只在瞬息,弓箭手迟疑的一下,已然错失良机。
这与原来的计划不一样啊!
坡上的领军的千夫长紧紧锁眉,本来他们是要趁机用强弩硬弓射杀屠杌利的,但此时赵倚楼与屠杌利缠斗在一起不说,还下令不许他们放箭。赵倚楼毕竟是这里最高将领,千夫长拿不定主意,便派一人过去询问宋初一。
此时,赵倚楼硬生生接住屠杌利的全力一击,虎口突然一麻,有股滑滑热热的液体涌了出来。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屠杌利只见赵倚楼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目光有若实质,若极颠狂风冷冽刺骨,又若发狂的猛兽,俨然要啖肉噬骨一般。
如此震慑人的目光令屠杌利心头一惊,手下的剑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推开,胯下马匹竟是不堪这股力道,身子倾斜欲倒。
屠杌利借力顺势借力跃下马背,向后退了一丈。
只闻马匹嘶鸣一声,轰然一声倒地,扬起路面上一片灰尘。屠杌利刚刚站稳,面前一股强风紧接着迫近,赵倚楼手中一把巨苍挥动之中带着风声咆哮,龙吟虎啸般的袭向屠杌利。
一片混乱厮杀中,两名主将气势如虹,竟是占了战场一半肃杀险危之气。站在高处的弓弩手看的有些失神,手中拉开的弦也不知不觉稍微松了松。
小半个时辰后,战场上已经渐渐归于安静,蜀军两千残兵横尸路上,丰沛的血水将地面浸润成暗红色。屠杌利和赵倚楼战至正酣。
宋初一带着白刃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坡上,迎着风,她嗅到冲天的血腥味,密集传来的兵刃相交的声音,明示着下面一仗打分外的凶险。
她微微抿唇,片刻之后,声音平静无波的告诉身边的千夫长,“继续瞄准,一有机会就射杀。”
“嗨!”
坡下,屠杌利只觉得对面那个人犹如一头不知疲倦的猛兽,强劲的攻击犹如大浪,一波更比一波更加汹涌,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在这种龙卷风一般的攻击之下,屠杌利渐渐落了下风。
赵倚楼杀意无处不在,在交手之中,屠杌利已经感觉出这杀意背后的恨,心中奇怪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为何惹得如此血海深仇?!但急战之中容不得他多想。
蜀军全军覆没,太子身死,想必秦军也早已杀了蜀王,事已至此,蜀国已经国破,他如此的全力以赴,不算是为了蜀国,他只是为战而战。
他清楚自己最终必然一死,虽然没能保住蜀国,但与国同归,也算尽忠了!
作为武将,临终前能够酣战一场,命断送在如此人物手中,是幸运而非耻辱。
强弩之末下,如此想法浮现心中,屠杌利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泛着血光的长剑舞出无数剑影,密不透风的裹挟着决绝的杀气疯狂反击。赵倚楼没有想到如此境地此人还能如此凶猛,一时间被逼退了十余步。
如此战意更加刺激了赵倚楼的杀心,稳住脚步,长啸一声,巨苍乌黑的剑身,泛着雪光的剑刃,如同乍然跃出水波的蛟龙,锐不可当的利芒将他护的滴水不露,几招之后,“蛟龙”抓住屠杌利一丝破绽,若箭簇一般钻入。
剑势被破,眼看锋芒逼近胸膛,屠杌利猛的横剑一挡。
金石巨响,两把无坚不摧的利刃之上刹那间绽开几丝裂纹,屠杌利有种五脏六腑俱碎之感,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狠狠吞了下去,然而还是有一缕红色顺着嘴角溢出。
就在他心神涣散的一瞬,赵倚楼剑锋陡然一转,巨苍冷芒如电。
屠杌利只觉得自己脖颈一凉,热流唰的从血脉中喷涌而出,他身形猛的一晃,用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长剑猛然往地上一插,双手扶剑,颓然垂下头去。
他能听见血从自己血脉中喷洒涌出所发出的“嗞嗞”声,周身迅速变冷。
这一瞬间无数画面从脑海中飞速闪过,蜀国浴火、屠杌部族多情的少女,溪谷深处遍野的杜鹃花……甚至还有那个冷漠的秦公,笑容可掬的张仪,处变不惊的宋初一……以及他种种身后安排。
不觉间,笑容爬上面庞。他败了,也胜了。
静默。
一片堆积如山的尸体当中,两名将领拄剑对立,相距两丈,一个浑身被自己鲜血染成红色的屠杌将军,一个玄色铠甲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都尉神武!”一名千夫长陡然从这场骇人的战斗中回过神来,大声吼道。
顿时,原野上爆发阵阵雄浑的呼声,“都尉神武!都尉神武!都尉神武!”
宋初一缓缓呼出一口的微微声响,被淹没其中,了无痕迹。
这一战十分漂亮,秦军仅仅损失百余人,便全歼了蜀国残兵。
蜀国王城之上秦国黑色的大纛旗在风里招摇。
被当做中军幕府的大殿中数十名身着玄色铠甲的武将肃立,眼眸中隐现的喜色将严肃的气氛冲淡几分。
“这屠杌利,活脱脱一个吴起!”张仪皱眉道。
众人像他投去疑问的目光,司马错显然早就明白了什么,面色一直沉冷。
“不得不说,屠杌利忠义远胜吴起,军师为何有此一言?”张燎问出众人想问的话。
第221章最后的计谋
张仪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但赢得起更输得起,对于屠杌利的手段和魄力还是很折服的。
他松了眉宇,叹了口气道,“屠杌利拼死抵抗我军,根本不是为了保护蜀太子,而是为了护住安阳王。”
安阳王是朱恒的儿子,今年十七岁。也许蜀王还念着兄弟之情,对自己一时疑心杀死朱恒心怀愧疚,所以在朱恒入土的时候,给了他一个世袭的爵位,既然是世袭,这爵位自然就落在了其子身上。
安阳王自幼文韬武略,可惜蜀王一直忌惮其父,他便听从了父亲的意思,很少露锋芒。朱恒决定若是没有时机,便让儿子一辈子做个闲散王族子弟。
这一切虽然都是朱恒授意,但作为一个孩子,从小到大能如此沉稳的掩藏住自己的聪明智慧,绝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屠杌利如此精心谋划,是想让我们相信他的确是在竭尽全力的保护太子,转移我们的目光,让安阳王顺利逃离。倘若计划成功,反正王族血脉多弄出一个赚一个。”张仪半开玩笑的道。
“也是,蜀太子跟他爹一样是个窝囊废,弄出去也不顶大作用……那留着安阳王不是养虎为患?”张燎粗声粗气,担忧都写在脸上。好不容易打下蜀国,可别再出什么岔子。说罢,又嘀咕道,“屠杌利这一点和吴起真是一样。”
当初吴起在楚国变法,在楚悼王葬礼上被老氏族围杀,他便利用楚悼王的尸体做了最后一搏:乱箭之中。他趁人不注意把箭插在楚悼王尸体上,大吼一声:老氏族损毁先王身体,欲图谋逆!
结果他被乱箭射死,也拉了全楚国上下的所有老氏族做陪葬。
“安阳王手里没有多少兵马。暂时对我们构不成威胁。”司马错缓了缓情绪,笑道,“这回都尉墨击杀屠杌利那一战当真打的漂亮。”
众将也都听说了赵倚楼的威猛。但也有人心里不以为然,那些都是残兵败将,屠杌利也被秦国主力军逼的不眠不休的作战,那种情形,拉他们其中哪一个过去都能打个完胜。
“灭蜀功成,速将消息传回咸阳。”司马错看着左手边的军令司马道。
“嗨!”军令司马领命。
司马错继续道,“给众将士饱餐饭。好好休息两天,准备往巴国行军!”
“嗨!”众将抱拳齐声答道。
待将军们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司马错转头为张仪,“后方已经开到,前日我收到消息。楚军已经稳居上风,我认为此时应该立刻急赴巴国,张子怎么看?”
“嗯,依将军意思便是。”张仪道。
司马错其实极有谋略。在宋初一的铺排之后,蜀国早已经大厦将倾,就算没有军师随行,司马错也能够拿下蜀中,张仪很清楚自己对兵事远远不如纵横擅长,所以只适时的给出意见。
“去看看都尉墨吧。”司马错起身道。
张仪点头。领着金戈与他一同去赵倚楼房间,然而两人到时,却扑了个空。
赵倚楼在与屠杌利一战之后便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了宋初一的住处,披上外袍,急匆匆的跑了过去。
原本那场仗是计划好。准备用弓弩手箭雨围杀屠杌利的,就算他再强大,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也必然被射成刺猬。可是赵倚楼不仅违反了和宋初一的约定,也擅自更改计划,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有错处。
而宋初一平时虽然看似散漫,实则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对于兵事更是说一不二,赵倚楼这次的私自行动正是触到了她的底线。
赵倚楼心里很清楚,这一回是真的把宋初一惹怒了。
“都尉,军师早就吩咐了,不想见您。”
赵倚楼还刚走到廊下,守卫的士卒便拦住了他。
“请,请去通报一声……”赵倚楼除了行军作战,其他时间极少与陌生人交流,说话的时候明显神色有些不自然。
士卒以为他是尴尬,想到赵倚楼对屠杌利的一战,心中也很是仰慕,于是神色为难的道,“都尉,不是属下不想帮您通报,只是军师把话说的实实的,属下也无能无力。”
士卒顿了一下,小声道,“要不您打进去?咱们区区几个也拦不住。”
沉默片刻,赵倚楼摇摇头,立在门前不走也不再要进屋。他已经把宋初一惹怒了,再莽撞冲进去,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士卒见状便不再劝,退回位置上继续站桩子。
下午,张仪领着金戈过来找宋初一用餐、聊天,看见一袭黑色劲装的赵倚楼杵在门口,不由问道,“都尉怎么站在这里?”
宋初一虽然生赵倚楼的气,但她到底没有将他私自行动的事情抖开,也适当的约束了当日那些人。绝大多数的兵卒都只会对主将唯命是从,并不会想的多深远。
然而风声是不可能不露的,张仪见着眼前这情形,也猜到了几分。
“禀先生,张子来了。”卫士朝屋内禀报。
“请他进来。”屋内传来宋初一的声音。
赵倚楼微微抬眼,又飞快的垂了下去。
张仪见赵倚楼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径直进屋去了。
“怀瑾。”张仪见正堂无人,便看向偏室。青纱帐半挽起,高榻上一袭玄色大袖的宋初一在窗边跪坐,面前的棋几上满满的一个残局,残局之上扔着一条黑色布带,正是她平时用来覆眼用的。
苍白的阳光从细竹帘中漏过来,留下一条条细细的光线。
宋初一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习惯性的把头转到声音的方向,“大哥自便。”
“嗯,你我兄弟不需见外。”张仪说着,脱了鞋履上榻在棋桌的另一边席上跪坐,伸手将黑色布带挑开,仔细看了一眼这棋局,诧然道,“这是怀瑾摆的?”
“是,大哥瞧着如何?”宋初一淡淡笑道。
“怀瑾真乃天纵奇才!”张仪并不是夸宋初一这棋局摆的多么精妙,而是一个眼盲之人能在棋盘上摆出棋局这件事情,本事就很不可思议。
“棋盘上的线有凹坑,若是有心为之,有岂是难事?”宋初一摸了一粒白子,准确无误的放在一个空位。这是她练习了一天一夜的结果,不过是从摸索到习惯了位置、距离而已,但倘若挪了个位置,照样摸不准。
张仪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色,沉吟着道,“都尉墨在外面。”
第222章像别的娘们
“嗯。”宋初一淡淡转移了话题,“我歇上几日,便回咸阳去,大哥与司马将军多多担待了。”
张仪叹了口气,“现在回去不是太可惜了吗?是否这眼疾耽误不起?”
“不。”宋初一打算和张仪把自己的计划都说清楚,于他于己都有好处,“策士行走列国,所为者,不过名利耳。怀瑾也想功成名就,然而思来想去,我若立刻大露锋芒,于秦于己都不利。”
“因为《灭国论》?”张仪道。
宋初一点点头,“不错,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纵然《灭国论》的详细内容世上仅有两人知晓,可单就这三个字,便能让居心叵测之人造谣针对秦国。秦国拿下巴蜀之后也需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将巴蜀真正融入秦国。倘若现在就将我至于高位,引来列国攻击,实在没有任何益处。我现在自动退了,免我之灾祸,免秦之灾祸,也免君上论功封赏时为难。”
《灭国论》,顾名思义就是灭人国家的言论,秦国重用这样一个持如此言论的策士,定然会被列国指责为狼子野心。
纵然哪国有什么样的心思,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但绝不能被人捉住实证。
“怀瑾啊!”张仪伸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除了长叹,竟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宋初一笑道,“大哥日后可得带兄弟一起荣华富贵啊!”
“那是自然!”张仪入秦,就是奔着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来的,拿下蜀国之后。他功劳绝对能抵得上公孙衍大胜魏国的两场仗。
宋初一从一开始就已经给自己定位了,她身为女子身,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上必定要迎接无数的探究,譬如何等出身?祖籍何处?师从何人?她可以说下无数谎言。甚至可以为自己捏造一个假身份,但假的永远真不了,或许可以瞒一辈子。但她不打算把自己的精力都耗费在这些事情上面。
“能耐的住名利之诱,将来名利也不过是囊中之物。”张仪看了一眼棋盘,“怀瑾会下盲棋否?不如就着这残局,你我对弈如何?”
“姑且一试。”宋初一道。
下盲棋不仅要智慧,更要超强的记忆力,宋初一从来没有特别练习过,自然不会夸下海口。
“两位先生。可用食?”门外护卫问道。
宋初一道,“隔一会。”
“嗨。”外面人答了一声,将食物又端了回去。
两人就着残局下了起来,张仪每落一子,便报出自己所落的位置。
刚刚开始的时候。宋初一应对的很快,但是随着棋盘上的子越来越多,几番厮杀之后,她落子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因为要记的东西越发庞杂。她本来记忆力就不差,半个时辰之后,已经琢磨到一些诀窍,脑海中俨然一个完整的棋局,与双目明视并无差别。
因着宋初一需要分神记忆。还不到一个时辰便败在了张仪手下。
“怀瑾落子已经又开始顺畅,这几日我有空便来同你对弈,不出十局,你定然能够更胜从前。”张仪信心满满的道。
“嗯。”宋初一舒了口气,往后面的靠背上仰靠着,“大哥。先用膳吧。”
张仪往门外望了望,外面夜幕降临,廊上点起了灯笼,屋内门前地面上投下了赵倚楼淡淡的影子。
“怀瑾啊,都尉还在外头,要杀要刮给个痛快啊!”张仪忍不住又提了一句。他生平最佩服勇士,对屠杌利不能收归秦国,一直觉得遗憾,但赵倚楼在武力上俨然与屠杌利伯仲之间。
对于张仪这样的策士来说,将领有勇有谋最佳,但这“谋”要用在兵事上,不能有自己的一套邦交理论!这也是张仪之所以交好司马错,而容不下公孙衍的本质原因。严格来说,公孙衍是文武双全的谋士,而不仅是将。
张仪见宋初一抿唇不语,补充了一句,“都尉墨受了重伤,外面夜露深重,怕是于伤口不利。”
“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我也就退一步。”宋初一便卖张仪一个面子,“劳烦大哥唤他进来。”
“好。”张仪穿上鞋履,走到外间,扬声道,“都尉请进。”
侯了几息,居然没有人进来!张仪愣了愣,又道,“怀瑾请都尉进屋一叙。”
他话音落,看见地上的影子动了。少顷,一个俊朗的黑衣年轻人抬腿走了进来,看见张仪微微一拱手。
张仪拱手还礼,请他进了偏室。
“怀瑾。”赵倚楼只看见藏在阴影里的一个身影,看不见神色。
砰!
宋初一一掌猛的拍到棋桌上,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声响把张仪和赵倚楼都吓了一跳。抬眼望去,黑白棋子散落满榻,有些滚落到地上,啪嗒啪嗒的弹跳着,在安静的屋内显得动静很大。
“你们聊,我先去用饭!”张仪说罢,立刻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赵倚楼和宋初一是什么关系,但他落难时便见到这两人共患难,军中又传说他们是刎颈之交,这关系比结拜兄弟还要深厚一层,他自然不合适杵在这里。
赵倚楼见宋初一发火,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你手疼不疼?”
宋初一暴吼,“疼!疼死你个鸟!”
“操蛋玩意!你他娘要是死在屠杌利剑下,老子就是从鸟疼到腚,也跟你没有一根毛的关系!”宋初一扭头,即便看不到他,也能够感受到他在哪个方向。
赵倚楼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嘴硬,“我要是不亲手报仇,下半辈子都不能安心!”
宋初一怒道,“小王八犊子!你倒是安心了!你万一要是死了,老子下半辈子就能安心了?你要这样想,他娘的趁早滚蛋!老子早早的舒坦!”
纵然是在骂人,但意思里的关怀让赵倚楼不禁笑起来。
白刃欢脱的蹦跶进来,见气氛不大好,放慢了脚步,蹭到宋初一腿边。
“笑!”宋初一一声咆哮吓的白刃一个激灵,“滚!把这头圆毛小畜生一并打包带滚蛋!让老子下半辈子舒坦!”
赵倚楼看了一眼躺着也中箭的白刃,也垂着脑袋蹭上前去,“怀瑾,我错了,下回……”
“你还有下回!”宋初一像一头被捋了须的老虎。
“下回我不会再让你受伤。”赵倚楼轻声道。
静默片刻。
宋初一干咳一声,理了理衣襟,往正堂走,“说的我像别的娘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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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出现了一个BUG,说安阳王是朱恒的儿子,前文又讲到朱恒只有一个女儿,现在已经修改。安阳王是蜀王内疚,怜朱恒无后,所以从王子中过继给一个给他。
特此告知大家。影响阅读很抱歉,下次袖纸会更加认真细致。
第223章当志在四方
用完膳,宋初一便赶赵倚楼回去休息。
七日之后,赵倚楼要启程往巴国战场的前夜来寻宋初一,然而到她的房间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几上只留下一卷竹简。
上面只有区区几个银钩铁画的字:壮士,当志在四方。
一句话,让赵倚楼心中百味具杂。
他赵倚楼是这个世上的异数,为君不求千秋霸业,为将不求横扫沙场……不管是放弃君位还是从军,都为的抓住生命里唯一能让他心安的温暖。
然而他所心系的这个人,终究不是一般人,她之所求永远不是安于一隅。
赵倚楼握着竹简在门槛上坐了一夜,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时,他将竹简揣在怀里,回屋穿上战甲,带上巨苍,率军急急奔赴沙场。
只有赵倚楼能看得懂,宋初一那其实是一句道歉的话,也是一句规劝的话。
宋初一从来不拘着人,她数次救过籍羽,亦不会挟恩求报,然而那日却因赵倚楼置身危险动了心神。她告诉赵倚楼,她不应该过分的责备他,也告诉他,性命可贵,不应轻易为某一个人而死。
晨光之中,追风马背上玄色甲衣的青年伸手摸了摸袋中的竹简,垂眸默然。
怀瑾,这若是你所愿,我便去做。
七月流火。
咸阳宫内,赢驷午后小憩刚刚起身,内侍服侍着他简单洗漱。
“君上,寻着神医的行踪了。”赢驷不忙的时候很少。内侍趁机同他说了这个好消息。
赢驷动作顿了一下,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内侍服侍他也有段时日了,自是明白。“神医就在秦国,说是正在樗里一代行医。”
赢驷起身,在屋内踱步。
高人都有些常人难以揣度的怪癖。扁鹊医人更是只随着性子来,早年的时候这怪癖还不算明显,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的精力也不如从前,定下的医人槛也越来越高。
“请赢疾。”赢驷道。
赢疾也就是樗里疾,当初他在樗里为官,所以人称樗里疾。现在归咸阳为官,自然称呼也跟着改过来。
“喏。”内侍躬身退了出去。
待赢驷收拾妥当,用了一些小食之后,樗里疾匆匆而至。
“君上。”樗里疾施礼。
“免礼,坐。”赢驷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手。
赢驷挥手令屋内的内侍全部退下去,待樗里疾坐下,便起身走到他身前,甩开大袖,竟是行了一礼。
樗里疾愕然,怔半晌才连忙起身还礼,“君上这是为何?”
“宋怀瑾在巴蜀战事中受了伤,如今眼不能视物,我今得到扁鹊神医的消息。欲亲赴樗里求医,朝中事务要请兄弟把关。”赢驷恳切道。
“万万不可!”樗里疾神色坚决,“君上,如今朝内刚刚大批换人,尚不知刚上来的这些人能力如何,是忠是奸。君上岂能撂下这个大摊子!”
赢驷冷峻的面上倏然一笑,紧接着竟是哈哈笑出声音来,“我找你,便知道你能镇得住。”
“可……”樗里疾心里惴惴,一直以来,许多君主最忌惮亲兄弟手握大权,况且秦国之前的百年乱政都是血亲内斗,是有前车之鉴的。不知道赢驷这是趁机试探他,还是真的心胸如此宽广?
“寡人予你生杀大权。”赢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你可知,宋怀瑾这双眼睛关系我大秦千秋基业,抵我大秦半座江山,眼下……我能信任也只有兄弟你了。”
樗里疾又是诧异又是感动。诧异于赢驷竟然如此重视宋初一,感动于赢驷如此信任他。
“君上既把我当兄弟,必然不辜负君上信任。”樗里疾拱手。
赢驷唇角微弯,语气却愠怒道,“说什么混话,你本就是我兄弟,血亲兄弟。”
樗里疾赧然笑道,“赢疾失言。”
待到暮夜。
咸阳城一个偏门悄然打开,一行铁骑如阵风般策马出城,星夜赶往樗里。
樗里疾站在城头上,看着那身影飞快的消失于暮夜之中,不禁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
星垂四野,银河横贯苍穹,广博无穷的宇宙藏着终极一生也难触摸只鳞片爪的秘密。自从公父过世以后,他都快忘记了自己是个观星师,赢驷是个从不问天象的人,更不会依着天象行事。
赢驷并非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不知从何时这个世道陡然变了……
樗里疾看着夜空如雨坠落的星辰,手紧紧抓住了冰冷的城墙。无数星子冷光隐隐带着象徵杀戮的红,其中东方天边有几颗最为明亮。
待一场星雨过后,樗里疾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走下城楼。
为了没有杀戮,现在必须杀戮。
天象,不看也罢,眼一闭,挥舞手中的刀剑开拓便好了。
天下不知有多地方少沐浴在战火之中,至少今夜咸阳一切安好。
次日清晨城门刚一大开,便有个白影在朦胧的光线里闪进来,守城的人之觉得眼前一晃,还道是眼花了。
白刃悄无声息的停在了柱下史府门口。
宋初一上前摸到门环,用力拍了拍。
“来了来了!”片刻,门内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娇俏的少女从门内探出头来,见门前站着一个眼覆黑布的瘦削青年,面露疑惑,转眼又看见白刃,不禁转眼仔细辨认那个青年,依稀熟悉。
少女试探着唤道,“先生?”
“寍丫。”宋初一微微笑道。
“真的是先生!”寍丫惊喜的从门内跳了出来,见宋初一眼上的黑布,“先生的眼睛怎么了?”
宋初一不想解释太多。轻松道,“受了点伤,过几天就好了,不碍事。”
“那就好。那就好!”寍丫说这,扬声道,“坚。坚,快开门!先生回来了!”
听着清脆如黄鹂鸟的声音,宋初一面上笑容未减,比起她离开时明显要活泼的多了,一霎间,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大门吱呀呀打开,一个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先生。”
“坚。”宋初一心情大好。
寍丫伸手扶着她进门,“先生小心门槛。”
“嗯。”宋初一应声。
寍丫记得宋初一走的时候还因为子雅的事情生她的气,如今似乎已经不再计较了,心中更是欢喜,叽叽喳喳的讲着别来之事。琐碎到隔壁住着的寡妇昨天家里走丢了一只鸡,直吵闹到他们府中讨要云云,但宋初一听的很认真,并无一丝的不耐烦。
“先生饿了吧,奴去给先生烹食。”
寍丫忙活活的弄完,待宋初一用罢饭,又问,“先生累了吧,奴服侍先生沐浴休息。”
“善。”宋初一想着早晚是要找人服侍的。寍丫是自己亲手买来的丫头,能拿捏的住,虽做错过事情,但人还是十分纯良的,更何况以前她也服侍过自己沐浴更衣,除此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寍丫扶着宋初一到浴房。
宋初一跪坐在席上,自己动手解去覆着眼睛的黑布带,脱了衣物。
寍丫拭了拭水温,刚把一桶热水倒入浴桶,一回身便看见赤裸的宋初一,惊的手中木桶一滑,险些掉到地上。
“先、先生?”寍丫面色涨红,声音带着微弱的颤抖。
“慌什么?”宋初一语气平静。“无,无。”寍丫羞红了脸,过来扶着宋初一进了浴桶。
看不见宋初一光着的身子,寍丫恢复常态,一边往她身上浇着水,一边道,“先生太瘦弱了,以后得多吃点才行。”
宋初一摸了摸胯下,没长出什么玩意来啊?难道寍丫早就知道她是个女的?还是根本没见过男人身子是什么样?
“寍丫,你没发现我和你的身子相同吗?”宋初一试探着问道。
寍丫脸色蓦地一红,羞道,“怎,怎么能相同呢?”
“哦?”宋初一挑眉问道,“有什么不同?”
寍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脑袋垂到胸口,“奴胸口和先生胸口不一样,”
“操蛋啊!”宋初一不由仰天长叹,原来纯真也可以伤人于无形。
“先生,奴说错什么了吗?”寍丫泫然欲泣。
“并无,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关于我的事情都不许同外人言。”宋初一道。
寍丫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竖起手,“先生,自从上回之后,奴已经知错了,奴发誓一辈子只忠于先生,绝不会有二心,若违此誓,愿遭天雷劈。”
宋初一点头,“起来吧,我信你。”
寍丫一脸喜色,刚刚与娘亲分离的时候,她也曾怨过,但后来自从跟着宋初一之后,她的日子过的很好,不用提心吊胆,有衣有食,也从来没有遭受过打骂。她是个见识过世道艰难的孩子,知道自己比这世上所有的奴隶过得都好,她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一辈子只认宋初一这个主。当时受子雅蛊惑做错了事,心中一直悔恨担忧,现在她知道改怎样做能让宋初一满意,也得到了原谅,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敞亮。
“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宋初一躺在浴桶里,问道。
寍丫想了想,“先生走了有近一年,外面都说先生叛出秦国,奴听说很多大臣都要抓先生回来问罪,但是君上不仅没听他们的还是坚持把府邸给先生留了下来,以后就没有人敢往府里泼粪了。”
赢驷不能站出来给她辟谣,做了一个让人猜度的举动便将流言渐渐压了下去。
“我不在,委屈你们了。”宋初一道。
寍丫摇头,“奴才不委屈呢,倒是甄先生一下子老了十来岁的模样,圆滚滚的肚子也瘦的没有了,奴听说他们家里有人闹事,不过甄先生那么忙,还一直给奴和坚送吃食。”
“嗯,等一会你便去告诉他,我回来了。”宋初一道。
“喏!”寍丫脆生生的应道。
宋初一穿了一年前的宽袖大袍,当时有些大的衣服,如今竟是正正好。
“先生。”坚匍匐在地上。
“府中还有没有肉?”宋初一问道。
坚恭谨的道,“有,是甄先生前天才拿来的野猪肉。”
“给白刃炖了吧,既然我回来了,日后定不会短了你们的肉。”宋初一道。
坚应道,“喏。”
坚一直是个闷葫芦,对宋初一的态度谦恭到了极点,平时就如空气一般不引人注意。
“你起来,到我身边来。”宋初一道。
坚从地上爬起来,躬身到宋初一面前。
宋初一伸手摸到他的脸,然后顺着脸一直摸到肩膀、胸腹,抬拳头锤了捶,发出嘭嘭的闷响。她咧嘴笑道,“好身板,待我抽空找个武士教你练武。”
坚一贯木头板的脸上泄露了激动,他立刻匍匐在地,“谢先生!”
“今日便赏你和寍丫随我氏,宋氏。”宋初一子姓宋氏,追溯到祖上应当和子朝子雅有些关系,但是她极少报自己的姓。
坚与寍丫被这个大馅饼砸的有些晕,半晌才双双跪在地上三叩九拜的谢宋初一弥天大恩。
贱者有姓无氏,有了氏,就算是高贵的人了,既然宋初一所赐氏,就是要恢复他们庶民身份。
宋初一赠氏是把坚和寍丫编入自己的族中,他们和宋氏的关系只有她这个纽带,倘若这二人背叛她,就相当于叛出氏族,再度成为无根五祖的低贱之人,被祖宗抛弃的人更加遭世人唾弃。这一举既是给了天大的恩惠,也是给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枷锁。万事有利弊,这世上就没有白吃的食。
“我去休息一会,甄先生来了,寍丫喊我便是。”宋初一道。
“嗳!被子每日都给先生晒着呢。”寍丫爬起来扶着宋初一回了寝房,服侍她躺下,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想到自己有了氏,寍丫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兴奋,提着裙裾欢快的跑出了府。
日影偏移。
甄峻顶着午日烈阳一路狂奔到宋府,汗流浃背,却掩不住面上的狂喜。自从传出宋初一叛出秦国,甄氏家族中那些别有居心的族老便趁机挑事,质疑他当初的决定,甄峻无法,为了保住自己的威信,只能咬牙坚持,往秦国传去的信也如石沉大海,让他心中备受煎熬。
甄峻铁腕清人,甄氏家族分裂,总算是保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但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也曾怀疑自己当初真的看人走眼了,如今宋初一回来,他岂能不欣喜若狂!
证明了自己一如从前的慧眼如炬,甄峻不禁心中冷哼,那帮老家伙,看将来怎么收拾你们!
“甄先生擦擦汗。”寍丫递给甄峻一条湿帕,“奴去喊先生。”
“莫喊莫喊,我等等罢。”甄峻忙道。
甄峻为人很和气,寍丫和他一向相熟,嘻笑道,“先生吩咐了呢。”
第224章最佳好男人
宋初一总算安安心心的睡了一觉,到寍丫来喊她时还睁着眼睛蒙了一会。
每一次,她都会忘记自己这双眼睛已经成了摆设,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睁眼,睁了眼又发现还是一片漆黑。
倒也不是舍不下区区一双眼,只是每每这个时候都难免有些怅然罢了。
寍丫服侍着她穿好衣物,用黑色的缎带覆了眼睛,缓步出门,朝书房去。
“先生!”甄峻惊喜中带着惊诧的声音传来。
宋初一微微笑道,“坐吧。”
“先生这眼睛是……”甄峻将一腔的喜悦压了下来。
“不碍事,我听寍丫说最近府中不太好?”宋初一端起寍丫递到手中的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甄峻见宋初一并不愿多说眼疾之事,便不再问,只回答起宋初一的问题,“都是一些不更事的小人挑事,已经被我逐出甄氏了。”
“嗯。”宋初一放下茶盏,抄手道,“说起来,都是我不声不响的离开,才引得别有居心之人质疑于你,但是事关重大,不可泄露,也望你不要怨怪。且你要相信,这回甄氏所遭受的损失,他日宋怀瑾必能十倍百倍偿还。”
甄峻又不傻,何尝不知道宋初一是借机把着他手,逼甄氏清人,但是转念一想宋初一做的“大事”,如今秦国正在攻蜀,宋初一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已经不言而喻,因此她所言的“补偿”也绝不是信口开河。
这样被算计,又发作不得……况且清人之后又得到秦国大功臣鼎立支持,对于他个人来说是福不是祸。
甄峻心中暗暗叹息,他还是头一次被人算计的这么心花怒放。
心思飞快转过,甄峻笑道。“先生说的哪里话,那些族老一向与我作对,如今分了家,于我来说却是件好事。再说举族来投先生,也是我决定,不论发生何事也绝不敢怪到先生头上。”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宋初一道。
甄峻抬眼看宋初一,见她眼上覆着黑绸带,一张略显苍白的瘦削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甄峻有些摸不准宋初一的心情,决定还是捡着紧要的事情说。“先生平安归来,原本我是要大摆筵席为先生接风洗尘,可齐国那边的生意因为分家的事情出了些变故。那里甄氏的根基……”
“去吧,我连日赶路也累得慌,没有那精力参加什么接风宴。你若是有心,就给白刃弄个二十斤逢泽鹿肉,它一路驮着我,劳苦功高。”宋初一淡淡道。
甄峻原本的意思是让妹妹代为办宴席,没想到宋初一直接拒绝了,连忙道,“此事好办,我家里还圈着几只从逢泽运来的小鹿。”
他迟疑一下,放在腿上的手微微一攥。道,“先生,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哦?”宋初一微微挑起眉梢,侧耳一副倾听的模样。
“我这一走,少说也得三五个月,小妹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能否让她住过来,劳烦先生帮忙照看一下。”甄峻心里一早就打了这个主意,趁着宋初一还未起势,把自家妹子配给他做夫人。倘若再不说这件事情,等到平巴蜀大军回来论功行赏,自家妹子的出身就要配不上他,以后就算有机会也只能做个侧夫人了,甄峻还是冒着被拆穿心思的险,把事情给挑明。
“你妹子几岁?”宋初一边问着,心里边暗忖道,这甄峻的妹子不会叫甄美吧?
甄峻辨不出她的神色,只恭敬的答了,“下个月就及笄了。”
“呵,那你这个大哥可当的真不怎么样。”宋初一开了句玩笑,紧接一副大包大揽的口气,“你就放心去齐国吧,你亲妹子也就我亲妹子,及笄之日就有我这个便宜大哥给操持了。”
甄峻愣了一下,失望之余,又升起一丝希望,以后处着时间久了说不定就能生出情愫呢?就算不生出男女之情,培养一下兄妹之情也是不错的。
想着,甄峻哈哈笑道,拱手给宋初一施礼,“那就劳烦先生了。”
见宋初一面露倦色,甄峻便借故告辞,回家帮着妹子的行礼。
午时最热的时间已经过去,近傍晚的风里带了一丝凉意。甄峻从宋初一的柱下史府中出来,心情大好,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
回到府内,他便立刻拟了一个单子,让管家照着准备。
“大哥!你回来啦!”话音未落,一抹兰色影子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
屋内立刻充满一种似有若无的雅淡香气,那身着兰色曲裾的少女体态婀娜,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亦精致小巧,竟是真如亭亭一支空谷幽兰,乍一看倒也不觉惊艳,但细细瞧了,只会觉得越发韵味。
“瑜儿。”甄峻宠溺的看着她,“为兄要在天黑之前出城,一切事务有管家处理,错过你的及笄之日,回来必然补你一个全咸阳都贵女都羡慕的及笄之礼。”
“大哥放心去便是,大哥都是为了这个家,瑜儿岂会怨怪。”甄瑜轻轻柔柔的道。
甄峻抬头摸了摸她的头,“父亲当日让瑜儿入儒门真是最最明智了,我们家瑜儿比那些斗大个字不识一筐的贵女强了不知多少!”
“大哥!”甄瑜掩嘴笑道,“哪有大哥这样夸赞自家妹子的!”
“瑜儿,我已与先生说好了,你明日便住到他府上去……先生字怀瑾,你名瑜,正应了握瑜怀瑾之言,想来是有几分缘分,倘若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就再好不过了。”甄峻叹道。
甄瑜面上笑意渐渐隐去,不可置信的道,“想用我笼络先生?”
“你是我亲妹子。纵容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想到这个!”甄峻见她面色好一些,才继续道,“这世上许多男子孔武有力。能够保护你周全,但有的男子虽不强壮,却能用智慧将你护在羽翼之下。为你撑起一片海阔天空。”
“大哥胡言乱语!不理你了!”甄瑜臊的满脸通红,扭头出了屋子。
甄峻望着甄瑜的背影,无奈一笑,嘀咕道,“这儒门教出来的女子倒是通情达理,就是这脸皮忒薄了点。”
这世上大部分女子是热烈开放的,尤其是秦女。甄瑜这样羞涩,也算是别有一番风情吧!
天色渐晚,甄峻带上护卫赶着出城。
次日。
管家便带着两车的金银帛缎,亲自护送甄峻去了柱下史府,所携财物简直堪比一般贵女出嫁了。
甄瑜开始幻想过宋初一的模样。她自由有儒家老师教导,与平常女子相比算是博学了,因此经常关注时势,也曾听说过宋初一许多事迹,包括游说列国、只身赴刑场救人、灭国论……
她曾想象过无数种形象,然而却从未曾想到如此模样。院子里荫荫如盖,阳光疏漏,那个人一袭象牙白的轻丝广袖抄手立于院中,她只能看见一个侧面。那一头青丝略泛霜意,整整齐齐的纶起,眼上覆着黑色丝缎带结于脑后,垂着的带尾一根搭在肩膀上一根垂在背后。
平凡无奇,然而风乍起时,大袖翩飞。缎带飘逸,竟有几分出尘的意味。
“寍丫?院子里的兰花开了?”树下那人开口问道,声音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粗犷。
寍丫怯怯的道,“先生,奴不会养那么娇贵的花儿,都给奴养蔫了,哪里开得出花……是甄姑娘来了。”
“哦,娇客来了,怀瑾有失远迎,见谅。”宋初一转身微微笑道。
甄瑜看宋初一唇角微弯,似乎还算温和的模样,连忙下了台阶,“不敢劳动先生……”
她这厢话还未说完,便瞧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窜了出来,待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头巨大的白狼,顿时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娇娇,娇娇!”几名婢女惊魂未定的跑到甄瑜身边。
“白刃,你又调皮了。”宋初一听动静便知道那甄姑娘被白刃吓晕了,转头给对寍丫道,“把甄妹子抬回屋休息,请个医者来瞧瞧。”
甄氏管家紧接着进门,看见院内的情况,也大致明白发生何事,见宋初一已经做了处置,便不再插手,只拱手道,“属下方才在外院卸财物,便让娇娇先进来了,不想惊扰了先生,请先生恕罪。”
宋初一笑道,“甄管家客气了,一个姑娘能惊扰我什么?反倒是白刃把妹子给惊了。”
甄管家客气了两句,不知怎的,他心里总觉得宋初一对甄瑜的到来并不太欢迎,不过这是家主的安排,他也不好质疑,更不能擅自改变决定,所以也只能当做看不见,令人将礼物搬进来,与宋初一说了几句话便回去了。
走的时候,甄管家又觉得宋初一可能本身就比较冷漠,是自己多虑了。宋初一给他的感觉,就是广阔无垠的水面,平静而无色无味,但又似乎随时能掀起滔天波澜。这样一个人,应当不会同小女娃计较什么吧。
寍丫迈着碎步子从廊上噔噔噔的跑过来,小声叹道,“先生,那位甄姑娘真好看,身上还带香味的,可好闻了。”
“很多贵女自小都服用花草制成的秘药,久而久之身上就有香气了,不如我也制一些喂你?”宋初一道。
寍丫一脸期待的道,“真的吗?”
宋初一大笑出声,“什么都敢乱吃,也不怕毒死你!”
寍丫呵呵笑着,心觉得先生越发和蔼可亲了。
“先生。”坚恭谨的声音响起,“两位谷壮士来了。”
谷氏虽多,但也只有谷寒和谷京会来拜访她。
宋初一道,“领他们到书房吧。”
第225章先生是圣人(一更)
坚应着声,转身去请二人。
谷寒和谷京揣着截然不同的心情迈进府中,当初在蜀国时谷寒因为对宋初一存疑,又小小的得罪了她,回来便因她“叛出”秦国,险些被赢驷处死。纵然无论怎么想,这都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宋初一似乎都不是刻意针对他,可是他心里莫名的对宋初一畏惧起来。
谷京的高兴全写在脸上,他一向崇拜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人中最崇拜宋初一。因为宋初一虽然精明,但从不端架子,说话也风趣,对于谷京来说,她比那高高在上的圣人要可亲可敬。
三人在书房外停下,坚道,“先生,两位谷壮士到了。”
“进来吧。”宋初一道。
谷京忙抬脚进了屋,还没见到宋初一,便嚷嚷,“先生可算回来了!”
绕过细竹帘,谷京看见了年纪轻轻便已显苍老的宋初一,惊的愣在原地,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过来坐。”宋初一笑道。
谷京见她没有焦距的眼睛,更加惊骇,直到谷寒推了他一下,才堪堪反应过来,依言过去跪坐。
“先生,发生了什么变故,您这眼睛怎么了?您这头发怎么了?”谷京问出谷寒也想问的话。
“打仗嘛,受伤在所难免……”
宋初一笑着敷衍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只听“砰”的一声。谷京狠狠一拍几面,霍的站起来,“先生又不需冲锋陷阵!秦国二十万大军连自家军师都护不住!可见都是一帮只能在家玩鸟的怂货!”
“坐坐坐。你嚷嚷什么呀。寍丫快看看,他把我们家几拍折了没有?”宋初一道。
寍丫笑着看了一眼,“没呢。”
谷京坐了下来,“先生忒小气了。”
“你们是来看望我。还是有公事?”宋初一问道。谷寒专门收集情报的,知道她回来一点也不奇怪,这么急赶着上门多半是有事情。
“无事。我就是想先生了。”谷京傻乐,也忘记询问宋初一眼疾的事情了。
谷寒平静近微冷的声音响起,“是来看望先生,也的确有事相求。”
谷京睁大眼睛,“啥事儿?我咋不晓得?”
谷寒心道你除了傻乐还能知道什么!遂也不理会他,向宋初一道,“寒想请先生允我二人戴罪立功。”
宋初一沉默须臾。道,“你们是直属君上管辖,君上到了能松手的时候自然会松手。”
谷寒恳切道,“先生,君上日理万机。处置我等不过是小事,被搁置忘了也极有可能,所以想求先生向君上提一句。”
谷寒不虽隶属君主直接驱使却不是贴身护卫,并不了解赢驷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以他多年收集情报养成的敏锐观察力,能猜到赢驷并非忘记了他们,而是等着宋初一回来处置。如果宋初一刻意刁难,他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
“哈哈!”宋初一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谷寒的心思,不禁朝谷京调笑他。“谷京啊,你们家这位大哥才是真正小气!”
谷京一头雾水,压根没听明白他们说的些什么,但他一贯听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也就从不刨根问题,立刻就顺着宋初一的话道。对谷寒谆谆劝道,“先生说的有道理,大丈夫心胸要开阔。”
谷寒强忍着揍他的冲动,咬牙道,“先生教诲的是。”
气结归气结,但谷寒明白宋初一话里的意思,她不会揪着区区小事不放故意给他下绊子。
谷寒不禁想,是不是自己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初一根本就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她从始至终只说了一些告诫的话,她的计谋是为了秦国,他作为侍卫头领,理所应当做这个替罪羊。似乎,宋初一并没有刻意报复过。
这么想着,谷寒心里有些羞愧。
“对了,谷京,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宋初一道。
谷京有些不悦的道,“先生说的什么话!先生有事就只管吩咐谷京,什么请不请的,怪见外。”
谷寒额头上青筋直跳,这个傻货,恐怕把他自己是为谁效命都忘的一干二净!好在宋初一不是别国大臣!
“我身边有个孩子,资质不错,日前我已经赏他随我宋氏,叫宋坚,想让你指点他学些基础功夫。”宋初一知道练武肯定是越早越好,她在没有给坚寻好合适的师父之前,谷京是个不错的选择。
“先生既有吩咐,包在谷京身上,管保给您教出个以一敌百的!”谷京把胸脯拍的嘭嘭作响。
他们所学都是不传之秘,谷寒听闻宋初一只是请谷京教一些基础功夫,便没有说什么。
“先生上回让大哥拿给师父看的机关图,师父只一眼就震惊了,直问是谁画的,还说要来拜访先生呢。”谷京之所以如此信服宋初一,有一大半是因为这个原因。
宋初一喝了口茶,缓缓道,“事情露陷,你就把我抖出去了?”
谷京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不是我抖的,是大哥抖的,师父揍了我好几顿我都没说。”
谷寒知道这话问的是自己,本还想着怎么圆过去,结果还没张嘴就被谷京给卖了,心中暗骂: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
谷寒只好道,“长辈询问,谷寒不敢隐瞒。”
谷寒也算是个忠肝义胆的,但所忠之人不同罢了,宋初一不怪他,“我原拿出那副图的时候,就料到这个结果,倒是不敢请墨家宗师亲自来访,待我身体好些,自会前去拜会。”
宋初一如此通情达理,又尊重长者,谷寒在对她的畏惧之中又多了几分尊重。
两人略坐了一会,谷寒便拽着依依不舍的谷京告辞,出了门,便果断把他拖到暗巷里动手狠狠揍了一顿。
谷寒擅长暗器和收集情报,武功不如谷京,但谷京对大哥很尊敬,也就老老实实挨着。被揍的时候他仔细想了原因,事后一脸诚恳的说,“大哥,你小气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那就有劳你保密了!”谷寒咬牙切齿中带着深深的无奈。谷京对外人一向嘴巴挺严实,只是对认定的自己人就没遮没拦。他自我检讨一番,心里决定,下次去见宋初一的时候,一定要跟谷京交代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这话说的,咱们是兄弟。”谷京仗义道。
谷寒刚下去的怒气又冲上来,忍不住想骂娘,“你这混蛋!在先生跟前出卖我时怎么没想到咱们是兄弟!”
谷京瞪大眼睛道,“先生是圣人,哪能跟你一般见识呢?”
“好!好!”谷寒明知道他不是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还是被气的止不住发颤,但见他脸上青青紫紫,也不忍心再揍一顿,只好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
“大哥,城中不让纵马。”谷京嚷嚷。
“你给我闭嘴!”谷寒吼道。
谷京抿着嘴,满腹委屈的驱马默默跟在后头,像一头被同伴抛弃的黑熊。
……
陇西的夏天比蜀中好过的多,每天最热的也只有午时前后一个多时辰,过了这个时间,风里都带着丝丝凉意,很是舒适。
接着几日,谷京每天一没事便急吼吼的往宋初一府里跑,在外院教宋坚武功,宋初一偶尔叫他们两个过来,给他们讲些有寓意的故事。谷京最烦念书,但是对宋初一讲些深入浅出的故事很感兴趣。
而甄瑜自从被白刃吓着,就一直没敢出屋,后来听说宋初一带着白刃去住了外院,才敢出来走动,也常常让侍女去宋初一的书房借书看。
宋初一见过文静的姑娘,却没见过文静到甄瑜这种地步的!小小年纪居然不喜欢出去游玩,在内院一呆就是好几天,不觉得无聊吗?
寍丫将竹简放进书架,回头问宋初一,“先生,甄姑娘的侍女来还书,又问先生有没有自己写的书卷。”
“要读我写的书?”宋初一撑着脑袋,百无聊赖的道,“她这几日读的不是儒家礼札就是诗歌,对我写的东西也未必感兴趣吧。”
“先生说的也是。”在宋初一跟前耳濡目染,寍丫略识得几个字,知道儒、墨、法、道、兵等等这些学派持的言论各不相同。
“把左首第一格第一卷拿给她,就说,宋怀瑾写的东西与这卷书差不多,但远没有这么面面俱到,言简意赅。”宋初一顿了一下,接着道,“右边最末一格,有我闲来无事写的札记,一并拿给她吧。”
左首第一卷,正是孙膑兵法,宋初一写的东西都是针对秦国现状而特别设定的军事体系,并非类似兵法论述这样各国皆可用,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借给谁看。
而那卷札记,有宋初一感悟的道理,也有寓意深刻的见闻,还有一些兴起而至写下的诗,算是她的生活杂记。宋初一不敢说这东西多么高明,但对一个小姑娘来说,若能读通里面的东西,也绝对能学到东西。
“嗳!”寍丫应了一声,将那两卷竹简分别包好,抱出去交给甄瑜的侍婢。
那侍婢接过竹简,打量了寍丫一眼,“妹妹生的真是俊俏。”
寍丫不擅应对,小脸微红,把宋初一方才交代话说了一遍。
第226章月下的拥抱(二更)
“有劳了,这个给妹妹玩儿。”侍婢将一根翠绿泛着盈盈水光的簪子塞给寍丫。
寍丫没见过多少好东西,但手里的簪子温润漂亮,肯定值不少刀币,连忙把簪子塞回去,“我不能要。”
侍婢又塞回她手里,“不值什么的,妹妹不要推辞了!”
说罢,抱着竹简飞快跑回内院,任凭寍丫怎么喊都不回头。
寍丫追到后院门口,在门前转悠了好几圈,眼泪唰的流了出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回书房。一进屋便噗通一声跪到宋初一面前,呜咽道,“甄姑娘身边的姐姐塞给奴一个簪子,奴说不要,她硬塞给我,塞完就跑了。”
宋初一正在摸着棋盘上的刻线自弈,听寍丫哭的莫名其妙,不禁问道,“给你就给你,哭甚?”
“她是想买通奴,可是奴绝不会出卖先生的。”寍丫觉得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这么个簪子,至少也得值六七个刀币吧?把她卖了也不值这么多啊!
宋初一朝着她声音的方向伸出手。
寍丫立刻将簪子双手递过去。
宋初一摸了摸手感,咧嘴道,“甄小妹真是阔绰,这簪子少说也得二十个刀币,你好好收着。”
寍丫惊呆了,二十个都够买好几个她了!当下眼泪流的更凶。人家给多大价钱就要办多大事,这个寍丫是懂的。
宋初一听着寍丫哭的肝肠寸断,寻思是上回是高估这姑娘的承受能力,把她折磨的太狠了。如今这点事儿就能被吓破胆,这可不行,“怕个甚,又没说你不对。以后再有人拿财物给你。只管收下便是。倘若别人让透露关于我消息,你就告诉我,我若是琢磨着能透露呢?你就透露。财物咱们对半分,如何?”
寍丫愣了愣,理了半晌思绪,才点点头,“那万一要是不能透露呢?”
“那就告诉他们假的,把钱留下来!反正他们要知道消息,又没非嘱咐你一定要真的。”宋初一循循善诱。
寍丫觉得有道理。“可倘若嘱咐了呢?”
“那就把钱退给他们呗。”宋初一将簪子递还给她,“收着吧。”
“还是先生收着。”寍丫道。
“我要个女人簪子作甚,快点,别磨叽。”宋初一有点不耐烦。
寍丫连忙接了过来,心里觉得先生就是先生。办事就是公道又妥当,自己以后要好好学着,不能惹先生生气。
宋初一摸着棋盘边缘的凹槽,落下一颗黑子。
日光渐移,屋内昏暗下来,棋盘上已然黑白大龙厮杀的势均力敌,她思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因为棋子几番杀落太多,有很多位置都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日影已尽,月出东山,亦未曾注意到屋内不寻常的声音。
屋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色劲装的人,一双鹰眸盯着棋盘前那个瘦削的身影,月光微冷,将染霜的鬓发更覆上一层浅雪。她盘坐在高榻上,弓着身子,瘦如竹节的手指摸着棋盘边缘刻线的凹槽,垂眸沉思。泛白的光线中,她的面容平凡也平静。
沉思半晌,她抬手轻轻抚摸着棋盘上的棋子,微微偏头,长眉蹙起,似乎在努力的回忆着什么。手指不慎拨动,两个棋子被挪了位置,她怔了一下,屋内响起清浅的叹息声。
她却丝毫不放弃,小心翼翼的摸着凹线,竟然硬是把两颗棋子归位了。
两年前,眼前这个人曾说她艰难困苦时,只有巍巍山川、汤汤河水、清风明月、美色不要钱,却是她所能享受的最奢侈的东西,而今……
黑衣人眸目光微动,几步走到榻边,弯身按住她还在摸索的手。
宋初一微微一惊,手心是冰凉的棋子,手背是一只炙热的大手。
“何人?”宋初一声音微冷。
“是我。”一个熟悉的冷冽声音乍响。
宋初一从榻上下来,朝他微微躬身,“见过君上,臣……擅自回来了,请君上责罚。”
“卿何出此言!”赢驷伸手扶她直身,“卿为大秦出生入死,如今巴蜀指日可待,卿何罪之有!”
宋初一尚未开口,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圈住,赢驷拍了拍她的背,“赢驷要谢先生才是!”
只是一个感激的拥抱,一个国君,对功臣的感激。
待赢驷松开手,君臣相让着就坐以后,宋初一微微笑道,“王图霸业是为君者所求,辅君争霸赚得青史一笔是我之所求,君上能赤诚以待,怀瑾很感激。”
“青史一笔。”赢驷面上浮起一抹笑容,逼得月光黯然,“我已亲去樗里将扁鹊神医请回咸阳,不过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我令黑甲骑护送,要慢几日才到。”
宋初一直身,挥开大袖,行了一个大礼,“君上礼贤下士,怀瑾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赢驷早已决定要用宋初一,宋初一也早已决定为秦国效力,彼此之间只差个承诺而已。
这里面有几分真心几分刻意,没有人能分辨的清,也无需分辨清楚。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赢驷便道,“已经夜了,先生早些歇着吧,我先告辞了。”
宋初一起身行了一礼。
赢驷刚刚离开,寍丫便跑了进来,焦急道,“先生没事吧?”
“白刃呢?”宋初一问道。黑甲军可以轻而易举的把寍丫制住,却不可能不惊动白刃,或者把它的嘴也堵起来。
“白刃在廊下昏睡过去了,怎么喊都喊不醒。”寍丫仔细打量宋初一,见她没缺胳膊少腿,面色也无异常,才放心。
寍丫跪下来匍匐在地,“都是奴没用。”
“起来吧,白刃都被弄晕了,你一个小丫头顶什么事儿!”宋初一深深觉得寍丫被她吓过头了,如今在她面前才总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
然而对于宋初一来说,只要一个人对她忠心耿耿,就算再不成器,她也愿意花精力去调教。
宋初一方才沉浸在棋盘厮杀中,这会儿才觉得腰酸背痛,遂让寍丫去准备浴汤。
沐浴过后,睡了踏踏实实的一觉。睡着前,她想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赢驷有这等潜入臣子家宅的手段和癖好,以后说他坏话的时候得小心些才行。
次日清晨。
宋初一在院子里练拳,寍丫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先生,上大夫来了!”
“怀瑾还是没什么长进嘛!”樗里疾笑声渐近。
宋初一笑道,“若非闲极无聊,岂会捡起这东西玩儿!又不求上阵杀敌。”
这么说着,宋初一心中却想:赢家兄弟莫非都爱闯人宅?
“先生。”甄瑜的侍婢不知何时也到了外院,她似乎是怔了一下,才道,“不知道先生有客人,那奴稍后再来。”
“有事儿说吧,樗里大哥不是外人。”宋初一道。
侍婢道,“娇娇说先生的札记看完了,娇娇写了一些心得,请先生指点一二。”
宋初一莞尔,“你们家娇娇挺好学。”
“怀瑾还私藏美人儿了?”樗里疾步下台阶,走到他们跟前,看着那侍婢道,“女公子竟能读懂怀瑾大作,实不简单!这竹简是否能借我一观?”
第227章恩义难了断
侍婢见过不少俊美男子,却从未见过像樗里疾这样气度非凡的,被他这么直视着,竟是愣住了。
“怎么回事?”宋初一发现半晌没动静,不由侧耳倾听。
侍婢猛然回过神来,“既然娇娇拿给先生看,就请先生做主吧。”
“那我就偷个懒,劳大哥给我念念吧。”宋初一道。
两人一并去凉亭里坐下,樗里疾展开一卷竹简,诧异道,“女公子倒是有心,字竟是刻上去的。”
宋初一如今眼不能视物,身边也没有识字之人能给她念,甄瑜才特地刻在了竹简上面,方便宋初一用手指“阅读”。
上面内容不多,樗里疾扫了一眼,与宋初一复述了一遍。
“虽未得你札记中深意,但这一手字着实刻的漂亮。”樗里疾放下竹简。
“她是我朋友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了,你可要见见?”宋初一笑道。
樗里疾仔细打量她的模样,将满心的难受压了下去,并不提她的身体状况,只道,“我今日特地来看你,见旁人做甚!”
“哈,我呀,还偏不能让你省了!妹子下个月及笄,得讨你一份大礼!”宋初一说着,吩咐寍丫道,“去请甄妹子过来小叙。”
樗里疾不以为意,开完笑道,“得亏还不是你嫡亲妹子,不然我那点俸禄还不够你搜刮。”
“哈哈,少在我这儿哭穷!你今日还有事没有?”宋初一心情大好,问道,“若是无事,手谈一局如何?”
“闲着呢!前几日君上把一大摊子事情撂下,压得我喘不开气,知道你回来也没空过来看一眼,如今君上归来,我岂能不麻利甩手?”樗里疾目光中带着怜惜,却是笑道,“正好,一块逍遥几天。”
“我一个人可憋闷坏了!有大哥作陪,快哉!”宋初一确确实实是无聊极了。如今朋友说话,面上也难得露出几分朝气。
寍丫去了内院请甄瑜,这半天连个上茶的人也没有,樗里疾看了一圈,问道,“你还有个奴仆,哪里去了?”
当时宋初一“叛出”秦国的消息传出。顿时被千夫所指,赢驷虽然尽力保住府邸,却只能把那些财物收回,下人也变卖了。这事儿是宋初一临走之前求樗里疾帮了忙,所以在樗里疾的插手下,看管府邸的奴就留了寍丫和坚。
“坚和寍丫如今随我宋氏了,我让他出去学武。”宋初一道。
樗里疾道,“他们遇着你也算福气。可你这身边伺候的人也忒少了!明日我从自己府里给你挑几个干净送来。”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多亏大哥照料府中,我既回来了。又岂能再劳烦大哥?”宋初一婉拒,她不想欠太多人情。
“你这人就是怪!平素想着法子要捞我一笔,我这自己送来了吧,却又不要!”樗里疾笑着摇摇头,他算为数不多比较懂宋初一的人,她既然拒绝,就是真的不愿意要。况且,几个奴婢虽不值当什么,但总归是活物,也不好硬塞给她。
“我临走时在院子里埋下梅花酒。上好的粮食,用初雪酿成,加上风干的半开寒梅花,啧!”宋初一吧嗒着嘴,“我都没舍得喝,等大哥共享,够义气吧!”
酿酒用半开寒梅最好。全绽开的香气失散过多,含苞的又香气不足。
“大善!”樗里疾是标准的秦人,不爱别的,惟独喜欢痛饮大碗烈酒。
两人正说着话,樗里疾便见一个兰色曲裾的纤纤少女莲步轻移,顺着小道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在茵茵绿丛中,真如一支兰花般,纤弱、高雅。
甄瑜不是没发现樗里疾的目光,但她不敢与之对视,只能垂头掩饰微红的脸颊,走至亭下,冲着宋初一微微欠身,“先生。”
幽淡的兰花香气散开。
“甄妹子,进来坐。”宋初一自顾唤妹子,也不要求甄瑜换个亲近些的称呼。
寍丫连忙从石几底下抽出席子放在宋初一身边,甄瑜依言到庭中跪坐下来,余光瞥见樗里疾面前还摊着她刻的竹简,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期待——期待自己的才学也能被认同。
樗里疾是个很懂得察言观色,也很识趣的人,“女公子刻的一手好字。”
“这是公子疾。”宋初一介绍道。
甄瑜没想到宋初一还有这等高贵的挚友,微微一惊,想看个究竟,便下意识的抬起头。一张俊颜,眉若悬犀,眸如星子,带着淡淡的友好的笑意,就这么闯入她的眼中,让她心头微颤。
甄瑜一张俏脸倏地红了个透,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我……我甄氏,瑜。见过公子。”
樗里疾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世面,竟没见过这样羞怯的女子。他愣了一下,拱手施了一礼。
宋初一察觉到亭中不寻常的气氛,心道,不会一下子就看对眼了吧?樗里疾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因为好看就一见倾心啊!
“咳。”宋初一出声打破莫名其妙的气氛,笑道,“甄妹子,他是我大哥,并非外人,不必拘谨。”
“赢大哥。”甄瑜从善如流。
宋初一眉梢微挑,事情,似乎有点意思啊……
“寍丫,去外面酒馆置办几个菜回来。”宋初一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放在几上。
“嗳!”寍丫拿了钱袋就出了亭子。
酒馆的菜反正也就那么几个,且大都是肉食。
她才出去须臾,又跑了回来,欢喜道,“先生,美人来了!”
亭中三人纷纷一愣。
甄瑜诧异,没想到还有女人会来看望宋初一。
“哪来的美人?”宋初一也纳闷。
寍丫看着那三人神态各异,也晓得自己闹了笑话,“是君上的美人,子朝姐姐。”
樗里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怀瑾一计,子朝算是为秦国立功。当初君上与她说清楚这是怀瑾的计谋时,她不曾有任何推脱,君上惜她也女中豪杰,问她可有所求,她求了等你回来再封赏。”
宋初一一瞬间脑子里想了很多,感叹赢驷如此会利用人心之余,也叹子朝的知恩图报,以及那份自己并不能回应的情意。
“去请她进来吧。”宋初一道。
不消片刻,寍丫领着一名头带幂篱的女子,青色皂纱下,依稀能看见她绰约的身姿。
“先生。”子朝取下幂篱,露出美丽如昔的容颜。
子朝的美与甄瑜截然不同,子朝拥有楚楚动人的美丽面容,妖娆的身姿,是那种一看就能让男人产生欲念的女子,而甄瑜则显得太淡雅了。
“妾……”子朝看见宋初一的形容,一时话语哽喉,眼泪扑簌簌的掉落,竟是不管还有外人在场,在宋初一面前屈膝跪下,匍匐在她脚下,哭的梨花带雨。
“朝。”宋初一伸手扶她。
子朝今日过来,就是想与宋初一商量,她不想要任何封赏,只想求赢驷放她出宫,让她留在宋初一身边。然而纵使此刻她心中压抑着许多情绪,却还未到被冲昏头脑的地步,哭了一会儿后,到底是收敛了些,不曾当着别人面求此事。
甄瑜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一幕。方才她没听错的话,这是秦公的妃嫔,是那个被当做礼物送去蜀国的女人,马上就要得大封赏了,眼下竟然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宋初一面前!
子朝轻轻擦拭眼泪,问道,“先生的眼睛……医者怎么说?”
宋初一道,“无须担心,再隔两日扁鹊神医便至咸阳。”
“那就好。”子朝松了口气。
以前赢驷的后宫里只有子朝一个女人,赢驷也不召幸她,虽然过得很孤独,但也算锦衣玉食,那些宫婢都觉得她的位分还能再往上动一动,因此都小心侍候,并没有受任何苦。去岁秦公大婚,后宫忽然一下子充实起来。如今宫里有国后,还有一个陪嫁的魏纨被封了夫人,另外未免魏女独大,赢驷又从秦国贵族中挑了两个贵女,将三夫人的位置补满。
整日看着那些女人钩心斗角,子朝真是一刻也不想在那里呆了,但又恐宋初一还有什么别的计划,所以才坚持到她回来。
待寍丫带回菜肴,又去挖出一坛梅花酒,几人便抛开所有心绪畅饮一番。
甄瑜不胜酒力,才酒过一旬就已经人事不省,被侍婢抬回后院休息。宋初一见着她两回,两回都是竖着来横着走,便戏称她为“螃蟹姑娘”。
三人整整喝了五坛酒,陈酒香醇,后劲很足,樗里疾竟也觉得有些晕乎,为免失态,便匆匆告辞了。
子朝醉了,抱着宋初一不撒手,一双雾蒙蒙的媚眼盯着她,含糊道,“朝想求出,想留在先生身边,就算先生不喜欢,朝为奴为婢,只要与先生还有雅一起……”
宋初一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无奈的叹息一声,“子朝,我利用你谋蜀,也是给你立功的机会,让你能在秦公的后宫中占据一个不可动摇的地位。”
宋初一行事时,处处护着子朝的安全,将她毫发无损的送回咸阳……一切只是为了补偿自己杀了她曾相依为命的亲妹子。
然而,宋初一从未后悔过,若是再有一万次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断子雅生机。一桩归一桩,是因为子朝太善良,值得她花心思对待。
“先生为何不要朝?”子朝泪眼朦胧。她宁愿宋初一利用,也不愿从此恩义两断。
因为乱世随波逐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便不愿放开。
第228章若知是女子
宋初一算是个冷情之人,为人处世更算不得君子,然而她也有道德底线,有所为有所不为。
纵然子朝的善良令她心软,但倘若有一天逼不得已,她宋初一也绝对下得去杀手。
有时候明知道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妄图欲盖弥彰只会令这个结越来越复杂。
宋初一推开子朝,令寍丫扶她去客房休息。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陇西的天气与秦人一般,也是急脾气,先是细碎的几滴,而后瓢泼大雨忽然的砸落下来,又猛又烈,让人猝不及防。
宋初一倚在亭边,手里把玩着一只三足雕花铜爵,感受砸在栏杆上溅开的雨丝落在手上、脸上,心中一片清明。
天道如此玄妙,宋初一说是不在乎一双眼,可谁又能接受忽然失明?她一直努力将这份郁结化作力量,努力用耳朵、手指、感知去“看”,可是此刻,天地一片宁静,居然教她领悟了几分道家的大自在、大智慧。
宋坚披着蓑衣进院子,朦胧雨天中,看见亭中隐约坐着一个人,抬步走近。
亭中一袭象牙白广袖的人靠在栏杆边,闭着眼睛,一只袖子搭在栏外,被雨水浸透,像一面沉重的大纛旗在雨里随风微动,另一只手放在腿上,手里握着一只酒爵。
“先生。”宋坚轻声唤道。
“嗯。”宋初一懒懒应了一声。
宋坚躬身道,“马上入夜了,先生回屋吧?”
话音方落。天地骤然一片耀白。
轰隆隆!
雷声炸响,宋坚一个激灵,却发觉对面那人恍若未闻,神态安宁到仿佛连耳朵也成了摆设一般。
宋初一起身。宋坚回过神来,扶着她从游廊里回房。
这大雨竟是下了一夜,大雨砸在屋顶砖瓦和窗子上。轰轰作响,犹如战场,宋初一听着这个声音,竟是分外好眠。
翌日雨势依旧。
樗里疾冒雨来寻她对弈,完成昨日没有兑现的约定。
大杀三局,居然全以樗里疾落败告终。
第四局落子间隙,宋初一听樗里疾报出所落位置。不禁抬起头来,“大哥有心事?”
樗里疾亦是个擅弈之人,以前在宋初一这里,十局尚且能赢三四局,如今宋初一目不能视。下盲棋比从前要吃亏一些,他没道理会连连落败,倘若是为了安慰她,以樗里疾之智,全不必做的如此明显。
“怀瑾……”区区两个字,却露出樗里疾诸多情绪。
宋初一伸手拍拍白刃的脑袋,“出去守着门。”
白刃得了指令,颠颠的跑了出去。
“吔,白刃竟能听懂人言?”樗里疾吃惊道。
宋初一故作神秘一笑。能不能听懂人言她不知道,重点在于拍的那两下,她继续方才的话题,“大哥有事请讲。”
樗里疾不再去追问白刃的事,叹了口气道,“看怀瑾如今形貌。想是服了当日我给你的秘药,这药鲜有人服用,具体的效用我也只了解粗略,我这几日一直忧心,妹子的女儿身瞒不住扁鹊神医。”
樗里疾一直观察着宋初一的神色,未曾想她并未露出丝毫忧虑,反而轻松一笑,“我服药,不过为得行事方便,从未想过能把此事死死掖住,亦不曾妄想永不败露。何况,女子就是女子,便是这世上有变成男子的法子,我也绝不尝试。”
这话说的坦荡磊落,列国之中也不是没有女子参政,但大多做的都是些零碎小事,并没有哪个女子能够占据正经的高位。
樗里疾叹道,“我只觉得倘若事情闹开,以你之才,不能得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未免可惜了。”
“怀瑾也曾肖想过那个位置。”宋初一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对名利的欲望,“但,心中也明了,如今大秦的济济人才中,怀瑾并非最合适的相才。”
宋初一之长,在谋大势、在谋兵,阴谋阳谋不拘。
然而她若做明面上的那个,几次之后,各国就知道要防着她用计,杀伤力多多少少会受到些许影响,而张仪不同,那一张利口,只有放在明面上才能将纵横发挥到极致,起到张口风云变的巨大作用,离开权势,他就只是个普通策士。
樗里疾盯着宋初一,目光灼灼,“没想到……策士中还有怀瑾这样忠于理想之人,竟是窥见商君当年气度。”
前代人最遵信义、最忠于理想,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为了打造出自己心中理想的国家,他们往往不计个人得失,名利之于他们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那时才是真正的“士为知己者死”,而如今,策士一次又一次刷新着道德的底线。阴招、损招、险招、奇招、绝招……凡能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市侩言辞,也常被挂在嘴边。
“立法者需无心,为谋者需用心,曲高和寡这种事情我可不能干。”宋初一一手撑着脑袋,缓缓道,“扁鹊神医素有医德,不至于闹的人尽皆知,兄无需多虑。”
最多也就是赢驷会知道。秦国用人,向来只问才,不问出身,倘若赢驷当真因为她是女子便弃之不用,那她宋初一也不屑与此等人为伍。天大地大,她不信谋不到容身之处!
“有些事情,强求不来。”宋初一微微笑道。
应有的自尊和傲骨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倘若她为谋巴蜀出力如此之多,还是轻易便失去赢驷的信任,那么,相信做的再多也无法改变什么。诚如她所说,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樗里疾笑笑,心中颇感无奈,他了解自己的血亲兄弟。
据说,一向寡言的赢驷,第一次入后宫却是说了不少话,内容大致是:你们在后宫院子里随便耍,但是倘若发现谁敢私自勾结外人抑或染指朝政,绝不容情!
赢驷从来都是只把女人当做物件,根据近来观察,他偏好规规矩矩的“物件”,女人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卖弄那些愚蠢的小伎俩,否则,他兴致好了便小惩以戒,兴致不佳,不是被终身囚禁便是直接拖出去打死或送人。一般,他很少有兴致好的时候。
正因为他如此性子,后宫的勾心斗角绝不会闹到赢驷面前去,他那里可不是个讲理的地儿,不管谁对谁错,一律扔出去。所以咸阳宫中表面上和和睦睦,暗中实则凶险万分。
在赢驷铁腕镇压下,那些女人当真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就如同一群被关在同一个鸟笼子里的莺莺雀雀,死活都是在笼子里掐。而对这些,赢驷是不管而非不知,反倒有时候把那些女人自以为很高明的手段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看的颇为带劲。
对于这样一个君主,一个男人,樗里疾真不知道他得知宋初一性别之后会作何反应。
第229章另一个商君(二合一)
咸阳一带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天两夜,这在陇西并不多见。
这一场大雨浇熄了秦国的炎夏,天气骤然就冷许多,待出了太阳才又回暖一点,但空气中已然有了初秋的味道。
巴蜀捷报频频传来,秦人越发活跃起来,茶馆酒肆,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士人、商贾。宋初一弃秦入蜀,秦公却保其府邸,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宋初一是为谋巴蜀而去,然而至于她究竟出了多少力,一时半会却没有人弄的清楚。
就在这一派喜气之中,一辆普通的青棚车却在数百虎贲卫士的护卫下缓缓驶入咸阳,满街熙攘霎时肃静,主干道上的行人自发退至两旁,驻足观看。
虎贲乃是君主专用的护卫,据说每一名虎贲卫士都能以一敌百。那青棚车里坐的九成不是秦公,人们纷纷揣测,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动用到如此之众的虎贲卫士。
在虎贲卫士的护送下,青棚车径直驶到柱下史府门口,一名虎贲卫上前敲门,里头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来了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寍丫探出头,猛然看见如此气派,不由被唬了一跳,怯怯道,“军……军爷找谁?”
敲门那虎贲卫却十分客气,拱手道,“劳请姑娘禀告宋子,扁鹊神医到。”
闻言,寍丫一喜,连害怕都忘记了,乍呼呼的道,“先生昨晚就说神医今日会到,果然到了!”
说着,竟是未曾通报。便将大门打开,回头往门内喊道,“先生,神医真的来了!”
扁鹊一直云游行医。早在秦蜀边境听闻宋初一之名,今日听见少女说的话,知这宋子是个大智之人。便不等人请,径自拎着药箱自下了车。
旁边黑甲军见状,连忙下马帮忙拿重物。
扁鹊已逾花甲之龄,然而脸部却并不似一般老者松弛,连赶了数日路程,依旧精神奕奕,除了满头银丝。乍一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十。
他刚落脚,打量了一下柱下史府,便见一个黑色广袖大袍的青年,在一个小姑娘的搀扶下缓步而来。那青年身材瘦削,眼缚黑布。面色苍白,气色微虚,一头略染霜的发丝整齐束起,比常人略饱满的额头上、两眉正中有一道伤痕。
扁鹊一望便知此人身子前不久亏损过甚,再加上被伤印堂穴,破了本就空虚的气海,才导致失明。
“怀瑾迎客来迟,请神医见谅。”宋初一下了阶梯,站定之后朝着寍丫所扶的方向道。
“宋子客气了。”扁鹊走近才发现宋初一居然比他想象的更为年轻。心中更为诧异。
儒家是当世一大学派,扁鹊的思想难免受其影响,再加之年轻时见多了忠义之士,对近来涌现的一帮策士十分反感。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打着“士人”的幌子趋炎附势,本质就是一群小人。
这次若不是慕秦公礼贤下士。诚意拳拳,他也不会走这一遭。
不过看见宋初一的头一眼,他便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是一騀子打翻满船人了,至少看宋初一的气度和面相便不似那种只会谄言媚主之人。
宋初一迎了扁鹊进院,言辞间只略略寒暄了两句,然后便命坚和寍丫去为扁鹊准备洗尘,似乎并不急治病之事。
扁鹊心中奇怪,“宋子不担忧眼疾?”
宋初一微微笑道,“固然也有忧心,不过据闻神医乃是天下第一圣手,如今神医来了,我这眼睛左不过就是能医或不能医。”
“此话怎讲?”扁鹊一把年纪,医治病人成千上万,却头回碰见如此说话的。
“是明是瞎,我如今想得到的不过是个准信。”宋初一道。
扁鹊顿了一下脚步,寍丫停下,宋初一也就随之驻足,偏头问道,“怀瑾可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
“无。”扁鹊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宋子心性与老夫所想南辕北辙,宋子莫非出自道家?”
“神医好眼力。”宋初一道。
“这就对啦,这世上也只有道家人才能目空权势、富贵、生死。”扁鹊言辞之间,对道家竟似是十分欣赏。
他的反应并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医与道,很多养生的观念都不谋而合,均认为淡薄才能长笀。正因如此,宋初一才对其胃口的摆出一副淡漠红尘俗世的礀态。
扁鹊只知策士趋炎附势,却未见识过策士的不同嘴脸,哪怕装也能装的五分像,更何况宋初一的确自幼学道,骨子里不免有几分道家人的豁达洒脱。
“一路缓行,倒也不累,先看诊吧。”医者父母心,扁鹊怜她年纪轻轻便有未老先衰之状,也就不再摆架子。
宋初一听他说的诚恳,亦不曾矫情推辞,请人进了书房,虎贲校尉也随着进了屋。
坐定之后,扁鹊让寍丫取了宋初一面上覆眼的黑绸带,露出一张素净瘦削的脸。
“宋子请张开眼。”扁鹊道。
宋初一缓缓张开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宛若天地初始时,不含丝毫浊气,开合间隐若有光,遗憾的是,瞳孔不凝聚,没有任何焦距。
扁鹊暗叹一声“好眼”,接着道,“宋子请抬手,老夫为你诊脉。”
宋初一抬起左手,寍丫托着她的手肘轻轻放在了垫高的布垫上。
扁鹊指头搭上她纤细的手腕,垂眸仔细感受脉象,片刻之后,微微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宋初一,“请宋子换右手。”
换了右手之后,方才差不多,依旧是缓脉、脉位虚浮,这些有可能是身体过虚造成,然而脉势、脉律上细微的差别却引起扁鹊的注意。其实一切都可归结于气血亏虚过甚,体质太弱。一般体弱多病的男子是有可能出现这样的脉象,但扁鹊对脉象的体会以及敏锐绝不是寻常医者可比的。
沉吟了半晌,他考虑到接下来难免要补血养气、铸实元阳,男女用药肯定不能相同。所以须得确认才行。
“是否有什么不便言明?”宋初一主动问道。
扁鹊见她言谈举止皆透着士人修养,便知道她怕是隐藏女子身已久,便转头向虎贲校尉道。“校尉能否移步片刻,老夫有些话要私下询问宋子。”
“这……”虎贲校尉有些为难,君上要他关注宋初一病情,回去事无巨细的禀报……
宋初一隐约猜到虎贲校尉迟疑的原因,“请校尉行个方便,君上若问起,校尉如实答了便是。怀瑾和神医自会给君上解释。”
“行,末将院子里候着。”虎贲校尉也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君上本意是关心宋初一,他若非杵在这里,惹恼宋初一反倒不好。她能主动担着再好不过了。
“寍丫也出去吧。”宋初一道。
“喏。”寍丫退到廊下,顺手把门带上,就站在了门前。
屋内。
宋初一道,“不敢瞒神医,怀瑾非是男子。”
扁鹊虽然有心理准备,听她亲口说出来,不知为什么竟依旧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如她这般,实在是旷古奇女子了吧!
“姑娘说求断言,老夫眼下还不能给。你这病根不沉。眼睛本身无恙,只是气海破损,聚不住每日注入印堂的血气,老夫有八成把握医好,只是想让气海重新盘踞,并非十天半月能成的。姑娘要做好准备。”扁鹊直言病情,却是只字不提宋初一隐藏女子之身的事。
扁鹊的医德人品世人皆知,并不会偶得一桩奇事便逢人就碎嘴,宋初一不再多此一举的要人帮忙家隐瞒。以扁鹊的性子,该知道的人一定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人绝不会知道。
宋初一微微躬身,“有劳神医了,我在府中安排了住处,神医若是不嫌弃,不如在此小住?”
见她隐瞒之事败露也没有丝毫慌乱,扁鹊再次打量宋初一的面相,天庭饱满,鼻梁挺直,长相并无邪魅奸猾之相,一身黑色直领大袖,分明就是一个文弱士人……
“那就叨扰了。”扁鹊道。
扁鹊出门,与虎贲卫士说了一下宋初一的病情,赢驷抽空肯定会亲自召见他询问,因此也并未说的太详细。
“上大夫。”门口守卫的虎贲卫士见到来人,行礼时不着痕迹的阻拦,“请容属下进去禀报。”
“快去!”樗里疾袖中的手紧紧攥起,他听外面传宋初一负重伤归秦,又传神医入府亲诊,便立刻丢下满案的公文,策马一路奔来。
那虎贲卫进去片刻,便与虎贲校尉一同出来了。
“尉迟朔见过上大夫。”虎贲校尉拱手施礼。
“尉迟校尉不必多礼,我可以进去了吗?”樗里疾问道。
“上大夫请便,属下回宫复命了,告辞。”尉迟朔一拱手,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樗里疾回身看见他已经翻身上马,心中大惊,难道……难道他来的晚了?不对,不对,这等事情扁鹊应不会随便让人传话吧!
想着,樗里疾快步走进院子,问了一个虎贲卫士,便匆匆往书房赶去。
“怀瑾。”还未迈进书房,便看见宋初一静静直身跪坐在长案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宋初一听出他声音里微颤,露出一个笑容,“无事。”
樗里疾走到他身边,小声道,“神医没看出来?”
“大哥当神医名头是虚喊呢!”宋初一道。
樗里疾脊背上倏地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稳住自己的手,从案上摸了茶壶,给自己倒了盏冷水压下满心急躁。两杯水下肚,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思来想去,都觉得扁鹊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尉迟朔。
“关于眼疾,神医怎么说?”樗里疾问道。
宋初一也摸了个空盏,稳稳的倒了杯水,动作娴熟。渀佛做过千万次的精准,“说是有八成把握。”
“那就成了!”樗里疾终于露出喜色,“总算听到好消息。”
喝完几盏水,樗里疾站起来从宋初一身后的书架里取出最左上首的三卷竹简。道,“怀瑾所著,为兄先借来一用。”
说罢也不问宋初一意思。竟是拿着出了书房。
宋初一诧然,旋即莞尔。樗里疾一向豪爽却不失礼,还是头一回如此急躁的顾首不顾尾,一切都是因为担心她吧?
樗里疾冲出书房,打听到扁鹊是住在这院子里,便立刻过去求见。
他见扁鹊房门紧闭,坚守在门外。便轻声问道,“神医在休息?”
“在洗尘。”坚答道。
樗里疾点点头,站在门口等候。
扁鹊一路风尘仆仆,自配了舒筋活络药包泡着药浴,十分舒坦。中间还让坚加了三次水,一个澡整整洗了大半个时辰。
待扁鹊洗完,坚进去倒水的时候看见他往榻上那边去,想到樗里疾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便咬咬牙道,“神医,公子疾在外面等候近一个时辰了。”
“公子疾?”扁鹊皱皱眉,本欲不见,但想到自己洗浴时他却没有打扰。一个公族子弟能做到如此,也算不错了,“先别倒,请进来。”
扁鹊避到里室,取了外袍穿整齐,又将湿哒哒的头发在身后结起。才出来。
樗里疾见到他,立刻将怀中竹简放在几上,拂开大袖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礼,“赢疾冒昧来扰神医,实出于情急,求先生见谅。”
樗里疾与赢驷面相有三四分相似,俱是俊容朗朗、气度不凡的男子。此时他用如此诚恳的礀态,连堂堂一国公子连“求”字都用上了,扁鹊觉得自己再计较就是在小肚鸡肠了,遂拱手回了一礼,“公子严重了,请坐。”
樗里疾等扁鹊主位入座之后,才取了竹简,在左首跪坐下来。
“不知公子急急前来寻老夫,所为何事?”扁鹊神情语气都缓和了不少。
樗里疾观他面有困倦之色,知道对方现在肯定没有心情同他扯闲话,便直奔主题,“赢疾想求神医一件事情。”
扁鹊心中微顿,樗里疾说了两句话,两句都用了求,显见心中甚为急切,除了请他救人,恐也没有别的事情了,“老夫年迈力竭,能力有限,但见公子赤诚之心,若是能帮上一二,也当尽力。”
扁鹊阅人无数,尤其是病急求医者,人在情急时最好分辨其品性,他一眼就看出樗里疾是个德行为人都不错的年轻人。
“多谢神医!”樗里疾喜形于色,直言道,“赢疾想请神医隐瞒宋子女身之事。”
“这……”扁鹊捋须的手一顿,缓缓道,“老夫是个医者,医术之外的事情,请恕老夫爱莫能助了。不过公子请放心,老夫也素有医德,此等事情不会胡乱往外传。”
他当然不会到处乱嚼舌根,但曾受赢驷之邀来为人诊病,答应过会与他细说详情。
樗里疾感受到扁鹊的不悦,连忙道,“神医切莫误会,在下绝不是质疑神医的医德,在下是想求神医瞒着君上!”
“君上不问,我自是不会说,但若问了,我又岂能欺君?”扁鹊觉得樗里疾如此担忧,莫非秦公也疑心宋初一雌雄?但见当时请求于他是诚意,也不像存疑啊?
“神医!”樗里疾将竹简放在扁鹊面前的案上,“请神医有空看一眼怀瑾所著兵书,再做定论。我今,求神医此事,并非欲图偏袒什么人,而是为大秦所求,为大势所求,怀瑾如此大才,倘若只因身为女子便埋没于后院,整日摆弄柴米油盐,恐苍天亦会含恨。”
扁鹊闻他言辞恳切,观他神色满是恳求,也有些好奇起来,“何等女子竟能令公子如此推崇?”
“我秦国新的商君!”樗里疾斩钉截铁的道。
不管商鞅的名声如何,手段如何,但他曾经力挽狂澜,将即将大厦将倾的秦国铸造成铁壁铜墙,这是不争事实。
“公子且回吧,老夫会认真看这竹简。”扁鹊道。
樗里疾心里急,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总不能拿刀架在扁鹊脖子上吧!他缓缓逼出一口气,施礼,“多谢神医,这竹简上的内容不过是三十卷的开头,神医若是有兴趣,可去书房观阅。赢疾多有打扰,请神医恕罪,告辞。”
“善。”扁鹊起身相送。
“神医请留步。”樗里疾推辞。
看着樗里疾往书房去的身影,扁鹊负手踱步到榻边,沉吟了一下,又转身回来,在案前坐下翻看起那几卷竹简。
他对俗事本没有多大兴趣,甚至知道宋初一是个女子的时候,也还算处之泰然,但樗里疾对宋初一的能力推崇到如此地步,为她不惜尊严的求情,实在很令人好奇。
翻开第一页,随便瞟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兵法孰为最深者?余以为当分三等,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将法。夫道之说,至微至深,所谓‘聪明睿智神武而不杀’者是也;夫天之说,阴阳;夫地之说,险易。擅用兵者能以阴攻阳,以险攻易……
俨然是以道说兵!且句句精深奥妙,扁鹊不懂兵法,但也读过《孙子》,好赖总辨的清。
他忙又继续看:严刑峻法,使众畏法而不畏敌,何也?昔武王以孤军当殷商百万之众,非有刑法临之,此何由乎?兵家胜败,情状万殊,不可一事推也……
卷首却是以一问一答的方式,阐述了对“兵”的看法。
第230章世有女豪杰
不知不觉天色已暮。
三卷竹简加起来不足千言,扁鹊全部看完不需太久。末了,他目光停留在那些筋骨俱佳的字迹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扁鹊对兵事所知寥寥,但常常研读道家巨著,宋初一以道家阴阳融入兵法之中,他倒也能体会三分真味来,因此在看完这三卷兵书后,竟是粗通兵家了!
“唉!”扁鹊长叹一声,放下竹简,起身推开窗子,正能看见对面一片漆黑的书房。
扁鹊从来没有低瞧妇人,这世上不仅有妲己、褒姒,亦有妇好。妇好乃是商王武丁的王后,当时商王朝的军事统帅,也是掌握祭祀大权的大祭司,同时又是一名极具远见的政治家,有史料记载,她在怀有身孕的时候还曾领兵作战,并大获全胜。
国之大事,在祭与戎。说的是,国家大事,在于祭祀和军权。
妇好身为军事统帅和大祭司,恐怕连武王见了都要惧怕三分。尤其是,在商朝前期还有母系氏族遗风,女子带兵打仗很是寻常,但到了商朝后期,已经是父系氏族主导,妇好能够在男人掌权的情形下占着一个国家两大命脉职位,并且做的出色,可见能力得有多出众才行!
只是至今为止史书上记载的媚惑之女众多,而如妇好这般真正杰出的女子屈指可数,世人难免对女子有些偏见。
扁鹊从宋初一的篆著内容、笔迹、面相等等各个方面,都感受到了一种刚强——与她瘦削模样迥异的刚强。
才初见而已,真正如何,还需慢慢观察。
扁鹊站了一会儿,瞧见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盏牛油灯进屋,过了一会扶着宋初一出来,从廊子里往这边来。
……
走到近处,寍丫才看见扁鹊,小声提醒了宋初一一句。
宋初一拱手施礼,“神医这么晚还未休息。可是床榻不适?”
“并无。老夫只是想事情。”扁鹊大半辈子都在云游行医,风餐露宿都是有的,对住所自然不会太过挑剔。
“神医一路车马劳顿,早些休息吧,若有所忧是怀瑾能解,必不推辞。”宋初一道。
扁鹊望着月光下那一袭玄色广袖、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言辞间洒脱磊落,一身气度竟是比下世间千万士子,不由呵呵笑道,“不知能饮否?”
宋初一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有何不可?怀瑾不仅能饮,所酿梅花酒也是这世间独一份,神医可要尝尝?”
“大善!勾起老夫酒瘾,这梅花酒得名副其实才行啊!”扁鹊说着话,从屋内走了出来。
宋初一吩咐坚去挖酒,寍丫在亭子里摆好了席。
扁鹊坐在亭中。看着刚刚从土中挖出的酒坛子,奇道,“陈酒也好喝?”
时下绝大多数的酒都很淡,酿制粗糙,放不了多久就会变味,酸洌的味道固然也不赖,但终归少了酒味。前世宋初一处境不堪时曾在一家酒坊烧火蒸煮谷物,她对酒的兴趣也始于那时。如《黄帝内经》等书籍上就曾经记载过酿酒过程,宋初一私下就试着酿造过。不过她那时穷,连饭都吃不上,哪有多余的谷物酿酒,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实践。直到投奔端阳侯,她才有多余的粮食试着酿酒。因中间失败过许多次,屡次导致衣食不济,但是她一直锲而不舍,终究给她弄出些门道来。
说来也可笑,她刚开始得到端阳侯的另眼相看。不是因为出了什么解困的计谋。而是因为一壶碧酒。后来与端阳侯渐渐亲近,他才开始向宋初一问计。
“尝尝便知。”宋初一笑道。
寍丫揭开密封的酒坛。一股扑鼻的酒香逸散出来,不似新酒的辛辣,但能感受到其中的绵长醇厚。
寍丫给扁鹊满上一爵,他迫不及待的便端起来放在鼻尖轻嗅,“光是闻着味就醉三分了,妙哉!”
“神医尝尝如何?”宋初一道。
扁鹊轻一抿,微凉的酒入口中,一股浓浓的酒香和着淡淡梅花寒香缓缓散开,先是温润绵柔,然后越来越辛辣,待这股子辣劲儿过去,唇齿留香,余味无穷。
“好酒!”扁鹊走南闯北,可谓阅酒无数,如今能让他赞一句好的,实在屈指可数。
“既是好酒,神医直管尽兴!”宋初一端起酒樽敬扁鹊,却并不说那些场面话。
“快哉!”扁鹊赞叹一句,仰头饮尽,道,“也别总是唤老夫神医,喊卢医、秦医都可。”
“扁鹊”是上古神医之名,时下习惯尊称医术医德好的人为扁鹊。他生于齐国卢邑,名唤越人。起初行医时人人都唤他卢医,后来周游列国,因医术高超,医名远播,才被人们尊称为扁鹊,喊的久了就几乎成了他的名字。他医术举世无双,当世再无旁人担得起这个称呼,所以一提到扁鹊,人人都知道是他。
扁鹊五十余岁的时候,秦公有疾,召他入秦。秦国当时正在全力寻求发展,所以对于人才格外尊重。除了士人,在列国之中属秦国最尊重医者,所以他这一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入了秦国户籍,秦公亲赐——秦氏。
“那如何使得,您是长者,不如怀瑾就喊前辈吧。”宋初一道。
“好。”扁鹊喝酒喝的起劲,随口便应了。
两人边饮酒边聊,宋初一刚开始不了解扁鹊的性子,因此话并不多,但几番不着痕迹的试探之后,知道他尊儒家、喜道家,对其他各家均持不褒不贬的态度,最厌恶花言巧语、趋炎附势之人。
有了这个基础的了解,宋初一便只与他论道。
宋初一跟在庄子身边,比一般学道之人起点要高几分,就算再不成器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她也不是那不学无术之人。
“老夫见过那么多后生,偏就你这娃娃与老夫脾性最合。”扁鹊已有三分醉意,居然忘记宋初一是个女子。
他在秦国十余年,说话行事早已有几分秦人的风格。
秦人爱憎分明又强烈,若瞧一个人好,三言两语便热情豪爽、坦诚相交,若是瞧一个人不好,轻则不假以辞色,重则拳脚相见。
第231章真的好骇人(补更)
一见如故者,无非就是观念、脾性相合。若是不深交,宋初一想在一场对话的短暂相处中对一个人的胃口,实在很容易。
酒喝到最后,宋初一都不知道自己有几分真几分假了,亦十分尽兴。
这梅花酒喝起来顺口,可是后劲很大,次日宿醉,两人整整折腾到过午才起塌。
扁鹊颇有些不好意,整理用食之后,便立刻给宋初一施针固穴。
宋初一的眼睛没有受伤,只是气海破损,气血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盘踞,因此眼周不能正常行气血。
精气乃是人健康之根源,气血足才养的出精气,而失明只是印堂穴受损之后其中一个最显著的特征而已,人体两大气海破损其一,短时间还好,若是长久以往,人衰弱的速度比正常情况下会快许多倍,尤其是宋初一这种容易耗精力、费心思之人!那华发早生便是衰弱先兆。
扁鹊施针能固气海,但是也需要自身慢慢恢复。宋初一身体虚不受补,因此他刚开始只用了一些药性温和的方子调理身体,有个好壳子才能受得住大补,达到固本培元的目的。
不觉三天过去,赢驷百忙之间曾派人送来许多药材,还有给扁鹊的赏赐,并未召见。
樗里疾每日必来,赢驷召见,他着急,赢驷不召见,他还是急。
“先生,公子来看您了。”寍丫回禀道。
正蔫蔫伏在亭栏上的宋初一精神一震,“快快请他进来。”
这几日扁鹊耳提面命不许她过多思虑,连自弈都不让玩。再这么下去三五天,她估摸着自己要疯,得亏有樗里疾每天陪她说说话。
宋初一眼疾有救,寍丫心情倒是一直很好。“嗳!”
不多时,樗里疾一脸喜色的走了进来,“怀瑾。巴蜀又传来捷报!”
他大步走上亭子,“照这样进展,再隔两个月就能拿下巴国了!”
“难。”宋初一揉着白刃脑门,道,“蜀国朝政衰败,蜀人的斗志也早就在蜀王奢靡之下消磨的所剩无几,蜀王一死。蜀国人便不再挣扎了,然那巴国虽然看似颓败不堪一击,其实真正是根硬刺儿。”
倘若巴国哪怕有一个人也要血战到底,就只能或屠尽巴人。现在列国都盯着巴蜀那块的战事,不可能屠戮。只能镇压。前几日楚国也已经攻入巴国,秦国攻下巴国之后,在镇压巴国时,势必还要应付强楚,任务十分艰巨。
“哈,你说几个月?”樗里疾笑道。
宋初一竖起四根手指,“至少四个月。”
“不会吧?拿下蜀国也只用了两个月,巴国已经一击可破了,就算是根硬刺儿。两三个月也差不多了啊!”樗里疾是真的有些诧异了。
“大哥可要与我赌一把?”宋初一笑道。
樗里疾愣了一下,旋即哈哈笑道,“我才不与你赌!我之所以问你,是因为发现博弈社中开了一局,赌的正是秦国几个月能拿下巴国,我回头就把家底全都拿去投四个月。若赢了我就分你五成,若输了,日后你可得管我饭!”
宋初一乐道,“这有何不可,不过我可事先说好了啊,锦衣玉食没有,只有粗布糙食。”
“忒是小气。”樗里疾往宋初一身边凑了凑,小声道,“我若是穷了,怀瑾可得负责给我讨个媳妇。”
“哦?大哥有此言,想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说来听听,便是周天子的公主我也必能给你讨来。”宋初一虽是开玩笑的口吻,但说的是认真话。
樗里疾干咳了一声,“那倒不必,你家后院那姑娘可许了人家?”
宋初一怔住,片刻才缓缓道,“大哥可是认真?甄妹子虽然不是我亲妹子,我可不能容她给人做小。”
樗里疾拍了她脑门一巴掌,“我正经媳妇还没讨,哪里就想着小的了!”
这下宋初一真是傻眼了,依她看来,甄瑜纵然也是个品貌皆具的姑娘,还是儒家外室弟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亏得慌。从初次见樗里疾,宋初一先是被他朗朗之容所摄,之后又叹服于他的才学,深交之下,觉他无论是心胸还是风度都令人倾倒,遂引为知己。
宋初一与张仪结拜,除了意气相投之外,免不了有几分算计在其中,与樗里疾却是从一开始便真心相交,虽未结拜,但论起来却是比张仪还要亲厚几分,在她心里,她这大哥也只世间最好的女子才配得上。
“甄妹子哪里引得大哥想求娶?”宋初一不解道。
樗里疾想了想,“觉得各个方面都差不多,主要是,大哥也该娶个媳妇放家里头了。”
“这是什么话!”宋初一目不能视,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挑拣媳妇,我还要挑拣嫂子呢!”
樗里疾不是个轻浮之人,说话做事必是经过思虑,宋初一只是这么一说,心里还是尊重他的意思,倘若他就看准了甄瑜,她也不会多加劝阻,毕竟人家娶媳妇又不是她娶媳妇。
“当真不合适?”樗里疾反倒问起她的意见来了。
宋初一无奈道,“这等事我哪说的清楚,你觉得好就行。要依着我看,这世间能配上大哥的女子寥寥可数。”
“哈,若让你给我挑媳妇,合着我以后得一个人过了!”樗里疾开了句玩笑,转而道,“其实我从前有过一个妻子,她比我小五岁,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只不过她尚未及笄便没了。我从师门回来后,便依大婚之礼把她尸骨迎了来,入了祖坟,只盼生未同衾死同眠。所以如今娶任何一个女子,我都觉得心中有愧,倘若娶了甄姑娘。也只能用余生好好待她。我如此想,怀瑾不会怪我吧?”
樗里疾也是没法子,族里不可能让他一个正常男人平白的断了一脉烟火,反正早晚是要再娶。还不如挑个看着顺眼的。甄瑜是商贾出身,就算死后不能入嬴氏祖坟,允她随葬。也实在不算亏待她。
宋初一没想到还有这一桩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未曾说什么安慰的话,只道,“大哥若是有意,我便寻个空问问她。不过甄瑜算是儒家学生,对这方面看的怕是极重。”
这倒是樗里疾没想到的。他叹了口气,“是我唐突了,既是出自儒家,我岂能如此辱没她?”
一旦入了大家学派的女子,从身份地位就不能以寻常出身来衡量了。时下各家各派极少收女弟子。尤其是儒家,迄今为止都未曾听说过有一个真正的入室女弟子,所以就算外室弟子,也是受人尊重的。
……
树丛后的小径上,甄瑜的侍婢抱着竹简悄悄退了回去。
甄瑜正在廊上看花,看见她慌张的模样,不禁问道,“阿禾,出了何事?”
“娇娇……”阿禾满脸不忿的道。“奴方才还书简时见公子疾来了,便想着待会再去,谁知听见了公子疾欲求娶娇娇。”
甄瑜脸颊微烫,但见阿禾不忿的表情,心知这事还没说完,便静静听着。
果然。阿禾愤然道,“谁知,宋先生竟说娇娇配不上公子疾,劝他不要求娶娇娇!”
在阿禾看来,入不入祖坟又有什么关系?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家娇娇能嫁给公子疾,怎么样都不算屈!别说做正夫人,就算做个侧夫人也极好了!她可是听说那公子疾如今年纪轻轻便是上大夫,十分得秦公重用,又是一国公子。娇娇没有姐妹,自己又是良家子,外边买来的陪嫁的滕妾哪有知根知底的好?若是娇娇能成为公子疾的正夫人,自己一定能成为陪嫁滕妾!
阿禾如此想,宋初一之举,无疑就是断了她的前途。
甄瑜脸色一白,方才还扑扑乱跳的心,现在却像是猛然被人掐住一般喘不上气。
她师父不是什么大儒,她又出身商贾,自然也不奢望太高,但听到是宋初一说自己配不上公子疾,简直就是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他还说把我当妹子……没想到背后居然如此说我!小人!伪君子!”
阿禾见状,趁机道,“娇娇,公子疾也不像是三两句就能被人说动的,既然他心属于你,不如找机会与他多多相处?”
“让我一个人静静。”甄瑜尚且在打击之中,哪有功夫去听阿禾的建议。
阿禾悄悄看了她一眼,满心的不屑:识字有什么用,还不是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半点打击都受不住!
甄瑜可不傻,阿禾是兄长两年前领回来的良家子,说是放在身边养养熟,她心里清楚这是给自己准备的陪嫁滕妾,因此今日阿禾反应为何如此之大,她心里清楚的很,也因此更肯定如果宋初一没有阻拦,阿禾也不敢如此说。
她没想到兄长如此推崇的一个人,身系甄氏全族命运的一个人,居然是个背后嚼人舌根的无耻之徒!
外院之中,宋初一与樗里疾还在说着话。
方才白刃耳朵一抖就要站起来,宋初一便知道有人偷听,若不是她安抚,白刃怕是早就窜出去把那人拖出来了。扁鹊不是那听壁角之人,那树后之人是谁,根本不用想。
“先生,外头有个司马将军来看您。”寍丫道。
司马错还在巴蜀,除了那位,宋初一也不认识别的司马将军了,她当即起身,“大哥,走,去迎迎将军!”
“善。”樗里疾也十分了解赢驷这一“爱好”,伸手扶宋初一走下凉亭,往大门处走去。
迎至门外,樗里疾看见一身戎装的赢驷,率先行礼,“君上。”
“见过君上。”宋初一道。
寍丫瞪大眼睛,惊讶的看着这个转眼变成秦公的冷面将军。
“进去再说。”赢驷此行只带了两名护卫,显然只是私下前来。
寍丫满心惶恐的打开大门,避到墙根,忍不住好奇的偷瞄赢驷的后脑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君主呢!即便没有传说中的仪仗,但看上去依旧威势迫人,她都忍不住想匍匐跪拜,真是好骇人!
第232章最妙一招棋
“先生近来如何?”赢驷在正堂主座上跪坐下来,转眼看向宋初一。
“多谢君上挂怀,一切皆好。”如果不是整天无所事事,她可以更好。
赢驷点头,吩咐身旁的护卫去请扁鹊。
樗里疾心头微紧,面上却得端着样子。正在他紧张时,门口传来甄瑜微冷的声音,“我要见先生。”
寍丫急道,“君上来看望先生,娇娇晚些再来吧。”
甄瑜怔了一下,心中恨不得在秦公面前拆穿宋初一的虚伪,但考虑到关系甄氏利益,她只好咬牙忍了,“那我先回去了,先生若是闲了,你过来禀我一声。”
“喏。”寍丫看她面色不愉,小心应了。
两人说话的地方距离正门不算太近,但刚巧屋内没有人说话,是以听的特别清晰。
“何人?”赢驷开口。
樗里疾微微诧异,心道君上可不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呀!
宋初一道,“朋友的妹子。”
“君上,神医到。”门口虎贲卫禀报道。
赢驷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请神医进来。”
扁鹊进门,看见赢驷起身相迎,连忙道,“君上折杀老夫也!老夫一介山野草民岂能受君迎礼?”
“大秦以能者为尊,神医当得起。”赢驷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语气却十分诚恳。
秦国尊贤重士,扁鹊在秦国这十来年,对此体会最深,因而也不再说什么客套话。行礼之后随着赢驷入座。
“神医一路辛劳,不知在宋子府中可有什么不便?”赢驷问道。
扁鹊微微笑道,“老夫与宋子脾性相投,平日闲谈论道。老夫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不便。”
脾性相投?赢驷淡淡瞥了宋初一一眼,心道。真想知道她跟谁不相投!?
宋初一看不见,樗里疾却是没有漏掉赢驷的目光,因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小说下栽+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他一时也辨不清是何意。还未及多想,赢驷已经开始问及宋初一的病情,樗里疾顿时紧张起来。
扁鹊据实答了,并且简单说了一下日后的治疗方法。
“寡人不懂医术。宋子的伤日后就托付给神医了,缺什么药,只管让赢疾转告,寡人定然寻来。”赢驷这话的意思,已经为这次的访病做了结尾。
“君上仁爱。老夫也定当全力以赴。”扁鹊拱手道。
樗里疾总算暗暗松了口气,忽闻赢驷道,“上大夫,劳你去送送神医,我还有几句话要与宋子说。”
“喏。”樗里疾应了一声。
扁鹊就住在这院子里,有什么好送的?分明是赢驷明着支开他们,所以扁鹊并未推辞,与樗里疾先后出了正堂。扁鹊顺势邀请他去屋里坐一会。
屋内安静。
赢驷道,“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君上不忙?”宋初一知道朝内刚刚进行一次大动荡,赢驷一口气端了所有老氏族,包括那个四朝元老甘龙。
可叹甘龙,他举兵造反废了出公,一力把当年还是废太子的献公扶上君位,又辅佐孝公。紧接着迎来新君赢驷。他有霸权的野心和能力,却是命不好,连遇三代雄主,否则就算把控秦国百年朝政也不无可能。
“忙,所以别浪费时间。”赢驷道。
宋初一呲牙,大着胆子开了个玩笑,“君上,怀瑾好歹也是投身秦国,不求礼贤下士,好歹也不能差别待遇吧?”
她话音刚落,左手被一直温热的手握住,身子一轻,竟是硬生生被从席上拽了起来。
赢驷领着她往外走,“门槛。”
宋初一抬脚。
“阶梯。”
宋初一缓步。
寍丫尾随在两人后面,直到大门口,才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君、君上,把我们先生带去哪儿?”
赢驷回头看了寍丫一眼,小丫头竟然吓的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眼泪无声的流了满脸。
光听声音就知道是什么事,宋初一扶额,丢人啊!
看来必须得调教,她放在身边的人,总是这么一副没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可不行!
“无事,我去去就回,你留下看家,好好伺候神医。”宋初一耐着性子温言交代道。
寍丫听见宋初一的声音,才稍稳心神,诺诺道,“喏。”
赢驷翻身上马,一伸手将宋初一捞到身后,“坐好。”
话音一落,马如箭矢一般的冲了出去,宋初一紧紧抱着他的腰,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刮在脸上生疼。
约莫过了一刻,速度才慢下来。
“哥!”一个清亮的声音夹杂在急促的马蹄声中渐近。
“阿玺。”赢驷语气柔和许多。
马匹渐渐停下,赢驷道向宋初一介绍道,“我妹子,赢玺。”
玺,印章也。因着做印章的材料有许多,所以在时下“玺”字有许多种写法,有写上尔下金,有写上尔下土,当然也有写上尔下玉的。以玉做印章,一般是一国之印。
国玺有多贵重?这公主能以此为名,必然极尽荣宠。
宋初一欲下马,却被赢驷拉住,因此只能尴尬一笑,在马上施礼,“见过公主,在下行动多有不便,请公主莫怪。”
赢玺一身黑红相间的利落劲装,绸缎一般的墨发束成马尾样垂在身后,俏脸与赢驷有几分相似,皮肤比寻常贵女要黑些,端的英姿飒爽,“先生不需多礼,赢玺久闻宋子大名,今日总算能得见,荣幸之至。”
听言辞,这位公主似乎并不恃宠而骄,让宋初一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交代你的事情,可都做好了?”赢驷打断她们的客套。
“那是自然。”赢玺得意道。随即想到一件事情,哼了一声,“倘若宋子满意,你得容我把那个魏纨狠狠揍一顿!”
赢驷不理她。兀自驱马前行。
宋初一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记得嫁过来的魏公主名叫魏菀,想来这魏纨应是陪嫁的庶公主。
联姻不一定非要嫡公主。只要确定血统高贵即可。魏菀虽并非魏王后所生,但其母是周王室女,两国联姻,出嫁的公主不论是不是王后所出,均以嫡公主之礼,这陪嫁的姐妹是断不能省的。
姑嫂之间本就难得和睦,宋初一也无意打听君主的家事。
“那个魏纨……”赢玺咬牙切齿。但瞧见赢驷冷峻的表情,恨恨的甩了一下马鞭,“罢了,本公主不跟她一般见识!”
赢玺平日在族里都是横着走,偏就怕极了赢驷。赢驷在外流落多年。两人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相比之下,还不如赢玺与樗里疾之间的兄妹感情更加深厚些。赢驷不苟言笑,不管撒娇还是耍赖蛮横,全是刀枪不入,但在大多时候又对她十分宠溺。
赢驷回来不到两年,愣是把赢玺治的服服帖帖,除了偶尔耍耍小脾气,别的一点小尾巴都不敢给他逮到。
“我曾听闻宋子孤身刑场救人。又听说,在巴蜀与屠杌利议和时,长剑直指面门而面不改色,实在比豪侠更令人倾慕!”赢玺转移话题,兴致勃勃的数起宋初一的事迹。
“公主过誉。”宋初一道。
如此淡然的回应并没有打击赢玺的好奇心,“听说宋子是道家。我是墨家弟子,尝拜读过道家巨著,却不知道家人居然如此精通兵法,道家也有兵法学说吗?”
以前没有,但宋初一正写的道家兵书很快就要问世了,但她不欲拿出来说,遂道,“无,不过道家阴阳包含世间一切变化,细心体会,自能悟到兵法。”
“噫,听起来怪玄妙。”赢玺转而道,“我日后能常常找你玩吗?”
宋初一笑着把事儿推给了赢驷,“倘若君上无异议,在下自然欢迎公主。”
“我玩我的,又不妨他什么事,他能有什么异议。”赢玺当着赢驷的面,语气颇不以为意的道。
赢驷淡淡道,“你愿意怎么玩随你,但不得占用大秦臣子的时间。”
宋初一咂嘴,这对兄妹刚见面的时候还是和和睦睦,三句话不说就开始拧巴起来,变脸速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宋初一又暗暗补充一句,比赵倚楼有的一拼。
行了一会儿,马匹再次停了下来。
徐徐清风中带着淡淡的草木花香,耳边鸟叫清脆,若是仔细倾听,能发现掩在树叶沙沙声里的淙淙流水声……即便不用眼睛,也能感受到此处的美丽。
宋初一下马时,赢驷伸手扶了一把,“此处环境清幽,正适合清心养病,过两日你便与神医搬到这里来吧。”
“这里还有温泉呢!满咸阳独一份。”赢玺道。
“这如何使得?我在府里养的好好的,也不必挪地方。”宋初一心里清楚,既然如此难得,定然不是寻常地方。
“左不过就是块地,先生消受的起。”赢驷不容置疑的道。
听闻此言,宋初一明白了赢驷这是在补偿她也是在感谢她。
如果她不顾眼疾,非要撑到巴蜀大捷之后回来领封赏,而因为《灭国论》的缘故,赢驷又不能贸然给她重要职位,必然很是为难,弄不好要君臣嫌隙。她现在主动放弃了封赏,是真真正正的为秦国考虑,赢驷不仅更高看她,心里也有感激。
“先生这份情,赢驷领下了。”赢驷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其实她整盘棋里,走的最妙的一步便是这最后一招以进为退。
拿巴蜀和诚意去换君心。
看起来不赔不赚,但若算上她隐瞒的女子身,赔赚就难说了。倘若将来被戳破,她就多了更多取胜筹码。
生下来就比别人少个把,注定要付出更多才能在这世上挺直脊梁骨,然只要大事能成,再多付出她亦无怨尤。
“臣不才,不知究竟能为大秦带来多少助力,但自打自入秦,便已经打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宋初一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赢驷动容,紧握住她的手,“先生大义!赢驷代大秦谢过先生!”
第233章恒傲者傲骨(二合一)
这番君臣肺腑之言后,两人皆心情大好,闲话了几句,赢驷才派人护送宋初一回府。
近段时间,宋初一回秦的消息已经传遍咸阳大街小巷,包括与屠杌利谈判时那件事情,被传的神乎其神。宋初一从叛秦小人忽然转变成了大秦的功臣。
秦人生性刚直,大都不喜欢背地里耍手段的阴险之人,对于宋初一的手段,大家不置可否,但无论她做了什么,总归是为了大秦,因此秦人对她只有感激却无指责。秦蜀交界处的庶民更是常常陷于秦蜀战乱,被骁悍的蜀人烧杀抢掠,如今宋初一主张平巴蜀,并且为此做出巨大贡献和牺牲,边境秦人十分感激,得知宋初一失明,特地为她开坛祭祀,求上苍神灵庇佑。
从一开始有扩展趋势,宋初一嗅出了几分阴谋的味道。若是无人推波助澜,此事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早在只有咸阳传说她丰功伟绩的时候便请樗里疾向赢驷转达对此事的怀疑,但是流言还是如潮水般止不住,仅仅大半个月便迅速覆及整个秦国。
一时间宋初一名声大噪,却将她欲图隐退幕后的一招棋瞬间拆的七零八落。倘若不是她及早向赢驷反应,说不定连君心都要失掉!
如此精准、狠辣,并且显然蓄谋已久,只为了扳倒她。
有动机的人很多,列国皆有可能,包括同在秦国的公孙衍和张仪。一山难容二虎,更何况是三虎?
不过,张仪入秦不久。没有深厚的根基,他人在巴蜀,想对在秦国势力指如臂使,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据樗里疾所说。公孙衍是在宋初一离秦之后才入秦,自入秦以来一直致力于秦魏之战,不甚了解宋初一对秦国的作用。
宋初一对公孙衍此人略有耳闻。他为人刚直,一身傲骨如铁,擅阳谋,不屑小人行径。
如此,可以基本排除这二人,其他在秦为官之人,于宋初一并没有过多利害冲突。也没人有能力在赢驷的眼皮底下做出这样大的动作。
“这么说来,是别国人所为?”樗里疾看着在溪边垂钓的宋初一问道。
前日宋初一便与扁鹊、甄瑜搬来这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她的生活一下子丰富了许多,平日垂钓、种花、吹风,分外惬意。
听闻樗里疾的话。宋初一脑海中便冒出了一个人。
上次在蜀国又结下一桩仇,新仇旧恨,恐怕他已经存了杀心。
宋初一沉吟道,“如果是他……这一举不至于将我逼上死路,想必还有后招。”
樗里疾见她不慌不忙的样子,叹了口气,努力抚平自己心中的浮躁,“谁?”
“闵迟。”宋初一缓缓吐出两个字。
樗里疾微怔了一下,才想起来闵迟就是那个当初在卫国同宋初一一起游说列国攻魏之人。后来一起被魏王扣在魏国。
“你如何想到是他?”樗里疾不解道。
宋初一眯眼笑道,“我会掐算。”
其实只是她一时感觉而已,如今茫无头绪,有个人固定的怀疑对象也是好的,“大哥帮我查查此人近来动向。”
“好。”樗里疾不知两人有私仇,只认为闵迟若为魏国效力。想摘除宋初一是理所当然的。他每日公务繁忙,只能抽这一小会时间来看宋初一,说完事情便匆匆告辞了。
坐了好一会,宋初一纳闷,怎么一上午半点不见动静?敢情这溪水里没有鱼?殊不知白刃庞大的身躯蜷缩在溪水中的一块石头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钓线,吓的鱼儿不敢靠近方圆一丈。
“白刃,回去吧。”宋初一觉得有些饿。
白刃轻巧的跳上岸上,耷拉着耳朵,对宋初一实在万分失望,想当初赵倚楼一个时辰便能钓上一篓子大鱼呢!果然跟着没本事的人就只能过苦日子。
寍丫迎过来帮宋初一提着篓子,转眼看见迎面而来的甄瑜,便提醒了一句,“先生,娇娇来了。”
脚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近,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停住。
不等她问候,宋初一率先开口道,“妹子来啦!正巧我有一桩事要与你说说。”
甄瑜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看了阿禾一眼,“你到一边候着。”
“喏。”阿禾心里不情愿,却找不到留下来的借口,只好怏怏退远。
宋初一听见脚步声离开,接着便道,“因着这几日搬家,我有桩要紧事一直没来得及寻你问问清楚。”
“何事?”甄瑜猜到宋初一会说这件事情,便没有多嘴,想听听她如何解释。
“公子疾有意求娶你。你既然是甄先生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公子疾又是我至交好友,本来是一桩美事……不过他早先曾有过一个夫人,感情甚笃,人去了之后已经入祖坟,你再嫁过去便是继室,百年之后最多只能随葬,我想着你出自儒家,怕是极看重此事,因此便没有答应也未回绝。你若是也有意,我便做主将此事定下,等你大哥回来之后,再让他正式上门求娶,若是你大哥不同意,有我担着也有回旋余地。你看如何?”
国之大事,在祭与戎。所谓祭,其中就包括祭祀祖先。不仅一国如此,贵族如此,连乡野庶民都不例外,而儒家重之更甚。只有卑贱者才不重祖宗、宗族!
继室之所以顶着正室之名实际地位却与侧夫人相差无几,便是因为只能随葬不能合葬,宗祠之中也不会有继室的位置。所以一般贵女能做原配大妇,就绝不会选择做继室。时下,正经的大妇是能和丈夫平起平坐的。
甄瑜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情,又见宋初一坦荡的模样,顿时羞愧的脸色一阵阵发热。
甄瑜对这件事情的反应简单直接。小姑娘心性,宋初一不喜欢她这性子,也并不算讨厌。
在宋初一看来,这些本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甄瑜受人挑拨心存怨恨,她也不至于记恨报复,只是低看其几眼罢了。
“婚姻大事。不着急,你且慢慢想。”宋初一说着,领寍丫和白刃离开。
“先生真觉得我配不上公子疾?”甄瑜看着她擦身而过,忍不住转身追问。
宋初一脚步未顿,“他是我至交至友,在我眼里自然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配他也不为过,至于你是否配得上他——恒贵者贵心。恒傲者傲骨,又岂是旁人言语能攻讦?”
恒贵者贵心,恒傲者傲骨,又岂是旁人言语能攻讦?
“贵者贵心……”甄瑜看着她瘦削却落拓的背影,反复咀嚼这句话。脸色一片惨白。
通常尊贵的人有一颗矜贵的心,而骄傲的人有一身铮铮傲骨,外人三两句揭短质疑的话,根本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
这句话才是血淋淋的揭露甄瑜的内心!她因为求学儒门,所以眼界高,但又因为出身商贾而自卑,想尊贵却质疑自己的尊贵,想骄傲却只有傲气却无一身傲骨,到头来。只能是外强中干的强撑罢了。
“先生,娇娇脸色不好。”寍丫回头看了一眼,悄声对宋初一道。
宋初一并不接话,以甄瑜目下这样子,的确配不上公子疾。就算今日这番话之下,甄瑜没有丝毫领悟。抑或生出更多怨怼,宋初一亦不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也没闲工夫去照顾一个弱女的心思。
“我问你,每日过来送还竹简的可是方才跟在娇娇身边的那名侍女?”宋初一问道。
寍丫点头道,“嗯,就是她。她叫阿禾,看起来很能干的样子,上回簪子就是她塞给我的呢。”
甄瑜既然还来质问,恐怕并不是亲耳听见她与樗里疾的对话。
至于挑拨者……甄瑜身边侍婢不少,原本宋初一还不知道是谁,但联系实际情况,再有方才那阿禾的脚步迟疑,九成就是这名侍婢了。
宋初一一瞥嘴角,“回头你就私下去找娇娇,告诉她,阿禾那晚将我服侍的很好,我很喜欢她,所以想讨来做姬妾。”
如果不是阿禾“告密”,既然睡都已经睡了,阿禾不再是处子,甄瑜怕也不会舍不得一个侍婢,但倘若是阿禾“告密”,那就十分有趣了……
“啊?”寍丫满脸惊诧,但旋即又忙垂头应了一声,“喏。”
晚膳过后,宋初一刚刚服过药,正在思忖应对流言之策,去甄瑜那里讨人的寍丫便慌慌张张的跑回来。
“先生,出事了。”寍丫焦急道,“奴把先生的话说给娇娇,娇娇一听就脸色发白,连说三句‘其心可诛’,然后就晕过去了!”
宋初一一拍大腿,“怎么这么不撑气!请神医过去看没有?”
“娇娇身边的侍婢去请了。”寍丫泪眼婆娑,她至今还莫名其妙,不过是要个奴婢而已,先生的话也不过分啊,怎么就能把人气的背过去!
“走,去看看。”宋初一抬脚出门,寍丫扯了插屏上搭着的披风给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里点起了灯笼,甄瑜的小院里“兵荒马乱”,远远的便听见嘈杂声和哭声,宋初一暗骂一句“一群事多的娘们”!随即在寍丫的搀扶下,加快脚步。
漫天星斗点点,有枯叶被风卷落,陇西秋意渐已凉。
魏国大梁王宫。
在苍穹繁星之下的一大片建筑,夜色中显得气势磅礴,大气之中却不失细节,雕檐斗拱,朱门镂花,无处不精心雕琢,目光随意一落,便是极致奢华的风景。
身着绮罗的宫女托着银壶玉盘如从天而降的仙女,迈着轻巧的莲步鱼贯入殿。
殿中宴客虽然不多,却不减热闹,一派歌舞升平中,只有右上首的一袭青灰广袖衣袍的俊朗青年显得格格不入。
魏王心情大好,一双豹眼微微眯起,盯着舞姬款款摆动的腰肢。显得十分惬意柔和。
一曲舞罢,魏王端起酒爵,“今日这场宴,为闵先生庆功。”
“谋之初始。尚不知结果,王上庆功之宴,闵子缓受之有愧。”闵迟端起酒爵。他从来不是个会示弱的人。虽然他心里笃定这次就算不置宋初一于死地,也必让她不能为秦所用,但屡次失利,他已懂得在势弱时如何藏锋芒。
魏王微微笑着放下酒爵,“来啊!拟寡人之令,封闵迟子缓为上大夫,迁右郎中。”
公子昂送到嘴边的酒爵微微一顿。旋即淡淡然一笑,朝闵迟拱手,“恭喜子缓。”
郎中。其基本职掌有二:其一是近侍与参谋;其二是执兵守卫。右郎中手中实权不多,却往往是君主心腹要臣。魏王一开始便给了这个么个官职,除了证明他重视闵迟。也说明他对闵迟的为人还算喜欢。
闵迟直身挥开宽袖行大礼,“闵子缓数次办事失利,王上非但不弃,反而委以重任,如此心胸,如此大恩,闵子缓非肝脑涂地不能报!”
魏王听此话,心情更愉。自从商鞅之后,那些不能归魏的“人才”一直是魏王的心头刺。他如今最喜这些士人臣服之言。
想到宋初一的《灭国论》,又听着巴蜀战况屡屡传来,魏王连续数月坐立不安。罕有人知《灭国论》究竟讲的什么,但看着这三个字,宋初一到秦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下了秦国久攻不克巴蜀……巴蜀之后呢?是否就轮到魏国了?
这样一个人,既不能归己所用。就必须毁彻底,最好死的连灰都不剩。
魏王握紧酒爵,他对此计十分有把握,看来今晚,好歹能睡着觉了。想及此,再看闵迟就越发顺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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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那边,宋初一所住的院子里却才刚刚闹起来。
甄瑜被扁鹊施针救醒,昏昏沉沉中居然“恍然大悟”,想到大哥安排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是为了撮合自己和宋初一,谁想这个贱婢竟然早就爬上了宋初一的床,却还借机故意来挑拨自己与宋初一之间的关系!
这阿禾不是奴隶,若是宋初一以后高爵大官,只要大妇首肯,做如夫人也不无可能。她如此做分明就是想踹开自己,借力往上爬!
纵然她心中并未属意宋初一,但自己侍婢利用到这个地步,让她感到心寒和震怒!
“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你这贱婢!竟妄图害我!”甄瑜怒视匍匐在地上的阿禾,气的浑身发抖,但出于教养,骂人也就这个程度了。
阿禾虽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惹得甄瑜动怒,但不影响她喊冤,“娇娇,奴冤枉,奴冤枉。”
蠢货!连事儿都闹不清楚,喊个鸟冤!
一旁坐着听热闹的宋初一顿时没了兴致,就这程度,她也懒得下狠手摧残娇花。
“时候不早了,妹子先歇着吧,明早再处置。”宋初一面露疲色。
“先生……”甄瑜扶着侍婢的手站起来,“此女乃是忘恩负义之辈,恐害了先生,只能拖出去卖了。等大哥回来,我让大哥寻几个娇美的越女给先生。”
这阿禾模样娇柔温婉,与越女形貌相近,甄瑜便以为宋初一是喜欢这一类的。
阿禾一听这话,认为是宋初一开口要她,甄瑜却以为她存心勾引。当下脑子一蒙,竟扑到宋初一脚边,“求先生与娇娇说说,不要卖了奴,求先生……”
她哭的梨花带雨怜煞人,若是寻常男子非要心软不行,但她忘记宋初一根本看不见。
此举倒是让她坐实罪名,彻底的惹怒甄瑜,“来人,现在就把这贱婢扔出去!”
一个大力的婆子立时就拿着绳子进来,将阿禾捆了,嘴巴一堵便拖了出去,手脚利索的很。
“阿瑜今日失态,向先生赔罪了。”甄瑜蹲身行礼。
“嗯。”宋初一淡淡颌首,漠然评价道,“与个婢子置气,闲费口舌,的确有失风度!”
听着她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甄瑜微微打了个冷颤,心里油然而生的不是怨怼,而是畏惧。她总觉得宋初一此时的模样,比师父平时板着脸训诫的时候还让她害怕。
待宋初一出门,甄瑜转身便扑到榻上呜呜痛哭起来,身旁侍婢的温言劝慰不仅没让她宽心,她心里反而越发觉得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汹涌。
她真心待身边的人好,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哭了一阵子,侍婢见她渐渐没了声响,心头一惊,连忙伸手去弹鼻息,发现只是昏睡过去,才微微松了口气。
宋初一回房躺在榻上,听见那边呜咽的声音停了,才松了口气,翻身安睡。
她娘的这叫什么事儿!自己要死了,还得去安慰哭丧的!
破局……破局……
宋初一倏地坐起身来,摸索着到几前坐下,摸了一卷空白竹简,开始刻字。
寍丫听见咔哧咔哧的声音,还以为是老鼠,点了牛油灯进来想惊跑它们,猛然看见几前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手上一抖,灯咣啷一声掉落。
在光亮熄灭的一瞬间,寍丫总算看清那人是宋初一,不禁吁了口气,“先生大半夜的在刻什么呢?”
“你先睡吧。”宋初一道。
第234章身陷生死局
寍丫能简单分辨宋初一的情绪,见她语气不容置疑,不敢再劝,只能应了一声,退到帐外。
宋初一摩挲着竹简上刚刚刻下的字迹,微微皱眉。
关于流言之事,现在该传出去的都已经传遍秦国,就算全力收拾,也非一两日能见效。
想破这一局,关键不在于敌人是谁,而在于宋初一本身。现在除了赢驷和她,没有人知道《灭国论》的言论主张和具体内容,宋初一只曾经在卫国透露寥寥几句,在场的人也很少,她从未正式宣扬自己的学术内容。这就是破局的关键。
不管对方的后招是什么,宋初一现在必须弄出一套新的《灭国论》。她知道这新的内容根本不能让所有人信服,但是大争之世,谁人没有野心?只是不能让人抓到实据,从而加以攻击。
这套学说虽说是为了堵住众口,但内容必须得有真材实料才能起到作用。
只需区区三千言,但得字字珠玑。
一夜过去,窗外光线渐亮,宋初一浑然不觉。
“先生?”寍丫已经是第六次进来,“已经天亮了。”
“别烦我,该干啥干啥去!”宋初一扔下刻刀,揉着酸痛的手腕道。
寍丫偷看了一眼宋初一的脸色,见她面上并无怒气,知道只是烦自己扰她思绪,便不敢再劝……可神医再三嘱咐,必须得好好休息。
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寍丫决定去寻扁鹊问问这般熬夜是否有碍病情康复。
她刚刚抬脚,却闻屋内宋初一唤道。“寍丫。”
“嗳。”寍丫响亮应了一声,又返回屋内,“先生有何事吩咐?”
“过来。”宋初一摊开一卷空白竹简,将笔沾上墨。摸着竹片之间的缝隙写下一行字,“你看我这字写端正吗?”
宋初一之所以刻字,是因为可以摸着痕迹不容易乱。但若是这么刻下去,不仅慢而且辛苦。
“这个……”寍丫不识几个字,但端正不端正还分辨的出,她看过宋初一以前写的其竹简,再看就难以入眼了。
宋初一听她吱唔,便知道写的不怎么样。
“那这些呢?”宋初一将刻的字摊开。
寍丫仔细看了看,“这个倒是很端正。与先生之前刻的没有太大差别。”
“唉!”宋初一长叹一声,“怎么会这样呢!”
“先生先用些饭吧?”寍丫道。
宋初一点点头,不管怎么样,这杀身之祸的刀子利刃还未逼到颈边,自己不能先倒塌了。养护这副身子也刻不容缓。
洗漱过后,用了些清淡的谷食,不多时,扁鹊过来施针。
“怀瑾昨晚没休息好?”扁鹊扁鹊自那日与宋初一把酒论道之后,对她就亲近几分,自然就改口喊她的字。
“前辈可真不愧为神医。”宋初一想到扁鹊的耳提面命,不禁有些心虚。
闻言,扁鹊皱起眉头道,“莫说老夫是医者。便是寻常人一看你这脸色也知道。你若是不想好,趁早同老夫说,免得白费一番周折,将来还毁了老夫名声!”
扁鹊倒不是个特别古怪的老叟,喜好也与寻常人没有两样,只是尤为讨厌不听话的病人。若非是国君亲自请他来看诊,宋初一的性子又合他脾气,遇上这等拂逆医嘱的病人早就甩袖走人了。
宋初一笑眯眯的道,“前辈名声乃是巍峨大山,我这副小身板哪里推的倒?只是……”她顿了一下,苦笑道,“我最近身陷生死局,若是不能破出,恐怕不仅这双眼,连这条命都要到头了。”
“既是绝境,老夫也不阻拦,不过你要保证每日至少睡三个时辰。”扁鹊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他除了病人的病情,别的什么也不关心,更不会多问。
“好。我一定听话。”宋初一满口答应。
门外,坚禀报道,“先生,公子疾来访,说是有急事。”
扁鹊正要施针却被打扰,面色颇为不愉。
“前辈……”宋初一以询问的口吻道。这一施针,前前后后加起来至少要大半个时辰,能等那么久吗?
扁鹊语气平淡,“此时乃是施针固穴最佳时间,片刻耽误不得,是治病还是谈事,你自己选择。”
宋初一抿唇,她有预感,只要自己现在选择去找樗里疾,扁鹊便不会再管她的病了。
在医术上,扁鹊是一个极度追求完美的人。
这段时间,他无论是配药还是煎药全都一手包办,从不假手他人,并且连她每日的吃食、作息等等全部都有极为详细的交代,他如此认真负责,就是努力要把这八成的把握提高到九成乃至十成。所以扁鹊打心底里排斥那些不配合的病人。
“我一边议事一边接受施针,前辈是否会受影响?”宋初一只能想个折中的办法,既然樗里疾说是急事,必然就是十万火急,而且必然是关于她的!樗里疾不是个虚张声势之人,若是有别的麻烦,他无论如何亦不会在她养病其间叨扰。
“我能受什么影响!”扁鹊拍案怒道,“往日我施针之时哪次不是让你宁心静气?既然是急事,你能波澜不惊的受针吗?”
“我能。”扁鹊话音方落,便听见宋初一平静的说出这两个字。
扁鹊愣住,居然忘记了一腔怒火。
宋初一缓缓道,“近来每个消息对我都至关重要,我大哥是个能抗事之人,但凡能解决的便不会在我病中相告。我既诚心想医好眼疾,奈何也不能误事,倘若前辈能不受干扰施针,我亦必不动心神!”
还是第一次有病人说出这样的请求,扁鹊对自己很有把握,可是……
他不能容忍自己在行医期间发生任何差错,然而看着宋初一那双如清潭无波的眼,他沉默了片刻,竟是妥协了,“唉!”
扁鹊将针袋取过来,一边擦拭银针一边道,“老夫把几十年的声誉、医德都赌在你身上了。”
宋初一呵呵笑道,“有如此两座大山镇我心神,除非天崩地裂,否则哪能动我半分?”
扁鹊这样说,不过是想给她施压,让她不要冒险,谁知道这样也能让她顺杆子往上爬。
只动思绪不动心绪?扁鹊没有想象过,要知道,思绪与心绪息息相关,寻常人但凡思虑事情,就极难守得住心神。
“去请公子疾过来。”宋初一扬声道。
“喏。”坚应了一声。
“罢了!老夫晚节怕是要毁在你这后生手里!”扁鹊叹道。不知是出于对外隐瞒,还是根本忽略宋初一是个女人,扁鹊常常“后生”、“后生”的称呼她。
听见“晚节”二字,宋初一瞬间本能的发挥了五岁时对词语的理解能力,不禁扁扁嘴,心道,我对您的晚节可不怎么感兴趣……
扁鹊自是不知宋初一这番腹诽,仔细把针准备好。刚刚开始施针时,樗里疾便到了。
樗里疾进屋便愣了一下。
“出了什么事,大哥但说无妨。”宋初一道。
樗里疾亦略通医术,虽不会针灸,但明白其中紧要,“你先安心,我稍后再说。”
扁鹊不理他们说些什么,自顾专注施针。
宋初一不能做过大动作,只含糊道,“既让大哥来,便是无碍于施针,大哥权衡便是。”
这件事情的确已经火烧眉毛,要不然樗里疾也不会一散朝会便快马加鞭的冲到这里。
方才急匆匆过来,满心是事儿,竟是没听说宋初一正在就诊,否则也不会让坚传话。
略略一想,樗里疾觉得宋初一现在得守心神,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太大作用,也不是等不了这一时半刻,于是便找了个不影响光线的地方站着等。
他没有说,宋初一也就没有再问。
樗里疾看着榻上那个骨瘦如柴的人,心里便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怜惜她受难、赞赏她的才华和魄力、高兴自己没有看走眼……
不可否认,在卫国时,樗里疾主动结识宋初一并施恩于她,首先是抱着为秦国揽才的心思,再者是出于自己本就爱才、惜才,尤其当时见到宋初一不过才十六七岁,如此年幼博学,加之性子爽利,心里更是稀罕。然而随着逐渐深交,他不仅为她惊采绝艳感叹,更为她洒脱不羁的风姿折服。
在樗里疾心里,宋初一既是知己又是妹子,更是携手共同成就大秦霸业的同僚!而非一个需要时时刻刻保护的弱女子。所以事关宋初一本人的安危,他不是瞒着她自行解决,而是会想到与她商量。
两三刻过去,屋内落针可闻。
外面响起轻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坚恭谨的声音,“先生,君上召上大夫议事,使者正在门外等候。”
“怀瑾……”樗里疾沉吟片刻,心知此事目前恐怕还真的只有宋初一能解,必须的让她早做准备。
“嗯?”宋初一应声。
罢了,反正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至于要命,他说的可是件要命的事儿,“山东诸国流言暴起,四处疯传怀瑾的《灭国论》,整篇六千言,字字都是残暴逆天之言论,短短十余日,竟是引得天下哗然,百家均有口诛笔伐之势,墨家巨子今早已亲至咸阳拜会君上,质问君上为何用此等……此等……唉,如今时间尚短,其余各家还未至咸阳。”
饶是扁鹊向来专注,乍闻此言依旧心中大震——如此之大的一个生死局!九死一生!
第235章清寰宇之心
就在事情开始时,宋初一就已做好心理准备,对方一心一意要置她于死地,又怎么会散播言论之后就罢手?她已经预想无数个最糟结果,因而此刻听了这个消息,的确不至于有什么心绪波动,“大哥只管放心,《灭国论》是道家庄子一脉的《灭国论》。请将此言转告君上。”
道家主张什么?无为、清心寡欲……
老子的道,大致分为两种,一是修身之道,二是治国之道,无论是无为而治还是小国寡民,都与家、国、天下息息相关;稷下学宫的黄老道学派将这后者发扬光大,成为相对而言的“实用派”;庄子的道,主张天人合一、清静无为,摒弃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在乱世之中守心如一,求的实是人性之道。
在这大争之世中,每个人都力争上游,百家争鸣也都积极表达治国之策论,就连老子和黄老道学派亦有涉及此类,惶惶世间,却只有庄子逆流而下,欲图脱世间一切束缚,追求思想的自由。在此时大环境看来,固然逍遥洒脱,却也不免有些消极心理。
“大善!”樗里疾俊逸的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
扁鹊不放心的探了探宋初一的脉象,发现果然并无异样,不由暗叹:年纪轻轻便有这份定性,当真是奇事一桩!
施针顺利结束,宋初一又敛容认认真真的同扁鹊致了一回歉。
扁鹊第一次遇到这样想撒手却又不忍撒手的病人,内心实在很纠结,但既然妥协一回。也就不惧第二回,就当……是给她梅花酒的报答吧!
接着两日,樗里疾都不曾过来,宋初一半刻不休的刻字。连用食都是草草了事。
扁鹊看着,终究忍不下去了,与她掏心挖肺的谈了一席话。其中大意是:老夫对你这种不遵医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好歹也要考虑一下老夫的心情,是不是?看着你这样,那八成把握显然就降了两成,老夫不能眼见你成为自己人生中的污点!
宋初一耐着性子听完,很是诚恳的劝慰道,“白璧微瑕嘛。即便怀瑾变成一个小污点,也掩盖不了璧玉光华,据闻那和氏璧也并非没有丝毫瑕疵,可见在这浑浊世间,人来世上走一遭。大抵都要染上纤尘的。怕是上苍亦觉得前辈高洁的有些逆天,故而才给您添点堵。道法自然,前辈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对味,但又似乎很有道理。
扁鹊是个独独对医术执着并苛求完美之人,这与道家顺应自然的说法正相悖,可他也是真心推崇喜道家淡薄!
他平时并未意识到自己竟然自相矛盾,此时被宋初一挑出来一说,竟是被绕了进去,兀自闭门悟道去了。
“呼!”宋初一摊在席上。手腕的酸痛和指尖刺痛传来,让她一动也不愿动。
躺了一会,宋初一爬起来,伸手摸到放在几旁用来覆眼的黑绸带把手缠起来,摸了刻刀正要继续,忽而察觉到身边轻微的呼吸。想也不想便用手中刻刀挥了过去。
手腕被人握住,那边传来一个冷冷的质问声音,“弑君?”
宋初一故作一惊,抽回手,忙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赢驷淡淡道。尽管他是君,不报而入也是不对在先,所以就算明知道宋初一是刻意而为也不能反过来怪罪。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宋初一心道,难不成白刃又被下药了?那头圆毛小畜生本来就时不时的犯傻,药用多了会不会直接傻了?
赢驷拿起几上染血的竹简,目光落在她的指头上,“多久能完成?”
“依着这个情形,就算我脑中有一篇文章,没有个七八日也刻不完。”宋初一顿了一下,问道,“君上可知有谁会模人字迹又值得信任的?”
“明知故问。”赢驷站在她对面,抄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口述,或用笔写下,我来刻。”
想当初赢驷造假国书都能唬得住人,仿人字迹这等事情更是不在话下。
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比他“手艺”更好,更值得信任之人了,但宋初一还是例行公事的客气了一句,“岂敢劳烦君上!”
“少废话!”赢驷将竹简扔在案上,弯腰将笔沾了墨汁,但看见那指头上的伤口,眉心微微皱起,修长的手指挑起垂落的绸带,手法利索的把伤口包扎上,顺势又将笔塞了过去,“写!”
宋初一干干笑了两声,摸了一卷空白竹简铺在面前。
赢驷这人干脆利索的程度令人咋舌,如非必要,能直接暴力解决的事情绝不曲折迂回,能一个字表达事情绝不说两个!宋初一腹诽,要不是他那张脸,就这性子半点都不惹人爱!
宋初一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一段已经想好却还没来得及刻下的内容。
赢驷固然也能仿笔迹,但在时下,一般重要的问卷底稿都是用刻的,一个人珍视的学术论言,即便先用笔写下,随后也会刻出来。
“君上,膳食准备好了。”外面卫士禀报道。
“进来。”赢驷道。
“喏。”卫士推开门,寍丫托着一大碗面汤进来,小心翼翼的避着赢驷远远的端到宋初一面前,“先生,用晚膳了。”
“君上用过晚膳了没有?”宋初一问道。
“嗯。”赢驷淡淡应了一声,下令让宋初一挪窝,“坐一边去。”
寍丫连忙把面汤端到另外一张小几上,给宋初一扑了席子,扶她做了过去,动作麻利比平时快了几倍。
从寍丫开始说话起,宋初一便听出她在颤抖,她怕赢驷。这是庶民对君权的敬畏。也是惧怕赢驷本身的严肃冷峻。
“我手伤了,伺候我吃饭吧。”宋初一道。
寍丫泫然欲泣,她现在抖的连箸都拿不起来……眼见宋初一等着,不由自主的偷看了一眼赢驷。
那边年轻君主正伏案刻字。一袭玄色广袖华服显得低调威严又不失贵气,头发整齐束起,未扣高冠。刀刻般硬朗的侧脸在夕阳光下显得略微柔和一点。
寍丫见他专注于手下的刻刀,悄悄吁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握起筷箸伺候宋初一用膳。
宋初一慢条斯理的用完膳,终于放了寍丫。
“这句‘天地之间,有人则争,有争则乱’之后再加一句‘乱不可以鞭朴治也。则有兵’,似乎更为顺畅些。”赢驷抬头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略微理顺一下,“天地之间,有人则争,有争则乱。乱不可以鞭朴治也,则有兵。兵者凶器也,不可妄用,则有法……是我疏忽了,君上看看前面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宋初一心喜,将之前刻的一卷取出来,请赢驷观阅。
天色渐晚,赢驷令人进来点上灯,两人将前半部分仔细斟酌了一番。之前的内容。因着宋初一思绪很快但刻字速度慢,能够在脑海里反复斟酌许多遍,倒没有什么不妥。
赢驷不曾想到,宋初一竟然能够短短时间就写出如此令人惊艳言论,从手法和叙述方式都颇有庄子之风,更难得的是。她也有如庄子一般瑰丽的想象力和吞吐八荒的气势。
赢驷不知这些东西并非短日之功。事实上,庄子都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写出这样的文章,宋初一又怎么能?
她幼时对文字的理解常有偏差,庄子便让她三日交一篇文章,不限内容,不限字数,十余年来积累了很多。后来云游时遭遇变故,沦落到衣食不济的境地,那三年虽短,但着实历经煎熬,不仅是身体承受饥寒交迫,几度徘徊生死边缘,心理上更是遭受重重打击……
那时候她已经能切实体会,师父追求的精神自由其实是对这个世俗的绝望,她自己亦迫切的想挣脱束缚,因此常常写一些理想化的东西宽慰自己,抑或说麻痹自己。
她最终也不明白师父是否得到了大解脱大自在,但她一方面淡然,一方面却生出了比旁人更强烈的野心--振清寰宇的野心!
哪怕用杀戮!
这个天下已经战火纷飞,山河残破,道义、道德、情感对人的约束越来越破碎支离,那就干脆崩裂!破而后立!浴火重生!唯有在一切死亡的懵懂之中,才能开出新的生机之花。
人性,如道一般,有黑有白,看似是各种矛盾的糅合,实则一直有序而相对的存在。
君臣夜话。
一夜未眠间定了一千言。
赢驷将竹简整理好,准备带回宫去,批阅奏简的空档再重新刻出一份正式的。整理好之后,他推窗看了看天边鱼肚白,“这个死局,你打算如何破?”
对方既然有备而来,恐怕光凭这新的《灭国论》,不足以脱险。
“宋怀瑾光明磊落,谁能以阴夺阳。”宋初一一副要邪不胜正的模样。
赢驷微微侧脸看她,无声微笑,语气却如寻常没有多少差别,“莫糟蹋那几个字!我走了,回头令人给你送那份《灭国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恭送君上。”宋初一挥袖行大礼。
“嗤!”赢驷看了窗外一眼,发出一声嘲讽,亲自拿着那两卷竹简大步出门。
宋初一莫名其妙,心想自己这礼行的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还是不够心诚?她彻夜费神,即使以前积累深厚,也架不住要熬夜弄出个新的框架,此时什么都不再想,拖着疲惫的身体趴到床榻上,须臾便昏睡过去。
寍丫缩在屋角的草丛里,看那一袭玄袍的人领着虎贲卫出府,才瘫软在白刃身旁,“咱们可以出去了。”
白刃挪着屁股从里面钻了出来,等寍丫出来,一人一狼趁着天色朦胧摸回了宋初一的屋子,全然不知,想瞒住的人一个都没瞒住。
寍丫进把窗子关了,给宋初一盖上被子,又出去打水生火做早膳。
白刃凑到宋初一脚边继续睡。
赢驷回宫之后,在书房换了备用的衣物,便开始一日之始的朝会。
下了朝会,赢驷就着书案,草草用了几口早膳,令人把墨家巨子拿来的那份假《灭国论》给宋初一送去。面对堆积满案的奏简,又继续打起精神批阅。
朝中官员大批换新,纵然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极准,可是有一大部分人是接手新政务,难免会生疏,纰漏不可避免。新上任的大良造公孙衍最擅邦交与兵事,也不能熟练处理内政,再加上外战派出许多打算重用的人才,还有暂时调遣到各个郡县的人,朝中可用之人太少,眼下只有他和樗里疾两人挑大梁。而一般越过樗里疾到他案上的政务,更是个个棘手。
直到深夜,赢驷案头清空,才得以刻宋初一的字。
“君上,国后令贴身宫婢送汤面来。”门外内侍禀报道。
“进来。”赢驷放下刻刀。
总得来说,他对这个国后还算满意,老老实实不惹事,也能把后院的事情处理妥当。
宫婢拎了食盒进来,跪在案前,伏身将面取出,“这是国后亲自做的面呢,君上请用。”
赢驷接过筷箸,也不管味道如何便吃了起来。他吃相算是豪放派了,宫婢偷眼瞧着,心觉得这才是大丈夫该有的样子,那些她以前觉得高贵的、细嚼慢咽的男人反倒不能入眼了。
一大碗汤面吃的连一滴汤都不剩。
赢驷刚搁下筷箸,外面内侍又道,“君上,玉夫人亲自来送汤面。”
赢驷神色陡然一冷,吓得那抬眼观察他神情的宫婢一个哆嗦。
“扔回去,禁足半个月!”赢驷冷冷道,转眼看见匍匐在地的宫婢,“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让国后早些休息。”
“喏。”宫婢心里一喜,手脚利索的收了东西回去,规规矩矩的退了出去。
对于赢驷来说,虽是出于政治因素,既然嫁给他了,就是唯一的妻,其余都是单纯的政治牺牲品,他能给的就只有锦衣玉食而已。
至于他那唯一的妻……生的如何模样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罢了,等忙完这阵子在抽空去看看。
这般,日子平静忙碌的过了六天。
赢驷暗中派到秦国各个郡县的人已经将关于宋初一的传言压制下来,追查传言的出处,也已经渐渐有些眉目。据说是从一些别国的商社流出,几乎每一国的商社都有。
而各家学派的声讨无法遏制的掀起一个滔天巨浪来。
墨家这些年一直对秦国很是支持,这一大助力,秦国不能失掉,然而百家之中,却属墨家反应最为激烈。
墨家一直坚决反对暴政,更甚至不惜以墨之一家之力以暴制暴。
这件事情显然不能久拖了,对宋初一的质问可以有,反对可以有,声讨可以有,但罪名一定不能坐实!赢驷一口咬定那《灭国论》不是宋初一所着,再加上秦国内部的舆论影响渐渐降低,诸子百家亦没有对宋初一喊杀,但情绪依旧激烈,各家主事已陆续抵达咸阳,等着宋初一给个说法。
第236章真假灭国论
历时九天。
一篇论主张吞并灭国的言论,在宋初一的重新构架下,变成了研究历代王朝更迭灭亡的原因以及如何做才不至于被灭国。
这篇文章中认为,天下大争、兵者凶器,以及人身上所有黑暗的一面,皆因为有“欲”,分析了历代王朝因“欲”而灭的过程,而后宣扬用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去平衡人性中存在的“欲”,达到不争的目的。最后,又描绘了一个无欲、无争的美好世界。
这是一个与原本《灭国论》截然相反的一套主张。
全文定下之后,赢驷便令人抄了百份,放给各个学派。
拿到这明显带着道家痕迹的言论,诸子顿时噤声,细细研究了几日,最终还是要请宋初一站出来说个究竟。
“明日在清风馆里。”樗里疾将一只青竹筒塞进宋初一手里,不无担忧的道,“即便有这篇新的言论,怀瑾处境十分不妙啊,此行凶险……”
“大哥但说无妨。”宋初一握紧竹筒。
樗里疾略显憔悴的俊颜上神情凝重,“我夜观星相,觉形势不妙,便为你卜了一卦,卦象隐隐显出血光。”
“只要留着我宋某人一条命,不疯不傻,足矣。”宋初一唇角微扬,“就劳君上和大哥,保住怀瑾一条命了。”
樗里疾勉强扯起嘴角,“保你一命何难……我只是见不得你再受难罢了。”
有新的《灭国论》,百家一时也难以咬定宋初一的罪,活命不难。但……
“你让我查的闵迟。”樗里疾忽然想到造成今日局面的元凶,“他如今是卫国上大夫,官拜右郎中。从各地密探传回的消息来看,八成就是此人所为!”
樗里疾怒极拍案。“忒歹毒了!小人手段!”
宋初一垂眼,闵迟啊……当年你年近三十不过才能与我相当而已,今日我又岂会被你轻易逼死!就让宋某人告诉你。挑错了踏脚石会摔的多惨!
“君上那边可准备好了?”宋初一问道。
樗里疾道,“我看过了,君上做出的竹简就像旧的一模一样,且与你刻的字迹分毫不差。”
宋初一点头,“善。”
“你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才能打起精神应对。”樗里疾拍拍她的肩,语气坚定。“你既喊赢疾一声大哥,赢疾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必保住你。”
“大哥……”宋初一抬手握住他搁在自己肩上的手,“怀瑾今生结识你,何其幸哉!”
直到此刻。听见宋初一动容的言语,樗里疾紧绷的心情才松动几分。
宋初一一贯平静的心底,也难得波动,直到樗里疾离开之后才渐渐平复下来。对于宋初一来说,这辈子有两个大贵人,一个是赵倚楼,另一个就是樗里疾。
“倚楼。”宋初一自语。
她一直知道赵倚楼不是一个志在天下的人,但是大丈夫当顶天立地,她不希望他像坚一样永远跟在别人身后。宋初一没非让他变成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但至少能与她并肩而行,一起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
她宋初一不是怂蛋,也不喜欢怂蛋!
月华清如水,满咸阳不知多少人不眠,而这个深陷罗网之人却是睡的又香又沉。
次日,早膳过后。扁鹊照常给宋初一施针。
樗里疾来接人,看见扁鹊,心中一动便邀请他一同去清风馆听百家争鸣。
虽说各家各派的辩论早已屡见不鲜,但一次百家齐聚,也实在机会难得,便略略准备了一下,随着一同前往观看。
马车之中,扁鹊打量宋初一几眼,中肯的评价道,“怀瑾收拾起来,倒也挺能入眼。”
她今日还是一袭黑色广袖袍服,领口袖口上绣着青灰色的兽纹,头发比平时梳的更整齐,眼上覆着黑色绸带,几乎遮盖了半张脸。
宋初一咧嘴一笑,“前辈慧眼独具。”
“不羞也!”扁鹊笑斥。心中不禁唏嘘,由来天妒英才,天才大都在磨难中夭折,他希望宋初一能好好活下去。
马车行进咸阳城的主干道之后便有些堵了,今日百家齐聚,除了声讨宋初一,彼此之间也难免会有一场论战,所以各国士子闻风赶来,这几日咸阳城人满为患,尤其是清风馆附近,黑压压的一片,壮观至极。
清风馆是秦孝公所设,如今属秦国廷尉府管辖,是为士子而准备专门论政、雄辩、演说自家学术的地方,也是秦国为发掘人才而设,所以并不向使用这里的士子收取任何费用。有人想借用此处宣扬自己的言论主张,或与人辩论,或针砭时弊,只需向廷尉府下辖的文馆投卷,倘若廷尉府认为内容佳,便可以无偿提供场地。如果是有真才实学,秦国便会想法设法收为己用。
而直接想入秦为官的人,便可以直接通过清风馆隔壁的文馆登记投卷,这些文卷,会一卷不落的呈到大良造府,那里有专门审核这些文卷的机构。然而自从孝公与商君先后故去,老氏族企图复辟,手早已伸到文馆,对于他们不利的人才,一律都拦在门外,文卷绝不会呈到大良造和秦公案上,所以这条路子已经断了好几年了,虽最近又重新开辟,但士子对此的信任度已大不如从前。
有黑甲军开道,马车径直驶到清风馆门口。
外面的噪杂声渐渐弱了下来,扁鹊与樗里疾先下了车,随后扶宋初一下来。
千人霎时噤声,只安静了几息,便有些人猜出她的身份,“宋怀瑾!”
“是宋子!”
这两种称呼,显然对她的态度不同。
转眼间声音又杂乱起来,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反对暴政!灭暴政言论!杀宋怀瑾!”
很快便有许多人响应。人们的情绪总是容易被煽动,不出片刻,呼声越发大了起来。
宋初一嘴角一撇,随着樗里疾从容步上清风馆的台阶。
站在高台上的官员大声道,“诸位保持肃静,以便稍后听清馆内侍者的传话!”
他的声音被淹没其中,喊了好几遍也无人搭理。
“呜——”
犀牛角号声鸣起,低沉肃穆的声音让现场激愤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君上到!”虎贲卫粗犷的声音与犀牛角号和在一起,让人仿佛置身军营,零零散散的嘈杂也被压下来。
马车停下,虎贲卫立刻将清风馆正门清出近两丈宽。
一袭玄色广袖华服的赢驷下车,两侧士人连忙躬身行大礼,“参见秦公。”
赢驷脚步不停的往清风馆去,所过之处一片参拜声。
在清风馆门口的宋初一等三人也都避到一侧,拱手见礼,“参见君上。”
馆内早到的百家诸子亦纷纷出馆迎接。
所有人都躬身参拜,赢驷站在清风馆门口的台阶上,朗声道,“诸位免礼!”
他顿了一下,待众人直身,继续道,“今诸子百家、天下士子疑宋怀瑾有残暴言论,秦用宋怀瑾,诸位也算是怀疑我大秦暴政,疑赢驷暴君,但大秦尚未分辨,宋怀瑾尚未分辨,事情无定论,一切言之尚早,诸位判死刑前请准备好切实证据,否则,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大秦威严,岂能容他人随意污蔑践踏!”
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那年轻君主一身肃冷,气势迫人,数千人的广场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发出丝毫声音。
宋初一紧紧抿唇,赢驷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静观事态变化,倘若无法回转,可以直接把她从秦国踢出去,然而,赢驷却将她和秦国、和他绑在了一起。
这么做固然能够压制住事态的发展,但也要冒风险。
赢驷率先进了清风馆,众人随后陆陆续续进入。
待君臣诸子各自就坐之后,赢驷环视一圈,道,“想来诸位已经看见《灭国论》的手抄本了,宋怀瑾在此,尽可发问。”
君座下方的台上设了二席,左边是受问者之位,右边是发问者之位。
赢驷话音一落,有侍者上前扶宋初一到左边席位坐下,倘若有人想就学术言论上与宋初一辩一辩,就可以坐到右边位置,倘若只是询问只言半句,便不需要坐上来。
“敢问宋子,可知山东六国流出的《灭国论》?”有人立刻便起身发问。
“百家诸子在此,不敢当此称呼。”宋初一先客气了一下,接着道,“前些日已阅那卷《灭国论》。”
“先生以为如何?”那人紧接着问道。
宋初一笃定而言简意赅,“残暴不仁,有逆天道。”
那人陡然厉声质问,“然而如此一卷言论,却是出自你宋怀瑾之手,可是?!”
相对与此人的激烈,宋初一显得如一滩死水,“阁下何出此言?何以证明?”
那人见宋初一不承认,冷哼一声,旋即大声道,“有博弈社中流传,宋怀瑾曾在卫国酒馆中言道:平生最大兴趣就是灭人国!此话可是从你口出?”
“怀瑾在卫国,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既然早有此言,博弈社为何到今日才流传出来?”宋初一不答反问,她冷笑一声,“怀瑾的灭国论也早已写就,为何偏偏待我从巴蜀归来才半月之间传遍山东六国?”
第237章断指之盟誓
“我等……”这苍老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却瞬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名素袍老者拄着手杖吃力的站了起来,一边往宋初一右边的位置走,一边道,“并无切实证据,证明那卷《灭国论》就是你这后生所作,但明面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为天下苍生免遭涂炭,不得不慎重,只要你敢断指赌誓,老朽便信你。”
“相子!”樗里疾忍不住站了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毁伤,相子这个要求是否太过分了?”
“用父母所授盟誓以证自身清白,有何过分?”相子步上台,在右边的作为跪坐下来,“此事暂且不说,道家《灭国论》实令老夫惊艳,愿以法家之学与后生辨上一辨。不知何人教出后生这等才学惊艳的道家子弟?”
他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转向南面次席一袭青衣的中年人,“庄子?”
庄子居然在场!他不是最厌烦参加这种聚会?
宋初一心中一跳,放在腿侧的手微微收紧,她已经知道这世界不是自己原来的世界,可以说,师门问题是她最大的致命漏洞,今日她处于被质疑的被动位置,如果非要逼着说出个一二三……在座的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庄子目光落在宋初一被黑绸带遮去一半的面上,想起在蜀国她讲的那个“梦蝶”,转眼看了相子一眼,“且看输赢吧。”
“怎么,庄子不是淡薄红尘?却还在意输赢?”相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庄子闲闲的抄起手,微挑起唇角,“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道家说的是天道恒平。相子不懂道。不如与我先逍遥山水几日。感悟一番,何故与后生较劲?”
这番话却是一点也没有给相子留情面!
世人只道庄子逍遥不问俗事,却鲜知他其实是一把隐锋芒的利刃,一张利口从不顾人情世故,能说什么中听的话?
“老朽的确不懂。”相子声音丝毫不怒,但眼神似要在庄子身上剜两个洞。“不过难得看到一个顺眼的道家人,自要讨教一番。”
言下之意,就是看着庄子特别不顺眼。
“那请便就是了。”庄子淡然一笑。
言语占了上风,可是相子却皱了皱眉。这才发觉自己被下了套,方才问题竟是被庄子轻松绕开。眼下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就不好再继续盘问。
宋初一转身向右,微微躬身施礼,“请前辈指教。”
“既是辩论就不分学道先后。”相子微微拱手,开始发问,“你在《灭国论》中言。人有欲,故而生出时间万种恶,主张以道家无为之说使人淡薄,岂非变相的灭欲?岂非有失人伦之道?”
如今主流学派中,都有谈到人之“欲”,对于不好的欲望,多是主张用各种办法加以约束,却没有任何一家是宣扬灭掉人之欲望的。
相子并非无缘故的跳出来出风头,而是要为逐渐衰落的法家扳回局面。
当世。之所以有百家争鸣的局面,是因为各家都想证明自己的学说才是最合时的、最实用的,所以相子作为发问一方,主要是抓住《灭国论》中的漏洞进行抨击,证明《灭国论》根本无以治世。
在驳倒宋初一之后,他可以再加以说明法家足以种种好处,达到宣扬法家的目的。只要得到国君的认可,并得重用,法家才能够再次崛起。
这次宋初一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举世皆知。秦国又是借助法家人才强大起来。对法家的好处自然知之甚深,相子就是看准这次机会。才会亲自出马。
“相子言重了。”宋初一直身,“道家一向主张一切顺应自然,从不助长什么,亦不绝不会扼杀什么。灭国论中不过是主张用道家言论教化民众,道家人因明白,道法自然,顺应天命,故而淡薄。我既未强迫人灭欲,又何来‘扼杀’之说?”
“既然如此,怎能保证别人能接受你言论主张?灭国论之说,治国无用乎?”相子直指根本,但他也意识到道家学说,无论怎样都能转圜,想把宋初一驳到哑口无言很难,因此变了策略,一边驳,一边用法家作为对比,一样可以达到目的,“人因有欲,而生法赌,可谓无法不成国,我法家专注法、术、势,富国强兵,重法、变法一段时间便可见成效,敢问如何能见《灭国论》之效?”
宋初一本就没想辩赢,却也不能输。她微微侧头,道,“儒家治国无用乎?礼义仁德教化庶民,何以见效?灭国论本就不是治国实用之道,而是引导人心平和向善之言论,因此怀瑾无法回答相子所问。”
本来的出发点就不同,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没有什么可比性,难以用法家学术推翻《灭国论》,就算相子本人能把宋初一驳倒,也难以证明法家学术更强。
到这个地步,相子的目的也达到了一部分,以他的身份地位,再纠缠下去难免显得没有风度,遂沉吟一下,拱手道,“倒是老朽偏执了,多谢赐教。”
“相子言重。”宋初一还礼。
相子起身回位。
这是正经的学术交流与较量,就算落下风,抑或辩输了,也不会有人恶意嘲笑,更何况在此之前,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灭国论》本质。
“在下儒门吴继。”随着相子入座,儒家后排有人站了起来,“据闻宋先生主张灭巴蜀,并且以计谋乱蜀……既然先生主张道家学术,为何做此灭人国之事?”
宋初一道,“据说……也不过是传言而已,秦公在此,您大可问清楚。”
赢驷主动开口道,“巴蜀之乱已经近百年,近来更是愈发不可收拾,岂是宋子可为?我大秦平桀纣之乱,先生如此说,是质疑我秦国别有居心?”
不仅解释,而且倒打一耙。
吴继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坐在左下的墨家大弟子开口道,“言归正传,老夫倒是觉得相子提议甚好。我等不能证明山东六国流传的爆逆言论是宋怀瑾所为,但宋怀瑾也无切实证据证明不是自己所为,事情至此,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吧?”
第238章前世今生缘
墨家巨子年事已高,因此并未亲至,只派了坐下大弟子曲锢前来。墨家无意为难宋初一,也无意与秦国对立,只要宋初一肯发誓,便没有再追究的必要了。
墨家的学派宗旨是“义”,当世之上与儒家并为最大、影响力最深的两个学派,而相对于儒家的松散,墨家内部结构严密,规矩森严,是一把战斗力极强的利刃。
“以血盟誓即可,何必要残体?”一名大儒皱眉,并不认同。
誓是必须发,关键是如何发的问题,在这个上面,就连赢驷也没有发言权。
“那残暴言论涂炭天下生灵,不赌以大誓,如何令天下信服。”曲锢看向宋初一,朗声问道,“宋怀瑾,你可敢残指以明清白!”
就算没有人要求,宋初一也会以赌誓,只是没想到相子先提出来了,而且不愧是法家的烈性子,开口就是断指盟誓。法家向来以公正严明着称,严于律己、严于律人,并非独独针对宋初一。
君子,能为自己说错的一句话、做错的一件事情,自裁以谢罪,为了证明自己的品德,亦可以豁出性命!这是在这个世上的生存法则,纵然,君子之道已经逐渐衰落,但只要百家学派还在,这些生存法则就无法被彻底抹杀。
“生死事小,失节事大。”宋初一缓缓说着,抬起手,“刀来!”
“不……”樗里疾猛然直身,话刚出口,却被赢驷冷声打断。“宋子磊落!上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确算是很好了……在场肯定有人要搅局,如果一直推三阻四,恐怕处境会更加糟糕。樗里疾眼睛泛红。硬生生逼自己坐了回去。
黑甲军将一把短刀送到宋初一面前,钦佩她的果敢磊落,“宋子请!”
“慢着!诸子事情没弄清楚。就让宋子发毒誓,以众强凌弱,是否不妥?”一人从南墙角落站了起来。
宋初一已经将刀拔出鞘,这人言语中是维护她的意思,但也不排除是想继续搅合,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如果是前世,别人能攻击的也不过是她的女子身。但今生……灭国论、她的出身、她的师门,还有……她在蜀国的种种作为,或许别人不知,但当时闵迟也在蜀国,未必不清楚!
事情就此了结。舍下一根指头也不算什么。但这一根指头不能白舍……
“阁下可是魏人?”宋初一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非是魏人,宋子何出此言?”
“在座可有魏人?”宋初一扬声道。
座下零零散散有人应声。
宋初一将手摊开在案上,微微挑起嘴角,“劳烦诸位转告贵国右郎中,他也不过只能攻击宋怀瑾本人罢了!就算宋某今日死于流言,也不能证明他就比宋某本事!”
话音一落,扬刀挥下。
众人还在想她话中的意思,却见一袭青衣如影般闪身到台上。一只手稳稳的抓住宋初一握刀的手,猛的转了个方向。
冷光一闪,鲜血四溅。
宋初一愣住,满屋的人也都长大嘴巴,略有些失态的盯着这一幕。
案上确实落了一根尾指,却不是宋初一的。而是庄子的!
“这个誓言,我替她发了。”庄子不顾众人惊讶,对天盟誓,“倘若那流传在山东列国的残暴之言是宋怀瑾所为,我愿代她受上苍惩戒,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说罢,松开宋初一的手,洒然而去。
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流下,宋初一像是被灼烫一般,一松手,短刀咣啷一声掉在地板上。
为什么?这一世不过一面之缘,饮了一场酒,为什么替她盟这样重的誓言!宋初一喉头滚动,眼中温热的水渍将覆眼的黑绸浸湿。
宋初一猛然起身,伸手扯下绸带,可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辨不出方向。
记忆里的师父,一直是个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的人,活的自在却也孤寂,他一向对师徒情谊也一副淡淡的模样。别说今生浅相识,便是前世,宋初一也不会想象师父有一天会把她的事情揽在身上。
若说此世庄子非彼世庄子,可,他绝然离去的行事风格,又如前世如出一辙。
宋初一缓缓坐下,伸手摸到案上浸在血水里的断指,忽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直固若金汤的心墙瞬间崩塌,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她伏案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满案的血浸染在玄色衣袍上,只留下微暗的痕迹。
众人被这一变故惊的什么都忘记了。
纵然庄子的言论对治国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但是不可否认他的才学惊艳天下,那些气势恢宏、瑰丽无可比拟的文章,那些对天道彻悟的言论……皆受当下士子推崇,可说地位比孟子更超然。
这样一个圣人,却遭受断指之难……
纵然,众人不知他与宋初一的师徒关系,也并未逼师受过,但事情既已经发生,便是不争的事实,在场之人无不羞惭悔恨,均不愿再回想,便心照不宣的将此事揭了过去。
受魏王命令过来煽动舆论的人也未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心知此事已经了结,这时谁要是再对宋初一发难,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樗里疾回过神来,看见宋初一伏在案上,久久未能起身,心中钝痛。
“庄子已代徒发毒誓,诸子看……是让宋怀瑾再发一个呢?还是就此作罢?”赢驷冷漠的声音打破寂静。
“我等信庄子。”众人齐声道。
“《灭国论》迅速流传山东六国,此事甚为蹊跷,不论此人是针对大秦还是针对宋子。赢驷绝不会善罢甘休!”赢驷缓缓起身,目光从宋初一背影掠过,“诸位既齐聚秦国,可尽情论学。秦定当尽地主之谊。”
“恭送秦君。”众人施礼目送他离开。
樗里疾迅速上前扶宋初一随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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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马车里,樗里疾焦急的看着扁鹊。
扁鹊收回把脉的手,“昏了过去。并无大碍。”
樗里疾叹了口气,他也摸不准宋初一的性子,但能清楚感觉到,她根本不在乎斩断自己一根尾指,却不能接受庄子代她受难。
樗里疾不明白,庄子既然刚开始不认她,为何又要有此一举呢?
“真是不懂道家人!”扁鹊也说出了樗里疾的疑惑。
朦胧中。
宋初一又回想起许多年前。师父那声叹息。
“我已决意斩断俗事尘缘,你非让我如此挂牵,当真是孽障!揍你都是轻的!”
那还是在师门时,她偷偷潜入附近的鬼谷,被谷中机关所伤。当时被鬼谷弟子送回师门,庄子当着他们的面把她痛揍了一顿。
当时她只有六岁多,高烧之中隐隐听见师父这句咬牙切齿的话。可是时间太久了,后来她出师门,辗转世上,受了诸多磨难,几经生死,师父都没有再管过她,于是这句话也被淹没在时间洪流里。不知怎的。现在居然十分清晰的记起。
沉沉一觉,宋初一再醒时已经是一天后了。
“先生醒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子声音。
宋初一愣了一下,“是……赢玺公主?”
“先生还记得我?”赢玺看着宋初一苍白的脸,喜悦被冲淡了几分,“没想到墨家也会迫先生……”
“原该遭此劫,公主不必往心里去。”宋初一转而问道。“这是哪里?”
“还是先生府中,大哥不放心你,所以遣我来看着。”赢玺道。
“公主可知那根断指在何处?”宋初一问道。
赢玺起身到外室,从案上捧了一个匣子返回床榻前,“二哥用冰把断指存在这个匣子里了,说等先生醒来再处置。”
宋初一接过匣子,轻轻抚着上面的漆绘,指端能感觉到从里面渗出的冰凉。
她是一个习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就连今日的境地,亦在她意料之中。可以说,造成今日的局面有一方面因为事态的确已经难以控制,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故意放任。她需要一个契机,把自己关于“灭国论”、出身等等潜藏的危机推出去,然后化解。这个契机来了,只是来的太过凶险。
闵迟手段虽然阴险,但宋初一也从中看见了机会,从而加以利用。
一切险险的被她握在手中,但这世上总有不受控制的事情,她千算万算,也不会算到庄子会突然出面。
这一根断指,帮她拦去之后许多要应对的事情,然而,她心中没有任何侥幸之感,也没有一丝丝开心。
宋初一让赢玺帮忙在府中找了块合适的地方,亲手将匣子埋了之后,久久站在院中。
“先生,有客人拜访。”寍丫道。
宋初一回过神来,“何人?”
“先生现在身体不合适见客。”赢玺见宋初一单薄如纸的身子,觉得她可能随时倒下,不禁皱眉道,“大哥让我来看着先生,先生要是有个好歹,他会扒了我的皮!”
宋初一也没有太多精力,正欲回绝,却听寍丫道,“他说他叫闵子缓。”
“哈!”宋初一冷笑一声,“想来看我落魄的模样吗?我就遂了他的愿。寍丫,带他到这里来!”
“闵子缓……闵迟?不就是那个魏国右郎中!”赢玺惊讶道,“他倒是有胆。”
宋初一顺着石板路走进亭中坐下,赢玺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片刻,寍丫领着一袭青灰袍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宋先生。”闵迟身量比从前高出大半头,也更接近成熟男人的体型,清风朗月一般的气度,彷如这浊世里纤尘不染的翩翩君子。
赢玺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人,若非事先知道,很难相信此人手段阴险。
“闵先生何故来访?”宋初一身子微微倚着扶手,面上微带笑意,看不出丝毫仇恨的模样。
闵迟拱手道,“先生在学论会上直言挑衅,闵某已经听说,亦听闻先生身体有恙,所以特来看望。”
“有心了。请坐。”宋初一道。
第239章好个闵子缓
闵迟入亭坐下,转眼看向赢玺,“在下想与宋先生私话几句,不知女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这般清雅人物,却表里不一,赢玺目光不由自主的带着戒备和厌恶。
“请公主回避一下吧。”宋初一开口道。
赢玺想着,这闵迟虽然卑鄙,却还没有下作到动用刺客的地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便给了宋初一面子,起身出了亭子。
“闵先生有何事,说罢。”宋初一淡淡道。
闵迟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瘦弱青年,缓缓道,“在下本以为,宋先生能有什么高明手段,却万没有想到,只是在受难之前反咬在下一口,宋先生以为如此便能伤我分毫?”
闵迟说完,微微抿起嘴,这并不是他的来意,可是不知怎的,张嘴便说出这样敌对的话来……宿命,注定他们只能做敌人吧。
“何谓高明?于宋怀瑾来说,能奏效的就叫高明。”宋初一拢在袖中的手互相交握,轻轻摩挲着自己左手的尾指,声音里泄露出几分寒凉,“至于散播流言这种游戏,宋某已经没有耐性玩下去了。诚如我在学论会上所言,你也不过就能逢迎主上换取名利罢了,当初与你说以天下为棋,对弈一场,实在是抬举你了,我今日,便收回这句话。”
闵迟脸色僵硬起来,看向宋初一的目光带了几分戾气,冷冷道,“宋先生时至今日还能大言不惭,闵某佩服。”
然而。他的怒气只消一句话的功夫便被自己压制住。
他望着她的衣角,迟疑了片刻,忽然突兀的问道,“听闻你在蜀中受了伤。累及眼睛,如今怎样?”
宋初一摩挲尾指的动作微微一顿,这句话与她记忆里那个清朗的声音重合:让我瞧瞧。听闻你在秦国议和中受了伤,可痊愈了?
她顿时失去了敷衍的耐心,“不劳挂心。你也不必处处试探,宋怀瑾的招,绝对的堂堂正正!请吧!”
显然已经直接逐客了。
“那就祝你早日康复!告辞。”闵迟是个要强的人,宋初一话已至此,他纵然还有些话想说。也绝不会再留片刻。
带着满腔怒气从府中出来,闵迟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漆黑的大门,目光复杂起来——他这是送上门的自讨羞辱啊!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又何必生气呢?他来。既不为了试探也不是为了看宋初一狼狈模样,但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决定来了!
闵迟长叹一声,大步离开。
府内,凉亭中。
赢玺止步在亭外,看着宋初一独坐的模样,似乎隐透孤独,就像她许多次看见大哥独坐角楼中观景的模样。
“先生,我昨晚听说巴蜀又传来捷报了呢!”赢玺笑着坐在她身边。
宋初一有些疲惫的一笑。“是嘛,许是很快就能凯旋了。”
“都是先生的功劳!”赢玺本想再多说些话开解开解她,但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只能道,“先生累了吧,我扶先生去休息吧?”
宋初一起身。“岂敢如此劳烦公主,公主为怀瑾劳心费神,怀瑾已是无以为报。想来天色也不早了,公主早些回去歇息吧。”
赢玺看出宋初一对她的客气疏离,却也不以为怪,但凡臣子,绝大多数都是如此。她身为嫡系公主,对臣子们再好再礼遇,也只算恩赐,不算情。倘若真有哪个人立马就顺着杆子往上爬,她反倒要戒备了。
陇西人爽快,赢玺性子亦如是,“既是如此,我便回去复命了,先生保重!”
“怀瑾不便送公主,还望见谅。”宋初一拱手道。
赢玺俏皮一笑,道,“先生将来要做大秦栋梁的,赢玺岂能劳动?我自去吔!”
宋初一莞尔,听着赢玺蹦蹦跳跳的脚步声远离,才顺着石板小道缓缓前行。
“先生。”寍丫赶过来伸手扶着她。
天色将暮,西边红彤彤的云羽毛似的堆积,形如垂天之翼,仿佛蓄积着不可预估的力量,随时可能振翅扶摇直上九万里碧霄。
百家聚集,就算是来问罪,也本应当热闹非凡,然而因为庄子断指之事而显得出奇的沉默。宋初一和赢驷在论学会上别有所指的言辞,渐渐成为了众人的关注重点。
接下来数日,不断有人到宋初一府上打听她那日的话究竟是何意,是否有人陷害于她?倘若真有人如此歹毒,百家必然为她讨回公道!
说出真相,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但她斟酌几遍,心觉得此举未必能至闵迟于死地,她也就乐得在为难他的同时,给自己广播好名声。
有时候受害者越是风光霁月,越能引的诸子百家同仇敌忾,因此对于来询问者,宋初一都是称病避而不见,让寍丫回话,只说是“私人纠葛,不足道也”。
由得别人去猜,由别人去烦。
知道闵迟会过的不好,宋初一也就安安心心的养病,闲来无事时,写逗逗白刃,钓钓鱼,逐渐从阴郁中走了出来。
庄子本人就精通医术,宋初一自是不担忧他受伤问题,只是每每想到那断指,她就心中刺痛,一口气闷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
扁鹊由病推心,知晓她怒气难平,只好每日找她闲谈论道,或直接或委婉的劝导开解。可惜,宋初一虽然是个冷情之人,也一贯拿得起放得下,但偏对这件事情难以释怀。好在她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平时嬉笑怒骂间,丝毫看不出一丝怀恨的痕迹。
足足三个多月过去,十月底,陇西已经进入初冬。
而巴蜀的战事终于落下帷幕!这一场战争,可谓龙卷风式,从秦军进入巴蜀开始算起,短短六个月,连灭了三个实力强盛的国家,足足把秦国的版图开拓大出一倍!
秦国,骤然成为一个可以与楚国土面积匹敌的大国!而与楚国相比,秦国拥有居高临下的战略位置,雄狮铁骑,还有一位年轻且雄才伟略的君主,此等形势,俨然已经成为七国之中最强盛之国!
山东六国顿时紧张起来——卧榻之侧,一头雄狮蓄势待发,岂能安枕?!
而六国之中,当数魏国最为紧张,秦魏世仇,秦据守险关而魏国一马平川,待秦国雄师从巴蜀返回,想踏平魏国岂非轻而易举?
咣啷!
一只精致的漆绘小几被魏王一脚踹飞出去近一丈,他狠狠拍案,咬牙切齿的道,“这个宋怀瑾!这个宋怀瑾!恨煞寡人也!”
“闵子缓,你说,你说说用什么法子能把此人除去!寡人要他死!不行就动用刺客!”魏王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好不容易睡踏实几天,陡遭晴天霹雳,怎么能淡定?
“父王,不可!”太子赫连忙出声阻止,“无故诛杀士人贤者,要遭天下口诛的呀!”
魏王一屁股坐在位置上,呼哧呼哧的穿着气,衣衫散乱,形容颇为狼狈。
“我王先冷静。”闵迟直身道,“秦国兵力毕竟只有那么多,他们陡然扩大版图,要分散兵力去稳定新地,巴蜀民风彪悍,非我族类,岂是那么容易能吃下?况且,楚国已经攻入巴国,并且占了十余里地,秦国一方面要应付巴蜀,一方面又要应对强楚,必然在巴蜀之地驻以重兵……原本国土的防守势必要松动,也许,我们正可以趁机攻取河西之地和离石要塞,占据天险,再练就强兵,不是没有机会灭秦!”
魏王愣了愣,陡然抚掌大笑,“好个闵子缓,大善!”
因为在此逼杀宋初一失利,魏王迁怒闵迟,但经此一番话,他才发觉闵迟果然是有大才。这才想到,闵迟所长在于谋国谋兵,让他用阴谋诡计来逼杀一个人,或许真是没用对地方。
短短一番话,魏王对闵迟又充满了信心。
魏王此人是有魄力的,然他没有识才驭才之能,更不擅辨人性知人心,又偏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优点。像他这样的人,倘若一开始便遇到忠义国士,则如虎添翼,然他受人蒙蔽,几番与此等国士失之交臂,因此魏国在他手里也只能走下坡路。
而随着魏王年纪越大,处政能力也大不如从前,而且又添诸多心病,就如一头垂垂老矣的豹子,不能继续捕猎,然利爪犹在,随时可能伤到近身之人。
商议完对秦政策,魏王已然困倦不堪,众人从殿中退出,各自回府。
“右郎中。”
闵迟顿足,转身看见如水月光下,台阶上立着一名蓝色锦袍、面相敦厚的青年,立即拱手施礼,“见过太子。”
“免礼。”太子赫走下石阶,“子缓雄才伟略,嗣甚慕!”
“太子过誉了。”闵迟道。
太子赫笑了笑,“天色尚早,子缓若是不嫌弃,不如小酌几爵?”
太子赫是第二任太子了,第一任太子申在马陵道之战失利被齐国俘虏,自尽而死,次年便立了公子赫为太子。相较于太子申的锐气,魏赫性子平和敦厚,属于比较稳重的人。
阶上忽然传来两声轻笑,“喝酒啊……加我一个不多吧?”
太子赫面色微变,顺着闵迟的目光回身看过去,见弟弟魏嗣负手而立,笑的一脸灿烂。
第240章再见碧洗天
公子嗣的面容与已故去的太子赫十分相像,俊朗英气,那份锐气亦有两三分相类。
太子赫最终虽然战败被俘,但作为一国太子,他还算硬气,自杀殉国,保全魏国尊严,也没能让齐国拿他要挟魏国。魏王或许是出于对太子赫的痛心和怀念,对公子嗣颇为不同。
闵迟仰头看了看天,“臣观天象,今夜诸事不宜,太子与公子早些歇着吧,明天,臣定设酒宴向二位赔罪。”
“既然如此,倒不好强求。”太子赫素来不喜公子嗣,立刻便顺着闵迟给的台阶下了。
“吔……”公子嗣抬头看看漫天星斗,抱怨道,“诸事不宜啊……长夜漫漫当真有些寂寞呢……”
说着,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目送那太子赫与闵迟各自离去,才缓步走下石阶。
一夜西风凉,陇西霜降。
阳光下厚厚的一层白霜覆盖咸阳一带,仿佛下了一场雪,映着若碧洗般的天空,分外清爽。
宋府的一个院子里,寍丫穿着羊皮小袄在扫霜,白刃像一只大猫似的跟着扫帚前前后后的扑腾,很快将院中栽种的名贵花草趴扁了一地,好在寍丫也不识货,只觉得不过是几株蔫巴巴的花草而已,顺手就给连根拔了。
这让守着药炉坐在廊上的扁鹊看的分外忧愁。
鸟雀叽叽喳喳,阳光越发明亮起来,透过格窗在寝房的地板上留下了明亮的光斑。
宋初一动了动眼皮,微微张开眼睛。
入眼似乎是黄褐色的梁柱。她怔了怔,猛然睁大眼睛,光线乍然涌入,让太久没有见到光明的眼睛刺痛了一下。稍微适应了一会,她再次慢慢睁眼,模模糊糊的看见屋内摆设。青灰色的帐幔,精致的漆绘长案上摞着一卷卷竹简,镂花青铜香炉,羊皮席榻……
“哈!”静坐半晌,宋初一大笑一声,从榻上跃起,光着脚丫子吧嗒吧嗒的冲出去。
推开房门。阳光瞬间将她包围,眼前出现一瞬的耀白之后,周遭的事物渐渐显现。
宋初一仰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失去的时候,她能够很快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但毕竟陷入黑暗让她生活诸多不便,如今光明毫无预兆的又回来了,实在难掩失而复得的欣喜!
“先生!”寍丫被宋初一的举动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时,连忙丢下扫帚,匆匆跑进屋内把披风取出来给她披上,“先生这是怎么了?快回去穿衣吧。”
对面廊上,扁鹊站起身,盯着赤足散发的宋初一看了半晌。目光落在她那双映着清澈天空的眼上,眉宇间也渐渐染上喜色,“大善!”
扁鹊接手医治宋初一的病已经有三个多月,虽说气海重新盘踞很难,但经过他的精心调养之后,至少每日血气注入上气海的时候。她应该能有一时半刻看见光,可宋初一没有任何复原的迹象。扁鹊都快对自己的医术不自信了,近几日每每对着自己绘制的脉络图发呆,看什么都愁的慌,没想到今日一早便得喜讯!
“怀瑾!能看见东西了?”扁鹊丢下蒲扇,大步走了过来。
“前辈。”宋初一正身给扁鹊行了一个大礼,“怀瑾拜谢前辈!”
这数月来两人每日论道闲谈,早已十分熟稔,宋初一虽是第一次看见扁鹊的长相,却不觉得陌生。
“先生眼睛好了!”寍丫惊叫道。
宋初一转眼,看见身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羊皮小袄,乌发垂辫,红扑扑的鹅蛋脸,圆而挺翘的小鼻头,一双水杏眼盛满欢喜,原来瘦小的寍丫,竟也早已长成个小美人了!
宋初一不禁得意自己识美人本领,伸手揉了揉寍丫的发辫,“嗯,好了!”
“现在看东西应该还很模糊,等气海充盈这种症状便会消失。”扁鹊总算松了口气,他总算没让自己落下什么污点。
寍丫小脸上洋溢着喜悦,做起事情来更是干劲十足,伺候宋初一洗漱用膳,又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待扁鹊给宋初一施针之后,她才闲下来。白刃没心没肺的将院子里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折腾了一遍,一溜烟的跑进来,凑着宋初一袖子蹭着,大爪子不老实的从里面找肉脯。
宋初一心情大好,任由白刃往袖子里钻。待施针服药完毕,琢磨樗里疾每日傍晚才有空来看她,便令人准备马车出去转转。
扁鹊操心了数月,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便决定在家中好好休息。
宋初一出门前,忽然想到甄瑜在后院里好几个月没有动静,心中一惊,别回头出什么事了吧,“寍丫,甄妹子最近在做什么?”
寍丫忧心道,“之前神医说先生血气郁结,让奴不要给您添烦忧……娇娇每日以泪洗面,人都消瘦了,腰肢把掐那么细。”
宋初一挠挠头,想起前段时间她心情不好,甄瑜的及笄之日,她请樗里疾寻了几卷少见的《诗》回来做礼物,并没有帮她庆祝。樗里疾又因为提亲之事,怕小姑娘见到他尴尬,也只送了礼物。
想当初甄峻离开时,她宋某人可是拍着胸脯跟跟人家承诺好好照顾妹子的……
尽管当时彼此都带算计,尽管宋初一不能亲手为甄瑜及笄,尽管她也不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但……总不能让甄峻回来看见好端端的一个妹子变的比黄花还瘦吧!
“去看看吧。”宋初一领着寍丫往后院去。
赢驷赏给宋初一的这处府邸带一眼温泉,别处的浴房都是从温泉中引水过去,因为离的远,水量很小。水温低,只有后院有个极大的温泉池子。
后院是去温泉别院的必经之处,因此甄瑜一个人用着两个最大、景致最美的院子,反倒宋初一和扁鹊像是外人一般。客居一个小别院。
甄瑜从家里自带了十来个奴婢,外加庖厨、粗使奴隶、护院,统共有四五十人。平时连宋初一和扁鹊吃的膳食,都是她在管着。
往后院走的路上,宋初一一边说服自己“甄瑜其实是个好姑娘”,一边觉得,自己这家里的确需要添点人口。
过了二门,有个灰褐色曲裙的侍婢看见宋初一,连忙蹲身行礼。“见过先生。”
“起来吧,你们娇娇呢?”宋初一问道。
侍婢躬身道,“娇娇在别院里。”
宋初一抬脚往里面走,让那侍婢领路,在一株秋海棠附近找到甄瑜。那瘦削的模样。直是比宋初一这个病了好几个月的人还夸张。若说宋初一是瘦竹,她就能随风飘零的娇叶。
眼看着甄峻没几日就要回来了,宋初一寻思着,得赶快给她补补!
“摘花瓣作甚?”宋初一凑近。
甄瑜没想到内院会有别人进入,一时未反应过来,随口道,“做小衣荷用。”
“小衣荷?是何物?”宋初一好奇道。
甄瑜身子一僵,转眼看就宋初一,脸色倏地一红。暗恨自己一时嘴快。
寍丫见甄瑜支吾,便替她答道,“就是塞在小衣里的小荷包,香衣用的,一般及笄的女子都会做一些。”
这下,甄瑜连耳朵根都红了。
宋初一嗅了嗅海棠香。又凑近甄瑜闻了闻香味,中肯的评价道,“这香味不衬你,还是兰香好。”
甄瑜羞的泫然欲泣,将脸埋在胸口,不敢抬头看宋初一。
宋初一恍若未见,温然道,“前些日我遇着些麻烦,妹子及笄时未曾仔细办,今日正要出门帮你补上,可要一起出去?”
甄瑜离宋初一很近,能闻到海棠香气中混着一股类似青草的气息、还有淡淡的药味,是宋初一身上的味道无疑,她微微抬眼,看见宋初一的下巴“去哪儿?”
“妹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宋初一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单纯出去散散心,这段时间闷在府里,差不多要生霉了。
甄瑜道,“我对咸阳不熟。”
“那就去酒馆吃一顿,热闹热闹。”宋初一每日吃着甄氏庖厨的手艺,实在比酒馆里不逊色,只好说寻热闹去。
甄瑜听闻宋初一不是嫌弃自己,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又见她不似印象中的严厉,便点了点头,随侍婢回屋收拾。
这一收拾,可让宋初一等长了脖子!
她自己出门也就是洗把脸,把头发梳整齐,然后穿件得体的衣袍,就是算上沐浴,最多不过一两刻时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一般女子打扮可能要久一点,可没想到这么久!
宋初在凉亭里与白刃窝做一团,扁鹊已经小寐一觉醒来,诧异道,“怀瑾这么快就回来啦?”
“唉!”宋初一爬起身,半靠在白刃身上,支着脑袋,懒懒道,“我还没走。”
“早知道就先出去转悠一圈,回来接她。”宋初一嘀咕道。
快到晌午,宋初一才看见一个兰衣雅致的美人分花拂柳而来,甄瑜原本六七分的姿色,经过一番打扮,竟美的让人挪不开眼去!尤其宋初一现在视力模糊,看那美人儿就仿佛云雾中走来的神女一般。
因着还没有经及笄礼,甄瑜两边还留了垂辫,整体雅致中还有几分活泼。
“先生都移不开眼了呢!”甄瑜身旁的侍女掩嘴悄悄道。
“少胡说,他是我兄长。”甄瑜说完就愣住,他的眼疾好了?
侍女连忙住嘴,敛容垂首,跟着她往亭子那边去。
甄瑜很想喊一声“大哥”,可她实在有些怵宋初一,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先生,您病愈了?”
“嗯,有神医在,如何能不痊愈?走吧。”宋初一打了个呵欠,凑近她仔细打量几眼,点头道,“没白捯饬,这样好看。”
“恭喜先生。”甄瑜抿嘴一笑,乖顺的随着她出府。
第241章似是故人来
甄瑜用的是小型马车,只有三壁,前面以细密的竹帘遮挡,是贵女们出门游玩的常用车。宋初一怕白刃在大街上招摇被别人当做凶兽,或者误伤别人,便坐在它背上,让人知道它是蓄养的,而非野兽。
宋初一特地挑了极为僻静的街巷,吓晕了几个路人后,直接到了一家酒楼,要了个沿街的雅间。
大堂里形形色色的人,望着白刃目瞪口呆。常来酒馆的这些人算见多识广了,他们之中大部分都见过狼,但白刃体型几乎堪比骏马,通体雪白,未露凶相时看起来很是温和,与普通的恶狼完全不同。
大堂内,几乎所有人都盯着白刃,然而却有一名年轻俊秀的士子从宋初一一进门,便死死盯着她的脸,眼中的震惊溢于言表。
“怀义兄?”同几的青年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看傻了啊!”
说罢仰头饮了一爵酒,感叹道,“这咸阳城大了,什么奇事都有,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那么温驯的巨兽,啧,真是威风。”
司马怀义看向他,“德成兄久居咸阳,可知道那驭兽之人是谁?”
吕德成道,“这个啊……我只听闻客卿张仪蓄养猛兽,不过,他是平巴蜀二十万大军的军师,现在不可能在咸阳,怎么,有心结识?”
“实不相瞒,我观他容貌竟……竟似故人。”司马怀义脑中一片纷乱。
吕德成看了一眼他洗到发白的衣襟,“此人衣着虽然朴素,但身边仆从不少,且以他为主的模样,而那位娇娇更是一身华贵。若是故人,说不定能帮衬你一把!不如现在就去拜会?”
“等等吧,我……”司马怀义犹豫道,“我并不确定,贸然上去相认,恐怕太失礼了。”
“他长得像你故人便是缘分。就算不是。或许也能结识一下呢?”吕德成劝道。
司马怀义垂眸,他现在惶惶若丧家之犬,多个朋友多条路,若是一般故人,他也不会犹豫。
“怀义兄在想什么?”吕德成不解道。他们毕竟是士人,上前去拜会的态度谦恭有礼一些。就算别人没有结交的意思,也不会太无礼。
司马怀义道,“实不相瞒,此人相貌像我未过门的夫人。但幼时我家与她家是邻居,算是青梅竹马了,我知她并无兄弟,只一个独女。若她活到现在,与那士子同年岁相仿,所以可能巧合吧。”
“你想太多了,就算不是又如何?我替你去问问!”吕德成说着。便放下酒樽,起身上楼去了。
所谓雅间,亦是三面是墙,朝着走道的这面用竹帘或轻纱垂掩起。
吕德成顺着侍者的指点,轻易便找到宋初一所在的雅间,站在外面拱手道,“咸阳士子吕德成有事求见。”
甄瑜不饮酒,宋初一正自斟自饮,忽听见声音。转头便隐约看见外面站了人,顿了一下,“吕先生进来说话。”
竹帘掀开,吕德成拱手歉然道,“贸然打扰,还请见谅。”
宋初一转了方向,眯着眼睛看见来人是个灰色宽袍士人,约莫二十六岁上下,身量中等。面膛微黑。但皮肤很细腻,蓄着整齐的髭须。看起来不似一般秦人那样高大粗犷,倒是颇有几分楚越男子的细致。
宋初一观吕德成面相平庸,目光并无闪烁,便主动开了腔,“无妨,吕先生有何指教?”
酒馆里面经常碰见此等情形,不过一般坐在大堂里互相搭话要随意一些,入了雅间的人,就是不太想被打扰,所以过来拜会之人首先态度要更加谦恭。
吕德成道,“在下末学之辈,不敢言指教。在下是替朋友前来请教先生一些事情。”
说罢,吕德成也抬眼打量宋初一,方才匆匆一瞥,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白刃身上,并未发现对方竟然如此年轻,不过虽然年轻,但气度十分沉稳,而且,隐隐有些眼熟……
屋内只有一张长案,宋初一起身,领着白刃走到甄瑜身边坐下,向吕德成抬手道,“请坐。”
吕德成上席跪坐下来,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我朋友偶遇先生,觉得先生面貌颇似故人,因怕太过唐突,迟疑不敢来见,在下自作主张替他来问上一问。不知先生能否透露姓名、出身?”
宋初一心头一跳,面上却是丝毫不露端倪,“宋氏,子姓。”
她也想知道,这具身体还有多少“故人”,让她好有应对之策。
吕德成喜道,“宋先生祖籍可是宋国人焦城?”
宋初一示意寍丫给客人上酒,兀自端起酒爵敬了吕德成一爵,转而道,“吕先生说说要寻何人,何等背景吧,若是故人,何不请他一起来叙叙旧?”
“说的也是。”吕德成将司马怀义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问道,“先生家里可有姊妹?”
宋初一眼眸微垂,心里飞快的思索,这故人是认呢?还是不认?
只不过短短一垂眸的瞬间,宋初一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她如今有师门,就不需要出身,庄子虽然未亲口说出她是他的徒弟,但那举动,让天下人皆认定了这个事实。
“我自小在师门长大,除了师父和师兄弟,并无旁的亲人。”宋初一道。
吕德成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又想到结交宋初一,转而道,“在下不才,是上大夫樗里疾府上的门客,祖籍是越国会稽,来秦国七年,现今已经在秦国入籍落户,宋先生来秦多久了?”
“樗里疾?”宋初一欣赏吕德成实诚的性子,且吕德成是秦人,又是樗里疾的门客,早晚是要露馅的,还不如坦荡结识。更何况,她日后也要注意“故人”动向,如此一想,她便不再遮遮掩掩,直身拱手道,“在下宋怀瑾,入秦已近两年。”
“宋怀瑾?!”吕德成惊愕的望着她,忽然想起来为什么看着她眼熟了!那日他也在清风馆门外围观,不过当时远远一面,宋初一面上覆辙黑绸带,又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因此无法认出她来。
“在下真是唐突了!无意冒犯宋子,还请见谅啊!”吕德成惊喜将尴尬冲淡,本想提出让司马怀义上来,由他做东,畅饮一番的,方欲开口,便看见旁边甄瑜发带垂辫,并不像是姬妾之流,便没有贸然开口。
“哪里哪里,本想与吕先生畅饮,不过今日我陪义妹出来玩,择日再请吕先生,如何?”宋初一笑道。
第242章初一的礼物
“那在下就不多叨扰了。”吕德成起身。
“后会有期。”宋初一起身相送。
目送吕德成出去,宋初一端起酒樽,垂眸盯着一圈圈微微荡起的酒液,目光微寒。
“寍丫,你去请谷京,让他抽空去找我,我有事问他。”宋初一道。
“喏。”寍丫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雅间。
前段时日,宋初一一直忙于攻打巴蜀之事,回到咸阳又一直在养眼疾,今日方觉得手头能用之人不少,但心腹之人实在屈指可数。
自从闵迟背叛的那日开始,宋初一对人的戒备心就变的更强了,对人性的多疑似乎已经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甚至对于一直谦卑的坚和寍丫都无法全然放心,所以才会用赐予氏的方法绑住他们。
然而,只有两个心腹之人是不够的,宋初一还需要更多人效忠于自己,因此她需要克服“背叛”给她落下的病根。
“诸位!”楼下有人扬声道。
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向台上看去。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素袍士子站在台上,面膛黝黑,高鼻薄唇,鼻下人中处须着短髭,脸颊凹陷,使得颧骨显得很高。那袍子颜色泛旧,衣袖领口诸多地方也已经破损,但鬓发整齐,举止大方。
“在下魏国士子徐长宁,今日前来,欲论秦得巴蜀之祸!”徐长宁朗声道。
此言一出,整个酒馆中哗然。
“徐先生说来听听!”立刻有人道。
徐长宁微微一笑,道。“在下曾亲至巴蜀,深知巴蜀之民乃是蛮族异类,想令其屈服,必动用武力。然秦国兵力有定数,倘若在巴蜀驻以重兵,秦何以拒魏、赵、韩、楚等诸国?倘若诸国趁机攻打。秦也不过徒有和楚相抗的版图,兵力却连韩国都比不上!因此,在下才说秦得巴蜀,实乃祸事!”
这番道理,也不是只有徐长宁一个人懂,只是他第一个站在公众场合提出来罢了,况他说的简洁明了。有理有据,很容易令人信服。
雅间内,甄瑜悄悄看了宋初一的反应,见她浑然未听见一般,不禁问了一句。“先生可同意他这说法?”
甄瑜这些日子虽在后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再加上之前从甄峻那里听来消息,她隐隐明白,攻打巴蜀这件事情与宋初一有莫大关系。
“吃饭被噎着,你还吃不成?”宋初一说着,目光却透过窗子望向大街,盯着吕德成和另外一个年轻人。
远远看着,那年轻人竟是比吕德成高出大半头。体型匀称。宋初一只看了一个侧面,模糊中只能看见模样似乎生的不错。
想来,那就是所谓的“故人”了。
“秦平巴蜀桀纣之乱不错,但若有人主张吞并巴蜀,实在不切实际!”徐长宁铿锵有力的道。
“秦国本就是平巴蜀之乱!何曾说过要吞并巴蜀?”有人不满道。
徐长宁哈哈一笑,“阁下莫说笑话。列国纷争,哪一个不是争的土地人民?平桀纣乱相,不过是个好听的说辞罢了!在下既然诚心论时政,又何必披着那层虚伪的皮?!”
外面吕德成二人已经走远,宋初一收回眼神,恰听见这么一句话,不禁莞尔。
“先生笑什么?这位徐先生说的不对吗?”甄瑜倒是觉得很是犀利,很有道理。
“非也。”宋初一笑道,“对于不对有待考量,我不过是笑这徐先生真挚的可爱。”
这世上之所以明白人少,并非是真的都糊涂,而是大多数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不明白。”甄瑜蹙眉道。
“很多真相都是血淋淋,懂有懂的好处,不懂有不懂得好。”宋初一道。如果没有一颗坚强的心,还是糊涂些好。
“彩!”
楼下轰然喝彩,想来是徐长宁又说了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学术言论。
宋初一向甄瑜招了招手,与她耳语了几句。
“这……”甄瑜紧张的看着她。
宋初一鼓励的点点头,“机会稍纵即逝,你读书,难道只是为了闺房娱乐不成?”
这样直接的话,让甄瑜涨红脸,心中不服,起身领着婢女便走了出去。
宋初一呵呵一笑,小姑娘真是经不起激将。
“这位先生请留步,我有话想请教先生。”外面响起甄瑜清泠泠的声音。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正要走下台的徐长宁抬头顺着声音向二楼看过来,大堂中许多人也都好奇的抬头。
甄瑜与徐长宁的目光相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盛装的甄瑜有空谷幽兰之灵气,亦有春华之烂漫,加之这副欲语还休的模样,令徐长宁不禁愣住。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一件事情岂能只有一面祸利?先生只说得巴蜀之于大秦之祸,是否太过偏颇?”甄瑜问道。
徐长宁回过神来,拱手道,“得巴蜀之利,想必众人皆知,因此在下今日只谈祸之一面,至于利弊,众人心中皆有计较,在下自是不必多言。”
“方才先生说,针砭时政,不需披着一层虚伪的皮,然则,依我看来,先生所谓的‘真实’实在浮于表象,连我一个小女子都懂得的道理,在座饱学之士又如何不知?先生今日言辞,是无真才实学,抑或,哗众取宠乎?”这样尖锐的话,从甄瑜口中说出来竟不觉得刺耳。
徐长宁没有想到,一个看起来如此柔美温婉的女子,竟然言辞如此犀利,且一番话说的他进退不得,倘若返回继续拿出真才实学的将此事剖析一番。那也显得他太容易拿捏了,连一个小女子只言片语便能左右他,日后如何在秦国混下去?但倘若不给予回应,岂不是证明他实力不过如此而已?
只须臾。竟让徐长宁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彩!”有人看明白甄瑜这番话把徐长宁逼入了怎样的境地,立刻给予支持。
其实徐长宁方才那些言论虽然不算鞭辟入里,但也着实不是平庸之辈能说出来的。有时候,事实本就不复杂,但未必人人都能看出来。
“学论无老少男女之分,姑娘所言有礼,若是方便,在下想请姑娘指教一二。”徐长宁拱手道。
甄瑜紧张的揪住自己的袖子,方才那些花都是宋初一教的。她本身就是个个柔和的性子,这些年接触的又是儒家君子中庸之学,绝对不是一个有攻击性的人,若是聊诗歌曲赋她倒是很有些话说,可针尖对麦芒的与人论时政……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做不到。
宋初一叹了口气。这姑娘咋就连拒绝都不会呢?若说不方便,徐长宁能逼着你一个小女子上台不成?真是少教一句都不行。
罢了!
宋初一挑帘子走出去,走到甄瑜身边,轻轻拍了拍她,垂眸向下看了一眼,冲徐长宁拱手道,“舍妹年幼不知事,言辞对先生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众人见甄瑜还留有垂辫。心中对她更高看了几分,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能有这番见地,这份手段,实在难能可贵,更难得的是。居然气质长相不俗!
“大哥。”甄瑜在众目睽睽之中,像是抓到浮木一般,一声“大哥”脱口而出。
外人不知她是胆怯,只道是家教森严,她畏兄长威严。
“舍妹见地非凡,哪有得罪之说?”徐长宁拱手回礼,“令妹已有如此见识,想必兄台更是不凡,不知能否有幸请教?”
“不敢。”宋初一微微笑道,“我这妹子乃是出自儒门,自幼好读书,在下一贯散漫的很,不敢言指教,在下很仰慕徐先生才学,先生若是不嫌弃,上来共饮如何?”
“善!”徐长宁痛快应了。
众人目送徐长宁与宋初一寒暄着进入雅间,不禁有些艳羡,那样的人家,那种美貌又兼有才学的女子,若能求取回家,对于仕途来说实在是一大助力。
“在下要多谢兄台。”徐长宁向宋初一施了一礼。
“哦?徐先生何出此言?”宋初一不解道。
徐长宁笑甩甩袖子,“在下两袖清风,浑身上下的钱财加起来,连一爵酒都不够买,本打算进来说完话便走,不想有先生相邀,实在欢喜的很。”
宋初一击案大笑,旋即端起一爵酒,“徐兄真是个妙人,来敬先生一爵!”
两人饮罢一爵,徐长宁道,“还未请教兄台姓名?”
“在下宋怀瑾。”宋初一道。
“啊!失敬失敬!在下久仰先生大名!实在未曾想到先生竟是年少英才!”徐长宁直身施礼。
虽说长幼有序,但是像徐长宁和宋初一这种年龄差距不算太大的,自以名声和学识为尊。
“徐兄不如此客气。”宋初一道。
徐长宁看了甄瑜一眼,叹道,“有先生这般兄长,难怪乎宋姑娘能有此见识。”
就算徐长宁不说,宋初一也会找机会解释,他主动说起更好,“她是我义妹,甄氏。”
“在下唐突,请先生和甄姑娘勿见怪。”徐长宁歉然道。
“宋某从不拘礼,就喜徐兄这般洒脱性子。”宋初一笑道。
徐长宁与宋初一性子很是相投,两人聊的尽兴,徐长宁竟是把起初来意给忘记了,真正的视美人如无物。
待到酒罢,各自分手,徐长宁才回想起美人的美来,不由暗恨自己没有好好把握机会。
等徐长宁离开,宋初一看了甄瑜一眼,“这是我送给你的及笄礼物,好生把握吧。”
“及笄礼物?”甄瑜目光由茫然渐渐清明,“多谢……宋大哥。”
宋初一给甄瑜的及笄礼物自然不是徐长宁,而是利用徐长宁博来的好名声。
宋初一转眼看向街上,陷入沉思,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夫君……虽然可以装作不相识,但她不是一个喜欢让事情失控的人,不早早处理,总觉得如芒在背。
第243章好贵一身血
宋初一带着白刃,不方便在外面兜兜转转,在酒馆里又听了一场辩论,待寍丫回来,便捡着僻静的道路回府。
经过这一日,甄瑜明白了这个看似与她年岁相差不大的年轻人,能够给她的远远比自己的亲兄长要多的多。
不过,宋初一可不是什么乐善好施之辈,她对甄瑜的好,都将由甄峻乃至甄氏家族来还,作为她左膀右臂的甄氏在一定程度上的强大,于她来说有利无弊。
樗里疾当日下午来看宋初一,得知她眼疾痊愈之事,欣喜若狂,立即遣人将好消息回禀君上,之后便盘算择日摆酒席为她庆祝。
倒是宋初一已然从欣喜中平静下来,开始收拾起府内外的事情,“大哥,我这院子里缺人手,大哥可有好门路弄几个干净的仆婢来?”
奴仆和奴隶有本质区别,奴隶相当于牲口,只要能养得起,权贵家中愿意养多少就养多少,并没有数量上的规定,而奴仆比奴隶要高级的多,根据权贵等级的不同,家中可以养的奴仆也有定数。
秦国在变法时就早已经废除了奴隶制,虽然还没有禁止奴隶交易,但市场上全部都是别国运来的奴隶,秦人买进来,就可以直接入家籍,作为奴仆使用。对于所有奴隶来说,无不梦想自己被卖到秦国,因为下人的日子比牲口要好的多了。
宋初一说的就是奴隶交易。
“我府中管事就有些门路。”樗里疾顿了一下道,“尽管都是好的,但毕竟能挑选的人数少,你可以先添上几个将就着用,待我明日与廷尉府打听打听,再添齐不迟。”
“善。”宋初一道。
樗里疾令身边的仆从回家询问。樗里疾府上的管事办事十分利索,半个时辰后就回话说,今晚便可以安排送人进府。
一起用完晚膳之后,樗里疾家的管事已经与商社管事运了一批十岁到三十岁不等的奴隶过来。
院子里挑起了灯笼,照的一片亮堂。
宋初一坐在正堂前面的廊上。略略扫了一眼面前一排十来岁的女孩子。“都几岁了?”
商社管事是个三十岁的矮胖中年男人,听宋初一问话,立刻吩咐道,“从左头开始,回先生的话!”
“奴九岁……”
“奴十三岁……”
十个孩子依次报了岁数,宋初一留下了两个。一个是十三岁,一个十五岁。
宋初一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模样都还算周正,问了几句话。便都留了下来,让寍丫安排她们做些洒扫之类的活。接着留了几个年轻体壮男子,两个妇人。
即使这些都是精挑细选的干净奴隶,但除了那两个十余岁的丫头,其他都是粗使,不值几个钱,再加上那商社管事想拉关系。便将价格压的很低。
“还有几个,宋子是否要看看?”商社管事问道。
“嗯。”宋初一点头。
商社管事一拍手,院外环佩叮当响起,九名面覆轻纱、体态婀娜的妙龄女子缓缓而来,莲步轻移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九女走到宋初一和樗里疾面前,微微蹲身,声音像是黄莺歌声婉转,“见过上大夫,见过宋子。”
樗里疾蹙眉。这些美人明摆着是以色侍人,他看了自家管事一眼。
管事敏锐的察觉到樗里疾的不悦,正欲张嘴说些什么,却听宋初一很是欢快的道,“最右边的一个,把面纱取下来。”
樗里疾怔了一下,转眼看向宋初一说的那名美人。
微晃的光线下,那美人一袭浅绯色流云纹曲裾的少女,身量不高但姿态绰约。一双黑白分明的澈然眼眸平静无波。竟是与宋初一如出一辙!
少女依言取下面纱,露出一张美艳的容颜。瞬间将方才平静之感冲淡。
少女肤色如雪,月光与灯笼光线交错,在她面上弱有光浮动,臻首蛾眉,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唇小巧丰润泛着水光。的确是一张美丽的容颜,青涩中带着妖冶。
“宋子。”少女轻声唤道。
“转一圈,我瞧瞧?”宋初一道。
少女轻轻展开双手,将腰肢完全呈现,缓缓转了一圈。
“善。”宋初一点头,问道,“叫什么?哪国人?”
少女微微垂首,“奴姓芈[mǐ],楚国人。”
宋初一与樗里疾均是有些吃惊。楚国王族芈姓熊氏,这芈姬多半是楚国王族所出的女儿。
不过想想,楚国传承几百年来,楚国王室的开枝散叶早有数不清的分支,芈姬只有姓没有氏,恐怕是哪个落寞旁支所出。
“宋子真是好眼力,芈姬虽不是这些美人中最好看的,却是血统最为高贵的一个,还略识得几个字呢!”商社管事见宋初一似乎很是意动,连忙趁机道,“你们几个都把面纱取下来吧。”
樗里疾看向宋初一,见她看的十分起劲,不禁无奈的摇摇头。
剩下八名美人也都露出面容,果真个个姿容妍妍,整个院子都显得亮堂了许多,这样一看,芈姬在其中倒不算太起眼了。
宋初一弯起眼睛瞧了一圈,“开个价吧,我就要这一个。”
商社管事笑道,“宋子若是喜欢,就送与宋子便是。”
“大哥不挑一个?这几位美人姿容实在难得一见呢!”宋初一看向樗里疾。
“不了,家里没有大妇管着,女人多了乱。”樗里疾婉拒。
宋初一点头赞同,转头对商社管事道,“开价吧,我素来不喜白占便宜,千金难买心头好,这美人甚合我心意,就算是桩买卖,我也承情了。”
这话若是让籍羽听了,定然要嗤之以鼻,宋某人不是不爱白占便宜,而是捡着不麻烦的占。
“那就二十金吧。”商社管事道。
这个价钱确实是吐血良心价,像芈姬这样有血统有容貌,又识得几个字的女子,往别的权贵那里一卖就得四五十金。
“真是一身好贵的血!”寍丫咋舌,她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但估摸着最多也就十来个布币吧!
同样都是人,贵贱天壤之别。
商社管事领人出去,正遇上白刃窜进来,走在前面奴隶看见一头巨狼,吓的惊叫起来,有些滚爬在地,还有些更惨些的直接已经屎尿失禁。
而那些美人虽然花容失色,有一个直接晕了过去,但还不算太失态。
宋初一看了一眼面色转瞬间便恢复平静的芈姬,对寍丫道,“贵的可不是血,如果你想,也可以很贵。”
白刃窜到宋初一身边,拽着宋初一的袖子扒拉肉干吃。
宋初一请樗里疾家的管事帮着给安排仆婢安顿下来,宋初一与樗里疾去书房说话。
刚刚坐下,宋初一便问道,“大哥,你府上可有个叫吕德成的门客?”
第244章不离亦不弃
樗里疾疑惑道,“正是,怀瑾如何认识他?”
“今日在酒馆里碰见。”宋初一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身世,所以并不打算向樗里疾说实情。
樗里疾素有智者之称,这世上再缜密的谎言也会有漏洞,对他扯谎求取帮助,无疑是愚蠢的行为。以樗里疾的性子说谎,就算他看破也绝不会拆穿。宋初一算不得君子,却也不愿在樗里疾面前做龌龊小人。
“我府上统共也就三个门客,不敢说才学高博,但人品德行绝对的万里挑一,德成是法家人士,难得你不记恨清风馆里法家逼你断指。”樗里疾很高兴,显然对宋初一的大度很是赞赏,“我正欲举荐他去廷尉府任职,怀瑾觉得如何?”
宋初一也是想了解一下,听了樗里疾的话,她放下心来,“一面之交,不好评价,不过我相信大哥看人的眼光没问题。”
“怀瑾因何问到他?”樗里疾道。
“今日我答应请他一顿酒,总得兑现吧!”宋初一笑道,“我择日带上好酒去大哥府中寻人。”
樗里疾笑着点头,心知道宋初一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提起这个人,倘若真是一顿酒的原因,她大可派人去他府中邀请,完全没有必要特地找他询问。
既然宋初一不说,那必是不能说的事情,樗里疾也不想私下打听,只日后多留心吕德成便是。
樗里疾闻弦歌知雅意,宋初一也非故意兜圈子。而是他们之间有些话不需要宣之于口。
两人聊了一会,樗里疾便告辞了。
倦意袭来,宋初一躺上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已经熟睡。
接下来几日,扁鹊拘着宋初一在府内。每日施针固穴、汤药、补品定时定量,容不得丝毫马虎,府里新买来的侍婢。整天被他使唤的团团转,寍丫总算松了口气。
宋初一趁着闲暇,便派人去博弈社买有关庄子的消息。她了解庄子的性子,不会跑去找人,只是想知道他平安的消息而已。
九日之后,清晨扁鹊给宋初一把了最后一回脉,说了许多嘱咐的话。傍晚便人连着行礼不见了,只在案上留下一卷药方,还有宋初一撰写的那三卷兵书。
从扁鹊这几日的表现,宋初一知道他已生离意,所以早早的便送给他一些财物。又让寍丫装满几囊梅花酒送给他。这些东西不足以报答扁鹊对她的大恩,但总算是一片心意拳拳。
一段时日相处,宋初一对扁鹊更多的是尊敬和感激,她深知,倘若抛去对道家的共同语言以及她刻意的维持关系,她与扁鹊并不是同道中人,所以今日一别,也算全了这忘年的交情。
而此时,巴蜀终于再次大捷。
除了被楚国占去的近二十里土地。蜀国、巴国已经尽归于秦!而苴国在对阵蜀国的那场战之后已经无力再战,秦国一攻下巴蜀,苴侯便递了归降书。苴侯为保臣民,自尽以示诚意。
张仪立刻修书回秦,赢驷的诏书由君令使者连夜送离咸阳,赞扬苴侯仁德。并封他为苴国君,以君礼厚葬。
同时赢驷又尊屠杌利蜀国战神,允许蜀国臣民世世代代供奉。
妥善安顿了两个已死之人,安抚了苴、蜀两国民众激愤的情绪,秦军接管政权时虽受到了抵抗,但并不算激烈。
秦军在巴国的几仗可谓打的惨烈无比,那些巴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不受侵犯,连老弱妇孺都化身猛兽,哪怕一个妇人独自遇见秦国大军,都敢义无反顾的扑上来厮杀。
司马错这才真正的明白,为什么楚国浩浩荡荡的大军却死活奈何不了山河残破的巴国,为什么楚国明明已经突破天险,三四个月却只打下了四个城池、十余里土地。
只要一场战,便足以让兵卒打心底里怵那些不要命的巴人。
然而秦国与楚国不同,秦人都是烈性子,在过去数十年为了保护破败不堪的家国,穿着残甲对阵铁甲魏武卒,拿着破旧兵器与魏国铁戟,凭的也是这股不要命的狠劲,这造就了秦军在战场上只有前路没有退路的血性。如今面对抵死顽抗的巴人,自然也不会退缩半步。
血战十余日之后,张仪就着宋初一当初乱巴国内政的计谋,散布谣言,说护佑巴国的尧帝转世已被十二巫杀死,神灵不会再护佑巴国。
当初巴王为了除掉十二巫也曾经这样说过,结果造成内部混乱,巴王身染重病,卧床不起。之后无论是抗楚还是抵秦,全是由巴王后指挥。
如今谣言再起,在加上巴国在姬眠死后的种种灾难,信奉神灵的巴人已信了七八分。司马错以武力镇压,张仪则从心理攻击,双管齐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大部分的暴乱抚平。
巴国,王宫寝殿。
一身盛装巴王后亲手服侍巴王穿上象征王权的华服,两人都已年过半百,一个因为卧病一个因为殚精竭虑,均是一头银丝,在墨蓝色的丝缎映衬下,分外华丽。
穿戴好,巴王后取下案上摆着两把长刀,递给巴王一把,“这对刀伴你我征战三十余年,今日也不能离身。”
巴王精神似是好了许多,接过刀在手里掂了掂,一手握住刀柄,另一只微颤的手握住巴王后的手,“走吧。”
巴国最尊贵的两位老人,禁止任何侍从跟随,带着各自的长刀,手牵手走上通往正殿的长廊。
明媚的阳光下,华裳旖旎,两人默默无语,直走到正殿高坐上,面对面跪坐下来。
“老东西,你那手还利索么。”巴王后笑问道。
巴王大笑,眼中隐有泪光闪烁,信心满满的道,“不弱当年。”
巴王后将长剑搁在巴王颈边,眼里也已经有水光,她是个暴脾气,这一辈子无数次像这样拿剑加在巴王脖子上,却舍不得真正伤他分毫,今日,却是真的要下手了。
巴王亦用长剑抵住王后的颈,声音里已带哽咽,“老妻啊,都是我的愚蠢害得灭国,你我将要刎颈于此……”
巴王后抬起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巴王握刀的手,轻笑一声,“倘若来世你还对我好,你便是再蠢些,我也不嫌弃。”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巴王后双手一发力,削铁如泥的宝刀嵌入脖颈,鲜血先是如细线顺着刀刃流淌,须臾喷发而出,血交融于案。两人失力,缓缓靠在一起。
赵倚楼做先锋将领,领兵杀进如王宫,一推开大殿的门,便看见这个画面。明烈的光线中,血腥又美好。
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宋初一为何非让他建功立业。她要的不是他功成名就,而是期望在前进的道路上有个人携手并肩,互通心意。
那样,不管是同生还是共死,都不寂寞。
第245章不耽误仰慕
咸阳得到大捷消息,满城欢腾,大街酒馆,人们奔走相告。
新君即位短短时间,整肃朝政,取得两场大捷,第一场全胜宿敌魏国,第二场将秦国版图扩大一倍,这种利落强劲的手段,将秦国上上下下都激发出一种积极进取的力量。就连宋初一的府里都能感受到几分喜气。
一贯门可罗雀的府门前,此时停满马车,其中大部分都是来拜访宋初一,却也有些是来寻甄瑜的贵女。
当初清风馆中,赢驷言辞之间已经明说宋初一不是灭巴蜀的主张者,但又似乎对她多有维护,更甚至连别苑都送给她做府邸,没人能想通是什么原因,但都能确定她将来肯定是秦国新贵。
宋初一无意结交任何人,便使人全部挡在门外,带着两个护院偷偷从角门溜出去,坐到酒馆里听热闹去了。
谷京上回得了寍丫的传信之后,就急的上蹿下跳,但奈何有事脱不开身,好不容易跑出来,却得知宋初一去了酒馆,便又急急追去。
“我这几日脱不开身,先生寻我可有急事?”谷京接过宋初一递来的酒,乐呵呵的问道。
“不急,我就是想问问,坚跟着你学功夫,学的怎么样了?”宋初一问道。
谷京嘿嘿笑道,“先生交代的事情,我上心着呢,这小子闷不吭声的,学的可快着呢!我还瞒着大哥偷偷教了他一些密不外传的绝技。
宋初一凑近他道,“为了感谢你如此仗义,我打算好好教你识字。我虽然不通百家,但至少几十家学问我都略懂,你可随便择一门学问,我若不甚懂的,可以学了再教你。”
谷京眼睛发亮,满脸激动的望着宋初一,“先生好生厉害!”
宋初一笑道。“我教你兵家如何?”
谷京傻乐着摇摇头,“我不学。”
宋初一不解道,“你不是觉得识字断文很厉害么?怎么不学?”
“我看着竹简就犯困,被师傅揍了好多回,以后我看着那竹简就更犯困了!”谷京想到竹简就浑身难受,伸手扯了一条烤兔腿塞进嘴里,咬了一口。“不过,这不耽误我仰慕先生。”
“哈哈!”宋初一瞧着他埋在络腮胡子里皱成一团的脸,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人当真有趣的很。”
“先生。”谷京笑着抹了抹嘴,转而道。“不知什么原因,坚二脉早已相通,这在练武上可是难的一见的奇才,不过他体质太弱,坚持不住强练,否则三年必是一个绝世高手。”
“当真?”宋初一当时救坚,是被他那种求生的意志打动,打算培养个忠仆,没想到还拣到个宝。
谷京点头。“可宋坚肠胃很弱,肉吃多了就吐,可不吃肉怎么能壮实的起来!”
“这个不妨事,好生调理会好的。”让宋初一犹豫的是,既然坚是个难得的练武奇才,那再跟着谷京练些皮毛功夫岂不是太浪费了?然而,想要练精深的功夫就势必要拜师,否则谁会平白的倾囊相授?
从宋初一私心上来说,她不希望坚有师门,一旦有了师门就有了别的负担,再说他又是个好苗子,哪个门派收了他都会十分看重,到时候难免身不由己。
“先生……我师父说……若是你同意,他就收宋坚做徒弟。”谷京羞愧的缩着脖子,瞅着宋初一的脸色,小声道,“我有一回带他练武,被师傅发现了。”
“让我想想。”宋初一道。她已经让赵倚楼去了墨家,这回就算要让坚去拜师,她也不想再考虑墨家,但想到迄今为止墨家剑术、暗器还没有哪个门派能出其右,便没有一口把话说死。
“先生不怪我?”谷京道。
宋初一拍拍他,“我让你私下教授坚武功不对在先,恐怕还连累你被师门责怪,你不怪我就好。”
谷京赞道,“圣人果然讲理。”
谷京只是墨家外室弟子,是秦国花大代价送入墨家学艺的,听命于秦国而不是师门,他也并没有学到墨家门内真正的秘密功夫。不过墨家素来门规森严,谷京这些天没能出来,想必是受了不小的惩戒,于情于理,宋初一都不应该让谷京独自担责任。
“来人!上笔墨!”宋初一扬声道。
“喏。”侍女应了一声。
不消片刻便有个模样标致的豆蔻少女托漆绘托盘进来,上面放了一卷浅青色的帛,一卷竹简,笔墨俱全。
宋初一取了帛,提笔工工整整写下一个拜会书。待晾干之后,折好放在竹筒里,递给谷京,“回去交给尊师。”
“好。”谷京揣在怀里,猛吃了几口肉便匆匆告辞了。
宋初一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出雅间。她想好了几条路,打算让坚自己选择。
刚刚上了马车,便听见外面有人问道,“可是宋子?”
宋初一挑开竹帘,向外看了一眼,“是吕兄,真巧。”
“是啊,我刚从宋子府上过来,本以为今日拜见不得,竟是在此处给我遇上了。”吕德成笑道。
宋初一转眼看见站在吕德成旁边的高大青年,微微颌首示意,又起身下了马车。
“这是我至交好友,司马怀义。”吕德成介绍到。
“末学司马怀义拜见先生。”司马怀义忍不住多看了宋初一几眼,见她举止之间丝毫没有女子的扭捏之态,甚至比一般男子更多几分洒脱落拓,心头怀疑便被打消了。
“司马兄弟不必客气。”宋初一大大方方的仔细打量他几眼,笑赞道,“司马兄弟好人才!走走,进去饮几爵,反正回去也只能拘在家里。”
“先生!”
寍丫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奴都找了十来家酒馆了,先生可真能躲!先生还是赶快回去吧,君上召见,内侍还在家里等着呢!”
“看来只能来日再聚了,我家里有私藏好酒,改日我拎了去府上找吕兄和司马兄弟。”宋初一拱手歉然道。
“正事要紧,宋子快去。”吕德成忙道。
“告辞。”宋初一拱手,也不再坐马车,解下一匹马,翻身上马先赶回去,两名护卫紧跟上。寍丫在后面和车夫慢行。
司马怀义看着那一袭黑袍的瘦削青年策马而去,久久未能收回目光。
“这么瞧,宋子还是像你那亡妻?”吕德成道。
第246章又看又上手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吗。”司马怀义道。
吕德成看了一眼宋府的马车,伸手拍了拍司马怀义的肩,“莫想了,世上无奇不有,宋子既然没有别的亲人,想必只是巧合罢了,走,咱们喝酒去。”
“德成兄。”司马怀义迟疑道,“你应知道庄子与惠子是好友,惠子一向是居于宋国的,庄子或许就是那时收宋怀瑾为弟子?宋怀瑾又是宋氏子姓,与我那亡妻身份诸多重合,又生的如此相像,实在让我很难觉得这只是个巧合而已!”
听闻此言,吕德成心中不是赞成,而是狐疑。他少年时便与司马怀义相识,成为至交好友,对司马氏与宋氏的这桩婚事也颇有了解。
司马怀义的妻子宋氏,单名一个兆字,是宋国王族偏支。不过因子息单薄,门庭渐渐凋零,连续三代无人在朝为官,渐渐也与普通百姓家没有两样,然而宋国重儒文化,尤其是王族,连女儿家也个个都饱读诗书,即便成为没落贵族,亦是当之无愧的书香门第。
宋兆是个很有才情的女子,十岁之后,贤淑之名和才名便传遍焦城,上门求娶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司马怀义的父亲当时是宋国焦城守备军军中司马,曾拜宋兆的祖父为启蒙老师,当时听闻宋兆之名,便凭着这交情近水楼台的定下了这个儿媳妇。后来司马怀义的父亲官位节节高升,举族搬迁到了都城。可惜没几年就逢上政变,司马氏举族逃离宋国。
之后的事情,吕德成就不甚清楚了。他狐疑的原因,是因为当时司马怀义排斥的情绪他记忆犹新。司马怀义一直嫌弃宋兆生的不好看,那会儿还看上了一个另外一个姑娘,非要跟宋氏退婚。
那个宋兆自幼受儒家熏陶,不像普通少女那样抛头露面的四处交游,因而吕德成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摸着良心说,如果宋兆真与宋初一长的九分相似,那……的确不怎么好看。
从五官来看,宋初一倒是不丑,只是对于女子来说,那额头太饱满,鼻梁太挺硬,嘴唇线条也不够柔和,缺少女儿家如水的温柔婉约。
怎么当初再三抗拒的婚事,如今就念念不忘?莫非如今落魄,真那么想与宋怀瑾攀关系?
吕德成摇摇头,抛除杂念,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可以生出如此龌龊的想法!
“多想无益,等再见面时你当面问问他,我观宋子是个洒脱之人,应不会计较。”吕德成道。
司马怀义颌首,与吕德成进了酒馆。
外面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待到傍晚时分,竟是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咸阳宫的角楼上,一只小炉,一壶热酒,屋内没有侍女寺人,只赢驷与宋初一两人亲自煮酒闲话。
宋初一眯着眼睛往外看了看,“居然下雪了。”
赢驷把盏,略瞟了一眼,道,“往年这个时候早就鹅毛大雪了,今年才是初雪。”
宋初一发现,赢驷说话是分场合分人的。他寻常时候惜字如金,每每私下与人闲话,难免让人有种天上掉金子的惊喜之感。
“看不见时心里清明,看得见时能赏心悦目!”宋初一感叹道。之前眼睛复明的时候是惊喜,现在看见赢驷这张脸,才发自内心的觉得——能看见真好!
赢驷轻笑两声,“宋子的心总是这般豁达。”
“君上谬赞。”宋初一心道,总是豁达不是心宽而是傻,她自问该计较的时候可是一点也没漏下。不过,赢驷难得开口夸人,她也就笑纳了。
雪渐大,两人静静赏雪对饮。
一爵饮罢,赢驷搁下酒爵,道,“大军不日凯旋,就要***封赏,届时怕是不能予你重位。”
宋初一早在卫国第一次当众说出《灭国论》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今时今日听见赢驷亲口说出来,事情眼看正是顺着她的事先铺设的方向发展,她心中,并无任何不平。
“这也是大势所需,况且于我个人来说亦是好事。”宋初一道。
“宋子深明大义,我敬你一爵!”赢驷双手举起酒爵。
宋初一忙端起酒樽,“臣不敢当,这一爵酒,还是由臣敬君上吧。”
“善。”赢驷不耐与她争执这些礼节,仰头饮尽。
“还有一事。”饮罢,赢驷又道,“赢玺公主已是适婚年龄,秦国不乏青年俊才,我几番思量,觉得都尉墨不错,巴蜀每每传来消息,都有他英勇战绩,尤其是在巴国的几次战……”
“咳咳咳咳!”宋初一被酒水呛到,咳的面红耳赤,正把她异样的神情掩了过去。
赢驷立刻唤人进来端茶送水。
等她咳完这一阵,平息了好一会,赢驷才接着道,“你觉得如何?”
“咳,倘若两厢情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婚姻。”宋初一缓缓道。
赢驷道,“听闻你与他是生死之交,可知他在家乡是否有婚配或婚约?”
宋初一暗自警惕起来,赵倚楼是赵国公子,这么显眼的一个位置,有什么事赢驷打听不到的,非要来询问她?
她斟酌一下,答道,“臣与他相识不过两年,也是后来才知他竟是赵国公子,婚配之事并未谈及。君上若是有意,不如待他回来后,臣先探探?”
赢驷抿了一口酒,道,“善。”
暮色朦胧,大雪飘扬。
宋初一回到府里的时候,樗里疾早已经等在书房里了。
屋内烧了火炉,宋初一拂去身上雪花,搓了搓手,张口便问道,“大哥会卜卦吗?”
樗里疾问道,“怎么,遇上什么难事?”
宋初一往坐榻上一歪,手指敲着几面,思量了半晌,才道,“我最近诸事不顺,尤其是……这么说吧,倘若大哥你看上一个美人,打算娶回家做婆娘,但是君上正打算把她收进后宫,君上不知道你的心思,而你又不能明说,咋办?”
樗里疾略略理顺了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揶揄道,“怀瑾看上的美人,可是公子倚楼?”
宋初一抄手,沉吟道,“嗯……又看又上手的就只有他一个。”
樗里疾轻咳一声,默默从兜里掏出一块小小的龟甲丢在火炉里,“上了岁数的龟甲卜卦才越细,看你着急,就先用这块将就着大概看看吧。”
第247章嫩肥嫩肥的
龟壳在火中发出轻微的哔啪声,樗里疾用火棍将壳取出。
从上古时期,人们便会用龟壳身上的裂纹来问卜凶吉,这是巫常用的一种占卜术,极为神秘玄妙。
樗里疾闭眼颂了一段咒文,然后将龟壳放在迎光处仔细观看。
“这卦象……”樗里疾皱起眉头,“大凶大吉并存,不知是遇难呈祥,还是……”
他将龟壳用帕子包起来,对宋初一道,“这龟壳年份太小,看不出细节,今日已经问卜一次,再卜不准,待我回府,子时之后用百年龟背再卜一次。”
“竟要动用百年龟背?”宋初一吃惊道。她不会这种卜术,但了解,问卜出征凶吉也不过是用几十年的龟背,只有在君主祭祀上天、祖先之时,问卜国家运势才会用到百年龟背。
樗里疾笑着解释道,“卦象显示大凶,我心中不安,我在东海游学时恰得了几面百年龟背,索性卜个仔细。”
“万万不可!”宋初一决然拒绝,看着樗里疾,严肃道,“卜个人生死,十年龟背即可,况我道家信奉道法自然,我请大哥帮忙问卜,也不过是求个底,并非要知道多么详细。大哥得答应我不可强求!”
龟背可入药,商社里连千年龟背都有得卖,百年龟背更不算难得。巫者宁愿用年份浅些的龟背却不会轻易动用这些,并非是他们没有能力,而是因为一般的问凶吉,于卜卦者无碍,但窥探天机要遭受反噬。据说曾有巫者使用千年龟背卜卦,才记录一半卦象便溘然长逝。
传说已逾百年,宋初一无从考证真假,但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轻易触碰不得。
樗里疾见她言辞恳切,便点头。“好。只用十年龟背。”
樗里疾心中惦记卜卦之事,就没有多留,匆匆回府去沐浴更衣,准备子时之后再问一卦。
相较于樗里疾的焦急,宋初一反倒十分镇定,她前世今生濒死数次。甚至真正死过,对于生死之事纵然算不上淡然,亦比常人更能看得开。
火炉中光线跳跃,宋初一烤着火,算着大军归秦的日子。倘若快的话,赵倚楼年前应该能回到咸阳,但如果他心里还怨愤她违背约定、不告而别,恐怕随便找个借口就能一年半载回不来。
要是……不管不顾的把人直接抓回来喂点药,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嘿。”宋初一窃笑一声,旋即又皱眉,依着赵倚楼那性子。她若是真敢这么干,怕是连现有的情分都要成仇!
宋初一叹了口气,一块嫩肥嫩肥的肉搁在眼前,急的人抓耳挠腮,愣是难下嘴,真是愁煞人也!
长夜漫漫,多想无益身心,还是洗洗睡吧……
雪下了一夜。
次日,整个咸阳城已然被皑皑被雪覆盖。瑞雪兆丰年,大雪一落,百姓脸上都是喜气。
樗里疾天还未亮便赶到宋初一府中,与她仔细说了昨晚的卦象。看起来是个绝境,却有生机,有凶过吉来之状。
心里有了底,宋初一更加宽心。
两人一同用完早膳,樗里疾赶去朝会,宋初一则喊来坚。问他学武之事。
“抬头。”坚跟着她两年多了。宋初一将他性子摸的七八成,然而他总是把头埋着。若是不喊他,就像是屋里一个摆设一般,因此宋初一这第一次仔细看这个男孩。
他现在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即使穿着厚厚的袄,也能看出那过于纤细的躯干和四肢,黝黑的脸盘比寍丫的脸还小一圈,长相中等,只是那眼睛细细长长,尾端微微上挑,再加上两个相对脸来说略大的耳朵,看起来有点怪异。更出奇的是,他如此瘦弱,居然有一头乌黑如缎的发。
“小狐狸……”宋初一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不是美男子,但长的有趣。”
坚连头低下。
“抬头,你如今也是有氏之人了,不要辱没了它才是。”宋初一语气严肃。
坚连忙抬起头来,而眼睛无论如何不敢看宋初一。
“谷京说你资质不错,有机会成为绝顶高手,你可愿意寻一高人拜师学艺?”宋初一问道。
坚面露讶异,反应过来之后,才躬身道,“先生做主。”
宋初一点头,“往后你便不要随着谷京练武了,先自己练着,待我为你另寻良师,顺道最近用药给你调理身子。”
樗里疾医术不比扁鹊,但比寻常医者要好一些,而且尤善配药,调理身子应当不成问题。
“谢先生!”坚匍匐在地。
“先生,今日的帖子已经整理好了。”寍丫道。
“拿来吧。”宋初一道。
寍丫搬着一篓子竹简进来,一卷一卷搁在案上,整整齐齐的码成一摞。
最后的一卷递到宋初一面前,“先生,这个是谷壮士一早送来的,说务必交给您看。”
宋初一接过来打开粗略看一遍,竟是墨家剑师的拜贴。
之前宋初一让谷京转递了拜帖,居然得到这个回复。她翻到末尾,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眼,稽赭。
宋初一只知道稽赭与前任墨家巨子有血缘关系,那辈分在墨家是极高了!而他并不是谷京的师父。帖上写他短则一个月才能抵达咸阳,宋初一略一想也就明白墨家的用意,他们是打算正式与道家往来,既然如此,宋初一作为庄子的亲传弟子,倒也算不怠慢稽赭。
只是,墨家是想与道家打交道,她宋初一名不正言不顺,算是什么事儿呢!
“大话本欺世,就这么着吧!”宋初一叹道。墨家专程从总院派人过来,如今人已经在路上了,她若拒而不见,无论对道家还是对她自己,都是弊大于利。
大雪落落停停,陇西天气酷寒,积雪一直未融,半个月竟是积了三尺厚,咸阳城内车马难通,如今军队守备人手吃紧,官府便发了告示,让家家户户都出人去街道上扫雪,扫一天便可领取十个刀币,忽然之间扫雪便成了抢手差事。
好几百人齐上阵,好歹把咸阳城的几条主干道清理通了。
宋初一的府邸距离咸阳宫近,却十分僻静,这里还是赢驷行宫的时候无人敢近,宋初一住进去之后才热闹起来。不过,这里积雪足足有四五尺,近段时间却是无人拜访了。
开始几日,宋初一在家中教寍丫识字,照着樗里疾的药方给坚调理身子,偶尔调戏一下近期买来的侍女,日子过得很逍遥,但没几日便憋闷的慌。想到甄瑜那姑娘数月如一日的呆在后宅里头,真是不禁打心底佩服。
所有人守着火炉还懂得瑟瑟发抖,但白刃一扫夏季蔫蔫的模样,精神抖擞的在雪地里狂窜,好像有用不完的精神劲儿,厚实的积雪下面被它打了无数个道,迷宫一样,大小能容成人蹲行。
这段时间,宋初一仔细查了司马怀义,加上樗里疾的从吕德成那里问来的消息,大致了解了司马怀义。
司马氏本就不是大族,又因为两次举族搬迁,七八年里早已败落,族中所剩不过寥寥十余人,一年前竟是都死于伤寒,司马怀义在外游历,独活下来。
没有家中支持,司马怀义穷困潦倒,到处求官无门,想到秦国还有至交好友,无奈之下便投奔来了,眼下正借居在吕德成家里。
又是一个雪天,闲了发慌的宋初一决定践约,让府中仆从顺着白刃打的洞开了一条道,派人送了拜帖给吕德成。
得了回信之后,下午便拎着两坛梅花酒,让白刃驮着她去了樗里疾的府上。
樗里疾的府邸不大,门客所居住的院子紧邻主院,居然与主院面积差距不大,宅邸之间并不相通,都是独门独院。宋初一咋舌,怪不得樗里疾门客不多,照这个弄法,只需再收十来个门客,他自己便要喝西北风了。
“白刃,你模样太吓人了,且一边呆着去,让我来敲门。”宋初一嘀咕着,把白刃安排到门边。
敲开了门,待仆人去通禀。
未几便听一声音道,“雪天贵客携酒来,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尚未见人,吕德成朗朗的笑声便已经传来。随着话音落下,大门吱呀一声->小说下栽+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打开,正是吕德成和司马怀义亲自来迎。
司马怀义再次见到宋初一,依旧是忍不住仔细打量,只见她一身厚实的玄色宽袍,外罩一件同色披风,脖颈间围着狸花的貉子毛,两鬓星点的白霜,一张素净的脸,比上回看起来精神许多,也……越看越像宋兆。
白刃从门边慢吞吞的踱步出来,司马怀义和吕德成见过一回,知道是宋初一养的狼,所以并不似初见时的失态。
“外面风雪甚急,宋子快请进!”吕德成让她入府。
三人一狼进了正堂,凑在火炉边,把宋初一酿的梅花酒温起来。
刚刚开始司马怀义很是拘谨,聊起来之后逐渐发现宋初一果真如吕德成评价那般爽利洒脱,不觉间放松了很多。
宋初一酿的酒入口温和,实则很烈,几盏酒饮下,三人浑身都是暖洋洋。
司马怀义有了几分醉意,起身道,“我前日猎到一头鹿,已经交给厨房,正好招待宋子,我去让人瞧瞧炖好了没有。”
第248章你爹的小鸟!
“快去快去。”吕德成催促他,自己却把着酒盏不放,“宋子的梅花酿真是酒中极品,你走了我正好多饮几盏。”
“酒不能白喝,改日得捉你去帮忙酿酒。”宋初一笑道。
“大善!何时用的着,宋子只管知会一声。”吕德成爽快道。
凭着樗里疾对吕德成如此看重,宋初一便能确定他是个可交之人,因此便兴致勃勃的与他谈论起法家学说,借此了解他的为人和主张。
吕德成是法家士人,他主张的法,是在原来法度的基础上整肃吏治,再者就是约束规范国家秩序,这比姬眠这类法家术士的想法要务实很多,更适秦国现状。
“宋子是否觉得我胸无大志?”吕德成没想到,宋初一通读法家之学,谈论起法家学术头头是道,更有些话对他颇有启发,心中暗赞宋子果然不负盛名。与之相比,他自己就显得十分平庸了。
宋初一摇头,“我倒是极看好你这想法。七雄国皆历经变法,不管效果如何,都已经过去了。眼下列国互相虎视眈眈,个个都想伺机而动,如此紧张局势,哪国君主还敢触动根基?”
变法要革新国家体制,难免触动根基,像商君在秦国变法,若非孝公之后又出了一个赢驷,光是残留下的氏族问题就够秦国折腾个几十年。
变法的出现是有历史机遇的,也是发展的必然结果,不是任何时候都适合变法。
春秋时期百国林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都不遗余力的扩大疆土,到了战国初期,几个有实力的大国已经浮出水面。
这几国,版图虽然很大,但在长期的吞并战之后,进入到了一个短暂的疲战阶段。那些有雄图伟略的君主们意识到,对付于自己实力相当的大国,不像吞并小国那样简单,所以诸国除了吞并残余小国之外,都在争相寻求自身发展强大之路。
彼时,强国才是重中之重,每个国家都生怕自己落后,成为被瓜分的那一个。都忙着倒腾自己的烂摊子,彼此虽时有摩擦,却不敢真的拼死劲儿,因此“变法强国”应运而生。
而今不同,变法落下帷幕。各国实力已经有了差距,灭国战随时可能爆发,一旦哪个国家内部一乱,肯定会被周遭国家鲸吞蚕食。
这种时候,谁敢动摇根本,就是巴蜀的下场。
两人聊的兴起,遇着不谋而合的时候就干一爵,只消一会儿,第二坛酒也已经快见底了。
宋初一的酒量很好。也习惯喝自己酿的酒,眼下就算把两坛都喝了说不定才微醺,因此也就陪着吕德成一盏一盏的喝。
不多时,司马怀义端着一鼎回来。
司马怀义挑开盖子,一股肉香逸散出来,白刃顿时来了精神。凑到鼎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肉,口水马上就要泛滥。
“来尝尝。”司马怀义用小匕切了肉分在盘中端给宋初一和吕德成。
吕德成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全不拘礼,捏了一块便塞进嘴里,含糊道,“美酒好肉,人生夫复何求!”
宋初一夹了一块送入口中,肥瘦适宜,炖的刚刚好,入口易嚼,筋肉却还保持着爽滑弹性,唇齿间能感受到一股不同于家畜的野香。
“不比逢泽麋鹿逊色。”宋初一说着,喂给白刃一大块。
梅花酒配着幼鹿肉恰好,三人一狼吃的十分尽兴。
鼎中剩下汤汁和残渣被白刃一扫而空,末了,还抱着空鼎舔的有滋有味。
宋初一吃的有些撑,在屋里来回溜达,另外两人四仰八叉的摊在地上,吕德成已经起了鼾声。
“宋子。”司马怀义坐起身,“冒昧问一句,宋子当真没有兄弟姊妹?”
宋初一顿住脚步,看了过去。司马怀义似是酒意未散,俊脸上还带着红晕,目光迷离。
“并无。”宋初一说着,扯了扯衣襟,心里纳闷吕德成这屋里火炉烧的也忒热了,柴火不要钱么!
“我那未婚妻子,竟是与宋子有八九分相似,我俩青梅竹马,自小的婚约,不成想她却在折在了送嫁时。”司马怀义说着,竟是悲痛欲绝的放声哭了起来。
路途遥远的婚嫁,娘家派送嫁队伍护送新妇前往夫家,而夫家也会派迎亲队伍。既然已经送嫁,就不算是未婚了,宋初一心中疑窦丛生,然以她的阅历经验,司马怀义的悲伤也不似作假。
宋初一热的厉害,但碍于别人正伤怀,她也不好举止失礼,按下不耐听着他哭了半晌,干巴巴的安慰一句,“逝者已矣,司马兄弟节哀啊!”
“能否抱一下你?”司马怀义说着,不等宋初一表态,已经起身走过来伸手抱住她。
两人相距不到四尺,人家腿长脚长,根本没给宋初一反应的时间。
感受到司马怀义身上的阳刚之气,宋初一浑身的血像燃烧起来一般,直往脑门上窜,眼前忽然一暗,缓了好一会才渐渐看到光亮,只是看东西更加朦胧了。
这下,宋初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正在培元固本,扁鹊给她使的方子都是按照女子来配,而且临走之前特地交代她,不可猛补。她现在这个症状,必定是那鼎肉中炖了鹿鞭之类的东西,而且肯定不止一两副!
“你是女人吧!”司马怀义用的肯定语气,“那鹿鞭于男人来说是大补之物,女子却是受不得……你自己承认,还是要我亲手验证?”
寻常人以为,鹿鞭之类的东西只能男人吃,其实不然,女人也可以对症服用,但恰恰好宋初一身体谛槿酰ゲ蛔∶筒梗⑶乙跣榛鹜罴苫湔舛鳌?
百密一疏!
她光明正大的拜访,要是在这里出点什么事,吕德成和司马怀义都逃脱不了干系,就算司马怀义心有怀疑,毕竟不能肯定,不可能下药或来硬的,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么损的法子!
他故意将鹿鞭弄得看不出形状混在鹿肉里,然后殷勤布菜,连白刃的那份也给切好,为的就是不让宋初一拿自己盘中的肉去喂白刃。
许是里头的鹿鞭都给她给吃了。
宋初一一股怒火轰的烧了起来,感觉到鼻子下面两行热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猛的使了吃奶的劲儿,一记撩阴腿稳稳踹在司马怀义胯下。
司马怀义痛的险些晕过去,连惨叫声都没能发出。
宋初一炸毛,一手抹着鼻血,一手指着他咆哮道,“你爹的小鸟,操蛋玩意!老子大伤未愈,虚不受补,你他娘的一声不吭给我吃这大阳东西!操你大爷!老子有个一丁点好歹,必把你裤裆里的玩意变成瞎子的眼睛——纯摆设!”
第249章进生死危局
“白刃!走!”宋初一踉跄着冲到白刃身边,趴到它身上,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一手的鼻血将白刃的脑门染红一片。
白刃嗅到血腥味,又接到宋初一的离开的指令,亦知道情况不对,立刻爬起来,扭头冲司马怀义呲牙威胁,然后驮着她跑了出去。
白刃走的无人小道,身形如电的在雪地里穿梭,凛冽的寒风与体内灼烧之感让宋初一浑身刺痛。
回到府中,宋初一胸口已经让鼻血浸湿了一大片。
白刃驮着宋初一循着气味径直冲道寍丫面前。
“先生!”寍丫被下了一跳,连忙丢下手里的活,把宋初一送到寝房里,又让坚去请医者。
上火出鼻血是常见之症,民间有许多土办法,寍丫小时候鼻子出血,母亲就让她仰头用凉水轻拍脑门,很快血就不流了。她眼见着宋初一脸色越来越苍白,等不及医者,就喊侍婢送来一桶清水,先用那个法子试着止血。
宋初一仰着脑袋,鼻血横流,任由寍丫折腾了一刻有余,血才堪堪止住。
随后医者赶来,给宋初一开了个方子。
“姑娘,这府里还有谁能做主?”医者见宋初一已经昏睡过去,只好询问寍丫。
“这……”寍丫虽得了宋初一的氏,但归根究底还是个侍婢,这么大的事情,给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胡乱拿主意,“我去叫娇娇来!”
除了宋初一,目下也只有甄瑜这个主子了。
少顷,甄瑜随着寍丫从后院匆匆赶来。
医者见有能做主的人来了,便也略去了寒暄,道,“宋子火气过旺。恐怕是误食了大补之物,他亏虚的身子遭这猛补冲撞,情形有些不妙。老夫医术有限,也只能开个方子先下火缓解,至于弥补,最好能请扁鹊或御医来瞧瞧为妥。”
猛的听着这个消息,甄瑜陡然花容失色,懵了片刻,才出言道谢。令自己的侍婢取诊金给医者,又命人送他出府。
甄瑜头一个便想到樗里疾,也顾不得当初婚事不成的尴尬,道,“我去找赢大哥!”
“娇娇。公子和我们先生最要好,约莫也不会在意礼节,不如让坚去,更快些!”寍丫最怵宋初一,但为了宋初一,她也不怕直言得罪旁人。
甄瑜看了她一眼,并未搭理,依旧吩咐备车。她是觉得,寍丫不过是个侍婢。哪里懂得与人交际的礼节?不过她性子不争,不愿与一个多嘴的侍婢计较。
寍丫看她一言不发的离开,急的跺脚,咬咬牙,决定不管甄瑜怎么办!遂与坚商量一下,让他先去樗里疾府上求救。
甄瑜还在等府中备车。坚已经先从马厩牵了一匹马,飞奔去寻樗里疾。
宋初一出了事,甄瑜心里亦十分着急,也顾不得检查自己的衣着妆容是否得体,马车一来,便上车令车夫急赶去樗里疾府中。
大雪纷扬,道路上冰冻、积雪很滑,马车不断打滑,甄瑜坐在车里又惊又怕。
好不容易到了樗里疾府上,甄瑜略整了一下形容,便下车去敲门。
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中年人探出头来,问道,“娇娇寻谁?”
甄瑜忙道,“公子可在家?我是宋怀瑾的妹妹,有急事求见。”
门房心里纳闷,往日来拜访的人不是青年便是壮年,今日倒奇,刚走了个小后生,就又来了个娇娇,“公子清晨去朝会便没有回来,估摸着是有政事要决断。”
“何时能归?”甄瑜问道。问完才反应过来,一个门房哪里知道政事何时议完,脸色不禁一红。
门房阅人无数,观甄瑜面色便知道她心里如何想法,便笑了笑,好心提醒道,“娇娇若是真有急事,便去宫门前候着,不过以往政事议个三天三夜也是有的,这天寒地冻,娇娇怕是受不得,还是派个身强力壮的仆从过去候着吧。”
甄瑜不是那般活泼好动,所以比起一般的秦女,身材显得很单薄。
“多谢。”甄瑜道。
门房拱手道,“娇娇客气了。”
冷风嗖嗖,门房见甄瑜转身离开,便立刻关了门。
下了门阶,甄瑜站在马车前想了一下,决定亲自去宫门前等候,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对宋初一的报答,她都不应该畏惧严寒。
甄瑜抬脚正欲上马车,却听见急急的脚步声,于是转头顺着声音处看了一眼,正见隔壁大门中匆匆跑出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
那男子也看见这边有人,一转脸,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甄瑜不识此人,也未曾在意,收回眼神,上车催促车夫快去宫门。
马车正在调转方向,却闻那人道,“娇娇是宋子的妹子吧?”
“咦?”甄瑜令车夫暂停一下,疑惑道,“先生尊姓大名?如何认得我?”
她极少出门,虽则前段时间交游多了,但全部都是闺阁女子,因此确定自己并未与此人打过照面。
那人顿了一下,道,“在下前来拜访公子疾,未曾想却扑了个空,便到吕兄家里坐坐。在下冒昧唤住娇娇,是观娇娇近来似遇血光,提醒娇娇小心。”
“先生竟是奇术高人,失敬了!”甄瑜道。
她并无闲聊的心思,正要告罪离开,那人却笑道,“当不得高人二字,在下是医家,只是略通奇术而已。”
“先生是竟医家弟子!”甄瑜大喜。
医家也是众多学派之一,学术理论自成一脉,也多是士人,区别于一般医者,不仅如此,他们的医术大都很精湛。
甄瑜连忙从车上下来,欠身道,“不瞒先生,我兄长曾受重伤,身子一直亏虚,今日不知在哪里误食了大补之物,性命垂危,先生可否救我兄一命?”
“宋子遇难,在下义不容辞!”那人道。
甄瑜暗道庆幸,请他上了马车。
她乘的是小马车,车厢内最多容得下两个女子,此时坐进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颇为拥挤,但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还未请教先生大名。”坐的如此之近,甄瑜也不好意思仔细打量他,只垂着眼眸问道。
还未等对方答话,甄瑜忽然发现他衣袍上沾染了一片血渍,脸色倏然一白,想到方才他从府中慌慌张张跑出来,现在又这样从容不迫,她心中不禁慌乱起来。
第250章无辜遭死难
怎么办?
往常,总有人挡在甄瑜前面,她长这么大还未见识过真正的危险,眼下脑子里一片混乱,就算是有些机智,一时也全都使不上来。
“在下司马……”
他话说一半,便听见吕德成的院子里喧闹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甄瑜尚未作出任何反应,脖颈便被人一把扼住,司马怀义低声威胁道,“不许出声!”
此时甄瑜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能顺着他的话老实的点点头。
这马车极小,外面驾车的人能够轻易察觉到里面的动静,但车夫不敢做出反应,生怕一个不小心那人便把甄瑜杀死,到时候他也活不成……于是他这回没有走僻静小道,而是驭车往主干道上走,那里酒馆林立,有许多义士出没,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机会把这恶人制住。
最坏打算,也不过是把此人带到府中,府里有不少护卫,还有一头巨狼,更是距离咸阳宫极近,就不信有人敢在那里动手杀人!
甄瑜读书有才学,而车夫只是个草莽之辈,但后者总算是经历风浪的人,在生死存亡面前,两人的求生的能力显而易见。
不过,甄瑜也已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见马车往主干道上走,便明白了车夫的用意。
“你杀了人?”甄瑜见司马怀义开始向外面看,便只好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司马怀义脸色微白,掐着甄瑜的手也松了一下,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也不想杀他……”
原来,吕德成醉的不沉,隆冬季节躺在地上睡了一会儿就有些意识了,当时浑浑噩噩。他没太听清楚司马怀义和宋初一说了什么话,可最后宋初一那句咆哮就像是吼在他耳边一样,一清二楚。
在地上缓了一会。吕德成便爬了起来。
司马怀义被宋初一模样唬住,而且看那个气势,心里的想法又动摇了——万一宋初一真的不是宋兆,万一只是虚不受补,被他这一记猛料攻的有些好歹……那还有他的活路吗?
他心中正慌乱不堪,正见吕德成醒了,连忙向他求生路。
当时吕德成身体还不太受控制。但意识已经十分清醒,立刻抓着司马怀义道,“快同我一起去请医者,待确定宋子无恙,你我再好好向他赔罪。”
吕德成只知道其一不知其二。以为是庖厨没有把鹿鞭取净,让宋初一误食了,却没想到是司马怀义刻意而为。
宋初一临走时那狠戾的眼神深深印在司马怀义的脑海里,他心知宋初一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眼下也只有吕德成一个至交好友可以信任,便将自己所为全盘托出,请他想想办法。
谁知吕德成一听,登时暴跳如雷,当即翻脸。说他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就算以死谢罪也难以抹掉品德污点。或许因为还有几分酒意作祟,吕德成十分冲动,拿了剑便要拉司马怀义一起到宋府门前刎颈。
司马怀义当然不肯干,两人争执起来,司马怀义怕吕德成吵嚷的声音引来下人。便用手捂住他的嘴,可是慌乱之下,不慎把口鼻都捂了起来,又用力过猛,致使吕德成当场死亡。
他慌慌张张跑出府,准备逃出咸阳,没先到正遇上甄瑜。他那日在酒楼里看见宋初一,甄瑜也在,虽然当时他注意力大都放在宋初一身上,但因甄瑜的身形气质有别于秦女,又喜穿兰色,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外面冰天雪地亦让他头脑清醒起来,脑子转的飞快,他决定趁着机进入宋府,确定宋初一到底是男是女,倘若是女的,他便以此要挟,不仅这条命能保住,或许还可以得到荣华富贵,但倘若不幸赌错,他能逃则逃,逃不掉就只能认栽了。
富贵险中求。可喜的是,甄瑜天真的很,一两句就骗住了,可是没等他高兴多久,府里吕德成的尸体就被人发现,闹了起来。
现在想继续再骗已然不可能,司马怀义将甄瑜一把揽过来,死死制住,往外面街道上看了一眼,冷声道,“别想耍诈,老老实实带我到宋府,否则我先掐死她!”
车夫疾声应道,“是,是,壮士请手下留情!”
咸阳律法森严,守卫密不透风,樗里疾的门客被杀,不出两刻大概就会全城戒备,他根本逃不掉,既然如此,生机就只在宋初一那里了!如果宋初一没有什么把柄落下,最不济也能拿她做人质。
司马怀义现在全然是个亡命之徒的心态。
天气严寒,外面街道上行人极少,各个酒馆门窗上也早已挂上了厚实的帐子挡风,里面又吵闹,就算找到时机呼救,也未必有人能听见。无奈之下,车夫只好继续前行。
府中,宋初一晕乎乎的起来,服了药之后又躺下。
“天黑了?”宋初一睁眼看了看,“怎么不点灯?”
寍丫正着急坚怎么还不回来,听闻宋初一的问话,满脸惊骇,忙伸手在宋初一眼前晃了晃,“先生看见了吗?!”
“没。”宋初一有气无力的答道。她现在头晕,鼻腔里微痛燥热,似乎随时还能出血。
“这会子外面正下雪,本就昏暗,门又堵上,奴这就去多点几盏灯。”寍丫迈着细碎而快速的步子,取火折子将屋里所有的灯一一点亮,“先生现在看看呢?”
宋初一眯着眼睛,勉强看见眼前混做一团的颜色,就比瞎子强那么一点点,但寍丫也帮不上什么忙,说出来平白惹她忧心而已,“看见了。”
“那就好!”寍丫吁了口气,回到榻边,“先生再睡一会吧,娇娇和坚都去找公子疾了,等御医来了再为先生诊断。”
困境让懦弱者绝望,让坚强者成长。宋初一很高兴自己没有看错人,寍丫在她面前很胆小,但关键时刻并没有怂了,她不失时机的夸奖了一句,“你这次处置很好,知道轻重缓急,该你拿的主意就不要含糊的做决定!”
“先生没昏睡?”寍丫惊讶道。
宋初一淡淡一笑,她只有片刻失去意识,后来是因为失血过多晕的天旋地转,不想动弹而已。
第251章你误会我了
寍丫看见宋初一苍白的脸,红着眼睛上前给她掖了掖被子,“血流了不少呢!先生多休息。”
宋初一嗯了一声,闭眸休息。她刚刚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
寍丫连忙轻手轻脚的走出去。
院子里,司马怀义用甄瑜胁迫侍婢领他入院,甄瑜死拧着不愿意走,却因身材纤弱,直接被司马怀义携起来,脖子被死死掐着,一张俏脸涨的通红,眼看就要不行。
咸阳守卫森严,对杀人行凶惩戒严厉,连藏匿罪犯都要被连诛三族,因此咸阳城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因此秦国律法规定,无论是什么样的权贵,在咸阳城内一律不准私养大批剑客、武者,只准许在朝官员养护身剑客、武者一两名。因此,就算是大家族的护院都只是略会些拳脚的强壮仆从而已,更何况宋初一是新府?
司马怀义死死掐着甄瑜,众人好不怀疑只要他一发力就能扭断那纤细的脖子。司马怀义也不笨,不断的转身、变换位置,以防别人从背后攻击。僵持一会儿,护院竟是没有找到机会近身。
司马怀义看见廊下的寍丫和白刃,厉声道,“把那头狼赶走,不然我杀了她!”
寍丫抿唇,觉得就算甄瑜被掐死,她也不能让白刃挪开房门半步。双方僵持,甄瑜终于昏过去,四肢软软的搭了下来,凛冽风雪里,司马怀义额头上竟然冒了汗。他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很是怯弱的女娃,居然有一副狠心肠。
“宋怀瑾!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将你那秘密喊出来了!”对方人多势众,这么僵持下去。很容易就能被人寻出破绽,且甄瑜似乎也撑不住一刻了,司马怀义想着自己就算不能活。也要抓住一线机会玉石俱焚。
静了一会,门房吱呀一声打开,宋初一出现在门前。她一袭白色中衣,外面罩了件大氅,苍白如纸的脸,眼眸漆黑,平静的望着司马怀义。却令他心惊胆战。
“寍丫,你领着白刃去后院玩。”宋初一淡淡道。
司马怀义用甄瑜挡着,白刃扑上去不知轻重,很难在保全甄瑜的情况下咬死司马怀义。宋初一要的是一击毙命,不容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一个字。
“先生!”寍丫急道。
“去吧。不会有事。”宋初一虽然不知道司马怀义如此竭斯底里是为了哪般,但敢确定他的目的不是要杀她。
寍丫对宋初一的话从来深信不疑,也了解自家先生的性子,先生吩咐下来的事情,能解释第二句是因为很看重她,倘若再磨磨唧唧,难免惹先生不快。
纵使她百般不放心,却还是领白刃往后院走。
白刃朝司马怀义龇牙,一步三回头的望着宋初一。
“进来吧。”宋初一转身进了屋。
司马怀义一逮到空隙。立刻携着甄瑜冲进屋去,把门反插上。
宋初一在主坐榻上跪坐下来,斜靠在扶手上,揉了揉太阳穴,“你现在最好是看看我妹子死活,她死了,你也活不成。”
她的说话缓缓的,语气不是威胁,而是告知。
司马怀义探了探甄瑜的呼吸,“只是晕过去了。”顿了一下,抬头望向宋初一,她披散着头发的模样,更像女子,“宋怀瑾,你是宋兆吧。”
“是。”宋初一道。
司马怀义没想到她这么爽快承认,一时愣住。
她伸手拨了拨灯芯,神态丝毫没有被拆穿的慌乱,反倒教司马怀义有点心慌。
“我现在的这样,也不能奈何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看在你我有些过往交情的份上,帮一帮你也无妨。”宋初一扯起唇角,笑的意味不明。
“什么过往!”司马怀义丢下甄瑜,恼怒道,“你我已经是夫妻!”
宋初一道,“哦?是么?那你在得到我死讯之后,可曾派人去接我尸骨?”
“我去了。”司马怀义道,“可是看见埋骨处被刨了,以为是被野兽……”
正因为没有见到宋兆的尸首,他才一直怀疑宋初一就是宋兆。
“你倒是能耐,骗的庄子为师,瞒得天下人!”司马怀义以前只是觉得宋兆长得不怎么样,现在看宋初一却觉得恶心,一个丑女好歹是个女的,总强过现在这不男不女的玩意。
宋初一看不清司马怀义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厌恶,不禁笑道,“呵,这么说来,你是来认妻的?”
“我……我手误杀了德成。”司马怀义瘫坐在席上。
宋初一拧眉。
静默片刻,司马怀义道,“只要你助我逃过这一关,你我陌路,我绝不会将你的事情抖出去。”
这话,宋初一半个字也不信的。
“干嘛陌路呢?”宋初一挑眉,温和道,“你是我夫妻,不相认便罢了,既然已经说明白,岂是说断就能断了的?就是不知道你胯下那东西被我踹了一脚,踹坏了没有。”
司马怀义愣了一下,再看宋初一的模样,似个男人不说还未老先衰,心头忍不住一阵犯恶心,但为了活命和日后的生活,他决定先敷衍一下,“什么都好说,只要你救我这一回。”
宋初一起身,走到司马怀义面前,弯腰伸手挑起他的下巴,笑道,“好个俊俏模样。”
司马怀义猛的拂开她的手,冷声道,“宋兆!你别得寸进尺,别忘了我手里还捏着你……呃!”
他话到一半,只觉得心口一冷,低头一看,却是一柄泛着雪光的剑从他心口直直穿过,他想反抗,却才猛然发现自己使不出一丝力气。
“你……好狠。”
这世间被鲜血浇灌,司马怀义见过数不清狠的,却不相信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才两年多时间就便得杀人不眨眼!他还没有忘记,往日宋兆对他百依百顺的痴迷模样,所以在宋初一承认身份的时候,他就放松了戒备。
他错了……明明知道她已经变了许多,他实不该,用回忆来衡量这个人……
剑猛的拔出,鲜血四溅,宋初一毫不犹豫的又在他脖颈上补了一剑。
“你误会我了,我肯轻易杀你,说明还没舍得用狠的。”宋初一抓过他的衣襟,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说罢,松开抓着他的手,掏出帕子把袖剑擦拭干净放回袖中,走到门前将门闩打开,扬声道,“来人。”
满院子的人都紧张的盯着紧闭的屋门,更有几名体格健壮的仆从正犹豫是否要破门而入,因此一听见宋初一喊人,立刻开门进来。
众人看见满屋子的血,纷纷面露惊异之色。想不明白一个高大凶狠的人,怎么转眼间就被一个瘦如竹杆的人杀死。
宋初一道,“扔到院子里,去报官,便说此人先杀公子疾府上门客,后又挟持我妹子私闯入府欲对我行凶,我不得已一剑杀了他。”
秦国好私斗成风,变法之后就严禁私斗杀人,却没有规定不能杀入府行凶之人。
“喏!”几名仆从七手八脚的将司马怀义拖出去。
宋初一冷汗涔涔,躺在榻上半晌才稍微缓过劲来。
寍丫和白刃根本就没有走远,一见屋内抬了具尸体出去,便连忙跑进屋来,“先生你怎么样?”
“无碍。”宋初一声音虚弱,“灯里被我放了软筋散,都灭了吧。”
寍丫只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浑身懒洋洋的使不上力气,遂取了竹篾把油灯一个个都按熄,喊人进来把甄瑜抬回后院。
外面天色朦胧,寍丫寻了一件干净的中衣,借着微弱的光线帮宋初一换上,又提水把屋内的血污擦拭干净。
宋初一听着她轻手轻脚的清理声音,渐渐昏睡过去。
近傍晚,坚才请到樗里疾和御医赶回来。他站在城门口的寒风暴雪之中整整等了大半天,政事才议完。
樗里疾进门,撞见官差抬着尸体出去,问道,“怎么回事?”
“上大夫!”官差放下尸体,冲樗里疾拱手施礼,“此人穷凶极恶,先在您府上杀了一名先生,又挟持甄姑娘闯入宋府,欲图谋害宋子,宋子不得已误杀了他。”
樗里疾愣了一下,他一出宫门就听说吕德成被杀,而宋初一正性命垂危,他便吩咐管事暂处理一下府里的事,先来了这里。没想到此人胆大包天,竟然闯进宋府。
他想起前两日才打探到的关于司马怀义的事情,眉心皱起来,低头见司马怀义双眼大睁,口中还有血往下流,便弯身探了探他的脉搏,感觉已经没有丝毫搏动,才挥挥手,“抬走吧。”
而后领御医往宋初一房内走去。
大雪纷纷掩世。
距离咸阳四十里外的旷野上,白茫茫的一片与灰白的天空相连,黑甲军长长的队伍将雪原一分二。
风雪减缓大军前行的速度,越近咸阳,积雪便越深厚,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兵,行动都十分艰难。
司马错命信使先行入城传信,请示大军驻扎位置。这十几万大军不能入城,只能驻扎城外,但驻扎的地方却直接由君主决定。
夜色渐深,咸阳宫内灯火随风忽明忽灭。
角楼上,一袭黑袍的年轻君主立于窗前,背在身后的手中攥着一块帛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秦篆,隐约间能看见“宋氏”、“司马”等字样。
而他那张冷峻的脸半隐在黑暗中,犹如刀刻一般,辨不出任何神色。
第252章赢驷的城府
“君上,该休息了。”帐外,寺人轻声提醒。
赢驷微微动了一下,却并未理会寺人。
他转身将手里的帛书丢入火炉,看着帛书化作灰烬,拿起竹篾轻轻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灯芯,沉思片刻,才走出角楼,“陶监,出宫。”
“喏。”陶监准备了大氅帮赢驷系上,恭声问道,“君上乘车还是骑马?”
秦国历代贤君从来都不是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的人,君主出宫只是寻常,并不需要每次都特地摆大阵势。
“备伞即可。”赢驷道。
“喏。”陶监躬身退出去,令人取了伞来。
陶监告知虎贲卫君上的去向,便跟随赢驷从偏门出宫。
便是在这风雪漫漫之中,对于赢驷来说也算是闲暇享受了,酷寒也就不算什么。
宋府里。
宋初一昏睡半个时辰又醒过来,见樗里疾守在榻前正神色凝重的看着她,微微扯了扯唇角,“大哥想什么?”
樗里疾未防她会突然醒过来,暗责自己没有管好表情。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心情,温声问道,“饿不饿?”
宋初一道,“大哥有事就说吧,。”
樗里疾知道自己已经泄露了心事,再瞒着只能让她更不安,“御医不知是否诊断出你是女子。”
这世上能凭着诊脉断定男女的医者可不是只有扁鹊一人,至少樗里疾就能,“按道理来说。医徐极有可能判断出,可他把脉之后没有丝毫怀疑,这不是很奇怪吗?这让我忽然想到上次给你诊脉的御医,居然也没有任何怀疑。”
樗里疾不会施针。所以并未阻止医徐把脉,他打算之后用些手段使其不能说出真相,然而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我了解医徐此人,他并不是个特别会掩饰的人,既然他能做到不动声色,要么就是个徒有名声之辈,要么就是他事先知道你是女子的事情。”
宋初一沉吟半晌,才道,“我猜,君上早已经知道了。”
樗里疾眉心一跳,虽然他也这样猜测,但听到宋初一这么说还是微有心惊。其实就算宋初一被拆穿,樗里疾也有能力保她安全无虞,可是纵然君上不会因此为难她。也多半不会再重用了吧?
“刚刚入秦时,我在宫里同君上饮酒,醉的人事不省。”宋初一记忆犹新,她酒量不错,但架不住赢驷喝酒像喝凉白开一样,“次日我醒来时在子朝屋里,据子朝说,是君上亲自将我送过去的,而我身上衣物居然原样未动。”
依寻常事情的发展。既然赢驷吩咐子朝伺候宋初一,子朝不献身就算了,少说也得帮宋初一清理换衣服吧,而她没有这么做,肯定是有人特别交代过。而那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这件事情宋初一一直放在心上。却未曾去求证。
“这么说来,君上早在你入秦时就已经知道了!?”樗里疾颇为又惊又喜。惊的是赢驷城府如此之深,喜的是他不以此轻贱于宋初一。
宋初一之所以瞒,归根结底瞒的不是天下人,而是赢驷一人。既然他已经知道,并且还重用宋初一灭巴蜀,就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此事!
“八九成吧。”宋初一道。
樗里疾与赢驷是亲兄弟,但赢驷以庶民之身在民间流浪数年,而他也很早就去了封地,因此他并不太了解赢驷。樗里疾想到赢驷即位这两年,雷厉风行,手段狠辣利落,十分有魄力,他心里多了几分信心。
“先生。”寍丫在外禀道,“君上亲自来看望先生。”
宋初一正要起身,门便被推开来,赢驷挟风带雪的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宋初一身上,“宋子有兵在身,无需多礼。”
“谢君上。”宋初一抬眼与樗里疾目光微微一对,心里不约而同的想,方才那话,不知被听去了多少。
“见过君上。”樗里疾施礼。
“免礼。”赢驷走近床榻,仔细打量宋初一几眼,剑眉微蹙,“怎的又弄成这副模样?”
“君上快请坐。”宋初一靠在榻上,看着赢驷坐下,叹道,“该遭此灾啊!躲不过去的。”
“君上,臣府中门客被杀,还未回去处理,臣先告退了。”樗里疾道。
赢驷点头,“吕德成乃是端直之士,在秦无故丧命,赐爵中大夫,厚葬。”
“臣代吕先生拜谢君上。”樗里疾行大礼,心中却暗暗吃惊,君上刚刚登基不久,每日政务不断,没有一刻得闲,居然会十分了解他府上一个并无官职的门客!而且听言语间,竟是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
宋初一明白樗里疾离开,是想给她一个私下探问的机会。
宋初一纠结了,在这位主儿面前可不能耍心眼,怎么开口呢……
君上,您知道我是个娘们吗?
宋初一摇头,不行,万一的万一他不知道呢?
君上,其实您不觉得我和别的爷们不太一样吗?您觉得我这样会不会太娘们?
宋初一再摇头,赢驷是个不喜欢兜圈子的,这么问也不妥。
君上,我其实是个娘们!
好像这样最干脆?但太直接又不够精炼。
“你在想什么?”赢驷径自端了一杯热茶,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的盯着她。
宋初一清了一下嗓子,缓缓道,“君上……”
赢驷好整以暇的等着下文。
宋初一咬牙道,简短精悍的道,“我娘们。”
赢驷眸色幽深,喝了口水,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不咸不淡的安慰了一句,“不要多想,虽说娘们一点。模样也蹉跎一些,但你还有其他长处。”
“君上金玉良言,犹如大雪之日再添一场霜降,清新入脾。让臣顿时觉得心中清明,呼吸顺畅,头不晕眼不花。浑身充满了力量。”宋初一一点也没作假,她的确充满了力量……想揍人的力量。
“大善。”赢驷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保重。”
放下杯子,赢驷看了她一眼,颌首作别之后转身出去,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颇是他一贯的作风。
“恭送君上。”宋初一话音未落,赢驷已经出了屋子。
她盯着空旷模糊的室内看了一会儿,目光移到几上的杯子,静静出神。她把话说到那个地步,赢驷睿智如斯。不可能没听懂,而他却依然装作不知道……何故?
少顷,外间门忽而又被打开。
宋初一以为是寍丫,一抬头却看见衣袍上点点落雪的赢驷。他站在距离她不过半丈的几旁,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放在几上。
他看着她,不容置疑的道,“大秦唯才是用。举凡天下大才,只有赢驷不想用者,绝无赢驷不敢用者!”
何等的魄力和自信才敢说出这样的话!宋初一愣住。直到他离开,才回过神来,由微笑,到禁不住大笑出声,她扬声叹道,“宋怀瑾三生造化。得此幸哉!?”
秦国一直宣扬唯才是用,这些年来一直如此,也不是没有用过女子,可是用女子来参与谋国大政确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说到底,还是她小看了赢驷的胸襟气魄。
回想前世,赢驷的识才、驭才之能在七国君主间若称第二,必无人敢称第一。
宋初一自从重生后,第一次这么畅快,就连灭巴蜀也抵不上这万分之一。
士为知己者死,为知遇者死。宋初一笑着入梦,她已经看见了自己无憾的一生,与生死无关。
心情好了,病自然好的就快。
转眼十余日过去,宋初一身体恢复的很好,除了偶尔会眼前发黑,并无别的不适。
昨晚便得到凯旋将士要入城的消息,宋初一用了早膳,便带坚去街上观看。
主干道上已经人满为患,宋初一并未在在道旁的酒馆里坐着,而是与看热闹的百姓挤在一起。
“来了来了!”人群开始骚动。
坚护着宋初一迎是挤到最前面。
宋初一眯着眼睛,能看见远处黑甲军缓缓而来。这只是大军最精锐的一小部分,多是将领。
“秦军万岁!大将军神武!”人群中不知哪个大吼了一声,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呼声如巨浪般席卷。
宋初一头脑嗡嗡作响,听不清看不清。
“呀!”
“快看,快看!好俊的男人!”
一群女人的惊叫声音居然在音浪中十分突出,委实很令人惊叹。
黑甲军渐近,宋初一什么还没看见,便听见身边一群女人惊喜的大呼起来。
一人策马如风而至,在宋初一面前停下,利落的翻身下马,“先生!”
“羽!”宋初一眯眼看仔细,“哈哈,更勇武了!”
籍羽还未来得及说第二句话,紧接着又是两骑停下。
“先生!”
“怀瑾!”
宋初一定睛一看,却是许久不见的季涣和张仪。
“怀瑾眼疾好了?”张仪大喜过望。
“是啊!”宋初一笑道,“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快上马回去休息,早些领了封赏到我府里来,我那后院可有一眼温泉呢!”
“大好大好!”张仪道。
季涣道,“先生,不如一起走吧?”
重逢令人欢喜,然宋初一心里难掩失落,看着大军从跟前缓缓过去,也没见到赵倚楼的影子,便道,“走吧。”
籍羽看着宋初一,唇边泛起一抹浅笑。
几人牵马在步卒后面一边聊天一边往前走,到咸阳宫门口停下,士卒驻扎宫外,普通将领进入宫门等候,高级将领入宫面君。
第253章此生只等你(补更)
宋初一在宫门口与他们暂别,带着坚就近回府去了。
天气酷寒,咸阳宫附近少有人至,放眼望去还是一片苍茫雪原。上一场雪已经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了,却还没有一点要融化的痕迹,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宋初一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踩出一个结实的脚印。近宋府的时候,雪地里忽然有一团白影窜了过来,撒欢似的绕在宋初一跑了几圈,爪子带起淡淡的雪,又蹦跶哒往府中跑。
她眼里含着笑意,目光追随白刃的背影,一抬头,竟看见一丈之外杵着一名身着黑甲的将士。
皑皑雪中,他拄着巨苍剑,如丰碑般,端的丰神俊朗!明耀的阳光雪光映射在他微黑的面膛上,笑容璀璨的晃人眼。那一身风尘仆仆,连发髻都未顾得上认真梳理,散落的发丝被旷野里的风拂动,挠着他渐渐松开的眉头。青年时期正是变化快的时候,才半年不见,他在战争中已然历练为一个不失稳重的男人。
宋初一眯眼看着他,面上渐渐浮起笑意,一贯清明无波的眼眸里染上了阳光般的暖意。
赵倚楼手下发力将剑插入泥土,几步走到宋初一跟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几次,最终却是一伸手抱住了她。
久别重逢,说什么言语都显得太轻。
宋初一拍拍他的背,笑道,“一身又冷又硬的盔甲!”
赵倚楼松开宋初一,满是茧子的手摸了摸她的眼睛,语气中难掩欢喜,“你眼疾好了?”
“嗯,现在还看不清楚,待再养一段时日就会痊愈。”宋初一握住他的手。
手心的温暖蔓延到彼此心里,把他屠戮的杀气抚平,把她算计的冷清捂化。依然如同在荒郊里生死相依那时的纯粹。
两人踏雪而行。经过巨苍的时候,赵倚楼伸手将它拔出。
“你高了半头,手也大了一圈!”宋初一道。
“嗯。”赵倚楼道,“你头发都白了。”
“嘶,我说,你就不能说我点好!”宋初一龇牙。
“……”
宋初一叹了一声。“罢了,今日不与计较。”
“怀瑾。”
“嗯。”
“我们成亲吧。”
宋初一愣住,转头瞧见赵倚楼红透了的侧脸,心中暗暗叹气。她从本质上和赢驷其实是一类人,追求虽不同,但所作所为差不多,于她来说,美人再美,抵不过世间大道。若是这世间容不下她,如此诱惑摆在面前。说不定她还能考虑遁世逍遥去,可如今一直以来的夙愿就要有机会实现,教她如何能够撒手?
赵倚楼察觉到宋初一情绪,不由止住脚步,转身认认真真的看着她,“皇天后土为证,赵刻誓言今生等着宋初一,只等宋初一,永不反悔。”
他说着。心里那种羞涩之感被郑重所替代。以往每每被宋初一“轻薄”时,总会莫名的脸红心跳,心底既抗拒又期待的感觉让他摸不准自己的想法,然而看见巴王和王后殉国殉情,心头却豁然敞亮了。
原来,这般慎重的感情要表达出来竟然很简单。
“你……不愿意?”赵倚楼未得到宋初一的回应,心中不禁惴惴。
宋初一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从未想过会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庄子在收宋初一为徒之前从未有过教导女徒的经验。他又不甚拘小节。便把宋初一当男娃一般教养,以至于宋初一很久以后才渐渐发现自己居然是个女的!一直以来她虽然没有丁点女儿家的小心思。却也曾很客观的想过,像她这样的女子,怕是不会有谁真心想娶吧!
前世在阳城,宋初一与闵迟最要好的时候,闵迟也从未说过要娶她的话,因为两人心思都不在儿女情长上,所以看得不那样重。
“我这个人啊,阴谋想的太多,往常逆境中过惯了,如今忽然顺风顺水竟让我有些惶惶然。”宋初一握紧了赵倚楼的手,话锋一转,“但是,既然你今日说了这样的话,就不要再想着撒开我的这只手。”
作为一个女子来说,她的手不好看,但指头一动便可倾覆一城。宋初一性子奇特,她一贯很寡情,但对于背叛却付诸最深的恨和最无情的手段。
“好!”赵倚楼毫不犹豫的答道。
其实宋初一自打重生之后就没能消停过,替卫国游说时被闵迟捅刀子,魏国被追杀,巴蜀失明,灭国论风波……桩桩件件都是要命的大事,但对于生存在这个战火纷飞年代的人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寻常庶民什么事情不做还隔三差五受难,更何况她这种挑事儿的?
所以顺不顺当全在于心态,反正宋初一是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
傍晚时候,籍羽和季涣回来,宋初一让人摆了一顿接风宴,把甄瑜也叫出来一并热闹。
归根究底,甄瑜对司马怀义那件事情的处置并无什么过错,只是暴露出她打心底没有把宋初一当做自己人,不过这世上能让宋初一介怀的人可不多。甄瑜之于她,也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不管表面上多么热情,心里一直都是淡淡的,所以不会对其过多要求,只要不存反咬之心便是颗好棋子。
“先生,娇娇来了。”
厅内几人正闲聊,便听见侍婢道。
宋初一道,“进来。”
屋门打开,还未见人,一股幽幽兰花香气和着寒风拂面而来,籍羽和季涣不禁转头向门口看去。
环佩叮当,甄瑜一袭嫩黄色的曲裾,上面三色藤蔓刺绣,一张秀美的脸上未施浓妆,清淡而柔和,在严冬里显出几分暖融。
“这捯饬的好看!比平时总是一身兰色强了不知几倍。”宋初一率先赞了一句。
甄瑜微微抬头,正欲答话,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被旁边的赵倚楼吸引。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端坐,而是斜靠在白刃身上,压的它不能动弹,修长的手却捏着块肉逗它,他一袭象牙白色宽袖大袍,如缎的黑发半拢半散,从寛肩上流泻下来,修眉入鬓,在炉火融融光中,如梦里神祗。
她一直以为樗里疾已经顶好看了,今日方才知,原来世上竟有公子如斯!
赵倚楼察觉到甄瑜的目光,微一抬眼,戒备和杀意不慎泄露。
甄瑜脸色一白,慌乱的避开他的目光。
赵倚楼并非刻意威吓,只是他本就如同野兽般对人防备甚深,再加上这半年都在杀戮中度过,身上的戾气一时难以压制。
宋初一见气氛一时有些冷场,便道,“妹子过来,我给你引见几个朋友。”
甄瑜乖巧的应了一声,垂头匆匆坐到宋初一另一边。
第254章谁教你这个
甄瑜乖巧的应了一声,垂头匆匆坐到宋初一另一边。
“这是都尉墨,那位是籍师帅,另外一位是季涣。”宋初一挨个将三人简单的介绍了一遍。
甄瑜一一施礼。
“这是甄峻的妹子,也是我干妹子。”宋初一道。
“甄姑娘。”
“甄姑娘。”
籍羽与季涣抱拳施礼,籍羽如今虽在军中有官职,但内心一直把自己当做宋初一的下属,季涣自然也看他行事。
甄瑜却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侧开身子道,“两位多礼了。”
屋内所有人都静静喝酒吃菜,宋初一纳闷,怎么甄瑜一出现,人人都婉约了?
“涣,你继续讲巴王后的事。”宋初一对那位征战沙场的女子很感兴趣,前世她注意力都放在读书与研究局势上,对这等趣闻了解不是很多。
季涣拘谨的咳了两声,继续之前的话头讲了起来,“先生也是知道的,巴王后因气愤巴王收了蜀国送来的众多美人,回自己的部落,任凭蜀王怎么哄都不回来,还放话说,死后就埋在自己部落里,跟巴王没任何干系,可是蜀国大军一到,巴王忙于应付十二巫,却是这位王后调动大军,披甲上阵拼死抵抗屠杌利。那几仗打的尤为惨烈,虽然后继无力,导致节节败退,但总算是将巴国命脉给护住了。”
甄瑜听言,大为惊讶,“这位王后蛮横不说。还牝鸡司晨,巴王竟也容得下她?”
“牝鸡司晨”四个字一出,四人脸色精彩纷呈,赵倚楼、籍羽、季涣都知道宋初一是女子。纷纷都一言不发的往自己嘴里塞肉。
甄瑜看着众人的反应,有些慌,她反复思量自己的话。并没有错啊?这巴王后是个妒妇,行事豪无一国之后的气度,另外身为妇人竟然擅自率军抗敌,导致城池连连失守,说是牝鸡司晨一点也不为过。
思来想去,甄瑜以为是这几个男人嫌她一个女子插嘴,计较起来。的确是她有些忘形了,“是我多言了。”
季涣见她一副泫然欲泣又强忍的模样,出言帮她解围,“甄姑娘有所不知,这巴王后乃是巴国第一悍将。朝中武将无人能出其右,想她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能够在蜀国神将屠杌利的强军攻击下护住命脉,实是令我等男儿钦佩!至少那等情形,我是没有一成胜算。”
甄瑜的水眸中含着盈盈水光,忘记一时的难堪,盯着季涣问道,“竟有如此女子?”
宋初一忽然发觉自己误会甄瑜了。当初她昏沉之中,听见甄瑜还执拗的要依礼乘马车去请樗里疾,后又对司马怀义束手无策。心中对此女的印象就又降低了几分。
可想而知,哪个躺在病榻上急等求医的人,却听见有人不慌不忙做足繁文缛节而不烦躁?况且宋初一虽然没怎么体贴过甄瑜,但给她的好处绝对抵的过无微不至的关怀。严格来说,宋初一是整个甄氏的主,甄瑜似乎忘了自己的体面是谁给的!宋初一生死未卜。一个平素动辄就感怀悲秋的人,居然还有闲心去惦记什么礼节!这说明什么?
之前宋初一如此想,但经过这会儿经过短短两句话,她才弄明白,这姑娘脑子被教坏了……
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关键时刻就会做主导作用,无关乎理智。
宋初一咂嘴,儒家之学,咋到了女子这儿就变味了呢?
“妹子觉得巴王后负气出走是凶悍不讲道理,但你可知,在巴国灭亡时,她却是唯一一个欣然随巴王共赴黄泉之人?”宋初一道。
世上女子形形色色,甄瑜这种真还算不上坏,可是循规蹈矩的不似一般少女的活泼爽直。宋初一对儒家学说没什么意见,但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教成这样就是他们不对了!
甄瑜面上有些迷茫,“这样说来,王后还是贞烈之人。”
宋初一扶额,不是一个道上的真是互相不能理解,她宋某人自问自幼颇读了一些儒家典籍,可愣是不明白甄瑜用哪样道理判断出这个结果。
“嗯。”宋初一无奈点头,放弃改造甄瑜的想法。
经过一番打岔,刚刚“牝鸡司晨”的尴尬已经散去,几人兴致勃勃的聊起来,因赵倚楼等三人连日赶路劳累,宋初一又需早些休息,只说了会话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赵倚楼与宋初一但凡在一处,大多都是住在一起,因此他也就自然而然的去了宋初一的寝房。
“赵倚楼,你打算考验我么?”宋初一立在榻前,看着已经躺进被窝里的人,“我想,有件事情你有必要事先了解一下!”
赵倚楼扭回头,等着她继续说。
“我可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辈!”宋初一说着麻利的窜上床榻,伸手剥掉他身上衣物,一通乱揉乱搓,畅快至极。
赵倚楼被她瘙到痒,大笑不止,“别挠了,没见过你这样的。”
“严肃点。”宋初一停下手,拍了拍他结实的胸膛。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宋初一眼神不太好,只能眯着眼睛打量。赵倚楼一张俊朗的脸上还带着笑,两颊微红,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然结实壮硕的身躯上伤痕累累,有些至今还是在结痂状态。
“倚楼……你若是没有抱负,日后也不必勉强自己去打杀了。”宋初一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触碰男女之情,亦不会再信任谁,然而打从一开始,赵倚楼就出现了,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他这般深信不疑。
其实她也说不清是否对赵倚楼产生了男女之情,却很清楚自己要抓住这份温暖,不让它有别人介入。
“很复杂啊!”宋初叹了口气,从他身上下来,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床榻上。方才不过是玩着闹,她现在身子骨不好,可没有精力做点特殊体力活,所以也只能美人在前干瞪眼了。
“不,我要建功立业。”赵倚楼翻在上,未等宋初一反应过来,温热的唇便覆上了她的唇。
两人身子均是一僵,一动不动,渐渐的呼吸之间似乎有火苗要燃烧起来,烤的人有点热。他俩同床共枕不知多少回了,赵倚楼也被摸来摸去,想起来这居然是头一回亲吻。
赵倚楼的吻如蜻蜓点水一般,飞快的便移开了。
宋初一回过神来,张嘴便问,“赵倚楼,谁教的你这个?”
第255章长势很喜人
赵倚楼脸颊发烫,吱唔道,“我幼时……宫里看来的。”
“哈哈。”宋初一揽住他,戏谑道,“原来比我知道的还早,失敬失敬!几岁?同我说说,你都看见些啥?”
赵倚楼在宫里的时候不过十岁左右,他有可能知道的更早,而宋初一了解男女欢好之事的时候都已经十六七岁了,很多这个年纪的女子早已嫁人生子,她对这方面开窍的比较晚。
好好的气氛弄成这样,赵倚楼闭眸不理她。
亲吻的亲密程度与玩笑似的摸几把大不相同。那一吻的感觉极好,但宋初一头回做这种事情,竟是有点尴尬,未免露怯,她才用玩笑打趣转移注意力。
来日方长,宋初一嘀咕着,抱他安稳入睡。
她心态一直很淡定,但旁边那人显然难以平复心情。
赵倚楼听着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睁开眼睛转脸看着她。
回想方才亲她的时候,小腹热热的,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往那里窜,可那感觉只有一瞬,正欲再继续的时候,却被宋初一打断了。
微弱光线下,宋初一一张干净素淡的脸,没有白日时那份洒脱落拓气度,没有那种压迫感,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两鬓微染霜的发,将这张素淡的脸庞映出几分脆弱之感。
赵倚楼看着宋初一熟睡的脸,禁不住垂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又是那种燥热的感觉,引的他不由自主的想继续探索。嘴唇柔软,赵倚楼越亲越觉得口干舌燥。想更深的探寻,手也不自觉的抚上她腰。
“嗯。”
许是赵倚楼的动作越来越用力,让宋初一动了动。
赵倚楼很了解宋初一,寻常情况下。她睡觉一点也不警觉,不到太阳出来是不会醒的,但是这一声让他忽然清醒过来——他这是在做什么!
“怀瑾……”赵倚楼一方面觉得自己行事卑鄙。可另一方面自己身体的那个地方胀痛的厉害,以往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但从来不想现在这么难以忍耐。
他紧紧抱着宋初一,喊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样能够缓解痛苦。可是事实正好相反,越是抱着她,身体里就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躁动不安。就像一股巨大的力量无处宣泄。
忍了大半宿,赵倚楼从榻上爬起来,拿起巨苍跑到院子里练剑,直到筋疲力尽时,才觉得稍微畅快一些。
天色已经朦胧发亮。赵倚楼浑身大汗淋漓,到浴房里冲了个澡,出来时看见白刃梦游一样的从屋里晃出来,翘着腿在一株海棠树下撒完尿之后又晃了回去。
赵倚楼失笑,心情总算恢复如常,遂也回屋内继续睡觉。
清早,宋初一神清气爽,一翻身看见赵倚楼还在睡。
赵倚楼的睡颜十分赏心悦目,俊朗中带着些稚气。没有醒着时那种戾气和固执。
想起昨晚那个亲吻,宋初一窃笑一声,亲了他一下,一下,又一下。
感觉不错……宋初一得寸进尺的伸出爪子摸了摸赵倚楼的胸肌,“哇!啧啧!”待过足了瘾又伸手向下,由腹肌摸到他胯下。
“哇——”宋初一不禁倒吸了口气,因为她居然一手抓到一大包,暗道,记得距离上次摸已经相距也不算太久,没想到长势居然如此喜人!
想着,宋初一钻进被子里,利索的把赵倚楼衣袍解开,将被子掀开一条缝隙,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观赏了一下那事物。她眼神不太好,光线又弱,因此贴的很近。气息喷撒在那上面,她亲眼目睹了它迅速雄壮起来。
“哇!”宋初一感叹。以前别人当她是男子,换衣物、小解都不避讳,因此她也见过许多回,却是头一次看见这种场面,不由大奇。
赵倚楼平时警觉性极高,只有和宋初一睡在一起才会全然放下戒备,他大半年没睡过安稳觉,加上昨晚练剑太累,以至于宋初一如此肆无忌惮的观看,他竟然都没有醒过来,只觉得梦里自己似乎身上又开始燥热了。
一大早就能各种偷香,宋初一觉得自己日子美的没边儿。她怕赵倚楼着凉,看了一会便给他系上衣带,掖好被子之后轻手轻脚的起身穿好衣物,哼着小曲去隔间洗漱。
用了早膳之后,见赵倚楼还没醒,便去书房继续编纂她的兵书。
大军已经返回,宋初一预料自己闲着的日子也不是很多了,且这兵书也很快就能用到,前段时间因眼疾耽误进度,眼下得赶快完成才行。
刚刚打开竹简没多久,便听见外面寍丫道,“先生,张子来了。”
“这么早!”宋初一笑着起身到大门处迎接。
“大哥。”宋初一看见门口那个奋力从一头金狼嘴里扯袖子的的青袍男人,笑容更盛。
刺啦!
一件袖子被扯去了大半,张仪脸色发青,气的直喘粗气,“小畜生!”
好歹张仪是经历过风浪的,略平复了一下心情,朝宋初一道,“怀瑾见笑了。”
宋初一看他当真气的不轻,便没有再调笑,“大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来瞧瞧你,另外提醒一下,今日要封赏,都尉墨可不能再无故缺席。”张仪顿了一下道,“他在巴蜀表现勇武,君上很是看重。不过我觉得他好像不甚在乎功业名利?”
“嗯,他野惯了,哪受得住管束。”宋初一侧身让道,“大哥进屋吧。”
张仪与宋初一一并到书房。
坐定之后,张仪询问了宋初一的病情,聊着聊着便扯到了政事上。
张仪道,“这几日我欲趁热打铁,向君上献纵横之策。怀瑾觉得成算如何?”
“大哥宏才大略,君上亦是慧眼之君,何愁没有用武之地?”宋初一沉吟一下道,“大哥是忌惮公孙衍?”
张仪叹道。“观他在魏行事,似与我政见不同,且此人心气高。决然甘于屈从旁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弃魏从秦。”
公孙衍在魏国任犀首一职,是武职,因才华高博,能文能武,行事又锋芒锐利。也颇有些名声。当时魏国正在进行军队调整,他与大将军各持己见,他献策于魏王却被驳斥回来,遭受大将军排挤,一怒之下。弃魏投秦,两次率秦军攻魏,屠戮十万余魏军,令魏举国哗然。
两人的政见不能相容,国策却只有一条路,所以如果在公孙衍与张仪都不肯妥协的情况下,赢驷只能择一而用。若论才华,张仪觉得自己和公孙衍只在伯仲之间。
“公孙衍投秦,除了想一展抱负。恐怕对魏国也有几分报复之心。”宋初一微微笑道,“而且,君上的性子与他未必合!”
赢驷行事颇有些独揽君权的霸道,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若好言好语的相劝倒也罢了,而公孙衍偏又行事犀利。君臣都是硬性子,若起了摩擦,肯定是为臣子的吃亏。
“更何况,公孙衍主张称霸,未必合君上心意。”宋初一敢肯定,赢驷的野心绝对不仅仅是称霸而已,否则不会如此看重她的灭国论,甚至明知道她是女子的时候还不放弃。
“如此想来,是我过于忧心了。”张仪舒了口气。
宋初一道,“大哥是当局者迷。”
张仪屡屡被各国拒之门外,好不容易投身一个十分看好的国家,有机会施展胸中抱负,自然看的极重。这回距离梦想那么近,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寍丫!”宋初一扬声道。
“先生,奴在。”寍丫脆生生的应道。
宋初一吩咐道,“去寻一套衣物与大哥。”
张仪比宋初一要高大许多,但这会儿穿的都是宽袍系腰带,不存在穿下穿不下的问题,就算略短一节也总比被撕破的衣物强。
“唉,这已经是我最后一套衣物了!”张仪来秦不久便去了巴蜀,冬季统共也就三五套衣物,哪里够金戈撕咬,“不如我将金戈放在你这里,好好调教一段时日?”
“行。”宋初一点头,反正一头也是养,两头也是养。
“那就多谢怀瑾了!”张仪道。
宋初一笑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套。”
寍丫捧着衣物进来,“请张子随奴隔间更衣。”
隔间地方小,里面升着火盆,比旁处要暖和许多。
张仪去隔间换好衣物,看天色不早了,嘱咐宋初一去喊赵倚楼起塌去领封赏,便匆匆走了。
宋初一回寝房,见赵倚楼还睡着,不禁奇怪,嘀咕道,“怎么单就他累着了!”
籍羽和季涣也是跋山涉水的急行军,却都早早起塌了。
“昨晚公子练了大半宿的剑,快到天亮才睡觉呢!”寍丫轻声道。
寍丫睡在与寝房相通的一个隔间,又临近院子,睡觉不像宋初一这么沉,什么动静自然听的一清二楚。
“这是犯的什么病!”宋初一抬脚踢了踢被子里的人,“喂,赵小虫,起塌!”
赵倚楼翻了个身,睡眼惺忪的望着她,声音里带着睡后的沙哑,“何时了?”
晨光里照进来,将他眸子映得清透如冰,蜜色的皮肤上流光隐隐,修眉微蹙,俊朗的面容上又有几分未清醒的懵懂之态。
“老娘欸!”宋初一觉得鼻腔里干燥异常,抄手仰着脑袋,没好气的道,“快起快起,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你若是不打算辞官,还是莫要无故缺席。”
赵倚楼清醒了些,因着昨夜偷亲宋初一,自己心里有些发虚,便没有对宋初一踢他的行为发飙,闷着头下了榻。
他正穿衣物,看见宋初一仰头,也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屋顶,“看什么?”
第256章召见芈美人
“我在想,最近天干物燥,容易虚火太旺,要吃点什么调理一下。”宋初一摸了摸干干的鼻子,转身出去。
赵倚楼疑惑的看了她背影一眼,飞快穿上衣物,去隔间洗漱之后,用了一碗汤饼便赶往咸阳宫。
宋初一现在只有爵位没有官职,若是没有特殊情况,不需要参加朝会。
“先生,甄先生回来了。”坚禀报道。
“请他进来。”宋初一搁下笔。
坚退下去,须臾引领一身华服的甄峻到了书房。
甄峻圆圆的两腮消瘦下去,眼睛看起来大了很多,宋初一险些没认出来。
“先生。”甄峻施礼。
宋初一道,“请坐。”
甄峻在宋初一的下手跪坐下来,满脸喜气的道,“恭喜先生眼疾痊愈!”
“呵呵,多谢。”宋初一笑着问道,“这次提早回来,看来事情十分顺利。”
“已经处理妥当。之前不留神被族老私下换了些人,但甄氏所有产业一直在我手里攥着,岂能容他们轻易吞掉。”甄峻对此还是十分自信的。他这次亲自赶往齐国,一来是因为那处生意的确是甄氏根源命脉,不能有丝毫大意,二来也正好给甄瑜创造一个与宋初一相处的机会。
结果并非他最初期待的那样,情意未成,宋初一倒真的把甄瑜当做妹子。不过,她送给甄瑜的及笄礼当真是意外之喜!
“多谢先生对瑜儿的抬爱。”甄峻恭恭敬敬的给宋初一行了个大礼。
“自家人不必说两家话,妹子知书达理,善良仔细。我因眼疾未愈,府中人手短缺,平素倒是她照顾我更多些。”宋初一说的分外诚恳。
甄峻拱脸上笑意更盛,显然颇以甄瑜为豪。“先生实在过誉了!外面是一些从临淄带回来的土物,还请先生笑纳。”
宋初一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甄氏与宋初一是主从关系。她推辞反恐怕会令甄峻不安,遂爽快接受。
“对了,我还有件事儿要请你帮我办。”宋初一貌似忽然想到般。
“先生但请吩咐。”甄峻道。
宋初一道,“我已经给寍丫和坚冠上宋氏,往后他俩便不算奴了。你做生意的人脉广,瞧瞧能否找个武艺高强之人愿收坚为徒。”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墨家剑师说坚是练武奇才,至于拜师之事,宁缺毋滥。”
宋初一好歹也是练过几天武的,知晓贪多不烂,练武不能囫囵乱吞一气。最好是认定一条合适的路子一直钻研下去,方能有大成。坚如今已经接触了墨家功夫,在乱七八糟的学一些,恐怕也没什么好处。
甄峻没想到宋初一待如此厚待身边人,顿了一下才道,“也是他二人的造化,竟得先生如此厚待,先生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慢慢来。此事不急一时。你与甄瑜好些日子没见了,快去瞧瞧她吧。”宋初一道。
“多谢先生!”甄峻施礼出去。
宋初一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眼中一片清明。
送给甄瑜的名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是她一时心血来潮。一个商贾家出的女子,将来最多也就配个低爵之人,于甄氏和宋初一来说。实在没什么用处。既然甄瑜渴望得到地位,宋初一恰好有这样的能力,就毫不吝啬的给她。然而,从此以后她的婚嫁便不能由己了。
多高的地位就代表要承担多重的分量。
将来愿意娶甄瑜的世家贵族,不是冲着甄氏的面子,而是冲着她宋初一,甄峻是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承了如此大情,不会越过她私自把甄瑜嫁出去,至少也会象征性的与她商议一番。那时她若是想稍微干预一下,便名正言顺许多,不会显得太霸道,以至招惹甄峻不满。
甄瑜的婚事关乎她手下的整个甄氏,所以必须要有完全的掌控权利。
宋初一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与甄氏的关系虽是主从,但甄氏不是奴仆,利用完她完全可以一脚踹开,所以这层关系尚且脆弱。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量,宋初一摸清甄氏的底,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甄氏的荣辱兴衰全部绑在她一个人身上,做到只要她一倒,甄氏不完蛋也得跌入谷底。而这一点,要循序渐进,用一根一根细小的线在他们不觉间慢慢捆缚。
甄瑜的事情,只是个开端罢了。
“寍丫,去唤芈姬到正堂。”宋初一放下茶盏,吩咐道。
“喏。”
……
宋初一仔细推敲昨日写的内容,重新誊写下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卷起竹简,起身去了正堂。
芈姬早已在正堂里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屋里刚刚才升起火盆,依旧十分寒冷,但她依旧曲线玲珑,显见里面穿的并不厚实。
宋初一见她规规矩矩的站在堂中,不由暗暗点头,这姑娘不仅忍耐力不错,也十分能摆清自己的位置——她是个以色事人的美姬,即便刺骨寒冷,也不能用臃肿的衣物掩了身体的曲线。
“寍丫。”宋初一径直走到主座上,吩咐寍丫道,“把那白狐皮袄取来给芈姬。”
芈姬心中诧异,自从宋初一买了她,便将她养在小院里,从未亲近过,这会子自己什么事还没做,就得了重赏,岂不怪哉?
“谢夫主赏赐。”芈姬施礼。
“坐吧。”宋初一怕她会错意,跑到自己怀里来,便用下巴指了指右下首的位置。
“喏。”芈姬依言坐了过去。
这宅邸原本是赢驷的行宫,是按照殿的规模来建造,所以正堂极大,主座位置也略高于两侧,宋初一之所以选择在正堂见芈姬,正是不想与她太过接近。
相隔有些远,宋初一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芈姬,只见她姿容妍丽,云鬓雪腮,鼻尖和两家被冻出粉红的颜色,更添楚楚之姿。
一会儿工夫,寍丫便把那白狐皮袄找了来,令两个侍婢帮芈姬穿上,自己则捧了暖手的羊皮囊给宋初一。
宋初一接过来,往袖子里一揣,看了芈姬一眼,道,“女儿稍微娇气点没什么,否则连你自己都不疼惜自己,如何指望旁人疼你?”
芈姬正要屈身道谢,听见宋初一这话,不由得抬眼看她。
自从父亲去后,她独自一人在这艰难世道求生,每天都在学习怎样忍耐,好久……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道理了。
第257章秦左更将军
“我买下你,不是打算让你做我的女人。”宋初一看着芈姬诧异的神情,歪了歪身子,说出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我这院子里缺个管事的,你从今以后便是宋府管家,府中除了我的卧房和书房是禁地,由寍丫掌管,其他地方皆由你管。”
屋内一片寂静,芈姬半晌才回过神来,欠身问道,“先生怎知妾能胜任?”
宋初一笑道,“我信自己的眼光,不过你若是不行,换了便是,能否抓住机会脱离贱藉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芈姬不做多想,立刻匍匐在地,恭谨的给宋初一行了一个大礼,声音中压抑着激动的颤抖,“先生大恩大德,妾没齿难忘!”
“你能时时刻刻铭记此言便好,起来吧。”宋初一垂眼看着她,手里摩挲着温热的羊皮囊水袋。
待芈姬起身,宋初一才接着道,“我府里事务不算繁杂,然而除了生活起居之外,你须得负责与访客打交道,我不愿见的,要懂得婉拒,不得开罪访客。来拜会我的人,其中不乏权贵,倘若你愿意,也可择一从了,与我禀报一声,自会放你离去。”
芈姬欣喜若狂,却还存有一丝理智,知道宋初一后半段话不过是为了考验她,“妾必不辜负先生恩赐。”
纵然真有权贵瞧上她,她也不可能成为大妇,不管是姬妾还是如夫人,都是以色事人而已,所生的儿子也低人一等,一旦以后夫主腻歪了。必定老来凄凉,如今有这个能靠自己的机会,她又怎会不识好歹!
“这府里,除了寍丫和坚。其他人都可供你驱使。”宋初一说罢,转头对寍丫道,“你带芈姬去认人。把她身份告诉大家。”
“喏。”寍丫应声。
芈姬给宋初一施了一礼,起身跟着寍丫出去。
待出了正堂,她脸上才露出喜气,客气的同寍丫道,“寍丫姑娘,以后还请多多指点了。”
寍丫连连摇头道,“姐姐莫要这般客气。叫我寍丫就行了。寍丫没什么本事的。”
芈姬微微笑道,“姑娘谦虚了,先生重视的人,若说没本事,妾可不信呢!”
寍丫小脸一红。“先生看重的可不是本事,寍丫对先生忠心,先生就看重寍丫,姐姐生的标致又聪明,如果心里只有先生,先生定然会更看重姐姐。”
“姑娘说的是,妾省得了。”芈姬虚心受教,眼睛悄悄瞟了寍丫一眼,心道。不知她这话是有心敲打自己,还是实话实说?
芈姬更偏向前者,她觉得这小姑娘虽然看起来一副毫无城府的模样,但人不可貌相,因此心里对做宋府管事这桩事情更加慎重待之。
“先生刚从巴蜀回来几个月,眼疾又将将好。一直没来得及选人入府,眼下府里人有点少,不过我听先生说过几日就要添人。”寍丫边走边道。
芈姬心中更惊讶,新入府的人最容易调教,先生就不怕她有把奴仆都调教归心于自己?
她有心询问寍丫一些关于宋初一的事情,但又觉得自己一举一动肯定在宋初一的视线之中,还是不要乱问的好。
“先生在巴蜀的时候受了伤,还在休养中,姐姐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来问我。”寍丫还挺喜欢这个美丽又谦逊的女人,至少她不像甄瑜那个侍婢一样,满脸堆笑却让人感觉一点都不实诚。
芈姬连忙道,“先谢过姑娘了。”
她的双手拢在袖子中,摸到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玉手串准备送给寍丫,但再一看寍丫一身粗布衣裳,乌黑的头发辨成垂辫,上面用暗绯的布条扎起来,竟是一点饰物也没有,浑身最值钱的就是那羊皮小袄,于是她又悄悄的将手串塞了回去。
芈姬暗自思忖,寍丫是先生身边最得宠的人,不可能连打扮的钱财都没有,她若贸贸然送贵重东西,教先生知道不知会怎么想。而且看寍丫的打扮,她猜想……先生要么就是不喜欢底下的人打扮华丽,要么就不甚讲究。
一番计较之后,芈姬已然知道该先从哪里入手管理府内事务了。
下午,甄峻临走时与宋初一说要接甄瑜回府。
要说,本来甄峻也不太急着接甄瑜回去,可是去后院的时候从寍丫口中得知,甄瑜独居主院,宋初一却是一直“客居”在自己家里!因此这次他办事尤为利索,宋初一一点头,次日清早便来了车队,将甄瑜接回家去了。
从巴蜀凯旋的大军封赏下来,众将士均升爵一级,够格的赐“锐士”称号。籍羽迁为夏铨底下的都尉,替代了赵倚楼的位置,并封了相映的爵位,季涣官升一级,亦为夏铨麾下将领,而赵倚楼由于表现勇猛过人,特封左更将军!
宋初一因探查巴蜀形势有功,被奉为上卿,参与国政,却并未给予实际官位。
这一次封赏之人的规模是秦国几十年没有过的,朝中空的位置一个个被填上,而这,是赢驷在出征之前便已经想好了的。
然而赢驷最大的动作还并非如此。秦国一直以来都没有“丞相”和“大将军”的职位,只有在发兵时才会临时任命大将军,而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是文武合一的大良造之职。这回,赢驷竟然封张仪为左丞相,统管邦交事宜,封樗里疾未右丞相,总领国政,封公孙衍为大将军,司马错为国尉。
大将军统帅三军,而国尉掌管军政。国尉虽低于大将军一级,但管的事情不太相同。
这意味着,公孙衍不仅原本的权利被划分三份,还有个国尉几乎与他并驾齐驱!
这让他怎能不怒?然而这一腔怒火却不知往哪里发,若冲着秦公吧,人家做的也没有错,秦国的体制本来就有问题,做这样的调整是必然的,并且也已经给了他武将最高官职,还有什么好怨的!若说有国尉分散权利吧,可那丞相还有左右两个平级的呢!
然而相对之下,丞相才是总领一国朝政、引领一国方向的人,公孙衍更愿意做指路人,而不是一个领兵打仗的!
绕来绕去,公孙衍这一腔的怒火全数算到了张仪身上。
宋初一听说,每天两人在朝上掐的那叫一个精彩绝伦,一个言辞犀利,一个巧舌如簧,竟是谁也不落下风!愣是把正在养病的宋初一勾的次日便上朝现场围观去了。
第258章决心不可变
以黑红为主色调的大殿上,庄严肃穆。
两人合抱的柱子上雕刻神秘粗犷的神兽花纹,文臣武将各占一侧。
足有一年不曾朝会的宋初一一现身便引得群臣侧目。
纵然秦国一向用人不拘一格,一旦认准人才,便毫不吝惜高官重爵,这一次,赢驷更是气魄宏阔,不仅改革了爵位制度,还封了好几个上卿,而其中最年轻也最令人瞩目的,无疑是宋初一。
左丞相张仪的爵位是上大造,而宋初一的爵位是仅次一级的少上造。
站在宋初一对面的公孙衍看了宋初一好几眼,才猛然想起来,当初在赵国军营曾有过一面之缘。
“诸位各抒己见。”赢驷道。
今天朝会最重要内容还是前些天悬而未决的:魏王发国书,想与秦国进一步的建立邦交。原本秦魏两国交好,再进一步实属正常,可是魏国却趁秦国攻蜀之际大军来犯,联姻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
以张仪为首的一拨人主和,公孙衍为首的人主战。
两方各持己见,僵持不下,魏国使臣还在驿馆里等着,就等是战是合一句话。
“魏国背信弃义,就算秦军打到大梁城下,天下也无人能指责一句!”公孙衍字字如铁。
张仪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秦魏本就世仇,何时打起来都不为过,少这一桩?大秦刚刚开拓版图,那巴蜀尚未捂热乎,此时开战。是明智之举?”
“魏不可交!他们既然能在联姻不足半年就出兵攻秦,就能在这次建立邦交之后随时翻脸,这邦交要与不要有甚区别?!”公孙衍毫不犹豫的反驳,接着他自信道。“如今魏国军队刚刚革新,各种弊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既然能两次大败魏军。就能率军打到大梁城下!”
“我自然信大将军有此实力,然国之大事,不到万不得已,岂能有一丝赌的成分?”张仪质问道。
公孙衍冷哼,毫不相让,“大秦若是一味求稳,岂能有今日的强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整个大殿里竟没别人能插得上嘴。赢驷作壁上观,看着也说的差不多了,再争下就要见真章,便趁这个空当淡淡插了一句,“此事暂搁吧。先处理紧要内政。”
宋初一就像是喘气喘到一半被人掐住咽喉,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其他人则一副习惯了的模样,显然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了。
朝会进入正常模式,进行的十分顺利,结束之后,赢驷留下了张仪、公孙衍、樗里疾和宋初一。
书房外间的规模还称不上殿,摆设简单而实用,屋内火炉早已点燃。一进屋便感受到如春的温暖。几人各自入座之后,寺人立即上了茶水。
“宋子是否还记得我?”公孙衍问道。
宋初一拱手道,“一别两年,犀首风采依旧,怎能不识?如今我不敢贸然相认,只因我辈无名。恐犀首不识啊!”
“宋子此言是讽刺我么?”公孙衍言辞有些尖锐,不过面上却是笑意盈盈,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呵呵,我错矣。”宋初一半开玩笑似的行了一礼。
公孙衍这半晌别说和张仪说话了,连看都没看一眼。相比之下,他对宋初一的印象倒是好的多,因此给了不少好脸色,还关心一下她的病情。
“君上到。”寺人在门口通报。
几人纷纷站了起来。
门口光线一暗,赢驷大步走了进来。
“见过君上。”众人施礼。
“免礼,坐吧。”赢驷说话间已经坐了下来。
待落座之后,宋初一抬眼看过去,相距不算太远,她能看清赢驷已然换了身常服,面容冷峻依旧,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唇色亦淡了许多。
自从他即位以来,事情一桩桩事情被利落的处置,看似是快刀斩乱麻,可是这刀也不是胡乱挥的,他所耗费的心血,岂是寻常人能体会?得亏身体健壮,早就垮了。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抬眼淡淡扫了一圈,“时间拖的也差不多了,我决定与魏国再建邦交。”
公孙衍垂眸,掩饰住目光中的不甘。
宋初一见几人都没有太吃惊的样子,就已经明白赢驷事先和他们都通过气,所谓争执,不过是演戏给魏国看罢了。
静默片刻,公孙衍忽然施礼,“臣决意辞去大将军之职!”
从来处变不惊的赢驷,脸上却头一次出现诧异的表情,然而不过瞬间,他已收回神来,唇边溢出一声叹息,“犀首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
说罢,他竟然站起身来,走到公孙衍面前,甩开大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秦国需要先生这般大才,赢驷恳请先生留下!”
公孙衍不敢托大,连忙起身还礼,然则,经过这段时间他也看清一个事实——自己与赢驷的大方向不同。赢驷此人,为求人才,能甘心低下头,但其骨子里的霸道不可抹灭。赢驷心中确定了秦国未来的路,就绝不会屈就于任何人!赢驷看中自己的军事能力,故而如此放低姿态的恳求,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想让自己成为他想用的、秦国需要的那个人才!
只不过,他公孙衍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别人可以不接受他的想法,但绝不要妄想改造他!
“臣,去意已决,请君上成全!”就在赢驷要用张仪之策时,他就定下去意了,今日见大局已定,不需再浪费时间。
赢驷沉吟,“大将军且容我考虑。”
“臣等候君上消息。”他说罢,行了一礼,转身洒然而去。
赢驷一向是个果决之人,也明知道公孙衍无论是策论还是性格与自己都不合,但在军事方面,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才!秦国失去这样的人,实在是巨大的损失。
“你们可有办法留下他?”赢驷转身问宋初一几人。
就算是有法子,张仪也决然不会开这个口的,更何况没有?
樗里疾认为没有必要做过多解释,“臣无法。”
赢驷幽深的目光落在宋初一身上。
说实话,她只是捎带来看热闹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第259章她也想冲撞
大将军乃是统领三军的最高官职,与丞相比肩,高官厚禄自是不必说,然而公孙衍说弃便弃,显然根本不在乎这些,抑或说他自信以自己的才能无论到哪一国都不会差于这个待遇。
宋初一斟酌道,“君上命人杀了他吧。”
赢驷皱起眉头,樗里疾和张仪亦不解的看着她。这个法子显然是行不通的,士人来去自由,若是公孙衍因离秦而遭诛杀,莫说列国会拿此做文章,天下士人更会胆寒,往后谁还敢轻易来入秦求官?
当初魏王敢明目张胆的诛杀宋初一,是先因游说之事在她身上扣了个罪名。如今公孙衍之于秦国,不仅不是罪人还是大功臣,秦国不仅不能公然诛杀,还要保证他在秦国境内的安全,这样才能体现大秦宏阔的胸襟气度。
“犀首性子刚硬不屈,秦国若是不用他,便只能留个尸体。”宋初一笑了笑道,“然,放他离去也未必全无好处。”
赢驷微微挑眉,心中恍然有一丝明朗。
宋初一道,“公孙衍之策,目的在于称霸,纵他才华横溢又能如何?想当年齐王少年即位,睿智英武,更有识才用才之能,几十年的时光硬是将齐国强大至今日霸主地位,可谓一代雄主。而如今,齐王平生心愿已了,孙子已故,齐国的雄风恐怕也就此到头了。所以说,一国之计,不仅在于务实,更在长远。”
齐王一心想要称霸,再也没有更大的野心了。否则以他的能力绝不会仅止于此。
“少上造所言有理。”赢驷颌首。公孙衍离去纵然可惜,但他不可能将所有人才拢归秦用,只是略顿了一下,又不无忧心的道。“魏国新任大将军晋鄙是一员虎将,再加公孙衍……”
晋鄙少年时便与已故的龙老将军守卫河西,常年与秦人作战。不仅骁勇,还颇有智谋,亦是一名文武双全的人才。只因龙老将军最后一役战死,河西被秦取回,他便被政敌压制了七八年。几个月前,上任大将军被公孙衍俘虏,不堪屈辱而自尽。魏王这才想起他的好来。
“若单论领兵作战,公孙衍不如国尉。”张仪评价道。倒不是他故意在赢驷面前如此说,公孙衍是纵横家,最大的长处自然不是打仗。
樗里疾笑着接口道,“若是一个国尉还不能令君上放心。这不还有一位吗?”
赢驷微露诧异,“少上造精通兵家?”
若非精通,樗里疾也不敢拿出来说。当初宋初一游说五国攻魏,著策论,又以计乱巴蜀,所以赢驷以为她擅长的事情与纵横家差不多。
宋初一见赢驷的表情,便知他不曾打探过她的府邸,心中暗道还好他只是比较喜欢乱闯宅邸,而不是偷窥。
“不瞒君上。臣正撰写一套适用于秦国的兵书,不日便能完成。“该轮到她上场,自然是当仁不让。
“大善!”赢驷面上忽然绽放一抹畅快的笑意,略微苍白的脸色也有了些血色。
屋内气氛顿时缓和,张仪颇为有心的道,“君上面色不佳。要注意休息才行啊!”
说个犯上的想法,张仪好不容易才要开始大展拳脚,可不希望这个魄力十足的君主有什么三长两短。
赢驷显得很愉悦,意有所指的看着张仪和樗里疾道,“嗯,总算要清闲些了!两位丞相好生干活,寡人去宋子府上泡温泉。”
话说着,人已经起身。
三人均未反应过来,赢驷居然开玩笑了!愣了须臾,才连忙站起来,随着他离开书房。
宋初一正巧没有领职,所以便和赢驷一并出宫回府。
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赢驷半倚在扶靠上,一只手撑着头,很快就睡着了。宋初一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肆无忌惮的盯着他。
睡着之后,那张冷峻的脸疲态尽显,脸色无华,眼底有着淡淡的阴影,这样的脆弱之感被那双凌厉的眉和时刻紧抿的薄唇打破。
直到马车停住,车身晃了一下,赢驷在微微张开眼睛。
那种睡后的迷蒙一闪而逝,鹰眸中转瞬间便恢复了清明,“到了?”
一点都不讨喜,宋初一腹诽,口中却恭敬的道,“到了。”
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入府内。
赢驷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让看大门的愣是没敢出声,宋初一跟在后头,心道,这哪里是他到我府上来泡澡啊,简直是反过来了。
好在赢驷向来随意,这次随行只带了陶监,并未喊宋初一府里的人服侍。
自甄瑜搬走后,芈姬早就带着人把主院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遍,寝房和书房所有的用物都换了一遍,请宋初一搬入了主院。
寝室的摆设低调沉稳,丝毫不露奢华,书房比前院那个大了一倍,看起来也是寻常摆设,只是宋初一在里面两天下来便察觉到好处来,这里什么都恰到好处,使用起来很方便。对于宋初一来说,书房重点就是要有实用性。
就这次的办事来看,宋初一对芈姬很满意。
赢驷去泡澡,宋初一就进了书房,在庭院里廊上摆了一盘棋,把昨日与赵倚楼对弈的棋局复盘。这屋子是两边门,一边朝着后面风景韵致的后庭院,一边是朝着前院,春夏时最有趣,现在就冷的很了。
“先生!”寍丫急匆匆的跑进来,神色紧张道,“芈姬姐姐不慎冲撞了君上。”
“怎么回事?”宋初一落下一子,淡淡问道。
“芈姬姐姐在仓库里清点财物,可能出来时顺便去浴房提水洗澡……结果……”寍丫牙齿打颤,她最怵赢驷。
寍丫说完话没一会儿,外面又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芈姬求见先生。”她的声音不慎泄露几分不安。
“进来吧。”宋初一干脆将棋子都丢回钵里。
芈姬进来,跪倒宋初一面前。她平时为了行事方便,便都穿着利落的男装,但还是一眼能看出是个容色美丽的女子。
“妾不知浴房有客,冲撞了贵人,请先生处置。”芈姬垂首道。
宋初一拢着袖子,强忍着笑,“他没穿衣服你怎么知道他是贵人。”
此刻,她宋某人多么也想去冲撞一下啊!
第260章打的很热闹
饶是芈姬一贯很淡定,还是被这露骨的话羞的涨红了脸。
宋初一原不过是随口一说,但看着芈姬的反应,敢情还真的没穿衣物!
作为臣子和这宅子的主人,要不要现在过去请罪啊……
“先生……”芈姬半晌没有等到回话,心中不安更甚。
“无碍,他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宋初一收回神思,笑道,“自去忙吧。”
芈姬心中不安有一大半是因为害怕宋初一误会,府里刚刚来一个贵人,却被她这么巧的“冲撞”了,怎么看都像是急赶着投/怀送/抱。可是宋初一没有挑明,她贸然解释,会不会更像欲盖弥彰?
宋初一转身继续摆弄棋子,不欲再说话。芈姬的一举一动都在宋初一眼中,冲撞赢驷,恐怕的确只是巧合,她若是连这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谈何谋国?只是她打算继续观察芈姬品性,故而并不透露自己的态度。
芈姬出了书房,站在廊上,眼中浮起的雾气发烫。她不知哪辈子的造化,得了这个翻身的机会,却因莽撞险些失去。
驻足少顷,她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到前院的小书房里把仓库中清点的东西一一记帐。
芈姬只小时候学过几天字,能识得不多,但她自己想了个法子,用各种圈圈点点加上字来表示,竟也能记的一丝不差。府里有个识字的仆人叫徐佰,她便把这些圈圈点点所表示的数量定好,说与徐佰知道,然后让他誊成别人能看懂的帐。
“今天又教她写字了?”宋初一问道。
寍丫恭声答道,“教了,她学的很快,才几天功夫,就能认得《蒹葭》里的所有字了。”
《蒹葭》本是陇西一代的民歌,现今被收录在《诗》中,与其他十来篇民歌统称作《秦风》。蒹葭全诗不长。统共百来个字。还有许多反复吟唱的句子,但芈姬能几天就学会,已经出乎宋初一的意料。
“芈姬姐姐比寍丫聪明呢。”寍丫羡慕道。当初宋初一手把手的教她,她都花了好一个月才全部记住会写。
“你一天会两个字已经很聪明了,羡慕旁人作甚。”宋初一示意她坐到对面的位置上,“坐过来。我教你下棋。”
“嗳!”寍丫立时来了精神。自从芈姬掌管府中事务,寍丫从繁忙的状态一下子清闲下来,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喂白刃和金戈,日子实在显得无边漫长。
宋初一一边将棋盘上的子清空。一边道,“我让芈姬给你准备几套好看的衣裙,等一开春,你便带上府里几个小姑娘出去踏青,别学着甄家妹子整天闷在屋里头,脑子都闷坏了。”
寍丫帮忙分子,听宋初一这样说。高兴之余又摇头道,“咱们都出去玩,谁照顾先生呢?”
宋初一弹了她脑门一下,佯怒道,“你以为我能整天像这样游手好闲?穷担心。”
寍丫嘿嘿笑起来。寍丫因子雅那件事情见识到宋初一冷酷的一面,所以特别怕她,与宋初一再亲近相处这段时间,渐渐了解她的性子——只要不触及底线,一直都很温和。
两人笑语晏晏。却听闻陶监在门外道,“少上造。”
宋初一有些意外,起身迎了出去,只见了陶监一人。
“陶监请进。”宋初一道。
陶监连忙躬身,回道,“奴就不进去了,君上要睡一会,让奴来禀明您一声。”
睡在哪儿了?宋初一张了张嘴,把话又咽了回去。一国之君驾临。难道睡偏房不成?她估摸着肯定睡到主寝房去了……那里,可是她的窝啊!
“少上造若是无事。奴先回去伺候了。”陶监恭谨的道。
“善。”宋初一点头。
目送陶监离开,宋初一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冬季日短,且一过午时廊上就冷的不能呆人,宋初一便让寍丫收了东西,回屋去烤火。
坚禀报道,“先生,右丞相派人送来一卷竹简。”
宋初一招了招手,示意他拿过来。
坚双手将竹简呈上。
宋初一打开看完,陷入沉默。这是樗里疾特地给她送来的魏国太子和诸位公子的消息。
赢驷体谅宋初一体弱,并没有让她参与针对魏国的谋划,然而,她把闵迟逼在魏国不就是等的这个机会吗?如今机会来了,她如何会放弃?
宋初一手指轻抚过竹简,扯出一抹笑意。
冬季日子短,不觉便已经夕阳西下。
宋初一用完膳之后在书房的软榻上歪了一会儿,不知睡了多久,听见院子里有些吵嚷,便喊了一声,“寍丫?”
“先生。”寍丫从外室疾步进来。
宋初一起身披上外衣,“外面怎么回事?”
“方才将军回来一趟,闯进的寝房,现在里面打的正热闹呢!”寍丫看上去非但不忧心,还颇有些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态。
宋初一瞧着她一脸的无忧无虑,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边急匆匆往外走一边道,“你看热闹也不分分轻重缓急,那是国君,能随便打吗!”
“先生不是说君上很大度吗?”寍丫追了上去。
大度……对冒冒失失的美人和拳脚相向的汉子能一样吗!
宋初一没功夫跟她解释,一路奔到寝房门口,看见几个奴仆站在门口张望,不敢进去,陶监被打晕在地,屋里面砰砰乓乓的果然热闹非凡。
“赵倚楼!你给我住手!”宋初一进屋,见两条人影缠斗在一起,立即大喝一声。
这事情若是赢驷追究起来,可是弑君!宋初一脑门冒汗。
赵倚楼听见她的声音,猛的停下手,赢驷一拳没收住,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口,震的他退了三四步。
“还不赶快向君上谢罪!”宋初一沉声道。
赵倚楼冷冷看了赢驷一眼,转身刚迈出一步,宋初一道,“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回来!”
宋初一知道他从前是站在权利顶端受人顶礼膜拜,流落山林之后更是渐渐不通世故,可是既然已经选择站在这里,就必须好好收收那犟脾气。此风绝不可长!
“不必了。”赢驷从榻上取了外袍穿上,先一步出屋,径直走出宋府。
宋初一略松了口气,转眼看见赵倚楼额上暴起的青筋和涨红的眼眶,硬着心肠沉下脸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冲着夏铨都能行的下去礼,怎么单就在国君面前耍性子!你这叫什么?欲图弑君!”
第261章多少年能熟
刚才赵倚楼进院子的时候只看见陶监守在门口,他以为赢驷和宋初一在里面,当时脑子一蒙,就打晕陶监冲了进来。赢驷很浅眠,听见陶监闷哼声就已经戒备起来,赵倚楼冲进来时,什么都尚未看清,赢驷便先动起手了。
谁知打着打着两人较上劲,竟都没有住手的意思。
赵倚楼别过头,解释的话他难以说出口,只执拗道,“他先动手的!”
“胡扯!他把陶监打晕,叫你进来打架了!?”宋初一气急败坏的在屋里转悠,找了一圈没看见趁手的东西,于是就扬起手,狠狠打了他臀部一巴掌。
赵倚楼愣了一下,脸色倏然涨红,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嘴硬,“我就看不惯他,国君了不起吗,国君就可以随便跑人家里睡别人寝房!”
说罢抬腿就要走,宋初一眼疾手快的抓住他,“你还犟起来了!”
赵倚楼就是犟,就算他心里清楚的很,若是跟一直争执下去,他绝不会服软。
看来只能转变策略了……
宋初一早把赵倚楼的脾性摸的一清二楚,他就是那种“给杆子就顺着爬,给台阶就缓步下”的家伙,且遇硬则更硬,犟脾气任谁都无法收拾,但若是光用软的,几次之后就会被他左右。要拿捏住他,得大棒加甜枣。
宋初一叹了口气,缓了心情之后,温声道,“你不知道我方才有多担心。”
赵倚楼身子微微一僵,终于转头看向她。
“你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你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宋初一盯着他的眼睛。
赵倚楼被她直直的目光迫的不自在。目光微微转到一边,落在她微霜的鬓发上,语气软了许多,“谁让他睡这里……”
宋初一严肃道。“君臣有别!君上屈尊至我府中,岂有让君上睡偏房的道理?今日之事,君上若是追究下来我一力保你。自可无虞。可是倚楼,为人臣子却以功相胁,绝不会有好下场。这一回就算了,若是你回回如此,早晚给我收尸吧。”
这世上没有哪个君主愿意被臣子骑在头上,赢驷虽是个爽快利落的人,似乎也不端一国之君的架子。但实际骨子里尤为重视君权。宋初一一直很好的保持着君臣之谊,不想任何事情打破现状。
“君臣有别”四个字,让赵倚楼心里爽快起来,气消了才想起愧疚,小声道。“我并非放不下姿态,可我总觉得赢驷……君上很危险,你为他驱使,我不放心,换别处不行么?”
“你当这是作耍呢。”宋初一拍了拍他的腰臀,呵呵笑道,“我的小心肝,世上何处不危险?难道你不曾做好和我同生共死的准备?”
赵倚楼黑着脸拂开她的手,扭头看向别处,负气似的,“绝不独活。”
夕阳透过格窗,在他侧脸镀上一圈柔和的光。
宋初一心底一片柔软,“等一个适当的时机,我便与你归隐山林。”
“真的?”赵倚楼猛的回过头,眼中涌现喜色。“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就是……”宋初一摸了摸鼻子,“时机成熟。”
赵倚楼满脸期待的道,“多少年能熟?”
宋初一笑道,“初步估计,大约二十年左右吧。”
估计?大约?还左右?赵倚楼皱起眉头,没好气的道,“就知道你是哄人的话!我吃饭去!”
赵倚楼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这又是哪一出啊。”宋初一摇摇头,只道他是使性子,却没有看到他出去时满脸藏不住的笑意。
****
咸阳晴了大半个月,又开始下起了雪。
酷寒的天气仿佛将战火都冻住了,各国歇战,天下稍安,然而庶民却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战争使他们贫困,天气的变化就能将他们逼入绝境。而在严寒覆盖下,各国都在紧锣密鼓的议策、备战,待那些从严冬里挣扎活过来的人们,注定又要深陷战火。
赢驷点头放公孙衍离开,待年关一过,冰雪稍稍消融,他便立刻踏上路程。经过两个多月的思考,他做出一个决定——回魏国!
同为纵横家,张仪与公孙衍的立场截然相反,张仪主张连横,事一强而攻众弱,公孙衍则主张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差,除了他们各自想赚得名利之外,还有一个根本性的原因--张仪追求天下一统,而公孙衍追求以一强国统治诸小国。
在这种问题上,宋初一恰与张仪站在同一立场。
秦国从公孙衍的路线猜测到他的决定,满朝上下皆有些惊讶,在几个月前,他还率领秦国大军屠魏军十万人马,仿佛十分痛恨魏国的模样,怎么又决定事魏?
然而不管公孙衍怎么想,对于魏王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十万人马,在魏王的眼中不过是代表着军事力量的数字,公孙衍有能力一举削掉十万人马,魏王欢迎还来不及,绝不会拒之门外。
公孙衍低调入魏,他满心以为能够替掉尸位素餐的公子卬,坐魏国丞相的位置,却得到一个于他来说很不好的消息:就在两个月以前,公子卬染疾卧病,已经向魏王辞了官位,在家闭门养病,新任丞相是田需。
田需有名声在外,但若说名声,他尚不如惠施。田需在魏国为官,主张亲楚攻秦,他对楚国的态度使得他这些年得到许多楚国权臣的支持,公子卬退了下去,他则由外邦力量的推波助澜,成为新任丞相。
魏国丞相没有左右之分,只有丞相与外相,却并不像秦国那样一个负责对内一个负责对外,所谓的外相,大约就是挂个名号参谋内外政务,而实际上手里没有任何实权,也根本做不了任何决定,真正的机要大臣,只有丞相。
公孙衍看重的自然也是丞相之职。
不巧的是,他从前在魏国为官时便与田需不合,最后上奏简建议革新军队体制被魏王驳回,其中就有田需很大的“功劳”。
公孙衍在大梁租了一处宅子猫着,关注各国动向,想伺机寻找机会挤掉田需。
卷三息于陌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第262章看紧死老鼠
想撼动田需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必须从根本入手!而田需的根本,就在于楚国。
很快,公孙衍便有了机会。
五月中旬,他得到消息,田需说服魏王联合楚国抗秦,楚国派出的使者叫陈轸。
陈轸亦是纵横家,与公孙衍是旧交,虽昔日相处不过短短时间,但志趣相投,互相引为知己。于是公孙衍寻了个合适的时机,毫不避忌的去驿馆拜访故友。
他到了驿馆,请人去通报,正在门旁等候,却察觉巡街之人比平时多出两倍止。
“哈哈哈!”未见人,便闻门内一阵爽朗的笑声。
公孙衍回头,正见一名短髭青袍的中年人大步走了出来,白皙的面膛上满是笑意,“几年不见犀首,别来无恙?”
“陈兄!”公孙衍皱了几个月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走,我们故友数载不见,必要痛饮几爵!”陈轸侧身请公孙衍入内。
“善!”两人并肩进门,公孙衍询问道,“巡街忽然增多,陈兄可知何故?”
陈轸摇头,“我清晨还问驿馆官员呢,他们似乎也不知道。”
故人多年未见,有一肚子话要说,两人便将此事略了过去,兴致勃勃的聊了起来。
而此时,着一个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来到外相府的门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匾额,面上浮起一抹与沉稳面貌不符的狭促笑容,取下斗笠,抬手敲了敲大门。
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叟探出头来,“客人打哪儿来,可是要拜访我家主人?”
那人却不拘礼,笑道。“哈,快快告知你家主人,他寻的人来吔!”
老叟听闻此言。不禁拖着不便的腿脚迈出来,仔细打量来人,之间他一袭青灰色广袖袍服,身形高大,眉目疏朗,髭须未有刻意打理,却丝毫不显得脏乱。反而别有一番随性潇洒之态。
“原来是庄子!老奴老眼昏花,一眼竟是没认出人来,庄子莫怪啊!”老叟拱手施礼。
庄子双手扶起他,“几多年不见,义伯竟与我拘礼了?快请起。”
义伯原就是惠施府里的仆人。三十年前惠施遭遇山贼,是这老人家拼死把他救了,为此还折了一条腿,从此惠施便待他十分不同,虽为家老(管家)却实际被当做高堂奉养。义伯原没有名字,惠施为纪念他当年的义举,便唤他义伯。
“庄子且侯,我去开门。”义伯欲回身开正门,却被庄子扶住。
“不拘这些。我打这偏门入,那老小子还敢低看我不成?”庄子笑道。
义伯是看着庄子由少年到壮年,对他秉性自然很了解,只是他随意,自己却不能怠慢。不过既然他已经直接表示不在意,再坚持就显得见外了。
“听闻庄子在秦国代徒受了难?如今可曾痊愈了?”义伯关心道。
庄子摊开左手。“早就好了。”
义伯伸手摩挲他那尾指断处,哼声道,“诸子百家就不亏心吗!若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情就罢了,查无实据的事情竟也迫人受难!真不知一个耻字怎么写!”
庄子动容,轻轻拍拍义伯的手,无言宽慰。
他从没觉得这世道好,所以出了这样的事丝毫不失望抑或气愤。
义伯领庄子到书房,并未禀报,而是悄悄伸手指了指,庄子会意一笑,脱下鞋履,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惠施正坐在案前观阅奏简,他虽无权直接批示,但奏简还是会一份不落的送过来。
他看的正入神,一物猛的落在案上,吓的他一哆嗦,定神一看,却是顶蒲草编的软斗笠。
“哈哈。”庄子大笑,走到几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子休!”惠施走过来,满脸惊喜的猛锤了几下他的胸口,“我听闻你到魏国,便四处派人找你,谁想你还是这么神出鬼没!”
庄子喝了两口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还是那样,张口就要说故事。”惠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也不让他坐,只道,“说罢,老友洗耳恭听!”
庄子不紧不慢的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邸。鹓邸从南海飞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不栖,非嫩竹不食,非甘泉不饮。一日,一只猫头鹰得了腐鼠,看到鹓邸从头顶飞过,以为要鹓邸要抢它的食物,连忙护住腐鼠,怒视他说:去!”
鹓邸又名凤鸟,庄子这比喻犀利至极,把惠施的外相之位比作死老鼠,说惠施害怕他来抢这位置。话若直说,意思就是:你以为人人都稀罕你那死老鼠呢!
惠施早就习惯庄子的言辞之利,听了这个故事,接口道,“魏王给我一些大葫芦种子,我呢就把它种出来了,葫芦果真极大,能装下五石的东西。可是用它装水没人能提动,它又大又平,怎么舀水呢?所以我就将它扔了。”
这话也不逞多让,把庄子比成个大葫芦,说他就会海阔天空的穷扯,却不能务实谋事。惠施不甘示弱的瞪着他——你个不实用的大扁平瓢子,再大也是个不实用的!我会怕你?
“你有如此大瓢,可做一叶扁舟凌波山河,却弃之不用,岂不可惜?”庄子伸手,戏谑笑道,“老友可要与我这大葫芦瓢一起逍遥山水去?”
惠施哈哈笑道,“多年不见,你这张利口越发狠了,坐!”他兀自坐下之后,看向庄子,“我呀比不得你胸襟如瀚海,本就是蓬实一样的心眼,还就喜欢看着死老鼠!若是整天瞧着山水飘渺,必要愁煞我也!”
庄子斜靠在扶手上,散漫的姿态与宋初一一模一样。
惠施喝了口茶,问道,“怎么想起看老友来了?莫不是秦国受了欺负,找老友替你出气?”
庄子撑着脑袋,闲闲望着他,“你还是看紧了你的死老鼠,莫分心罢!”
惠施目光落在他空空的尾指处,叹了口气,“何等人物,竟能令你挺身相护?”
惠施与庄子认识二十年了,庄子是什么性子他再了解不过,而且庄子收过几个徒弟,他也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宋初一与庄子没什么关系。
“总觉一见如故,见她,如见到自己至亲,又如见到自己。”庄子道。
为何会见如至亲,惠施并不能体会,但庄子说从宋初一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他倒是能理解。他也看了那份后来在咸阳出现的《灭国论》,最末章用语言描绘的那个无争世界,正是庄子的向往不谋而合。
然而,庄子为她受难,却不仅仅因为一见如故和相同的追求。他自己虽放弃了这个世道,可看见宋初一为那一个“道”而付诸全部,触动了他心底埋藏最最深的期盼。
他知道两份《灭国论》都是假,宋初一的论策也绝不是平淡无奇的王道,但为了那个共同的理想,他愿意助她一回。
第263章被战火烧来
五月的咸阳,正是踏青的大好时节,到处都能看见花枝招展的少女。
这也是个少男少女互诉衷肠的好时机,溪流潺潺、草木葱茏间常常能听见宛转悠扬的秦风《蒹葭》。七国之中,属赵国和秦国最看重女人,他们认为国家中女人多能使国家人口更繁茂,而健康的女人才能生出壮实的孩子,所以秦赵从不拘束女子,更甚至鼓励她们外出游玩。
宋初一令芈姬给府里的仆婢都发了新衣和春酒钱,允许他们轮番出去玩。
五月中旬时,甄峻告诉宋初一,给坚寻的师父有着落了。那人是个游侠,一身内家功夫独步天下,平时以帮权贵、商贾护送车队维生,不过他有个怪癖,就是但凡请了他护送的车队,就不得再请其他游侠。因他往来护送过百余支车队,从未出过岔子,所以在列国之间颇有名声。
“我也对武功也略知一二,坚两脉相通,练外家拳脚有些暴殄天物,离侠士本无收徒之念,但一听我说坚的情况,便意动了,说要亲眼看看。”甄峻道。
宋初一点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既有拜师之心,就不可怠慢,你把离侠士的住处告诉我,今日递上拜帖,看他什么时候有空,我便亲自领着坚上门拜师。”
“先生说的是。”甄峻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卷帛,“这是离侠士在咸阳落脚处。”
宋初一打开看了一眼,上面不仅有地址,还有离侠士的身份背景。
“离”是这位侠士的名字。他原本乃是燕国国君的第十二子,自幼能文擅武,颇得燕公喜爱,更请武子为他老师。一度是竞争君位的炙手人选,然而他却厌倦权利斗争,孤身离开燕国。转眼至今已经十六年。
宋初一对燕离这样身份背景很满意,当即写了拜帖,遣人送到他的居处。
“对了,甄妹子可说了婚事?”宋初一问道。
甄峻摇头,无奈道,“这丫头挑拣的很,也有不少人上门说亲。可她就是不应。”
宋初一笑道,“她颇有才学,心气高难免的,就由她挑拣挑拣吧。”
她说着,示意寍丫将准备好的锦盒捧到甄峻的面前。
“近来也有不少人到我这里来求娶甄妹子。我瞧着有些算得上青年才俊,不过毕竟你才是他亲兄长,看看吧。”宋初一道。
甄峻心中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己妹子成了香饽饽,愁的是不知寻哪样的人才能皆大欢喜。他接盒子,并未忙着看,而是询问起宋初一的意见,“先生觉得瑜儿配何样的人好些?”
宋初一抄着手道,“此事你自己斟酌。不过,挑挑拣拣没什么错,你也不能纵着她,年纪不小了。”
说罢,她又语重心长的道,“你也该加把劲。别一个劲的逮着你那三分瘦田开垦,这么些年也没见种出个鸟来。”
甄峻今年三十有七,早年死了正夫人,也没落下一男半女,如今后院姬妾还是当年夫人陪嫁过来的那几个,却没纳一个新的,那几个今年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了。
“先生教训的是。”或许是因为宋初一太过老成,甄峻被一个比自己年幼的人说教,竟丝毫没有觉得不适应。
事情说完,甄峻便捧着锦盒告辞了。
那锦盒之中的确放着来求亲之人的全部帖子,宋初一绝不会在这个上面让甄峻落下埋怨。
对甄氏,宋初一从来都坦荡用谋,让他清清楚楚的看见甄氏兴亡只在她股掌之间,但她所谋全是对甄氏有利,又让人怨恨不得。甄氏将会这样一步步壮大,但每强大一点,就是宋初一在又绑上一条绳索。
条条带着利诱的捆缚,让人既渴望又害怕,甄峻现在心里踟蹰,要不要挣脱控制?可是利益太巨大,又实在舍不得放手。
寍丫站在门口,看着甄峻的身影出了二门,转头对宋初一道,“甄先生心情好像很复杂呢。”
“我与你说的,可曾想透了?”宋初一道。
寍丫摇摇头,“寍丫笨,不明白先生既然是算计甄先生,却又不瞒着他,他不会很生气吗?”
“我虽是算计,但每一个算计都会让甄氏更加强大,他举族迁居秦国,正是为了追求强大,你说我给他的东西,他会是欢喜还是生气?”宋初一笑问道。
寍丫想了半晌道,“可算计就是算计,甄先生会高兴,可也会不喜欢先生这样吧?”
“不错。”宋初一摩挲着手指,“你要知道,对不同人,要用不同的手段。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是假的早晚要被拆穿。我要收拢甄氏,不是要除掉敌人,倘若我一直暗中算计他,有朝一日被他拆穿,定然会全力挣扎,更甚至跟我拼个鱼死网破。现在我给了很长的时间让他选择,每一次用计,他都可以趁机挣脱。”
“万一甄先生挣脱了呢,先生不是亏大了?”寍丫一脸疑惑稚气。
宋初一微微勾起唇角,笃定道,“他不会放弃。”
甄峻举族迁居秦国,追求的就是一个权势,这满秦国没有比她更合适做甄氏主家的人了,况且先前甄氏为追随宋初一已经牺牲了很多,现今才慢慢开始得到回报,如何能轻易说放弃?商贾趋利,甄峻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更是如此。
寍丫最怕见到宋初一这种表情,就像是能看透任何人一般,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心里想什么事情,先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先生,左丞相来了。”坚在外禀报。
宋初一起身迎出去,看见一身高冠博带的张仪,不禁笑道,“什么风把你这大忙人吹来了?”
“不是风,是火,战火。”张仪道。
“怎么,魏国要对秦开战?”宋初一皱眉。
张仪点头,与宋初一并肩走入书房内,“魏国欲亲楚抗秦,楚王虽有些犹疑,却还是派了使者入魏,你说急不急人。”
楚国占着巴国一大块地方,倘若他们把那里作为突破口,趁机捞了巴蜀,于秦实在不利。
第264章赵小虫发飙
“恐怕这几日君上就要启用你,你身体养得如何了?”张仪一坐下便问道。
宋初一笑道,“好得很,我些天呐,闲的都快长虱子了,君上再不吱声,我也得去求个事儿做做!”
张仪仔细看了宋初一几眼,道,“气色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宋初一看看自己,好像并无不妥。
“怀瑾也有二十了吧,怎的还是这样白净净的。”张仪皱忧心道,“这可不好,你改日私下里问问御医,是不是久病缺了阳气,你年纪也不小了。”
宋初一嘶了一声,“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寍丫掩嘴偷笑,“先生方才还用这话说教甄先生呢,真是一物降一物。”
“这事儿不急,还是先说说正事吧。”宋初一手指轻轻敲着案。
寍丫听见要谈正事,便躬身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张仪也敛了玩笑的心思,言归正传,“还不就是秦魏之事,我来主要是看看你身体如何,能否上任处理政事,我正在观望楚魏那边的情况,倘若真是成功联手,为兄恐怕要亲赴楚国一趟。我便会向君上举荐你代丞相职务。”
“我认为就算秦国不插手,他们也联不成手。”宋初一道。
“怀瑾何以确定?”张仪疑惑道。
单凭推测,宋初一自然不敢确定,但她前世记忆里,这桩事情的确没有成,但不久以后。魏国就要对秦用兵,且大败秦国,取了离石要塞……当时带兵之人,是公孙衍!
那一场战秦国伤亡惨重。宋初一这些天曾经反复思忖,用什么方法避免这次损失,但思来想去。这天下纷争不断,避了这一桩,说不定就会迎来另一桩更惨烈的战争,伤亡也许会更多。
宋初一渐渐发觉,这一世有很多地方都与前世不同,但大方向上没有变化。既然她有“先知”可以利用,与其强行让事情发生偏轨。还不如掌握主动,谋得更大利益。
“不能确定,但我认为君上放公孙衍回去,定然是有目的的。”宋初一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当初以卫使身份入秦。君上观我论策之后,便生出用强之意,因我当初与君上约定三年之后入秦谋事,君上才成君子之约,观今日情形,对公孙衍却不可能留手。”
当初赢驷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与宋初一有君子之约,若她是守信之人,将来必然要为秦国效命。比撕破脸强多了,而公孙衍不同,他论策与秦不合,脾性与赢驷不合,绝无可能再回秦国,偏他又是个有真才实学之人。以赢驷的手段,真能轻易放过?
“竟有此事?!”张仪头一回听说,多少有些吃惊,但旋即也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这段时间我仔细打听了魏国的情况,大哥必知魏国信任丞相是田需……他一直主张亲楚政策,想必在楚国得到不少支持,公孙衍直奔着楚国相位去,岂能放过这好时机?”宋初一笑道。
张仪道,“这一层我也曾想过,但公孙衍如今名声大噪,说不得就去了别国,不得不防万一。”
宋初一思忖良久,“大哥想的周全,不过我觉得这反倒是个机会,魏楚联手,倘若出了变故,我们便趁机煽动楚国对魏用兵,趁机取下楚国在巴蜀占的土地,那里被楚国所占,秦军人手不足,不能腾出手来好好治理巴蜀,取下它的意义何在?况且两军相界处没有天险依靠,早晚要成大隐患。”
张仪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怀瑾与我想到一处去了,逐步攻进中原,还是得从楚国下手!”
魏国几乎全是平原,除了燕国之外,与各国均接壤相邻,以秦国现在的实力,若是集中攻打魏国也不难取得成绩,但打下土地之后不仅十分难守,还会引起周边列国的危机感,现在选择对魏国动真格的,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想吞并天下,秦国必须在对楚国动手之前有压倒性的实力,巴蜀乃是天赐粮仓,是重中之重,必要守得安全无虞。
“怀瑾!怀瑾!”走廊上响起嘭嘭嘭的脚步声,赵倚楼急急喊了两声,书房的门哐啷一声被猛的推开。
赵倚楼看见张仪,忙敛了形容,拱手道,“见过丞相。”
宋初一和张仪诧异的看着神色急躁的赵倚楼,愣了几息,张仪才道,“将军不需多礼。”说完转头对宋初一道,“就依你所言,先缓两天再与君上商量,我还有事忙,这就告辞了。”
“我送送大哥。”宋初一起身。
张仪笑道,“拿为兄当外人呢?你忙你的,我识得路。”
“那大哥慢走。”宋初一拱手道。
张仪点头,转身与赵倚楼打了声招呼,便出了书房。
“何事仓惶?”宋初一盯着他问道。
赵倚楼怒道,“我就说赢驷不是个好东西,他今日找我去,说要把赢玺公主嫁给我!他肯定是故意的!”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你吼什么呀,怕人听不见你对君上不尊?”
“他就是个小人!”赵倚楼放低了声音,但怒气反而更盛。
宋初一招招手,“坐坐。”
赵倚楼气呼呼的寻了个席子坐下,屁股刚落地,便听宋初一道,“此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一听,登时又跳了起来,一掌拍在宋初一面前的案上,三寸厚的实木案面发出咔嚓嚓的声音。
“不要总是这么沉不住气!发什么火呀,吓我一跳。”宋初一示意他坐下。
话虽这么说,但赵倚楼着实没看出她哪里被吓着了,反而探着脑袋去检查案几有没有被拍坏的动作,实在让他一阵气结,但方才听她话里意思,好像已经解决了,心里不禁又有些欣喜,“他同你说了?你是不是回绝了?”
宋初一抬头道,“之前跟我提过一嘴,不过未曾深谈,我就先随口答了两句,这种事情……”
“你说什么!”赵倚楼窜了起来,脸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的道,“我不管,你想办法拒绝,不然等婚书下来,我就摔倒赢驷脸上!”
说罢,气急败坏的冲了出去。
这脾气见长啊!宋初一张了张嘴,她方才想说:这种事情既然人家还没有决定,她怎么好说的太清楚?
毕竟她既不是赵倚楼的爹,又不是他夫人。不过事先知道这件事情,她早有准备。
“越来越嚣张,得治。”宋初一自语。
“先生?”寍丫小心翼翼的探头,见宋初一安然无恙,不禁吁了口气。
第265章一生的奢求
“先生?”寍丫小心翼翼的探头,见宋初一安然无恙,不禁吁了口气。
“倚楼去哪儿了?”宋初一问道。
寍丫道吗,“似是回寝房了。”
宋初一颌首,略略整理了一下竹简,便去了寝房。
寝房朝正南,此时刚过午不久,明烈的阳光透过窗上的薄薄的绢帛照射进来,一束束细细的光线里,能看见细微的灰尘轻飘。
“赵小虫?”宋初一见外室无人,便进了内室。
赵倚楼没有午睡,拄剑站在窗边,俊朗的面容一半在明处,一边隐于黑暗,平静的模样仿佛已经压下所有的暴躁,又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怒火。
“赵倚楼?”宋初一身手指戳了戳他。
依旧岿然不动。
“赵刻?”
“……”
“赵将军?”
“……”
静默了半晌,赵倚楼发觉宋初一没了动静,眼眸忍不住微转,偷看她的动静,不想却被抓了个正着。
“哈哈!”宋初一往窗棂上靠了靠,探头去瞧他表情。
赵倚楼满脸涨红,“我……我方才又没控制住……”
回归人群一段时间,赵倚楼渐渐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本也不是那种特别容易暴躁的人,只有在碰上触及底线而又无法解决的问题,才会暴露这个弱点。
对于赐婚,赵倚楼除了能对赢驷说“不”之外,就是直接杀了赢玺,他的方法从来都是直接又决然,但他知道这件事情不能这么办,才会没有当面回绝赢驷,匆匆跑回来找宋初一。
“我是不是很没用?除了一身蛮力,什么都不懂。”赵倚楼垂头,心中黯然。宋初一身边每个人都那么有智慧有才华,张仪、樗里疾、赢驷,他很羡慕这些人常常可以和宋初一一起谈天说地。讲时政论国策。无所不谈。然而以往流落山林,他所会的仅仅是求生的能力,反而将幼年时学的东西都淡忘的差不多了,纵然他不笨,却也没有聪明绝顶的脑子,落下的学识不是一两日功夫能补上的。
他已经很努力了。但依旧及不上他们万分之一。
没有人知道,他努力跟随她的步伐有多累。
宋初一抄手倚在窗边望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倚楼。这世上能与我共谋的人太多了,有志同道合者固然幸运,我能与他们携手谋天下谋苍生,此生活的畅快肆意,但你,也唯有你,才是我一生不敢求的奢望啊!”
赵倚楼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说……什么?”
“咳。”宋初一头回这么认真的与人说心里话,颇有些不习惯,但既然已经说了,她也不是个没胆的人,索性就说个透,“我说,我就喜欢你这真性情,便是惹出滔天的祸事来。也有我给你兜着。倘若你有一日与旁人一样心中处处都是算计,在我心里也就与他们没有两样了。”
她不轻易信人,更不轻易信谋士。
宋初一咧嘴一笑,抬手揽住他脖子,龇牙道,“我那话呢,是感情用事,你别当真,宋某可兜不住滔天之祸。你可得悠着点。别把我俩小命全玩进去。”
“你,你不嫌我笨?”赵倚楼确认道。
“我曾说过我收了个徒弟吧?”宋初一道。
赵倚楼点头。
“他比你可笨多了。我从来都不嫌弃他。”宋初一一句话就把砻谷不妄抹的比黑夜还黑。
“那你为何还要收他?”赵倚楼虽然疑惑,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笑意流泻,与耀耀日光相融,光华夺目。
当初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而且砻谷不妄那个臭小子一身桀骜不驯,宋初一看着就想折腾折腾,不过她是不会承认的,“我见他太笨,实在怪可怜的,所以就勉为其难启蒙他几天。”
赵倚楼满脸狐疑,“你会是这种好人?”
“我这个人口似剑其实腹藏蜜,比较容易让人误会,你慢慢会越来越了解我。”宋初一拍拍他的肩膀。
赵倚楼私以为,他已经很了解她了,心觉得实际情况跟她这番形容恰恰相反。不过宋初一那句“唯有你,才是我一生不敢求的奢望”一直回荡在心里,因此不管她说什么不切实的话,也就当大风刮过了。
“可是,赐婚的事情怎么办?”赵倚楼问道。
“我教你几句话,你亲自去拒绝,倘若君上依旧坚持,我自有办法。”宋初一道。
尽管她可以为秦国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依旧有着想要坚持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对赢驷来阴的。
宋初一教给赵倚楼的那些话,婉转而坚定,赢驷一定能看出以赵倚楼的性子说不出那种话。如果之前赢驷不知两人的关系,通过这句话也能猜出一二。她也早已铺排好,一旦赢驷非要生生拆了他们,她就迫赢玺公主和亲。
这一手准备虽暗暗准备下,但宋初一仍旧相信赢驷是个擅于掌控人心的君主,不会把逼迫她到那一步。这君臣关系本是坦坦荡荡,一旦有了嫌隙,恐怕就再也不复从前了。
这样的选择摆在宋初一面前,她的为难与迟疑不能为外人道。前世,只因她错信情爱,致使自己最终一败涂地,惨死城头,眼下一边是知遇之恩的君主,一边是从重生之初相依为命的人,如何选择?
不事到临头,宋初一心里也没有个答案。
看来什么都占全乎也未必是好事啊……
膳后,赵倚楼返回军营。
次日朝会之后,便将宋初一教的那番话说与赢驷。
赢驷看着才一天工夫就平静下来的赵倚楼,缓缓道,“这话,是少上造教给你的吧。”
“是。”既是被识破,再狡辩也没有意思,赵倚楼不认为赢驷是那种容易糊弄的人,索性爽快认了。
“善。”赢驷面容冷峻,垂眼看着殿中与那个毫不畏惧与他对视的青年,“少上造天纵大才,然寡人忧心,她身为女子终究容易为情爱纠缠,遂使计一探。”
赢驷的观察力何其惊人,纵然赵倚楼面无表情,却还是让他捕捉到了一丝惊讶。
面对这样一个不擅伪装之人,赢驷感到很轻松,他忽然有些明白宋初一喜欢赵倚楼,并不单单因为他长着一张好看的脸。
赢驷不着痕迹的微微挑起眉梢,“难得赵将军一份真性情,不过,少上造之智非常人能匹配,将军若是仅凭这份真性情,与美人之流无异,以色相性情侍人,纵然能长久,终难互通心意,真乃憾事也!”
赵倚楼抿唇,盯着高坐上那位玄衣华服的年轻君主,沉默几息,嗤笑一声,“君上无需言语挑拨!赵刻不过世间缕尘,无大鹏凌空之壮志,亦无占全宋怀瑾之私心,惟愿随之,纵不能通心意,亦百死不悔。君上瞧得起也罢,瞧不起也罢,绝不能动摇我半分。”
君位的诱惑在眼前,赵倚楼眼也不眨的就抛弃,他从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淡薄,他就是胸无大志的大俗人,又能如何?这世间容得下赢驷吞吐八荒的野心,就容不下他赵刻独善其身?
赢驷勾起唇角,“大善,赵将军当谨记今日之言,不离不弃。”
赵倚楼微微蹙眉,他是个心思单纯之人不假,但不蠢,能看出赢驷那笑容绝不是欣喜宽慰。
“臣告退。”不管如何,赵倚楼还是很佩服赢驷的胸襟气度,那日交手时,赢驷也没有少吃亏,正如宋初一所说,倘若赢驷是个心窄的,他非死即残。
也因此,赵倚楼对他的印象略略改观了一些。
回了府中,赵倚楼将事情前前后后一句不落的告诉宋初一,包括最后那个意味不明的笑。
虽则赵倚楼讲的很详尽,但观察分辨人细微情绪这种事情,还是要亲身感受才算数,她也就不妄自揣度君心。另外不管赢驷信不信,总之她得寻个机会表明一下自己谋事的决心。
没几日,宋初一便接到君书,因公孙衍离去,司马错补了大将军的位置,而宋初一接任国尉一职。
这个决定在朝中掀起不小的波浪,国尉是武职,没有人规定武职官员一定要武功高强能冲杀在千军万马之中,但看着宋初一那一副细胳膊细腿的样子,实在也太没有说服力了!
因此上任之后的第一日,便引来群臣“围观”。
秦律规定,不得以升迁、亲丧、乔迁等名目收受巨额礼品,以杜绝攀比、贿赂、奢靡之风气,因此这群人真的是纯围观啊!
宋初一咧着嘴应付了一上午,过午之后便闭门谢客,蒙头睡大觉去了。
第二日走马上任。
宋初一正在的《灭国论》实际是一种国策指导,为国家前进方向指路,其中不乏“铺路方法”,但毕竟是理论,要指着宋初一一个人去完成,一两年就能生生把她累死。
而张仪的纵横说,正是灭国论的其中一部分,他是行纵横之人,负责对外邦交。这个对外邦交,不仅仅局限于秦国和其他国家的关系,倘若列国之间有什么针对秦国的谋划,他也要设计破坏。
纵横家的学术也就那几篇书卷,很容易读明白,谁人阅读之后都可去行纵横之事,然则,行纵横不仅要有锋利口舌、渊博学识,要胸怀天下局势,高瞻远瞩,更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急智。能达到这些要求,方能成大事。所以说泛泛之辈行纵横,不过就是趋炎附势以图名利之辈。
第266章赢驷的病情
宋初一自问这方面比张仪相差甚远,再加之衡量自己女子之身不便太过招摇,便自请了整顿训练秦军的任务。
《灭国论》强秦之策,第一步阔疆土、富民,如今攻占巴蜀,已经完成了一半;第二步便是“内外兼修”,对外暂时实行软政策,邦交斡旋,对内必须迅速强大军队,随时做好应战准备,双管齐下。
其中第二部分占据的篇幅最长,阐述最为详细。
赢驷博闻强记,即使只看过几遍,一闭上眼睛,亦能了然于胸。
角楼上,五月末尾的风带着初夏的温热袭面而来,细密的竹帘随风微动,案几上堆积如小山一样的竹简,一人单手支着头,闭目小憩,只是那眉心紧锁,那薄唇紧抿,并无一丝午后的惬意。
廊上一群宫女砖红色的曲裾勾勒出柔媚的曲线,为首的年轻妇人发觉里面的人睡着,便将手里的食盒交给身旁侍女,放轻脚步,缓步走入。
她跪在几前认真端详他。
他的长相真的很俊美,介于粗犷和文雅之间,通身的阳刚之气,并不像她从前看过的那些好读儒家书籍的男人温和有礼,他的气息侵略性极强,在他身边也很有压迫感,但令她莫名迷恋。
“不曾午睡?”赢驷尚未睁开眼,便开口说话。
魏菀吓了一跳,旋即道,“我听闻君上最近食欲不佳,便做了些清粥小菜,另用红果做了小点开胃,君上试试?”
赢驷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点头。
魏菀的芙蓉面上笑容绽放,立刻令人送了水进来,亲自服侍赢驷简单洗漱。
对于她这样的举动,赢驷从来没有拒绝,却也从未表示喜欢。魏菀乃是一国公主。纵然并非魏王后所出。但母亲出身高贵,她是绝对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第一次这样伺候赢驷的时候有些笨手笨脚,但他也不曾嫌弃。
无论是任何方面,赢驷都对她特别宽厚偏待,以至于魏菀渐渐以为。赢驷天生冷淡,不会笑,不会怒。
许多次,魏菀也想对他撒娇。但他不怒自威的气势,实在令人胆怯。
“君上……”陶监看着端到案几上小点,忍不住出声阻止,但又碍于是国后亲手所做,他只好点到为止,“这红果小点……”
魏菀抬头看向陶监,“有何不妥吗?”
陶监眼睁睁的看着赢驷面无表情的将小碟中的开胃点心一个个吃下。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并无,奴多嘴,请国后恕罪。”
一盘小点、一碗清粥,一碟清烫的苦叶菜,赢驷吃的一点不剩。
魏菀令人收起餐具,还想再与赢驷说会儿话,见他漱口之后,竟又拿起了奏简。只好悻悻告退。
陶监看了赢驷一眼,悄悄尾随出去。
“国后慢行。”陶监道。
魏菀听见陶监的声音还以为赢驷传话,心里十分高兴,“何事?”
陶监将身子几乎弓到地上,这是除了匍匐之外最大的礼节,陶监身为赢驷的近身大太监,等闲是不需要行此大礼的。
“陶监这是作甚,快起来。”魏菀有些惊讶。
“请恕奴直言。”陶监依旧供着身子,声音不疾不徐。“君上最近胃肠不好。总是会痛,御医交代饮食清淡。”
红果做成的小点虽然酸甜可口。但不利于养胃,吃完必定不会舒服,魏菀是知道的,赢驷又岂会不知?
魏菀脸色微变,一则有些挂不住面子,二则她也亲自打听过赢驷身体状况,御医却只言他未曾休息好,“不是哄骗于我?”
“奴岂敢。”陶监惶恐道。
“那……君上为何还将那一盘都吃光了?”魏菀心想,倘若不能吃这东西,随便吃一两口不就行了?
陶监额头微汗,赢驷在外流放好些年头,是个从不挑饭也不剩饭的主儿,不管好不好吃,一向连汤汁都不剩下。
略斟酌一下,他道,“因为是国后亲手所做,君上不想拂了国后美意吧。”
魏菀心中又酸又甜,不禁自责起来,对陶监语气分外柔和,“君上身体不妥,你只管禀了我。”
“喏。”陶监恭敬应声。
抛去情爱不说,赢驷的确是个好夫君,母国在她嫁过来没两个月就对秦国用兵,若不是赢驷对她特别偏袒一些,绝不是今日这样风光惬意。如此种种,魏菀的心早已偏到秦国。
陶监离开,魏菀看着角楼许久,才顺着游廊返回后宫。
转弯的时候,正遇上一高一矮两人,高壮一些的男人高冠博带,却正是樗里疾,矮瘦一些的穿着窄袖口的玄色劲装,一张脸素淡无奇,唯有一双眼睛透着清亮。
“见过国后。”两人齐齐施礼之后,退至道旁。
“丞相多礼了,这位是?”魏菀问道。
樗里疾道,“这是国尉宋子。”
“国尉之名如雷贯耳,失敬。”魏菀颌首还了方才的礼。
她在宫里只听说宋怀瑾年纪轻轻,下意识的便以->小说下栽+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为至少也与张仪年岁相仿,三十余岁如此名声也算年轻,谁想竟只有二十左右。
“宋怀瑾见过国后。”宋初一不着痕迹的打量魏菀一眼,觉得勉强不算糟蹋赢驷。
魏菀方才见两人步履匆匆,略见了礼之后,便带人离开了。
宋初一和樗里疾到了角楼下,等侍卫通传一声,只须臾便得以入门。
两人顺着松木楼梯上了二层,一抬眼就看见赢驷气色不太好。
未及行礼,樗里疾连忙问道,“君上这是怎么了?”
樗里疾是赢驷的亲兄弟,又是一国丞相,这样也不算施礼,既然他开了头,宋初一就不能干巴巴的行礼了,“君上可曾叫了御医?”
“无碍,坐吧。”赢驷道。
樗里疾不放心,问一旁的陶监道,“我方才见国后身边侍女提了食盒……君上几时开始不舒服?”
陶监很为难,总不能说君上自己胡乱吃东西吃吧?他只好说实话,“用膳之前就有些不舒服了,用完膳后便更重了些。”
“请允许臣替君上把脉。”樗里疾不得不多想,那国后是魏公主,万一为母国弑君呢?
赢驷颌首,伸出手来。
探脉不是樗里疾的强项,但比一般医者要稍好些。
“尚好,是老毛病了,君上今日是不是食用了刺激肠胃之物?”樗里疾问道。
第267章大师兄来了!
宋初一道,“大业是几十年乃至百年之功,君上当以顾惜身体为首要。”
赢驷点头,转移了话题,“两位为何而来?”
樗里疾道,“大秦攻占巴蜀已经大半年了,也进行了管治,可惜力有不逮,一直不能将巴蜀融入秦国,此事不是一两日之功,臣想请君上决断尽早t投入整顿巴蜀。”
“国尉有何良策?”赢驷直接看向宋初一。
现在魏楚两国正在准备联手抗秦,宋初一知道这件事情虽不能成,但在不久以后,魏国就会对秦用兵,秦国防守不能空虚。然而正如樗里疾所言,整顿巴蜀并非短日之功,但也不能拖,拖久必乱。
“新的军制我已在今年新招募的军队中建立,待再实行一段时间,便让他们去巴蜀历练一番,臣请亲自去监督。”宋初一拱手道。
樗里疾面露惊讶,这事儿他也未曾听宋初一提起过。
赢驷道,“细说。”
“楚国占据的巴国土地,留之必成祸患,然而开战时机还不到,可先令新军过去历练熟悉环境,协助整顿巴蜀政务,伺机驱逐楚军。”宋初一道。
樗里疾想了一下,觉得宋初一的考虑很有道理,“新募的兵不容易引起楚国戒备,只是怀瑾不能去,楚国驻守巴地的人是你徒弟砻谷不妄,对你算是知根知底了,你亲自领兵,他怎能不警惕?”
“但凭君上决断。”宋初一对樗里疾的意见也部分赞同。
“容我思虑。”若是放宋初一去巴蜀,赢驷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处理军机政务。
“君上好生休息。”樗里疾叮嘱道。
“嗯。”赢驷应声,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两人从角楼中出来,樗里疾忍不住问宋初一,“要去巴蜀这么大的事情,怎的事先也不让我知道。”
“不是一直没寻到机会吗?”宋初一笑着岔开了话题,“君上的身体真的无事?”
樗里疾叹了口气,“还不是累的?如今有四人分担政务,我们接手的政务都堆积如山,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可想而知。前几年君上是怎么过来的。”
尤其是赢驷手段凌厉的处理完老氏族之后,朝堂一下子空虚了,他的身子就是那段时间累垮了。
“处理老氏族,时机到了就得快刀斩乱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日后我们多多分担。让君上腾出时间休息。”宋初一道。
樗里疾颇以为然,“是该休息一下,君上至今无嗣也不是办法。”
时下,人的平均寿命是四十几岁。除去那些死于战乱人,只算安逸的贵族,六七十岁已经是不得了的高寿了。而各国的国君,但凡勤政一些的,都没有超过六十五岁。
“大哥不也是嘛!快快给我娶个嫂嫂吧,不过一般女子我可不点头。”宋初一戏谑道。
眼看已经出了宫门,樗里疾哈哈笑道。“我哪里去给你找个不一般的!倒是你……”
纵然君上并不介意宋初一是个女子的事情,但为了避免把精力浪费在处理不必要的麻烦上,她只能选择隐藏,因此嫁人生子已无希望。想起宋初一牺牲良多,樗里疾心中就很是心疼,放低声音道,“改日,大哥给你办个及笄礼吧,抑或请庄子为你及笄。你生辰是哪天?”
宋初一嗤的笑出声,“我名字上不是写着吗?寅月初一。”
樗里疾惭愧道,“是大哥疏忽了。”
“及笄的年纪早过了,还学人家那些作甚,师父已为我行了加冠礼。”宋初一并不在意。
“加冠礼?”樗里疾诧然,心道庄子真是个奇人,不仅将宋初一当男子般教养,竟连及笄加冠都胡乱用的。
加冠礼是代表男子成年的仪式,一般是二十岁举办。但也有例外的。当年宋初一是及笄的年纪行了加冠礼,然后就拎着一个小布包。无知无畏的下山闯荡去了。
“既然名正言顺的事情,何必错过,大哥就希望你都经历过,占全乎,不留丝毫遗憾。”樗里疾拍拍他的肩膀,“就这么定了。”
宋初一探头凑近他,小声道,“占全乎的话……你说我先娶个美媳妇,然后带着媳妇再嫁人?”
樗里疾看着她一脸向往的模样,小心问道,“莫非怀瑾也喜欢女子?”
樗里疾从未听说过有女子爱慕女子,但既然有断袖之癖……
宋初一摇摇头。
樗里疾松了口气,却听她道,“我只喜欢漂亮胸大的女子。”
樗里疾愕然。
“哈哈!”宋初一见樗里疾难得露出这种傻愣愣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
樗里疾反应过来,无奈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罢了,不与你饶舌,这是魏国新近消息,今日遇见左丞相,他托我带给你的。”
因丞相一职刚刚设立,尤其是对外邦交的左丞相府,处政体系都还不完善,张仪又要把秦国追溯穆公时期的外交记载以及国书看完,忙的晕头转向,没有半刻闲暇。
“多谢大哥。”宋初一接过竹筒塞进袖子里。
两人各自事务繁忙,官邸在相反的方向,便在岔路口道别。
傍晚时分。
宋初一回到府中,见有仆从守在大门口,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丢给他,随口问道,“何事?”
宋初一事务繁忙,归府时间不定,一般情况,仆从都只会在门内等候。
“回主,府内来了客人,在正堂喝茶,说是您大师兄。”仆从躬身答道。
宋初一一个踉跄,仆从连忙伸手扶住她。
“你说是谁?”宋初一不可置信的问道。
“您的大师兄,魏道子。”仆从恭声回答。
宋初一甩开他的手,抬腿大步走了进去,一路步履生风,直奔正堂。
到达门前,不禁又放慢了脚步,站在门旁看着屋里那个正握着寍丫收不放的人。他一身深灰色布袍,约莫二十四五岁,头发胡乱窝了一个发髻,用一根檀香木簪子簪住,两撇八字髭,容貌清奇,但色迷迷的样子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宋初一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清咳了一声,步入屋内。
魏道子转头,打量宋初一几眼,很是自来熟的道,“小师弟吧,来来来,让大师兄瞧瞧。”
说着不等宋初一过去,便自己起身走到她跟前,凑近她的脸一看,不忍看的嘶了一声,“这模样长得真让师门惭愧!”
宋初一一抽嘴角,将他的脸推开半尺,“你不是这个距离看,全天下都是美人么,就这么看着吧。”
魏道子眼睛有点毛病,离得远了就看不清。
“诶?这事儿你怎么知道?”魏道子奇道,“师父难道年纪越大越碎嘴了?”
宋初一瞥了他一眼,“有你这么不尊师的吗!”
魏道子全然未在意她说些什么,眯着眼睛,砸巴了一下嘴,“你家女管事长得真好看!胸大腰细,啧啧,那小脸蛋……穿着男装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宋初一早在席上坐下,伸手敲了敲案面,打断他的绮念,“大师兄来我这里作甚?”
魏道子干咳了一声,理了理衣襟,敛容坐下,那模样颇能唬人,只是说出的话,还是同样不上道,“我上个月和鬼谷子比卜卦追行踪,算到他在咸阳一代,想着得赶快找到他,你也知道他年纪大了,万一在外头有个好歹,鬼谷的人还不把我吃了?我听说有个小师弟做了秦国国尉,特地过来看看,顺便让你帮我找找他。”
“哈,是约定时间要到了吧?”宋初一幸灾乐祸的道。
“师傅连这个也告诉你了?”魏道子百思不得其解,师傅可不是这么爱说闲话的人呐!
宋初一点点头,“你在山下村头的小树林与渔姑办那事儿的时候,袍子被风刮走了,后来在树林里猫了两个时辰,才趁着夜里光着屁股回山上,其实那天月色如水,师傅和师兄弟们都看见了,大家都觉得你暗夜裸奔很有想法。”
其实衣袍是宋初一偷走的,也是她组织人趴在屋顶围观,她只是想知道,这个世界出了变化时候,这些事情是否还存在。
“这个……师父越来越洒脱了啊。”魏道子哈哈笑了几声,转移话题,“我听说你院子里埋了梅花酒,等会吃饭的时候记得给我上两坛。”
宋初一看了寍丫一眼,并不责怪她,能在魏道子连哄带诈下守住秘密的女子,实在屈指可数。
寍丫早就已经瞠目结舌了,方才还仙风道骨的宗师,居然眨眼就变成流氓了!
魏道子心里暗暗惊奇,他分明是头一次见到宋初一,说话做事居然甚是合拍,居然像是认识十几年了似的。凡俗之辈一般没办法理解他的超脱呀?!
“小师弟果然不是凡品,怪不得长的不忍看,师父也未曾嫌弃。”魏道子由衷赞道。
宋初一心中百味具杂,要说庄子影响她人生观念,魏道子就是从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着她,以前他不管是追求美人,还是在小树林里办事,或者听说哪里有美人,带她走上十里八里的去看一眼……宋初一的童年记忆,有六七成都是这些内容。
第268章宋初一的情
魏道子,魏氏,单名一个“道”字,子是尊称。其实这也不算是个正经名字,三个字加起来的意思是:魏氏那个修道极好的人。
他也的确是个奇人,性子洒脱不羁,精道家,擅布阵,通百家,并不辱没这个称呼。
“寍丫,准备晚膳。”宋初一吩咐道。
“喏。”寍丫应声,匆匆出去,并且决定以后定要离这个表里不一的人远些。
“隔壁院子有温泉,大师兄洗洗风尘?”宋初一道。
魏道子笑眯眯的道,“甚好!不过……”
“我会令芈姬去伺候你沐浴。”宋初一了解魏道子,他虽然好色,但绝对不会用强,倘若芈姬自己愿意从了,宋初一也没有什么意见。
魏道子欢喜道,“哎呀,小师弟,你真是个可心人儿,大师兄越来越喜欢你了。”
“自喜欢你的美人儿去,我不好你这样的。”宋初一嫌弃道。
魏道子站起来,凑近她小声道,“你先天模样不怎么样,胜在后天养得好性情,将来肯定会有男人愿意要。”
宋初一就知道自己的伪装瞒不过他这双阅女无数的眼,波澜不惊的道,“承大师兄贵言。我先令人领你过去清洗清洗,马上就让芈姬过去。”
“善!”魏道子喜的不知怎么好。
宋初一令人引路,带魏道子去浴房,然后招来芈姬特地交代两句,以防她以为自己被当做礼物送了。
安排好一切,宋初一便进了书房。
夕阳余晖。映红了整间屋子,屋内安静,只有风拂过院中草木的簌簌声音。
宋初一拢着袖子在庭花院那边的廊中坐下,对着一簇兰草定定出神。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了前世一样,险些在魏道子面前失控。
回想起重生初到咸阳的时候,曾去那家匠铺买剑。说到观星师,那老丈早知道她父亲已经去世,虽然消息有些不太精确,但应该没有错。而她如今用的这具身子,形貌与从前几乎分毫不差,可是从出身、经历来说,显然并不是那个“自己”。如果前世的父亲还在,那么前世的自己也存在吗?
匠铺那老丈并没有怀疑她的身份,要么就是十几年没有得到故人的详细消息,要么就是知道他有孩子。根据老丈的话,宋初一敢确定是前者。
这些问题,宋初一早就想过,但她也并不欲执着的追寻过去,只是今日魏道子的出现,又让她有些混乱,不知蝴蝶梦她,还是她梦蝴蝶。
“先生。”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宋初一回过头,“进来吧。”
坚一身精神的黑色束袖衣,因未加冠,如缎的墨发连着垂辫拢起,在脑后扎成一束,露出巴掌大的小脸,以及略有些大的耳朵。
宋初一才想起来,今日要带坚去拜师,“这身行头是寍丫置办的?”
“是。”坚躬身答道。
“精神。”宋初一起身,拍拍他的背。“挺直!”
坚立刻绷直身子,如一条笔直的木桩,宋初一摸了摸他的头,“走吧。”
“先生……”坚不挪步,一双乌黑的眼睛飞快瞅了她一眼,“奴想留在先生身边。”
宋初一向他伸出手来。
坚愣住,宋初一抓住黝黑的小手,牵着他往外走,“学成功夫,做顶天立地的汉子,倘若日后还记得先生,随时欢迎你回来。”
坚漆黑的眸子里盈起雾气,望着那只牵着他的手,总觉得今日的先生很温和,却很落寞。
燕离四海为家,这次是护送商社车队来咸阳,暂居的住所是商社提供的,宋初一那日派人送了帖子,得了回信,便让芈姬备好礼物,因白日不得闲,只能这会儿前去。
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院子前,宋初一下车,亲自上前敲门。
“何人!”院内传来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并不似想象中的粗犷。
“在下宋怀瑾,前日送过拜帖,今特来拜访壮士。”宋初一扬声道。
静了几息,尚未听见脚步声,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出现了一个贵气儒雅的中年男子,一身干净清爽的大袖青衫,髭须整齐,虽不是多么好看,但端是一身好气度。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宋初一如此年轻,愣了一下,抱拳道,“国尉前来,有失远迎,失礼了。”
宋初一回礼,“是在下暮色冒昧打扰,有失礼节才对,离壮士莫见怪。”
“国尉言重了,请进。”燕离侧身让宋初一入内。
两人相让着到正屋入座,客套了几句。
宋初一心知天色不早,便不再言它,情况都在拜帖上写的一清二楚,就没有赘述,转头道,“坚,来见过离壮士。”
“见过离壮士。”坚抱拳道。
燕离打量坚几眼,起身上前捏住他的手腕,探了一会儿脉搏,又检查了身体各处的脉络和骨骼,面上渐渐露出笑容,“上佳。”
他回到座位上,敛容问道,“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宋初一见坚一时愣住,笑斥道,“还不快磕头拜师!”
坚回过神,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师父在上……”
宋初一教过他该怎么说,但事到临头,一激动起来竟是忘记了,索性帮帮帮的磕了三个响头。这番笨拙的举动,反倒惹得燕离很是欣喜,“朴实真性情,好孩子。”
简单的拜师礼行过,这事情就算定下了,宋初一令人将礼物送抬进来,当面送与燕离,算作拜师赠礼。
“原本应让宋坚与国尉再叙几日,以缓离伤,但在下与春申君有约,天亮便启程前往楚国,宋坚今晚便留在这里,先生看如何?”燕离歉然道。
宋初一没想到这么急,还没来得及替坚仔细打点一番,心里难免有些空落,面上却淡淡笑道,“师长如父,自当从师,我与坚私下说道几句即可。”
“国尉请。”燕离回避。
宋初一从袖子里摸出一小袋金塞在坚手中,“出门在外,总有用处。”想了想,她又解下袖剑,“这袖剑跟着我辱没了,你拿去防身吧。”
她很少动用袖剑,这还是在其次,主要是上回还拿它杀了司马怀义。那司马怀义虽不是个好东西,不得已杀了也没有什么好愧疚,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她现在名义上的夫君,弑夫这种事情有损德行,所以她才有此一言。
坚摇头,“这东西太贵重,奴不能收。”
“你也是有师门的人了,要注意自称!”宋初一训诫了一句,将剑塞在他手里,“拿着吧。”
宋初一揉乱他的发,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坚看着她落拓的背景,紧握手中的袖剑,直跟着出门,然而宋初一却未曾回头再看一眼。
第269章再偷一回衣
宋初一刚刚进门,便一把被赵倚楼拽到墙角处。
她定定神,“做甚?”
“府里为何总会有奇奇怪怪的男人!”赵倚楼满脸怒容,压低声音问道。
“那个……他是我大师兄。”宋初一道。
赵倚楼松开抓着她的手,毫不意外的道,“看出来了,你自己去那边看看。”
天色漆黑,宋初一听出他语气有些古怪,这才凑近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发现他脸上有可疑的红晕,立刻兴奋的压低声音道,“是不是我大师兄勾搭上府里的侍婢?”
赵倚楼点头。
宋初一眼睛弯起,拉着他的手,“走,咱们去瞧瞧。”
别人做这种事情有这么好看?赵倚楼本欲拒绝,可是他好像从未见过如此活泼如稚童般的样子,也就随着她去了。
两人蹑手蹑脚的到了后院一间厢房的窗户下,隐隐听见里面女子轻吟的声音,宋初一取下簪发冠的簪子,用尖利的一头轻轻在蒙了帛的窗户上捅出两个洞,示意分给赵倚楼一个。
屋内没有点灯,但是月光从后窗照到床榻,能清楚的看见两人衣衫凌乱的纠缠在一起,显然进来才没有多久。
宋初一看的津津有味,一旁赵倚楼面红耳赤,想看又不想看,心中一边纠结,却始终未将眼睛挪开。
屋里那两人一会儿工夫便互相剥个精光,衣物扔的满榻都是。
“啊!”忽然女子痛呼了一声。
“还是个处子?”魏道子说着,对身下的女子更加温柔起来。
时下对于欢好这种事情比较开放。往往是贵族女子稍微重视一些,也有很多未出嫁便与人行了这等事,庶民家的女子和仆婢更不会在乎这些,只要两厢情愿,即可成好事。哪怕将来各自嫁娶,也不妨碍什么。
宋初一见床榻上两人已经渐渐进入状态,咧嘴一笑。瞧瞧靠近门口,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发现竟从里面栓上了。
赵倚楼何曾亲眼见过这等场面,看的正认真,并未发觉宋初一的动作。
她用簪子从门缝中插进去,慢慢拨开门闩。这种事情,她从六七岁一直做到十几岁。熟能生巧,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屋里那两个颠鸾倒凤的人哪有闲工夫顾忌其他细微声响。好巧不巧,宋初一摸黑爬过去,刚刚钻到案下,探出一个头。床榻的吱呀声忽然停止。但宋初一超乎常人的镇定,不慌不忙的随手摸到一件衣物便将自己露出的头盖上。
顿了一下,一双小巧的脚落在她脸两侧,宋初一微微拨开遮掩,露出一只眼睛,正看着这女子叉开腿,扶案弯下腰,胸前一对白馒头晃晃悠悠。
“唔。”女子闷哼一声,身子猛地向前一冲。大半个身子趴在了案上。宋初一头在女子两腿之间,忽然看不见白馒头,却恰好看见那更加要紧之处……
即使光线暗极了,也依稀能看出个大概。
这……这可赚大了!宋初一心中暗叹一声,干脆把两只眼睛都露出来。
赵倚楼看那两人这样又那样,不禁浑身开始燥热。迫着自己将视线移开,一转头才发现宋初一不见了!他向四周看了看,瞧见房门被打开,愣了一下,连忙再从窗上的小洞仔细往里面看。
屋内除了被月光照到的床榻处,其他地方都黑蒙蒙的,但练武之人眼力极好,满屋子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几下露出的两只脚……
赵倚楼心中微惊,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也悄悄溜了进去,在外室便借力轻盈的跃上房顶,从上面摸进里屋,蹲在案的正上方望着下面的情形,激动又忧心。
那女子没经过人事,有些害羞,一直闭着眼睛,倘若她身子往前探一探,再睁开眼睛,立刻就能发现宋初一。
宋初一看了一会儿,发现两人越来越激烈,女子声音越来越大,就慢慢往前爬。
他们正在紧要关头上,脑子里没有其他,就算发觉异样也不会愿意停下来,宋初一爬出来之后,飞快的将榻上所有的衣物捡起来抱在怀里,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屋里两人待滋味过去后,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窜出去。
“嘿嘿。”宋初一窃笑,将两人的衣物挂在对面廊上,躲进暗中之后,才发觉赵倚楼不知哪里去了,心中难免有些遗憾。
不一会儿,房门果然打开,里面的魏道子探出头来,看见院子里没有人,便窜了出来,取下对门衣物。
魏道子在山林里那次,衣物不知是被过往的村民偷了还是被风刮走,有过一次暗夜裸奔的经验,但那毕竟是在无人的山林,就是跑十里路也不见得有人能看见,这回可真是要疯了!
魏道子心想,千万别被人看见!否则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奈何天不从人愿,他这厢刚想罢,便听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先生,左……”
月辉明亮,寍丫刚进二门,便瞧见院子里一个赤条条的男人,顿时瞠目结舌,“你,你……啊!”
寍丫双手捂住眼睛。
魏道子咳了一声,不急不忙的穿上衣物,“小丫头,少见多怪。”
直到魏道子返回屋内,寍丫才带着哭腔往书房里奔,“先生……”
宋初一喊道,“寍丫。”
“先生?”寍丫猛的顿住脚步,往屋头仔细看了看,“先生怎么在这里?”
“咳,我方才路过,见大师兄正在晒月亮,便没有打扰,寻我何事?”宋初一问道。
晒月亮?寍丫满心疑问,但听宋初一问到正事,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左丞相派人送来给先生的消息。”
宋初一曾请张仪把魏国那边的消息都给她备一份,今早他才托樗里疾转交一次,晚上又特地命人送过来一次,显然是有什么重要消息!
意识到这点,宋初一把方才的玩闹抛之脑后,匆匆回了书房。
“点灯。”宋初一道。
寍丫手脚飞快的将屋里面几盏最靠近案的灯点亮,然后才慢慢点燃其他。
宋初一掏出竹筒里面的帛书,仔细看了一遍。
消息中主要讲了公子嗣的事情,这位公子母族不如现任太子,但他很聪明的善待前太子旧部,收拢了不少人心。最重要的是,最近一场宴会上与信陵君隐隐有锋芒相对的意思。
信陵君魏无忌作为战国四公子之首,不仅本人文韬武略,且礼贤下士,在大梁养门客数百,自成一派势力。魏王心中忌惮,但也分外重视信陵君的能力,许多大事也都能交予他办。
对于秦国来说,信陵君是秦国向东发展的一大阻碍,必须要想办法除掉。
当然,直接暗杀肯定行不通,就算侥幸成功,那些门客还不狠劲反扑?这世上为名利的人不少,但讲究信义的亦有很多。
宋初一放下帛书,端起牛油灯去观看挂在墙上的大幅地图,目光落在“离石”两个字上,那里是介于秦国、义渠和魏国的一处险要,如今是秦国疆土。
思虑半晌,宋初一微微一笑,缓缓道出一个名字,“徐长宁。”
那次在酒楼里,宋初一利用与他辩论的机会为甄瑜扬名。此人不知还在不在咸阳……
“怀瑾。”
宋初一回身,看见一身荼白色绣银丝兽纹的广袖大袍,温润中隐藏粗犷,微湿的墨发披在身后结起,俊颜带着沐浴后的潮红。
风忽的吹进来,将屋内的灯火吹的忽明忽灭,宋初一伸手挡了挡手中所持的灯,忽而想起方才带着他观看“实战”,把他给弄丢了,咳了一声道,“你先回寝房吧,我去沐浴。”
她刚刚钻案底,浑身沾着灰尘。
“嗯。”赵倚楼默默转身,出了房门。
宋初一纳罕,这表现也忒奇怪了啊!难道是给方才看到的画面刺激了?
“明明那么黑,啥也看不清。”宋初一咕哝一句,放下灯,去了浴房。
初夏时节,宋初一不想泡澡,在浴桶里飞快的洗了一遍。
“你饿不饿?”回到寝房,见赵倚楼正在灯下看书,宋初一摸着肚子凑了过去。
赵倚楼点头。
宋初一兴致勃勃的道,“咱们去厨房找找吃的去。”
两人趁着月色又摸进厨房里。
找了半晌,只寻见两张干巴巴的烙饼。这会儿天渐渐热了,东西放不了太久,为了不浪费食物,都是现吃现做。
拿着饼子坐到厨房门口的石阶上,两人分了分。
月色如水,夜风凉爽,漫天的星斗闪烁,美景如斯,却有二人埋头啃干饼啃的津津有味。
返回寝房,赵倚楼倒了杯茶,转身看见宋初一趴在门边,便探头问道,“你在做什么?”
宋初一忙着用腰带将门闩捆了一圈又一圈,待确定缠紧实了,又去检查窗子。
赵倚楼想到宋初一闯进魏道子的屋里,脸上蓦地一红。
“安全了,睡吧。”宋初一拍拍手。
赵倚楼怕被她看见窘状,忙转过身,先一步进了内室。
“今天这么着急?”宋初一恍然,敢情真是看那场面给刺激到,这会儿主动起来了。
不容易啊!宋初一心喜,脚步轻飘飘的跑进了屋里。
第270章尽在不言中
今天只这一更。ps:这一章爆笑、重雷、无语,请大家慎重选择观看,另外,至于能否看出笑点和雷点……纯粹看个人造化以及道行。so这是一个极有内涵的章节。顶锅盖爬走,大家轻拍。
——
内室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如豆,将一切照的朦朦。
宋初一利索的爬上床榻,往赵倚楼身边蹭了蹭,伸手搂住他的腰,“倚楼啊,要不咱们也试试吧。”
赵倚楼浑身正燥热的厉害,听闻她这话,抿嘴没有答话。
宋初一见他没有反对,手不老实的探进他的衣服里面,触到发烫的皮肤,令她顿了一下。
赵倚楼忽而翻过身来压住宋初一,不由分说的含住她的嘴唇,熟悉的淡淡药香传来,清甜在味蕾中蔓延开来,引得他毫不温柔的索求。
他忽然这么生猛,让宋初一有些吃惊,旋即又莞尔,认认真真的回应起来。
虽则这件事算是赵倚楼起的头,可惜他到底生嫩了些,只能顺着本能胡乱的亲吻摸索。
两人互相剥掉衣物,很快便肌肤相亲,这样的接触还是头一次,宋初一长得不算十分好看,皮肤也不似一般美人那样欺霜赛雪,然而细腻如温软绸缎般越发撩动赵倚楼的欲火,下身那处,已经如烙铁般坚硬滚烫。
想起之前看见的场面,赵倚楼将宋初一的衣物褪干净,伸手摸到她腿间,入手过分的柔软,让他愣了一下。
“怀瑾……”赵倚楼伏在她身上,轻吻她鬓发,沙哑的声音轻轻唤着,手指轻轻拨弄探索那处。却一直没有发现可以进入的地方。
宋初一因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不能真正体会个中滋味,所以并不容易被撩拨起兴致。但这样与赵倚楼搂在一处,听着他低哑的声音轻唤,难免动情,当下握住他的物什轻弄了几下,引导它的方向。
“唔。”赵倚楼轻哼一声,喘息中已带了颤抖。
宋初一只觉得赵倚楼那又热又硬的东西在自己腿间蹭来蹭去,挠的她浑身发痒。但他总是不得要领,不晓得该往哪里放。
其实宋初一也不大清楚,她倒是常常偷看欢好之事,但是从没有近距离观察过,就刚刚昏暗中看了个大概。但注意力大都放在进进出出上去了,她自己伸手探了探,终于教她发现地方,便道,“倚楼,你躺下,我来。”
赵倚楼正急的慌,也不逞能,乖乖躺了下来。宋初一腿放在他身子两侧,骑坐在他身上,扶着那处坚挺便慢慢往下坐。
艰难的弄了半晌,好歹有些进入了,两人却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怀瑾,你还好么?”赵倚楼听见她的声音,连忙问道。
宋初一咬咬牙,十分沉着的告诉他,“头一回是有些痛,早晚要过这关的。”
昏暗的灯火下,赵倚楼见她眉头微微拧,额上渗出点点汗水,两颊难得的浮起潮红。这个时候的宋初一,总算露出了些许女子的韵味,但又不是那种纯粹的娇柔。她垂眸抿唇的模样,她眉间轻蹙的模样……都一点点的渗进赵倚楼心里,使他意乱神迷。
赵倚楼情不自禁坐起,伸手环住她瘦削的身子,轻吻她的唇,轻声呢喃,“怀瑾,我心悦你。”
宋初一正烦躁,心想她娘的见旁人办这等事情利利索索,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如此艰难!此刻忽闻赵倚楼动情的话语,心里顺气了不少,伸手回抱住他。
亲吻到气喘吁吁,宋初一道,“你躺着吧,这样不方便。”
赵倚楼没吱声,正打算将宋初一放到下面,却不防分身被宋初一用手扶住,她用力向下一坐。
“嗯!”赵倚楼闷哼一声,浑身肌肉紧绷,青筋暴起。
宋初一疼的眼前发黑,支持不住的伏在了赵倚楼肩上。
缓了许久,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将交合那处变得润滑起来,接下来便更容易了一些。
赵倚楼疼痛一过,立刻就感觉到了紧热令人窒息的包裹,脊椎发麻,一种陌生而又爽快的感觉袭来,忍不住喷薄而出。
久久,赵倚楼总算恢复清醒,才发觉宋初一软软的伏在他身上,心中蓦地一惊,紧张道,“怀瑾,你怎么了?”
边说边要把宋初一放下,可是刚动耳边便听见她嘶声道,“别动,好不容易进来。”
“你没事吧?疼不疼?”赵倚楼心里着急,可是分身被紧紧咬住的感觉也不容忽视,很快便又起来了。
“还好,你动动。”宋初一觉得不怎么疼了,便催促他道。
赵倚楼眼下正憋得慌,得了她的话,立刻便顺着本能动了起来。
宋初一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觉得下身一阵阵如撕裂般的痛,就像一把利剑从身体中劈过,除了疼还是疼,哪有半分爽快可言!
“怀瑾。”赵倚楼爽快的不行,但因为忧心宋初一的身体,一直注意着她,眼见她闷不吭声却下了死劲抱着自己,便知道她不好受,连忙停下动作。
宋初一不死心的自己扭动了几下,还是钻心的疼,赵倚楼却被她又弄了出来。
赵倚楼身体上的舒爽很快被担忧驱散,他再不听她的话,双手微一用力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床榻上。
两人一分开,赵倚楼就感觉到自己下身湿腻腻的,下意识看了一眼,这一看便把他惊呆了,大片的血红刺目!染得他腿上、床榻上到处都是。
“我去找医者!”赵倚楼慌忙起身套上袍服。
宋初一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啐道,“你当这事儿多有面子呢!我没事,流血是正常的。”
赵倚楼伸手搂住她,不知怎样才好,“都是我不好。”
“陪我躺一会,咱们去泡泡澡。”宋初一道。
赵倚楼哪有不应,只是担忧的问道,“当真没有大碍?”
“无。”宋初一哼哼道。
赵倚楼不是特别懂男女之事,却也从未听说过有人按正常程序欢好出人命的,遂也就不再多问,伸手搂着她,心里满满涨涨。
躺了一会,赵倚楼便驮着她去了浴房。
宋初一坐在温泉水里,下身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赵倚楼取了干净的衣物回来,看见池中的人眉心紧蹙,不禁心疼起来。宋初一对他动辄就发脾气,但往往都是因为些许小事,真正的挫折、痛苦,她从不吭一声。虽则她平时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赵倚楼知道她其实心里藏着的事情是他无法想象的多和沉重。
沐浴完后,赵倚楼又背着她返回寝房。
这会儿宋初一身上的疼痛已经不那么难以忍受了,遂半依靠在矮榻,端着一杯茶,乐呵呵的看赵倚楼翻箱倒柜的找新铺盖。
“笑什么?”赵倚楼取出床单,看见她似乎没有大碍了,面上也有了笑意。
微微跳跃的光线下,赵倚楼一身黑色广袖,墨发披散,衣带松松垮垮的搭着,行动间露出健硕的身子,墨发如段披散,面部硬朗的线条被笑意衬得柔和,眉目好看的无法用言语形容。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昨天,宋初一还觉得赵倚楼带着孩子般的稚气,可眼下他这般模样冲她浅笑,竟有一种成熟男人的稳重与温和。
恍惚间,她都不记得他别扭发脾气是怎样的表情了。
赵倚楼见她目光灼灼,又想起方才肌肤相亲,脸颊开始发烫。
“睡吧。”赵倚楼换好铺盖,硬着头皮过来把宋初一抱到榻上。
两人躺着,不小心四目相对,都咧嘴无声笑了起来。方才那一经过并没有多少快乐的感觉,但仿佛将他们永远联系在一起的一种神圣仪式,一切心情,尽在不言中。
折腾的有些累,乐了一会,不知不觉相拥而眠。
夜色静静,一切安好。
直到下半夜的时候,赵倚楼被热醒,迷糊了一会儿,才惊觉怀里的人浑身烫的吓人,当下睡意全无,轻声唤道,“怀瑾!”
第271章一双纯真人
宋初一身子一直不大好,但赵倚楼怎么也没料到会弄到这步田地,他急忙穿上衣物,准备带宋初一去医馆,但转念一想,自己不知道咸阳城哪位医者医术好些,还不如樗里疾师出名门。
他怕宋初一会受不了一路颠簸,便唤醒寍丫看护她,自己一路策马疾驰,暮夜拍开了樗里疾的大门。
樗里疾一听说宋初一起了高烧,二话不说,拎了药箱便随赵倚楼奔回国尉府。
屋内点了几盏灯,寍丫用凉水浸湿巾布放在宋初一额头上为她降热。
樗里疾靠近床榻,敏锐的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不禁皱起眉头看向赵倚楼,“怀瑾受伤了?”
比起宋初一的安危,羞耻不算什么,赵倚楼想也不想的便答,“嗯。”
顿了一下,赵倚楼接过寍丫手里的巾布,道,“你先出去吧。”
“喏。”寍丫起身退出屋,顺手带上了门。
赵倚楼将方才事情和盘托出,“我与她方才欢好了。”
樗里疾心头一紧,生怕是赵倚楼用强,“若是两厢情愿,自是好事。”
“自然是两厢情愿!”赵倚楼继续道,“只是不知怎的,怀瑾流了许多血,沐浴之后还好好的,下半夜就起烧了。”
樗里疾听完他的话,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妥。至于他宋初一的药,最大的作用是阻碍她女子特征的发展,也就是说,宋初一二十岁的身子。女性特征发育程度相当于十几岁的小女孩,这年头十三四岁就有欢好实属正常,也没见怎么着呀!
“是不是沐浴时受了风寒?”樗里疾坐下,指头扣上她的脉搏。
起热这种事情。原因有许多,光靠把脉很难断定。
“这种天气,浴房里的水又引自温泉。不太可能受凉吧?是否那伤处不妥?”赵倚楼急道。
“也不是没有可能。”樗里疾责怪的看了赵倚楼一眼,心道你也忒粗鲁了些!从来没见过能把人折腾成这样的!
赵倚楼此时满心忧虑,哪有心情辩解,“如何能确定……”
砰砰砰!
“您不能进去!”
门口,寍丫似是在阻拦什么人。
“小师弟是不是病了?我通晓医术,让我去瞧瞧。”魏道子道。
樗里疾看向赵倚楼,“怀瑾的师兄?”
“嗯。是她大师兄,魏道子。”赵倚楼道。
“庄子的大弟子?”樗里疾面露喜色,人已经大步迎了出去,“据说魏道子医术与鬼谷子、庄子不相上下,不是我能比啊!”
樗里疾的长处在于配药。判断病情对症下药的功夫哪里比得上扁鹊、鬼谷子、庄子、魏道子这些人!
门打开。
“你是?”魏道子一进屋便见了个陌生男人,上下打量几眼,赞了一句,“好模样,好气度。”
“魏道子过誉,在下赢疾。”樗里疾拱手施了一礼,不欲过多寒暄,“您请。”
魏道子一边往屋内走,一边道。“原来是樗里子,久闻智名,他日手谈一局如何?”
“自当奉陪!”樗里疾爽快道。魏道子擅布局,樗里疾听闻他十分痴迷棋局,一见面就邀请对弈并不奇怪。
魏道子到了里室,看见赵倚楼。便朝他礼貌性的点了下头,转身走到榻前,一撩袍子坐在了榻沿上,一边把脉,一边仔细观看宋初一的面色。
“嘶——你们也忒能玩了!”魏道子咂嘴。
他忙活了大半夜,才睡着没多久,就被樗里疾的到来吵醒。
之前衣物被偷,他就猜到是宋初一干的事情,回头就存了反捉弄之心。晚间他趁旁人都睡着,便偷偷摸了过来,没想到宋初一把门从里面反绑上,害得他倒腾了半晌没打开。但他一贯很执着,在窗户上捅了洞,奈何内室被帘子挡上,只能听个声儿。凭他的经验,就是光凭呼吸声也能知道哪个有欲求,更何况宋初一和赵倚楼的动静不小。
这会儿见宋初一起热,心里便大概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就纳闷,这好好事儿不好好办,怎么学人家断袖!难道更有趣?
魏道子觉定哪天得骗个小女子试试。
“咳。”魏道子凑近赵倚楼,小声道,“你把她抱到浴房里,用活水将里面东西清干净,抹上金疮药,回头再服用些退热汤药,保管没事。”
樗里疾只听了个隐约,但想到魏道子既然耳语,说的定然是私话,就没有再追问。
赵倚楼不敢怠慢,依着话,把宋初一抱到浴房,从温泉的源头接了一桶水,帮宋初一仔细清理了之后,抹上金疮药。
待寍丫煎好退烧药给宋初一服下,天边已经鱼肚白了。
魏道子见宋初一没有大碍,打了呵欠,揶揄道,“你看你们办的这个事儿,怎一个惊天动地了得!”
赵倚楼本就觉得对不起宋初一,听闻这话不禁涨红了脸,却又无从反驳。
樗里疾转移话题,替他解了围,“既然怀瑾已经无事,我就回府去准备朝会了,今早替她告假,在家好生休息吧。”
“多谢丞相。”赵倚楼拱手。
樗里疾笑笑道,“我与她情同兄妹,不必言谢,况也未帮得上什么忙,应该好好请魏道子吃顿酒才行!”
“樗里子莫忘记棋局呀!”魏道子提醒道。
“魏道子相邀,荣幸之至,岂能忘记?”樗里疾笑着向两人施礼,“先告辞了。”
赵倚楼送樗里疾到大门口,目送他上马离开,便匆匆返回寝房。
魏道子见着他回来,便兴致勃勃的凑过去问,“滋味如何?”
赵倚楼脚步一顿,眼神冷厉,“你自玩你的女人,莫把别人都当成你一样!我敬你是怀瑾师兄,当请自重!”
“唔,瞧你们折腾的欢实,没想到还挺贞烈……”魏道子伸了个懒腰,不过挖苦归挖苦,宋初一到底是他师妹,也就认真提醒了赵倚楼一句,“你既然珍重她,就莫要玩这等游戏,她那身板经不起你这般倒腾几回。”
赵倚楼皱起眉,“男女之事,天经地义,何来游戏之说!”
魏道子怪异的打量他几眼,见他神情严肃,并无半分玩笑之意,顿时有些明白怎么回事了,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两个,当真是天地难寻的一双纯真人儿,哈哈,你……你先照顾她,回头大师兄给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倘若他猜测没错,这两人是连人之本能都出岔子!他也算见多识广了,听说过有男女在一起一两年没破身成功的,也有女人首次不见红的,也有不慎“两败俱伤”的,却还是头次听说这奇事。魏道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枉宋怀瑾在列国之间还有些名声,真是……乌龟总能找到王八玩,不是一类不成一对。
第272章墨家女显子
除了这个,魏道子一时该怎么形容,只觉得自己这一趟咸阳没白来,好歹长了回见识。
“唉!天下之大,万物生长有道,造化之神奇难以言表啊!”魏道子仰头感叹了一会儿,回屋继续补眠。
赵倚楼给宋初一喂了药之后,让寍丫看着,他迅速去与司马错告了假。
清晨刚刚露出头的太阳又慢慢躲回云层,乌云压压,酝酿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才开始有雨点落下来,浇熄陇西初夏的燥热。
宋初一服了药,烧慢慢退下去,可赵倚楼依旧情绪焦躁,只有寸步不离的守着她才能安心。
小雨滴滴答答打着屋檐,凉爽而宁谧,整个咸阳城笼罩在一片水汽蒙蒙之中,路上少有行人。
雨幕里,主干道上一辆灰棚马车缓缓而行,到达一处庄子的门前停下,车里先是下来一名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一手利索的撑开伞,一手扶着车内年过花甲的老者下车。
两人都是寻常广袖布袍,老者一头银丝如雪,半披在在脑后,银白髭须整齐干净,但面上竟不显几丝皱纹,端是一副鹤发童颜的神仙模样。
到了门楼底下,少年抬手拍了拍大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亦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探出头来,看见门口站着的二人,连忙出来行礼,“见过师叔祖,见过师叔,两位请稍待。”
少年飞快转身进去取了门闩,将正门打开,“师叔祖请进。师叔伯请进!”
“少阳,你先带我一封帖子让你师兄转交宋子,另外让他来见我。”老者进门之后,转头与撑伞少年道。
“是。师父。”墨少阳应道。
两人刚刚走到廊下,便有十余个着玄衣大袍的士人迎了出来,齐齐施礼道。
“见过师父。”
“见过师叔。”
“见过师祖。”
“见过师叔祖。”
“嗯,进去说吧。”老者颌首。
墨少阳收了伞,拱手向几个同辈分的人施礼道,“见过诸位师兄。”
一番见礼之后,才鱼贯而入。
坐下之后,左上首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道,“闻师父路途染疾。如今可好了?”
“嗯,耽搁了几个月,已经大好。”老者接过墨少阳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又道。“听说宋子已令宋坚拜入燕离门下?”
另外一人道,“是,师叔,宋怀瑾如此作为,恐怕是不想与墨家往来啊。”
老者垂眸,沉吟须臾,“想来宋子是想把宋坚养做贴身护卫,不可能让他有师门之累。你们赵刻师弟便是他请人引荐拜入墨家,倘若他对墨家真有成见,岂会如此?”
“可惜了一个宋坚!”那人叹道。
老者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就算让他拜你为师,你敢保证比燕离教的更好?!图强惜才无错,但不要忘记墨家根本!”
“师叔祖教训的是!”那人敛容施礼。
此人正是谷京的师父,墨家大剑师荀势。
自从上任巨子过世后,墨家内部已经隐隐开始有分裂的迹象。这一任的巨子六十岁接管墨家,如今已经有五个年头,自去年起,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墨家弟子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稽赭与现任巨子是师兄弟,只比巨子小一岁,且身子骨渐也不太好,所以算是早早就退出了争夺巨子之位的行列。他们这一代只剩下三人,除巨子与稽赭外,另外一名大剑师今年才四十余岁,却是个女子。算起来,她比小一辈的曲锢还小六七岁。
而这位女剑师便是赵倚楼的师父,楚昭显。
楚昭显是楚国人,本名楚昭,而“显”字是个尊称。
儒家和墨家被称为当世两大“显学”,所谓“显学”指的是对天下影响广泛的主流学派,就凭着楚昭显能得到此字,便可知她学术必定十分精湛。作为显学的代表人物,显子与巨子都是墨家地位崇高的人,而差别是:巨子掌握实权,有决策权和调动墨家弟子的权利,显子负责监督。
楚昭显更精通剑术和机关术,是墨家首屈一指的剑术、机关术大师。
原本楚昭显是继任巨子的不二人选,但因她是个女子,导致许多人不满,墨家弟子划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墨家大弟子曲锢,一派支持楚昭显。
众人说了一会儿话,见稽赭面露疲态,便各自借口退去,让他得以休息。
墨少阳披了蓑衣,骑马冒雨前往国尉府。
***
天色已擦黑,昏迷了一整天的宋初一才醒过来,可身子还有些虚,赵倚楼拿水喂她,她便动也不动的靠在软榻上,时不时的嘬一口。
张仪和樗里疾两位丞相惦记“兄弟”的伤情,一整天拼了老命的干活,直到这会儿才腾出时间过来看望。
两人一进屋就看见宋初一这副懒到令人发指的德行,一时无语。
“最近身子骨不是健壮了许多吗?怎么好好的就起烧了?”张仪不知内情,以为宋初一的旧病还留着根。
宋初一抬了抬眼皮,“两位大哥来啦?小弟不便起身,你们随意。”
“见你无事,我们也就放心多了。”樗里疾道。
“先生。”寍丫站在帐外,禀报道,“大将军来看望先生。”
宋初一下半身某个地方撕痛,一听说司马错也知道此事,顿时连脑仁都疼,“倚楼你去迎迎吧。”
唉!办点男女私事,居然办成这个结果,真是愁的慌!赵倚楼脸色复杂的放下茶盏,依言迎了出去。
少顷,赵倚楼领进来五六个人,为首自然是司马错。其他几个是夏铨等几位将军。
“末将参见国尉!”几位将军抱拳施礼。
司马错问道,“国尉可觉得好些了?”
宋初一笑道,“没有大碍,多谢诸位挂心。”
新兵刚刚招募,训练吃紧,再加上宋初一的军制变动,武将各个忙的脚不沾地。他们也大都不怎么擅言辞,简单的关怀几句便离开了。
寍丫刚刚送走司马错等人,恰遇到墨少阳前来,又一路小跑回来,“将军,墨家墨少阳求见。”
赵倚楼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墨少阳是何许人也。
“我去去就回。”他对宋初一道。
“嗯。”宋初一点头。
赵倚楼撑伞从院中捷径穿过,直达门房。
玄衣少年环臂立于廊下观雨,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见到距离自己还有两丈远的赵倚楼,拱手施礼。“见过师兄。”
玄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脸庞线条柔和,五官不算精致,搭配在一起却极有韵味,小小年纪便通身温润雅和的气度,很容易让人生出一见如故的感觉。赵倚楼多看了墨少阳几眼,他在墨家不到两年,离开时,墨少阳刚入门。两人又不是同一个师傅,因此并不相熟。
“走吧,进屋说。”赵倚楼收了伞,示意他从廊上走。
“师兄请。”墨少阳落后半步。
一路默默,唯有雨声。
进了正堂,各自坐下之后,赵倚楼才开口问,“我师父近来如何?”
墨少阳微微笑道,“师叔还是老样子,痴迷痴迷机关术,整天见首不见尾,我大半年前偶然见了一回,瞧着一切都好。”
他边说话,便不着痕迹的打量赵倚楼。他入门之后呆在墨家总院的时间更长,虽然只匆匆见过赵倚楼几回,但当时觉得他龙章凤姿,浑然不似人间凡俗,印象极为深刻,如今,只见他已脱去当初的稚气,目光沉稳,俊朗神武,更如神祗。
“师伯可好?”赵倚楼又问。
墨少阳道,“师父在赴咸阳途中大病了一场,好在有惊无险,眼下已无大碍。”
“那就好。”赵倚楼不擅与人寒暄,可他有极为敏锐的判断力,墨少阳实在亲和,便自然的多说了几句,“师伯亲来,可是为了宋坚之事?”
墨少阳道,“是,也不是。宋坚之事尚其次,师父亲至,主要是想拜会宋子。师父想在拜会宋子之前见师兄一面,不知师兄何时方便?”
长者有请,哪有不去的道理,只是墨少阳这话让人听着很顺耳罢了。
“我明日一早便去拜见师叔。”赵倚楼转而问道,“师伯为何要见怀瑾?”
作为墨家中流砥柱的稽赭,不呆在总院,反而千里迢迢的到咸阳,不大可能是慕名而来吧!
“这……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大半年前,师叔得了一幅机关图,是从秦国分院传回去的,据说是宋子所绘……我私自猜想,也许此事与师叔也有些关系?”墨少阳这话说的已经比较直白了,他想赵倚楼应该能听懂。
墨家内部动荡,稽赭虽然一直没有表明立场,但所作所为都在隐秘的支持楚昭显。墨少阳一直跟随稽赭左右,自是能够发觉。
但墨少阳还真是估计错了,赵倚楼在墨家除了练剑就是练剑,根本不关心其他任何事情,对墨家根本算不上了解。
墨少阳既已经得到答复,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便将书信交给赵倚楼,请他代为问候宋初一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赵倚楼返回寝房。
宋初一歪在榻上批阅公文,张仪和樗里疾不知何时离开了。
“你就不能明日再看?”赵倚楼想发火,又想到她伤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他,因此话到嘴边生生柔和了三分。
“我又不是残了,哪有那么娇贵。”宋初一道。
“我师伯给你的信。”赵倚楼将竹简递给她。
第273章教我遇见你
宋初一解开竹简,看了一眼,放下之后又继续看公文。
赵倚楼在榻沿坐下,伸手夺下她手里的竹简,问道,“究竟什么事?”
“不就是想见见我?”宋初一笑着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赵倚楼蹙眉,“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原来墨家有意收宋坚入门,赵倚楼是知道的,但是宋坚已经走了,身为墨家元老的师伯却依旧照原计划见宋初一,定然是有别的打算。至于有什么打算,赵倚楼却一时猜不出。
“墨家近些年来有些式微,广为交游不算太奇怪,我原也未当一回事,不过近来听说许多消息,便知道墨家内部又要乱了,你师伯见我,恐怕要为谁拉外力。”宋初一无意搀和学派内争,心中淡淡。只是起初她以为只是学派之间学术交流,没料到居然想岔了,墨家根本就不在意道家,在意的仅仅是她宋初一。
赵倚楼默然片刻,才道,“他们要拉你蹚浑水?”
他一点也不了解墨家内部是怎样的情形,可也不笨,略略想想便知道大致的情形了。
“小事耳,若这世上哪个人真有手段逼我卖力,我倒是佩服他,出出力也没什么。”宋初一话说的坦然,可这世上能逼迫她的人,手指头能掰数的过来,“帮助墨家,于我来说是件好事,但于秦国未必是好事,所以还要掂量一番,若是到时候我不帮墨家,你可会怪我?”
宋初一望向他。眸光微转间映着灯火跳跃,素淡苍白的面容上有一瞬的明丽。
赵倚楼心底泛起涟漪,反握他的手,“你又何必问这些。我心眼窄,何曾装下过别的?”
什么天下大道,什么师门重责。赵倚楼不是担负不起,但他不愿担负。或者说,在权力倾轧之下沦落山野,见识过世间种种龌龊之后,便心淡了,他骨子里埋藏着一种极端的消极,倘若不是遇上宋初一这个让他心生依恋的人。他要么就是漂泊无依于山林,要么就是挥剑屠戮天下,斩杀一切罪恶的源头——人。
“真好。”赵倚楼倾身拥住她,低语道,“教我遇见你。”
宋初一神态柔和。抬手环住他壮实的腰。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情意更匆匆,得珍惜时且珍惜,宋初一又何尝没有这样的觉悟?她有时候不愿付诸言语,可情意一样深重。
拥了一会儿,赵倚楼松开她,也不问她的意见,将竹简一卷卷收好放到案上之后。才道,“别看了,早些休息,把身子养好。”
宋初一望着他不容商量的样子,无奈一笑,却也并未坚持。
赵倚楼熄了灯。上榻搂着宋初一,昏暗中一双眸子似盛着星光,语气含着羞赧,“还疼不疼?”
“好多了。”宋初一道。
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显然这件不成功的事情,让他们都有些阴影以及郁闷。
半晌,宋初一居然嗤嗤笑了起来,用手指捅了捅毫无睡意的赵倚楼,“像咱们这样因此事惊动朝野的,恐怕是开天辟地头一份!”
提起这个,赵倚楼有些恼,训斥她道,“你还好意思笑!没见过你这么生猛的!”
说起来宋初一受伤这事儿还真不能怨赵倚楼,他觉得自己不懂,她看上去好像很懂的样子,为了不伤着她便由着她去了,谁知道这厮居然也是个生手,不会就罢了,竟来硬的,生生把自己弄的半死不活!赵倚楼一腔怒火,但想着她受伤,又不好出言责怪,谁知道她居然一点悔过的心思都没有,还拿来当笑谈!
“不生猛的你也没见过呀!”宋初一道。
赵倚楼语塞,重重的叹了口气,没好气的道,“睡觉!”
宋初一扶着老腰,往他身边凑了凑,寻个舒服的姿势入睡。
和宋初一同榻是件很考验功力的事,她能有本事把偌大的床铺每个角落都横竖折腾一遍,然后把自己和被褥裹的不分彼此,赵倚楼见识不止一回,但她如今伤的这般重,还是没有丝毫收敛,就实在让他忍无可忍了,大半夜的憋着一腔怒火把她从被褥里捞出来拘在怀里,好歹熬到了天亮。
天色方朦胧,赵倚楼看着怀里熟睡的人,没有一丝提防和算计,因手脚被拘住,似乎不满的扁着嘴,露出几分纯真稚气。赵倚楼唇角微扬,轻啄了一下她的脸颊,一晚上的怨气都消散殆尽。
想起今日要去见稽赭,赵倚楼轻轻松开她,起塌洗漱。
昨夜下了雨,今早窗外雾气氤氲,泛着浓重的湿气,依旧没有太阳。宋初一蒙头大睡,直快到晌午才幽幽醒过来。
身边早已不见赵倚楼的身影,她怔怔片刻,忙出声问道,“寍丫!几时了?”
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寍丫清脆的声音,“先生,您醒啦,甄先生已经等候您一个多时辰了呢!”
宋初一一拍脑袋,“误事!怎的不喊我一声?”
寍丫将帐幔挂起来,听见宋初一似乎不悦,忙垂手道,“晨间将军交代奴不要扰先生,甄先生听说您病了,亦不让奴喊您起塌。”
都是好心,宋初一也不好说什么,只道,“下回只管喊我。”
“喏。”寍丫见宋初一挪动身体,飞快取了衣袍,放在附近的矮屏上,扶着她起来更衣。
宋初一有些事情要交代甄峻办,昨日才令人请他今日过来,事情倒不是很急,但甄峻顶着个大家族,本就人手不够使,浑身都担着事儿,别说一个时辰,便是连两刻都耽误不得。
简单清理一下,宋初一便去了书房。她走动起来,某处被扯痛,未免被甄峻瞧见,就没有往正堂去。
甄峻得知宋初一醒了,心里松了口气,跟着寍丫来到书房。
一进屋,便瞧见宋初一靠在扶手上,一手端着茶盏,头发不似平时整齐梳起,而是松松结在身后,眉目素淡而疏懒,一副随性洒脱的风流之态,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将她本就瘦削的样子衬得更加单薄。
“让你久等了。”宋初一搁下茶盏,抬眸看着他,面上似有歉意,“坐。”
甄峻边坐下边道,“听说先生病了,便没有让寍丫姑娘打扰,昨日先生有请,我已然将事情安排妥,等等不妨事。”
“那就好。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件事情嘱托你去办。”宋初一道。
甄峻敛容,“先生请讲。”
第274章阳谋反间计(1)
“有个叫徐长宁的士子曾去拜访过你吧[]”宋初一道。
甄峻愣了一下,仔细回忆了片刻,才恍然想起,“是有此人,他来我府上拜访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听瑜儿说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便见了一面。”
“你观此人心性如何?”宋初一毕竟与他也只是匆匆见过一面,了解不够深,况且甄峻看人的眼光极为毒辣。
“有法家的犀利,却无法家硬气,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这样的人甄峻见的多了,根本不往心里去,所以宋初一方才乍一问时,他竟是一时未曾想起。
法家,唯法是从,所以通常显得刚硬、锐利,没有多少人情味,但是也不乏有人藏在这样的表象之下去追求荣华富贵。
宋初一点头,她第一次见到徐长宁,听到他的言论,便将此人的心性掂出个三四分。
“这就好,就怕他不求名利。”宋初一笑着,不免又想起了姬眠。他虽看不清时局,也固执,但真正是铮铮铁骨。
甄峻不解道,“先生要用此人?”
宋初一道,“嗯,你去查查他目下身在何处,我要见他。”
“好,我即刻去查。”甄峻拱手道,“那先生好生休息,我先告辞了。”
“找到之后告诉他,随时都可以来见我。”宋初一道。
甄峻心中诧异,对这么一个人,为何如此重视?
他纵是想不明白,却不敢怠慢。回到府里立刻着手去查。商贾重人脉、消息,甄峻想把甄氏在秦国扎下根基,在这方面是下足了功夫,众人皆知道国尉府是甄氏的主家。没有人不给几分脸面的,借着这个便宜,甄峻早已在咸阳攀了不少关系,又布下许多收集消息的暗点,所以要寻个抓住时机就想出风头的人,实在是易如反掌。
不过两三个时辰的时间,便已经有了徐长宁的下落。此人在咸阳各处的酒楼、博弈社里都有过言论,但可惜并没有人看中他的才学,以至于本就穷困潦倒的他,如今更是三餐不继。
甄峻令人将宋初一的话传给徐长宁的时候。他简直欣喜若狂,他在秦国逗留数月,也曾过来拜访过宋初一,但都被仆人以“宋子病中”的借口挡了回去,再加上四处求路不得,已是心灰,原打算想办法弄些盘缠好去往楚国碰碰运气,谁知竟得了这个天大的喜讯!
徐长宁一扫几个月的阴霾,喜上眉梢,觉得自己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所以尽管天色已经擦黑,他还是怀揣一腔希望忙不迭的赶来了。
在徐长宁到来之前,宋初一就已经收到了甄峻传来的消息,上面记载着他数月来的作为和近况。
宋初一对甄峻的办事效率和结果十分满意。
“先生,徐长宁先生求见。”寍丫道。
“请他进来吧。”宋初一埋头批复今日送过来军政要务。国尉不是闲职。她每日都有许多紧要事情要立刻进行处理,有时候迟一刻都会耽误军队运作。
徐长宁随着寍丫进入书房,见宋初一埋首书案,便大着胆子环视书房一圈,触目所及,心中震撼。他四处游学。也曾进入过不少权贵府邸,可谓见过形形色色的书房,一般的书房或华美或舒适,却只能说是适合读书的房间,而宋初一这里虽然不算太大,但满满当当全是竹简,甚至连案上都堆积如小山。
徐长宁心想,这处原本是秦公别院,有许多书籍并不奇怪,他如此想着,却不知道这屋里并非全部是从各处搜罗来的书籍,其中有两成都是宋初一本人所著的兵书和注解。
“寍丫,去做一锅汤饼来。”宋初一吩咐道。
“喏。”寍丫退了出去。
徐长宁收回眼神,正瞧见宋初一抬眼看他,“徐先生请坐。”
“多谢国尉。”徐长宁连忙敛了神思,施礼之后跽坐下来。
“徐先生不必拘礼。”宋初一言笑浅浅,很是温和的样子。
徐长宁便放松了几分,恢复平日的自矜,笑容得体,“常言惠子学富五车,今日一入国尉的书房,才知人外有人啊!”
庄子曾经言: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
这句话其实是在批评惠施,说惠施这个人会很多方术,虽然他著的书够装够五车了,但是他说的许多道理舛误杂乱,言辞也有不当之处。庄子的批判向来一针见血,不会因为关系亲近便婉转言辞,但世人皆知他与惠施交情甚深,便以为是朋友之间互相打趣,将此言理解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亦常常取前半段,去夸赞别人的博学。
但宋初一了解,自家师父说一就是一,丁点二的意思也没有。所以对于这样的夸奖,她表现很淡漠,“不敢当。”
马屁没拍出效果来,徐长宁有些讪讪。
“徐先生如何评价自己?”宋初一抄手望着他。
徐长宁微怔,有些摸不准宋初一的意思,斟酌了几息才道,“是非功过,盖棺定论,在下不知如何回答国尉。”
“呵。”宋初一轻笑,盖棺定论这个词可不是谁都用的起,得有人在你盖棺之后能想起你的功过才行。然而让宋初一嗤之以鼻的还不止如此,就徐长宁的回答来看,便知他不是个磊落之人,神情遂冷淡了几分,“谁言品行是非必须得旁人去评论?既然你不愿意坦诚以待,我亦不欲相迫,再谈无益,徐先生且回吧。”
宋初一说如此不留情面的话,也有试探的意思,她想知道此人为求名利究竟能多忍耐。
徐长宁脸色有片刻难堪,身子紧绷,只须臾又松了下来,拱手道,“国尉请恕罪,在下……只是不明白国尉之意,所以略有几分戒备。”
宋初一平静的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这就对了,我这人,最不喜爱别人在我跟前兜圈子。”
若是兜的有水平点也就罢了,对那些水平不怎么样,还顾左右而言他的人,宋初一厌烦透顶。
徐长宁微微松了口气,随着笑了几声。
“既然你如此说,我也不藏着掖着,我这里要送你一份前程,但我须得了解你之所求。”宋初一道。
徐长宁按压住心中狂喜,也不敢再装模作样,连忙拱手道,“多谢国尉!若能求得前程,长宁肝脑涂地报答国尉!”
此言,义士说出来震撼人心,但策士,尤其是徐长宁这样急于求出路的策士,说出这话的时候,宋初一只是当过耳风了,“肝脑涂地倒是不必,我只是让你帮我办件小事。”
“国尉请讲!”徐长宁正色道。
宋初一往扶手上歪了歪,“我给你的这份前程不在秦国,而在魏国。”
徐长宁心里疑惑,秦国国尉权势再强,能把手伸到魏国去了?谈何给他前程?
“说句不怕得罪徐先生的话。”宋初一唇角微扬,“徐先生的才学不足以服人,无傲骨却存傲气,故同样是法家锐利的言辞,却令人不喜。”
商君铁面无私,说话显得十分刻薄;庄子言辞犀利,堪比封喉之毒;孟子雄辩,从不留一丝余地……这些人无一不是一身傲骨,言辞利如剑锋,但不妨碍他们被世人所敬仰,只因那才绝惊艳。
倘若才学不足,还要学人家口舌之利,只会令人生厌而已。
徐长宁脸色微变,他混到食不果腹,所以急求生路,为此也可以腆着脸求人,却也不是没有丝毫自尊心,遭受如此直接的贬低,让他倍感羞辱。然而,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又一时狠不下心来为了自尊宁愿饿死。
他神态的变化一丝不落的被宋初一收入眼中。
之前种种不过是宋初一的试探,她适可而止,徐长宁不是个豁达之人,再继续激下去,纵然他不会怒极而走,恐怕也会将今日之仇铭记在心。
“徐先生大可气愤我言辞刻薄,但我是不是胡说污蔑于你,相信你心中有数。只是我欲将你推至高位,倘若你不得魏王所喜,纵我有通天的本事,又何以着手?”宋初一适时的抛出诱惑。
徐长宁果然变了态度,“国尉教诲,长宁受教了!”
“把你安排在秦国,给你一口饭吃,于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我观你志向不会止于此,故而打算助你入魏,谋得高爵大官。”宋初一道。
徐长宁性子不讨喜,却真有几分智慧,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国尉施以大恩,必是有所求,若是有长宁力所能及之事,自会照办,但长宁虽算不得君子,却也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倘若秦国不认,我亦不愿为一己之私图谋魏国。”
徐长宁的意思是,为秦国去魏国做间谍也行,但秦国若是不承认他,他不会不明白的做这颗棋子。什么“不会为一己之私”不过是借口,因为做棋子就要承担被丢弃的风险,他是在问宋初一要个退路。
“哈,徐先生总算说出几句不负策士身份的话。不过我是秦国国尉,图谋魏国,自然是全力强兵,岂会用间?”宋初一语气凿凿,不容置疑。
“那是……”徐长宁忽然有些明白了。
第275章阳谋反间计(2)
“我与闵迟之仇,举世皆知,他三番五次的对我用阴谋,每每将我推至生死一线,此仇焉能不报!”宋初一说的分外坦荡,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清可见底,“然而我却不屑用阴谋诡计,我助你去魏国,只需你帮我将他逼到离石附近守城,我自会领兵与他一较高下。”
这话若是让了解宋初一的人听见,估计要笑掉大牙了,但徐长宁显然不在了解她的人之列。宋初一与闵迟的仇怨闹的那样大,他自然也曾听说过,因此当即便信了七八分,只是他还有些迟疑,“我……怕是没有那种手段逼走闵子缓啊!”
徐长宁倒也诚实,知道闵子缓手段了得,他自愧不如。
“你近前来。”宋初一抬抬手。
徐长宁起身靠近,宋初一身子微倾,声音缓而轻,“不是你和闵迟拼,是我宋某人。”
徐长宁眼睛一亮,他听过博弈社中的一些传言,说巴蜀之地其实是宋初一为秦谋得,秦公为了保护她不被天下责难,才矢口否认。这些消息没有确凿证据,众人却认为很可信,因为倘若宋初一真的只是研究道家,秦公去花些力气求庄子入秦岂不更好?何必非留宋初一,还封给她一个国尉之职!
他认定宋初一手段非凡,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转而问道,“国尉就不怕我背叛?”
“你会吗?”宋初一笑了笑,倚回扶手上,不咸不淡道。“如果闵迟能许你同样的条件,如果旁人还有谁能扶持你,尽管背叛。”
徐长宁哑然,是啊。他本身的才学就不足以位居高官,又不擅长拍马逢迎,还有谁会花大力气扶持他?至于闵迟。若是不知道他是宋初一指派,或许还能容得下,若是知道实情之后,对他斩草除根绝对比提拔更加容易也更放心。唯一有点可能的是,他投靠闵迟来个反间,但……宋初一恐怕三两下就把他给收拾了。
宋初一见他想的差不多了,又紧接着抛出一个诱饵。“我宋某人向来不苛待自己人,倘若你好生配合,你不仅会高官厚禄,更得如花美眷。”她笑的暧昧,“甄瑜可美?”
“当真?”徐长宁坐直身子。满眼激动。
当然,他并不是一个好色之徒,如此激动自然不是因为美色。谁人不止甄氏与宋初一的关系?能娶到甄瑜,就相当于得到一条后路,将来事成之后,不用担心自己被当做弃子处理,所以就算甄瑜相貌平常,他也娶的很开心,更何况是个娇美的女子呢!
天赐良机!
徐长宁脑海中蹦出四个字。他这个人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虽然嘴里唱着高调,但心里很清楚以自己的才学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宋初一给他的,无疑是以他自身能力谋不来的。
“一年之内,只要你配合得当,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定然跑不了。”宋初一伸手从案上抽出一支粗竹筒递给徐长宁,“这里是一篇策论,你便声称自己是鬼谷弟子,拿着这篇策论去求见魏王,记得,不可与惠施、田需深交。”
惠施和田需都是博学之人,名声只在孟子之下,因而魏王明知道两人不专精策术,却依旧十分敬重信任他们。徐长宁若在两人面前露怯,由他们之口告知魏王,徐长宁在魏国的前途就坎坷了。
虽然不见得真能被一巴掌拍死,但能避则避。
“先生,汤饼做好了。”寍丫在门外道。
“端进来。”宋初一道。
“喏。”寍丫应着声儿,领了两个侍婢端了汤面、炖肉等食进来,放在宋初一和徐长宁面前。
徐长宁两天才吃了一块干馍,早已经饿的前心贴后背,此时一见面食荤腥,连眼睛都绿了,肚中不争气的咕噜咕噜作响,臊的他面红耳赤。
“壮士也有落难时,有什么好害臊的!”宋初一晚饭吃的早,这会儿也有些饿,取了筷箸便开始吃汤饼,“趁热吃。”
徐长宁见宋初一不拘小节,心里舒坦许多,小心翼翼的将东西竹筒揣好,端起碗便呼啦啦的吃了起来。
一顿酣畅淋漓,两人吃的汗流浃背。
饱餐之后,宋初一又让寍丫准备了二十金赠与徐长宁,助他路资。
“你安心到魏国,我自会派人联系你。”宋初一一边将抹汗的帕子丢到侍女的托盘里,->小说下栽+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一边道,“临别有两句赠言,一是,倘若说出的话不能切中要害,不如沉默;二是,倘若使不出精妙计谋,就莫要自作聪明,没的被人将计就计。”
这话分明是针对他短处来的!徐长宁心中一凛,再看宋初一那清浅目光,便觉是一眼望不到底,遂起身施大礼,肃然道,“长宁谨记在心。”
宋初一微微颌首。
徐长宁从国尉府出来,已经暮色沉沉,只这一进一出的功夫,他觉得自己是人间天上两重天,早上还为生计苦恼,晚间却怀揣一篇策论和二十重金,未来路途一片平坦!
他恍如梦中,伸手摸到微凉的竹筒,和一袋沉甸甸的金子,才觉得有几分真实。他不是没有怀疑宋初一的意图,但若是谋魏国,她完全可以派一个更可信更睿智的人去,甚至可以亲自行反间,怎会让他去?想来想去,除了她给的那个理由,再也没有更合适的解释了。
想不明白就不再想,徐长宁放开心中的疑惑,不禁开心起来,不论宋初一承诺是不是真的,至少怀里这二十金是真!
回到住处,徐长宁点亮一直舍不得用的油灯,先把金子掏出来仔细瞧了瞧,然后又揣进怀里,之后就解开策论,凑近等下,认真阅读起来……
窗外夜风吹拂树叶沙沙,草动虫鸣,月光在云层游移之后时隐时现。
夜,分外安宁。
久久,屋内传出一声长叹。
徐长宁对着摊在几上的竹简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篇策论很新,其中有最近一两个月来的时政,洋洋洒洒两千言,蝇头大的魏国小篆,针砭时政,为魏国谋划的策论,字字见血,句句珠玑。一切都向他明摆着,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不过他很奇怪,而这些谋划分明与魏国有利,反倒让他觉得,宋初一是不是在秦国行反间了!
国尉府。
宋初一坐了一整天,因伤处不便不能乱动,此刻浑身僵直酸痛。
她走出书房,站在廊下揉着腰,蓦地见对面亭里一个如丰碑般的黑袍男子伫立,被唬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君上?”
“嗯。”冷漠的声音,可不就是赢驷!
第276章君上饮酒乎
赢驷缓步走出凉亭,从曲径中穿过。
宋初一正要到廊下迎接,却听赢驷道,“你站着吧,别动。”
宋初一闻言,老老实实的止住脚步,因为伤口扯动的确很疼。
“见过君上。”宋初一施礼。
赢驷走到廊上,驻足在距离她半丈的地方,上下打量她几眼,神色融于月光,辨不不分明,“怎么在家里还能伤了腰?”
“咳,一时疏忽……”她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右丞相说你是在军营骑马伤了。”赢驷无情的戳穿两人还没串好的词,“说罢,怎么回事?”
不能怪樗里疾和宋初一太疏忽,谁能想到他一国之君大半夜神出鬼没于臣子府邸。
宋初一丝毫没暴露的尴尬,咧嘴笑道,“办事的时候不慎扭了。”
“不过有人说,你是伤了臀。”赢驷睨着她。
居然不动声色给她挖了好几个坑!宋初一心里有些恼,但对方是君,她等闲不能算计,于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第一次嘛,有些生疏,以后会越来越熟练,劳君上挂牵。倒是君上,来了怎么站在花园里?”
赢驷盯了她那张笑盈盈的脸片刻,移开目光,“见你书房有客。”
“啊,竟是让君上久候了。”宋初一再施礼赔罪。
“不怨你。”赢驷道。
“君上来的巧,臣正有事禀报。”宋初一往魏国安插人的事情,不打算瞒着赢驷。她身为国尉。可以调动暗卫,只要她一有动作,立刻就会暴露,还不如跟赢驷仔细交代。以免将来君臣猜忌。
赢驷抬头看了看夜空,“说罢。”
宋初一愣了一下,看他半点不挪步。分明是打算在这里站着听。也好,反正她站着更舒服,“臣往魏国安插了人手。”
赢驷波澜不惊。
宋初一便将种种安排、细节都与他讲了一遍。
“国尉好谋算。”赢驷听完,给了一个评价。
她先是用徐长宁在魏国站个点,纵使不能真正得到魏国重用,也不妨她行事,因为魏国内部本身就已经隐隐有了分裂。只需推波助澜。其次,引闵迟在太子与公子嗣之间选择,他若不上当,就从秦国方面影响魏王对他的信任,逼迫他不得不择于自己有利的新主。宋初一便可以利用这内斗,想办法与徐长宁里应外合逼他去守城,届时她便可以公然复仇。
另外就是,把甄瑜嫁给徐长宁这步棋,一可以让徐长宁死心塌地的抓住这条退路,二可以通过徐长宁牵制甄氏,因为徐长宁本身才华不足以在魏国立足高位,想要保住高官厚禄,就只能依靠宋初一。
如此做法。虽然不能牢固控制甄氏,但也十拿九稳了,况且还有使不尽的后招呢。
这一计,借谋国报私仇,又进一步控制甄氏和徐长宁……
赢驷看她连公报私仇都一副磊落坦荡的模样,忽而轻声笑了出来。
“君上笑什么?”宋初一疑惑。赢驷极少笑。寥寥几次要么就是笑声爽朗,要么就是弯弯嘴角,还从有过这样含蓄的。然而,这笑声里的愉悦分明。
“无他,仅为国尉秉性正直而喜。”他道。
分明是一句挖苦的话,宋初一却一脸欣喜中略带惭愧的道,“臣一直努力追随在君上的身后。”
赢驷似是未曾听懂一般,点点头,转而训斥道,“仔细养伤,其他事情暂且缓缓,堂堂国尉,不勇武也就算了,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岂不让天下列国耻笑我大秦!”
“是!臣定然好生养着。”宋初一肃然道。
赢驷这才松了眉头,“早些休息吧,寡人择日再来看你。”
他总是来去匆匆,宋初一也习惯了,“恭送君上。”
赢驷看着她一眼,转身步下石阶,往大门那边去。
月影绰绰,背影挺拔,一袭玄衣凝重洒然,步履从容之间气势巍巍,只是孑然一人,未免显得有些孤独。
宋初一凝着那个身影,忽而扬声道,“君上,饮酒乎?”
赢驷驻足,回身隔着茂盛花圃与她对望。
距离太远,不能看清彼此的表情,宋初一伸着脖子望了半晌,却听那边没好气的抛下一句,“养伤也不安分!”
而后便转身离开。
不识好人心!宋初一撇撇嘴,拖着步子往浴房走。
伤口不能沾水,宋初一简单的擦擦身子,便回寝房里躺着。赵倚楼尚未归来,魏道子许是和鬼谷子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也不曾到府中看望她。
“寍丫。”宋初一道。
“嗳。”寍丫跑进来,“先生有何吩咐?”
“白刃呢?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它了。”自从张仪把金戈送过来,她就没有再见过白刃。
“回先生话,金戈和白刃到左丞相府里去了。”寍丫又补充一句,“它们成天厮混在丞相府,鲜有回来的时候。”
“咦,它们什么时候和睦了?”宋初一奇道。
寍丫笑道,“常常在一块掐着玩儿,却没真撕咬过,许是狼都这样玩儿的吧。”
“这个小白眼狼,许多日子也不来瞧瞧我。”宋初一咕哝道。
寍丫嗤嗤笑着,心道,还不是跟您学的!这么些日子也没见您问问它呀!
“明天去把它喊回来。”宋初一觉着养伤的日子得找人打发打发。
“喏。”寍丫应声,抬头见宋初一似乎有了睡意,便起身将屋里的灯熄了一半,悄然退了出去。
这一觉睡得极浅。
天还朦胧的时候,宋初一已无睡意,翻个身,旁边仍是空的,
赵倚楼一夜未归,宋初一总有种隐隐不好的预感,使得她没有了睡意,遂披了衣物,推门出去。
空气微凉,沁人心脾,让脑子越发清醒起来。
寍丫与往常一样时辰起来,推开门便乍然瞧见暮色朦胧里廊上居然立着个人,“先生?”
宋初一未曾回头,淡淡道。“去忙吧,我站一会。”
“喏。”
寍丫走后不久,芈姬便从二门里进来,见到宋初一,屈膝行礼,“先生,君上派人来了。”
“君上?”宋初一心里奇怪,昨日不才说过话吗,“请人进来。”
芈姬应了声是,回外院引领一名寺人过来。
宋初一认得那人是赢驷身边的陶监,便笑着拱手道,“在下身上有伤,不便远迎,还请陶监莫怪。”
“不敢当国尉大礼。”陶监避开,冲宋初一行了一礼,才笑容可掬的道,“君上说,昨天国尉要献酒,今日特命奴来取。君上体谅国尉身上有伤,不便劳动,国尉只管说了埋酒的地方,奴自己带人去挖。”
献酒!?
宋初一回忆了一下昨晚说过的话,不禁龇牙,赢驷这人真是太阴险了!明明是请他共饮,却教他接借口占了她的梅花酒!这若说出埋酒的地方,岂能给她留下一滴!?
这个强盗!
第277章美色误人啊
“国尉?”陶监半晌未听见回话,轻声提醒了一句。
“在绿萼梅底下。”宋初一捂着脑袋,“我有些头疼,你们慢慢挖去吧。”
正是盛夏,梅树不发花,哪里分得清那棵是绿萼梅?宋初一成心要为难人。不过她还是小瞧陶监了,园子里那么一大片梅花林,愣是让他带人全给松了一遍土。
十几坛酒,果然一坛不剩。
宋初一吸取教训,下回鸡蛋可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赵倚楼一回来,就看见宋初一忧郁的坐在窗口,走近道,“何事心忧?”
宋初一反应极快,当然不会说心疼美酒,“你一夜未归,我岂能不担忧?”
赵倚楼俊朗的面上绽开笑容,只是很快又消逝,“我昨日去拜访师伯,恰听总院传信来,师父病倒了,我……我想去看看她。”
“恩师如父,应该。”宋初一很赞同,但是转念想到今早的那种隐隐的感觉,忍不住道,“你先别急着走,待我请大师兄为你卜个凶吉。”
楚昭显情况很危急,赵倚楼本打算赶回来知会一声便立刻奔赴总院,但宋初一既然开了口,他只好答应。
宋初一吩咐属下去寻魏道子,又问赵倚楼,“既然显子病了,不如带上大师兄一起去,他医术了得,纵比不上扁鹊,却也胜过旁人。”
“如此大好!”赵倚楼喜道。
宋初一看着他时忧时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终究有了其他需要挂心的人!
“我昨夜未睡好。先去睡一会,有了大师兄的消息只管喊我起来,倘若你实在焦心,也可先行。多带些人。”宋初一起身。一步步往寝房挪去。
若此行有危险,恐怕是难以避免,观赵倚楼这态度。不可能不去,她要是劝阻,即便成功留下他,将来楚昭显若是真有个好歹,彼此之间难免会在心里留下疙瘩。
宋初一正想着,身子猛然一轻,竟是被赵倚楼从身后抱了起来。
到了寝房。赵倚楼把她放在榻上,坐在榻沿上,认真问道,“怀瑾,你不想我去吗?”
“我说不想。你就不去?”宋初一闭上眼睛,根本不用看,便知道他会是怎样的神情。
赵倚楼沉默片刻,“嗯。”
得了这样的回答,宋初一高兴但并不当真,她声音缓缓,不泄露任何情绪,“我可不管这等事,去不去都在你。我今日让寍丫把白刃叫回来。若是去,就带它一起去吧。”
宋初一在赵倚楼面前一贯由着性子来,从不加以掩饰,可这他敏锐的察觉到,这次与往常不同。
他握住她的手,很是犹豫。
他与师父相处的时间不足两年。但算起来,朝夕相处,比和宋初一实际在一起的时间要多。他与宋初一在生死之交之上又有了别样的情愫,这份感情在无可替代,然而师父为人很好,他双亲尽失,那种来自于长辈的关爱使他自然而然的生出孺慕之情。
“想去就去!作何为难?”宋初一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是忧心你此行不顺当。”
赵倚楼听她说的诚心,又想到宋初一并非斤斤计较之人,这才欢喜起来,“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是去墨家总院,又不是去打仗。”
宋初一嘶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没好气的道,“你就缺心眼吧!你师父虽有旧疾,但墨家正乱,这病的时间也忒巧合了!我看比打仗还凶险几分。”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有旧疾?”赵倚楼讶然。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你送出去!?说你缺心眼你还真憨上了。”宋初一瞪眼。
也只有宋初一肯这样事事替他想周全吧!赵倚楼心里高兴,也不介意她的数落,“墨家巨变,我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不想掺和罢了,此番前往,随机应变吧。”
宋初一坐起来,扯动伤口有些疼。她龇牙道,“是师伯没说什么时候见我?”
“啊,师伯说明日一早便来拜会你。”赵倚楼方才只顾着忧心,竟是把这件事忘记了。
“别急,据我推测,墨家这次动乱,你师伯亲自前来见我,恐怕就是为了支持你师父上位。既然他都不急,说明你师父还未到绝境。”宋初一前一句话是她据实分析得来的结果,但后一句却多半是为了安慰赵倚楼。稽赭就算急的火烧眉毛,也定然是将事情交给旁人去办,他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奔波。
赵倚楼显然明白她的用意,不由紧握住她的手,“不用安慰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安心。”
回想起第一次遇见宋初一,他对她穿着女装华服的模样已经印象模糊了,但是她趴在坡顶叼着一根草喊他的样子,她手法利落的宰野鸡的样子,她居高临下指点军阵的样子……一桩桩一件件都牢牢刻在脑海里。
赵倚楼一夜未睡,便和衣躺在她身侧,“睡一会儿吧。”
“嗯。”宋初一本打算起来将此事好生差探一番,但见他靠在玉枕上,一副慵懒的模样,风光分外旖旎,便依言躺下,嘴里叹道,“美色误事啊!”
赵倚楼也不恼,含糊的道,“误就误了吧,天又没塌。”
“赵小虫,你有没有发觉自己的脾气变好了?”宋初一伸手指捅了捅他。
赵倚楼伸手抓住她的指头,“你不找茬,自然好得很。”
他对人戒备和冷漠,不太会隐藏情绪,其实并不是个脾气暴躁之人。
嗷呜!
屋内刚安静下来,一声低促的狼嚎,紧接着一团巨大的白影如风一般的席卷进来,直直奔到榻上,在上面践踏了一圈,才低头拱了拱脚下的两个人。
“白刃!”宋初一咆哮,“你它娘的想踩死我!”
白刃蹲坐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满是无辜的看了宋初一一眼,然后委屈的蹭到赵倚楼身边。
“有几日没见你,又长胖了。”赵倚楼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神态温和,俊容朗朗又添几分颜色,“有没有给丞相捣乱?”
白刃眯着眼睛蹭着他的手,很是受用的模样。这一人一狼,竟是把正在气头上的宋初一晾到一旁,互动的很是开心。
宋初一爬起来,怒视赵倚楼,“你就惯着它吧,早晚骑到你头上撒尿!”
“你要做什么?”赵倚楼见她挪下了榻,忙松开白刃,跟下去扶着她,“你身上有伤就别乱动,我帮你。”
“我撒尿!”宋初一面无表情的道。
第278章一直很霸气
夕阳向晚。这几日的咸阳城总是暮色霭霭,将粗犷厚重的秦风笼在雾中,平添几分柔和,竟有别样风采。
国尉府的温泉别院东南角建有一座高楼,高楼之下便是温泉发源处,北侧紧挨着一座草木葱茏的小山,与咸阳宫角楼遥遥相对,盛夏之际,夕露暮霭,风光旖旎,是在这八百里秦川之中难得一见的婉约风光。
赵倚楼心中存着事,有些浮躁,宋初一便陪他去这楼上观景,下棋、胡侃,入夜便宿在了那里。
宋初一看着他累极睡去,这才起身披衣悄悄下楼。
“先生怎么起来了?”寍丫谁在楼下,听见脚步声便出来看看。
“回去睡。”宋初一轻声丢下句话,便往前院去。
月华如水,若霜降一般,四周明亮的连枝叶上的脉络都可清晰看见。
宋初一好不容易才挪到了前院。
“来人!”宋初一点亮书房灯火,扬声道。
有守夜的护卫闻声而至,“在!”
宋初一弯腰取了一片白帛,提笔写了几句话,盖上印戳,吹干之后放进小竹筒里,“你拿我手书即刻出城,令谷寒、谷京过来。”
名义上,暗卫直接听命于君主,但实际归国尉管辖,宋初一亦可以直接调令。
“嗨!”护卫领命,又拿了宋初一的出城令牌,立即策马急急出城。
刚刚点起的灯火忽明忽灭,宋初一取了竹篾轻轻拨了拨灯芯,光线陡然明亮起来。她搁下竹篾。用青布带把自己披散的青丝尽数拢起,与平时一样在结成简单一髻,隐去柔和,显得爽利硬朗。
处理了六卷公文。门外便响起快而稳的脚步声。
脚步在门前顿下,“谷寒、谷京,领命前来。”
“进来。”宋初一搁下笔。
门推开。谷寒和谷京进来,一身干练的玄色劲装,面上丝毫没有夜半从睡梦中惊醒的迷蒙之态。
“坐。”宋初一道。
两人抱拳施礼,“谢国尉!”
谷京和宋初一很熟,平时没少开玩笑,但是宋初一半夜用国尉手书召见必是要事,他丝毫没有套交情的意思。就如普通下属一样待命。而宋初一也从来都是公归公私归私,她取了一卷竹简,推向二人面前,“这卷竹简记录了一名士子的出身背景、经历和现状。此人名叫徐长宁,近日便会启程入魏。谷寒,就由你负责带人保证他安全入魏国,并且想办法为他在魏国清路,使其顺利将策论送达魏王案上!事后亦负责他与我之间的传信。”
“嗨!”谷寒道。
“谷京立刻带斥候去秘密打探墨家巨子现状,能多仔细就多仔细。”宋初一道。
“嗨!”
吩咐完正事,宋初一转而问道,“你们师傅最近可常去谷中?”
宋初一接手暗卫之后才了解道,秦国请墨家秘密训练暗卫,但是墨家人不是时时刻刻都呆在谷中。他们每个月只初一、十五去两次,每次时间长短不一。而谷寒他们学的博杂,教授他们武学的不止墨家,只不过因主要学的墨家剑术,所以只称墨家大剑师为师父。
谷寒回道,“一切如常。只是往常每回停留一两天,但最近一次只留了半日。”
“善,各自执行命令去吧。”宋初一道。
“嗨!”两人齐齐应声,施礼之后迅速的退出去。
屋内恢复静谧。
宋初一仔细思量墨家之事。她原是道家入室弟子,道门离鬼谷很近,彼此间颇有联系,她更是鬼谷常客。
鬼谷与逍遥散漫“不务正业”的道家不同,那地方全是积极向上的热血青年,亦是天下消息汇集之地。莫说天下大势,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及各种辛秘都会被他们扒拉出来,鬼谷子就是头号爱收集小道消息的人,并且他还会很尽职尽责的去亲自验证。
比方说,据闻魏王宠一美姬,此女因相貌妖媚,一双美眸顾盼之间动人心魄,被赐名狐姬,魏王对其十分骄纵,可谓有求必应,鬼谷子就特地假冒商贾用计去试探了一番,证实此消息实属讹传。
这看起来有些像是闲得慌,但无论是兵家、纵横家,用计之时,消息都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如何灵活利用消息,也是鬼谷一门必修学问。
宋初一耳濡目染,从小就养成一个爱打听的好习惯,因此对稽赭和楚昭显之间的事情略知一二。
据闻楚昭显惊才绝艳,容貌若出水芙蓉一般清丽韵致,令大她近二十岁的稽赭倾慕非常,楚昭显亦对他有情。
然而因稽赭早已有妻有子,他抛不下,她不愿为妾,生不逢时,两人慧剑斩情丝,从此除了在墨家议事论学时相见,私下便是相遇也互相退避三丈。
幸而楚昭显心有丘壑,并不一心扑在私情上,为天下止战而奋斗,对墨家精髓了解深彻,贡献斐然,因此三十岁时便得了“显子”的称号。
有这么一段过往,再加上墨家两派的对立,宋初一也就大致能推测出稽赭来拜访她的原因——为了求外力支持楚昭显成为巨子。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案几起身,抄手倚靠窗棂望着月光里的繁花似锦,眉头深皱。
于私来说,楚昭显是赵倚楼的师父,有这层关系,她暗中推动楚昭显成为巨子,也有些利处。但她自从接手暗卫之后便仔细查过,入谷教授暗卫的墨家大剑师,全是巨子弟子,都是曲锢的师弟。
赢驷不可能丝毫不知墨家内部情况。
既然知道却还这么用,是什么原因呢?
从墨家一直以来的主张的角度来想,似乎不太可能帮哪一国调教暗卫,那么赢驷是用支持曲锢一派的条件作为交换?
宋初一认为极有可能。
若果真如此,墨家的事情,她就不能插手掺和了。
“怀瑾。”
宋初一旋首,看见赵倚楼一袭牙白色宽袍立于门口,月光从背后照过来,将他健硕的身形勾勒的清晰,却看不清那张俊美无寿的面容。
“怎么起来了?”宋初一眉间的结悄然松开。
“我都听见了。”赵倚楼声音微哽,他明白,若非因为他,宋初一不会这么尽心去查探墨家的事情,因为墨家这个虽然是主流学派,但对政局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了。原因除了利益之下人性的险恶越来越暴露之外,也与墨家几次内部分裂有极大关系。
宋初一啧道,“窃听机密还理直气壮,嚣张,霸气。”
赵倚楼一腔感动被她挖苦的去了一半,扭头哼道,“一直很霸气。”
宋初一失笑,转而问道,“如果你师父有危险,你会如何做?
第279章月光太刺眼
“自是倾力相救。”赵倚楼不假思索的道。
宋初一目光复杂,“世上太多事情知易行难,于你师父来说,朝闻道夕可死,性命反而没那么重要,倘若你想帮她就想办法助她一臂之力,而不是保全其性命。”
赵倚楼沉默,他明白宋初一说的都是事实,师父是墨家天才大剑师,可于大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自保自然绰绰有余,何须他来保护?
他声音发涩,“你也是如此吗?”
宋初一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微微愣了一下。
赵倚楼抬眼凝着她,那神情,分明是不听到答案不罢休。
“是。”宋初一诚实回答。
月色如水,忽然在赵倚楼眼眸中蒙上一层雾气。再艰难的生存他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此事此刻却不知道为什么想失声痛哭。这世上有那么多蝇营狗苟的求生存,他更见过许多为了保全性命、追求荣华富贵而逢迎献媚的女子,为何偏偏他最依恋的这个最淡看生死?
“啧,这么心疼人呢。”宋初一轻轻抚了抚他的眼睛,口中却紧接着斥责道,“我有认真谋划退路,如果不出意外死不了,我说过陪你隐居,你他娘的当我说话是放屁吗!”
赵倚楼拍开她的手,板着脸道,“是月光太刺眼,你少自作多情!”
“噫,我还以为是飞虫入眼了,原来是月光刺眼。”宋初一毫不大意的嘲笑道。这个季节蚊虫最多,勉强有些借口,谁知人家愣是另辟蹊径。
“回去睡觉!”赵倚楼背过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宋初一懒懒的趴上去,下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继续道,“是不是月光只刺美人的眼。为什么不刺我的眼呢?”
被人揪着尾巴不放,赵倚楼脸色涨红,额上青筋暴起。恼怒道,“宋怀瑾!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哈哈,信!信。”宋初一建好就收。
明月高悬,咸阳夜深。
次日清早,稽赭亲自上门拜访。
一番寒暄之后,两人在正堂就坐。宋初一早先听闻稽赭与楚昭显之事,对他便有些好奇。此时见了人,自然要多看几眼,她不着痕迹的仔细打量一遍,只见他须发如霜,面容却只有四十余岁的模样。一袭葛衣,气度闲雅,竟不似六旬老者。
“良师难求,离侠士对宋坚亦颇有眼缘,晚辈便索性成全了他们师徒缘分。不过此事是晚辈做的不对,还请前辈恕罪。”宋初一走下主位,到稽赭面前挥袖行了一个大礼。
“不敢当。”稽赭双手扶起宋初一,等赵倚楼过来接手扶她,才道。“宋坚之事,我已经知晓,师徒缘分本就强求不得,当不得宋子带伤赔罪,快请坐。”
“多谢前辈深明大义。”宋初一再施一礼,回席坐下。
稽赭道。“数月前,老夫有幸拜读了宋子《灭国论》。”
宋初一谦逊道,“小儿之言,让前辈见笑了。”
稽赭对宋初一反应略有些惊讶,他从咸阳传出的那篇《灭国论》里能感觉到她洒脱不羁的情怀,便以为是和庄子一样的人物,没想到她竟如此世故。但转念一想,倘若她脾性真随了庄子,早就避世去了,哪里会入秦做官!
想及此,稽赭又释然,“宋子过谦,老夫读后颇有启发,宋子主张有许多与墨家不谋而合,老夫倍感欣怀。今日老夫前来,亦是为宋子《灭国论》末章所追求的大安之世而来。”
“哦?”宋初一身子微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前辈请讲。”
“宋子所求的安世,可谓是百家学派存在的最终意义,亦是墨家一直在努力达成的目标。百家学派前仆后继,为此付出心血和生命在所不惜,然而庄子大道超脱红尘、独善其身,大才匿世,令我辈深感惋惜,如今宋子能入仕,着实令人欢喜。”
“前辈过誉了。”宋初一淡淡一笑。纵然庄子的确消极避世,稽赭的话也没有贬义,但她听着还是不怎么舒服,若非为了给赵倚楼面子,她或许连敷衍都免了。
稽赭察觉宋初一细微的神色变化,心中也不由淡了几分,倘若宋初一没有足够的胸襟,也不合适掺和墨家的事情,于是略顿了一下,直接挑明来,“老夫觉宋子是同道中人,因此冒昧前来,有件事情相求。”
闻言,赵倚楼抿起唇——恐怕,师伯的来意真是让她给猜中了啊!
“前辈但说无妨。”宋初一道。
屋内没有仆婢,稽赭没有什么好顾忌,“想必宋子对我墨家内的情形也有所耳闻,巨子身体不好,觊觎巨子之位的人已经蠢蠢欲动。曲锢此人,有些才华,只是过于极端。乱世之中,墨家被逼无奈才选择以暴治暴,他却沉迷于此,倘若让此人掌权,实在祸害匪浅。老夫想请宋子为列国百姓,插手此事。”
想插手墨家之事的人比比皆是,若稽赭今日去求任意一个七雄国的君主,必然不会有人拒绝。但他也有他的考虑,请神容易送神难,倘若君主伺机控制墨家,更是得不偿失。
墨家是天下的墨家,不是哪一国的墨家。
而之所以稽赭找上宋初一,他说的理由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罢了,更重要的是,她是秦国新掌权的重臣,根基不稳,没有庞大的家族势力,再加上墨家在巴蜀的斥候传来消息,说她和赵倚楼是刎颈之交的关系……
宋初一垂眸盯着手中茶杯里的倒影,手指轻轻摩挲杯壁。
屋内安静。
稽赭见她似乎是在沉思,便没有出言打扰。他这次来咸阳,主要是为了牵制住曲锢的势力,墨家虽然起了乱相,但毕竟没有真正分裂,他在墨家依旧能镇得住,其次才是拉拢外部势力。他不会将希望放在一个外人身上,因此时期成与不成,影响都不是很大。
“此事关系重大,前辈能否容我想上几日?”宋初一本意是拒绝,此话不过是顾全彼此颜面的推搪之言。
“是老夫请求太过唐突,宋子可慢慢考虑,老夫在咸阳等候消息。”稽赭说着已经缓缓起身,“事已毕,老夫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宋子了。”
“先生!”
他话音方落,便见寍丫急急停在门口,垂首道,“军中急令,请将军速回营!”
赵倚楼神色微凛,朝稽赭道,“师伯,我有军务在身,不能亲自护送您回墨家分院,还请见谅。”
“国事要紧。”稽赭道。
赵倚楼施了一礼,转头与宋初一轻声道,“我先走了。”
“嗯。”宋初一点头。
赵倚楼离开,宋初一本打算亲自送稽赭出门,却因他执意推辞,她便只送到了院中折回。
在凉亭里坐了片刻,见赵倚楼大步从内院走出来,他已换上一身玄色铠甲,烈日之下泛着冷光,墨发整齐束起,俊容朗朗,双眉斜飞入鬓,隐然间已有几分煞气。
第280章列国大纷争(1)
赵倚楼看见她,在亭外顿住脚步。
宋初一凝眸浅笑,“保重。”
“你也是。”赵倚楼璀然笑意将煞气冲淡了几分。
军中急令,刻不容缓,赵倚楼收了心思,疾步出门。
宋初一走上曲径时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竟正好撞上赵倚楼回头。
四目相对,只会心一笑,赵倚楼的身影便在转弯处被茂密草木遮住。
她正要转身,却见一名护卫跑过来,“国尉!急报。”
一卷竹简呈上来,宋初一展开仔细看了一遍,忽而笑了起来,语气里是好不掩饰的赞赏,“好个犀首!”
这个公孙衍的确是一个极其出色的政客,才短短时日,他便迅速的把田需给挤下台了!他秉承一贯的行事风格,快、准、狠,如剑芒一般锋利,果然不负“犀首”之名!
原来,公孙衍在大梁守候月余,终于教他逮到了一个大好时机。田需主张与楚国交好共同对付秦国,在两国互派使者讨论结盟之际,公孙衍便求见了魏王。之前公孙衍入秦,魏国在他手里吃了大亏,魏王非但不恨,反而立刻请他入魏为官。
公孙衍便道:衍是魏人,去别国谋事实在是因为魏国看不上衍。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率秦军大败母国也是不得已,如今归国,王上胸襟浩瀚,还能容得下衍,衍无以为报,若是不为母国做一番大事,实在无颜受高官厚禄。
这一番话直骚到魏王的痒处,他平素最爱听有才之士归顺的言语。再加上见识过公孙衍的能耐,这会儿怎一个心花怒放了得!
公孙衍便请魏王出五万人马和齐国一起攻赵。
魏王一听他有办法用这么小的代价就能占大便宜,便立刻同意了。
公孙衍接着到达齐国,找到齐国大将军田朌商议此事。田朌是齐国名将。大小征战无数,自然不会相信如此轻易便能取胜。
公孙衍便直言相告:倘若说的太难了,两国国君不会同意出兵。但只要一出兵,国君但见有危险便会立刻增援。赵国经历内乱不久,打起来虽然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难,到时候只要打了胜仗,占了便宜,齐王还会问你罪不成?
田朌觉得很有道理。他为齐国立下汗马功劳,但齐国自从登上霸主地位之后,战事少了,武将地位便不如从前,他心中早想打仗立功。因此便采纳了这个计策,撺掇齐王出兵攻赵国。
最后果然如公孙衍所说,两国攻打赵国时候处于下风,齐魏两国立即增援,公孙衍指挥得当,只花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便联合齐、魏国共用十八万人大败赵国,得了六百里土地。
两国各自出了九万人马就各自分得三百里土地,齐王、魏王两国都很高兴。
公孙衍便趁机与魏王说。说他与燕、赵两国国君有旧交,两国国君多次派使者来相邀,这一次他正好前去游说两国入伙,共同对付秦国。
魏王已经十分信任公孙衍,当即便同意了,赐了六十辆车和一批财宝丝帛。公孙衍大张旗鼓。对外宣扬出使燕、赵之事。
楚王在田需的煽动下同意和魏国结盟,可心里这件事情仍有疑虑,公孙衍要出使燕、赵的消息一传来,那些不愿与魏国结盟的臣子便趁机挑拨,楚王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的,觉得自己被田需欺耍,勃然大怒。
楚、魏结盟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而公孙衍此时名声大噪,他抵达燕国之后,立即得到燕君接见。公孙衍趁机宣扬自己的合纵大计,燕国与齐国宿仇,自从齐国成为霸主国之后更是被压的不能翻身,燕国君主得遇公孙衍如此大才,当即赐予相印,将国事委托于他。
赵国刚平复内乱不久,国内百废待兴,疏于邦交,公孙衍去了,自然受到赵国君主的重视,亦赞同合纵之策,把相印赐予他。
消息迅速传遍列国,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与燕国相邻且是宿仇的齐国。自从孙膑过世之后,齐王一直没有寻到可堪与之媲美的人才,他耳闻公孙衍的大名,觉得不可错过此等人才,于是主动派使者请公孙衍入齐,仿照燕、赵两国的做法,赐予相印,亦将国事托付于他。
短短时间,公孙衍身配三国相印,一时风光无两!他的合纵之策如狂风,瞬间席卷列国,天下哗然。
震动最大的莫过于秦国。
燕、赵、韩、魏、楚,正好是南北纵向,五国结盟称之为合纵。五国结盟之后,向东可攻霸主齐国,向西可打正在崛起的秦国,而如今公孙衍既然领了齐国的相印,自是不会率军攻齐,那么他的目标只有秦了!
此事非同小可,赢驷迅速召集肱骨大臣,积极应对,连正在养伤的宋初一亦得到招令。
议政殿中一派肃杀气氛。
“齐王果然老辣。”张仪叹道。
这件事里最精明的莫过于齐王了,他在事情尚未形成之前,便做了决断。
用齐国相印试探公孙衍,倘若公孙衍拒绝,那么合纵多半就是为了对付齐国。凭着齐国霸主地位,齐王无论如何也得想个罪名把公孙衍给料理了。而公孙衍若是接受相印,他作为合纵的发起人,必要守信,既然领了相印就要为国家着想,否则拿着齐国相印还反过来对付齐国,这让其他盟国如何信任他?
公孙衍自然能想到这些,反正齐、秦两国只能择一而攻,他索性就爽快接受了这锦上添花的相印。
齐王的行事,看似是爱才惜才,其实不过为了逼迫公孙衍携五国攻秦,齐国则隔岸观火。说不定等到两败俱伤,还能趁机捞些好处。
樗里疾拧眉道,“秦国从前也面临过这样的情况,但因着没谈拢瓜分秦国的利益,结盟成了死胎,这一次有公孙衍发起合纵,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结。”
张仪双目明亮的惊人,不以为然的笑道,“如今的诸侯国,哪有信义可言,嫌隙多着呢,只要行事得当,不难拆分。”
“善!”赢驷看向张仪,“有丞相此言,寡人心安。”
张仪是个策士,更是个纵横家,早已提出连横之策,比起公孙衍更擅长纵横。
“大将军和国尉怎的不说话?”赢驷忽然问道。
第281章列国大纷争(2)
“臣只会打仗不懂纵横。”司马错道。
他不是不懂,而是不精通。司马错便是这样一个人,不妄言,不干没有把握的事情。
宋初一迎上赢驷的目光,接着道,“破坏合纵之事有丞相操心,臣只想着,该从哪里找个突破口。”
“突破口?”司马错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不是说不管纵横吗,那是要找什么突破口?
宋初一眼眸中浮上一抹笑意,声音缓缓淡淡,却十分笃定,“软硬兼施,双管齐下,才是称霸之道。”
纵横要行,计谋要用,但是强兵也得用,否则在这等乱世,再出色的纵横家,再精妙的计谋,也不能不费一兵一卒取得天下。
“看来国尉对丞相信心十足,大善!”赢驷的面容依旧冷峻,但眉宇舒展,显然心情不错。
若不是有信心,怎么会跳过这个火烧眉毛的事情,直接去谋划其他?
将相和,是国事兴起的好预兆,作为一个志在天下的雄主,心中自然觉得慰藉。
“左丞相觉得眼下危急何解?”赢驷问。
张仪沉吟片刻道,“当从齐、楚着手。”
他顿了一下,仔细理清思路,才继续道,“齐国并未参与合纵,不过是想作壁上观,甚至坐收渔利,但五国联盟,对于齐国来说也威胁不小,齐王心中恐怕也十分戒备,臣自有法子拉齐国下水。至于楚国,楚王就是那篱笆墙上的草,哪阵风吹便往哪里倒。只需手段得当,想煽动他对背弃盟约并非难事。”
齐国和楚国,一个是实力雄厚的霸主,一个是实力犹存的大国。只要他们肯搅局,这合纵九成要散伙。
谋划说起来几句话就能概括,然而纵横就是这样。知易行难,同样的事情,有能力办成的人屈指可数。大体方向定了,但具体还需要仔细谋划,张仪虽然自恃口才,却也不认为光凭口舌之利就能说服两国国君。
众人知道这件事的难度,因此即便得了张仪的回答。也无人敢放松半分。
既然需要时间谋划,赢驷便立刻放了几人回去。
四人沉默走出宫门,宋初一才开口与张仪说话,“左丞相,上车一叙?”
樗里疾与司马错见他二人有话要说。便各自骑马先行。
“好。”张仪点头,上了宋初一的马车。
距离得近了,宋初一才看清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眼睛里也布满红血丝,这段时间怕是累的不轻。
“公孙衍怕是记恨大哥了啊!”坐在车中,宋初一便不再呼他“丞相”。
张仪笑道,“纵横便是如此,我连横他合纵,我们这类人才有存在的价值。且是必然。”
张仪连横之策一出,列国不可能束手待毙,面对强敌,自然就会想到合力对抗,而只有这样,行纵横才能达到最大的效果。所以今天合纵的不是公孙衍也会是别人,只是恰巧两人有些仇怨罢了。
“其实为兄五六年前便与犀首相识了。”张仪第一次坦白这件事情,提起当初,神情怅然,“我是魏国人,初出茅庐,头件事便是想到为母国效力,所以便怀着一腔热血回到母国。我在魏国盘桓两年有余,却连魏王的面都没见着,花重金请人帮忙转递的策论也如石沉大海。后来,我终于得到魏王召见,满心欢喜的前去,谁知这公孙衍利用职务之便,刻意使魏王在接待孟子的时候召见我。”
他陈年仇怨依旧难消,说到最后,语气依旧有些愤愤。
“他倒是用得一手好阳谋。”即使是敌人,公孙衍也是个值得欣赏的敌人。
这也是公孙衍使计的特点,别人明明看见他挖下的一个大坑,却还不得不跳进去。
孟子一向厌恶策士,觉得所谓策士就是逢迎谄媚、没有节操的小人而已,宋初一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孟子德高望重,魏王肯定会请他评价一番,孟子的批判言辞定然不怎么委婉,张仪又是初出茅庐、浑身锐气……关于这场精彩的口水战,宋初一前世便有所耳闻。
“师父一直很欣赏儒家,所以我对孟子甚为尊崇,可他却当着众人面,言纵横是妾妇之道!真真气煞我也!”张仪恨恨道。
将纵横比喻成妾妇之道,是说张仪这类人像妇人一样,男人喜欢什么她们便做什么。这已经不能算是讽刺了,而是辱骂。
从一位自己很尊敬的人口中听见如此刻薄的言辞,张仪又是恼怒、又是失望,“我当时便狠狠反击了,虽则当时就被魏王丢出宫,但我至今不悔!”
宋初一笑道,“我琢磨着,若是我遇上这等情形,恐怕亦是同大哥一样啊!”
“哈哈,这才是我辈男儿血性!”张仪大笑着伸手拍拍她。
张仪不是那容不得指责的人,但是旁人可以不屑,可以讽刺,他却不能接受当面受辱,还是在那种大庭广众之下。就忽略“血性”不算,在那等场合被人随意侮辱却不反击,日后还如何在列国间立足!
张仪往车壁上靠了靠,闭上眼睛,“怀瑾,我预测,半年,最多一年,秦魏之间要有恶战,强兵之事都要仰仗你了!”
“大哥放心。”宋初一道。
宋初一见他面容沉静,像是要睡着的模样,不禁起了点坏心思。
她轻咳一声道,“鬼谷子如今在咸阳……”
简直是平地一声雷,张仪唬的霍然睁开眼睛,神情又惊又喜,“当真?!”
宋初一就猜他整天忙于政事,对此不知情,“嗯,我前些天见着大师兄了,他说的。”
“魏道子?”张仪心情大好,“我有些年头没见到师父和魏道子了,他们如今在何处?”
宋初一果断的摇头,“不知道。”
“净拿我作耍!你不知道白刃和金戈那两个小畜生成天闹的鸡飞狗跳,如今连你也不给我省心!”张仪无奈,恹恹倚靠在小几边上,叹道,“这日子真是没法活了!”
张仪可不是头回说这话,但如今还活着好好的。
“对了,军队紧急戒备究竟为什么?”宋初一问道。
张仪懒懒的抬了抬眼睛,不搭理她。
宋初一双手抱拳,嘿嘿笑着,“小弟这里给您赔礼了,大哥莫和小弟一般见识。”
话说着,她心中却想,下次得问完事儿才气他。
“得了,少来那一套。军队集合还能有什么事,打仗呗!”张仪哼哼道。
第282章心意不可辨
“哪儿起的战事,我怎么没听见消息?”宋初一很有耐心的问。
张仪面色微敛,坐直了身子,再无半点懒散。沉默了半晌,冲宋初一看了一眼又一眼,见她笑盈盈的等着,却莫名让人觉得很固执。
“唉!”张仪叹了一声,抄手一脸无奈的望着她,“罢了罢了,不说你早晚也会知道!秦、赵眼看战事要起,这次赵刻将军是攻赵主将。”
宋初一心底猛的抽痛了一下,垂眸掩住神色,“是君上要你瞒着我的?”
若不是刻意瞒着,宋初一身为国尉,这种军政大事应当最先知道,毕竟调动粮草、军队的事情还要经过她。宋初一忽然有些恼怒,“秦国将军又不止他一个,为何偏偏使他为主将!”
“咳,怀瑾,你别激动嘛,这种事情又不是头一遭,当初魏昂在秦的时候,不也是领兵打过魏国?”张仪安慰道。
“这次既然瞒着我,说明战事不小,是不是?君上是想让整个赵国仇视倚楼?”宋初一心里的怒气转瞬间平息下来,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凌厉。
张仪见她想的通透,便放心许多,“君上看重赵将军勇武非常,亦欣赏他品性,想用做肱骨之臣,但他毕竟是赵国公子,更曾经为赵君,倘若不彻底斩断,君上岂能放心?”
赢驷看人的眼光一向精准,他能看得上眼,说明赵倚楼的确有本事,这让宋初一既高兴又担忧。
片刻,宋初一缓缓吐出一口气。“大哥与我说说赵国战事吧,秦、赵不算接壤,赵国从何处出兵?”
张仪道,“义渠。”
“这怕又是公孙衍的主意!”宋初一眼皮微跳。
自孝公十三年。义渠就向秦国称臣,但那时候的秦国根本没有实力管辖义渠,只能安抚它不对秦过开战。实际来说。义渠还是个独立的国家,且一直不曾对秦国真心归附。
这次义渠求援,倘若秦国不支援,那么两国恐怕就要决裂。
可是秦军前去支援,万一义渠过河拆桥又待如何?
张仪看出她的担忧,便认真说起了这次战事,“前段时日。赵国在齐、魏手里吃了大亏,眼见合纵已成定局,公孙衍又领了齐国相印,赵侯纵然心中愤恨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失去六百里沃土。赵国实力骤然缩减,若是再不另觅土地,很快粮草便供应不上军队用度,国力必然急速衰退。秦国因最近刚刚扩大版图,兵力吃紧,边防比往常要疏松许多,赵国瞅准时机,趁着合纵方成,周边国家不会攻打它。就倾尽国力集中攻打义渠。”
“义渠纵使再骁勇善战,一时也难以抵挡赵国猛然全力攻击,三日之内便接连失掉四座城池。”张仪不无感慨的道,“赵国对义渠百年,屡战屡败,可是一发起狠来竟也能大捷。可见猫儿被捋了须子都能成老虎啊!”
三晋当中,目下以赵国实力最弱,近十几年来更是鲜有打胜仗的时候。这样的国情,再失去土地,兵力衰弱,距离灭亡也不远了,绝境之地,任何人都能爆发惊人的力量。
“我这就返回求见君上!”宋初一突然道。
张仪对上她清冽的目光,神情微怔。
“大哥,你下车吧,我有急事。”宋初一推搡他。
张仪随着她的推搡,起身下了车,站在道路上,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见宋初一的马车已经调转了方向,绝尘而去。
道上马车带起的尘土飘扬,烈烈金乌当头,入目的景色蒸腾的有些扭曲。
张仪环顾一周,顿时跳脚,“喂!喂!你好歹卸匹马给我啊!我还一身的事儿!”
这处距离丞相官邸还有一段路,因是宫殿周围,没有民居,宽阔的宫前空地,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远远能看见巍峨咸阳宫,可就算喊破喉咙那边估计也听不见。
“可怜我张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过的这种苦日子!”张仪抱怨,他只在太阳底下站了这片刻便被晒的头脑发胀,连忙抬起宽袖遮阳,匆匆往官邸走。
马车里的宋初一一心惦记着事,耳边听见张仪的呼喊,竟一时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待她回过神来再撩帘子往外看,正瞧见张仪狼狈的往相反的方向跑,当下无良的大笑起来。
到了宫门口,宋初一下车,立即叫车夫赶去送张仪。
她带着伤挪到前殿,请人去通报求见时,却得知赢驷去了角楼,心中暗骂他腿脚真快!又往艰难往角楼去。
赢驷听说宋初一去而复返,微有诧异,待见到大汗淋漓的宋初一,剑眉渐渐拢了起来。
“国尉有何急事。”赢驷收回目光,也不赐坐,一边批阅奏简,一边言语冷漠的问道。既然她自己都不爱惜身体,他又有什么必要替她爱惜!
宋初一挥袖行了一个大礼,“臣请缨指挥秦对赵战事。”
赢驷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头也不抬的道,“此战寡人亲自指挥,国尉回去休息吧。”
“君上日理万机,五国合纵抗秦才是重中之重,臣请君上顾全大局。”宋初一道。
赢驷抬头,目光凌厉若刀锋,“国尉质疑寡人的能力!?”
宋初一感觉到他的怒气,立即躬身,言语谦恭,“君上实力举世皆知,但倘若大小事情全由君上一人包揽,要臣等何用!”
啪!
宋初一闻声抬眼,正瞧见赢驷手中的笔折成两段,墨点洒了满几。
“统筹战事,自有大将军,还轮不到你这个国尉上阵!”赢驷声音冷且缓,不见震怒,却令人心底发寒。
大将军和国尉的职责。与左丞相与右丞相差不多,一个主要负责对外,一个主要负责对内,不同的是。左右丞相是平级,而国尉却比大将军低一级,也就是说。国尉的存在主要是辅佐大将军对外作战,平时各司其事,一旦发生外战,国尉要听从大将军命令,配合作战。
风吹动细密的竹帘,发出细细的声响,楼内君臣二人剑拔弩张。陶监静立如雕像。大气不敢喘,拼命的减少存在感。
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见不合,互相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宋初一一向是个很识时务的人,若非必要,绝对不会冒险顶撞君主。对于这次的对峙。她也很莫名其妙,好像自从她进来那一瞬,赢驷的情绪就不大好,以她对赢驷的了解,他就算觉得她这个请求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也不必要一上来就发这么大火气吧?赢驷是很冷漠寡言,但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
幸而赢驷一向自制力极强,控制住情绪之后,见宋初一依旧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便扬声道,“来人,把国尉请出去。”
两名虎贲卫应声进来,冲宋初一抱拳道,“国尉请!”
“君上!”宋初一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他,但奈何对方不愿意听。
眼看再不走。就有可能被丢出去,宋初一脸皮再厚也丢不起这个人,遂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赢驷看了一眼她步履蹒跚的背影,接过陶监递来的帕子擦拭手上的墨汁,垂眸道,“去令马车送国尉回府。”
“喏。”陶监恭敬应了,心中却诧异,都气成这样还赐车相送,看来真是很看重国尉啊!
宋初一走到廊上,才发觉伤口刺痛,遂扶着柱子站了一会儿。
微风徐徐,带来一阵香风,环佩叮当,宋初一转眼瞧见一群青春少女分花拂柳而来,宛若神女临凡,而为首那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是魏菀。
宋初一立刻敛容,朝她行礼,“见过国后。”
“国尉免礼。”魏菀走上游廊,看见宋初一有此模样,面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国尉怎的如此狼狈?”
“回国后,天气炎热,匆匆赶路,形容不整见于国后,有失礼节,还请国后见谅。”宋初一拱手道。
魏菀微微笑道,“国事繁忙,国尉辛苦了,不知国尉去何处,我令马车相送?”
宋初一婉言拒绝,“多谢国后美意,臣府中马车正在宫门口相候,臣先告退了。”
“国尉请便。”魏菀颌首,领着侍婢朝角楼去。
走出几步,她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看了宋初一一眼,透过几个侍婢站立的缝隙,她看见宋初一一瘸一拐的走进小径,有个寺人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
魏菀皱眉。
魏国大梁是列国数一数二的大城池,浮华奢靡,圈养娈童的风气比别处更甚,就连生长的深宫里的魏菀也曾经见过一些。起初有人送几个绝美的娈童给魏王,魏王一向只喜女色,只尝了个新鲜便将娈童都送人了。当时那个被宠爱的娈童,一夜之后走路的姿势与宋初一现在极像!
魏菀想到前几天赢驷深夜才从宫外归来,心中陡然生出猜疑。
那宋怀瑾的身量……实在太纤秀了,虽然五官不算美,但不可否认,那潇洒的士人气度很难有人可媲美。
魏菀摇摇头,抛开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告诉自己,冷漠俊美的赢驷如天神一般,绝不是这种人!况且秦国从没有断袖的风气。
到了角楼,魏菀从竹帘里看见赢驷的身影,面上便浮现了甜美的笑容,“君上。”
无人应声,但是陶监过来替她打了帘子,“国后请进。”
“君上。”魏菀笑容妍妍,跪坐到离赢驷不远的席上,“我有件事想告诉您。”
赢驷搁下笔,抬眼看向她。
魏菀从来不敢直视他,但这一次,她不想错过他任何表情,“我……有喜了。”
赢驷愣了一下,旋即冷峻的面上浮上一丝笑容,宛如严冬里的第一缕春风,又如日光灼灼,容华慑人,令人莫敢逼视。
“过来。”赢驷抬手。
魏菀第一次瞧见他的笑容,有些失神,但他的话仿佛有魔力一般,她恍恍惚惚的便走到他面前。
赢驷微一用力便将她拉入怀中,魏菀只觉得自己身子一歪,便被一个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力道很大,但她绝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赢驷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腹部,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几个月了?”
“御医说有两个多月了。”魏菀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他的脸,发觉竟比想象更俊美,尤其是此刻眼带笑意,温和的模样,更令人着迷。
陶监忙满脸喜气的道,“贺喜君上,贺喜国后!”
赢驷分外高兴,“好好养身子,以后莫要走这么远的路,我空闲会去看你。”
“嗯。”魏菀面染朝霞,眸子秋水盈盈,靠在赢驷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觉得很是满足。
赢驷心里似乎被这个喜讯填满,但不知为何,短暂的兴奋过后竟越发空落起来。他交代了魏菀几句,便令人用肩舆送她回寝殿,并遣了两名擅长此道的医者过去仔细看诊。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自是分外重视。
国后有孕的喜讯传的飞快,一日之内,所有文臣武将全都知晓了。
宋初一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傍晚。
她刚刚冲洗过身子,换了干爽的牙白丝袍,趴在榻上吃香瓜。樗里疾派来传信的人隔着薄绡帘幔说了这个消息,她撇撇嘴,语气却很惊喜的道,“哎呀,真是大喜,明儿一定朝会恭贺君上!你去回右丞相,我已经知晓了。”
“喏。”
宋初一把瓜皮丢进盆里,捞过巾布擦拭手,呲牙道,“怎么反而当了爹,脾气越来越差!”
“先生还耿耿于怀呢。”寍丫问道。
宋初一沉默,思来想去,都觉得必须得管这事……
“对了,先生,上回您让奴拿去给池侠士的酒方子已经送去了。”寍丫见她心情似乎不太好,便寻了个话题说。
“见着他了?”宋初一问道。
寍丫笑道,“嗯,池侠士在咸阳城里有个大宅子呢,说生意经营的很好,攒下一些家资,都有三千金了!”
池巨依着宋初一的建议了一个农庄,种的全是桑树,收了一些手艺不错的织娘,靠卖丝绸为生,在栎阳那边还有个马场,常常从义渠引上等马匹过来卖与军队做战马,收入颇丰。
宋初一一直惦记着池巨曾说有一座山头,上面全是松树,别的什么也不生,满山的松果都摘下来,一年也不过卖一二金。
宋初一便试着用松果和粮食酿酒,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就让寍丫偷偷将酒方送出去,看能不能依此多赚些钱。
“嗯。”宋初一兴致缺缺,“让我静一会儿,以后再说此事。”
夕阳余晖,温度渐渐降了下去,风里带了丝凉爽。
“怀瑾?”赵倚楼声音突兀传来。
宋初一翻了个身,正见他修长的手挑开帘幔,一身玄色戎装,烟灰的薄绡若水墨般将周遭晕染模糊,只那瑰丽的眉眼最为清晰。
“我来与你辞别。”他道。
第283章我要你活着
“怎么,这么快就要出发?”宋初一坐起身。
“嗯。”赵倚楼在榻上坐下,沉默不语。
“倚楼,若不想做主将就不做,不必勉强自己做任何事情。”宋初一还算能揣摩出几分人心,可每每赵倚楼心情变化的时候,她都摸不透。
宋初一承认,自己不懂他,而赵倚楼也未必懂得自己。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需建立在互相了解、包容之上,只需那份真心换真心。
“不。”赵倚楼决然道,“有生之年,若有机会,我必率军直入邯郸。”
这一刻,暖柔的夕阳照在他俊美无寿的面上,狭长的眼眸里融了火色,陡然变得灼烈,仿佛战火燎原,带着血腥的狠戾,非但不温暖,反而显得异常冷酷。他硬朗的轮廓愈发刚硬清晰起来,与室内的柔和格格不入。
他恨赵国,恨那些为权利而逼死他母亲的人。
宋初一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后,忽然生出愧疚来。因为她甚至没有赢驷了解赵倚楼,她太忽略这个准备与之共赴白首的枕边人了。
赢驷指派赵倚楼去攻赵国,是作为君主冷酷,也不失是一种成全。赢驷既然看重赵倚楼的勇武,他那么会收拢人心,不会硬生生逼迫赵倚楼去干不愿意干的事。本就两厢情愿。
然而,宋初一不相信赵倚楼对赵国一点感情都没有,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十余年,他的母亲又极为受宠,童年生活恐怕过得很如意。正是因为美好被残酷的现实击碎。才更加痛心吧。怀念与痛恨厮缠,才最煎熬。
再想想当初,一个天真单纯的公子,陡然之间世间的丑恶与冷酷像潮涌一样将他淹没。因为权力倾轧转眼失去父母,尝尽苦头,沦落到与野兽为伍。这样天翻地覆的巨变,该是何等心情?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更何况从天境跌落尘泥?他心里遭受致命打击,又不懂任何生存的方法,还顶着这张祸国殃民的脸,能独自活下来需要比平常人更加坚强更有毅力。
赵倚楼从最开始就不是一个懦弱的存在。
宋初一有一副狠心肠。等闲之事不能触动她的心,可此刻只是再回想起与赵倚楼最初见面时,他把她从土里刨出来,手脚利索的剥下嫁衣……这样简简单单的画面,竟是令她十分心酸。
原来。他一直都很好懂,只是她没有用心去想。
“好好回来。”心中百感交集,末了,宋初一却只说出这四个字。
赵倚楼笑容浅浅,神情柔和起来,张开手臂拥住她,低醇的声音响在耳边,“放心吧。你在家里好好养伤,莫要太拼命。你答应过我二十年后陪我隐居,食言的人是王八蛋。”
“嗤!”宋初一下颚抵在他冰冷的铠甲上,大笑道,“这么孩子气的话,也独有你肯认真说出来。”
赵倚楼紧紧抱着她,并不答话。
“打不过就跑。我要你活着。”宋初一缓缓道。
“嗯。”赵倚楼弯起嘴角。他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但倘若真的临阵逃脱,他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宋初一。
晚风轻轻,拂动烟色薄绡帐,金红的光线将两人的轮廓镀上一圈暖融的光晕。
两人面容平和,宛若岁月静好。
直到屋内昏暗,赵倚楼才松开她。
相距不过一尺,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眉眼,指头触到温润柔软的唇时顿了一下,微微倾身落下轻轻浅浅的一吻。
平常就算离别,宋初一也必然是嬉笑怒骂、不愿添丝毫愁绪,但这样沉静的赵倚楼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昏暗里的他分明已经有了一些成熟沉稳的气度。一次别离他便蜕变一回,这一别至少也得半年,来日他又会是何等模样?
最终赵倚楼也没有说什么告别的话,暗中,宋初一看见他离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不禁笑了笑,伸手覆上嘴唇,坚硬的心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繁星漫天。
深夜里薄雾如纱。
咸阳宫的角楼上,四周细密的竹帘卷起,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子微弓,小臂撑扶在栏杆上,难得的闲散模样,月光照的玄衣发白,眉心深皱,薄唇紧抿,鹰眸里仿佛布了一层薄霜,越发寒凉。
“君上。”一名少女在身后躬身轻唤。
赢驷低低旋首看她。
少女瞧了一眼,他面上恰是阴影,看不出任何神色。
少女心底微怵,垂下眼帘,局促道,“姐姐叫妾来伺候您。”
“滚。”赢驷淡淡吐出一个字。
只是冷淡,并不是发火,魏纨心底微微一松。她觉得对赢驷的性子还算了解,他通常很冷漠,手段也狠辣,但从不轻易发脾气,只要不触及底线,他并不会随意降罪。想到这个,魏纨大着胆子道,“姐姐呕吐很厉害,她不愿让君上操心,不让妾说,妾斗胆请君上有空去看看姐姐……妾告退。”
魏纨欠身施礼之后,正要离开,却见赢驷撑着栏杆直起身来,“陶监。”
“奴在。”陶监连忙躬身进来。
“派几个习教,好生教教魏夫人知道国后和夫人的区别。”赢驷轻轻拍着扶手,随口说着,脑海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处置这样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用脑子,在他赢驷的后/宫里,只有国后是他的女人,其他都是物件摆设,平日他不会管这些琐事,但有人跑到他面前逾越,哪怕是一点点都是自寻死路。
“喏。”陶监道。
魏纨红着眼,觉得赢驷实在太冷酷无情,她又没说什么不该说的!难道让每个女人都像木头一般,他就满意了!
第284章赢驷的城府
赵倚楼走后,宋初一和衣在寝房里坐了许久,没有丝毫睡意。
“先生,君令使者来了!”寍丫进来道。
宋初一怔了一下,立刻起身敛了敛衣襟,迎了出去。
“见过国尉!”君令使者抱拳施礼。
“使者不必多礼。”宋初一连忙道。
君令使者掏出君令双手递呈,“君上密令。”
宋初一挥开大袖,躬身接过密令。
“告辞!”君令使者只负责传令,其余一概不问。
宋初一目送他离开,立即返回书房拆开铜管。
里面一张薄薄的帛书,赢驷的字迹银钩铁画,冷硬的如他的性子一般,然而其中所言却让宋初一整个人兴奋起来。
宋初一将帛书凑近油灯点燃,火光跳跃,映得眼眸明亮无比。
“寍丫!”宋初一扬声道。
“奴在。”寍丫进来。
“收拾几件衣物,我要出门。”宋初一道。
“喏。”寍丫心知肯定是君上密令内容,便没有询问,应声回寝房收拾换洗衣物。
宋初一令人安排黑卫在城北门会合。
咸阳夜色茫茫,一辆马车行驶在主干道的石板上,发出隆隆的声响,城中偶有狗吠。
马车在北门口停顿片刻之后驶出,北门外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四十黑甲卫士骑马静候。
待马车靠近,众人齐齐下马,抱拳施礼。“见过国尉!”
宋初一挑开竹帘,递出一卷竹简,“将这份竹简送到赵将军手上,大军延迟出发。原地待命。”
“嗨!”
宋初一放下帘子,取了个软垫放在腰后,“谷寒。进来。”
“嗨!”谷寒迅速下马,上了马车,“国尉。”
“坐。”宋初一往后倚了倚,“说说战况。”
谷寒跪坐下来,先简单将大局说了一遍,“赵军突袭义渠河东那片平原,攻下蔺城。受到义渠顽强抵抗,义渠有八万人从离石借道,双方对峙一天一夜,目下正厮杀胶着,赵军从人数上便是压倒性的胜利。义渠首领派人到离石要塞求救,我军守军不敢擅自调兵,消息才传回咸阳,至于现在战事如何,尚不知晓。”
“君上竟同意义渠从离石借道?”宋初一心叹赢驷可真够魄力,也不怕义渠趁机攻占离石!她想到义渠的作为,不禁道,“义渠首领竟敢调八万人过河去守那块地,若不是有阴谋。就是真傻呀!”
离石,处于河东,秦、赵、魏三国交界的咽喉之处。离石与河西郡中间还隔着大河(黄河),它之所以重要,还是因为它城西有一座巨桥横跨东西,可容大军通过。将原本的天险死路贯通!是从东至西唯一的一条路。
这座桥年代久远,还得从晋国尚未分裂之时说起。
当年晋国国君娶的是秦公之女,夫妻恩爱非常,两国定下盟约互不侵犯、永世为好。
春秋时十分重视君子之约,往后秦晋许多年没有战事,人们便称这此成功的联姻为“秦晋之好”。而这座巨桥便是此时修成。后来晋国内乱,三大氏族灭了晋国王室,瓜分地盘,成为今日的韩、赵、魏。
昔日霸主朝夕崩塌,盟约已毁,这座架在三国之间的大桥,就成了重兵之地。
谷寒亦觉得心惊胆战,“义渠如此舍不得放掉河东那块地方,恐怕心里亦惦记着离石。”
宋初一见他真的担忧起来,失笑道,“不要杞人忧天了,君上怕是就等着这一天呢!”
这一点拨,谷寒恍然大悟。
当初河东那块地方,是赢驷送给义渠首领的。那里是一片沃野,每年粮食产量足够让义渠首领眼红,因此就高高兴兴的收了。义渠首领也是个极有野心的,但是义渠国的地理位置很尴尬,恰好是在大河(黄河)几字形里面,南边是秦国,成天被人堵在死巷里头揍,怎一个憋屈了得!
赢驷一抛出诱饵,义渠首领果然万分心动,暗道赢驷果然是个没什么经验的毛头小子!他当即派了七八万人马过去守着,心里打算伺机里应外合拿下离石,到时候他大义渠东可攻打赵国,南可攻打秦国,西南可攻魏国!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义渠首领正得意,没想到赢驷在秦国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居然魄力十足的在河西屯了三倍的兵力,截断两岸通信。义渠本就被压制,这回兵力再忽然被分散,更是动弹不得!任凭义渠首领咬碎一口牙,也只能趴伏着。
后方没有义渠作乱,赢驷才敢撂开手脚全力清扫内政。
而他,就在放义渠兵力出离石要塞的那天,便想到了今日的结果。义渠归顺秦国,赵国内忧未除,又见秦国在河西屯如此重兵,一直不敢贸然开战,如今五国联盟,形势逆转,赵国岂能错过好机会?
赢驷这“借刀杀人”之计谋的十分深远,赵国这把刀一直悬着,就等今日落下,斩掉义渠那八万守军。
赢驷如此之深的城府,让宋初一不由叹服,心里琢磨着,倘若赢驷想算计她,她是否能全身而退……
“这回是赵、魏联手攻秦啊!”宋初一叹道。
谷寒不解,“国尉如何断定?”
宋初一正巧也需要理一下思路,便道,“赵国刚刚在与齐、魏之战中溃败,离石要塞易守难攻,赵国有明知秦国在河西屯有重兵,这一仗真打起来……你说是怎样的情形?”
“赵国若不成功,就得面临灭亡。”谷寒道。
“不错。”宋初一点头,“失去六百里土地虽然是让赵国一时陷入危险,但不至于立刻灭亡,谁能肯定绝处没有希望呢!赵侯这个人,一贯谋定后动,绝不是个肯冒险的人!”
“国尉的意思是,赵、魏合力攻秦,赵国只是声东击西?”谷寒面色微凛。
齐、魏两国联手攻下赵国六百里沃土,魏国若是为得到离石要塞,甘愿悉数奉还,更甚至再搭上几十里地,赵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秦魏之间有两个咽喉要塞,一是函谷关,另外一个就是离石,如今这两处全部握在秦国手里,眼下魏国是一片平原,四通八达,魏王食不能下咽、夜不能安寝,逮到一个机会必然是要攻下这两处。
函谷关地形险峻,秦国打了几十年才打下来。函谷关距离都城咸阳很近,有大道直通,因此秦国在此屯有重兵,魏国如今国力大不如从前,想再取回函谷关是痴人说梦。相比之下,伺机攻去离石要塞还有些希望。
宋初一点头,“恐怕是这样啊!倘若魏国拿几百里土地做交换,赵国全力配合一下也不吃亏。”
对于赵国来说,这是个怎么都不亏的买卖,不管怎么样,至少也能把义渠占的那片地收入囊中。虽然地方不大,但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若真是如此,赵君当真能忍。”谷寒对赵国君主一直印象空泛,他在位这些年,赵国内忧外患,根本数不出什么功绩。
宋初一笑道,“这你倒是说对了,现任赵侯的忍功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况且,在邦交上,没有永远敌人更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赵侯的“忍”还不是一味软弱的忍让,他就像一条盘踞在草丛里的毒蛇,不管是一动不动还是退缩,都是为了最后那瞬间的攻击。
面对两国联手,形势危急啊!
宋初一手指轻轻敲着软榻边,心叹,若不是件事情很棘手,恐怕赢驷也不会改变主意让她来,“这回群狼虎视眈眈盯着离石这块肥肉呢!”
“派人快马传信给义渠首领,就说秦国主将马上到达河西。另传信离石守军,加紧防范魏国突袭。”宋初一道。
“嗨!”谷寒顿了一下,问道,“国尉,既然君上有意借机除义渠兵力,若义渠再要借道,是否答应?”
再借道?义渠首领已经知晓秦国意图,再借道恐怕就是要谋离石了!
宋初一换了个姿势,歪在榻上,懒懒道,“再看吧。”
这副作态,若非谷寒了解她,真要担忧此战有去无回了。
待谷寒退出去,宋初一连忙翻个身趴在榻上,呲牙咧嘴。那伤处正在愈合本就痒痒的不舒服,今日又动的太多,可能又损伤一点,此刻的感觉真是抓心挠肝!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只好投入想想战事。
这次赵与义渠开战,没有必要急着赶去救援。义渠人骁勇善战,兵力不多,但实力不弱,在以往与赵国的交锋中未尝败绩,这次失利主要是因为赵国几十年来头一次如此大规模开战,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而已。
秦国太早支援,自损兵力而保全义渠实力,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既然义渠还能抗得住,就让他们先扛着!然义渠不能不救,否则逼急跳墙就不好了,但也不能全救,离石要塞更不能丢……
还得仔细周密谋划一番才行!
宋初一想着想着,便忽略了身体上感受,开始在心里仔细盘算应对之策。
宋初一马车先行,从官道直奔栎阳。
宋初一心里很清楚,这一战难以求胜,只要守得离石要塞安全无虞就已经是万幸了。这么凶险的一仗,赢驷居然派年轻的赵倚楼前来应对!她不得不佩服他的魄力。
第285章瞎起什么哄
列国之间从没有太平过,几乎每隔几日就有战事。然而,这次却是中原五年来最大规模的战争,七雄国全部没能撇清干系,牵一发而动全身,随时可能爆发一场灭国之战。
公孙衍以一人之力,撼动了列国局势。
……
次日傍晚,宋初一抵达栎阳城外便立即下令大军出发,赶赴离石。
栎阳,作为秦国曾经的都城,却十分破败。萧索零落的房屋沐浴在夕阳里,如同垂垂老者,不见丝毫生机与活力,来往行人也不似咸阳那般步履匆匆,整座城池只能从大的格局上隐约窥见都城应有的大气。
宋初一在栎阳府落脚,将将坐下,前方战事消息便传来。
义渠十五万大军在赵军全力攻杀下,五日之间还余九万死守住最后一个城池,并传信到离石,要求借道退回河西。
宋初一立即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谷寒,“将此信秘密送给河东义渠将领,就说让他们再全力支撑三日,秦军主将一到,立即调动河西十五万守军,助他们夺回失地!”
“嗨!”
谷寒领命出去,谷京小声问道,“国尉,真打算营救义渠?”
宋初一不可置否的一笑。
谷京不懂她的意思,兀自嘟囔道,“左丞相说,义渠就是我大秦后院里的恶婆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咱们可不能救。”
“这说法新鲜有趣!”宋初一端了杯水,含笑抿了一口。
“那可不。左丞相可有学问了。”谷京衣服与有荣焉的模样,末了又补充一句,“跟国尉一样有学问。”
宋初一哈哈笑出声儿,她不想回答谷京方才问的那个问题。正准备转移话题,没想到人家自己先把话题扯歪了。
谷京以为她是高兴,于是也跟着笑的很是畅快。
说完正事。宋初一服药之后去卧榻补眠。
外面夕阳渐渐褪色,暮色朦胧。
次日一早,宋初一简单洗漱之后便带黑卫继续赶路。
一路上都是紧张的前线战况,义渠那边被宋初一暂时稳住,勉力抗撑了三天,九万人一下子只剩五万,宋初一一拖再拖。义渠首领开始按捺不住了,三番五次的要求借道离石,均被秦国守军以“主将未至,不能擅自做主”为由给拒绝了。
守军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守住要塞,主将都是现成的。战事紧急,哪有再另派主将的道理?义渠首领终于愤怒,立即发兵攻打咸阳,准备学一回孙膑的“围魏救赵”之计。
宋初一并未太在意这个消息,赵倚楼这次出战,号称带了十五万兵力,其实只有五万人,咸阳守城兵力不弱,又有君主和大将军坐镇。当真要是给义渠逼到死路她才会觉得奇怪。引起她注意的是,楚国对于合纵之事态度暧昧,既不表态,也没有严词拒绝,而张仪几乎与她同时离开咸阳城,前去会见齐、楚丞相。
楚国刚刚因为合纵之事与魏国闹僵。楚王以为自己被耍了,正在气头上,魏国丞相田需下台,顶上一个公孙衍,又搞什么合纵!楚王一听头都大了,他一腔怒气还未发泄,谁谈结盟跟谁急!楚王本回绝,但观这次阵仗闹的挺大,似乎真格的要瓜分秦国,他生怕落了人后,朝中大臣又众说纷纭,他听着头疼脑涨,索性就让令尹(官职名,同丞相)全权处置。
公孙衍为了挤掉田需而从楚国下手,到头来弄丢了合纵计划里的一个重要角色,实在遗憾。
而那日张仪比宋初一还早半个时辰离开咸阳。他的连横之策,主要是亲楚、齐。三大强国联手,像渔网一样兜住,从南向北,依次灭魏、韩、赵、燕。
张仪早在公孙衍还在秦国时便已经开始行动,只是一直脱不开身亲自前往楚、齐。原来是强强联手,更容易说服两国国君,而如今秦国受难,那两国基本都是本着隔岸观火的心态,想拖他们下水,必须理由足够充分才行。
这一回,张仪秘密出行,直接穿过楚国,先到齐国去会见齐国丞相邹忌。
想到齐、楚两国丞相,宋初一就替张仪感叹。
这二人为相,都是忠奸难辨,说他们奸恶吧,他们又极有才华,并为效忠的国家尽心尽力的谋划,若说忠良,他们又敛财、残害对自己地位有威胁的人……齐相邹忌,年轻时形貌瑰丽,身材修长,是齐国有名的美男子,除去形貌不论,此人颇具政治才能,但嫉贤妒能,整治人的手段也十分高超,当初张仪去齐国时威胁到他的地位,没少受他的打压。而楚国令尹昭阳,更是险些将张仪害死……
张仪今日看似风光,但在此之前,他几乎每到一国就遭受打压,过的十分潦倒。
宋初一前世亦是如此,甚至到最后也没有像张仪一样位极人臣,因此心里对于这样的过往颇有感触,“可怜我大哥。”
当了秦国丞相也不能在曾经的敌人面前扬眉吐气。毕竟是有所求,不能卑躬屈膝,但也不能端着架子,想要做到不卑不亢,这个度很难拿捏。
车窗外烈日炎炎,四周草木繁茂,被蒸出腾腾青涩的水汽,空气里弥漫了潮热的青草味道。即使马车正停在树荫下休息,也丝毫感觉不到凉爽,外面一样闷热,宋初一下车松了松筋骨,便又返回车上准备小憩片刻。
“先生,前方是赵将军所领的军队。”谷京在车外道。
大军比宋初一后出发,但因着她身上负伤,不能骑马,速度自然比不上急行军,让他们赶超在前也是正常。更何况赵倚楼在野外生存的本领很强,知道在炎热的夏季怎样在保存体力的同时能够快速赶路。
宋初一沉吟一下,“注意他们的动向,如果能赶上会和最好。”
“国尉。”谷京有些为难,语气中又有些钦佩,“这消息是赵将军派人传来的,我们得花些时间才能找到军队位置。”
“嗯?”宋初一不解。
谷寒道,“赵将军竟将五万人马隐藏起了行踪!”
秦军号称出兵十五万,实际只出了五万,必要遮掩一二的,但赵倚楼能把五万人马藏于山林,让谷寒遮掩擅于追踪的人说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委实不是一般手段。
“好本事!”宋初一声音里带着笑意,有毫不掩饰的得意。
谷寒听着,暗道,再好的本事不是您的本事,瞎起什么哄啊!
第286章歹毒的计策(补更)
这世上没有人能把五万人马藏匿的毫无痕迹,对于知道情报又擅长跟踪查探的黑卫来说,寻人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只是冒着炎炎烈日跋涉,任务实在艰巨。
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寻到大军位置,然而午后最热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大军开始准备启程。
河东的战事不宜久拖,五万人马,哪有等一人的道理?宋初一再想着自己身上的伤正在愈合,跟随赶路不是自己受罪就是拖累大军行程,便让谷寒传信,大军先行。
宋初一随后,等着押运粮草辎重的队伍。
一般作战都是大军未发、粮草先行,但这次情况甚急,离石要塞又有守军常驻,屯粮颇丰,因此先行的粮草仅够行军消耗。然而河西的屯粮忽然多了五万人马的消耗,短时间尚可,若是大战爆发,一仗打上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恐怕就艰难了,所以这些辎重是补给河西守军,以备不时之需。
急行军比单纯的长途跋涉更艰辛,只有白日晌午前后最热的一个时辰用来休息,其余时间都在赶路。坐在马车里刚开始的确比徒步要省力气,但一连着坐上十来天其实与徒步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幸而她身上的伤口终于不再有异样。
宋初一这些天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黑卫被她指使的没一个闲着——打听赵军主将,查探义渠所占的戌城地形等等。
打听之下才发现,原来这回赵军的主将是个老熟人,正是她刚刚重生时遇上的公孙谷。
宋初一心中一动。便开始谋划起应战对策。
一路未有闲歇。
到达河西之时,晨光朦胧,耳边全是轰隆隆的水流声。
宋初一拖着酸痛的身体从马车上下来,放眼望去。大河西岸的辽阔山原笼罩在金橘色的光线中,灿烂华美如云锦一般,向着南北两侧无限延伸。最后与天穹连接。大河彷如从天际流泻,带着雄浑水声拍击险峻的两岸,在广袤的天地中浩浩荡荡的往南奔流而去。
一轮金乌忽而从东方露出头,光线骤然亮了几分。宋初一眯着眼睛看过去,正见那轮红日仿佛从大河水中缓缓升起,温和的光在某一瞬间陡然化作利芒,破开层层云雾。万道金光喷薄而出,照亮草木丰茂的河西平原,在波澜壮阔的大河水面折射出粼粼光亮。
微凉的河风带着淡淡的水草腥味,拂去宋初一憋闷了许多天的浊气,一时间浑身轻快了不少。
“河西守卫将军子庭参见国尉!”一个磁性的声音力如千钧般击碎轰隆隆的水声。清晰洪亮。
宋初一回过身,瞧见一名魁梧的玄衣铠甲武将。骤然亮起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将那刚毅的眉眼镀上一层暖光,刹那间让他显得无比夺目。
子庭约莫三十五岁上下,是个标准的陇西人,魁梧健硕的体格匀称修长,古铜色皮肤有些糙,髭须短而根根分明,五官立体深邃。面部线条硬朗,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锐利如芒,带着掩不去的杀戮煞气。
“免礼。”宋初一道。
“早听说国尉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子庭刚毅的面容因为爽朗的笑容而柔和几分。
子庭与赵倚楼是同等官阶。是河东离石和河西守军的主将。宋初一本来忧心他会不忿临战忽然换主将,但此时观他言行坦荡,不由放下心来,笑道,“将军不需多礼,我此次请命前来,原是多管闲事,将军不要见怪才好。”
军中传两人是刎颈之交,宋初一担忧赵倚楼安危也实属正常,子庭虽在边境,但消息并不闭塞,遂道,“国尉哪里话,子庭一介武夫,却也知道军令如山,无论如何只要我大秦不吃败仗,子庭绝不会有异议。”
这番话,不言私,只言公,似软实硬。
“子庭将军深明大义。”宋初一颌首,再不说别的话。她不太了解子庭,但能看出子庭这样的人心志最为坚定,认定的事情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撼动。而且像离石这样的要塞,不可能派一个只会打仗没有头脑的人来守卫,子庭既然能成为河西守卫将军,就必定是个有头脑的人,而不是像他自己所说仅仅是一介武夫。
“国尉请入营。”子庭道。
守不远处的黑甲军立即分开一条道路,容宋初一和子庭通过。
两人边走边说战事。
“义渠军已经是第六次派人传信过来要求借道退出河东,据斥候传来消息,义渠军只剩下不足六万,军心动摇,估计就要弃城。”子庭心里很奇怪,义渠人为什么会与赵军死缠?他若是义渠主将,在毫无胜算的情形下根本不会坚持作战,直接逼到离石要塞扎营再要求借道。赵军占了地,不会对义渠赶尽杀绝,而会坐观义渠军与秦军僵持,秦军必然陷入两难。若是秦军不借道,就里应外合趁机夺取离石要塞,若是秦军不同意借道,就投降赵国,与之联手破城……
“传信给义渠军,秦军主将已至,正在点兵出离石援助。”宋初一道。
子庭愣了一下,心中所惑顿时有了答案——原来是国尉一直用计哄骗拖延!
“嗨!”子庭应了一声,转而道,“赵将军已经赶赴离石,是否需要真的出城?义渠有斥候,倘若发现秦军迟迟未动,我军意图很容易暴露。”
“要的就是暴露。通知赵将军设下埋伏,随时准备迎战,只要义渠一攻城,立即反击。”宋初一表情平静如水,轻轻吐出两个字,“全歼。”
子庭眉心一跳,再看向她温和依旧的面容时,觉得竟如此冷酷。
“嗨!”他心知这场战恐怕真能打起来,义渠人与秦人一样有血性,若是知道被耍了,就算是以卵击石,拼死也要报复。
两个命令下去,全军戒备。
河西守军在后方,气氛相对来说要松一些,站在瞭望台上,能看见大河对岸离石要塞那蜿蜒如龙的火光,隐隐能感觉到那里肃杀的气氛。
宋初一靠在榻上闭眸小憩。
谷寒进来,低声道,“国尉。”
“事成没有?”宋初一微微睁开眼睛。
“已经办好了,成不成,还得明日才能见分晓。”谷寒道。
宋初一嗯了一声,便闭上眼睛。谷寒见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悄悄退到帐外。
第287章世不容君子
戌城一场血战刚刚落下帷幕,赵军中军幕府里一片肃穆,两排武将拄剑而立,中央空地上军令司马垂手而立。
啪!
公孙谷将手里的竹简拍到几上,满面怒容。
他这两年老了许多,岁月在他鬓边落下丝丝银霜,但是身姿挺拔健硕,剑眉星目,依旧是个稳重俊朗的男子。
“将军,何事动怒?”左上首的一位亲信武将沉声问道。
“先回去休息,让我静静,原,你留下。”公孙谷声音里压抑着怒气。
“嗨!”
众将施礼之后,陆续退了出去。
公孙原的眉眼与公孙谷有三四分相像,但是脸庞要瘦削一些,五官比公孙谷要精致耐看,但面相不如他刚毅稳重。
公孙谷将那份奏简扔给公孙原。
公孙原展开竹简,仔细看了一遍,才明白公孙谷为何生气——这其中的内容实在令人心堵。
先是卖了戌城的一个破绽给他们,又说到赵国近来的局势,赵国大将军已经年迈,即将退下去,未来有机会登上大将军之位的有两位,公孙谷是其中之一,而这一次正好可以派遣吕谡攻打戌城,最后竟是赤裸裸的挑衅道:“我”会设法激怒义渠人,使吕谡有去无回,这是一个除去对手以及立下大功让己姓家族翻身的好时机,你可有胆一试?
“这消息是何人传来?是否属实?”公孙原问道。
“传信之人告诉军令司马,这是秦国国尉偷偷传来。”公孙谷咬牙切齿,“此人竟知道那名军令司马是我亲信。我们赵军之内恐怕有秦国斥候。”
公孙原沉吟道,“听说秦国请墨家秘密训练暗卫,如此看来,恐怕是真!如果真是宋怀瑾传来的消息。这一箭双雕之计也未尝不可用。”
“你说可行?!”公孙谷怒视他,冷冷道,“吕氏世代为赵国武将。吕谡更是赵国忠臣,我岂能因一己之私残害忠良!再说这个宋怀瑾是个言而无信的卑劣小人,他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公孙谷第一次遇见宋初一时就被她骗的团团转,后来在赵国,他冒险放她出城,结果她竟然一去不返,让叛军攻占都城!
“大哥!”公孙原压低声音。眼中血红,“你忘了我们氏族的荣辱兴衰都还握在丞相手中吗!你就眼睁睁看着族人性命若蝼蚁般?你想想母亲,想想妹妹,想想因你而死的父亲!”
春秋时期小国林立,许多小国被吞并灭亡之后。公室家族为了纪念曾经的尊贵,后代便以公孙为氏。因此不管是哪个小国公族,都能是公孙氏。
氏只是用来区分贵贱,姓才用来区别家族,赵国丞相公孙丕姓姜,公孙谷姓己,是完全不同两个的家族。
像他们这些公室后代,更重视家族——国可灭,族不可灭。然而因为公孙谷被小人算计。三年前的一战失利,连累了整个家族,公孙丕趁机控制己姓家族打算留归己用,于是出手救了公孙谷,却让其父抗下所有的罪责,在大殿上自刎谢罪而死。
如今唯有快些取得赵侯信任。登上与公孙丕对等的大将军之位,才能挣脱枷锁,否则再等两年,公孙丕将整个家族命脉全部牢牢攥住,更没有翻身之日。到时候己姓家族就沦为别族的仆人,父亲也就白白牺牲……
“这次机会可是我们拼尽全力得来的,以后公孙丕那头老狐狸不会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公孙原喉头发哽。
公孙谷颓然垂下肩,心中钝痛,此刻,他真是恨极了宋初一,恨她心思如此的歹毒,恨她将自己心底保存的最后一点傲骨都残忍践踏……
“大哥,说句公道话,宋怀瑾之前诓骗你两次,一次是为了自保,一次实是形势所逼。”公孙原将手里的竹简靠近油灯,将上面的自己烤成一片模糊焦黑,“不如连夜派人去查查这上面给的路径是不是真,倘若是真,我们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那吕谡……”公孙谷闭眼。虽然吕氏与他们家族一直对立,但那是因为两个家族都是赵国将门,属于君子竞争,就算眼下与他共同竞争大将军之位,他们还是保持着良好的友谊,甚至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原。”公孙谷声音喑哑。
公孙原见他这样,心中不忍,劝说的话却无法出口,“大哥……”
公孙谷起身,缓步往帐外走,“我不如你。”
公孙原薄唇抿成一线,看着兄长刹那间苍老似的背影,心头微震。他从小就敬佩兄长义薄云天,也一直以兄长为榜样,然而或许是心性原因,他总有些摒除不了的自私自利,在兄长的大义面前,他显得如此卑劣渺小……
此刻,那个一直敬仰的兄长却用这种苍白无力的口吻对他说:原,我不如你。
这世道,竟已容不下坦荡君子。
公孙原心中百味具杂。
他望着空荡荡的幕府门口陷入沉思,眼下义渠军只有五万左右的兵力,而且是连续作战,就算把他们驱逐到离石城下,对秦军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观宋怀瑾行事如此无情狠辣,想必杀个几万义渠军毫无负担……
可是真按照宋怀瑾的计谋行事,轻轻松松这灭了这几万人,赵军大捷,他们就是立下了大功!若是再趁机借刀杀人……
“军令司马!”公孙原扬声道。
“末将在!”
公孙原见人进来,起身冲他招了招手,待他近身,倾身耳语了几句。
“嗨!”军令司马低声应答,匆匆出去。
公孙原紧接着出了幕府,在军中找了一圈,最后在点兵台上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铜色铠甲融进夜色里,神色晦暗,无比压抑。
“我已经派人去查证,大哥可以有一晚时间考虑。”夜色茫茫里回荡着公孙原低叹,“不管大哥做什么决定,兄弟都绝无二话。”
“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大哥从来都不傻。”公孙谷望着他,眼眸里映着月光,明亮却空洞,“你若真如此想,就不会在我面前提起父亲,你明知道,那是是我触不得的伤口……”
公孙原蹙眉,并不过多解释,只道,“我承认自己从不是个磊落的大丈夫,但与大哥说的话,句句都发自肺腑。”
迫他攻戌城、谋吕谡性命是真,希望他继续磊落坦荡亦是真……
公孙原心中也很矛盾。倘若今日面临这种选择的是他自己也就没有这种矛盾了,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君子德行”束缚。
公孙谷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空洞的目光渐渐被某些情绪填满,不大的笑声却十分豁达。
第288章一箭双雕计
黎明前一刻的黑暗中,河东草原上微风徐徐,拨弄半人高的草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掩藏着其中哗啦啦的异动声。
这一队人马抵达戌城下时,城楼上陡然响起一声大吼,“有敌军偷袭!”
行踪败露,赵军不再隐藏,吕谡大喊一声,“杀——”
赵军从草丛中跃起,急速冲向北门。
紧接着,城墙上箭雨纷纷,裂帛之声划破长空。
随着第一缕阳光洒落大地,战鼓声大作,一场厮杀正式展开。
河西秦军营地。
宋初一在低呜的犀牛号角声音中醒来。她没有忙着起塌,闭眸似乎隐隐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厮杀呐喊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军令司马禀报,“国尉,赵军和义渠开战了!”
“嗯。”宋初一缓缓从榻上起来,披起衣服走到外室,“子庭将军知道此事了吧。”
“知道。”外面的人答道。
“忙你的去吧。”宋初一垂眸给自己倒了杯水,心中丝毫没有计谋成功的欢喜,她从来不择手段,却也从不会因此得意。
“子庭求见国尉。”帐外响起子庭洪亮的声音。
“将军请进。”宋初一道。
门口光线一亮,一袭玄色铠甲的高壮男子携着晨光大部走进来。
“将军请坐。”宋初一漱了口,抄手看向他。
子庭随意择了一个位置坐下,脸上不掩喜色。“赵国凌晨突袭义渠,已经打了小半个时辰,恐怕用不着我们动手,义渠就全军覆没了。这样最好。”
“是啊。”宋初一叹了一声。
子庭见她没有丝毫欣喜,不由奇怪,“国尉有所忧?”
“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子庭将军备战吧,魏国不会按兵不动。”宋初一道。
“善。”子庭看着宋初一平静的模样,总觉得她情绪有些低落,但既然她不愿意说,他也就不再追问,起身告辞去加紧备战。
宋初一站起来,回身看着后面一幅大地图。静静出神。
这一战持续时间不长,消息频频传来,到午时,谷寒冒着烈日返回。
宋初一黑眸沉沉,“怎么样?”
“得手了。而且是吕谡和公孙谷两人。”谷寒言简意赅的道。
这并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可真正听见消息,她还是闭上眼睛掩饰种种情绪,“说详细经过。”
“嗨!”谷寒看了宋初一一眼,心以为她对谋害了两名战将而心生不忍,但据实禀报是他的责任,“凌晨开战,赵军的确依照国尉的设想那样,派了吕谡率兵去打戌城。我们在义渠散布谣言煽动义渠军的情绪达到了预计作用,被围杀的义渠军绝境死战,全力针对赵军主将。”
这是两方兵力悬殊之下,弱势一方比较常会做动作之一,但通常情况下成功的几率并不高,然而义渠军中擅弓箭者众多。又加上有秦国黑卫拿强弩暗中推波助澜,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谷寒继续道,“两军厮杀惨烈,但谋吕谡性命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得手,后来我们终于抓住一个机会,不想,公孙谷突然而至,为吕谡挡下一箭……但吕谡也死了,一箭双雕。”
这件事,谷寒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强弩虽然力道比弓箭大几倍,但是以当时的距离,射死一个人都勉勉强强,绝对不可能一箭双雕!除非有人在射中之后再用力一捅,而那个人,不是吕谡就是公孙谷!
宋初一却很清楚,那是公孙谷拉着吕谡一起赴死了。他心中无法容忍阴谋害死吕谡,可是为了家族,为了那个大将军之位,机会摆在眼前,他没有选择。
所以,他以命抵命了。
谷寒抬眼看见宋初一的面容,心里将这几日宋初一吩咐他办的事情一一串联起来,恍然明白,吕谡和公孙谷之所以会死,都是眼前这个人一手造成。
一个简单却阴狠的计谋,谋杀吕谡,引公孙谷自己送上性命。
从一开始她要谋的就不是吕谡一个人的性命。
谷寒突然脊背发冷。
计谋的根本不在于多么精密巧妙,而是能够抓住本质加以利用,最高效的达到目的。宋初一便是如此,看透一个人所求,明明白白的抛出一个诱饵,愿者上钩。
这是一个公孙谷不会拒绝的机会。
“国尉……如何能确定公孙谷会自绝性命?”谷寒轻声问道。
“你会这样问,说明你不能理解公孙谷这种人。”宋初一苦笑。
她可以用很多方法,但偏偏择了一个最卑鄙的,就是要击溃公孙谷心中的支柱,告诉他,活在这世上不可能干干净净。
对于许多人来说,道德这种事情,一旦突破心里原本那跟线,以后就会越来越没有心理负担,而公孙谷恰恰不能跨越那根线。
其原因,都是因为有个公孙原!
倘若如今家族只有依靠公孙谷一个人支撑,也许再艰难他也能坚持挺过去,然而当他发觉自己的弟弟也许更适合担负起这个责任,一切便都不同了。
人就是这样,在面对自己不愿做的事情时,一旦有了退路,就会忠于自己的心。
宋初一未曾说出这些,倘若籍羽知道这些事情,必然能明白公孙谷的选择,因为他们是一类人。
一战落幕,义渠有不到三万人逃到离石城下,请求借道,却被秦军悉数射杀。
戌城这场战争,震动列国。原因无他,只因为赵国在这场并不大的战争中居然一下子陨落两名悍将!其中一名更是全军主将!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怪事。
大军不能一日无主,隔日赵候便任命公孙原为主将,统领大军。
宋初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看着血红残阳,喃喃道,“这也算求仁得仁吧!”
说罢,她又自嘲一笑,何必借此宽慰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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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回来我养你
次日,宋初一从河西到离石城。
正午阳光烈烈,宋初一看到城门口那个玄色铠甲的英武男子冲她笑,心慢慢软了下来。
“怀瑾。”赵倚楼驱马过来,弯身看向车中。
他歪着身子,浑身还有尚未消散的煞气,面上却是灿然的笑容,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的恰到好处。
“看什么,进来。”宋初一笑道。
赵倚楼翻身下马,拨开帘子,一入车内,浑身携带的炙热气息立刻使得空间逼仄起来。
“你跟着来,是因为担心我?”赵倚楼眸子明亮。
宋初一歪在几边,挑眉斜眼看着他,“你觉得我喜欢自虐吗?”
若不是因为他,她有必要拖着伤痛急吼吼的跑到河西?又不是离了她宋初一这场仗就打不赢
赵倚楼听出言外之意,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
“离石将军对你接管防守是否有异议?”宋初一问道。
“自然有,不过我不在乎。”赵倚楼道。
赵倚楼这番作态,在旁人眼里必然显得嚣张专横,然宋初一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离石守不守得住、官位高低、旁人的看法于他来说都无足轻重。
宋初一伸手弹了一下他光洁的脑门,没好气的道,“既为秦将就恪尽职守,你要是这么漫不经心,趁早回家来,我养着你,免得我一天到晚跟着你屁股后面给你收拾尾巴。”
赵倚楼不接这话。笑着转了话题,“你长途跋涉,伤口怎么样了?”
提到伤口这件事,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宋初一干咳了一声。“好了。”
赵倚楼探身抓住她的手。在他的动作很突兀,丝毫没有温存之感,但宋初一望着他通红的耳垂。没有像平常一样故意笑话他,而是反握住他的手。
赵倚楼嘴角噙上一抹笑意。
他们很少这样安静而温和相处,也未曾言动人的山盟海誓,可是此刻,平淡,却隽永。
河东离石与河西平原只有一河之隔,但风景大不相同。广袤的大地上,生长只有寸长的野草,天空高远,雄鹰盘旋,一派辽阔景象。
离石平地起城。两丈高的石墙显得尤为高大巍峨。
两人抵达营地,守城将领早已等候在营帐门口。
离石将军是韩虎,是河西将军子庭直属部下。虽有上下级的关系,但通常子庭并不会管离石的军务。
韩虎对这次赵倚楼顶替子庭之事颇为抵触,只不过他身为赢驷最信任的将领之一,最大的长处就是严格并且无条件的服从命令,否则绝不可能忍气吞声。
“末将韩虎见过国尉”
宋初一闻声看去,便见一名四十余岁的壮实汉子立在主帐前,一张黑糙的脸。两鬓斑白,五官不好看,但是刚毅的气质使他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
“韩将军免礼。”宋初一颌首。
韩虎目光从宋初一身上转到赵倚楼身上,未作停留的移开,“国尉请。”
一众人入了营帐,韩虎便令人将整理好的军务书简放到几上。“这是离石近五年的粮草辎重用度和将士升迁、降职、调度。”
这些是国尉管辖范畴。
宋初一点头,淡淡一笑,却是撇开政务不谈,闲话起了家常,“粗略一算,韩将军竟有十七年不曾归家了吧?”
韩虎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心中不禁怅然,“已有十七年零九个月了。”
他十四岁从军,参加过六场秦魏大规模的作战,十七岁做到千夫长,去了秦国与义渠之间戍边。秦与义渠小摩擦不断,却少有大战,那十几年间还能偶尔回咸阳。
后来秦国打下离石,几位大将相继过世,他便被秦孝公调到这里守城,新君即位之后又颇为看重他,因此辗转两处,历经两代君主,十七年间他从没有回过咸阳。用他自己的话说,娶了个婆娘,数数日子,这二十年加起来统共没睡到三个月,要不是嫡子是他在咸阳的那段时间怀上,还真不知道是不是的种。
两个月前听说,儿子喜得一子,他已经是做祖父的人了,可是他连自己儿子长的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别提孙子了。
种种惆怅从心头掠过,但韩虎乃是征战沙场三十余年,心神不是一般的坚定,只瞬息之间便收回了神思,微微蹙眉,正要说话,却闻宋初一道,“辛苦韩将军了。”
韩虎心里奇怪,国尉为何没头没尾的与他说这邪?
“诸位各司其职吧,我与韩将军有话说。”宋初一道。
众人齐齐应声,井然有序的退了出去。
赵倚楼亦起身离开。
“韩将军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将才,守得离石安全无虞,更是劳苦功高,不论将军以后打算解甲归田还是为国尽忠到底,大秦都不会怠慢将军一丝一毫。”宋初一直言不讳,“不过如今国土扩展,将才短缺,君上知子庭将军深明大义,韩将军素来稳健,又观赵将军是员猛将,打算历练一番,将来好用来控制巴蜀。”
一听此言,韩虎顿时有些羞愧,他眼看就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也没有争的心思,只是想到他一直很看好的子庭被人轻松替换,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的为大秦卖命,到头来却遭此薄待,心中觉得不愤,又有一代新人替旧人的悲凉,却未往别处去想。
“赵将军名为河西主将,实则是诸位将军的学生,秦楚的战事也逼在眼前,还望韩将军多多提点才是。”宋初一挥开大袖,施以重礼,“怀瑾代大秦拜谢将军了。”
宋初一找了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并且只言公,不言私,这是子庭对她的态度,她转脸便用在了他部下伸手。
韩虎连忙还礼,“国尉言重了末将必竭尽全力辅佐赵将军。”
一番话之后,韩虎的心结稍解,便道,“君上向来有识人之明,前次射杀义渠,末将便看出赵将军虽年纪轻轻,却天生将才。”
“此话怎讲?”宋初一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恭维之言。
“义渠军只有三万人马,且早已溃不成军,其惨状,连末将瞧见都不禁生出恻隐之心,赵将军却毫不犹豫的射杀,有为将者的杀伐果断。”韩虎道。
宋初一能想象出那种场景,对于征战沙场的将士来说,面对凶狠的敌人,一场恶仗下来,辛苦归辛苦,心里却丝毫没有负罪感,然而射杀投降求生的弱者则恰恰相反,下手轻松,却要狠心。
第290章你不可负我
赵国和义渠这一战落下帷幕之后,整军待发的魏国忽然偃旗息鼓,一是因为赵国连殒两员大将,对再进攻离石之事有所迟疑,再则,魏国怀疑此事是秦国阴谋,担忧自家军队是否陷入罗网而不自知。
魏国暂停下动作,暗中开始调查公孙谷和吕谡的死因,以及清理军队内部。
短短七八日的迟疑,给了秦军很充足的布防时间,也令秦国平复后方义渠动乱更加从容。
屋内焚着宁神香,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宋初一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卷竹简,垂眸细阅,谷寒跪坐在左上首静候。
这是从魏国传来的消息,如今公孙衍忙着搞合纵,身挂数国相印,多半时间不在大梁,田需已离魏,合纵之事闹的沸沸扬扬,魏国作为主谋国,权贵的注意力大都放在这上面,正好便宜了徐长宁。
徐长宁此人有个长处,便是擅于借题发挥。想当初他没有上佳论策时,尚且能够以言辞煽动人心,现在有了宋初一给的论策作为基础,更加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入魏之后行事十分便利,先是在魏国最大的博弈社里演说论策,隔了几天又到酒楼中论政,言辞不乏可圈可点之处。若是风平浪静之时,必然是万众瞩目,然而在合纵这场大风浪里,他这圈涟漪的风头被压下去许多。
不过,该留意的人还是留意到了。
魏王为了招揽人才,在各个较大的言论场所都有安插暗线,一旦有优秀的言论。很快便会被呈到宫中,先由郎中筛选,而后魏王过目。
这些言论混在一起,随意被分到左右郎中那里。而徐长宁的那份书简恰巧到了闵迟手中。
闵迟觉得,徐长宁就算没有经世之才,光凭着这份见解和策略便可知他并非寻常士人。于是系上红绸,呈于魏王案上。
左右郎中作为魏王最信任的贴身官员,有保举的权利,倘若发现有才学出众之人,便在其言论书简系上红绸,到时候魏王就会着重观阅。
宋初一知道自己的策论经了闵迟的手,并得到他的保举。心中竟然并不觉得高兴。
报复,本身就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谷寒见她放下竹简,便开口道,“魏王已封徐长宁为上大夫,尚未赐官职。他想问您,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宋初一未答话,摊开一卷空白竹简,笔下仿了徐长宁的笔迹,虽不算逼真,却也有五六分相似。
她与徐长宁之间的书信,从未指示过他该怎样行事。徐长宁缺少的是对大局和时机的掌控能力,人却不笨,一旦拿到宋初一所写的策论。他便能够揣摩出怎样行事。
徐长宁这种人无法胜任掌权者,却是个很好的执行者。
至于联络之中倘若宋初一有所补充,便会令黑卫口传。
宋初一搁下笔,待笔记晾干,卷上递给谷寒,“将这此卷秘密交予徐长宁。另传我话:不可操之过急,脚下站不稳就想一步登天,迟早会摔死。”
“嗨!”谷寒应道。
“嗯。”宋初一道。
正值午后,炙热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宋初一撑着扶手起身,去内室的竹榻上午睡。
外面连蝉鸣声都断断续续,宋初一看着外面那株枝干遒劲的老树,眼皮沉重。
不知多久,有丝丝凉意飘到脸上,她尚未睁眼,便感觉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她眼上,紧接着,她嗅到了那人衣袍上清淡的皂角味。
“下雨了。”醇厚的声音带着笑意。
宋初一身子微僵。
那人松开手,拍拍她的大腿,“别闹,快起来,我在后山挖到奇兰,去看看。”
宋初一没有睁眼,却顺着记忆里的话语道,“你就不怕我再给你弄死。”
“你敢!”那人道。
宋初一缓缓睁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灰色广袖,鬓发整齐,干净清爽,眉清目朗,温和如春末夏初的阳光,温暖却不热烈。
微风吹起天青色的薄纱帐,几点雨丝落在她脸上。
宋初一歪头,便瞧见窗外有几株枝叶繁茂的梅子树,油绿的叶子中间,鸡蛋大小的青梅沾着晶莹的水珠,嫩的可爱。
“睡糊涂了?”他笑着用厚实的手掌柔柔她的头发。
“闵子缓。”宋初一喊了一声,突然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迅速蔓延。
“嗯。”闵迟闷哼一声。
宋初一这一口是下了狠劲,险些生生将他手背扯下一块肉来,但终究又松口,嫌弃的将他的手丢到一旁。
“做噩梦了?”他紧绷的声音中,能感觉到此刻正在忍受疼痛。
宋初一转眼,看见他扯出帕子将伤口缠上。
他看了她一眼,握了她的手,温声道,“别怕,带你去摘青梅。”
宋初一眼中发烫。
闵子缓,如果一切都抵不过你心中的谋字,开始又何必如此待我!
她正出神,人已经被闵迟背了起来。
“今日这是怎么了?别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了吧!”闵迟微微侧脸问她。
他们靠的很近,她的鼻子已经顶在他的鬓发上,能嗅到淡淡安神香味。
像他们这些平日惯于费神的人,常常会失眠,闵迟更是每晚不点安神香不能入眠。
外面雨渐大,闵迟一手托着她一手撑着伞走入雨幕中,耳边顿时被雨击打雨伞的嘭嘭声充满。
“别生气了。”闵迟温声道,“下回你再弄死多少兰花我都不数落。”
宋初一盯着他鬓边渗出的汗水闷不吭声,默默将下颚抵在他厚实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一做,她便听见闵迟爽朗的笑声。
不需要说太多,只需要细微的动作,闵迟就能分辨她的情绪。也正因为如此,后来才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利用她吧。
宋初一不敢说自己有多聪明睿智,但至少于乱世之中全身而退不成问题,更何况,她在阳城呆了那么多年,早已经准备种种后路,那等情形下除了她不设防的人,没有人能够将她逼入绝境……
“放我下来。”宋初一看着云雾飘渺的半山,忽而道。
闵迟脚步顿下,依言将她放下,抬头看看崎岖的山路,“马上就到了,我前几日酿了几坛酒埋在那里了,虽没有你酿的好,却是新酒,我们……”
宋初一蹙眉,“伞给我。”
闵迟见她神色异样,微楞了一下,还是将伞递在她手中。
宋初一目光掠过那手上绢白帕子上渗出的血红,转身往山下去。
大雨陡然将闵迟浑身淋湿,呆怔的看着苍茫雨雾里,那瘦长的身影撑着黎色的伞离渐渐远离,那样决绝,他心里忽然慌了起来,“初一!”
山风刮过,雨吹进伞中,打湿宋初一的袍子。她索性松手,让伞随风而去,下山的脚步更快。衣袍大袖飘扬,果决而洒然,然她却觉得喉头却发堵。
“怀瑾!怀瑾!你快醒醒!”
赵倚楼的声音猛然闯入耳中,宋初一一个激灵,顿时有几分清醒。
她睁开眼睛,看见赵倚楼俊颜上满是焦急,还有他手中沾满血的帕子。
“你怎么了?”赵倚楼不安的问道。
“无事。”宋初一声音喑哑,缓了一下才稍微好些,见赵倚楼眼底发红,呲牙摸了摸嘴道,“怕是咬了破了皮。”
“咬破皮不可能有这么多血!”赵倚楼将帕子丢在她面前,转身让医者给她看看。
医者细细观了宋初一的面色,又把了半晌脉,才缓缓道,“国尉只是体虚火旺,下官先去拿方子给国尉调理调理。”
“快去。”赵倚楼道。
“喏。”医者躬身退出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赵倚楼问道。
宋初一坐起身,一阵风来,带来几点凉意,她转头看了看,“下雨了。”
赵倚楼只拧眉盯着她,并不接话。
他方才进来时瞧见宋初一脸色不好,便焚了些安神香,谁知丝毫没有起到作用,她脸色越来越差,开始说胡话,最后竟然吐起血来。
赵倚楼不懂那梦话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她心里肯定藏着事,并且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直到今日,他才了解,宋初一看起来洒脱的有些凉薄,其实只是心思藏的极深罢了。
宋初一回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有个人,我认识他十四年,我们一直很要好,但他背叛了我。”
赵倚楼并未深究这句话,只以为是宋初一从小的青梅竹马,不禁把她揽入怀中,咬牙道,“忘了他,你说过二十年后和我一起归隐,你不能食言。”
“嗯。”宋初一靠在他胸口,又有些倦意。
“我什么都没有,只等与你一起携手入土,你不可负我,怀瑾。”赵倚楼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
“好。”宋初一认真应道。
如果真是洒脱,就不会处心积虑的报复,如果真是释怀,就不会有恨……宋初一不觉得自己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但对待这件事情,她终究不能原谅。
只是随着一步步逼近目的,她居然又想起那些过往来,为什么……
第291章似相识的剑
十四年的光阴,宋初一从少女到死亡,短暂的生命里,闵迟是唯一的男人。
他为了她的才华抱负,三十未娶,甘愿没有子嗣,两人相互扶持,是携手笑看风云的同僚,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是十四年生死相依的至亲,是心意互通的恋人……
宋初一环着赵倚楼的手臂微微收紧。她和闵迟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欲念,仅有一些十分自然的亲近动作而已,不像和赵倚楼在一起一样,总想着伸手在他身上摸两把。
想必闵迟也和她一样吧……
宋初一道,“曾经有段时日,我谋事的心已经淡了,可惜经历过某些事情之后,才觉得要认认真真的活,不辜负上苍赐予的一切。”
赵倚楼哼声道,“就从来没见你认真过!”
“好生说话!”宋初一扬手拍了他一下,“我好不容易感慨一回。”
“行,那你感慨。”赵倚楼松开手看着她道。
“小王八犊子!”宋初一踢了他一脚。
“别动。”赵倚楼抓住她,取了帕子给她抹了抹脸,“一脸的血,等回咸阳,我便卸职去寻扁鹊,请他给你仔细调养一番。”
“你卸职?君上怕是不会放你。”宋初一道。
对于赢驷来说,不论赵倚楼是白身还是入仕,只要在秦国,只要与宋初一有感情,都是一样可以利用,可以任由拿捏,与其手无寸铁不如握住些兵权,真到了君臣对峙的时候还能掌握几分主动权。
赵倚楼眸色一凛,冷声问道,“他猜忌你?”
宋初一挑眉看向他,唇边泛起浅浅笑意,“小心肝真是越来越敏锐了,不过,只是预防万一而已。我如今在秦国。一无深厚根基,二为握住命脉实权,别人有什么理由猜忌?可是你要知道,我与张子不同,我若想做成事情光凭一己之力可不行,若无意外。将来根基在秦国会越扎越深,手里的权利也会越来越大。倘若今生不遇见你也就罢了,就算功成身死亦有何惧?现在……得为将来的万一留个退路。”
听闻这番话,赵倚楼也不计较“小心肝”的称呼。欢喜道,“都听你的。”
通常宋初一有什么谋划也不会明白与他说,然而他也许不能帮上忙,却很想了解……这是个很好的开端。
“将军!国尉!”外面雷吼一般。
赵倚楼朗声道,“说!”
“韩虎求见!”
“你身子不好,先休息着,我去见见他。”赵倚楼正要出去。却被宋初一一把拽住。
他回身便听见宋初一道,“韩将军请堂中相候片刻。”
赵倚楼横眉瞪着她。
宋初一起身理了理衣襟,取了外袍穿上,戏谑道,“论爵位我比你高两级,论官职我比你高两级,论私情,你方才已经决定什么都听我的,所以。赵将军请无条件服从命令,不要做那犯上食言的王八蛋。”
赵倚楼看着宋初一缓步走出去,咬牙一拳捶在竹榻上,一拳落下,只闻喀喳一声,竹榻轰然散落在地。赵倚楼顿了一下,用脚将竹片往一起堆了堆,扯了布盖上,随后大步走了出去。
他到正堂时。便听宋初一道。“如此布防太弱,魏军十三万人马。加上赵国大军,倘若他们全力猛攻,怕是连一天都坚持不到。”
“赵国当真会受魏国驱使攻城?”韩虎问道。
“九成。”宋初一道,“赵国几个月前被齐、魏瓜分了六百里土地,六百里是多大?几乎赶上赵国国土的三分之一了,大厦将倾,魏国用退还三百里土地做饵,赵国焉能不从?且我暗中使人查过,赵国这次出兵,燕、韩、魏都资助了军饷。”
韩虎骂道,“真是他娘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作为盟国,资助粮饷是在情理之中,但这三国也没安什么好心,坐山观虎斗,给弱势的一方添添势使这场仗打的持久一些,等两虎俱伤,何乐而不为?
“赵将军以为该怎样布防?”韩虎并未越俎代庖。
赵倚楼垂眸看着韩虎的布防图,沉吟片刻,道,“韩将军的布防十分严密,再添一倍兵力即可。”
韩虎面色微松,仿佛松了口气一般,心中对赵倚楼更添几分欣赏,当即道,“末将这就去办。”
赵、魏兵力再多,受地形限制也不可能一窝蜂的压上来,而离石城守军过多也容易窝住兵力,再添一倍不多不少。
韩虎是用兵的老手,有他辅助赵倚楼不会有问题,宋初一把利害说明便不再插手管这些琐事。
韩虎起身,迟疑了一下,将心中忧虑说出来,“国尉,赵、魏两国兵力如此之多,我军后方除了河西守军再没有别的援兵,倘若他们持续攻打离石……”
虽然明知道赵、魏大军粮草辎重消耗巨大,以两国国力,尤其是赵国,不可能打持久战,但还是忍不住担忧。方才听宋初一说其他盟国资助赵国粮饷,这种忧虑更甚。
“此战何时休,全要看左丞相如何行事了。”宋初一斩钉截铁的道,“韩将军放心,左丞相必能击散合纵!”
“是。”韩虎只知领兵作战,很少关心士人之流,因此也不了解张仪有多大能耐,可见宋初一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禁眉头渐松,冲她和赵倚楼施礼,“末将告退。”
暮雨潇潇下。
院子里点上了灯笼,整个屋内都充斥着药味。
宋初一端着比脸小不了多少的药碗一饮而尽。她接过卫士手里的药碗漱口后,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独自对着一堆竹简愣神半晌,才起身打开窗子。一阵凉风吹来,光线在一阵忽明忽灭之后熄灭,屋内陡然陷入黑暗。
她正欲开口,耳朵捕捉到些微撕裂空气的声音,又快又利。
宋初一失明的那段时间练就了敏锐的听觉,当下不及多想,猛的弯下身。
身后砰的一声,似是刀剑砍在窗棂上。
“谷京!”宋初一伺机大吼一声。
紧接着,身后寒光微闪,一剑已经袭向宋初一的背心。
第292章这事办差了
那剑刃已经触及宋初一的衣袍,却猛然被一柄巨剑削落,来人顺势欺身上前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衣领,巨剑一反手,以柄作拳,嘭的一声闷响,宋初一甚至能听见骨骼断裂的咔嚓声。
动作迅猛至极,转眼之间已将偷袭之人制服。
“怀瑾,你受伤没有?”
却是赵倚楼。
“没有。”宋初一道。
此时门被人撞开,以谷京为首的十余人冲了进来。
“将军?”黑暗中看不起人的模样,但巨苍这种剑不是人人都能挥的动。
赵倚楼陡然暴怒,“你们这群王八蛋,耳朵都聋了!身为黑卫,连国尉都护不住,以死谢罪都嫌丢人!”
众人都习惯了赵倚楼孤僻不爱理人,这般雷霆之怒,竟将一干人唬的大气不敢喘。
牛油灯缓缓亮起。
宋初一合上火折子,冲他道,“大半夜的嚷嚷什么呀,我瞧瞧这是哪里来的刺客。”
微弱的灯火下,能看清一个身量娇小的黑衣人静静瘫倒在地,也不知死活。
赵倚楼缓了怒气,用剑挑下那人的面巾,“是个女人。”
宋初一顿下握住她的脉,还隐约能感觉到搏动,“去叫医者来,把她救活。”
“嗨!”一名黑卫应声而去。
“谷京,你可觉得此女身形熟悉?”宋初一总觉得今日的行刺方式与上回在蜀国遭袭很像,一样挑选雨夜熄灭灯火后行刺,夜视能力到这种程度的刺客并不多见。
在蜀国时并未看见刺客的面容,宋初一只能靠猜测。
“这……”谷京刚刚被赵倚楼训斥一顿,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看女人身形前凸后翘,没有多大分别。
他对女人的分辨能力,仅有老少、高矮、胖瘦之别。
宋初一看着他一脸为难,叹了口气道,“罢了,等救醒了再好生询问。”
“属下失职。请国尉降罪!”谷京单膝跪地。
他身后的黑卫立即随之半跪下来。
宋初一坐下来。拨了拨灯芯,“是有罪,先记着吧,回咸阳自己去领刑。”
谷京偷偷看了宋初一一眼,她很是温和的样子,似乎并未动怒。但如此处置真是一点也未容情。去黑卫内部领刑,处罚要重的多,而且并非简单的打板子了事,全是一些极为折磨人却不伤身子的刑罚。
“嗨!”谷京应道。
今夜值守的黑卫一个也没能逃掉。齐声随着道,“嗨!”
医者匆匆赶来对地上的刺客施救。
宋初一看了一会儿,见赵倚楼还在,不由问了一句,“你不忙?”
“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赵倚楼道。
谷京恨不能刨个坑把自己埋了,敢情他们犯了回错就都不是人了啊!
宋初一道,“你去忙你的。四周大军驻扎,岂能任由人来去?这女刺客能进来还不是四周防护不行!”
赵倚楼颌首赞同,“你自己好好保重身子,早些歇息。”
谷寒见赵倚楼出去,这才松了口气,再回想起自己堂堂一个近而立之年的汉子,竟然怕个毛头小子,心里顿时有些瞧不起自己。
“赵将军直言直语,不必介怀。”宋初一道。
谷京赞叹道。“国尉真是圣人,总能猜中属下心里想什么。”
宋初一哈哈笑道,“你不都脸上写着的吗?”
“国尉。”医者这时才起身,“这位姑娘伤势过重,左胸下断了两根骨头,正是要害处,估摸着是活不长了。”
宋初一仔细瞧瞧那女子小巧苍白的脸,“嘶,下手真狠。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这话自然是调侃。赵倚楼手里有剑却用拳,显然也知道得留下这刺客活口以便逼供。但因痛恨其险些刺杀宋初一得手,下手不免重了些。
“能救醒吗?”宋初一问。
“只能勉强一试。”医者躬身答道。
宋初一微微抬手,请他开始。
“好端端一个小女子,非做什么刺客,真是咄咄怪事。”谷京嘀咕道。
“早在吴越之战时就有女刺客,这个有何奇怪。”宋初一道。
谷京想了半晌,道,“国尉说的女刺客是谁?属下咋没听说过?”
宋初一笑道,“西施。”
“她可没刺杀过谁!”谷京不解道。
“美人以花容月貌为剑,暗杀吴国,算不算刺客?”宋初一问道。
谷京点点头,“不仅是刺客,还是举世无双的大刺客。”
即使在礼乐崩坏的情形,也极少有人愿意做刺客,但有一种刺客是为国效命,不是以行刺为生,而是像死士一样。
这名女子虽然被赵倚楼瞬间击倒,但能在离石城戒严的情形下混入城中并且找到宋初一所在,也着实是个不简单的,可能,她擅长的不是刺杀,而是像谷寒那样打探情报。
只是……一个过来打探情报的斥候,怎么对她动起手了?
宋初一理不出头绪,就暂时搁置,取了公文竹简来看。
在医者的救治之下,那名女子悠悠转醒。
谷京见她睁眼,忙道,“国尉,醒了。”
宋初一放下竹简,起身走到女子身旁。
那女子一见宋初一,血红的双眼便死死瞪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魏国的斥候?”宋初一蹲下身,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有种杀了我!”女子嫌弃的别开脸,声音虚弱,却十分冷硬。
宋初一则截然相反,淡然柔和,“你既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杀你是必须的,但我觉得你对我十分痛恨的模样,所以令医者将你救醒,想着你虽杀不死我,但骂几句或许也会走的痛快一些……我一直这么善解人意,不用感激。”
女子仿佛被她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刺激到,又似乎十分痛恨她的话,咬牙切齿道,“要不是因为你,我几位兄长也不会白白牺牲!你这等冷血之人不会有好下场!我睁着眼,我一直睁着眼看你不得好死!”
“死士,头颅挂在腰带上,浑身视死如归的气势,难得有你这么冲动的。”宋初一笑笑,席地坐在她身边,笑吟吟的道,“让我猜猜啊,难道是魏国有人派你来打探消息,结果你因一己私恨动手刺杀我?”
宋初一满脸遗憾的摇头,“哎哟哟,你这事儿可真是办差了,倘若你真打探到有用消息传回去,赵魏大军攻下离石,我少不了要马革裹尸,你说现在你躺在这里,真是亏得慌啊!”
第293章不期遇故人
女刺客脸色惨白,眼眸里的光彩渐渐消失。
宋初一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自己蒙对了。如果魏国那边真派刺客来杀她,又岂能这么草率?所以她才揣测此女寻的是私仇。
“你根本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潜入离石,还有帮凶吧?”宋初一不紧不慢的道。
女刺客身受重伤,又被她几句话气的怒火攻心,虽然紧紧抿唇,但依旧有血从嘴角溢出。
宋初一抄手垂眸望着她,忽然道,“你若能走的动,就走吧。”
“呸!”女刺客吐出一口血,冷冷道,“别想着利用我诈出什么消息,我既无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初一笑道,“既然是魏国刺客,我琢磨着也就是当初跟着闵迟的那一批了,你恨我诛杀了与你一伙的其他刺客,为他们报仇?若真是如此,你将情义看的比性命还重,倒是可敬。如何称呼?”
女刺客盯着她素淡而平和的面容,咬牙切齿,“你不配知道!”
宋初一站起身来,抽出谷京身上的佩剑,抵住女刺客细白的颈,平静的语气难得让人感觉到一丝真诚,“我成全你。”
女刺客闭眼就死,细长的睫毛上盈着水汽。
这一剑没有任何悬念,谷京却不知怎的,看见宋初一敛去笑意的脸和那女子苍白的面容,心头竟有些紧张。
剑刃锋利无比,寒光乍闪,没有半分迟疑。悄无声息的取了一条性命。
宋初一转身把剑递给谷京,沉声道,“好生安葬。”
“嗨!”谷京令人将尸体处理掉,掏出帕子将剑上的血擦拭干净。
“等等!”宋初一站在门前。见两名黑卫准备将尸体抬出去,又嘱咐了一句,“秘密安葬。”
“嗨!”
“谷京!”宋初一转身。
谷京连忙收了剑。上前待命。
宋初一低声道,“放出消息,有一女刺客行刺国尉,已被活捉。找个身量娇小的卫士,仿了女刺客那身衣物看押起来,埋伏诱其同伙。另外让谷寒带黑卫暗中巡查布防。”
“嗨!”谷京领命出去。
宋初一倚靠在窗棂上观夜雨,身后一名黑卫在清理血迹。
因做了那个关于闵迟的梦。她心情一直不太好。纵是如此,她的思绪从未乱过,目的也从未动摇分毫,只是十四年的感情,朝夕相处。比与庄子在一处的时间还多,她岂能从心里摘除的干干净净?
“国尉。”谷寒进来。
宋初一旋首,看见他身上已经湿透,发髻微乱,“魏军攻城了?”
谷寒道,“尚未,发现城楼上有百名士兵被暗杀,想必潜入离石的人不少。”
“以离石这种布防,你认为多少人能够悄无声息的暗杀百余士兵。”宋初一敛神问道。
谷寒道,“至少十五名高手,属下方才查看了尸体,死亡相距的时间不长,大约在半个时辰以前。”
宋初一并不吃惊,女刺客那种身手在赵倚楼手下连一招都没有过,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潜入防备森严的离石?
从女刺客那里。她得到了能得到的所有消息。
“上次我没有留意闵迟那边的护卫折损多少,蜀王动用了守城军队,想必那帮人所剩无几。”宋初一道。
谷寒道,“是,这次尸体上的伤口都是一剑封喉,下手之狠辣,绝非普通刺客可以相比,看来是专门行刺客营生的。”
“魏王那个老流氓,养些刺客不足为奇,赵将军和韩将军知道了吧?”宋初一道。
谷寒道,“两位将军正在调整布防,调遣了斥候追查凶手,不过……属下以为,追查不过徒劳而已。”
专门吃刺客这口饭的人,不仅擅长暗杀,更擅长隐藏行踪,一般的斥候根本不顶用。
宋初一明白谷寒的意思,“派十名黑卫斥候相助。”
“嗨!”谷寒等的就是这句话。黑卫是君上直辖,国尉负责供应黑卫的运作,也可以部分调动,除此之外任何人没有君上手谕都不得动用黑卫,黑卫更不可以擅自行动。
夜雨靡靡,离石城如往常一样寂静,只是巡防的军队比平时多了一倍。
谷寒接替了谷京的工作,令他返回贴身保护宋初一。
这一夜过的格外漫长,宋初一躺在榻上辗转到半夜才入睡。
梦又来袭。
那夜,大雪纷扬的城头上,她服毒自尽。闵迟一衫烟灰色的袍服,黑色大氅,战火中的眉目清晰,仿佛伸手就能实实在在的触到。
宋初一梦到自己用尽全部力气捅了他一刀,烽火连天中,双双归去。
“国尉!”外面,谷京急急拍门。
宋初一惊醒,缓了缓道,“进来。”
谷京推门大步走进来,站在帐外拱手道,“魏军攻城!”
“哦。”宋初一缓缓从榻上爬起,摸到外袍披在身上,胡乱拢上发髻,挑了帘子出去。
谷京见她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大声道,“魏军攻城!”
宋初一正倒水的手一抖,撒了满几的水。她“啪”的一声将杯子搁在几上,在外袍衣袖上一边擦手一边扭头瞪着他道,“坐!”
谷京讪讪寻了个席子跪坐下来。
“昨晚的事情怎么样?”宋初一重新倒了一杯水。
“昨晚守了一夜,并没有人来救她。”谷京道。
宋初一漱口之后,令人上了壶热茶,思虑半晌才道,“继续守着,尽量活捉。”
“国尉怎么肯定那拨人还有其他生者?毕竟当初蜀王动用了几万人,指不定护着闵子缓全都折在蜀地了。”谷京以己推人,倘若四十名黑卫遭到大军围攻。能把所护之人安全送离危险已经很难了。
“猜测而已,这名女刺客看起来更像斥候,武力不足以护着闵迟从蜀中逃出不说,感情用事。心性急躁,且对我恨之入骨,就算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若是没有人约束着她,她当初在蜀中恐怕就会冒险来杀我。”宋初一抿了一口水,继续道,“那拨人又不像是闵迟养在身边的护卫,所以我琢磨,除了闵迟和这女刺客,至少还有一人活着。”
谷京满脸钦佩。“国尉真神了。”
宋初一恍若未闻,叹道,“就算被我猜中,也未必能引人前来,她这种傻子不多啊!”
话虽这么说。但她语气里没有一点轻视的意思。她一贯冷静,就算报仇也不会选择自寻死路的办法,但她尊重这样的人。
这女子能成为刺客或斥候,就说明是个有本事的,又怎能不知道这样做是最蠢笨的法子?单枪匹马的杀来,纯属心性使然罢!
“关注战事,有变来报!”宋初一道。
“嗨!”谷京领命。
时间尚早,宋初一穿上衣袍,带两名黑卫在院子周围走走。
天色熹微。四下空无一人,她捡着石板路走,两旁要么就是低矮的灌木,要么就是高大的白桦,几株梅子树在其中分外显眼。
宋初一走近,瞧见上稀稀拉拉的挂了几颗干瘪青梅。随手摘了几颗。
“这梅子最是酸涩,小娃娃若是喜欢,老朽倒知道有几株好的。”
灌木丛里乍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宋初一身后黑卫按剑戒备。
“老伯?”宋初一唤道。
草丛里窸窸窣窣,钻出个人来,一身葛布袍服,白须过胸,长眉下垂几乎与胡须融为一起,分明是个耄耋老人,若非浑身凌乱,倒像个仙者!
宋初一未及看清他的长相,便连忙行礼,“见过前辈。”
尊老爱幼,不管官职多高,哪怕是一国之君,见到如此高寿老者都要行个礼。
“免礼免礼。”老者笑呵呵的道。
宋初一抬头,看清他的模样之后不禁愕然,“鬼谷子前辈!”
“咦,你这小娃娃,认识我呀?”鬼谷子凑近仔细端详宋初一的面容,想了半晌,->小说下栽+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自语道,“难道我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前辈自是好记性,晚辈只是偶然见过您,您不识得晚辈。晚辈宋初一,字怀瑾。”宋初一再行一礼,她以前就挺喜欢这老叟,此刻的不期而遇将她心头阴霾驱散干净。
鬼谷子会奇术,初观宋初一面相奇特,正欲深究,便被她面上欣喜的笑容转移的注意力,那般熙和的模样,令他心里生出几分熟稔,“少哄我,我现在连自己徒弟都认不全。”
宋初一笑道,“前辈的学生之多如天下桃李一般多,谁能分得清桃子和桃子的区别呢!”
“生的一张巧嘴,甚合老朽心意。”鬼谷子顿了一下,恍然道,“想起来了,你是庄子的小徒弟!”
“劳晚辈记挂。”宋初一有些意外,她记得这老叟记性出了名的差,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敢在外面堂而皇之的冒充他徒弟。
鬼谷子乐呵呵的道,“老朽最近也收了个小徒弟,才十来岁,叫苏秦,长得比你好看。”
宋初一扁扁嘴,“难为您还记得自己收了个徒弟。”
“我们鬼谷一门,个个比你们道门长得好。”鬼谷子自豪道。
鬼谷子说的“长得好”并非是指长得俊俏,而是面相里有奇特之处。
宋初一得意道,“晚辈长得一般,但晚辈媳妇面向好,又俊,这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
“那老朽抽空可要瞧瞧。”鬼谷子说着,吧嗒了一下干瘪的嘴道,“走走走,老朽知道附近哪里有大个儿的青梅,既然都相识,就先问你借点酒,你回头随便找我哪个徒弟还上。”
鬼谷子耄耋年纪,却步履生风。
宋初一忙跟了上去,“前辈,您怎会在此处?要去往何处?”
第294章鬼谷子解惑
“老朽与魏道子一道出来云游,半月前便至此处,明日就前往云梦大泽。”鬼谷子道。
宋初一脚步微顿,她记得很清楚,鬼谷子到云梦大泽不久便病故了。
“从此处去云梦大泽路途遥远,前辈去那里做甚?”宋初一疾步跟上去。
云梦大泽,又称云梦泽,大部分在楚国境内,是上古存留的湖泊群,以江(长江)为界,九百里之广,烟波浩瀚,渺渺茫茫,其中美景终其一生也难观遍。
鬼谷子边走边道,“老朽为寻平定战乱之法穷极一生,然则天道之长,不见其始终,八十年太短,不争朝夕了。”他说着,扭头笑道,“世间战火燎原,老朽欲入云梦深处,寻永世清静。”
宋初一心头一紧,原来他早就估算自己时日不多了。
生死之事真平淡,唯憾不能亲眼见天下太平!宋初一颇为感慨,不由宽慰道,“四海归一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前辈这八十年去了,世上总有无数个八十年追随前辈的步伐,与天道同长!”
“你这小娃娃,说话总能说到人心坎里去。”鬼谷子笑的十分畅快。
眼看前面有一条横沟,宋初一扶着他,笑言,“再说前辈的八十年,抵得上旁人八百年了。”
鬼谷子长于持身养性和纵横术、精通兵法、武术、奇门八卦,著有《鬼谷子》兵书十四篇传世,不仅如此,其门下弟子个个出类拔萃。或是一代贤者,或有运兵之能,或是一代侠客,或能窥天机。或有匡世之才……
说他影响了一个时代也不为过。
“拍马屁的一把好手,难为子休(庄子字)受得了你。到了!”鬼谷子道。
林子里还有薄薄的雾气,五六株梅子树依偎而生。茂盛的枝叶间三三两两的挂着圆溜溜的青梅,数目虽不多,但个个饱满,比方才的那株的确强许多。
“时下的新酒配以青梅,消暑正佳。”宋初一亲自动手捡着饱满的摘了十来个,请鬼谷子一同回去饮酒。
简单用完早膳,清晨日头正好。宋初一便令人在院子中的老树下摆了席榻、酒炉,洗了梅子,赤足而坐,煮酒闲话去了。
城头厮杀声连天,院内一隅安静。
鬼谷子知宋初一是秦国国尉。遂打趣她道,“你这娃娃心宽的很,还有闲情与我这老叟说些不打紧的话。”
宋初一哈哈笑道,“前辈说笑了,哪有人心是一马平川的,要是那样倒好了,情来情去,不留半分不爽快。”
听到这话,鬼谷子才又想起来仔细看她面相。半晌才道,“方才说你生的不好,倒是老朽看走眼了,是个好模样!奇峻。”
“前辈吉言,晚辈心安。”宋初一拱手道。
鬼谷子颌首,顺着她前一句话道。“人心曲曲折折才有趣味,就算你师父那般洒脱自在,心里也有旮旯,你学他便是了,既放不下就不需放下,捡着痛快的活法儿。”
“晚辈想请教一事。”宋初一给他了一盏酒。
鬼谷子端了酒,“且说。”
“晚辈有一梦,梦里真真切切……”宋初一将她重生之事说成梦境,细细与鬼谷子说明。
听完之后,鬼谷子放下酒盏,沉默片刻,竟是忽而朝宋初一拱手行了个礼。
“万万不可,前辈折煞我也。”宋初一忙的伸手将他扶起。
“老朽浸淫奇术六十载,也尝窥探天机。推演至今,私以为世间有数方,与方内镜像相存,或有细微之处不同,然殊途而同归。子休作《大宗师》曾言‘彼游方之外者也’,所谓‘方外’不外如是。”鬼谷子难掩激动,眼中有泪闪动,“这些推演从无实据,你一场大梦,竟解我毕生疑惑,老朽瞑目了!”
他说,这世上有许多个不同的空间,每一个空间称为一方,彼此之间相互关联,像镜相一样的存在,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某些地方不同,但殊途同归。
宋初一喃喃道,“同归……”
根据鬼谷子的话来看,这许多方世界里都存在着一个宋初一,她们的一切和自己休戚相关,可能性情、家世等等有所区别,但大致的命运走向相同。
离石城前,魏国大军如暗红色的潮水一般逼近,箭镞如密密压压的黄蜂,所过之处惨叫声声,不断有人倒下。
离石城远处有数坐连绵的矮坡,阻住部分魏军,即便如此,秦军城头上的兵力也有些不抵。不是秦军无人,而是纵然有人也不能将城头上堆满,使得弓箭手和强弩手无法发挥。
替补军队随时准备,一旦有人倒下,立刻便补上。
不出两刻,城墙便被鲜血浸染,阳光下透着烈烈的鲜红。两边战鼓擂的犹如旱雷,和着马蹄声,震的大地剧烈颤动。
犀牛号角低沉而肃杀,与战鼓声此起彼伏,激起斗志。
赵倚楼垂眸看着下面杀不尽的魏军,神色冷然。
这一场战争,显然才刚刚开始。
“看魏军的攻势,分明不打算长久作战。”韩虎隐有些担忧,离石城守军再多,也躲不过魏、赵几十万大军,“方才斥候来报,赵军驻扎在外十二里,想必魏军一旦退下,赵军就会攻来,如此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河西还有大军,不过离石一旦失守,就相当于大桥一半落入了魏国手中,于秦来说,虽不是致命,但被堵住一条东出之路,于长远来说后患无穷。
赵倚楼未做声,现在兵力悬殊之大,主动出击显然并不现实,以眼下情形,除了死守等张仪破局之外,怕是再无良策。
半晌,他开口道,“死守。”
“嗨!”韩虎应道。
从清晨到午后,魏军的第一次攻击才退去。从始至终,魏军都没有能靠近城墙,然而未及傍晚,魏军又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起初离石守军尚且能够应付,连续三天下来,在赵、魏两国大军几乎不停歇的轮番的攻击下,渐渐开始力有不逮。
宋初一案头的战报堆积如山,她私下令黑卫送鬼谷子出城,开始集中精力处理正事。
一上午,她将案上堆积的竹简全部细细看完。
在一旁待命的谷寒见她歇息,忍不住轻声道,“国尉,如此下去,情形不妙。”
宋初一道,“本就是一场硬仗,死守是最好的法子。”
纵然河西的兵力不少,但如何比得上赵魏盟军之众?正面交锋不是明智之举,反而离石占据险要,以少数兵力便可抵挡大军,只要守得离石固若金汤,盟军坚持不了多久。
“大梁那边有消息吗?”宋初一道。
“没有,战事吃紧,斥候无法通行。”谷寒道。
宋初一手指轻轻敲着案边,“咸阳呢?”
谷寒微微躬身,“义渠进犯,大将军试用了国尉练的新兵,尚无胜负消息传来。”
宋初一手指顿住,转身问他,“左丞相那里也没有消息吗?”
“最后一次传来消息是五日前,国尉已经看过,丞相抵达齐国,其他并无消息。”谷寒道。
宋初一点头,“丞相的消息是重中之重,就算千难万险,也必须得给我送进来!另外告诉几位将军,坚守离石二十日,我便有法子退盟军。”
谷寒面色一喜,拱手道,“嗨!国尉放心,绝不误事!”
死守半个多月,恐怕也是十分惨烈,但心里有个底就能轻松许多也更有干劲。
离石和函谷关同属险要,函谷关那等险峻之处,只要有兵力足够,恐怕再多人马也难以攻下,但相较之下,离石的地势就平缓许多,若是大军压来,守城不易。
离石战事持续十日,盟军三度逼近护城墙,都被秦军击退。秦军之中,人人都有个信念——只要二十就是胜利!
短短时间里,列国风云变幻莫测。
楚国态度依旧暧昧不清,且隐隐有动兵向巴蜀的意思。其余合纵四国互尊为王,张仪离开齐国,尚未入楚,便秘密潜人奔赴中山国,撺掇中山君主加入合纵,与其他四国一起称王。
对于合纵来说,力量多多益善,但一个芝麻大点的地方,也妄想称王,实在滑天下之大稽,“相王”之事顿时演变成一场闹剧,四国合纵的心思稍淡。
第十七日,那边张仪入楚的消息一传来,宋初一立即准备动身,亲赴赵国军营。
“此事不要告诉赵将军。”宋初一道。
“国尉,此时深入敌营已是犯险,怎可不通知主将!”谷寒此行的最大任务就是保护宋初一安全返回咸阳,倘若出了事情,他葬身赵军营地事小,保不住宋初一事大。
“告诉他,我连这个门都不出去!”宋初一沉吟道,“你派人私下去通知子庭将军。”
谷寒应道,“嗨!”
战事暂歇,清晨天色朦胧,空气里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
宋初一在黑卫的护送下从边门悄悄潜出城,外面早有马匹等候。
七八条人影翻身上马,驱马从树林里离开。马匹蹄上裹了葛布,只发出轻微的声音。
第295章敌营中酣睡
暮色苍茫之中,一队飞骑如影般穿梭在山谷之间,抵达河水前停下。
这是大河一条微不足道的支流,宽有两丈左右,水流平缓。天边隐露的朝霞,在微波之中映射粼粼点点。
为首者只带了一人上了一叶扁舟,其余人在岸边隐蔽等候。
小船摇晃,一袭玄色广袖袍服之人坐于其中,另一劲装男子撑船
眼看距离对岸越来越近,撑船者不无担忧的道,“国尉,大哥说赵国新任大将军为人不如其兄君子,我们如此贸然前去,实在危险。”
四周只有哗哗水声,微凉空气中着淡淡的水草腥味。
宋初一看着薄雾中隐隐透出的火光,开口道,“倘若公孙原是个君子,我无性命之忧,却难成事。”
谷京不再说话,他心中纵然因为谷寒的话担忧,但更信宋初一的判断,遂安下心来。
小船如梭,悉悉索索的进芦苇荡,不多时,船头已然触到了岸。
谷京搁下船桨,拨开芦苇先出去查看,片刻返回扶着宋初一出去。
前方不到一里就是赵军的扎营处,此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依稀可见人影。
“你在附近等我,倘若我进去之后十日还不出来,你就返回离石,告之子庭将军。”宋初一道。
“嗨!”谷京拱手道。
宋初一拍拍身上浮着的水雾,理了理衣襟大步朝赵军营地走去。
“站住!军营重地,士子请绕道!”远远的,守营士兵便喝道。
宋初一扬声道,“我有计献于上将军!请壮士代为通传!”
那边安静了片刻,守卫军见宋初一广袖大袍,孑然一身,分明就是云游士子的模样,便道,“先生报上姓名来!”
“我乃卫人单名一字。”宋初一道。
“且侯!”
士子军前献计,不能随意驱逐,接受不接受都由主将决定。
宋初一走近营前,顿足等候。
约莫一刻有余,有名士卒跑回来对守营将领耳语一句。
那将领看了宋初一一眼,“卫先生请进。”
这样的阵前献计,都是提着自己性命求见主将,倘若进去了却没有妙——计,轻则会被扔出来,重则被打杀。而是否能够见到主将全看主将的性子,还有需不需要谋划。
显然,公孙原此时急需有人帮忙出谋划策。
宋初一随着士卒进去,一路上目视前方,并不左右顾盼。直到一座帐前,士卒与门口守卫道,“这是献策的先生。”
那人冲宋初一道,“请随我来。”
营帐中空无一人,空气里浮动淡淡的安神香味,宋初一略略打量一圈摆设心知这是一个住处。
宋初一寻了个空席跪坐下来等候。
两刻过去,无人搭理她。
宋初一索性抄手闭眼小憩。
她本打算假寐一会,谁料帐中太温暖加上安神香的效用,竟是真教她睡着了!
宋初一的睡相自是不必说,只有别人想不到,没有她做不到。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帐中的温度越来越高,远不如方才惬意,宋初一鬓边汗水凝聚成滴,从耳边滑下痒痒的。她伸手挠了挠隐约感觉光线忽然一亮,又暗了下去遂睁开眼睛。
“先生好生惬意。”一个微凉的声音响在身后。
宋初一神智陡然清明,忙从地上爬起来扭头顺着声音来处看去。
主座上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身银色铠甲,脸庞瘦长,五官凑在一起柔和温雅,仅有那坚毅的目光像个武将。
“见过上将军,在下失仪,还望上将军见谅!”宋初一甩开大袖,深深行了一礼。
公孙原也在打量眼前之人。方才进来时,此人团成一团拱在案下,若不是他主动爬起来,自己还真是一时不知道他在哪里!而眼下,这个人虽然衣衫鬓发微乱,但举止从容,没有半分失态。
“免礼。”公孙原道。
先前,他听说来者是个年轻人,所以故意晾着,想看看此人性子如何,可是三刻未过便有人去禀报他,帐中之人睡着了!当时他心中微哂,以为不过是士人的故意作态,觉得沽名钓誉之辈不见也罢,不曾想,这人居然一觉实实的睡到大晌午!
倒是让公孙原生出几分兴趣。
“无妨。”公孙原看清宋初一的长相——眉眼平淡,站在一堆人里,头一个绝对不会注意她。
“在下秦国国尉宋怀瑾。”宋初一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恭贺贵国称王!”
公孙原眼皮一跳,缓缓坐直身子,“国尉好胆,两国交战,你竟然孤身于敌军营内坦然午睡!如此人物,也怪不得能轻松逼死我兄长!害死赵国两员猛将!”
“上将军言重,在下愧不敢当。”宋初一敛“你情我愿的事情,还望上将军明察。”
公孙原冷笑一声,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若是论道理,宋初一真不能算是逼死公孙谷,“请坐。”
宋初一入席跪坐下来。
公孙原道,“何等要事,竟教国尉亲自前来?不会仅是恭贺我王吧!”
宋初一笑道,“大战胶着,在下岂会有旁的事?此番前来是救离石,其次是救赵国,再就是救公孙氏。”
“国尉果然好大气派。”公孙原语气颇有讽刺之意,但并未正面质疑,因为他心知肚明,宋初一也许真有这个本事。
“上将军猜猜,攻下离石之后,王是否真会把三百里地归还赵国?”宋初一问。
公孙原蹙眉,这个很难说,不仅他不相信魏王为人,就连赵王也不信,毕竟以往或结盟或互攻,魏王坑人的次数可不少。
宋初一道,“据在下所知,归还三百里地之事仅仅是公孙衍在其中斡旋的口头约定,魏王那人,就算刀刀划划的刻在碑上,他也未必不会赖账,更何况只是口头之约?”
宋初一见公孙原默不作声,似在思虑,便顿了一下,继续道,“眼下魏国主力军在离石一带,倘若将军偷偷调遣大军回旋,莫说三百里,就是长驱直入也不无可能。”
公孙原心头猛跳,飞快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情绪。
宋初一微微勾起唇角,缓缓道,“说句不怕得罪将军的大实话,将军觉得凭自己之能,将来还能有三百里地的战绩吗?”
公孙原颇有些急智,但统帅大军并非有点急智就能胜任,他在这方面远远不如公孙谷。
宋初一在公孙原未怒之前,立即又补充了一句,“就算将军有大才,但攻取离石,未必能取得赵王信任!”
公孙原按在扶手上的指头收拢,他心里很清楚,公孙谷和吕谡一起死在戌城一场小小的战役,有些扎眼了,赵王心里定然有疑。倘若不掌握主动权,他就算做上了这个上将军的位置亦不能取得赵王信任,还有公孙谷拉吕谡赴死之事一旦事发,他可能马上就要被撤换。
到时候,一切都是牺牲都是枉然。
所以,公孙原决定听听宋初一的计策,“国尉说的句句在理,但是四国合纵,倘若赵国突然挑起内讧,岂非陷赵国于险境?”
一旦落下口实,可能招致周边国家攻伐。
“此次经中山国一搅合,相王之事早已成闹剧,列国合纵的心思渐淡。”宋初一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四国结盟犹如一把利剑,自古以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今日鱼肉我秦国,明日便能是齐、楚!两国岂能不防范?我大秦为应对合纵,已经暗中与齐楚两国结盟,不日便会传出消息。”
秦、齐、楚,一个新锐大国,一个霸主国,一个庞然巨国,联起手来岂能三晋加上一个没落燕国可比?
“赵国倘若此时攻魏,与连横国结盟,上将军以为如何?”宋初一问道。
公孙原目光凛然,“此话当真?”
宋初一道,“事已成定局,上将军不信尽可派人去齐国打听。”
赵国距离楚国远,却和齐国接壤,快马加鞭来回最多不过十日功夫,况且消息说不定已经传到邯郸。
公孙原拿定注意,浑身放松下来,面膛上泛起一抹浅笑,“善,我自会打听,在此之前,请国尉暂居于此,后续谋划,还要请国尉指点一
“那就叨扰了。”宋初一早已做好被扣押的准备,此时自能坦然处
这桩事与她记忆里有所出入,原本应该是张仪先连横,公孙衍才合纵,不知因为什么发生了改变,但她综合形势以及近来的消息,对张仪此番行事有十足信心。
离石城。
战鼓擂起,又一场仗展开。
赵倚楼三天没有下城楼,与将士同食同息,因宋初一特别交代过,下面的人不曾将她离城的消息上报。
毕竟宋初一的身份特殊,是监督军队作战,而非赵倚楼的下属,原本官职又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高,她有吩咐,下属自然要遵从。
“国尉说的期限已经快到了,是否要去问问情况?”韩虎玄色的铠甲上染满血迹,气喘吁吁的赶到赵倚楼身边。
敌军尚未登上城楼,他身上的血,全是被自己人溅到。
“明日再问不迟。”赵倚楼道。
韩虎厚实的大手抓紧女墙,也不顾上面的血迹,“魏军越来越逼近。”
前十日的时候,魏军碍于箭雨,大部分人根本不能靠近百丈,随着连续作战,如今已经能够推进到城墙下,甚至能搭上云梯!
第296章式微胡不归
一连八日过去。
宋初一全没有被拘在敌营的自觉,每日下棋、品茶、饮酒,过的分外潇洒惬意。她倒是闲下了,离石却有人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赵倚楼发现宋初一不见,抓住两名黑卫软硬皆施也没能撬出半个字。
最后子庭得知消息,便告诉派人告诉他,宋初一接到君令秘密返回咸阳。
大战在眼前,尽管赵倚楼并不相信这个解释,也不能撒手离开。他虽不在乎秦国得失,但并不是个任意妄为之人。
咸阳日暮。夕阳下的咸阳城郭,辽原苍苍,渭水汤汤,巍峨的城楼上旌旗随晚风微荡。
连绵延仲到天际的城垛挂满了风灯,宛如游龙出没于微暗的霞光里。
咸阳宫的角楼上,赢驷抄手立于窗边,望着鳞次栉比的屋顶。
屋内唯有晚风吹拂竹帘发出哗哗声,沉默久久,忽而响起赢驷低醇的呢喃,“式微,胡不归?”
陶监诧异的抬眼看了那背影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
“君上这是念谁?”门口竹帘挑开,国后魏菀缓步走了进来。
赢驷蹙起眉头,回首看了她一眼。
陶监忙躬身迎上去行礼,转脸便训斥门口的内侍,“国后来了怎的也不通报一声!如此怠慢当差,还不快自己下去领罪!”
“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的。”魏菀道。
陶监噤声,他心里明镜似的。训斥责罚内侍不过是见君上不悦,才替国后解围,谁知人家压根不领情。
魏菀其实是个很会看眼色的人,但自从怀孕之后,赢驷对她明显比以往更加上心,偶尔竟能在她跟前和颜悦色,而赢驷对待其他夫人、女御又十分冷漠,独一份的宠,日渐让她失了分寸。陶监心里叹气,恐怕君上对国后的尊重渐渐要到头了!
魏菀走到窗前,与赢驷并肩而立。
她往窗外看了看,笑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天要黑了,天要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若非为了君主,何须受身披露水之苦。
这首是《诗》中的《邶风·式微》。邶国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小诸侯国,但其地理位置极好,靠近周王城,与宋、卫一样,皆是人才辈出之地,因此虽是一个小国,民间存的诗却很多。
原诗本是怨愤徭役之苦,赢驷只截取了一段,意思便大不相同,魏菀却非是给补齐了,“夫君是惦念离石的战况了吧?”
“倘若有闲工夫多读读史册,也好教育我儿如何明辨是非。”赢驷冷淡道。
言下之意,魏菀现在无知又自以为是,不足以明辨是非。赢驷挖苦人从来不留任何情面,若不是顾忌魏菀怀着身孕,他怕是不会说的这样委婉。
赢驷对于魏菀的态度,因她是国后,是他的女人,所以他给了足够的尊重和宽容,这些都建立在她能认清自己位置的基础上,现在的魏菀越来越不合格了。
几乎是所有女人都渴望自己的夫君是座山,可依靠体贴而又长情。然而这些不过是美好希冀罢了,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完美的男子。就算有,也不一定能幸运的摊上。作为赢驷的女人必须抛弃这种奢望,首先明白自己是一国之后,拿出国后应有的姿态来,其次才是一个女人。
魏菀在赢驷的宽容与尊重里,由一个国后变成一个女人了。
“是。”魏菀脸色泛白。
“陶监,送国后回去!”赢驷冷冷道。
陶监躬身应道,“喏。”
魏菀还想说些话,但看见赢驷如一尊冰冷的雕像般,微一咬唇,看了一眼暮色中那处与角楼遥遥相对的阁楼,忍着眼中的泪水,转身离开。
走到廊上,魏菀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
陶监心惊胆战的跟着,“国后请缓步啊!”
魏菀丝毫不为所动,步履生风的回到寝殿,便令陶监回去。
“去叫纨夫人来。”魏菀道。
“喏。”一名侍婢领命出去。
不多时,魏纨云鬓微散,匆匆进来,“阿姊,这么晚了唤我何事?”
“坐下再说。”魏菀看见妹妹担忧的模样,面色微松。
魏纨近前执了她的手,仔细打量一遍,见并无异样,不由疑惑道,“到底怎么了?”
魏菀屏退左右,与魏纨道,“你可知宋怀瑾?”
魏纨拢了拢鬓发,点头道,“知道呀,不就是秦国国尉?前段时日引得百家齐聚咸阳争鸣,名头可大着呢,听说后来庄子竟为她断指!”
魏菀凑近她耳畔,轻声将心中怀疑全都说了出来。
“不会吧!”魏纨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道,“男风这样的事情,在大梁还为君子所不齿呢,宋怀瑾好歹是道家弟子,岂会做这等有辱师门之事!”
“我原也是这样想,可是,你想普天之下,君上若想要哪个人,能得不到?”魏菀叹了口气,道,“我之前见君上常常去角楼,便留心了一下,发现那角楼正对国尉府。我与君上夫妻时日也不短了,何曾见过他对谁服过软?偏就肯对宋怀瑾低头!如此倒也罢了,我曾有一回正撞见宋怀瑾与君上独处之后,出来……”
她悄声道,“你也曾见过那些服侍人的娈童,承欢之后那的走路姿态,见过一回就不会忘的。”
魏纨瞠目结舌,抬手揉了揉脑袋,“这、这……”
“今晚我恰听见君上自语‘式微,胡不归,放眼整个大秦,还有谁能合上这句话?”魏菀幽幽道。
“阿姊就没有问问陶监?”魏纨还是满脸的不可置信,要说君上玩弄个把娈童,她倒是信,可说一国之君与国尉暗通曲款,委实有些骇人听闻了。
魏菀沉默片刻,斩钉截铁的道,“我敢确定!这种种都是我亲眼所见,另外我还暗地里打听过,宋怀瑾与赵刻将军名为刎颈之交,实则不清不楚,赵刻从不回自己府邸,一直与宋怀瑾居于一处。”
“这我倒是听说过。”魏纨双眼亮晶晶的道,“如此说来,竟九成是真的了!”
魏菀想到妹妹的性子,严肃道,“此事非同小可!你管住嘴!”
第297章是如此凉薄
灯火明灭,赢驷坐在几旁,听内侍汇报方才国后与纨夫人在寝殿中的对话。因有些是耳语,窃听之人并未听见,但不妨碍赢驷了解大致意思。
“做的很好,去吧。”赢驷道。
那内侍心中激动,能当得君上一句“好”字,何愁前程!当即欢喜的应声退了下去。
陶监见赢驷往靠背上倚,便上前倒了杯茶水,“君上,喝杯茶润润喉吧?”
赢驷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时顿下,“那个魏纨,找个由头禁足,另外严密监视国后一举一动,在她生下孩子之前,不许让她发觉。”
陶监连忙恭声道,“喏。”
赢驷早已对魏纨屡教不改有所不满,他向来厌恶不懂事的女子,因此尽管这次她并没有什么错处,依旧遭了池鱼之殃。
在后宫里,没有君主的怜惜,草芥不如。
“君上,右丞相求见。”门外侍卫道。
“请。”赢驷直起身子。
侍卫退去片刻,樗里疾步履匆匆而至。
“君上。”他甩开大袖施礼。
“坐。”赢驷道。
樗里疾入席跪坐,“君上,臣方才收到河西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离石战事告急,国尉只身去了敌营,算来已经有九日……”
“嗯。”赢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衣鬓散乱,有失一国丞相风度。”
樗里疾连忙垂头抚了鬓发,理正衣襟,“臣失仪。”
“左丞相亦孤身入险,右丞相为何只忧心国尉?”赢驷目光里有一丝玩味。
“臣……”樗里疾无从辩驳。
赢驷接过他的话,“你与她有兄妹之谊,但莫要忘了本分。”
樗里疾面色一僵,“原来……原来君上知道此事。”
“只有昏聩君主才耳聋目盲,寡人不仅知道你与国尉有兄妹之谊,亦知道国尉与左丞相亦是结拜兄妹。”赢驷嘴角微扬,“这是你所不知的吧?”
樗里疾愣住,嘴唇微动,半晌却只道,“君上明察。”
他不知张仪与宋初一是结拜兄妹,而张仪不知宋初一是女子,只有眼前这个高高在上,与她并过多无瓜葛的人,却将她瞧的一清二楚。
樗里疾知道宋初一素来爱好交游,她性子洒脱,与人结拜是纯属心性使然,没有拉帮结伙的意思,宋初一和张仪在人前也从不以兄弟相称,恐怕也是对此有所顾虑,并非刻意隐瞒,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出言辩白了,否则更会让君上忌惮。
静默片刻,赢驷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抿了一口,平淡道,“她是大秦国尉。”
一句话,道尽了信任,也道尽了他的无情。
宋初一是大秦国尉,是他看重的肱骨之臣,若是连这等应变都做不到,便是真死在敌营里也是她无能!
“是。”樗里疾也已经冷静下来,附和了一句。可是他素来无法抛弃感情的就事论事,尽管心里明白道理,也无法做到赢驷这般冷漠待之。
他们赢秦一向最重义气,喜憎分明,为何同是一脉兄弟,如何一个重情重义,一个寡淡冷情?
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君王之才吧。
樗里疾没有冲动到与赢驷论赢秦一族的义气,只是口中苦涩无比,“是臣冒失,请君上恕罪。”
赢驷淡淡嗯了一声,转而道,“犀首为大良造时尝劝寡人称王,张子临行前亦与寡人商议此事。”
樗里疾敛了心绪,正色道,“如今时机已到,臣知道该怎么做。”
“去准备吧。”赢驷道。
“喏。”樗里疾起身施礼,“那臣下告退了。”
樗里疾退出角楼,望着漫天繁星缓缓吐出一口气。想起在第一次遇见宋初一时的情形,不由一笑。当时他刚到游学到宋国不久,入了一家酒馆,刚刚在大堂里坐下便听见楼上雅舍里惊天动地的骂娘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只觉得这少年有趣儿的很,遂叫出来切磋论政,未曾想却成了至交。
如今相识已三载有余,宋初一于他来说,是好友、妹子也是同僚,除了亡妻之外,是他最看重的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然对于君上来说,宋初一与张仪也许并没有两样。
可是就算是对待朝中重臣,君上这等凉薄也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寂月皎皎,咸阳宫肃穆而又苍白。
樗里疾长叹一声,加快脚步离开,夏末的炙热里,这座宫殿的冰冷气息与赢驷如此相似——拒人千里,不容侵犯。
又如此的,孤寂。
咸阳城郭,渭水泱泱汇入大河,与它环抱的辽阔北阪绘成一副壮丽美景。
顺大河逆流而上,河道越来越窄,一座石桥横跨东西两岸。日月星辰变换,当太阳再度升起时,长桥卧波,晨晖浮动,藏在白茫茫的芦苇荡中,美的清淡悠远。
大河一条小支流附近驻扎的赵军军营,炊烟袅袅。
宋初一一袭黑袍坐在树下,盯着地上的厚厚的落叶出神。
“国尉怎的对这大好晨光、壮美景色不感兴趣,却看起了落叶?”公孙原不知何时站在两丈之外。
宋初一抬头,笑道,“看着莽绿的原野,竟不知秋意早已来临。”
“国尉此言似有深意?”公孙原对宋初一所言之事十分上心,早已暗中谋划,但迄今还没有接到连横的消息,一直迟迟不能实行,心中也颇为焦躁。
这些天他辗转反侧,仔细思量宋初一那天的话,如果真能那般行事,对公孙氏,对他个人,甚至对赵国,都是大利!
在等待的日子里,宋初一不急,反倒是他暗地里急的上火。
“有无深意,看听者的心境。”宋初一笑的意味深长。
公孙原在她的目光下有种被人剥了衣物的羞耻感,他以为自己将情绪隐藏的天衣无缝,谁知别人竟看得一清二楚。
宋初一只是想探知一下他的态度,无意惹恼他,“上将军,能否移步一谈?”
“善。”公孙原稳了心神,道,“请国尉随我来。”
得知公孙原着急,宋初一并未忙着欢喜,因为如果他抱着很大的希望,并且急于求成,一旦出现意外,让他以为希望破灭,她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第298章连横计相王
宋初一与公孙原先后进入营帐。
两人各自落座之后,公孙原道,“不知国尉欲说何事?”
“连续十几日攻离石,可有所进展?”宋初一问道。
公孙原扯起嘴角,嗤笑道,“魏军昨日傍晚已经登上城楼,想来拿下离石城左右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
宋初一呵呵笑道,“是嘛那得要恭喜魏军了,不过魏军这两日怎么未曾让赵军参战呢?”
公孙原面色一凝,无言以对。魏军不仅没有让赵军攻城,还传信来让他们后撤三十里。
“不会是魏国让你们退兵了吧。”宋初一故作惊讶道。
公孙原冷哼一声,“国尉心知肚明,又何须惺惺作态。”
宋初一无一丝被拆穿的羞恼,反而道,“我有一言说与将军听,望将军挪空听听,将军若觉得不对,只当大风刮过便是。”
公孙原颌首,“说罢。”
“魏军如此做法是防范贵国先攻占离石,上将军试想,如果魏国是真心实意的想退还那三百里土地,何不坐观虎斗,利用贵国攻下离石,然后以三百里土地交换?”宋初一笑道,“魏国全不用担忧贵国不肯交换,毕竟对于贵国目下的国情来说,三百里土地比离石重要百倍……”
公孙原心中也早有怀疑,如果他是魏国将领,利用赵军攻下离石,不用伤自己一兵一卒,既消磨赵国兵力,又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
然而,在这大半个月的轮番攻击之下,离石防线已经有了明显松动,魏军却自己卖力攻打,并且传信请赵军后撤三十里,恐怕真是想把离石和三百里土地全都收归囊中啊。
“国尉是想让本将军顺着魏国的意思,把大军后撤,趁机夺下三百里地?”公孙原道。
宋初一击掌,赞道,“上将军快人快语,爽快磊落在下也就不藏着掖着。”她顿了一下,一字一句的道,“正是此意。”
公孙原直直盯着她,仿佛欲透过这般淡然的表象看到心底。
宋初一知他迟疑,于是道,“也不怕跟上将军透个底,秦魏世仇近百年,魏国称霸中原之时,秦国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如今也绝不想看到三晋之中魏国独大的局面在下之所以真心实意的帮赵国,不外乎是为了秦国谋划,一不失离石,二力挫魏国。这件事情对于秦、赵来说是双赢。”
她身子前倾,声音轻而笃定的道,“于上将军来说,也是赢。”
“哈哈哈!”公孙原忽然爆发一阵大笑,手揉着膝盖,挑着眼梢看她,“怪不得,怪不得秦公要顶着百家争讨也要力保国尉世人只道秦国有樗里疾、张仪、司马错,却不知还有个宋怀瑾善,本将军便听你如何谋划。”
公孙原能判断出宋初一说的九成属实,听她的话,必然能够夺回三百里地,可是离石不仅仅可通往魏国,亦可通赵、韩,往长远里看,离石不失,三晋便犹如刀悬在头顶上秦国这把刀一旦得了时机,随时可能落下。然而,他顾不得这许多了,他只知道,如果此时不建功取得赵王信任,那么他和他的家族永无翻身之日。
说到底,公孙氏本就不是赵国的公孙氏。
宋初一知他信了,略微松了口气,竖起手指补了一个令他更为安心的誓言,“上将军尽管放心,宋怀瑾若不是真心助你,便如商君下场。”
死无全尸。
如此歹毒的誓言,让公孙原心头大震,满面诧然的看向她。
“其实宋某十分敬佩公孙谷将军为人,然则,在其位谋其事,公孙谷将军之死,是某毕生所憾,故不忍见他白白牺牲。”宋初一声音哽咽,连忙抬袖掩面。
若说兄长被宋初一逼死,那么他公孙原也是帮凶之一,但瞧着她表露出悲伤,就一股无名怒火便冲上心头。
他双目充血,手紧紧握着膝盖忍住拔剑将眼前仇敌杀死的冲动。
宋初一倒是不用装,她的确对公孙谷之死怀有几分愧疚,不觉间红了眼眶。
不过,她虽真心帮公孙原,但并非因为对公孙谷的愧疚而是看中了他和赵国丞相公孙丕之间的仇恨。
自古国政大忌将相不合。
她的计谋可以救公孙氏,却不可救赵国。
公孙原沉浸在兄长壮年殒命的悲痛之中,将宋初一的话信了分,并未再往长远处想。
公孙原毕竟是从小以一个君子为榜样长大的人,纵然他性子里有摒不的自私自利,可要是比狠心和算计,拍马也赶不上宋初一。
倒是赵国丞相,与宋初一是一个路数。
她也不担心公孙原斗不过公孙丕那头老狐狸,公孙丕之于赵国,就如同原来甘龙之于秦国。权倾朝野,必为君主忌惮,一旦君主发现手中拥有了可以与之抗衡的利剑,便会毫不犹豫将其斩杀。
很多时候,君心,比智谋更重要。
宋初一静候着,待公孙原略略平复了心情,才与之商议起退兵谋地之事。
于此时,离石也迎来了最艰险的一战。
在宋初一离开之后持续十来天的缠斗中,魏、赵的攻击越来越密集,秦军甚至连大批换防的时间都没有。
如此情形之下,魏军一鼓作气攻上城楼,两军终于开始了近身肉搏。
河西守军得到军报,立即派大军支援。
消息一来一回需要时间,从河西军营到离石,急行军也需近两个时辰,幸而赵倚楼早已与子庭商议之下,调了七万人马驻扎在大河西岸桥口,全军抵达战场也不过两刻。
离石险危危的守着,一天一夜,城垛凸出的女墙上淋满鲜血,一层尚未干涸,又浇灌一层,几乎看不清原本城墙的颜色。
诚如宋初一所说,这是艰难的一仗。
“咸阳传来消息我君称王!”刀光剑影之中也不知是哪里吼出一句。
一直以来,天下人莫不以周王室为尊,对于称王无不慎之又慎,这个消息是振奋人心还是扰乱军心,实在是个未知数
赵倚楼心头一紧,立即高呼“大秦万岁!誓死保卫大秦!”
他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冲上战鼓所在烽火台附近,接过鼓槌,将战鼓擂的如同旱天雷一般,间歇处,大吼道,“大秦万岁!誓死保卫大秦!”
一旁的战鼓手和号角手收到感染,声音声势浩大与大河滔滔相呼应,激发起秦军的战意颓势陡然逆转。
战场厮杀声连天,那个人的声音不能使所有人听见,且在战场之上,根本不容分心,能最先影响士兵心理的是振奋气势的简单声音,就算有人听见方才的消息也来不及多想,很快被战鼓声音激励,重新坚定心智,专注于杀戮。
“誓死保卫大秦!”
“誓死保卫大秦!”
一声声气吞山河,尽显秦人血性。
赵倚楼把鼓槌丢给鼓手,“继续擂,越响越好。”
“嗨!”
韩虎远远看见赵倚楼再次加入厮杀,不禁哈哈一笑,剑势更狠了几分。
赵倚楼身为统帅主将本是不需加入最前线的战斗,但他是被君上忽然派过来的外来将领,后方有子庭坐镇,就算他真有什么好歹,秦军也绝不会乱,所以他上战场时无人劝阻。
经过大半个月并肩厮杀,韩虎不知赵倚楼是否有机变之能,但无疑,他是个能够绝对凝聚军心,将全军战意激发到极致的将领。
赵倚楼与将士同食同息,话很少,但办事实在,又不失豪爽义气,使得他很快与将士们建立了同袍之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战事越来越激烈。
秦人誓死守卫离石要塞,魏军好不容易攻上城墙,似乎只需一鼓作气便可成功,自然不容放弃。
双方互不退让。
次日,赵军遂了魏国的意思,撤兵后退。
公孙原一边派亲信日夜兼程将奏简递到赵王案上,一边明着传军情,暗中又秘密调兵分道而行。就在此时,终于得到了邯郸传来的消息——齐国已放出消息,与秦国结盟,并相王。
与这一并传来的,还有秦公称王的消息。
公孙原不禁感叹张仪之能,这等情劣势形之下,他竟能起死回生,说动齐王与秦结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赵国急行军,但因宋初一这几日吃坏了肚子,有些腹泻,公孙原便给她准备了一辆马车,并派五百人随后护送。
宋初一为防止公孙原过河拆桥,刻意把谋划只说了一小半,公孙原派人保护并监视也在情理之中,但她不会坐等结果。
天气炎热,宋初一坐在马车里,挑开四周帘子,既通风又可观看外面景致。
一行人全部都是面朝南,只有坐在马车上的宋初一方向恰恰相反。
秋风微动,四周已经泛黄的草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她眼尖的瞧见车队后方远处的草丛中隐有黑衣闪动。
宋初一暗暗放下心,看了一天,眼睛都酸了,好歹算是等到了。
她不动声色的转了眼神,待经过一大片的芦苇荡,才看向车外领头千夫长,故意挑了个刁难的问题,“你们上将军在做些什么?”
“回先生,将军在忙。”士卒见公孙原待宋初一还算客气,并不敢怠慢,却也不敢透露军机。
第299章死亡三尺远
宋初一故作不悦,没好气的道:“你把车往路边靠一靠,我要如厕!”
“诺。”千夫长马夫停靠路边。
宋初一急慌慌的下车往芦苇荡跑,一转身看见后面跟了十来个护卫,破口骂道,“跟个把护卫就算了,来这么多人做什么!没他娘的见斯文人拉稀吗!”
千夫长以为宋初一是发作他方才敷衍的话,遂挥了挥手,示意四个人跟过去。
宋初一迅速地窜入芦苇荡,“你们几个背过身。”
这几个人都身怀武功,听觉敏锐,因距离宋初一不出一丈,所以也不怕她逃跑。
宋初一蹲在地上看着那四个人的后脑勺,脸皱成一团,心想黑卫也不知能否得手……
风拂动芦苇荡窸窸窣窣。
此地往前十里,便是赵国浩浩荡荡的大军。
公孙原一身银色铠甲,行在大军中部。
“上将军,前方十四里左右适合扎营。”军令司马转达了先行探子传来的消息。
“嗯。”公孙原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
军令司马见他点头,又继续道,“方才邯郸传来消息,秦相张仪与齐、楚丞相会盟,三国已成连横之势,互尊为王,秦公称王了!”
公孙原扯起嘴角,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半晌才喃喃道,“七雄国终于全部称王,大哥,你去了也好!”
礼乐崩坏,周王室沦为摆设,但不论如何,毕竟名义上还是周朝,诸侯国多多少少都会顾忌一些明面上的规矩,但“称王”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从此以后与周王室再无瓜葛,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也可以争霸天下!
现在,是真真正正的七国——七头没有任何顾忌,随时卯足力气互相撕咬的猛兽。
“上将军,这是宋先生传来的最后一卷竹简。”军令司马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双手呈给公孙原。
他收回神,接过布包,一边拆开一边问道,“宋怀瑾到哪儿了?”
军令司马拱手道,“回禀上将军,宋先生身子不大好,车子行的慢,已经落到十里开外。”
公孙原皱起眉头,仔细将竹简看完,沉默片刻,道,“秘密处决,把尸体丢到离石战场上去。”
军令司马愣了一下,不确定地悄声问道,“属下愚钝,上将军的意思是处决宋……”
“大军之中还有外人吗?”公孙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军令司马心头一凛,立即道,“是!”
宋初一孤身入赵军军营,赵军没有义务保证她的安全。
秋日的天高远,碧玺一般,云极少,空中飘荡着被风卷起的芦苇花,犹如落落白雪。
四名伫立在芦苇丛里的赵国士卒开始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人问道,“宋先生还未好吗?”
“催什么催,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宋初一扭头向四周看了看,心道黑卫办事也忒慢了!
她在这里蹲了一刻有余,再不起来都说不过去了。
她决定出去露个面,再回来一次,反正她腹泻嘛!
打定主意后,她站起身来装作系衣物,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正装的认真,冷不防得一股利风袭来,她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个箭镞便闪着寒光从她的鬓边擦过。
那四个人比宋初一反应快些,但也是刚一转身,便被一剑穿喉,连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
尸体倒下,哗啦啦压倒一片芦苇,扬起漫天雪白的芦苇花。
一名黑衣蒙面人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窜到宋初一面前,“国尉,快走。”
宋初一听出是谷京的声音,立即跟在他身后。
外面等候的人听见动静,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宋初一不耐烦地吼道,“催他娘什么催!等着!”
外面的人还以为是那四人催促惹怒了宋初一,千夫长焦躁地在外面转来转去,看着那处飘起的芦苇花,“什长,你带人去瞧瞧。”
“是!”一小队人领命进入芦苇荡。
风送来的芦苇花纷纷洒洒,似云缓缓飘过来,千夫长抬头,隐约嗅到风里夹杂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脸色猛然一变,“出事了!全部人马跟我进去!”
宋初一跟着谷京疾跑,听见后面嘈杂声,便知追兵已到,而他们脚下的泥土越来越软,跑动越发不便,到最后泥巴一直陷到小腿肚,一抬腿都要用吃奶的劲儿。
谷京见宋初一宽袍大袖十分不便,一伸手将她抗起来,“得罪了!”
“无妨。”宋初一道。
谷京扛着一个人,速度比平时减缓许多,宋初一扬起脑袋能隐约看见芦苇丛中越来越近的人,浑身不禁绷紧起来。
“千夫长!上将军有口信。”
那边顿住,静默须臾,千夫长突然高声道,“放箭!”
宋初一脑门上陡然冒出细密的汗珠,如果此时放箭,他们真是躲无可躲!她扭头看见谷京的鬓边豆大的汗水往下落,不敢出声乱他心神。
箭雨陡然展开,箭矢无眼,在密密压压的芦苇丛中袭来,让人无从防起。
宋初一眼睁睁地看着两支箭正正向她脑门袭来,她低声急促地道,“趴下!”
然而,已经来不及。
那箭镞逼近半丈之外,宋初一紧紧咬牙,额上青筋暴起。一瞬间,她脑海闪过无数想法,她从来不怕死,但《灭国论》天时地利人和,才刚刚开了个头,教她如何甘心!
乱到极致,心竟冷静下来,她直直地盯着那箭镞,四周的一切都模糊。
眼见箭尖马上就要没入她脑袋,眼前忽然一晃,一阵天旋地转,她后背狠狠摔到木板之上,发出“呯”的一声巨响,四周水花溅起。
宋初一脑子懵了一瞬,转眼发现自己被摔在了一艘小船上,谷京伏在船边,鲜血在他四周的水里蔓延开来。
两名黑卫立即把他拖上船。
“谷京。”宋初一伏在船板上,爬到他身边,看见那两支箭没入他背心。
谷京趴在小船板上,抬手拉下面巾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两侧有六七只小船,黑卫伏在船上,用弩箭反击。船桨一撑,小船在水中如箭悄无声息地穿梭出两丈,船桨几番起落,很快便看不见岸上的人,偶尔有箭射过来,但因为超出射程,被黑卫用剑轻轻一拨便落入水中。
宋初一满身的泥浆和着鲜红的血,她捏住谷京的脉搏,可恨她医术不精,什么也辨不出来。
“谷京,坚持一会。”她低声道。
第300章初一的眼泪
芦苇荡里一丈之外就看不见人,走水路脱身并不困难。
这是大河支流的南岸,出了芦苇荡,眼前一片开阔,辽阔原野与水天相接,端是一派秋高气爽的好景致。
“可有人懂医术?”宋初一想到这批黑卫各有所长,便抬头问道。
撑船的黑卫扯下面巾,答道,“国尉,我等都略通医术,但京伤势过重,不是我等力所能及,只能尽快赶回河西。”
幸而今日并不逆风,黑卫撑船用了内力,一下便能冲出近两丈远。
撑船的黑卫又道,“水路快而平稳,国尉无需过于忧心。”
宋初一看着汩汩冒出的血,一言不发的握着谷京的手。她医术不怎么样,但也晓得血能喷出来,是因为伤到了紧要血脉。
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已经能清晰的听见战鼓、厮杀声,谷京身上的伤口流血已经开始少了,箭身附近的血有些凝固。
宋初一看着那脸惨白如纸,感觉他的手越来越冷,眉心不由深深堆起。
她摩挲着他手掌上厚厚的茧子,眼里一片血色。
“国尉,魏军已经攻上城墙,离石城中也不安全,依旧在离石附近停靠吗?”一名黑卫问道。
宋初一松开紧咬的牙,声音嘶哑,“先派两人去城中带医者,我们寻个隐蔽的地方,先替伤者医治。”
“嗨!”
得了命令,众人将船靠了岸,四个人小心翼翼的抬着谷京上岸,其余人殿后,并留下隐秘记号,以便那两人领医者前来。
一行人深入密林中,寻了个有溪流的地方落脚。
谷京体型魁梧,伏在溪边一块岩石上如同中了箭的黑熊,宋初一无能无力,只能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国尉,先喝口水吧。”黑卫用卷起的树叶做杯,给宋初一盛来溪水。
“不渴。”宋初一转身问道,“还有多少人受伤?”
那人答道,“多多少少都有些皮外伤,上了药,不打紧。”
“怎么称呼?”宋初一看了他端正的脸一眼。
“属下谷擎。”他道。
谷擎生者一张端方的脸,浓眉、挺直的鼻子,黝黑的面膛,满身正气的模样,敦厚踏实却不像谷京憨乎乎的。
“先生。”谷京睁开眼睛。
宋初一忙俯下身,“你这箭在要害处,别说话,医者片刻将至。”
谷京咧了咧嘴,牙上被血染的鲜红,“先生没受伤吧?”
“没有,我一根头发丝都没伤着!”宋初一声音微哽。
“那就好。”谷京松了口气,把脸结结实实的贴在被太阳晒到温热的石头上,“我要不行了……”
“莫说胡话!”宋初一低斥道,“先生是圣人,说你行你就行!”
“呵呵!”谷京被她的话逗乐,“先生唬我,圣人不管生死。”
“你这憨子!”宋初一眼里刺痛,别开眼去,不敢在看他。
谷京反握住宋初一的手,缓缓道,“谷京是憨,只有一身蛮力气。我以前……一直遗憾没能上战场杀敌,但大哥说……说我们学本事……就是为了保护有大智慧的人……有大智慧的人,可兵不刃血伤敌,能使天下太平……”
宋初一打断他,“别说了,医者片刻便至,有什么话伤好了再说!”
谷京侧脸看着她,坚持将话说完,“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先生若能保秦人安宁,谷京……”他浑身抽搐,手陡然收紧,宋初一手指似要被捏碎。
宋初一知他已经不行了,立即道,“我宋怀瑾此生,必拼尽全力保秦人安宁,免世之灾祸!必不负你牺牲性命相托!”
“哈,哈哈……噗!”谷京喷出一口血,手缓缓松开。
宋初一看着他合上眼,唇边还残留一丝笑意,心中钝痛,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得浑身发麻。她闭上眼,泪从眼角无声无息滑落。
其余黑卫纷纷靠拢过来,除了默哀,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半晌,宋初一睁开眼,将谷京身上的剑拔下来,脱了外袍将他身体、面容遮掩。
谷擎劝慰道,“国尉请节哀,我等身上担负使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京为大秦尽忠,虽死犹荣。”
“嗯。”宋初一起身,道,“好生安葬。”
“是。”谷擎道。
因为宋初一对秦国有用,所以黑卫可以不惜性命的保护她。
乱世之中生死别离乃平常之事,更何况身为暗卫?只是这回死的人入了她的眼、入了她的心罢了。
林子里一片死寂。
坐了半个时辰,两名黑卫带医者返回。离石正在战火中,这个速度算是极快,可惜人在刚刚上岸不久就没了。
“战事如何?”宋初一问道。
刚返回的黑卫答道,“回禀国尉,这一战已经连续两天不曾停歇,魏军开始增派人马,我河西军亦在增援,战况……不容乐观。”
宋初一目光落在谷京的尸体上,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黑卫听,“很快,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道,“可有谷寒消息?”
谷擎答道,“有,您令人假办女刺客,昨夜果然有人趁战乱去牢中截人,已经被头领捉住,等国尉回去便可审问。”
原来这件事情是谷京去办的,但谷寒担忧谷京机变不足,怕误事被宋初一责怪,便主动接替了他。
宋初一心下黯然,“去人通知谷寒,来送谷京最后一程。”
“嗨!”谷擎主动领了这个差事。
谷京与谷寒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的家乡都在樗里,刚入谷时便比旁人走的亲近,谷京为人赤诚,两人相处的久了,比亲兄弟还亲几分。生死平淡是于逝者而言,活着的人,再豁达的心也免不去伤痛。仅仅两刻。宋初一便看见了急奔而来的谷寒。他一向冷静刻板,可此时却方寸大乱,不管不顾的朝谷京尸体冲过去。纵然黑卫保护国尉是天经地义,这一刻,宋初一依旧无法面对。谷寒在尸体前顿住,迟迟不能再向前迈一步。距离一丈开外,宋初一能看见他浑身细微的颤抖。
时间似乎分外漫长,又分外短促,有人轻松提醒了他一句,“头领……”
谷寒稳了稳情绪,走过去跪在尸体旁,弯身掀开遮掩在谷京身上的外袍,露出一张熟悉的毛胡脸。
不觉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情分,断于此了。
隔日,赵军对魏国开战,因后方防守空虚,一夜之间竟被赵国不费吹灰之力的攻下两座城池。
魏国不可能给赵军足够的时间打下三百里地,公孙原听从了宋初一的计策,并没有去打那原本属于赵国的土地,而是率军直逼魏国都城大梁。
赵魏两国都城相距本就不算太远,赵国一下子将土地扩展到大梁附近,并驻以重兵,这对魏国来说是个致命的威胁。
再加上齐、楚、秦连横的消息,魏王不得不求自保。
离石的战事,在两日之后以魏军撤退终止,但这战况之惨烈对于秦军来说,并不算胜利。
秦军连续作战四天五夜,许多人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剑下,而是生生被累死。
有河西大军支援,但是一旦上了战场,就只有向前没有后退,因此只能加入支援军却不能有人离开。
鲜血将整座城墙浸染成血色,秋日明晃晃的阳光下,入眼全是触目惊心的暗红,城下断肢残骸散发着腥腐的气息。
城墙上秦军守城将士躺的横七竖八,与尸体混作一堆,河西派了两万守军暂时接管离石并清点尸体。
宋初一走到城楼附近时,秦军正在用河水冲洗城墙。
红色的瀑布从城墙落下,沁入泥土中,水草腥味与血混作一起,令人作呕。
黑卫带路,引领宋初一敲开侧门进城。
城中一片安详。
城内百姓经过近两月的闭门不出,终于开始如往常一样活动,但是生活在离石要塞的人没有归属感,且对战事早已经麻木,战事输赢无关于己,只要不屠城,左不过就是名分上属于魏国还是属于秦国罢了。
回到暂居的院子,宋初一问守院士卒,“赵将军呢?”
士卒道,“回国尉,赵将军才回来一个多时辰,正在寝房昏睡着呢!”
宋初一颌首,去了寝房。
刚刚过午不久,屋内光线尚可,宋初一能清楚的看见几上沾满鲜血的铠甲和巨苍剑,榻上,赵倚楼一身狼狈的沉沉睡着。
宋初一还未走近,便能闻到浓浓的汗水和血水混合的味道。
她在榻沿坐下,伸手摸了摸微黑的脸颊,低语道,“我忽然不想让你在外谋事了,性命何其轻,又何其重?”
宋初一作为一个惯于用计之人,翻手覆手间得牺牲掉多少条命!因此她向来不曾把生死当做多么紧要之事,就算死过一次,也从未把自己的性命看得特别珍重,于她来说,重生的意义在于——人生在世须畅快活着才好!
倘若今日救她而死的是旁的黑卫,她不会有太大触动,然而谷京为救她而死,却教她觉得性命之重,重到她无法担得起。
她忽而明白,这一生中,有个人是绝不能失去的。
但走到这一步,她的身上担负了许多条人命,那些人不是为她而死,而是为了大秦,为了安宁,她没有资格辜负。
如何,才能够两全?
“倚楼,如何才能两全?”她叹了口气,“终归是我越活越太贪心了吧。”
第301章用节操发誓
宋初一出去令人送水进来,取了巾布帮赵倚楼擦拭。
赵倚楼真是累的狠了,任凭怎么掰扯都浑然未醒。
收拾好一切,宋初一让人准备了一套素服,沐浴之后前去参加谷京的丧礼。
樗里遥远,尸骨不便运回家乡,谷寒就在离石附近的山上挑选了一处好地方,停棺三日,便匆匆安葬。
君令接踵而至。
赵倚楼连睡两日,醒来便与宋初一一并返回复命。
咸阳一场秋雨过后已经不复离去时的炙热,干燥凉爽。官道上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黑甲军均用葛布罩面,远远看上去,彷如铁骑踏云而来,气势如虹,好不威风。
百姓闻声让道,一行骑兵直入城中,到咸阳宫前百丈停下。
宋初一翻身下马,与赵倚楼并肩入宫。
“国尉!赵将军!”
方穿过宫门,宋初一与赵倚楼便瞧见樗里疾率百官等候,连忙拱手见礼。
樗里疾大步过来虚扶起二人。
“这是……”宋初一不解的看了一圈,但凡来参加晨会的官员一个未落。
樗里疾道,“国尉与赵将军守护离石居功至伟,君上得知二位今日便至,特令我率百官再此迎候。”
“离石安稳,是戍边将士之功,岂是我二人之功?君上折煞我也。”宋初一惭愧道。
一人道,“若无国尉用计离间赵、魏,绝不会这么快熄战,国尉当得!”
众人连连附和,“贺国尉与赵将军凯旋。”
“快去正殿吧,君上正等着呢。”樗里疾道。
宋初一点头,与众人施礼之后匆匆离开。
赵倚楼从头至尾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按规矩与人见了礼。
空旷的大殿中,比外面更加清冷。
正座后方是一幅玄色巨大的神兽浮雕,雕像前面,一袭玄衣华服的年轻君主正在垂眸看竹简,两侧内侍垂首而立。
“参见君上!”
“参见君上!”
“免礼。”赢驷搁下竹简。
宋初一再行一礼,“恭贺君上王于天下!”
赵倚楼也就懒得说话,随着她施了一礼。
赢驷垂眸静静看了她片刻,“短短时日,国尉眉目间已染沧桑之色。”
“战乱之祸,我心恸之。”宋初一抬头看向赢驷,他的冕上已垂了玉旒,使人看不清面容。
赢驷起身,一边从侧面步下阶梯一边道,“二位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吧,三日后再来述职。”
宋初一与赵倚楼见他往侧殿去,便躬身道,“恭送君上。”
待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宋初一侧头小声与赵倚楼道,“君上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哪天心情好过!”赵倚楼扭头便走。
“都怎么着了?”宋初一望着他的后脑勺嘀咕道。
出了大殿,宋初一追上他,“你说你没事闹个啥呀?”
赵倚楼猛的一顿脚步,回身瞪了她一眼,“你自己想。”
宋初一孤身入敌营的事情是瞒着的,赵倚楼守城作战,紧接着便连续睡了两日,应当暂时没时间了解这件事情吧?
眼见赵倚楼人已经下了阶梯,宋初一挠挠脖子,暗暗决定得把这件事情捂住,咬定不承认。
“等等我。”宋初一打定主意,便一路小跑追了上去,“我成天想事情都华发早生了,你有事儿就直说呗,非得愁白我几根青丝。你说说,我犯什么事儿了?”
赵倚楼闷不吭声,大步直往前走。
宋初一心道宫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就住了口。
一出宫门,两人各自上马之后,赵倚楼道,“你不在离石那些天都去哪儿了?”
宋初一连腹稿都不用打,张口便道,“这事儿啊,鬼谷子前辈要去云梦泽,山高水远的,我哪里放心他一个老人家走,所以就往远送送。”
赵倚楼回头冷盯了她一眼,“编!”
宋初一束起手,“宋某拿毕生节操保证!确有其事!”
“哼哼,节操……”赵倚楼从声音到表情充满了不屑。
宋初一撇撇嘴,不满道,“你不信就不信,冷笑什么!”
赵倚楼挑眉看着她,“你好意思说出来还不许人嘲笑?!这个誓半点诚意也无!你自己掂量,我今日回自己府里去了。驾!”
马鞭一扬,一骑绝尘。
“诶?”宋初一眯眼捂着口鼻,待这场尘土过去才纳闷道,“难不成好看的人脾气都大!?”
仔细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只有樗里疾一个例外些。不过,宋初一知道,樗里疾在她面前从不曾动怒,但他可不是个没脾气的人,相反,行事说一不二,容不得半点差池,比赢驷更追求完美。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守着一个早已过世的青梅竹马至今?
虽说续弦地位不如原配,但樗里疾出身高贵,位极人臣,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等着给他做媳妇!
返回来想想,赵倚楼这回都要回自己府邸了,恐怕真是气的不轻。
宋初一思来想去,要不就认个错算了……
家门口,寍丫正在伸头张望,看见宋初一身影,欢欢喜喜迎了上去,“先生!您怎么才回来呢!将军都回来好一会儿了!”
宋初一怔了一下,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门旁的仆从,“他回来了?在哪儿呢?”
“刚沐浴过,在后园亭子里逗白刃玩儿呢。”寍丫与宋初一进了家门,又道,“奴已经将水备下了,先生可要先沐浴洗尘?”
“嗯,我不在这段时日,家里可好?”随着寍丫清脆明快的声音,宋初一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都好。”寍丫顿了一下,又小声道,“君上来过一回呢,入夜了才来的,说是去后园洗温泉,叫了芈姐姐侍候,后来与芈姐姐下棋直到半夜才离去。”
这里是咸阳独一份的温泉,又本是国君的别苑,来洗个温泉自是无可厚非。“芈姬尚在府内?”
若是真睡了,应当带回宫内,最不济也得给个女御的身份。
“在呀。”寍丫不懂宋初一的话外之意,便据实答了。
话音方落,便见芈姬一路分花拂柳而来,“迎主来迟,请主责罚。”
宋初一打量她一遍,“免礼吧。寍丫,我就爱吃你做的面汤,你去给我弄一大碗,嗯,给将军也弄一碗。”
第302章心肝小肉肉
“嗳!”寍丫轻快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宋初一浑身疲惫,没空委婉,“君上是否有让你侍寝?”
芈姬身子一颤,连忙蹲身,“不曾,奴也不知君上为何会叫奴侍浴。只是侍浴,之后下了一会子棋,君上便离开了。”
“吔!看着美人无动于衷,真是咄咄怪事!”宋初一挥挥手道,“行了,你自忙去,我就问问,要是君上占了你便宜,我必为你做主。”
芈姬松了口气,心中对宋初一的说法不予置评,就算君上真要她侍寝,也不能说是君上占了她便宜吧!
“欸,对了。”宋初一已经走出一丈远,忽然扭头戏谑道,“君上俊吧!”
芈姬脸色涨红。
君威迫人,她当时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拘谨极了,若非君上硬是命令她直视他,她又岂知君颜?
那时目光触及他面容的一刻有些诧异,她以为君主不是大腹便便就是七老八十,没想到秦君竟然如此年轻俊美!只是那目光仿佛是山巅白雪,高远寒凉,令人不敢妄想接近。
芈姬与宋初一接触甚少,也曾打听过她的脾气,每个人口中所说都不尽相同,但大都说她为人十分随和,然而芈姬觉得她看起来随性却自有一种威严,她调笑的时候,旁人却不敢放肆。
这种气势,是芈姬想学却学不来的。
别的地方已经百花凋零,宋初一的府邸却因温泉之故,池塘里莲叶如盖,荷花百态,有将将要绽放的花苞,亦有盛放的莲朵,还有饱满的蓬实,层层落落,美不胜收。
花叶掩映之中,赵倚楼一袭牙白绸宽袖袍服,湿漉漉的墨发披散,正倚在扶栏上捏着一块鹿肉逗白刃。
宋初一看了一会儿,循着石板小路绕过莲池,站到亭外,“你不是说要回自己的府邸?”
赵倚楼睨了她一眼,“我愿意回哪儿就回哪儿!”
他原真的打算回自己府邸去住,但转念一想,宋初一离开离石那些天不知经历什么,心情似乎不好,便不再与她置气。
宋初一走进亭子,干咳了一声,“那个……瞒着你出去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是怕你分心嘛。”
“不说我就不分心了?你当我是聋还是瞎?”他身为主将,哪有事情能在他跟前半分不露风声的?
赵倚楼的确不知道宋初一去了哪里,但知道她离开离石十来天。他很了解她,在正事上她绝不会有丝毫怠慢,所以那“去送鬼谷子”的借口骗骗旁人还行,他一听就知道是胡话!
“下不为例。”宋初一信誓旦旦。
赵倚楼哼了一声,将肉丢到白刃的口中,掏了帕子擦拭手,“我也想通了,你在外谋事,去哪里总有缘由,我不会拘着你,也拘不住你,倘若你哪天真的不幸殒命,左不过我随着你去罢了。”
宋初一动容,伸手抱住他,“果然不愧是我的小心肝小肉肉!”
赵倚楼俊脸一黑,推开她,“我说过不准这么喊!哪里学来如此恶心人的话!”
“大师兄都是这么喊的,我瞧着那些姑娘挺欢喜,你不喜欢吗?”宋初一狠狠将白刃满头的毛揉乱,“你这小畜生,如今见到我连个眼神都不给!白眼狼!”
“我不是姑娘!”赵倚楼拽过白刃,给它顺毛,“白刃给你教的半点野性也没有,懒的连肉都不愿意伸头叼,我以后闲暇时带它去狩猎,养养血性,你离它远点。”
打从白刃小时候起,宋初一就喜欢夹着肉逗它,起初白刃会像普通的狼那样扑上来,但宋初一从不让它得逞,后来它发觉,不管扑不扑最后这块肉一定会丢到它嘴里,于是便回回仰着脑袋等肉掉下来。
“唉!”宋初一背靠栏杆,张开双臂搁在栏上,仰头闭上眼睛,嗅着荷香阵阵。
赵倚楼半晌未听见声音,转头却瞧见她似已睡去,姿态那般随意,一袭玄色劲装勾勒,修长而瘦削的体型,一张从未染胭脂色的素淡面容,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唇色淡淡,青丝绾成一髻微微松散,清风过时带起鬓边发丝拂面。
赵倚楼伸手轻抚她鬓边霜色,俯身在她脸颊边落了一吻,扶她靠在自己肩上。
白刃忙着伸爪子捞莲池里的鲤鱼,一张狼脸在栏杆上挤得变形,爪子才堪堪沾到水,它不甘心的挠了许久才作罢。
待扭头看见两人相依睡着,便在他们脚边伏下,庞大的身体把两人半圈在其中,尾巴从栏杆缝隙垂到水面,引得鱼儿凑过来嬉戏却兀自不知。
寍丫在亭前驻足,犹豫了一会儿,悄悄退开,将园子里的人全部遣走。
过午之后天上渐渐聚了厚厚的云层,不多时,竟是星星点点的落起了秋雨。
咸阳宫内,角楼中竹帘、竹席,都还是夏日的物什。
“咳!”赢驷咳嗽一声。
陶监躬身轻声道,“君上,可是夜间着凉了?”
赢驷轻嗯了一声。
陶监连忙退出去,吩咐外面寺人道,“去请御医,再熬一碗浓浓的老姜汤。”
“喏。”内侍领命退下。
陶监又令人去君上私人库房里把燕国送来的狐皮送来。
“君上。”陶监小心翼翼的捧着墨色的狐狸皮进来。
赢驷看了他一眼,“才秋初,摆弄这东西作甚?”
“该是备下的时候了,哪能挨着根儿才裁衣啊!这是燕国送给君上称王的贺礼,听说是北方极寒之地生长的一种狐狸,夏季皮毛是黑色,冬季通体雪白,皮毛比一般狐毛更密实,就用这个给君上裁一件大氅吧!”陶监双手将皮毛呈到赢驷面前,“听那使节说,虽然这种寒狐夏季都是黑灰色,但这一头呈墨色且没有杂色,普天之下怕就只有一头呢!”
赢驷看了一眼,毛果然十分密实,且在迎着光线看竟然隐隐带蓝,十分华贵,“给国后裁衣吧。”
陶监道,“国后怀着大秦子嗣,自是什么都先紧着,已经送了一件赤狐皮,说是君上赏的。”
“那你看着办。”赢驷不耐烦管这些小事,大都交给陶监料理。
陶监倒让他十分省心,面面俱到,处理事情十分利索。
“还有……”陶监悄悄看了赢驷的脸色,见他还没有不耐烦,便立即道,“前朝大臣都说君上子嗣太少,后宫太空,请君上再纳女子入宫。”
赢驷心中一顿,目光从他身上略过,淡淡道,“近来国后不宜操劳,若是有必要就让其他两位夫人代劳吧。”
“喏。”陶监手心冒汗,君上方才居然特别看了他一眼!平时就算他啰啰嗦嗦、多管闲事,亦不曾如此过,以君上的性子,不会做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
他回想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心头蓦然一惊——君上恐怕是忌惮宦官与前朝官员走的太近!
“君上,国后求见。”门外寺人通传。
赢驷道,“进来。”
竹帘挑开,魏菀扶着腰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如今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腹部隆起比寻常怀孕五个月要大,她的怀孕反应亦十分强烈,短短时间,下颚尖尖,瘦的不成样子。
“夫君。”
魏菀正要行礼,赢驷道,“免了,坐。”
魏菀却并未坐下,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回头冲赢驷笑道,“这里真是开阔,怨不得君上喜欢来此处。”
赢驷眉心渐渐拢起,“国后有事?”
“君上忙于国政,我已有半月不曾见了,有些想念。”魏菀脸色绯红,给容颜添了几分明丽。
陶监感觉到赢驷表情似乎有着风雨欲来的平静,连忙恭声道,“国后身怀子嗣,可不能劳累,国后快请坐。”
魏菀顺着他的话跪坐下来。
赢驷冷冷道,“寡人曾对国后说过,身怀子嗣平素不要四处走动,不过,国后与纨夫人不愧是亲姐妹,连屡教不改这一条都如出一辙!”
“君上。”魏菀身后的宫婢上前匍匐在地,抽泣道,“君上半个月不曾去看国后,国后思念心切,食难下咽,奴怎么劝都不起作用,这才斗胆劝国后来瞧瞧,都是奴的的错!”
赢驷倚着靠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陶监,你看着处置吧。”
陶监跟随赢驷这几年,也大约能琢磨出他此刻的心思,但顾忌国后有孕受不得惊吓,便道,“来人,快把这个违君令的奴拖出。”
“君上……我……”魏菀指尖冰凉,她不能相信这个从前宠她敬她的男子转眼间便如此凉薄!
她不过就是多来了角楼几趟,任何事情都没有做便惹得他动怒,难道竟是一语成谶,他真的钟情于一个男子了?!不是把玩,是钟情……
可是,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没有勇气揭穿此事。
“那就不打扰君上了,妾告退。”魏菀道。
女人一陷于情爱就开始蛮不讲理了,不管是高贵还是低贱的女子,总不能免俗。
“你去劝劝她。”赢驷语气无力。魏菀怎么样他不管,但是他的孩子不能受苦。
“喏。”陶监退了出去。
赢驷单手支头,准备小憩一会儿,闭眸之前不自觉的透过竹帘看向远处遥遥相对的阁楼。
她那般明智的女子,若陷于情爱,也会是这般蛮不讲理吗?
想到今早赵倚楼对他出言关怀的敌意,她却懵然不觉,嘴角禁不住扬起。
她,不会如此。
第303章你翻滚什么
十月,列国局势初定。
赵国大军直逼大梁,以八十里地换取原本属于赵国的三百里,并加附近一座城池。
公孙原为赵国立了大功,总算坐稳了这个位置。
至于公孙谷与吕谡之死,赵王虽知道事情不简单,但手里终于有人能与把持朝政的老枭抗衡,比什么都重要,因此非但不再追究此事,反而追封公孙谷为忠烈大将军,爵位饶安君,由其长子袭爵。
在此之前,赵国已有平原君、平阳君,这两位都宗室公子,封爵无可厚非,但赵王如此大手笔的封一个外姓为君,已让赵国权贵明显察觉了君心之变。
而公孙谷一死,公孙原对丞相公孙丕的恨又加了一笔。说是宋初一逼死兄长,但归根结底,一切都因公孙丕而起,他对恩怨向来算的分明。至于诛杀宋初一,大都因为——彼国智臣,我国鸩毒。
虽说无故诛杀别国权臣,手段下作,但能有机会灭口谁又会放过?
另一方面,秦、齐、楚连横之势一起,将公孙衍的合纵势头压下,列国又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
十月末,张仪从楚国返回。
自商君之后,秦国便禁止大规模的欢宴,不过,不妨碍私下饮酒作乐,张仪、樗里疾齐聚宋初一府内,把酒言欢,驱去战争带来的阴霾。
宋初一这处距离温泉近,屋内烧着暖炉,四面窗子都用厚实的帐幔遮掩,温暖如春。
寍丫抱着一坛酒进来,张仪见她身上落雪,“咦,下雪了?”
“是呢,奴方才出门时还是细雪,回来已是鹅毛大雪了。”寍丫把酒坛放下,“这是雅和楼今日新到的松酒,正赶上了呢!”
宋初一闲散的靠在榻沿上,“君上将梅花酒全给我挖走了,幸而上天待我不薄,还有雅和楼的松酒。”
这松酒正是宋初一交给池巨的方子,他们捣鼓了一段时间,总算弄了出来,起初在栎阳一带卖,反响极好,立刻便被精明的商人贩到了咸阳酒楼。
寍丫道,“奴听酒楼老板说,这酒不煮时清冽甘爽,醒神,若放到酒器中一煮,立刻便会满室松香,醉人!”
张仪哈哈笑道,“那老板倒是个能说会道的,一半煮来,一半现喝,教我见证见证是否言过其实!”
“嗳!”寍丫脆生生的答应,将一半酒倒入酒器,另一半给他们各自满上一樽。
张仪尝了一口,“喝过怀瑾的梅花酒,再喝这松酒,便觉得味道差强人意,不过倒也新鲜。”
樗里疾也抿了一口,道,“松之清新与酒之辛辣融合十分难得。这酒比我头一回喝的要更好些,日后酿酒匠人技艺纯属,怕是能与梅花就平分秋色。”
“先生,左丞相府中送酒来了。”门外有侍婢道。
“送进来。”宋初一道。
片刻,酒送至。
酒壶装在一个漆绘的小匣子里,统共就半尺长宽,打开之后里面装了个巴掌大的雕花银壶。
“这是何等奇酒?这么一点点。”宋初一向前倾了倾身子。秦人用物,向来粗犷大气,少有这样小巧精致。
张仪将酒壶放在案上,小声道,“君上忒小气!君上要赏我连横有功,问我何求,我便求了梅花酒……”
宋初一瞪大眼睛,“就这么点,君上也好意思拿出手?他可挖了我十几坛。”
“有就不错了!今年你酿酒都放我俩家里去。”张仪道。
“你就算了,我还是放大哥家里去,免得回头连这一小壶都没有。”宋初一笑道。
张仪与宋初一一样好酒。
宋初一接过酒壶给两人满樽,“对了,你们都是我大哥,不如排排序吧,省得我私下喊得乱。总不能一个左大哥,一个右大哥吧。”
“我年长,就屈了樗里子排老2了。”张仪举起酒樽道。
樗里疾亦举酒,“大哥名满天下,岂能屈了我?”
“大哥,二哥,满饮此樽!”宋初一跟着举起酒樽。
将相不合是国政大忌,不过臣子私交太好也是君主所忌讳的事情,三人对此事心照不宣,在外绝不会胡乱喊。
然而,只有樗里疾知道,恐怕就算是私底下的事情也瞒不过君上。
不管是丞相还是国尉,都是日理万机的位置,偷闲这小半个时辰,外面一会儿一趟的来请示,尤其樗里疾是统管内政的首要大臣,更是事务繁忙。
喝完一坛松酒,三人便各自忙去了。
傍晚时,咸阳宫传出消息——国后生了!
算起时间来,连九个月都还没到!居然是早产!这让得知消息的大臣心里颇为异样。
到了夜里又传出消息,国后一举得俩,生了龙凤胎。
多胎大多都是早产,不过也不能过早欢喜,这年头,足月的婴孩都不见得能活过周岁,更何况是早产?
床榻上,宋初一一会儿翻个身。
赵倚楼踢了她一脚,“旁人得了儿女,你翻滚什么呀!”
“倚楼,你有没有想过当爹?”宋初一问道。
“没有。”赵倚楼道。
“现在想不想?”
“赵国王室一堆人,我又不需要传宗接代。”
“虽说我们不期待收获,但总不能不劳动吧?”
“……”
静默许久,赵倚楼翻身伸手抱住她,轻斥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有了身孕该怎么办?”
她现在的情况,是不可能允许有孕的。
宋初一爬起来,在榻旁的箱子里翻找片刻,取出一个陶瓶,窜回榻上,“这是我问大哥求的避子药。”
“原来……”赵倚楼接过那瓶子,轻轻摩挲,闭眼遮住眸中的失落,“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
气氛不太对,宋初一探着脑袋在朦胧中仔细瞧了瞧他的表情,心道这赵小虫的心思真难捉摸,分明是自己说不想要,这会儿她拿出避子药,又一副被欺负的模样。
“嘶。”宋初一龇牙,“我不是问你了嘛。你若是想要,咱们就生,你若是不想就缓缓再说,你说说,你这会儿还有啥想不开的?”
宋初一秉承一向的作风,事情准备的很全面。但从人情上讲,问过之后准备避子药,和事先就准备好避子药,是截然不同的。
“我错了。”宋初一反思了一下。
见她明白,赵倚楼心里总算好受一些。
“我应该明天再拿出来。”宋初一嘀咕道。
赵倚楼把避子药王她怀里一搁,怒道,“你明白就好,干嘛非得说出来!”
说罢,愤愤然背过身去。
宋初一笑嘻嘻的从身后抱住他,“我不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坦诚天地可表、日月可鉴么!”
这是在表真心吗?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赵倚楼闭眼不理她。
第304章携手赴云雨(1)
房内安静。
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赵倚楼才轻轻扯开她的手。未曾想,一翻身正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宋初一凑近他,“哟,害臊了。”
说着,她手伸到他胯下一把攥住那正挺硬的地方,“你竟学会撒谎了?”
若是平常,赵倚楼早就羞恼,而此刻却只静静看着她,声音微哑,“怀瑾。”
宋初一目光落入他漆黑的眼眸,那幽潭背后仿佛酝酿着一团烈火,引人探究的魅惑,她不觉间收起了玩闹的心,看着他的俊颜一寸一寸靠近,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些紧张。
外面大雪,灯笼熹微光线从门缝照进来,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赵倚楼抬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紧接着轻轻含住她的柔软的唇。
生涩的亲吻,小心翼翼如羽毛一般轻触,痒痒麻麻,一直蔓延的到心底。
宋初一觉得这酥麻从心头直蔓延到指尖,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好奇,忍不住学着他那样,轻轻吻回去。
两人像得了甜头的孩子,一点一点的试探,心尖儿发烫。
赵倚楼的吻从唇角落在宋初一的唇边,脸颊,耳畔。
一股强烈透心的酥麻瞬间将她席卷包围,一声呻吟从唇齿逸出,“唔。”
赵倚楼受到鼓励,吻就停留在她耳畔,温热的呼吸,柔软的唇,卸去了她浑身的力气。
赵倚楼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又不舍得下床榻,忍不住探出舌头轻轻舔舐她耳廓。
宋初一身子一震,颤声道,“倚楼……”
“嗯。”赵倚楼此刻身体里如一把烈火在烧,脑子昏昏沉沉。只凭着最本能的需求去索取,“嘘――”
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宋初一耳边,似乎把她整个身子点燃一般。
“别说话。”赵倚楼原本的声线低醇却并不沙哑,有力而华美,此刻微哑,柔和又温暖,便如后园那泓温泉水缓缓将周身包围。
她沉溺其中。
赵倚楼的吻,顺着她的耳垂到下颚到脖颈到锁骨。
视线被遮住。宋初一浑身的触感比平时敏锐许多倍,赵倚楼的身躯坚硬火热,使她身上布了一层薄薄的汗。
宋初一握住他覆在她眼睛上的手,声音亦有些动情的沙哑。“让我看看你,倚楼,让我看看你。”
炙热的手掌缓缓移开,熹微里,一张俊美的容颜映入宋初一的眼帘。暖橘色的灯笼光线,与微蓝的雪光透过窗缝,成了一条细细的光线映在如玉脸庞上,明眸若星子,却又如星子背后那深远无尽的夜穹。长长的羽睫垂下,半遮半掩眸光。
竟是这般的,魅惑人。
宋初一听见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她喜欢看美色,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为美色动过心。
“倚楼……”
话刚起了个头,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这吻,与方才截然不同。有如惊涛海浪的海面狂风卷携暴雨,只消刹那便将人淹没。
赵倚楼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她的衣带,手掌从她纤细的腰肢游移向上。
他带着茧子的宽厚手掌,激起她一阵阵颤栗,浑身酸软的感觉慢慢集中到腿心儿,她总觉得自己在渴求着什么,渴求的是什么呢?
她不甚明了,然而身体却诚实的先一步贴上他的身子。唇舌迎着这个吻,探入他口中寻找一丝慰藉。
赵倚楼轻吟一声,自然而然的与她纠缠嬉戏。
宋初一模样少了几分女儿相,可一身细嫩的肌肤若缎,又如温热的羊脂玉,此时带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滑不留手。
赵倚楼的手掌移至她的胸口,覆在娇小柔软小丘上,用指头轻轻拨弄,感觉那嫩嫩如新芽儿的地方慢慢变得硬挺。
“唔。”宋初一浑身颤抖着抬起手臂紧紧搂住赵倚楼的脖颈。
赵倚楼只觉得浑身的火热全朝着一个地方去,仿佛要爆裂似的胀痛,他的手掌从她胸口向上,滑过肩胛,剥去碍事的衣物。
她那么瘦,只需他一只手便能托扶起。
青丝散落在肩,柔滑如丝缎从手背流泻,赵倚楼低头仔细瞧着她。素淡的面容,因脸红而染上明媚颜色,那双从来平静无波的眼眸,如今却因他而变得迷茫如稚童,她茫然不知所求,行动又如此诚实。
目光下移,清晰纤细的锁骨,胸口两处微微隆起的小丘上面浅粉淡淡,像是花儿的嫩蕊,很是可口的样子。
赵倚楼喉头微动,俯首含住它,轻轻吮吸慢慢舔舐,软软嫩嫩的触感,让他忍不住一吮再吮,怎么都不够。甚至用牙齿轻噬,试探能否寻出香甜花蜜,又怕真的伤到她,只能点到即止。
“倚楼,倚楼。”宋初一声音里带着颤抖,急急抱住他的头,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想逃避,又想沉沦,因此一双手揉着他的青丝,竟不知是要阻止还是要鼓励他继续。
赵倚楼换了一边,宋初一的手从他后颈滑入衣内,结实若铁的身躯烫手,她缩瑟了一下,抽出手去,解开他的衣带,呢喃道,“我们一起凉快。”
赵倚楼正在强忍欲望,太阳穴鼓涨,脑海中一片蒙乱,根本未曾听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只配合着她的动作将衣物脱下。
牙色绸衣从身上滑落,堆在大腿根,露出蜜色壮实的身躯,因浑身紧绷,臂膀胸口和腹部的肌肉隆起。汗水汇聚成滴,顺着修长而肌理分明的肢体缓缓滑落。
他微微垂首,青丝如瀑铺在她心口,那张俊美无寿的脸在冷暖交错的光线里越发谲艳华美。
宋初一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赵倚楼处处都吸引人,她的眼睛不晓得要看哪处才好。最终,目光被他因喘息起伏的胸膛吸引,那两处樱丘被汗水浸润的红艳,她舔舔嘴唇,失魂般的张嘴含住。
赵倚楼突然沙哑的呻吟声,激起她的好奇心和情欲,越发卖力挑逗那处。
如海浪席卷而来的快感将赵倚楼淹没,他忽然乱了章法,手胡乱她的身体抚摸,下体挤进她两条腿之间,如烙铁的物磨蹭找寻能抚慰它的地方。
第305章携手共赴云雨(2)
两人赤身相缠,肌肤紧贴,铺散满枕的青丝缠绕。
赵倚楼寻不到进处便伸手探入溪谷,轻轻抚弄摩挲。
她那里软软嫩嫩,犹如婴孩一般,赵倚楼不敢用丝毫力气,生怕伤了她。
宋初一觉得在他火热的手指触碰下,那里越发酸软,连带着小腹都酸了起来,整个人软成一滩春水,脑中一片浑浑噩噩。
自第一次之后,赵倚楼已经有数月没有鱼水之欢,那次不仅宋初一受了伤,他也不好受,私物痛的厉害,只被那紧致一裹就失守了,也未曾尝到许多愉悦。
他半晌不得要领,眼看忍耐逼近几点,体内乱窜的欲火,令他几欲发狂,手下摸到那软嫩,又不得不逼自己小心翼翼。
正在他心急之时,指头忽而触到湿软滑腻的液体,他下意识循去,指头轻轻陷入进去。
异物入侵,宋初一僵直身子,找回了一些意识,她记得上回不是这处,心中觉得奇怪,然而那里传来的空虚渴求让她未曾言语,任由他进入。
“可痛?”赵倚楼的手指已经递进去一小节。
宋初一摇头。
找对了地方,赵倚楼立即抽手,将自己的私物抵上去。
这一回却艰难许多倍,折腾了半晌才进去一点点,赵倚楼再欲往前,却闻宋初一闷哼一声。
他顿下动作,前头温热紧致分明是致命吸引,可是抬头看见她蹙起的眉心,一时进退两难,只能轻轻磨蹭,俯身去亲她。
宋初一抬头看见他绯红的脸,眸中似蒙上一层雾气,修眉微蹙,极为享受又带几分痛苦的神情。心底一软,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呢喃道,“刚刚不适应,你现在进来。”
宋初一一手覆上他的眼睛,一手勾着他的脖颈,细碎的吻着他的唇。
仿如魔咒一般,赵倚楼已捱到边缘。听闻此言,那涨硬的事物便开始用力向前顶。
所有的酸麻、痒都乍然消失,撕裂似的疼让宋初一从情欲中全然清醒过来。可是即便很疼,却让她感觉到两人之间血脉相容的亲密。是上一次所完全没有的感觉,所以她并未叫停。
剧毒绞肠的痛她尚且能够不哼一声,眼下又算什么?
赵倚楼觉得似有什么东西阻住了去路,正欲停下询问,身下的人却微微向下动了动,强烈的快感陡然涌遍全身,他顿时欲念冲头,浑身无处宣泄的力量恰用于此,下身猛的一顶。整个没入。
极致的包裹,让他脊椎发麻,几乎要喷薄而出。
赵倚楼抬手要拨开覆在眼上的手,她却用吐息的声音道,“莫动。”
屋内安静下来,粗重的喘息声显得分外清晰。
在短暂的安静中,宋初一下身的撕痛渐渐退去。她感觉到自己那里含着一个滚烫坚硬的东西,原来的酸软感觉又重新袭来,涨满又空虚。
赵倚楼觉得自己那物胀痛的厉害,仿佛被许多张柔软的嘴轻轻含吮,痒痒麻麻的感觉顺着下体流向四肢百骸,让他兴奋至极,可是身体的每一处都告诉他,不够。还不够……
他再也控制不住,本能的推送起来,每一次快感强过一次,诱使他的动作越来越狂猛。
撕痛再次淹没美好,宋初一瘦削的身子随着赵倚楼的动作起伏。
宋初一额布满汗水,苍白的脸色随着越来越顺畅的动作又泛上一抹红晕。
床榻之上春波色的锦被堆叠。牙白绸衣散乱铺于身下,青丝长长,缠绕蜿蜒,一声声轻吟喘息将此间一切染得暧昧。
窗外西风卷起纷纷洒洒的鹅毛大雪轻轻拍击窗棂,灯笼中的火光剧烈跳跃,几欲熄灭。屋内火炉里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被床榻吱呀掩去。
宋初一眉心深皱,私处不但疼痛,还有一种奇特的灼热酸痒,痛苦中掺杂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就在狂风暴雨样的卷席之中,坚硬一下下顶着最酸软的地方,她觉得那里越来越涨,感觉到了一个极点,小腹猛的抽搐起来。
宋初一眼前一片白晃晃,脑中嗡嗡蒙蒙,意识已然不清楚,覆着他眼睛的手缓缓落下。
就在她小腹抽搐的时候,赵倚楼感觉分身像是被千百张小嘴用力吮吸,低吼一声,猛的抽送几下,喷洒而出。
麻麻的感觉从尾椎蔓延到整个脊柱,他身体虚软的扶倒在她身上。
缓了片刻,赵倚楼才惊觉身下的人没有动静,连忙起身唤道,“怀瑾,怀瑾!”
宋初一恍惚听见声音,无力的哼哼两声,算作应答。
赵倚楼感觉她呼吸均匀,才略略放下心来,扯了自己的衣物穿上,却看见衣角处一片鲜红绽开,犹如海棠。
他立刻分开宋初一修长的腿,去查看她那里是否受伤。他视力极佳,纵然光线不好,也能瞧见她下面白净净,四周被方才撞击的呈粉红色,花心儿泛着艳红,似乎见不着伤痕。只是他看着看着,呼吸又粗重起来,刚刚软下去的分身又迅速挺立。
赵倚楼暗自懊恼,起身披上外袍,用被褥将宋初一卷上,抱着她去了浴房。
家里有一眼温泉便有这个好处,无论何时都有热水可用。
外面大雪漫漫,冰冷的空气把宋初一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激醒。
她睁眼瞧见一片白皑皑,深吸了一口气。
赵倚楼垂眸看她,眼中满是担忧,“可疼吗?”
宋初一看了他一眼,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感觉了一下,那处还是火辣辣的疼,但比起上回撕心裂肺的大半个月可真是好的没边儿了!
“不疼!”
宋初一话音一落,两人顿时陷入沉默。
半晌,赵倚楼嗤嗤笑了起来。他也知道,上次入的不是这个地方……
而两次感觉天差地别,纵使宋初一依旧很疼,也明显觉得不同。那上次是……入错地方了?
她平生头一回大窘,干咳了一声,“马有失蹄。”
“越描越黑。”赵倚楼难得逮着个机会嘲笑她,哪有放过的道理,“你就嘴上唬人有一套,手艺比寻常人还不如,上回险些把我弄残。”
伤口可以愈合,那玩意要是折弯可就掰不直了。时过境迁。赵倚楼才敢将此事拿出来当笑话说。
“真的?”宋初一瞪大眼睛。
赵倚楼嗯了一声,心道,好生歉疚一下吧。
宋初一咂嘴,“啧。我瞧着挺结实,还以为是金戈铜戟,原来是土陶物件儿啊!”
赵倚楼俊脸幽暗,紧紧箍着她,咬牙道,“宋怀瑾,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扔出去!”
宋初一笑眯眯的往他胸口靠了靠,“小心肝,你不舍得。”
赵倚楼冷哼。若不是刚刚欢愉过后,谁说他不舍得!反正……外面雪那么厚还有两床被褥,也摔不疼。
到了浴房前,赵倚楼单手携着她,挑了廊下一只灯笼进屋,取了外罩,将灯一一点燃。
“你先洗。我回去找衣物。”赵倚楼将她放在榻上。
“带我到浴池旁,我总不能拖着被褥过去,光着身子,我会羞涩。”宋初一懒洋洋的道。
赵倚楼无语,默默卷起被褥把她抱了过去。
宋初一指挥,“脚朝浴池,低点。”
赵倚楼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依言照办。
“松点。”宋初一扭了扭身子。从被筒里慢慢往下滑,待脚踩到浴池里面的石阶,整个人从被筒里掉落,直接坐了下去。
赵倚楼看的瞠目结舌。如此奇特的想法,如此高难度的动作……
宋初一踩到池子底,靠在池边闭目养神。“你不是要去拿衣物?把被褥披上吧,省得着凉。”
赵倚楼心中微暖,原来是要挪被子给他用。
宋初一听见离开的脚步声才悄悄张开眼睛,恰见门关好,连忙抬手揉了揉脸,低叹道,“老娘,我居然害臊了!”
这可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遭!就连小时候大师兄第一次带她去偷看旁人欢好,她都不曾脸红心跳过,后来看的多了更是麻木,都不知晓大师兄天天偷看那玩意图个啥。
温泉水冒着屡屡热气,宋初一脸颊绯红,眼前晃悠的全是方才床榻上的一幕幕,赵倚楼含着情欲的瑰丽眉眼,布满汗水的壮硕躯体,难耐的呻吟……还有她自己身体里陌生的悸动和夹杂在疼痛中的欢愉。
他们不是第一次赤裸相对了,可她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觉得害臊。
赵倚楼取了衣物返回,看见宋初一把鼻子以下全沉在水里,闭眸似乎在小憩,脸上不知是因为热还是什么缘故,如染烟霞。
他一边解开衣物,一边走近,见她丝毫没有反应,便双臂撑在池边,俯身轻唤,“怀瑾?”
宋初一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看见他倒着的俊颜,“进来呀。”
话音一断,赵倚楼倏地红了脸。
宋初一呼吸一呛,鼻子吸进了水,她欲挣扎站起来,脚底一滑,居然整个人没入温泉里!
赵倚楼一惊,衣物也未来得及脱便跳进水里,将她捞起来。
“咳咳!”
“怎么这般不小心!”赵倚楼轻斥,伸手轻拍她背。
初尝欢愉,此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绸紧紧依偎,气氛莫名的就暧昧起来。
牙白的袍浮起在水面上,衣角上初夜之血若红莲盛放。两人沾水的青丝贴在脸颊上,从肩颈蜿蜒垂落到胸前身后,在水中泅开,泼墨一般不分彼此。
“怀瑾。”赵倚楼垂头轻啄她唇瓣。
曳地的月华锦帐幔半遮,他绸衣褪下,浮于水面。
ps:趴地,我又被发黄牌了,每每还有很多读者盆友觉得我肉文写的很浅淡,我就被发黄牌……我总会不能很巧妙的避过禁区,人活的太实在这世上容不下啊,呜呜呜
第306章两夫人上门
清晨,宋初一醒来便瞧见赵倚楼靠在榻沿,手里握着一卷竹简看的入神。
宋初一打了个呵欠,“怎么想起来看《管子》?”
“你怎么知道?”赵倚楼看了看,分明没有露书名。
宋初一闭眼,含糊道,“夫国之存也,邻国有焉;国之亡也,邻国有焉。邻国有事,邻国得焉,邻国有事,邻国亡焉。天下有事,则智王利也。国危,则圣人知矣……不是《管子?霸言》吗?”
这正是赵倚楼在看的霸言篇,他低头仔细看了看,原来从宋初一的方向能看见“天下有事,则智王利也。国危,则圣人知矣”这两句话。
“你都能背下来?”赵倚楼问道。
宋初一道,“幼时能背的更多,现在倒不如从前。”
当年在阳城时,城主用她谋事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书、酿酒了,她会背的可不止《管子》。
赵倚楼道,“前些天我说想看书,右丞相便让我看《管子》,我想听你说说。”
昨日折腾的有些晚,宋初一又有了些睡意,但也没有扫他的兴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他的学术可仔细研读。”
她的意思是说,倘若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头散发,左开衣襟,成为蛮人统治下的百姓。
“冬日闲来无事,你与我讲学吧?”赵倚楼戳了戳她。
无战事之时,军营里是轮值制,赵倚楼隔两天去一次军营。
宋初一道,“行,我得空就与你讲学。”
“你方才说的那段,我读了四五遍,却不太懂得究竟要说些什么道理。”赵倚楼显然认为,现在就是她的闲暇时刻。
那句话的意思是:国家的存在与邻国有关,国家的败亡也与邻国有关。邻国有事。邻国可以有所得;邻国有事,邻国也可以有所失。天下有事变?总是对圣王有利;国家危殆的时候,才显出圣人的明智。
“邦交、智慧……说的又岂止一个道理?”宋初一爬起来,睡意去了许多,“譬如秦国,与魏、赵、韩、楚这些相邻国家之间的关系,先不说其他,就单单说魏国。几十年前。魏国乃是中原霸主,那时秦国如何?”
彼时秦国濒临亡国,朝政腐朽不堪,田园无人耕种。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抵御外敌,彼时秦国全凭着一股血气在咬牙硬撑。后来魏国渐渐衰落,秦国才有喘息的机会。
宋初一见他恍然似有所悟,便继续道,“如今秦国是活过来,必定是要图谋魏国。这就是‘国之存也,邻国有焉;国之亡也,邻国有焉’。”
“至于‘邻国有事,邻国得焉。邻国有事,邻国亡焉’,就拿这次合纵来说,得失之间……”宋初一弯起嘴角,“天机变。”
“天机,是在智者手中吧。”赵倚楼笑着,侧头亲了她一下。
宋初一心跳一顿。看着他俊朗的笑容,摸了摸鼻子,“真是好看,以后要是生娃,可半点别像我。”
“你就这么不待见自己!我倒是觉得你很好看。”赵倚楼望着她下榻穿衣。
宋初一系着衣带扭头看他,“好看?哪儿好看?”
赵倚楼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道。我以前觉得母亲那样的才是美人。可……”
他现在依旧觉得长相柔美、风情万种的女子才算得美人,然而即便如此,在他心中也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美人能像宋初一这样牵动人心绪。
宋初一看他不知该怎样说下去,哈哈一笑,“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这样认为。”
她眨了一下眼睛。取了大氅出门,“快起塌吧,今日未有朝会,但不能偷懒。”
赢驷今日未曾召集朝会,正好便宜了他们睡个懒觉。
外面雪还在下,只是细细密密,不似昨日鹅毛纷飞。
“先生!”
宋初一一脚踏出门,正见寍丫迎面而来。
寍丫鼻头冻的微红,肤色莹白,越发显得娇嫩可爱,宋初一瞧着心情大好。
“先生,宫里来人了。”寍丫道。
“何人?”宋初一疑惑道。
寍丫道,“朝夫人也来了,还有另外一位夫人,奴已经请她们去正堂喝茶了。”
后宫妇人若无正经理由,不能像寻常女子一样出来溜达。
“走吧,去瞧瞧。”宋初一转而与寍丫一起去了正堂。
正堂里面刚刚烧上火炉,门窗紧闭。
室内十来个女子,却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音。其余皆是侍女、寺人,恭立于两人身后。
其中那名梳着高髻的圆脸妇人道,“朝姐姐,国尉乃是你旧主,一会儿你可要帮忙美言几句。”
子朝轻叹,“既是君上所喜,朝自当尽力,只是久不相见,也不知道国尉是否早已不记得我。”
“国尉到!”
门口通传。
圆脸妇人转头向外看,子朝紧紧抓裙裾,一双美眸既喜且悲。
房门打开,一袭玄色宽袍携风雪进来,清瘦如竹的身形,衣袖翻飞,洒脱至极。
两人起身与宋初一见礼。
宋初一拱手,“两位夫人无需客气,请坐。”
各自入座,宋初一才仔细看那两人,一名身着焦红燕裾深衣,白色羔裘,高髻堆叠,圆圆的脸盘,杏眼圆圆,两腮鼓鼓若稚童,瞧着分明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另一名看上去约有二十了,曲裾缁衣,媚眼微狭,细眉长长,五官颇有艳色,只是脸颊瘦削,面容苍白,一副病态,眉宇间又有掩不去的清愁,减去许多颜色。宋初一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此女不是旁人,却正是子朝。
当初那个连落魄时都美艳动人的女子,如今却是这般憔悴模样了!
“国尉,妾是云氏。”圆脸夫人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端庄的举止令她看起来老成一些。
“见过云夫人。”宋初一再次见礼,“不知云夫人与朝夫人亲自前来,有何要事?”
云夫人身子微微前倾,道,“君上后宫妇人不多,且大都不得君上喜欢,为子嗣考虑,应是新纳些女子入宫了。”
赢驷不是个好女色之人,恐怕反而觉得女人少麻烦少。不过这样的话,宋初一没有必要和她们说。
“嗯。”宋初一点头,旋即又疑惑道,“那不知……”
云夫人看了子朝一眼,掩嘴笑道,“国尉府上美人良多。妾听闻君上中意您府上一名娇娇,因此才冒昧前来求取,还望国尉不好怪罪。”
宋初一愣了一下,心中了然,这娇娇除了芈姬没有旁人。
云夫人几番悄悄给子朝使眼色,奈何那边木头一样,愣是不接话。当着宋初一的面,她也不好做的太显眼,只能咳嗽提醒。
宋初一抄手笑道,“云夫人说的那名娇娇,我却是知晓,君上待她似乎的确与旁人不同,不过她是我府上的管家,若是突然一走,我整个国尉府不是要乱套了?”
第307章此番情难酬
“哎呀!”云夫人生着一张娃娃脸,处事却不含糊,一脸讶浑不似作伪,“果真是奇女子!怪不得君上心中牵挂的紧呢!”
说罢,又惆怅的叹了口气,“其实,君上不好女色,女人不在多,合心意才是首要,奈何妾等资质愚钝,不能讨得君上欢心,难得有个中意的,妾就巴巴的想着讨回侍候君上,日后君上想起来,好歹也能念着妾这番功劳,因此竟是疏忽打听,鲁莽来求人了,还望国尉不要生气才好。”
表演再真实也糊弄不了宋初一,倘若云夫人真以为芈姬只是国尉府一个寻常婢女,随便遣个人过来说一声也就能将人领走了,何须堂堂夫人亲自前来讨要?
不过她这一番话说的,倒是让宋初一对这个女子另眼相待了,一个妇人,能为自己夫君讨姬妾的时候说出“女人不在多,合心意才是首要”这样的话来,着实不简单。
“咳!”云夫人重重的咳了一声。
宋初一看着好笑,垂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国尉……”子朝好歹收回了神思,喏喏换了一声,却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自从谷京过世后,宋初一总觉得自己的心肠软了,看见子朝这副模样,竟有几分不忍。
子朝对她一腔深情无怨无悔,此情纵难酬,也应当好生对待,而她,却杀了人家唯一的妹子。
云夫人分明看见宋初一瞧着子朝的眼神软了几分,接着便听她道,“此女是我花了心血培养的管家,不能随随便便送出去,我得空会探探君上的意思,倘若君上真有意,再让夫人接入宫中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云夫人也知道不能强求,好在宋初一没有断然拒绝,总算给了一个台阶下,遂不再说别的,“有劳国尉费心,如此……我们便不叨扰了。”
云夫人起身,子朝却忽然道,“国尉,可否移步说几句话?”
宋初一看了她一眼,起身与云夫人道,“夫人先行,稍后我派人送朝夫人回宫。”
云夫人有些犹豫,方才见宋初一看子朝的眼神像是有情,怎能放任宫妃私->小说下栽+请看小说网qisuu。COM电子书<-下与臣子相处?
“善。”云夫人选择卖给宋初一面子,微微敛颌,领着宫婢、寺人离开。
正堂内只余她们两人。
“先生。”子朝美眸中浮起雾气,急道,“君上喜欢的美人,可是雅?我能否见见她?”
宋初一垂眼,“不是,朝。子雅……”
子朝望着宋初一的表情,心中隐隐觉得接下来要听到不好的消息。她身子僵直,葱白柔腻的纤指紧紧握住袖口,静静等待答案。
“死了。”
宋初一轻轻吐出两个字,却如重锤狠狠敲击在子朝心头。
屋内一片死寂。
久久,子朝泪水涟涟,目光空洞的望着她,枯哑的声音问道,“怎么会……”
宋初一本想告诉子朝实情,但看她这副模样,忽而回过神来,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坚强的心,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生离死别,或许这件事情该永远瞒着她。
“你就当她死了吧。”宋初一叹了口气道,“她在燕国,与你遥遥两端宫阙,今生今世永不能相见,是我对不起你们。”
子朝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宋初一话中的意思,复又喜道,“真的?她好就好!先生莫要如此说,若非先生,我们恐怕早已……朝心里感激先生。”
当初她们姐们二人被卖作俳优,好吃好喝的供养,将来的命运也就是被当做物品卖于权贵。像她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算是极好的路了,可是子雅不甘心,信誓旦旦的说能保护她,她纵然不信,却了解子雅要强执着的性子,不放心子雅一人流落在外,所以才拖着病躯随着一起伺机逃出来,想姐妹生死与共。
被人追捕了两天之后的那个晚上,饥寒交迫,她的病情加重,子雅看见火光,情急之下便不顾一切的背着她过去求救,却未想到竟是一个军队!
子朝清楚的记得,当时那些男人狼一般的眼神。
倘若没有宋初一,她们姐妹少不了一个惨遭蹂、躏的下场。如今她虽被关在后宫之中,但因着宋初一的计谋,使得她成为对秦国有功之人,因此君上很是尊重她。她不得宠爱,又时刻谨记宋初一告诫她要“藏心”的话,在后宫自保无虞。
子朝原以为宋初一让她进宫,少不了要涉险去办事,可是从来没有过。
只有一次并不惊险的利用,反而让她有机会远行,见识世间不同的风景,使她归来之后得到一个高贵的地位……
而其实,对于宋初一来说,借着哪个美人的名声都一样。
若说利用,还不如说是替她谋划。
宋初一掏了帕子帮她擦拭眼泪,语气柔和,“朝,好好照顾自己。我把你送入秦宫,本意虽是利用,但也想你过的好。”
“先生及早将我送入秦宫,是在保护我吗?”子朝轻轻问道。
是,也不是。
宋初一只是根据实际情况作出最好的选择,她当初连自己都不能安定,只能利用别人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和身边之人,趁着到秦国的机会趁机把子朝献给赢驷,一是因为秦公后宫空泛,即便是子朝不会阴谋,也能及早在秦宫扎根,在赢驷那里得几分旧情,若是好运或许还能诞下子嗣,二能减轻自己的负担,三能更好的保护子朝性命。
迎上子朝期盼的眼神,宋初一不再解释,“嗯。”
听她给了肯定的答案,子朝灿然一笑,含着美眸里的盈盈水汽,美的动人心魄。
“我用完早膳便出门。你难得出宫一趟,就在后园玩玩吧,那里有一眼温泉,可让侍婢伺候你去泡温泉。”宋初一道。
子朝擦干眼泪,“让朝伺候先生用膳吧……”
这是个让人很为难的请求,子朝是赢驷的女人,宋初一要真让她伺候用膳,万一传出去就是个话柄。
“走吧,一起吃。”宋初一道。
子朝起身跟随。
外面雪已经停了,满院白茫茫,屋檐上挂着晶莹的冰柱。
宋初一入饭厅时,赵倚楼正带着白刃用早膳,抬眼看见两人进来,并未做声。
“见过赵将军。”子朝微微躬身。
赵倚楼淡淡嗯了一声,也不与之客套。以往子朝在宋初一身边时大都卧病在榻,赵倚楼不曾见过,亦不知她现在的身份,况且就算知道,他对赢驷尚且不耐烦招呼,又怎会对赢驷的女人客气?
“不理他,他就那样。”宋初一让子朝坐下,令人多上一副碗筷。
早膳很简单,只有汤饼和两道佐味的小菜。宋初一匆忙洗漱之后,呼噜噜的吃了两大碗。
子朝多日没有食欲,但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见她吃的这般痛快,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竟是吃了整碗。
白刃吃完一盆肉,总算腾出空来凑到子朝身边转悠。
“小白刃,你都长的这么大了!”子朝摸摸它的脑袋。
白刃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宋初一擦完嘴,将帕子往几上一丢,瞪了白刃一眼,“小王八蛋!”
子朝轻笑,目送她与赵倚楼先后往外走。
宋初一到门口顿足,转头与子朝道,“你如今尊为夫人,我也只当你是朋友,就不与你拘礼,你莫见怪。”
子朝起身道,“先生忙去,不必管我。”
宋初一吩咐丫陪着子朝,便匆匆出门去了官署。
丫领着子朝去梅林里看花,白刃欢快的跟着。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厚厚积雪前行,丫道,“梅林里有先生今年新酿的酒,尚未加梅花,不过,先生酿的酒旁处滋味比不得,夫人回头可要尝尝?”
“嗯。”子朝唇边带着笑意,问道,“先生身子不大好,如今可好些了?”
“经扁鹊神医调理,如今可好呢,每顿都能吃这么大两碗汤饼。”丫仲手给她比划。
子朝抿嘴浅笑。
“夫人来是蘀君上讨芈姐姐去做姬妾?”丫问道。
“我来看先生。”若非是来宋初一的府邸,她绝不会掺和这件事情,“先生说芈姬是府里的管家,好生厉害。”
丫点头道,“先生会相人!芈姐姐是楚国人,和夫人一样出身大家族,识字懂礼,还擅弈棋,先生不爱与人应酬,府里府外都由她打点。”
“雅想必向往这样的日子吧……”子朝喃喃道。
子雅是丫的噩梦,她咬了咬唇,“先生对雅很好,还教她读兵法,现在想起来也许有过这个意思呢……只是雅在魏国时逃跑……生了事,先生虽然救回她,可心里恼了她。”
丫不知子雅后来去了哪里,她揣测是被先生送人了,曾经还因此惴惴好久,生怕自己也被送走。
子朝叹道,“怪不得先生不愿与我说起她。”
子朝觉得宋初一并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若是至今不能释怀,恐怕是子雅行事太过火了。得知子雅无恙,这些堵心的事情她也不愿再打听。
冷香幽幽,子朝抬起头,一大片如火的红梅映入眼帘,一贯温和的眼眸里也映出了如火般烈烈的笑容。
丫怔愣,喃喃道,“夫人真美。”
第308章敢不像你吗
宋初一到官署不久,谷寒便至。
一袭玄色劲装,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如寻常一样平静的眼睛,“魏国那边传来消息,魏王打算派徐长宁去做地方官员,太子欲留之,公子嗣却支持魏王,说韩魏边境制度混乱,建议先让徐长宁去哪里历练一年半载。魏王便顺了公子嗣的话,将徐长宁调到长社做郡守。”
事情果然如预计那样进展。宋初一当初写下的论策,固然言之有物,令人眼前一亮,但终归不是倾付了心血的论述,经不起深究,魏王恐怕就算觉得徐长宁是个人才,也不是什么旷世之才。魏国权贵子弟繁多,有才学者也不计其数,都城的官位被他们分尚且不够,所以去魏国求官,要么就是惊才绝艳一步登天,要么就多半被外放。
徐长宁表现出的才华不高不低,若给的官职太寒碜,难免寒了天下士子入魏求官的心,但又不足以在大梁任重职所以九成九是要被外放任地方要职。
宋初一将魏王的心思揣摩很透彻。
因此,她授意徐长宁暗地里向太子示好。
魏王已经年老,有公子嗣这个王位竞争者在,太子急于拉拢人才,观徐长宁可用,待魏王欲将徐长宁外调之时便出言保他。
公子嗣在在外学公子闲散,实则性情阴鸷乖张,阻挠太子拉拢人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回难得太子与魏王意见相左,既能够在魏王面前卖乖,又能光明正大的和太子对着干,他如何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公子嗣不是为了打压人才,而是抢太子的可用之人,一有机会定然是往自己这边拉拢。
长社城在韩魏交界,照秦国密探传来的消息,那附近守城的将领与公子嗣来往密切。徐长宁做了长社郡守,一定会与守城将领有所接触,若是能多次献妙计,迟早可以取得公子嗣的信赖。
宋初一的目的,本就不是太子,而是公子嗣。
谷寒从头到尾负责此事,事情至此,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只是有些不解,“太子为人敦厚,不擅谋,又急于求才,岂不是更好利用?”
“咱们看得见他好利用,旁人看不见?”宋初一抄手摩挲着尾指,目若幽潭,“有魏王在前,闵迟必会选则扶持太子!”
如果可以选择,每一个谋士都不会希望太过强势又固执己见的君主,魏王、公子嗣都是如此,而太子秉性迥异,一旦能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即便他不会言听计从,亦会十分依赖谋士。
以己度人,宋初一若是魏国,也绝对会选择扶持太子。
魏国太子素有贤名,但机变不足,若是能得智士辅佐,将来可做一个好君主。公子嗣,从他和太子屡屡作对的行事上来看,是个心性浮躁的,与他父王四十五岁之后的心性颇为相类。
“告诉徐长宁,成大事者,需沉得住气,时日还长着呢。”宋初一道。
“嗨!”谷寒继续道,“国尉想必猜对了,太子有意拉拢闵迟。在离石抓住的那人,名叫尹川,已死女刺客叫紫川,都是魏国先太子所圈养的暗卫,后由太子接管!当初闵子缓入巴蜀,带的正是这批人,除了这尹川和紫川之外,其余全部折损在巴蜀。”
“尹川……”宋初一反复念着这个名字,隐约记起来,似乎赵倚楼说那本《缭子》就是一名叫尹川的魏国商人所赠。
她沉吟道,“问不出来什么就杀了吧。”
纵然这两名魏国刺客的义气令谷寒想起了谷京,但他依旧不曾有丝毫迟疑,“嗨!”
宋初一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嗨!”谷寒躬身退出去。
他一直是个谨慎又刻板的人,以前有谷京在时还好些,自从谷京去世之后他越发的谨慎寡言起来。
对此,宋初一想说些安慰的话,然而在他们许多年的兄弟情义面前,说什么都显得不痛不痒。
“国尉,王上昭见。”门外有人道。
宋初一理了理衣襟,披了大氅出门。
咸阳宫被大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不减恢弘。
赢驷还是在角楼中见她。
自从数月前因离石之战争执之后,宋初一还是头一次被昭到此
“参见君上。”宋初一躬身道。
“坐。”赢驷搁下笔。
宋初一入座之后,抬头便瞧见一张冷峻的容颜一如往昔,只是两鬓已有零星霜色,“君上近来身子不适吗?”
“无碍。”赢驷幽黑的眼眸深深看了宋初一片刻,“比几个月前精神好些。”
这话不知说的他自己还是她。
“啊。”宋初一一拍大腿,连忙拱手道,“恭喜君上喜得一双儿女。”
赢驷眉眼间有了些许笑意,初为人父,提起那对软乎乎的小人儿,他的冷酷和锐利锋芒掩去许多,“待过百日之后,国尉可去瞧瞧,他们模样都肖父。”
宋初一心道,您那么霸道,敢不像您吗!
“恭喜君上。”宋初一道。
陶监轻声提醒一句,“国尉,可该唤王上了呢!”
宋初一看着赢驷,笑道,“此时唤有何意思!君上也罢,王上也罢,总归是西秦君主,在臣心里,王于天下可不是这么个意思!”
她的意思是,赢驷现在还是陇西秦国的君主,不过是换了个称呼而已,没有多么重要,在她看来,等到赢驷成为天下共主的那天,“王上”二字才真正有意义,现在捡着顺口的唤便是了。
陶监悄悄看了赢驷一眼,他知晓君上最痛恨不守规矩之人,君上之所以厌恶纨夫人便因她总目无尊卑。
“哈哈哈!”
出乎意料,赢驷抚掌笑道,“大善!国尉大气魄,甚合寡人心意。君上者君主也,并无不妥。”
后院里的事情岂能与前朝相提并论?国家法制不可破,但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君主,也不喜欢墨守成规的臣子,该有锋芒的时候必须要有锋芒,否则谈何开拓?!
宋初一笑着道,“君上召臣,有何要事?”
“是军制变革之事。”赢驷指了指距离他最近的一张软席,“近前来。”
宋初一起身坐了过去,君主二人促膝而谈。
兵者,国之大事。军制改革自然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慎之又慎。
两军对峙,不管是攻城还是正面厮杀,都需要秩序,所以主要的作战方式是“军阵”,譬如魏国以前无坚不摧的魏武卒方阵。如何建立出一个有效杀敌的军阵,是练兵的重中之重。
宋初一熟知兵法,精于布阵,《灭国论-攻守》便是专门讲述军阵的篇章,但只占整部书的五分之一。
春秋时崇尚君子仁义道德,两国作战要先下战书,对方同意之后再商议作战地点,双方确认好人数,然后等双方抵达作战地点布好军阵之后才可以开战,这也就意味着主将的所有智慧只需用在军阵上,而时下情形却是天翻地覆,作战情形多变,崇尚诡道,各国拼的就不仅仅只有军阵了,因此才有《孙子兵法》一类的兵书。
“君上,暮色了。”陶监提醒道。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说了一个多时辰。
赢驷亲自给宋初一倒了杯水,“歇后继续。”
“嗯。”宋初一仰头饮尽,忽然想起今早的事情,便抽这个空当问道,“君上觉得臣府上的芈姬容貌情致如何?”
第309章吃不穷大秦
赢驷眼神慢慢黯下,声音比方才略低了几分,“国尉如何问起此事?”
宋初一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想了想,道,“不过小事耳,芈姬若是还合君上的意,臣明日便传信给云夫人入府接人。”
赢驷拢起眉心,“国尉舍得?”
宋初一见他脸色越发阴沉,字字斟酌,“君上每日为国事繁忙,身边若能有知心的佳人儿消解乏累,臣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赢驷沉沉的盯着她看了半晌,“难得国尉如此贴心,寡人心中甚喜。”
这话的意思就是应了?宋初一有些摸不准,只听话意是要了芈姬,可那比往日更冷峻的面膛可没有半点欢喜的模样。
气氛很是诡异的歇息了须臾,饶是宋初一素来处变不惊也有些扛不住,于是往前凑了凑,“君上,继续说军制变革之事吧?”
还是聊这个话题比较愉快。君臣二人对此都是筹谋许久,言谈处一拍即合,纵有一些意见相左,亦能够冷静搁置处理。
夜幕已深,宫内灯火阑珊。
陶监见两人丝毫无倦意,便令人送上两碗汤饼。
宫里锦衣玉食样样不缺,但赢驷偏爱吃这些能实在充饥的食物,他对吃穿不讲究,再精致的东西也不过是囫囵入口。
“这面做的忒滑溜。”宋初一吸溜着面条,赞不绝口。
赢驷咽下一口,“一碗面也穷讲究。”
宋初一吃的大汗淋漓,将汤底都喝干之后,才抹抹嘴道,“人活这一遭,该讲究的时候是得仔细讲究……陶监,还有没有了,再给我盛一碗。”
陶监笑着正要接话,便听赢驷道。“不给她盛!战事频频,国库吃紧,饿不死就成,吃这么多作甚!”
宋初一咂了咂嘴,干巴巴的道,“一碗面吃不穷大秦吧?”
“嗯。”赢驷也放下碗筷,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看着她道。“继续说正事。”
眼看内侍已经上了茶,宋初一也不好再说,不过宫里的庖厨做汤饼跟寻常吃的真是不一样,她素来爱吃面食。心里紧巴巴的惦记着,于是画军阵图的时候,提笔便圈了面碗那么大的圈。
赢驷看着好笑,但她倒是一本正经的道,“此军阵图是臣偶得灵感,先画下来,免得等会忘记,临时为之,诸多不足。还请君上指正。”
赢驷应声,紧接着便看见她沿着圈内部画了一条一条的线,粗略估算,有三四十条。待笔落,俨然一碗面。
“姑且称之为圆月阵。”宋初一看着完成的图稿,满意道。
不说还以为是汤饼阵!
赢驷单手支在扶手上,挑挑眉。“是个防御阵型。”
“正是。大将位于阵形中央,外围兵力层层布防,长枪、弓箭在外,机动兵力在内……”宋初一将这个阵型构成分析说明。
“可以想象,防御能力极强,只不过这个阵型自古便有,你虽进行了调整使得防御力加强,但不够灵活的弊端依然在。倘若敌军败退,亦难以追击。”赢驷一针见血。
宋初一神秘一笑,在阵型上画了几个箭头示意,又在圆月阵的下面画了一个半弯。
赢驷眼中忽而有了笑意,原来宋初一进行调整之后,外围抽身更容易。退去一半之后,便形成了一个弯月阵型,和两个数个蛇形阵,顿时卸防御变攻击。
这是一种非对称的阵形,大将位于月牙内凹的底部进行指挥。
“此阵攻击侧翼,有圆月阵演变之时,又有左弯月、右弯月数种形态,可根据敌军情况进行变化,以厚实的月轮抵挡敌军,月牙内凹处看似薄弱,实则是本阵大凶之处,敌军若是不识此阵,容易误入瓮中。”宋初一一双眼眸熠熠生辉,“此阵攻击性极强,灵动性和适用性比圆月阵好,辅之一灵蛇阵,可谓所向披靡!”
“大善。”赢驷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继续挑毛病,“倘若圆月阵是一死阵,防御性不如机动,但倘若外围不断变动,在阵型变化时必然难以指挥。”
宋初一抄手皱眉沉思。
赢驷看着她的眉眼,薄唇微微抿起,转头看向帷幔。
良久,宋初一才松动眉头。
她指着那半弯形状道,“这个暂且称为偃月阵。圆月阵亦可以机动,我们将外围兵卒编号,譬如,这一段的二十人为甲,这一段二十人为乙……以此类推。”
宋初一边说便提笔在图上标示,“使不同组的人,佩以不同颜色铠甲,主将只需记住相应的甲乙丙丁,便可随机改变阵型。”
赢驷颔首,“此法还算可行。”他指尖划着“面碗”里的线条,转而道,“只是倘若阵势较大,其中编号甚多,动起来更是千变万化,要主将一口道出颜色对应的编号,并且立即做出反应……大秦有那几位将领可堪指挥?”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宋初一道,“平时根本不需动用巨型阵,就算用起来,大秦可指挥的人可不止一个,大将军、左右丞相还有臣,或许子庭将军亦可。”
“偃月阵适用于强兵,做小阵容易,大阵易折,兵力分配还需细细斟酌,另外要加紧练一批超过黑甲军的强兵。”赢驷唇角微微上扬,“做此阵困难重重,但当若真的成了,大秦兵力可提高十倍不止。再仔细补充,待成之后,先分段在河西试练。”
所谓分段,是把阵中的变化拆开来,先练圆月阵,再练偃月阵,再练灵蛇阵,与别的阵型混作一起,不让别国事先知道此阵。
宋初一搓了搓指头上的墨迹,笑道,“君上英明。将来东出,大都都是平原,此阵正可派上大用处!”
“君上,寅时了。”陶监提醒。
“今日所得不少。”赢驷一扫初时阴郁,神情轻松起来,“国尉回去休息吧,不需朝会。”
“谢君上!”宋初一施礼。
宋初一从宫内出来,在黑甲军的护送下骑马匆匆返回府中。
府外门口点着两只灯笼,宋初一还不至于摸黑。
敲开偏门,宋初一半个身子刚踏入门,便瞧见一袭玄色铠甲的赵倚楼抱臂倚在门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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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一生一个人
宋初一瞧着他还是穿着铠甲,便问道,“你一夜没睡?”
赵倚楼答非所问,“回去休息吧。”
角楼里炭火烧的有些热,宋初一吃面时流了满身的汗,遂跟着他回寝房,取了干净衣物去沐浴。
丫听见声响,忙起塌跟着去伺候。
“先生怎么才回来,将军一会子一趟的去宫门口等着,左右不见您出来。”丫撸起袖子用水瓢往宋初一背上浇水。
宫门口不许人驻足,否则赵倚楼也不用一趟一趟的跑。
宋初一在袅袅热气里眯着眼睛,听见丫这话,问道,“他晚饭吃了没有?”
丫道,“吃了些馕饼,今日甄先生送来许多好东西,有蛇羹,还有逢泽的幼鹿肉,都是现成做好的,挨着晚膳送来,将军都给您留着呢,这个天儿也不能坏,不过滋味怕是不如刚烹好时。”
宋初一道,“小丫头懂的倒是不少。”
丫抿嘴笑,“跟着先生哪能不懂?”
“马屁拍的倒是响。”她虽然该吃苦的时候能吃苦,能享受的时候也毫不大意的享受,却一贯相当随性,对于吃穿以舒适为要,并不刻意追求奢华。
丫辩解道,“奴可一点不做假,左丞相家里过的好生清苦,肉都舍不得吃,金戈隔三差五的便跟着白刃来丞相府蹭食。”
宋初一哈哈笑道,“你这背后编排,小心我回头告诉他。”
丫理直气壮的道,“奴才不怕,先生要是告诉左丞相,奴正好问他要肉钱,可是不小的一笔呢。”
宋初一噗嗤笑了出来,“善,不愧是我们宋氏出去的人,就要这么干。”
丫被冠了宋氏,在这府里算是半个主子,她也只在宋初一面前称“奴”。张仪等人当她是妹子,时常与她玩笑,因此她也渐渐去了为奴的怯懦。
沐浴之后,宋初一回到寝房,赵倚楼也将将从外院的浴房里出来,看见她头发也不擦,便往榻上爬,一把将她拎了下来,“我令人热了吃食放在案上,你若还饿着便去吃。”
感觉到赵倚楼心情不大好,宋初一讪讪笑道,“我倒是真有些饿了,你也一宿没吃,咱们一块去吃点吧?”
赵倚楼皱眉,“好歹也称王了!就这般小气,留人议政竟连口吃的都舍不得给!”
宋初一连连点头,“给是给了,就是不让吃饱。”
听闻她还饿着肚子,赵倚楼便陪同一起去了外室。
明亮光线下,宋初一打眼便瞧见案上放着一只饕餮神兽食鼎,雕刻的饕餮十分威猛,两只眼睛嵌之以墨玉,旁边是一对只双耳白玉盅,盏口一般的大小,通体莹白如雪,上面雕刻繁复的花纹,另有一只白玉壶,大肚鹅颈,线条分外优美,配着的几只状如莲花的白玉盏小巧玲珑。
宋初一坐下来,抄手观赏了片刻,啧道,“我果然是穷讲究啊!瞧瞧人家这气派。神兽、娇花,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赵倚楼挑开食鼎,给她夹肉。
宋初一瞧着华灯之下他一袭象牙白大袖衫,墨发流泻,面容俊朗,一双星眸被热气熏的微微眯起,修长的双手,一手执着白玉夹,将嫩熟的鹿肉夹入玉盘之中,另一只手握着嵌了墨玉的小刀把肉切成刚好入口的小块。这副模样,说不出的疏朗华贵。
赵倚楼就像一块裹了尘泥的绝世美玉,用水细细清洗之后,越发的光华夺目,令人莫敢逼视。
“吃饭。”赵倚楼将盘子递到她面前。
“你也吃。”宋初一夹了一块送到他嘴边。
他垂头含到口中。
分食了佳肴,两人洗漱之后上了床榻,赵倚楼寻了干净的巾布给她擦拭头发。
宋初一枕在他膝头,打了个饱嗝,“倚楼,我忙着就没日没夜的,日后莫要等着我,大冷天的,冻坏的我小心肝就不好了!”
“我晚膳吃的撑了,睡不着。”赵倚楼淡淡道。
他一晚上跑十来趟,每次都要在路上徘徊许久,直到快天亮时瞧见黑卫护送宋初一出宫,料想没什么危险,便先行策马回府等候。
宋初一由着他嘴硬,“以后晚饭别吃这么撑!”
赵倚楼使劲揉着她的头发,咬牙道,“我领的俸禄全入你的府里了,就顿顿吃撑也使不完,你管不着!”
“嘶,这犯病都还一块犯!”宋初一纳闷,一个不给她吃饱,一个跟她犟嘴偏说自己吃撑着。
外面天色已晓,两人收拾之后便相拥而眠。
一觉直到午后。
外边雪光刺眼,宋初一惦记今日还有许多事情未曾处理,便起身洗漱。
吃了点东西,召来芈姬,与她说入宫之事。
“我昨晚问过君上的意思,他亲口说要你入宫。”宋初一看着一身男装端坐在席上的芈姬,越瞧越觉得眼熟。
芈姬闻言抬起眼眸,诧异道,“主不要妾了?”
这一对视,让宋初一忽然想起来,芈姬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张脸好看的多了,“利弊权衡,你自己斟酌,倘若真是不愿意入宫,我想法子帮你推辞,不过,不一定能成。”
芈姬沉默少顷,道,“妾愿入宫。”
宋初一盯着那坚毅的目光,莞尔道,“是何缘由,可否说来听听?”
芈姬自嘲一笑,“主这话问的好生奇怪,有哪个女子不欲攀附权贵?”
“你说这话我却是不信。”宋初一往扶手上歪了歪,笑吟吟的望着她,“你在府里时日不短了,我一介谋士,岂能忽略身边之人?你是何心性,我虽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略知一二。”
芈姬心头微震,旋即又恢复平静,思量片刻才幽幽道,“这世间男子多薄幸,妾从不奢求重情重义之人,若是此生不幸沦为别人身下玩物也就生受着,但苍天终究待妾不薄,让妾得以遇见先生。”
她并不畏惧的直视宋初一,娇艳的眉眼中隐透出刚强,“妾原打算若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一生一世一个人。
此愿既难成,逼不得已非得寻个男人依附,妾宁择天下最高贵最有权势的男人。赌赢了便居于人上,赌输了最多一死。”
宋初一缓缓坐直身子,看了芈姬半晌,倏然笑出声音,“爽利!”
“芈姬此生不敢忘先生恩德。”芈姬俯身行礼,了断这段主从关系。
第311章女装宋初一
陇西万里飘雪,入目尽苍茫,鸟兽、人群皆蛰伏不出。
在秦岭和陕北黄土高原之间的一个塌陷带有个平原,渭水泱泱穿过,南北有秦岭和黄土高原为屏障,西可以通达西域,东可以扼黄河、潼关之险,居高临下俯视中原,在战略上占据着极有利地势。这就是咸阳城所在的渭水平原。
道路虽受大雪所阻,但临近年关,人们忙忙碌碌的备年货,城中来往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送了芈姬入宫之后的那几日,宋初一不慎受了风寒,她身子本就不大壮实,这一回病来如山倒,生生的在榻上躺了半个月,病愈之后,因怕再受寒便一直不曾出门,连早会都是隔三差五的才去一回。
她这一病不要紧,咸阳城里沸沸扬扬的传起了一则新闻,版本主要有两个,一则是说君上夺取国尉爱姬,国尉伤心欲绝;另一则是说国尉为讨君上欢心连自己的女人都宫里送,分离之后才觉情思。
甚至有大臣听信了前者传言,上门探病时还劝宋初一想开些,莫要为了一个女人伤君臣和气,闹的宋初一哭笑不得,索性闭门谢客,由得旁人猜去!
“先生,右丞相来了。”丫在书房外道。
宋初一轻咳一声,“请他进来。”
“喏。”丫退下去,不消片刻樗里疾便拎了两个大包袱进来。
宋初一迎到外室,“什么好东西竟劳大哥亲自拎着?”
“自然是好东西。”樗里疾将包袱放在案上,见屋里没有奴婢,便打开来,“你过来瞧瞧。”
宋初一过去,看见包袱里放着一套衣物,绀青罩白的绸衣,领口处用发丝细的银线绣出对鸟纹。她疑惑将衣物扯开,仔细瞧了瞧,讶然道,“女衣?”
“嗯。”樗里疾点头,唇边噙笑道,“我不是说过为你办一次及笄?虽不能多么隆重,但也马虎不得,你瞧瞧,喜不喜欢?”
说着,他将另外一个包袱也解开,里面是一件青狐皮外衣,上头搁着一个半尺长宽的紫檀木盒,金打的扣子,打开之后,蓝色华缎上躺着一套如#温玉的骨笄,笄身修长优美,尾端呈鸟雀状,雕以朱雀,整体大气利落而不失柔和。
在骨笄旁边放着一只手心大小的佩玉,盈盈中透鸀,里面隐有流光转动,以银丝结成的绳子串,上下坠有五色玉石珠。
樗里疾准备的东西乍一看不打眼,但用料、手艺皆是上上乘,王室女子及笄礼的用物还及不上这些珍贵。
“大哥费心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女裙呢!”宋初一摸着滑不留手的衣料,眉眼间尽是笑意。
“咦,这外衣迎着光看竟泛着霞光!”宋初一方才还觉得这衣服好是好,就是颜色素淡了点,谁想这么一看,低调又不失华丽,“我去换上。”
宋初一初次拿到属于自己的女衣,难得露出几分活泼来。
看到她如此雀跃,樗里疾心觉得不枉自己精心准备了半载。
却说宋初一拿着曲裾窜到内室,飞快的剥了自己身上的衣物,穿上之后发觉有些松散,琢磨了半晌,还是散着衣襟挪到外面,“大哥。”
“咳咳!”樗里疾被茶呛了一下,他一心等着看宋初一娇娇俏俏的从里面出来,谁想折腾半晌,还是这样的光景。
宋初一扯了扯衣襟,皱眉道,“我方才倒是系上了,却怎么也系不整齐。”
“唉!”樗里疾无奈又怜惜的叹了口气,起身到她跟前帮着整理,“瞧瞧你,还不如大哥一个男人!”
“这倒是,以往跟着大师兄,他总教我怎么方便解女人衣,却没教过我怎么穿。”宋初一对魏道子颇为不满。
她打小就混在男人堆里,回首前世今生,除了偷大师兄相好的衣裙之外,根本没摸过女衣,前半生过的与男人没有两样,这是头一回往自己身上穿曲裾,又是如此繁琐的款式,理不整齐也实在情有可原。
其实男女皆有曲裾,但是男子曲裾的下摆宽大,女衣下摆紧窄,穿法自然有些许区别,对于从来只懂穿男衣的人来说是有些难度。
两人正研究怎么束紧,门忽然被推开。
冷风袭入。
樗里疾与宋初一齐齐转头,正看见一身铠甲的赵倚楼僵立在门口,刺骨的寒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从他身后刮进来,落在屋内地上,转瞬间便白成一片。
屋内落针可闻,樗里疾有些尴尬的收回手,外人不知,但他却晓得赵倚楼一直与宋初一宿于一室,又岂能猜不到两人的关系?
宋初一觉得气氛忽然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在意,“快把门带上,冷的慌。”
赵倚楼迟疑了一下,竟是决然转身出去,将门带上了。
宋初一嘀咕道,“不知犯了哪门子邪性!”
樗里疾不由得蘀赵倚楼抹了把汗,提醒道,“怀瑾,你可要去解释一下?”
宋初一顺着樗里疾的目光落在自己散开的衣襟上,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笑道,“他娘的!我都忘了自己是个女的,快快,大哥,帮我把衣服穿好,我就穿着这个去找他。”
“赵将军真是遭罪。”樗里疾弯身帮她系衣带。他也是头一遭帮女子穿衣服,手法也不比宋初一好到哪里去,但两个人四只手,仔细理了半晌,好歹算是整齐了。
“丫!”宋初一唤道。
“嗳!来了。”丫从隔壁屋匆匆跑过来,“先生……”
话说了一半,丫倏地瞪大眼睛,惊讶道,“先生,你,你怎么穿女衣!”
宋初一哑然一笑,冲她招了招手,“你来。”
丫恍恍惚惚的跟着宋初一进了里室。
“帮我梳个少女垂辫。”宋初一道。
“嗳……”丫还没有回过魂来,飘乎乎的取了梳子,给宋初一梳头。
丫不如那些贵族身边的侍女手巧,但是寻常少女的垂辫倒是闭着眼睛也能梳整齐。
樗里疾打听到赵倚楼去了后院,便将附近所有的护卫和下人调开,禁止他们涉足后院,时已入夜,府内只剩下了值夜的仆婢,不需太多时间。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帐幔挑开,一名高挑的女子走了出来。
她青丝披散身后,无任何发饰,只在耳侧有两条垂辫。领口微开,露出纤长的脖颈,细细的锁骨若隐若现,纤细修长的身礀被裙裾裹束毕现,曲裾到腿弯之下时裙裾散开呈喇叭状,整个人若清竹一般。
“大哥,能入得眼吗?”宋初一问道。
“入得入得!”樗里疾连连点头,“难得清雅!”
她素淡的面容算不上美丽,然而气度迥异于一般女子,尤其是那双眼眸,幽幽若潭,目光平静从容,男装时尚且不太显眼,扮作女相竟然格外引人!
樗里疾心中一顿,突然想到那芈姬的眉眼与宋初一有几分相似,难道……
宋初一见他发呆,心里有些奇怪,方才在内室她也照了照镜子,现在与前世模样差不多,或许是因这衣物华美的缘故,整体要好看点,但也不过是一星半点,不至于看到痴迷吧!
“哈,想来我做男人时万千女子争相委身,我做女子时,也能勾走大秦第一智者的魂儿!”宋初一揶揄道。
樗里疾回过神来,笑着将青狐裘给她穿上,“我已将仆婢都调开,赵将军在后院,去吧!我等你回来为你及笄。”
“好!”宋初一应着,转身迈开腿便是一个踉跄。
樗里疾一把捞住她,“怎的连路都不会走了!”
“呵呵,这裙子窄的很,迈不开腿,这要什么年月才能走到后院!”宋初一有点后悔,不过想到穿女装到赵倚楼面前,兴奋和紧张很快便将那点后悔淹没了。
外面风雪甚急,漆黑一片。宋初一取了门口飘摇的灯笼,捧在手里照路。
穿过拱门,宋初一见后院的书房里亮着灯,便轻手轻脚的往那边去,到了门口,凑在门缝边往里面瞅。
没瞧见赵倚楼,她正准备把灯笼放下来去推门,便听身后一声低呵,“何人鬼鬼祟祟!”
宋初一被唬了一跳,倏然回过身。
灯笼倒在地上瞬间燃烧起来,光线猛的一亮,赵倚楼清楚的瞧见廊上那个身礀纤细的女子,风扬起裙裾与青丝,那张素淡的面容在青狐裘的映衬下越发干净雅致。她望着他,面上静静绽开笑容。
冰天雪地里,宛如莲花悄然开满池塘。
宋初一定了神,亦看清赵倚楼还是那一身玄色铠甲,站在密压压的落雪里,发髻被风吹的微乱,俊颜无双,怔怔的盯着她。
“认不出我来了吗?”宋初一笑问道。
落雪覆满身,赵倚楼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
宋初一心道这是惊喜还是被惊吓?
她欲走下去,谁知一抬脚又忘记了下面是窄裙,整个人踉跄着扑下走廊。
然而,毫无意外的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又冷又硬!”宋初一龇牙,心觉着撞到他的盔甲其实还不如扑到软软的雪里。
第312章从此恩义绝
赵倚楼手一松,宋初一直直冲着积雪栽下去。
正当她面庞几乎触到冰冷的雪时,胸腹猛然撞到一块硬邦邦的似是石头的东西,抵的她几乎把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宋初一扭头看了一眼,却是赵倚楼用脚勾住了她。
“赵小虫!”宋初一咬牙切齿,这厮肯定是故意而为!
赵倚楼抓住她的后衣领,手脚用力将她拎了起来,漠然道,“我手滑,方才没抱住。”
心胸狭窄!
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解释道,“你方才看见,是我让大哥帮忙穿女衣,并无苟且。”
赵倚楼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接着看了她一眼,道,“我自然相信没有苟且,但你身为一个女子,就不知道要避嫌!?”
他若是不信她,以他的性子,早就冲向去先把樗里疾碎尸万段再说。
“就是脱光了也没什么看头,况且,我里头还有个中衣……”宋初一瞧着他脸色越来越阴郁,立即转了口风,走了苦情路线,“你也知道,我打小就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也没人教我这些……这些年若总是计较这些条条框框,岂能活到现在?你既是介意,我日后注意便是。”
说罢,她抬起袖子掩住脸,使劲吸了吸鼻子。
赵倚楼果然动容,伸手将她拥入怀里,叹了口气,“别装了,一点也不像。罢了,你日后不在旁人面前露肉我已经很知足了。”
“嗯。”宋初一从善如流。
赵倚楼知道她情绪虽是作伪但话里一点没掺假,因此也不再要求她这样那样,他所恋慕的人不是一般女子,又岂能用那些来衡量?倘若他没有胸怀去容纳她这些缺点,又有何资格拥有她的好?
宋初一从来都不是他所能完全占有的,因此能分给他的一切,不论好与不好,都是稀世珍宝。
“我每每都看不懂你。”宋初一道。
“嗯?”赵倚楼一垂眸就能看见她头顶的发旋儿。
“有时候小气,有时候又宽容。”宋初一道。
赵倚楼哼道,“我何时小气过!少胡说八道!”
“你看看你,两句不说就开始拧巴。”宋初一仰头他俊美的面容。
赵倚楼语塞,他只是心情全摆在明面上罢了,根本谈不上生气。
“今日怎么想起来穿女衣?”赵倚楼松开她,退后了两步仔细打量,“倒是比想象的好看许多。”
“你本来想象是何等模样?”宋初一好奇道。
赵倚楼笑道,“你觉得我穿女装会是什么样?”
赵倚楼长得英武,体格高大,若是穿上女装……宋初一脑海中陡然浮现他穿着曲裾扭动腰胯的模样,脸皱成一团。
“哈哈。”赵倚楼见她理解了不禁大笑,“一个汉子扮女人,怎么想都不太对味。”
“王八犊子!”宋初一转悠了一圈,没找见趁手的东西,便弯腰从廊边团了一团雪扔他。
赵倚楼也不躲,紧接着蹲下身来团了一团丢回来。
宋初一顿觉得不妙,她现在是迈不开腿儿抄不开步,对方不仅行动利索、力气大,还穿着一身盔甲!
这个头开的不怎么样啊!得迅速变换战略才行。
“倚楼,大哥还等着我们今日我及笄。”宋初一连忙道。
赵倚楼抄起一捧雪洒过来,弄的她满身都是,“打了我一下就想转移话题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宋初长叹一声,拍拍身上的雪,“我这叫作茧自缚。”
她只顾着拍雪,不防得身下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
赵倚楼噙着笑,“把你带到外院书房,算是赔罪。”
“咳!”宋初一伸手勾住他的颈,嘀咕道,“分明只是换了身衣服,感觉却大是不同!”
赵倚楼的感觉亦是不同,他从前这么抱着她的时候,只觉得怀里是自己倾慕的人,而眼下却实实在在的抱着他倾慕的女子,个中微妙的区别,言语难以言述。
前院书房,樗里疾已经兀自摆开一盘棋准备自弈,没料想,才刚刚开头两人便回来了。
他心中诧异,寻常男子看见方才那一幕,少不了要上来揍他一顿,但赵倚楼不仅未曾如此,且在愤然离开之后,不到一刻竟心平气和的与宋初一返回了。
“坐下吧。”樗里疾不再多问,示意宋初一在屋中央的席上跽
宋初一解下狐裘,正襟危坐,赵倚楼则坐于一侧观礼。
丫端了水来,樗里疾在净手之后娶了梳子,解开宋初一的垂辫,为她梳头,“今选吉日,元服始加。弃尔幼志,顺而成德。修德益寿,祥瑞永嘉。”
青丝挽成髻,樗里疾将一柄骨笄簪簪入发髻中。
接下来该是拜谢长辈养育照拂之情,然而宋初一并无高堂,只好将门打开,她冲门前跪下,“宋氏怀瑾敬拜,一谢上苍护佑恩泽,二谢父母生养之恩,三谢恩师含辛茹苦抚养怀瑾成人。”
说罢,深深行了三个大礼。
待返回席上跽坐,樗里疾又往她发髻上簪了一根骨簪,“吉月吉日,华服再生,孝悌忠信,修齐治平,寿享十年,安乐平生。”
接着,宋初一去内室换了一套深衣,这套深衣与曲裾是同样的衣料,只是整体都是绀青色,显得更加庄重。
宋初一去门前跪谢,“宋氏怀瑾敬拜上苍,一谢上苍恩佑,二谢师傅教养之恩。”
及笄并不需要拜谢上苍恩泽,宋初一却回回不落,对她来说,能够再活一回,全是上苍赐给的恩惠,不能不感恩。
樗里疾为她再加一钗,“以岁之吉,以月之令,三加尔服,保兹永命,以终厥德,受天之庆。”
复换一身礼衣,返回席上跪坐。
樗里疾道,“自今日起,汝弃幼志,日后当疏于玩耍,务必恭顺谦孝,贤良淑德。”
“是。”宋初一躬身应道。
“礼毕。”樗里疾严肃的面上泛起笑容。
宋初一摸了摸头发,赞道,“大哥,你这挽发髻的手艺真是好!”
樗里疾笑笑,他后院也有两个姬妾,轮番着为她们梳了小半年的头,能不技艺纯熟?
“礼既已成,我就回府了。”樗里疾道。
宋初一道,“大哥事务繁忙,纵然大雪,弟……妹子也不敢多留,改日定当摆个酒席好生谢谢大哥!”
“善!”樗里疾转而与赵倚楼道,“赵将军,告辞。”
赵倚楼拱手回礼。
外面大雪漫漫,北风急啸。
咸阳宫中的一隅宫殿。
一女子挨着火炉独自酌饮,娇美的面上笑意苦涩。
她摇摇晃晃起身,扶着门框,举樽对着茫茫雪夜苍穹,声声如泣,“从此恩义绝!”
第313章公孙朝之死
一樽酒泼到雪地里,酒樽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她倚著门框缓缓滑下,瘫坐在地。
宫婢闻声急急赶来,伸手扶欲扶,“夫人,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
“莫碰我!”子朝蜷起身子将头埋起来,半晌,闷声道,“芈姬入宫许多时日了……”
宫婢叹了口气,小声安慰道,“是啊,不过夫人也不值当难过,王上只封她做了八子,姿容比不上夫人不说,夫人为秦国立了大功,君上看重着呢,一个小小芈八子与夫人比,就好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你退下吧,我想一人静静。”子朝道。
宫婢忙去榻上取了狐裘给她披上,躬身退下,“夫人有事唤奴。”
冰冷的风携着雪打在子朝身上,她缓缓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望着萧萧雪幕,秀眉深锁。
子朝自幼便颖悟过人,读书识字比族中同辈的男子都强上许多,生了一颗玲珑心,洞达世事,家祖都曾说过,倘若不是她心性不够坚韧,将来指不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可惜,她虽才华过人,但生性荏弱,无家族依靠之后,便如飘絮般随风而扬随风而落,终日惶惶无所依。
那日在国尉府,她起初被大悲大喜冲乱了心绪,可回宫沉静下来之后,脑海中便日日回想那天的一幕幕。
子朝以往常卧病榻,与宋初一的接触不多,但观其行事便可知那是个手段凌厉的狠心之人然宋初一心胸开阔,为人练达,寻常不会与人结仇,子雅曾经多次冒犯,她也不曾动过杀心,可自从再见面之后,她对于子雅去向的问题始终缄口不言,何也?
当宋初一说子雅死讯又忽而改口时的那种眼神,子朝宁愿看不懂。
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宋初一那样的人,死死捏住有点小聪明的子雅是何等容易!?应当不会对她下狠手吧!也许子雅真的没了,或是因病,或是刀剑无眼,子朝这样告诉自己。
可后来丫又说起了子雅在魏国时犯错惹恼了宋初一,子朝才恍然明白,那个时候宋初一被圈禁在魏国,如同身处囹圄,自身尚且难以保全,倘若出现一些她暂时无法掌控的变故那下手绝对毫不容情!
子雅九成是在那时被杀了。
倾慕之人杀了自己的亲妹子,恩变成仇。
从国尉府回来,子朝一挣扎于爱与仇之间,她骗自己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她胡思乱想呢?子雅没有死,亦或者是死于意外呢?何不等有机会再见面时当面问问宋怀瑾?不论怎样,宋怀瑾不说出这个消息,还是顾及她的感受。这说明他对她就算没有情分,至少还有用。
可是芈姬入宫,连最后这点安慰也断了她不再是唯一的棋子……
子朝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手指轻轻摩挲这酒坛边缘,肩上狐裘缓缓滑落。
这是从国尉府带出来的酒如果她把这包毒药撒进去,喝下毒酒会怎么样?
子朝自嘲一笑,将药包展开摊在廊上,寒风呼啸卷起,烟粉瞬间消散在雪夜里。她又怎能想不到,就算真是喝那毒酒死了,赢驷也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便问肱骨大臣的罪。
她起身进屋,反拴上门从箱笼里扯出一条白绫挂到通向寝房的隔门门梁上搬了一只绣墩,站到上面将白绫打上死结喃喃自语道,“雅,阿姊有愧,阿姊是如此无能,事到如今,竟连给他添点堵都做不到!这世道多艰,阿姊不敢独自活下去……”
活着需要莫大勇气,死却轻而易举。
子朝闭上眼,毫无留恋的将脚下绣墩踢开。
屋外风雪急吼,城垛上宛若长龙的灯笼被吹的零落,周遭陷入漆黑。
咸阳一夜暴雪。
次日积雪已掩住门扉。
天色朦胧,宋初一刚刚起塌洗漱之后,便听门外丫急急拍门,“先生,先生!”
“门没栓,进来吧。”宋初一弯腰倒水,抬眼见丫一脸惊慌的冲了进来,便动作顿下,“何事?”
“朝夫人没了!”丫眼泪夺眶而出,“说是暴毙,君上派人传信给您……倘若您想去送送,就在朝会之后偷偷随陶监去送。”
砰!
水杯掉落在地,半杯水撒得满几。
宋初一闭眼,久久,才哑声道,“知道了。”
赵倚楼从里室出来,看见丫哭的像个泪人,宋初一沉默不语,几上的水从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板上。
“你出去吧。”赵倚楼对丫道。
“喏。”丫躬身退到门外。
赵倚楼捡起杯子碎片,轻声道,“去看看吧。”
沉默片刻,宋初一缓缓道,“她是个灵慧的女子,若非两难,也不会……”她睁开眼,看倚楼,“我有何面目去见她?”
那双眼眸里盛满的沉痛,令赵倚楼心头微震。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他都知道,当初宋初一下令杀子雅时,他也觉得行事太过毒辣,可是真正经历世事之后,才发觉这世道人命真的不值什么,更何况她还是一个为谋之人?若处处存仁,何以谋事?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猪狗不如?战场之上,我亲自挥剑杀的人不计其数,他们都该死吗?”赵倚楼轻轻拥她入怀,“怀瑾,以后你的情、你的仁,都给我一个人吧。谋天下的人不该看重太多人。”
宋初一无力的拍着他的背,喃喃道,“那你要好好保护,莫要有朝一日令我绝望不复生。”
“好。”赵倚楼慎重应道。
宋初一轻轻推开他,“朝会吧。”
赵倚楼取了狐裘给她穿上,两人一并出门。
早朝过后,宋初一出门时看见陶监立于拐角处等候,便放慢脚步,待人群走远才快速转道往陶监那处去。
“国尉。”陶监躬身施礼。
“不需多礼,有劳带路。”宋初一道。
陶监应了一声,引领宋初一往后宫去。
这是宋初一第一次踏足后宫,长长的巷道,两侧高墙如接苍穹,犹如窄小的牢笼,无端的压抑涌上心头。
穿过窄巷,眼前豁然开朗,周遭被雪覆盖的屋宇精雕细琢,楼阁错落,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华美非常。
宋初一无心赏景,沉默随着陶监穿过一片荒径,进入一座宫殿。
见四周空无一人,宋初一问道,“怎的无宫婢、内侍?”
陶监挥手令身后跟随的内侍退远,才小声道,“朝夫人是自缢,王上下了封口令,无人敢近前来。”
秦国已经禁止殉葬许多年了,但凡是都有例外,所谓封口令其实是封锁消息,给宫婢、内侍一个自由选择,倘若不想殉葬就离开宫殿远远的,不要谈论关于此地一个字,若有违背,立即殉葬。
宋初一脚步微滞。
子朝身子原本就弱,宋初一原以为她是回来想明白事实真相之后忧思过甚以致香消玉殒,没想到竟然是自缢!
“国尉节哀。”陶监推开殿门,躬立于一旁,不再入殿内。
宋初一踏入殿中,瞧见帐幔都已换成素白,正中央放着一口楠木棺。
她站在一丈外的地方许久,才慢慢走上前。
棺中的女子一袭黑底绣红色纹案的衣裙,身姿依旧宛若生时那般曼妙,一块绣着瘦梅的白帛覆面。
宋初一眼前发晕,伸手扶棺撑住身子。
“朝,你怕是不想见我吧。”空旷的殿内回荡着宋初一的声音,将那颤抖放大了几倍,“我心里既装了大道,就不应顾忌小节、私情,可我亦是人,如何断的去七情六欲……”
殿内比外面还要冷,宋初一却浑然不觉,“那么多人因我而死,我从不似今日这般伤心欲绝,因为我杀的都是阻我路的人,为保我而死的人,我必不负他们期望,可是你……”
仔细算来,就算杀了子雅又能如何?她们姐妹原本就算活着,也是被糟践的活着,宋初一留一个去一个,也算施恩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算法。可子朝如此纯善的女子,宁死不肯伤她分毫,却教她不知如何去计算……
“人心险恶,我从不惧,可是我瞒你,欺你,杀了你唯一的亲人,你怎能不报复?”宋初一目光枯涩,血丝满布,却怎么都流不出一滴眼泪,喉咙中干涩发出声音喑哑,“你的这份情,我不敢近,无颜记,不能还。”
她喉咙哽痛的厉害,眉心亦胀痛不堪,痛到极处,眼中湿润,一片血色模糊视线。
殿外枯树被雪掩埋一半,干枯的枝桠被风摇晃,雪扑簌簌落下。
陶监等候许久不见宋初一出来,便抬手敲敲门,“国尉。”
宋初一闻声,绕到棺前,甩开大袖郑重的行了三个大礼之后道,“进来吧。”
陶监推门,恰迎上宋初一转身,看见她的模样不禁满脸惊骇,“国尉,您的眼睛……”
宋初一的眼角渗出几点血迹,血虽不多,但眼白染红,看起来好不骇人!
“劳陶监找车送我回府吧。”宋初一眼前有些模糊。
“喏。”陶监把门关上,连忙道,“奴这就吩咐人去安排,国尉先在此处稍候。”
陶监疾步出去,吩咐侯在外面的内侍前去安排马车。
宋初一走下阶梯,脚下一软,猛的跪倒在雪地里。
第314章与君上谈心
宋初一索性伏在地上闭眼休息。
她只觉得沉沉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却不是在雪地里,而是躺在榻上。她眼睛上覆了布条,闻见屋内有梅花龙脑香的味道,隐隐听到附近有人。
“寻常人再怎样伤怀也难泣血,国尉本就气海不稳固,依臣下猜测,国尉是这半年来心绪起伏不定,才致使溢血。眼睛倒是无大碍,避光修养几日血便可退去,只是唯恐气海又散……若是如此,非得再请扁鹊神医才行。”
赢驷嗯了一声,“先用药。”
“喏,臣下这就下去抓药。”医者连忙躬身退出去。
赢驷进内室时看了陶监一眼,陶监立即将殿内所有内侍宫婢都遣出去。
“醒了?”赢驷在榻沿坐下,见宋初一要起身行礼,便道,“躺着吧。”
宋初一浑身乏力,也就不再客套,“那臣就失礼了。”
雕花香炉里轻烟袅袅,殿内安静须臾,赢驷才道,“你们道家不都讲究个洒脱豁达?你有何解不开的心结,竟郁郁成疾?”
宋初一拧起眉头,叹息道,“若说心结,自从那晚君上不给臣吃两碗汤饼,臣这心结就落下了。”
“国尉好大的出息!”赢驷笑斥道。
既然宋初一不愿意说,他也不勉强,转而言道,“即便子朝因恋而不得自裁,你又何须这般难过,一个无能的让堂堂国尉说出伤心欲绝的话,真令我大秦蒙羞!”
赢驷对后宫那些不感兴趣,当初全是看着她们背后的家族来封位分,有很多虽然被封了位分他都不认识,但至少他花了几个时辰去了解国后和几位。因此子朝恋慕宋初一的事情,他也能猜到。
子朝去蜀国假和亲,赢驷特地赞赏了一句,他子朝是通透的女子,因此就等着她来求出,谁这个连求出的勇气都没!
赢驷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为个费心思,一念过后,便抛诸脑后了。
“倒也没深厚情义,只是……”宋初一看不见赢驷,但能感觉到他身上暖暖的气息,“只是尝过背叛,看过世间诸多黑暗,觉得矢志不渝难能可贵。臣倾尽毕生心血是为了世上更多美好,可我却亲手扼杀了它。”
赢驷眉头舒展开来,她终究不是因为儿女情长,“你不是说凤凰浴火重生,苍生需忍一场痛?你见过哪只凤凰浴火的时候,还将身上好看的毛拔下来放在一旁!”
宋初一愣了楞,旋即哈哈大笑,“君上笑话说的真好!”
虽然他是很严肃的在比喻,但见她笑的开怀,也就权当是说笑话了。
笑罢,宋初一叹了口气道,“君上的笑话振聋发聩,是臣入了死巷。”
“眼下出来就好。”赢驷垂眸握住她的手,“我们距梦想还远,卿要好生活着,为大秦,为天下。”
宋初一反握住他的手,“臣定不负君上厚爱。”
赢驷嘴角微扬,拍拍她的手背,眯眼看着外面日中天,“你先歇着吧,寡人去还有些奏简未看。天色已晚,你今夜就宿在宫中吧,寡人令人去通知你府上。”
宋初一觉得情形不大好,索性爽快住下了。
她躺着,听见翻动竹简的声音,便问道,“君上,这是何处?”
赢驷眼睛未离竹简,随口道,“偏殿。”
“臣闻到殿中香味与君上身上味道相似。”宋初一道。
赢驷偏头看着她,“你知道寡人是谁吗?”
宋初一满头雾水,因不能对他呼名道姓,只好道,“是秦国君主。”
赢驷义正言辞,“既是就应当明白,当面拆穿寡人的谎言,不给寡人留颜面,后果何等严重!”
宋初一他一定是满面严肃的在说这种话,可还是想看看他的表情,不过眼下却只能配合道,“是,臣知,君上有容乃大,还请莫要与臣一般见识。”
“嗯,休息吧。”赢驷继续埋头批阅奏简。
宋初一道,“君上,臣想了想,住在这里不妥,还请……”
赢驷头也未抬,打断她的话,“这里从前的确是寡人寝殿,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你放心住吧。”
君主居住的方位会影响国家运势,若是挪寝宫也要经过前朝商议,宋初一想来想去确定不曾有这等消息,不禁道,“君上何时搬的寝殿,没露风声?”
“今晚。”赢驷言简意赅的道。
宋初一被噎了一下,正欲开口劝,便听赢驷扬声道,“陶监,送碗安神汤进来!”
“喏。”陶监应声,心中纳闷,这大中午的要安神汤啊!
宋初一叹了口气,安神汤有助眠的作用,赢驷要看奏简,这汤无疑是为她准备,想来是嫌她啰嗦了吧。
约莫只过了半盏茶,陶监就端着药进来。
宋初一咋舌,连忙问,“君上平时睡眠不好吗?”
要不然会时时备着安神汤,随叫随到?
“国尉,这碗不是安神汤。”陶监恭声解释,纵然赢驷平时的确浅眠,他也不好随便透露,“这是您的药。”
“哈哈。”宋初一讪讪笑了两声,接过药碗,道了声有劳。
“是晾过的,不烫口。”陶监提醒道。
宋初一闻言便屏息一口气灌了下去。
汤药里便有助眠的药物,倒是没用得上那碗安神汤。
看着天色已黑,赢驷才遣人去宋初一府上报信。
宋初一一觉睡的香甜,醒来时听见殿内扔有翻阅竹简的声音,惊讶道,“君上看了一夜奏简?!”
赢驷的确连着看了四个多时辰奏简,但这才刚入夜不久。
他淡定道,“你才睡了一个时辰。”
宋初一狐疑,嘀咕道,“明明觉得睡了很久……”
“你这是在质疑寡人?”赢驷冷声道。
宋初一脑门冒汗,“臣不敢。”
赢驷合上最后一卷奏简,站起身,“罢了,念在你有病在身,这回暂不计较。”
“君上。”陶监在门外道,“傍晚整理好的奏简送来了。”
每日送奏简虽不定时,但绝对不会深夜送来,所以现在明显是刚入夜不久,那么之前赢驷说天色已晚,分明已经是入夜了,又说宋初一睡了一个时辰,算起来绝对不早了,可是奏简居然刚送来?
赢驷额上青筋暴起,宋初一捂着被子窃笑,但旋即又想,君上没有理由要骗她吧?
第315章吾一世独行
赢驷缓缓呼出一口气,“进来吧。”
陶监推门而入,将十余卷奏简放在案上,余光瞧见赢驷似乎面色不愉的模样,立即躬身退出去,将门带上。
赢驷看了一眼,并无加急奏简,便暂且不理会,转而同宋初一说起话,“赢玺早已过及笄之年。”
宋初一的心提起来,君上应当不会又要把赢玺公主配给赵倚楼吧!
“籍羽是跟随你一起过来的人,你可知他家乡是否有妻室?”赢驷问道。
宋初一松了口气,“君上对籍羽满意?”
“虽是条汉子,但年纪大了些。”赢驷在榻沿坐下,语气中颇有些无奈,“但小妹看上了,非要嫁给他,这回更是随他一起去平义渠之乱。到底是她自己一辈子的事情,我不便插手。”
宋初一对那位爽利的公主也颇有些好感,除去高贵身份不说,便是从心性德行上,也不辱没籍羽。
倒是赢驷,让宋初一有些意外。在她眼里,赢驷是一个出色的君主、政客,平时更是冷漠寡言,志趣相投时也能露出爽朗的一面,但没想到他竟然挺有人情味。
“他有过一个妻,许多年前过世了。怎么,君上看中的赵将军,公主不喜欢?”宋初一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这件事情就此作罢,她心里欢喜,但又觉得她家赵倚楼年少有为,模样又俊美,赢玺公主看不上真是眼光有问题!
“赵将军是小妹的师叔辈分上就有些问题。”赢驷揉了揉太阳穴,闭上干涩的眼睛,“小妹自小就依赖公父,所以喜爱的男子也大约与公父相类吧。”
宋初一道,“臣还以为,君上像先君呢。”
“我啊。”赢驷笑容温和,语气比平时也柔和许多,“我只是模样随公父,性子则截然相反兄弟之中,就属赢疾性子最像,对待政事严肃不阿,平时却很随和。”
“君上现在就挺随和。”宋初一笑道。
赢驷愣了一下,旋即失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松懈下来。
心里感觉很舒服,然而一旦卸去平时的强硬,就莫名觉得特别疲惫,好像满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指头都不想动。
“你身子不好,喝下这碗安神汤继续睡。”赢驷起身端了温在炉上的药碗,试着温度刚好,便递到她嘴边。
君上亲侍汤药,便是鸩毒也得欣然饮尽啊!可宋初一今日却不想太顾及君臣之别。
她也知道自己这种情形需要多补充睡眠,但是睡太久不舒服,“君上,臣现在还不太想睡,不如说会话吧。”
“也好。”赢驷将汤碗放回去,绕到垂幔后面去换下衣物。
宋初一听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心道不会是想君臣同塌而眠吧!要是纯粹的君臣之谊她倒是不介意但是……但是……满脑子都是赵倚楼的身影晃来晃去,这事儿要是给他知道可就没法收场了……
忧心归忧心,宋初一心里难免惋惜要是现在能眼睛好着,说不定还能饱饱眼福。
赢驷撩开帐幔出来,一袭玄色宽袖大袍,从来整齐束起的墨发此刻披散在肩头,眉眼还是平时那般凌厉,只是面部线条似乎柔和起来。
“君上,您方才说赢玺公主的婚事,是同意了?”宋初一问道。
赢驷在案前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茶。
“那杯茶已经冷了吧?君上太不爱惜自己身子了。”宋初一没听见他重新倒水如今数九寒天,这么喝法他那脾胃能好起来才怪。
“火炉烧的旺,燥得很。”赢驷搁下杯子回答她之前的问题,“我抱着不反对不支持的态度,她若是能说动公室族老,我下旨赐婚就是了。”
宋初一不予评价。以赢驷的性子和手段,这件事情只要他点头,谁敢说一个“不”字?能让他不愿意轻易做决定,必然是他慎之又慎无法拿定主意的事。于是她也不多言,只道,“君上只说让臣好好活着,自己也得顾惜身子才是,没有君上,臣亦无力开拓。”
赢驷倚在扶手上,远远看着她在灯影下的侧脸,沉默半晌才答腔,“好。”
冷月皎皎,殿内安静,只有火炉中偶尔发出噼啪声。
宋初一躺在榻上,不多时又有了困意。迷迷糊糊中,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心知赢驷已经离开了。陶监命寺人在执灯,轻声问赢驷,“王上欲往何处?”
赢驷举目迎上耀白的月光,“角楼。”
“喏。”
脚步声,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众寺人簇拥着他,他们都微微弓着腰背,只有他一个人如苍竹劲松一般,寒风撩起散开的青丝,那背影一如往昔的冷漠而孤独。
方才宋初一一言令他惊醒,倘若卸去为君主那份争霸的心,他也可以很随和。
然而不能。享受安乐便会让人觉得艰辛加倍,他怕自己在未来漫漫长路中过的更加辛苦。
争霸,是因为他有野心,却也是大势所迫,因为不前进就要等着被人鱼肉!不争就只能等着灭亡!秦从濒亡之中挣扎崛起,两代人付出了毕生心血,这样一机勃勃的国家放到赢驷的肩膀上,他必须扛起来,必须让它继续强大下去,不能将两代人的心血付之一炬,更不能让秦人再过上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秦国的命运,秦人的命运,都需要他一个人扛起。身前荆棘密布,身后是万丈悬崖。
不能软弱,不能退缩,不能犹豫。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对宋初一这份别样的情意,重用她除了为她才华心折也带着一丝私人因素。正因如此,他才更不愿放纵自己。
男女情欲于他来说抵不上一个知心人陪伴,堂堂君王,偷情的事情他做不出,又知倘若折断宋初一的羽翼将她困于后宫,换来的只会是恨。况且,失去光彩的宋初一,也不是他所心系那一个女子。
既然如此,他一时的念想又怎能纵容?
既不能纵容就索性半点不要出格吧,哪怕一丝一毫的温存都不要有,没有尝过,就不会知道滋味,就不会奢求更多。角楼中灯火缓缓亮起。
陶监见赢驷神情与往常无异,便小心的道,“奏简都在寝殿,王上不如早些歇息吧。”
未曾得到答复,他又试探着道,“不如让人送碗安神汤来?”
依着陶监的经验赢驷没什么事做却不去休息,一定是失眠了。
赢驷扶着栏杆,看着月下苍茫的咸阳,静立许久之后,才道,“去吧。”如此寂夜,也有人与他一样辗转不成眠。
国尉府内,赵倚楼着一袭牙白色宽袍抱臂立于廊下,垂眸不知看向何处。白刃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悠,一会儿便到赵倚楼脚下蹭蹭一会儿又在雪地里滚的满身是雪。
“将军休息吧,明日便可接先生回府了。”丫这几日总算闹明白将军与先生为什么总是睡在一间屋里,虽震惊但很快便平复了心情,先生是男是女并不紧要,只要先生还是先生。
赵倚楼未答话,看着又蹭到他脚边的白刃,轻声道,“你也想去找她吧。”
白刃仰着脑袋,一对乌圆的眼睛巴巴的盯着他。
丫忽然想起来,“呀!我忘记喂它晚膳了!”
说着便拎起裙裾一溜往厨房跑白刃立刻摇着尾巴欢实窜到她前面。
赵倚楼长叹,丫跟着宋初一久了也这么会煞风景!
一夜无眠。
次日晨会之后,赢驷令御医蘀宋初一看诊确定无恙之后便遣人送她回府。
赵倚楼早已侯在宫门口。
“怀瑾!”他上车看见宋初一眼上覆着布,霎时所有问题都抛到九霄云外,“眼睛怎么了?”
赢驷派人传信,只说留宿却并未说宋初一出了什么问题。
“无碍。”宋初一摸到他的手,“只是旧疾复发,御医说并无大碍,只是这几日雪光刺眼,得避着些。”
赵倚楼略放下心,因顾忌四周人多,只好道,“回府再说吧。”
宋初一颌首,心里开始疑惑一件事情,她看不见东西又睡的糊里糊涂,可也隐隐能感觉到时间与君上所说似乎对不上,如果君上撒谎,那究竟是为什么?
她仔细回忆最近所有的事,一切正常啊!
宋初一留宿宫中之事被赢驷封锁,外臣不得而知,但后宫还是有人得了消息。
砰!
殿中器物碎裂的巨响,紧接着传出婴儿啼哭的声音。
“王后息怒!”满殿侍婢不知国后为何突然发怒,却全都惶恐的跪匐在地。
魏菀眼决堤。后宫从来没有人能够宿在王上寝殿,如今居然教一个男人开了先例!
“王后请摒左右,奴有话要说。”一名近侍道。
魏菀挥手,“都下去吧。”
待所有人都退出去,魏菀颓然跌坐在席上,无力道,“说罢。”
近侍道,“君臣同榻尝被传为佳话,王后因何动怒?”
魏菀蹙眉,冷冷的看了那名寺人一眼,“轮得到你来质问于我?!”
“奴不敢!”近侍连忙请罪,道,“奴只是为王后着想!王后那么了解王上性子,定知道倘若此事传到王上耳中,恐会动怒。您贵为王后,如今又生了嫡长子,后宫之中无人能及,就算王上偶有冷淡,但您地位不会动摇呀!就算您不去博君欢心,触怒君心也得不偿失,请您三思!”
魏菀平复心情,掏出帕子擦拭眼泪,垂眸看了那近侍一眼,抄起手缓缓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身边还有这样口齿伶俐的阉人?抬起头来。”
近侍慢慢抬头。
魏菀看清眼前的内侍竟然只有十五六岁,生的白净可人,一扫眼竟不辨雌雄。
“王上的性子……”魏菀冷笑一声,“你倒是将王上性子摸的清楚,也想学那娈侍去博君心吗?”
“奴不敢,王后息怒!”近侍连忙又匍匐下来。
第316章在你皱眉时
“起来吧。”魏菀淡淡道。
魏王的女人多不胜数,在那种环境里长大让她学会怎样迅速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这份刻在骨血里的修养,每每涉及赢驷就自动失效。
魏菀在被定位和亲公主时,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是敌国公主,应当步步为营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那时候她心中惶恐不安。
只是在雪地里他携她上马的那一刻,她的心防就失守了。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他那样用坚实的臂膀保护她,且这个男人英俊高大,气势夺人,在政治上更是一个连她父王都忌惮的君主……
他只对她一个人宽容,却又冷漠极,她用尽全部力气,甚至都不能博他一笑,更逞论得到他的心?
“可有名?”魏菀仔细打量这个自己从未注意过的寺人。
“奴叫俸书,从前在君上书房中伺候。”俸书道。
魏菀坐直身子,声音倏然冷厉,“王上叫你来监视我!?”
上位者不问话时,寺人多言是罪,既然他自报来历就必定是有人授意。
“王后诞下子嗣,君上甚为挂念,令奴来伺候王后。”俸书恭声答道。
魏菀熟知宫廷之事,因此对自己身边的人都曾摸过底细,这俸书从她入宫的时候便是这宫里的人,虽不是贴身近侍,但也常常能在殿中伺候,从前和其他宫人一样是个能活动的摆设,今日却忽然表明身份……
为何?还不是因为赢驷已经不再考虑她的感受了!
魏菀站起身,疾步往殿外走,俸书依旧用那不高不低的声音恭敬道,“王上有令,王后不得随意出入后宫。”
魏菀猛的顿住脚步,门缝里透进来的风冷的刺骨,令人遍体生寒。
“俸书……俸书……呵呵。”魏菀笑的哀切。
俸书其实是一个内宫的一个官职,由阉人或婢女担当,即便不是饱读诗书,也必然不差。
这与君上派教习去教导魏纨有什么区别?
这是派个人来提点她怎样做王后啊!
“王后,芈八子来问安。”门外宫婢通传。
芈八子每日必到,风雨无阻,但是魏菀对宋初一深恶痛绝,不愿给自己添堵,也就从来没有接见过她。如今……
“让她在外面候着!来人,为我整妆!”魏菀深吸了一口气,宋初一让她不好过,她也绝不能让宋初一好过!
侍婢鱼贯而入,蘀她收拾好精致妆容,好似方才歇斯底里的模样只是旁人幻觉一般。
她正襟危坐在主座上,看着大殿门口那妙——龄女子垂首而入。
“妾参见王后。”芈姬屈身行礼。
魏菀仔细打,只见她一袭丁香色曲裾将纤合度的身礀裹束的玲珑毕现,既不张扬又令人无法忽视,臻首微垂,只能看清她白皙的皮肤。
“抬头。”魏菀道。
芈姬顺从的抬起头。
魏菀微怔,隐觉得她眉目似曾相识,紧接着道,“抬眼。”
芈姬依言微微抬起眼眸,又似是惧于王后的威仪,只与她对视一瞬,目光便迅速转向别处。
果然!从芈八子的容貌上,魏菀再次证实了赢驷对宋初一那份见不得光的隐秘之情。
“若是不知情,我还以为芈八子是国尉的亲妹子呢!你看这眉眼,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魏菀笑着起身,亲手扶起芈姬,拉着她的手就近仔细看了几眼。
“妾惶恐,妾卑贱之身,岂敢与国尉相提并论。”芈姬怯怯道。
“你如今是王上的八子,何来卑贱之说?”魏菀拉着她的手在席上坐下,“你们都下去,我要和芈八子说会儿私话。”
“喏。”殿内伺候的宫人全部退下,连俸书也不例外。
殿内只余下魏菀与芈姬两人,魏菀声音柔和,“听说你曾是国尉府的管家?想必也见过不少世面,怎的见了我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
芈姬微微缩起脖子,“妾……那都是国尉有意提拔妾,妾辜负国尉厚望。”
这话听到魏菀耳中,便以为宋初一故意培养一个与自己模样相似的棋子,从前的朝夫人也是宋初一献给王上,芈八子一进来她就死了,难道是因为勾不住王上的心,所以挪个位置给新进来的人?
许多念头闪过,魏菀道,“你的容色比朝夫人相差远矣,可知王上为何看中你?”
在魏菀几次温和的询问之后,芈姬略微镇静了一些,“妾以为大约是看惯了美人,一时新鲜吧。”
魏菀发现她这细微的变化,笑容更加柔和,“你在国尉府侍奉,应当不会不知君上与国尉之间的私情吧?”
芈姬倏地抬起头,满面震惊,“私情?”
魏菀满意的看着她的反应。
芈姬回过神来,抬手覆上自己的眼睛,片刻,眼泪从指缝间静静滑落。
“你竟是不知?”魏菀讶异问道。
芈姬声音哽咽,早已不能成句。
魏菀静静看了她片刻,淡淡安慰了几句便让她离开了。看着芈姬失魂似的背影,她决定再试探一番,倘若这芈八字真是个有心气的,不甘做别人蘀身,暂时可不除去,留着以后收归己用。
芈姬出了大殿,抄手走下石阶,踩着深雪一步步前行,想到魏菀的话语,不禁扯了扯嘴角。那个女人一定爱惨了赢驷吧!
赢驷透过她看别人的眼神,她又不是瞎子,怎会不能发觉?倘若不是因为有着这点依仗,她如何敢孑然一身的进这深宫内苑?
芈姬眼中的赢驷一贯冷静自持,那样强势的一个人,若真想得到那近在眼前的人,又何必在她一个假的身上寻安慰?
不过,爱其人者,兼爱屋上之乌,纵然她不是那种绝色美人,但凭着长得有三分像宋初一,就能让赢驷看着顺眼!
这段时日芈姬听了许多赢驷对后宫女人的处置,也略了解赢驷偏好那种进退得当的女人。所谓进退得当,说不好听的就是不惹事生非的摆设。
在芈姬看来,摆设也有装饰和必需品之分,芈姬目下就是要努力成为枕席床榻,不需什么柔情蜜意,只要静静等着他疲惫之时准备一隅安静之所可供休息即可。
可是赢驷不会因为她有几分像宋初一就念念不忘,怎样引起他的注意还需要仔细斟酌,而对于她来说,像王后这种情根深种之人无疑是最好的利用对象。
脚踩着雪地发吱咯吱的声音,前方有侍卫正在忙着铲雪,她便绕行避开。
今冬,雪势连绵。
与赢驷即位那年一般大雪覆盖了整个陇西,连泱泱渭水都冻上了冰层。
严寒冻住了世间万物,也冻住了战火。
宋初一恰好闲暇,准备好明年开春时的调度,便在家中闭门修养起来,按扁鹊当初留下的药方按时服用,约莫十来天便能看清事物,只是从此落下了头痛的毛病。
年底,池巨来信汇报一年所得,松酒的酿造成本小但是收益巨大,仅这一项每年便有四万金的收入。这是一笔巨款,流动资金剧增其他方面相应投入大了起来,家业越来越大。
宋初一便令他们将生意遍布各国,每在一国扎根,便给她置办了一些土地。
晃晃三载,池氏已经是个不小的商会了。
不觉间宋初一已经入秦六年有余。开始时的风头大盛随着时间渐渐趋于平淡,她呕心沥血撰写的《灭国论》已有九十余卷,其中有四卷关于商君郡县制改革补充的内容已由樗里疾负责在秦国实施,她暗中练就十五万超越黑甲军的精锐部队五个实战军阵然而这些都不能公诸于众。
她为国尉,明面上既无错处亦无作为加上她长年闭门养病,致使许多朝臣上奏弹劾要求罢免她国尉一职,却全都被赢驷以“无过失”的理由压了下去。
正值初夏,国尉府院子里的几株青梅树上已挂满累累果实,青涩的果香溢满庭院。
月东升,宋初一令人搬了酒器放在廊下煮新酒。
籍羽与季涣平义渠之乱,一去三年,总算凯旋。
宋初一隔着炉火望着三年未见的籍羽,不免感叹岁月催人,他的体魄依旧健硕,但是眼角已堆起沧桑,两鬓与髭须花白,好在打理的整齐,十分利落精神。
“如今该唤一声籍将军了!”宋初一结果丫递来的酒,眼中满含笑意。
籍羽叹了一声,目光停留在宋初一鬓边,“先生年纪轻轻鬓发竟也染霜了。”
季涣接腔,“是呀!费心容易催人老,瞧我一头发至今还黑着。”
宋初一笑骂道,“你他娘的不思进取,入秦六载,大大小小战事也有百余场了,师帅的位置始终不见挪窝!”
季涣不满道,“师帅有何不好,况且我有段时日也思进取了,日思夜也思,也没见升迁。”
“听说你成家了?”宋初一问道。
提到此事,季涣尴尬的笑了笑,“等我驯服了她,就带来给先生瞧瞧。”
“哈哈哈!”宋初一拍着大腿毫不留情的嘲笑,“没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季师帅居然干起了土匪勾当。”
季涣这些年也不缺女人,姬妾收了好几个,但正房夫人迟迟未娶,他眼光高,但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高的够不上,低的又看不上,上又无长辈管束,于是就一直耽搁着。不成想他平乱时居然愣是看上一个义渠女子,生生把人掳了来。义渠是马背上的游牧部落,女子何等彪悍,他这两年与那个女子就过着你逃我追的日子。
“你不是好甄妹子那一口?怎么小菜吃的淡口了,改换野味?”宋初一隐约有印象,他收的那几个姬妾都是柔弱清雅,一副娇娇怯怯的样子,也不知打哪儿弄的,反正秦国是没有那样的女子。
“将军回来了!”丫远远的便瞧见一袭玄色铠甲的赵倚楼与体型巨大的白刃一并走过来。
季涣与籍羽转头,只见那人墨发束起,面容俊朗,双眉斜斜如利剑入鬓,眉弓投下的阴影遮住眼眸,幽暗深邃。宽肩窄腰,身材健硕而修长,步履不急不缓轻无声息但似乎蕴积着无穷的力量,身边巨大雪狼跟随,就这么平淡的走过来竟教人觉得威势逼人。
两人齐齐起身施礼,“赵将军。”
赵倚楼拱手,“籍将军、季师帅。”
宋初一瞧着他神情阴郁,便道,“出了何事?”
“墨家巨子过世了。”赵倚楼道,“以前有巨子制约,曲锢尚且险令师父丧命,这回他作为新一任巨子,更加肆无忌惮,两派针锋相对,已经在几个分院打了起来。”
上回墨家内乱,宋初一与赵倚楼去了离石抵抗合纵盟军,并未插手,楚昭显也不是泛泛之辈,险险的度过一劫,在那之后墨家分裂成两个大派,一直互相制衡欲图伺机吞并对方。
季涣皱眉道,“既是分都分了,好歹是一脉同根,如何自相残杀?”
宋初一道,“新巨子认为显子占据的十几个分院应归还总院,事关利益,同根亦可斩。”
赵倚楼对这种有力无法使的感觉分外郁结,宋初一也曾经与他说过,赢驷暗中支持墨家曲锢一派,倘若他贸然出手,定然会引起君臣猜忌。
赵倚楼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对赢驷本身就没什么好感,做不做这个秦国将军也无所谓,之所以顾虑皆是考虑到宋初一的处境。
他的难处,宋初一都看在眼里,既然他处处为她考虑,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莫忧心,此事交给我。”宋初一道。
赵倚楼眉头微微松开,唇畔亦浮上笑意。
宋初一沉吟片刻,道,“事不宜迟,我即刻进宫面君,你们先喝着。”
“既然先生有事,我们就不叨扰了,择日再聚。”籍羽道。
季涣附和。
“也好。”宋初一令丫去送送二人,自己整了整衣袍,令人备马。
“怀瑾,你是不是早知道这件事情。”赵倚楼瞧着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像刚刚得知消息。
宋初一一脸神秘的冲他勾了勾手。
赵倚楼以为要耳语,便垂下头,宋初一飞快的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笑眯眯的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心肝。”
赵倚楼起初十分痛恨这个称呼,但每次反对,就遭到宋初一变本加厉的“报复”,什么“心肝小肉肉”、“小疼人”、“小可心”一股脑的用上,他也就懒得挣扎了,现在听起来倒也不如起初那么肉麻。
“墨家的消息才刚刚传来,你何时得知?”赵倚楼问。
宋初一笑道,“就在你上次因此皱眉时。”
上次?那是三年前了!
第317章国尉好卑鄙
三年前墨家动乱的时候,赵倚楼便心心念念他师父的安彼时宋初一并无丝毫帮忙的意思。
宋初一见他明白,便道,“上次的确不便插手,我不能与君上对着干。况我估计了一下内乱规模,料想你师父不是泛泛之辈,若是折在里头便真是天意了!所以静待这一刻很久了。这回我不仅能救下你师父,亦能救下她手里的势力,只是我未必会对你师父坦诚,你不会怪我吧?”
自己的心思能被宋初一放在心上,赵倚楼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哪有半点责怪,“人各有命,师父有什么志向我管不着,只是师徒一场,若是危及她生命,我岂能袖手旁观?”
“那就等我好消息!”宋初一要的就是这句话。
赵倚楼跟上她,“天色已晚,我送你去。”
入夜的咸阳空无一人,凉风习习,两人驱马缓行,享受这须臾的宁静。
国尉府距离咸阳城不远,赵倚楼目送宋初一入宫便独自返回。
每入夜,角楼上灯光三年如一夜的亮着。
宋初一在门口等候,就着月光仔细看这座隐在茂密樟树丛中的角楼,是这宫中难得的隐蔽清幽之处,樟树清香幽幽,月挂稍头,凉风过处一片沙沙声。
“国尉请进。”陶监开门,往屋里看看,俏声对宋初一道,“王上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心情亦不愉,国尉若是能插得上嘴烦请帮忙劝劝。”
“怎么回事?”宋初一沉声问道。
“后宫时常闹出人命。君上前几日撵了十余人出宫,且吩咐谁要是想出去,只需去云夫人那处知会一声。仅这两日已经走了三十余人,后宫空了大半了。”陶监道。
这件事已经有大臣在朝会上劝过,但均遭冷遇。
宋初一颌首,提袍进了屋内,随着陶监从宽敞的木楼梯上了三楼。
楼内清竹香气混着淡淡梅花香。
赢驷一袭玄绸广袖,华裳旖地墨发半披肩头,一只手撑着脑袋倚靠在扶手上小憩,那姿态说不出的慵懒,只是冷峻的面容上剑眉紧蹙,薄唇紧抿,全然破坏了这种疏懒之感。
脚步声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并不小,可竟然没有惊动他。
陶监走近,躬身轻声道,“君上,国尉来了。”
半晌赢驷才睁开眼睛。
“见过君上。”宋初一施礼。
“免礼。”赢驷声音沙哑。
宋初一抬头便瞧见他鹰眸中布满红血丝,两鬓有细密的汗珠,这才突然想到他方才的表情不像是睡着,而是在隐忍什么,连忙问道,“君上身子不适?”
“老毛病,坐吧。”赢驷淡淡道。
宋初一见他不想说这些,便不再询问,“臣入夜前来,是为了墨家之事。”
赢驷微微蹙眉却示意她继续说。
宋初一看赢驷的表情便知道他已经猜出她的来意,遂直言道,“如今墨家两派相争既消损势力又不能专心为秦,想必以后能给予我们带来的助力有限。况且,君上应知道,墨家最擅长机关术的不是巨子而是显子,君上支持曲锢势必得罪楚显子,于我大秦来说,得不偿失。”
“嗯。”赢驷最近也在思虑这件事情。秦国不需要墨家思想,而是看重它的“术”。墨家的“术”有很多而其中对作战最有利的当属机关术。“不过显子一向谨遵墨家门规,即便此时秦国对她伸出援手她也未必会领情。”
墨家,是为天下的墨家,是只顾公理不讲私情的墨家。
宋初一道,“这是一定的,如果我们助她一臂之力,或许可以换来一样有用的机关术。”
“为此教我放弃巨子一派?”赢驷挑眉。
楚昭显不可能给墨家绝密机关术,但即便给一两样能够强兵之用的法子也能使秦国军队战力提升,看起来的确很诱人,只不过赢驷使点诈说不定也能从曲锢那里得来这种东西。
“怎么能放弃呢!”宋初一道,“请许臣近前细说。”
“可。”赢驷道。
宋初一近赢驷身侧跪坐下来,倾身与他说起自己的谋划。
赢驷垂首听完,嘴角微微翘起,“国尉好卑鄙。”
宋初一苦着脸道,“可冤死臣了,臣还不是为了大秦!”
“两位丞相可是大智之人却想不出这等法子,何也?本性也!”赢驷笑着道,“还要狡辩?”
一旁陶监也跟着轻松起来,压抑了几日,连他都觉得自己转瞬苍老好几岁。
宋初一连连点头,“所以说他们都是智者,只有臣是憨的,巴巴的跑来做恶人。”
言下之意,两位丞相之所以不说,不是因为想不出,而是因为他们聪明的不来做恶人。
赢驷故作了然,“还是国尉精忠为国,这两人居然为了顾全自己,不为大秦着想,当罚!”
说来说去还是没爬得出这个坑,宋初一连忙拱手求饶,“臣嘴拙,还请君上放臣一马吧。”
“国尉过谦了。”赢驷道。
宋初一看着他的神情总算好了起来,便不失时机的道,“君上近来为后宫之事烦心?”
赢驷道,“小事耳,有何可烦。”
“那……君上将后宫女子都放出来……”宋初一犹豫着是否要劝。
赢驷起身走向扶栏处,声音里染上夜的凉,“如今嫡长子也已经有了,若嫌不够就让芈八子再多生几个,那些女人关在后宫里蹉跎一生不说,还整日生事,不若全放出去嫁人,为我大秦多生育几个好男儿。”
宋初一隐隐听见传闻,说君上独宠芈八子才将所有美人全部放出宫,“君上很喜爱芈八子?”
“喜爱?”赢驷侧过脸看她,俊颜一半被阴影遮住,辨不清神色,冰冷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淡淡的嘲讽,“寡人不知是何物。”
芈八子入宫三年,若不是两个月前有一回去看孩子的时候偶然遇见,他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女人。后宫那么多女人,他只是看着芈八子还顺眼,两个月以来,她进退有度,该表现出存在感的时候一次不落,平时则像挂在宫里的一张画像一样,安静又能点缀风景。
赢驷怎会不知道芈八子是冲着他喜好摆出的做派,但如果非得有女人摆在后宫里头,她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宋初一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转眼看了陶监一眼,表示自己已经尽力。
楼内安静下来,宋初一起身走近赢驷,站在他身后侧不远处向外望去,入目一片辽阔,远处墨蓝色的天空映着咸阳城的屋宇,繁星低垂,仿佛星星点点的落入一大片建筑之中。
而其中距离最近的是一座高楼,屋角飞扬,宋初一越看越觉得眼熟,“欸?君上,这里能瞧见臣府上那座阁楼呀!”
赢驷我这扶栏的手一紧,宋初一笼着袖子凑近扶栏往外仔细瞧,“看的真清楚,若是白日都能瞧见里面的人!”
第318章看我这风情
赢驷垂眸思忖如何应对,谁想却听见那边兀自嘀咕道,“也不知道那边能不能听得见。”
她转头看向他,兴致勃勃的道,“臣琢磨着,若是能听见,以后臣晚上再有急事便可以登上阁楼——”她清了清嗓子,扬声肃然道,“君上,臣有要事求见!”
赢驷无语的瞟了她一眼,觉得完全是杞人忧天,宋初一只懂在“谋”中的人心、人情,若不谋算,她不会刻意去关注这些。
“事已议毕,国尉请回吧。”赢驷道。
宋初一拱手施礼,“臣告退,君上好生休息。”
未曾听见回答,宋初一顿了须臾,才躬神身退出去。
出了宫,她缓缓驱马回府。
月色如水,亮如白昼。离开咸阳宫有一段距离,宋初一不禁回首张望,茂密的树冠遮掩屋宇,只零星露出些许暖光。
“看什么?”
赵倚楼的声音蓦地传来,吓了宋初一一跳,“怎么悄无声息!”
赵倚楼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不是没有声息,是你心不在焉。”
“咳。”宋初一看了赵倚楼一眼,欲言又止。
“这可不像你,有话就说。”赵倚楼调转马头与她并肩前行。
这件事情不该与赵倚楼谈论,但除了他,她不愿意跟任何人讲,因此迟疑了片刻,还是道,“你说……君上对我是不是有点那种意思?”
问完她又不好意思的咳了两声,“我也知道不大可能,可是……”
赵倚楼打断她的话,“为什么不可能?”
宋初一听他说的理所当然,怪异的瞧着他,“用谋臣的标准来评断,我自认还是有些能耐,可这等私情之事……你看看我!”
宋初一伸手拍拍他,“你看我这模样,我这身段,我这风情……有你一个人不嫌弃,我都每日感激上苍蒙了你的眼。”
“你这样有什么不好。”赵倚楼皱眉。
“这么跟你说吧,以往我在师门的时候曾经有过这么一桩事儿。”宋初一挠了挠下颌,道,“我大师兄嗜色如命,有一日我问他倘若天下女人灭绝了,他打算怎么活,他说:到时候你管你三师兄改口叫嫂子就行了。我说,到时候我也没了。大师兄说不会,只要你不蹦出去自取灭亡,老天都不会以为你是个娘们。”
彼时,魏道子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教育道:你做女人是没有出路的,还是努力做爷们吧。
世人都道美人可悲,因美色而被充作礼物送来送去,却不见那些容貌寻常甚至丑陋的女子更加凄惨的一生。
“大师兄这样说严重了点。”赵倚楼道。
“不,我最应当感激父亲、师父和大师兄。”宋初一对做女子很没有自信,但他们让她比一般女子心性更刚强,能力更出众,能够在这乱世之中不以攀附男人为生,这是她的幸运,“话说,我刚刚说的情况,有没有可能?”
赢驷很了解宋初一,她的确是只懂在谋中的人心,可他与她是君臣,哪个身为臣子的没有揣摩过君心?纵然这些年他只是偶然泄露些许心迹,也足够一个谋士揣摩出结果了,只是宋初一不能相信这个结果罢了。
“他那心思已经近四年,你如何打算?”赵倚楼如实道。
宋初一愣了一下,旋即释然笑笑,“得遇此君,我心幸之,得遇此君,我心庆之。”
是该庆幸,赢驷的魄力和胸襟,以及他的冷静自持。宋初一转头看向天际,眼眶微湿,她感念上苍如此厚爱,倘若此生没有赵倚楼,她便会孤寂一生,倘若此生不遇见赢驷,她恐怕不能如此畅快的活着。
这份成全之情,宋初一心领了。
赵倚楼轻哼了一声,并未接话,他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无关情爱。
“对了,明日联系你师父,说我可救墨家,若是方便,与我一晤。”宋初一道。
宋初一说“救”并不为过,楚昭显一派坚持墨家的独立,绝对不会像曲锢这样去寻找依附,面对全力攻击除了死抗着,别无办法。
墨家内部结构严谨分明,而出师的弟子都有生存之能,平时各自过活,他们是通过分院来传递消息,倘若分院全部失去,必然陷入混乱之中,曲锢一派再趁机追击,就算不至于一盘散沙也必然会损失巨大。他们被逼入死巷,要么就杀出去,要么就战死,短时日内没有更好的办法。
次日,宋初一便开始着手准备。
赵倚楼在半个月内收到了回信,楚昭显如今人在韩魏交界,欲赶到函谷关附近与宋初一秘会。
待得到楚昭显入韩境之后,宋初一便称病不参加朝会,带了一批黑卫星夜赶往函谷关。
赵倚楼依旧照常在咸阳。
宋初一又闭门养病,满咸阳人都习惯了,赵倚楼与宋初一断袖已经成为不争事实,秦人尊贤重能,对待能人之辈,有着超乎寻常的宽容,尽管他们对此事不耻,却也不会以此为理由把栋梁之才赶去别国。
也有大臣不怀好意的“提醒”赵倚楼:赵将军血气方刚,身强力壮的,夜晚也得收敛一些,国尉毕竟是我大秦的肱骨大臣。
对此,赵倚楼一贯是冷冷与之擦身而过,眼神都不带给一个的。
陇西盛夏早穿缎,午穿纱,温差极大,宋初一只着一身粗布劲装,抵达函谷关之后都已经馊了。
她与黑卫扮作贩酒商队,采购了五六车秦酒趁傍晚出关。
如今秦国松酒十分好卖,列国商人全都到咸阳抢购之后运到各大都城去。新酿的酒很容易就发酵变质,所以一般酒商都趁着夜里气温下降时出关,一夜急行,在次日午时之前到达中途酒庄,放进冰窖,然后等待傍晚上路。
所以出城时许多运酒的商队,他们轻易的混了出来。
莽莽草丛之中,谷寒令人将车子全部停下,“国尉,这些酒怎么办?”
“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的私人护卫,要唤先生!”宋初一道。
“嗨!”众人低声应道。
“至于这些酒,我穷的很,哪有钱买这么多真酒!”宋初一笑道。
第319章会晤楚昭显
“那这是……”谷寒不解,买酒的时候分明是他们一起搬上车。
宋初一抄手微微侧身小声道,“我让老板掺了水。哈,卸下去一半。”
“嗨。”众人得令立即开始往下卸酒坛。
“先生,我们这么做是否会令有心之人查到线索?从咸阳离开时就似乎有人一路跟踪。”谷寒忧心道。秦人实在,买卖也从来不做假,在酒中掺水这件事情很容易招人注意。
宋初一淡淡一笑。她要的就是露出破绽,要不怎么抓到探子呢?不管是谁指使,有胆量监视她的人,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
“走吧。”宋初一抚了抚衣襟,率先走出草丛。
只剩下一半的空坛子放在车上,行路速度快的多了。
黎明伊始,一行人便到了信上所说的墨家分院。
这是在魏国境内距离城驿不远的一座山坳里,入目四野皆苍绿,杳无人烟,根本看不见什么任何建筑物。
“来者何人?”四野里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质询声。
黑卫按在剑柄上的手微紧。
“你是何人?”宋初一反问。
那边寂然无声,显见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宋初一沉吟,目下不知对方是何人,贸然表明自己的身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于是扬声又道,“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役身给使,不敢问欲,我为救天下而来。”
“久候多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若岩洞之水跌落,空灵清脆。
前面十丈远处数百支火把骤然亮起,呈半扇形分布,隐有包抄之势。从那群人中走出一名二十余虽的墨衣雪领的年轻女子,墨发简单束起,利落干净。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眉目清秀,磊落大方不同寻常所见的女子。
那女子朝宋初一微一拱手,“客人请随我来。”
宋初一拱手,随着她从一个隐秘小径前行。
“我叫墨玉。师叔腿受了伤,我等竭力劝阻她来迎接您,其他师叔伯年纪都大了,不方便长途跋涉。所以没有来,只能由我这个小辈前来迎接,还请您不要见怪。”女子说着顿步向宋初一施礼致歉。
“无需多礼,事从权宜。况且我并非计较虚礼之人。”宋初一抬手虚扶起她。
女子领路宋初一穿过一条羊肠小径,经过一道山涧之后,面前豁然开朗。原来这里地形呈葫芦状,前面那个山坳较大,而穿过短短的小径之后就进入了较小的山谷。
晨光熹微,山谷中雾霭弥漫,全然看不清路途,墨玉熟练的带领宋初一到了一处山居,宋初一进去。黑卫却被拦在了院外。
“先生!”谷寒紧张道。
宋初一回身,“你们在外等候,墨家明辨黑白,我非乱政之人,能怎么着?安心吧。”
“先生此言大善。”墨玉笑容明媚。自进了院子之后,她神情就不似方才那样严肃,此时言语举止颇侠士风范。“先生请。”
宋初一笑着颌首,随她进了二门,然后又拾级而上,到了半山腰上一片竹林亭中。
竹林萧萧,薄雾如纱,山泉从亭旁蜿蜒泠泠流下,宋初一瞧见亭中一个雪衣玄领的女子斜斜靠着扶栏的背影,一根竹簪半挽墨发。她手边放置一只火炉,壶中热气袅袅升腾,与雾气融为一体。
山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
墨玉在石阶下抱拳道,“师叔,宋先生来了。”
女子转头。歉然笑道,“我的腿伤势颇重,无法站着迎接宋先生,略备一盏清茶赔罪,望先生大度原谅。”
宋初一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她知道这就是楚昭显,名动列国的墨家显子,一张鹅蛋脸,皮肤白皙,修眉婵娟,天庭饱满,一双桃花眼时时刻刻似带着笑意,眉目间有成熟女人的风韵,亦有少女般的纯粹明媚,明明是四十多岁的女子,看上去竟然只有三十来岁。
更让宋初一没有想到的是,显子面相如此温和竟似多情女子。
想法一掠而过,宋初一笑着道,“那就要看显子的茶煮的好不好了。”
她说着提袍步上阶梯,转弯入了亭子,目光落在楚昭显的腿上,诧异道,“显子的腿怎么了?”
看上去并不似受伤,但没有丝毫知觉似的搭在席上,显然情况十分严重。
楚昭显云淡风轻的带过,“本派龌龊事儿,恐污了尊耳,不提也罢。请坐。”
这一句话也能教宋初一猜出个大概来,怕是曲锢一派打算控制楚昭显而下的毒手。既然旁人不愿意提,宋初一也不便刨根问底。
“先生尝尝这茶。”楚昭显亲自递了一盏茶给她。
宋初一接过轻嗅之后,抿了一口,不由叹道,“此处清幽雅致,这茶淡而回甘,真是令人畅快。”
楚昭显拱手道,“教先生长途跋涉,辛苦了。”
“显子客气了。”宋初一放下茶盏,道,“我与倚楼是过命的交情,他既忧心,我又岂能视而不见?不过,此番前来虽是为了帮忙,但也实有所求。”
“先生且说。”楚昭显并不惊讶,要救墨家不容易,宋初一是个策士、谋士,并非侠义之士,因此要求有所回报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
“我求墨家一样机关术。”宋初一看楚昭显神情严肃,更不兜圈子,直接从袖中掏出一副图,“这是我游学至故鲁国某城时寻到强弩残骸所拼凑得来,我并不精通机关术,然而悉心研究了数年,终于完成了全图。”
楚昭显接过羊皮卷,在看见上面所绘制的强弩图时,表情由平静渐渐变为惊讶,“先生不精通机关术,竟能想到如此妙法,实在令人钦佩!”
宋初一挑挑眉。
楚昭显见她疑惑,便解释道,“原图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先生设计的精妙。”
前世得到的那个残骸只有个大致形状,宋初一因此在那里逗留了半年寻找其他残骸,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给她拼凑出个模样,但依旧缺少部分零件,因而这件东西就成了摆设,她不精通机关术,但作为一个用兵懂兵之人,对兵器也绝不陌生。这副弩比寻常所用的要小巧轻便的多,构造似乎也很精巧,于是她用各种法子试了四年有余,才将它捣鼓的可以使用,今日才知,竟然比原件更精妙。
“既有此强弩,先生想要什么?”楚昭显脸色明显比方才好了许多,眸子更加明亮,可见其对机关术的狂热。
“我想要在此基础上的连发弩。”宋初一道。
“这……”楚昭显蹙起秀眉,“这副强弩在当年已是列国最好的弩,若箭镞得力,八百步之内可穿透普通兵甲,现在经过先生的改造之后威力加倍,就算是如今号称列国最强的秦国强弩也略逊一筹,先生想要连发弩,是否太过贪心了?”
如此直接的言辞,宋初一并不在意,“若不贪,哪有当今的世道?”
“我记得,当初曾在曲锢一派人的手中见过一副残缺的床弩图,想必也是出自先生手笔吧?”楚昭显此时对宋初一又赞赏又厌恶,赞赏的是她居然能依照残骸拼凑出两种兵器的构造,厌恶的是她贪得无厌,先是利用秦国与曲锢直接的勾连意图骗取床弩全图,现在又要轻弩的连发弩!
“墨家一心想要除暴平乱,公义之心世人皆知。”宋初一笑的意味不明,“可是有人在的地方就除不去欲,就免不了纷争,就连你们墨家内部也逐渐分裂成数派,何况天下诸国?墨家说兼爱、非攻,拼尽全力的去寻找一个恒平,然而如今,显子不觉得世道中那个恒平点越来越模糊?”
兼爱,指的是博爱,将对待亲人的方式扩展到其他陌生人身上;非攻,是指反对侵略战争。
现在礼乐彻底崩坏,天下一片混乱,人们为利益驱使,哪有人还愿意去听兼爱、非攻之言?
楚昭显沉默,这是残酷事实,墨家也正因此才会产生内部分裂。
“天地初始一片混沌,分裂九州,战乱四起,终于殷商,传数代,纣王暴虐,西周起,周又散裂成百余诸侯国,混战中此长彼消,七雄崛起,显子不曾见天下正步步归一?天道正在循环往复啊!墨家也说天志,这难道不是天志?”宋初一问道。
天志,在显子一派是指自然规律,而在曲锢一派则解释为天子代天行政。
楚昭显陷入沉思,但宋初一并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时间,“我此次不是为论道而来,显子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总得保住手中的实力才能继续传承墨家,不是吗?”
“先生说的是。”楚昭显短短时间已经拿定主意,她能做出连发弩,亦能做出可以抗衡连发弩的兵器,只是战争更加凶险罢了,“我需要一些时日。”
但凡是连发弩,就算做的小巧也免不了重量,这款轻弩是没有连发的,需要楚昭显重新设计。
宋初一点头,便说起了营救墨家的事情,“显子现在想避开争斗,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放弃全部分院,另立门户。”
“这点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们墨家不靠钱财维持生计,但若失去各大城池的据点,我们就耳聋目盲,就算曲锢不趁机打压,也怕是需要许多年的时间恢复。”
第320章山风盈满楼
宋初一从怀中掏出一沓帛书放在几上,“这是我在各国城池的土地、房屋,不下十五处,是我秘密攒下的私人财产,并无旁人知晓。”
楚昭显目光停在帛书上,心中闪过许多猜测,“宋先生不是为秦国办事?何须动用财产。”
楚昭显对宋初一的名声可谓如雷贯耳,她不认为以宋初一的手段还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向秦国君主邀功。
“因为倚楼?”楚昭显问道。
宋初一淡淡笑道,“大概吧。”
这些土地很很久以前吩咐池巨买的。她给池巨本金,又给了致富的法子,可池氏的钱财都是池巨几个辛辛苦苦挣来,她也仅仅打算收这些报酬。她几乎散尽家财,虽则不全是为了赵倚楼,但这是主要原因之一。
“显子拿着这些,立即秘密转移分院并向在外的弟子传递消息,这样一个月能够妥当。”宋初一端起茶盏嘬了几口。
楚昭显诧异道,“我还未曾给连发弩的图形,先生就这般放心?”
宋初一道,“就凭墨家显子的名声,我便信你。”
“善。”楚昭显在机关术上从来没有失手过,“那就请在这处山居逗留三日。”
宋初一爽快应下。
墨玉给她和黑卫安排了住所,她便在这处山清水秀处住下来等候。
这是一桩双赢的买卖,墨家机关术独步天下,一副连发弩便能够得到在各国的十五个现成的地方做分院,再加上他们准备的地方,足有二十余个,比原来还要多,也不需要因此为哪国效力,而秦国得到这副弩,便可将军队战力大规模提升。
楚昭显将转移分院的事情交给了其他师,则埋头准备给宋初一的图稿。
一切顺利进行,然而三日之后的凌晨,楚昭显却看着案上尚未完成的图陷入了挣扎之中。
现在只要略略改动几处,便能够将一副轻便的连发强弩威力降低好几成……
这样既能够保全墨家,又能确保秦国兵力不足以强到欺凌别国。
直到日头高照,宋初一应约前来时,她才提笔飞快的将图完成。
墨家向来讲究信义,即便在大道面前楚昭显还是选择遵守承诺,将完整正确的强弩图交到宋初一手里。
宋初一摊开羊皮,目光在墨迹未干处一扫而过,面上浮起客气的笑,“有劳显子。”
“罢了,不过一桩交易。”楚昭显似是安慰一般,拢了拢鬓边发丝,“有劳久候。”
“显子客气了。”宋初一起身拱手道,“事已毕,我便不再叨扰,这桩交易希望显子能够保密。”
“这是自然。”楚昭显再次仔细打量宋初一,那平淡的目光中,从未流露过任何真正的情绪。
楚昭显之所以痛快的答应,并不是因为赵倚楼的关系,而是宋初一卖了个破绽,她派人去查证过就近的几处,宋初一提供的那些地方是秦国池氏所购。墨家的消息网遍布天下,纵然现在损毁了许多,也很快便查出池氏的当家曾经与宋初一有过交集。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些所谓的交集根本就是宋初一捏造,在旁人看来,两者之间依旧没有任何关系。
“先生。”楚昭显见宋初一起身,忽然道,“我们与巨子一派本是同根,只要我们放弃分院,两者之间便不存在针锋相对,届时巨子一派就未必会支持秦国了,这么做的理由是?”
“显子把墨家看的太重了。”宋初一依旧站起来,言辞诚实的刺耳,“即便没有墨家支持,秦国还是秦国,不会有太大改变。况且曲锢一派对秦国一直有所保留,我王岂能不知?留之无用,不如换点实在的。”
秦国的行事风格的确一直如此。
“告辞。”交易已经结束,宋初一并没有和楚昭显继续深交的打算。因为没有交情,算计的时候就没有愧疚。
离开山谷,宋初一在黑卫保护下一路策马返回咸阳。
刚刚抵达官署,便有黑卫来禀事。
黑卫耳语了几句,宋初一精神一震,往偏厅走去,“将人带来。”
黑卫领命下去,须臾便将人带了上来。
屋内正中央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身量中等,一身葛麻灰衣,脸盘瘦削,面膛黝黑,络腮胡子如疯长的乱草将整个脸掩埋住大半。
宋初一连日赶路,浑身酸痛,便倚在扶手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才不紧不慢的道,“胆子不小,竟敢跟踪我。”
声音不怒自威,教人心底发寒。
宋初一揉了揉因握缰绳而酸麻的手腕,垂眸道,“若是死士,现在就一头撞死吧,宋某不拦着你。”
那人听闻此言,想也不想立即窜起来往柱子上冲,却被身后的黑卫一把拽住。
宋初一敛容正坐,笑的十分和善,“唷,还真是死士呐?”
中年汉子被涮了一把,不禁怒目而视。
宋初一看向黑卫,“他开口说过话吗?”
黑卫拱手道,“回禀国尉,抓住他的时候属下为免他吞毒,特地掰开嘴检查过,此人舌头被削。”
从方才能够毫不犹豫赴死和舌头被削的情况来看,此人九成是有人专门驯养的死士。
“先关入牢中,用刑逼问,别弄死了。”宋初一道。
“嗨!”黑卫提着那人出去。
既然这人死忠,恐怕再酷刑逼问也没有用,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吧!宋初一扬声道,“来人!”
一名士卒应声进来,“国尉。”
“去叫谷义来。”宋初一点了一个驻守官署的黑卫名字。
士卒出去,少顷,谷义便至。
宋初一道,“过段我可能会出点事,届时国尉府动荡不安,我会适当的让牢房守卫松散,以便那名死士逃跑,你负责追踪他的去向。”
谷义抱拳道,“嗨!”
宋初一在官署中稍作休息,换了衣袍之后便将强弩图亲自送到赢驷案上。
赢驷立即秘密安排匠人试着制作二十副,待调试成熟之后,便立即大批量制作,应用于军队。
次日赢驷便在朝会上赞赏宋初一办事得力,赏了诸多财物,进爵一级。
提高军队整体战力,这是天大的功劳,自此之后,赢驷的案头便暂时没有弹劾宋初一无作为的奏简了。
这也是宋初一的计划之一,她若一直立暗中功劳,就算赢驷力排众议,也怕是有许多人要找茬,到时候“断袖”的风言风语便会越演越烈,危及她的地位。
在朝中,左右丞相是宋初一的义兄,她平时与大将军司马也略有几分交情,三师已没有实权,她没有所谓旗鼓相当的政敌,但这不能保证一切无虑,当她有用时,一切传言也不过是被人茶余饭后嘲讽调侃罢了,她若是一直是位素餐,有人想下死力气扳倒她时,那些流言就会成为利芒,到那时众口铄金,上面有多少人罩着也没用。
未雨先绸缪,宋初一不会容落下这么一个大破绽。
封赏之后,此事仿佛已经落下帷幕,一切如常,然而在半个月之后,列国之间爆发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原本只是门派之战,却居然成为了大战爆发的引子。
第321章何等精妙计
墨家显子一派与巨子一派相争,显子半个月内撤离所有分院,却将原来的分院全部付之一炬!
大火烧尽了那些分院,也烧将两派战火烧的更旺。本是同根生,原本显子一派放弃分院,巨子便不打算追究,从此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但显子这一举形同挑衅!
“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真是一点都没错!”相里子怒容满面。
曲锢沉吟道,“楚昭显不像是这种人……她为显子这许多年,德行从未有亏。”
“呵,就算她真的烧了所有分院,也不能算德行有亏吧?”邓陵子缓缓道。
曲锢面上略显尴尬,楚昭显好好的一双腿被废掉,倘若咽不下这口气,不甘心把分院拱手相让所以一把火毁了,也不算过分。
屋内一阵沉默,曲锢缓和心情之后才道,“分院所在隐秘,除了墨家人,外人怎能得知?这件事情大约就是显子所为。”
相里子哼了一声道,“分院损毁一半,且已经暴露,短时间无法再建,我们就轻易放过此事?一帮汉子教一个娘们欺负,算什么事儿!”
“自然不能。”曲锢沉声道。
邓陵子抄着手不做声,他不赞成墨家一成不变,却也渐渐有些瞧不上曲锢的作为。尤其是对显子下药这件事情,让他十分反感。
这边兴师动众的议会要讨伐显子,而在楚昭显的隐居之处的正堂里,亦是一片肃杀。
楚昭显垂眼,羽睫遮住眸光,素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宋怀瑾年纪轻轻,心思如此深沉。”稽赭叹了口气。
楚昭显当然没有下令烧毁分院!
而放火的不可能是别人,宋初一拿出私宅,楚昭显必然要令人传消息出去,黑卫是墨家训练。传信模式相差不多,宋初一跟赵倚楼在一起生活,自然也知道平时如何传信,因此想跟踪信使顺藤摸瓜,比任何人都容易。
宋初一以十五处私宅换连发弩,本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可是她居然暗中派人跟踪墨家信使,在分院转移之后放火!巨子派一定以为是他们所为。以曲锢的性子,还不得恨的咬牙切齿!
这么一来,两派依旧对立,他们转移分院只能暂时的缓解两派针锋相对罢了。
他们不知道。宋初一的算计还不止如此。
“我们手里握着宋怀瑾的把柄,但她手里又何尝不是握着我们的把柄?一旦她将我们新分院所在位置暴露,我们的处境与之前又有何不同?”楚昭显说着,不怒反笑,“我也一把年纪了,竟是栽到一个晚辈手里,是我这些年沉迷于机关术了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不过这样也好。她虽算计,但也确实帮了我们。提供分院,又给了一个艰险而绝佳的契机。”
楚昭显是纯粹的技术型人才,不管是威望还是成就都极高,在处理事情方面也不算弱,但在这个充满谋算的世上,她比起不知道有多少个心眼的宋初一,行事委实太过君子了。
岁月并未在她面容上留下过多痕迹,稽赭深沉而复杂的目光从她面上一掠而过,叹了口气,“阿昭。”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时隔那么多年再一次唤起这个名字,令楚昭显眼眶瞬间湿润。
一声“阿昭”情绪万千,然而,他没有再说更多的话。扶着手杖缓缓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此时此刻看着楚昭显被废的双腿,看着她如此疲惫,稽赭都不免后悔将她推上了这个位置,可是他也清楚的知道,女子在这世界活的多么不容易。尤其是她这样的机关术天才,更是各国争抢的对象,倘若没有墨家护着,那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皆在预料之中。
确定结束关系之后,他们无丝毫越界,更甚至不曾有过半点暧昧,被深埋于心的这感情,纯粹不容亵渎,稽赭只恨自己生的太早,恨与她相遇太晚。
如今,他已经老态龙钟,她却风华正茂。
稽赭顺着阶梯蹒跚前行,望着还遥不可及的山峰,叹了一口气。相遇已晚,就连护着她到最后都是奢望,在带着爱恋入土之前……阿昭,我活着一天,便护你一天,往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山脚下,楚昭显坐在廊前的草席上,举目看着半山那个背影,泪如雨下。
过午之后,咸阳上空短短时间阴云密布。
几声雷之后,一场急雨浇灌下来。
夏日的燥热骤减,博弈社里生意出奇的好。
近两日博弈社中最火热的两个消息,一是魏国求娶赢玺公主,二是国尉秘密会见墨家显子。
魏国太子已娶了周王室公主,求娶赢玺的是公子嗣。秦人对此十分抵触,公子嗣风流至极,家中姬妾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且先头有过一个正室夫人,并且留下了嫡长子,那位夫人是生产时落下了病根,终日汤药不离身,早在三年前就病故了。
这种条件,如何能配得上大秦嫡公主!虽然公主已经是马上二十岁的剩女了……
赢玺公主为避婚嫁,常年披甲征战,且战绩颇为不俗,赢驷破例给了一个将军的空衔,即使没有兵权,也是大秦开国以来难得的殊荣。
多少大秦英雄男儿都被公主以死拒婚,怎么能让魏国那个浪子捡了便宜?
而宋怀瑾私下会见显子的事情起因是朝会上有人参奏,赢驷留着曲锢一派还有用,为了安其心,只好暂时停了宋初一的职,令廷尉府查办。
宋初一难得清闲,喝着米酒,在博弈社二楼靠近大堂的单间里听着外面议论纷纷。
“先生,赢玺公主真要嫁给魏国公子?”丫忧心忡忡的道。
宋初一打量她一眼,“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都是大姑娘了,连带把和不带把的都分不清楚,教我怎么说你!”
寍丫面色倏地涨红,连忙低声道,“这事儿先生回家再说教成不?”
“我已经说完了。”宋初一支着脑袋咂了一口米酒,道,“改日先生带你去观景。”
宋初一打算学魏道子,带丫去偷看别人颠龙倒凤。
寍丫不知其中深意,只听说要看景,便兴致勃勃的道,“去哪儿?先生难得有空,是最近去吗?”
宋初一正要说话,帘外一个带笑的声音道,“哪儿也去不成。”
话音落,张仪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径自在宋初一对面坐下。
宋初一满了一盏米酒给递给他,“大哥怎么得空?”
张仪接过酒盏,“我可不得空。”他嘬了口酒,才倾身凑近她,耳语道,“君上专程命我来提醒你,说好了是假装。”
假装停职查办。没有国尉,不出七日军队运作就要瘫痪,往日里许多人见宋初一调度起来十分从容,时间长了,不免让人渐渐觉得国尉一职实在很容易做。
张仪道,“新代职的国尉上任三天便累的病倒了,这会子正带病硬撑呢!”
一个军机要职,哪能轻松?起初宋初一刚刚接手的时候,每日都要花十个时辰处理军政,也曾一度累倒。熟悉政务之后,若战事不紧急,则只需五六个时辰即可,但这也是需要实力和悟性,并非人人都熟能生巧。
“那敢情好,秦臣奋发向上,君上应当欣慰才是。”宋初一赞道。
见她装傻充愣,张仪笑着摇了摇头,“罢了,我知你的打算,就暂且为你斡旋一回!”
“哈哈,能得张子一张利口相助,荣幸之至,有劳了。”宋初一甩开大袖,装模作样的施礼。
张仪哈哈笑着端坐受礼。
经这一回,他又重新认识了宋初一,她趁着这回,取得连弩图却让墨家两派依旧针锋相对,还迫使楚昭显不能将她私财之事抖出来,力压谣言,巩固地位,帮助赵倚楼保住师父,抓住暗敌的尾巴,又借势暂退下国尉一职,一来让满朝文武都看清楚,她国尉做的悠闲是她的本事,旁人未必就能胜任!二来给那“尾巴”一个逃跑的机会,以便于扯出背后之人。
更重要的是,在这次的事情中,她让君主看到了一个为了大秦不惜名声、不惜得罪墨家、不择手段的忠臣……
这么一来,就算有人能胜任国尉一职,君心未动,宋初一的地位就不会动摇,况且她暗地里还握着秘密训练的十五万新兵,国尉不是任意能撤换了的!
这一步看似惊险,实则固若磐石!
“纸包不住火,赵将军不知能否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张仪道。
他的意思是,从墨家那里得来的连发弩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列国探知,这无疑是将显子一派置于火上,是艰险,却也是显子一派崛起的最佳时机。连弩图流入秦国,列国必然紧张,显子的名声鹊起,她领导的那一支派地位也会随之提高。
这是绝佳契机,但若是不明其中缘由,很容易便误会宋初一无义,不仅骗取机关图还反过来陷害。
第322章阴沟里翻船
“你算是下血本了。”张仪道。宋初一的计纵然谋算许多,却也把自己搭进去了。她火烧分院的事情做的很利索,并未留下尾巴,可是一旦会见楚昭显取得连弩图的事情被曲锢一派确认,她难免要受责难。
这一举得罪了墨家两派,于长远来说,十分不利。
宋初一又何尝不知道?可是赢驷给予她的包容和信任,她无以为报,倘若连谋算还有所濒,怎么对得住他给的机会?
宋初一笃定的道,“大哥早晚会与我一样。”
他们这些策士谋士,哪一个没有几万个心眼子?然而有时候明知道是赢驷的御下手段,却忍不住心怀感激,忍不住倾注全部心血。
这是赢驷作为君主最大的魅力之一。
张仪不可置否的笑笑,以后如何他无法断言,但他走遍列国,就目下来说,赢驷是他心目中最愿意效力的君主。
“话已带到,我就回去了。”张仪抚了抚衣袖,站起身来。
宋初一道,“晌午了,大哥用完饭再回吧。”
张仪一边及履一边道,“在外头不坐你的马车,不吃你的饭,是我人生须谨记的两条要事。”
第一回和宋初一坐马车时遭狼群围追堵截,还有一回被她在烈日炎炎半道儿丢下,他们同乘一车也统共就那么两三回。
“我不记得在外头请你吃过饭呀?”宋初一纳闷道。
张仪穿好鞋子,理了理衣冠,“就因为没有过,所以防患未然。”
“哈,那我可省了。”宋初一知晓他是开完笑,便起身拱手道,“大哥路上小心。”
目送张仪下楼,宋初一的酒盏刚刚递到唇边,便听外面有人爆喝一声,“有刺客!”
宋初一动作一顿,刺客显然不会行刺一般人,那么是张仪遇刺了?
大堂中陡然乱了起来。宋初一拨开竹帘向外看,隐约能看见门口有十余覆面刺客与张仪身边的护卫厮杀,转眼间便已经突破防卫。
“快去保护丞相!”宋初一立即道。
前后两间雅舍中黑卫应道,“嗨!”
几条人影闪出,从房梁上窜到大门,以最快的速度加入战局。
“保护丞相!”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喝一声。
居然有人敢在都城光天化日之下行刺丞相!这还了得!秦人被激起血性,有些汉子举起长案便抡上去,一瞬间局势大变,有几名黑卫都受了无妄之灾。
下面打的乱作一团,宋初一正仔细分辨张仪的身影,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她正欲开口喊人,忽觉视线一阵模糊,眼皮越来越沉重,眼前光线迅速变少,“……”
一句话未说完,便栽倒在案上。
丫一惊,扔下酒壶。她知道附近还有暗卫,立即大声疾呼,“来人!救先生!”
听见哗啦的帘子声响,丫放下心,伸手去扶宋初一,尚未碰到她,却未防坐垫下陡然一空,尖叫一声掉落下去。
待四名黑卫冲过来时,雅舍内一切如常,就是没了人。
“有机关?”一名黑卫发觉一侧没有席子,立即伸手敲了敲地面。
下面发出空空的声音。
几人摸索机关缝隙,用剑撬开。
一丈高的方井,四周没有任何可踩踏之物,若是贸然这样跳下去一准将下面的人踩死,这样的设计,下层一定有门可以进入。
这座博弈社的建筑是凹字形,不像别的博弈社那样一楼还有个走廊。这一小块地方正是房间里留的夹层,有夹层的这一间是仓库。
“怎么没有国尉?!”一人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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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是被人弄出去了?快下!”
一人留在上面,其余三人冲下一楼去。
方井之内有草垫,丫只眩晕了片刻就清醒过来。忍着浑身疼痛抬头向上看了看,见到一名黑卫,“先生怎么样?”
黑卫道,“其他人正赶下去营救。”
“下来?下来做什么!”丫急道,“你们没有看见先生吗?她并未同我一起掉下来!只有我一个人掉下来了!”
“什么?!”黑卫一惊,立即绕到栏杆边上探出头去,发觉两边房间窗户只相距一尺左右,轻而易举的便能将人拽过去,几息之间便能够完成,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下面,就算注意到这边的异动,仓促之间也未必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卫两鬓陡然渗出细密的汗水,数念闪过,他翻入隔壁雅间,寻找到暗井,用佩剿开地板,下面空空如也。
此时行刺张仪的刺客已然全部伏诛,无一活口。
张仪看了一眼最先过来帮忙的几个人,“你们是……”
黑卫训练有素,不同于一般游侠儿,是以张仪虽不认识他们,但也能隐约猜测一二。
“我们是国尉护卫。”谷义拱手道。
张仪心头一紧,“糟!快回去看看怀瑾!”
话音未落,他已然回了店内。
刚刚开始遇刺之时,他就觉得有些奇怪,他最近也没干什么缺德事,怎么会有人这么急切的想只他于死地,青天白日人来人往就下手?
敢情是一计声东击西!
“属下该死!”留守在上面的那名黑卫见张仪和谷义上来,立即跪地请罪。
张仪心下大骇,他瞧见雅舍内的暗井,下令道,“封锁这家博弈社,从商家到仆役一个不许放过。”
他掏出令牌交给身边护卫,“立即去廷尉府调人!”
“嗨!”
“嗨!”
众人领命散去执行任务。
张仪看向谷义,“你带人去问问,是否有人目睹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嗨!”谷义道。
张仪坐进雅间里,须臾,两人扶着丫走进来。
“丞相。”丫眼泪止不住。宋初一是从她眼皮底下消失的啊。
张仪道,“先坐下,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细细说来。”
“嗯。”丫膝盖摔伤,只能歪坐在席上,“您走后片刻,楼下便有人喊‘有刺客’,先生一见是您遇刺,且情况危急,就下令让暗卫去帮忙,左右两间的暗卫领命冲了出去。先生担忧您的安危,便扶栏观看,谁想只几息的时间就突然晕过了过去,我心中着急,喊其余暗卫,刚刚喊罢,只觉得席下一空,我掉进了陷阱里。当时很心慌,并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敢肯定先生没有跟我一起掉下去。”
第323章惊动咸阳城
丫虽受惊吓,但及不上对宋初一的担忧,口舌利索的将方才经过说了一遍。
张仪沉吟一下,解下自己的腰佩交给身旁护卫,“传我令,即刻封锁城门,仔细盘查过往行人车辆。”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张仪依旧忧心忡忡,不过令他比较欣慰的是,对方如此费尽心机的绑了宋初一,说明一时半刻没有要她命的打算。
张仪等廷尉府的人赶到,便立即进宫面君。
角楼里,赢驷与司马错樗里疾正在议事。
“君上,左丞相求见。”陶监道。
“请。”赢驷端起茶盏,示意暂停议事。
张仪匆匆而入,甩袖行了一礼,言简意赅的道,“君上,国尉被绑了!”
霎时间,屋里一片死寂。
赢驷端到嘴边的茶又放了下来。
张仪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始末一丝不落的说出来。
赢驷听完,脸色早已阴云密布,堂堂国尉在都城被绑,简直就是往他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对大秦来说,是何等的耻辱!
“何人竟如此猖狂!”司马错怒道,“碎尸万段都是轻的。”
赢驷冷声道,“陶监,传廷尉。”
“喏。”陶监应声。
一时间,传召声响彻咸阳宫。
廷尉居穰五十余岁,出身法家,一贯刚正不阿,然而时间消磨了他身上的锐气,如今早已不复当年跟随商君之时的热血,却是一个端容严肃之人,他任廷尉多年从未出过差池。
他一听说国尉被绑,顿时震怒无比,想他历经两代君主,即使并无什么丰功伟绩彪炳史册,也算是政绩斐然,如若不能将绑架国尉的狂徒绳之以法他就是晚节不保啊。
传召一到,居穰顾不得什么体统,一路狂奔到角楼,趁着内侍通报的间隙,飞快的整理自己的仪容。
“廷尉请。”寺人返回请他进屋。
居穰一面上楼,一面抚顺自己的胡须,调整呼吸,待到达三楼才垂手顿足隔着竹帘甩开大袖躬身施礼,“臣应召前来,参见君上。”
“进来。”赢驷道。
内侍挑开帘子,居穰走进去才发现两位丞相和大将军都在。
待几人略略见礼之后赢驷道,“廷尉暂停一切公务,全力追查国尉下落,城外守军戒严,三日之内,除了朝廷信使,不许任何人进出!”
居穰心中一凛,决然道,“倘若此案不破臣以死谢罪!”
再隔一两年,他就能功成身退了,大秦历史上怎么都能添上并不显眼却完美的一笔,若是此案真不能告破,他就算以死谢罪也难平心中之气啊。他现在的处境就像是费劲千辛万苦的爬到绝壁顶端,就差那么一点点,只要他再一伸手就能够得救,却突然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他决不能让自己的政绩和人生上抹了一个污点!
天色渐晚,咸阳不仅城垛上明了灯,就连街巷之间也全部灯火通明,光亮将远方的天际衬得更为幽黑。
黑暗……
宋初一只觉得自己沉沉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能嗅到淡淡的安神香。
她伸手摸摸身下,柔滑的触感分明是绸缎。
屋内一阵,光线骤亮。
隔着一层纱帐,外面案边的灯火被点亮,宋初一看见案前坐着一个人,姿态懒散。
“何人?”宋初一声音微带睡后沙哑。
那人微微抬手,两名侍女垂首过来将纱帐挂起。
两座鸾鸟莲盘灯闪烁明亮的光,宋初一首先看见一袭葱绿色的广袖深衣华服银丝坠玉,光华流转,却是一名三十上下的俊朗男子,五官生的很是温润漂亮,髭须整齐,肤白如雪,一身葱绿若阳春白雪般,明亮却寒凉。
“不知道国尉还记得在下否?”男子微微笑道。
宋初一道,“杜衡。”
这杜衡是博弈社主人,当初她在卫国被闵迟陷害,曾有一次与季涣一起去博弈社交换过消息,当时正是此人接待他们。
杜衡没想到宋初一竟能一语道出他的名字,神情讶然,旋即笑道,“过目不忘,真不愧是宋子。”
事实上,宋初一记性也就比寻常好那么一点点,根本算不上过目不忘,只是她见过的人虽多不胜数,但印象中只有一个男子穿这样的鲜艳而华丽的衣裳,且是在她命悬一线之时,自然记忆深刻。
宋初一莞尔,“非是我本事好,是杜先生低估了自己的风采。”
“哈哈,与宋子说话真让人开怀。”杜衡笑着,分外感慨,“在下从两年前便开始计划绑走宋子,只可惜,每每不能得手,即便这一次已经准备半载有余,今天本来也只有五成把握,正巧遇上张子,见他身边护卫不多,在下便临时改变计划,果然上苍不负有心人!”
“六年前宋某消息价值万金,如今翻倍了?竟教杜先生如此处心积虑的绑我?”宋初一笑道。
杜衡见她处变不惊,亦随之笑道,“在下家资颇丰,还犯不上为了钱财卖命。”
他顿了一下,挥手令身旁的人出去,起身走到宋初一面前,伸手轻触她的脸颊,眼里有惊叹有喜悦,“没想到艾如此惊艳才绝的宋子,竟然是个女子!你说……这个消息散出去能卖多少钱?”
“想用这个威胁我?”宋初一挑眉,乐道,“杜先生莫非以为秦人眼睛都瞎了?”
纵然宋初一举止气度都像男人,平时又很少出门,最常见的人不过是秦国大臣,可也不是每个人都雌雄不辨,不管是因为赢驷暗中施压,还是别的原因,他们既然未戳穿就说明默认了她的存在。
在这个世上,只要秦国人能接受她,她又何惧天下人都知道?
“也对。”杜衡的手指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慢慢向下滑,“在下还从未尝过你这般女子的滋味……”
宋初一垂眸盯着他的手指,嗤笑一声,这种男人真是让人看不上眼,动不动就拿那多长的一根棍子说事的男人,无耻又无能,再有多少聪明也难成大器。
第324章来取悦我吧
宋初一一把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胸口,抬头着看,语气暧昧,“我之所以让你感兴趣,是因为才华?”
她咂嘴道,“惜乎!你睡的了我这身子,睡不了我的才华……倒是你,模样俊俏,皮肤白皙,这身子怕是也不错,谁睡谁还真是很难说。”
说着,她的手已经探进他的衣襟,狠狠揉着他的胸脯,满意无比的笑道,“来吧,取悦我。”
杜衡胸脯被抓的生疼,在宋初一面前,反倒他像个被人玩弄的美人一般,这若真是依言上了,他心里也堵得慌。
再说他本就只是威胁,在没有到必要时候还不敢用极端手段,况且她的姿色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而那浑身非凡的气度在抓着他胸脯时也荡然无存。
“国尉好生休息吧!”杜衡将她的手拽出来,狠狠甩开,“国尉只要说出秦国新军扎营之处,交出连发弩图,我便放了你。”
宋初一往榻栏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栏杆,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面色虽平静,但不如方才那样自在,便知他是个很要脸面的人,于是戏谑道,“你可要牺牲姿色给我睡一回?我考虑告诉你。”
“国尉一再挑衅,是当我不敢,才有恃无恐?”杜衡愠怒。
宋初一讶然道,“你误会了,我怕你不敢。”
杜衡缓缓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冷声道,“先生好生想想吧,我这处地方,就算秦王把咸阳城掘地三尺都未必能找到见,他能封城三日找你,能找一辈子不成?但……我可以关押国尉一辈子!”
宋初一点点头,诚恳的道,“知道了,你先去给我弄点吃的来,哦,对了,我不是不能过苦日子,我也理解你的难处,不过你既然有求于我,尽量周到点。虽然我也未必会告诉透露消息,但你要是虐待我,我死也不说半个字。”
杜衡咬咬牙,“好。”
他出了门,恨恨吐出一口气心中有些后悔,绑宋初一还不如绑张仪!张仪不是直接接触新军,但他身为丞相,多少会知道一些信息。
夜冰凉,他闭上眼睛,待心情完全平复之后,命人给宋初一准备吃食。
屋内,宋初一看见外面人影离开才穿上鞋子,蹑手蹑脚的趴到窗户向外望。
外面是一间石殿,两排二人合抱的粗大柱子支撑起拱形的屋顶帷幔四垂,遮住殿中央。
宋初一隐隐觉得这里有些熟悉,而且这么大的地方分明是殿宇,不是一般民居,这是何处呢?
“喂!现在几时了?”宋初一扬声问道。
外面不知何处有一个粗犷的男声答道,“不知。”
宋初一晓得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老老实实蹲坐在案几旁等着饭送来。她按照自己饥饿的程度来判断,此时距离她在酒楼少说也得三四个时辰了。
在等候饭食的时间里,宋初一仔细打量了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长宽不到一丈,是间很小的屋子屋里也是石案,黑石铺就的地板上能看见明显的拖动痕迹。
宋初一端着案上的油灯,循着痕迹看,最终发现这张几原来是放在屋子正中央,是为了给床榻腾出空间,隔断的竹帘与屋粱也不对,似乎是后来挪了位置。
她仰头看着屋顶,尝试着按照合理的位置复原。
这间小屋子里只有前门前窗,却无后窗,原本无榻,只有一张石案放在屋子的正中央,竹帘垂在门与石案之间。
“这是!?”宋初一满面震惊。
在大殿两侧各有两排屋子略高于大殿中央,用途很多,未成年公子会在此处听政,君、侯等爵位之人谒见国君,宴会之时列坐众位夫人……别国大多都另设宴厅,只有秦国一直秉承节俭之风,这样的布局,分明是咸阳宫正殿的复原!
然而,石做的器具一般用于室外,屋内不用,当然有人奢华用玉石雕刻的案几、柱子除外。这屋内处处用石头,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陵寝!
咸阳宫是孝公在位时才建成,这里一定就是秦孝公的陵寝!
原来他们早已经出城,并且躲进了先君陵墓里!怪不得杜衡敢放话说赢驷就算把咸阳城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的确,满大秦的人绝不会想到有人胆敢动先君陵寝。
世人对先祖万分尊敬,祖坟不容他人侵犯,别说掘开陵寝,就是在陵寝上挖一篓子土都不行!齐鲁之战时,有一次鲁国已几乎灭亡,百姓的意志被消磨殆尽,但因齐军动了鲁国人的祖坟,导致鲁人群情激奋,拼死反抗。
赢驷要是知道杜衡胆敢动他老子的陵寝,恐怕将其剁成肉酱也不解恨啊!
宋初一放下油灯,心中默念:孝公啊,扰您安寝实非我愿,看在我为大秦出不少力的份上,您老保佑我逃出去吧!
不多时,有一名黑衣劲装的中年汉子端着食物进来,躬身放到案上,然后立即退了出去。
是一鼎炖肉。
宋初一解下腰带,用银带钩刺入肉内,见带钩无恙才安心食用。
膳后,宋初一在屋内来回遛食,一边思忖脱身之计。
在陵寝往西五里处就有重兵驻扎,只要能够出陵,九成就能得救。
可是谈何容易?她丝毫不知陵寝内部的构造,自商君变法之后,秦国丧葬尚简,孝公的陵寝不可能将整座咸阳宫全部复制,纵使她熟知咸阳宫的布置也不顶什么作用。
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还是一片幽暗,这更证实了宋初一的猜测。
“喂!”宋初一穿上鞋子,拍打门框。
“国尉有何吩咐?”外面有人应声答话。
“带我去出恭。”宋初一说完,觉得在陵寝中解决这等事情实在大不敬,心中默念:先君,吃喝拉撒是人存活之根本,我无意冒犯,倘若他日能出去,我必当在陵寝前辟谷七日,以赎今日之罪!
门被打开,两名劲装汉子站在门外,其中一人拿着一条黑布覆上她的眼,递给她一根竹杆,牵领着她去往茅房。
这样被关押了不知多少个昼夜,混沌的感觉令宋初一想起了前世在阳城被关押之时,那时候的条件要比现在苦的多,不过好歹还有一方巴掌大小窗子能看见光线,这里却是永久的黑暗,呆的久了,难免让人精神沉郁。
“宋子可想通了?”门被打开,消失许久的杜衡终于出现。
第325章无尽的黑暗
杜衡明显不如之前精神好,他在这里待了六日,每天能凑近通风口看看阳光,可即便这样,他也已经憋闷的快要发疯,而宋初一连一丝阳光也看不着,他估摸着已经差不多了。
宋初一看见杜衡,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一咕噜从床榻上爬了起来,笑眯眯的道,“你来啦?你看你呆在这里也闷得慌,咱俩说话做个伴儿吧。”
杜衡喉咙一哽,立在门口须臾,才到席上坐下,“宋子想说什么?”
“我这几日琢磨了一下。”宋初一坐在他对面,道,“你是为魏国办事吧?你倒是挺爱国呀,都打算与我一同在此处给先君殉葬了。”
这一句话,透出的信息有很多,譬如他的背景,他的打算和这是哪里。
杜衡不得不对她赞叹一句,“宋子果真好智慧,只是宋子如何猜到?”
这里是孝公陵寝的事情,杜衡没打算瞒,也瞒不住,所以宋初一能猜到,他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其他方面,宋初一是怎么猜到呢?
“所以说,你脑子不好使,这些都是明面上摆着的,也不需往深里琢磨。”宋初一丝毫不在意杜衡的自尊,还往前凑了凑,“陵寝的事情不必说,我不是瞎子,看的出来,另外你干了这么些自寻死路的操蛋事儿,不是打算同归于尽是什么?倒是你从属魏国这件事情教我好生猜测了一番。”
“哦?”杜衡颇感兴趣的样子。
宋初一道,“当初闵迟在卫国出手陷害我,那时候的他也应当没有什么势力,若是无人暗中相助,谣言岂会短时间内如此汹涌?听闻闵迟在卫时与不少大商贾走的很近,你是其中之一吧?你是魏人,又是卫国最大博弈社主人,是不是最可疑?”
“宋子见微知著,真是令人佩服。”杜衡淡淡笑道。“能与宋子这般人物一同葬身此处,我之幸也。”
宋初一早就猜到,他桩桩事情都做的不留退路,怕是已经做了必死的准备。就算她真的说出新军位置交出连弩图,也恐怕他也不会放她活着出去。
想到这里,宋初一心头一凛,杜衡应该隐瞒必死的决心,好有机会骗取机密,不会平白的暴露自己的目的,他这样毫不隐晦的说出来,一定是动了杀心。
杜衡见她似有所悟,“我今日一见宋子的神态,便知道宋子心智坚毅非同常人,无论我用何种办法都不可能从你嘴里撬出只言片语,所以秦国军机大臣就与我一同长眠此处吧。”
瞬间,许多念头从心头闪过,宋初一脸色沉了下来。
“杜某死不足惜,可惜了宋子惊艳才绝,胸中丘壑!”杜衡长叹道。
宋初一盯着他,“你打算何时动手。”
杜衡笑道,“我用半年的时间在墓穴四周打了通风口,只要通风口坍塌,你我用不了多久就会闷死在这里。”
对一个除了死别无所求之人,就算再怎么巧舌如簧、满腹算计也枉然。
宋初一叹了一声,难道真要给孝公陪葬了?
“壮志未酬,憾矣!”这算是赞同了杜衡的话。她靠着案,抄手着手,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你倒也洒脱,巨资家财,红尘热闹,竟然能舍得撒手,和你葬身一处,勉强算不辱没我宋某人。”
“宋子才真洒脱。”杜衡是真的为她的淡然折服,她满腹才华,人生的高峰已经攀登一半,这会儿知晓自己要死在此处,竟然只是平淡的感叹一句——憾矣!
“顺天道之常数,知性命之终始,任自然之理,故不忧也!”宋初一笑道,“世人都羡慕我道家随性洒脱,可见是好东西,我又怎能摒弃?况,于一代英主身侧长眠,亦算不负我志向。”
“善。”杜衡起身,对门外护卫道,“来人,撤了国尉的灯。”
“慢着。”宋初一道,“你若打算幽禁我至死,且让我最后一次出去转转吧。”
杜衡驻足,犹豫半晌,还是点头,“只能在这主殿中。”
“好。”宋初一起身,随着他出去。
打从猜到杜衡是魏国探子,宋初一就猜到不管说不说出秦国机密,他不可能放自己活着出去。而现在,杜衡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摧毁她的心中的壁垒,因为他这种做事决绝、又计划缜密的人,倘若对套取机密真是不报任何希望,怕是会立即杀人灭口吧!
宋初一心思转动,沉默着走到大殿两侧的石柱旁,抬头看了看柱子,抬手拨开帐幔。
大殿中与咸阳宫正殿一模一样,上位之处有一张石案,案上堆放着许多竹简,高坐背后一幅巨大的神兽浮雕依旧威猛,只是在两侧青玉五枝灯中火光幽幽,肃穆威严中多了几分阴森。
那青玉五枝灯,高七尺,蟠螭缠绕向上,口中衔灯,那火不是寻常的黄橘色,而是泛着幽幽冷光,远远看去,整个蟠螭身上的鳞甲微动,炳焕真若天际繁星。
连真正的咸阳宫内都没有这样的气派!
杜衡道,“这是秦王在陵寝关闭时特地找人日夜打造的长明灯,里面放的是南海鲛脂,能万年不灭。”
宋初一转头,看见他神色沉郁,明亮的眸子里映着幽幽冷光,整个人越发清冷起来。
赢驷如此费尽心思,可见对自己的公父有多么敬重。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宋初一道。
杜衡自嘲一笑,“宋子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这天下,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没有我不能知道的。”
“我信。”如果不是有这个能耐,怎么可能把她从咸阳城中绑出来,又怎么能轻易进入孝公陵寝?且不说这陵寝周围有大军驻扎,就是陵寝的入口和布局也是机密。
杜衡继续道,“秦国崇尚简葬,建造陵墓不事精雕细琢,不求奢华,就转而在布局上下手,这座墓的规模比起齐、楚、魏王陵要逊色很多。然而布局却是墨家上一代巨子和公输班后人联手设计,若不得要领,绝出不去。”
墨家欣赏孝公这样的君主,以表尊敬。设计一座并不铺张浪费的精巧陵墓也实属正常。
他们言辞之间像是闲聊,但宋初一处处隐藏试探,而杜衡每一句话都不遗余力的打击宋初一的意志。
暗机交锋之间,就看谁更精明,谁的心智更坚不可摧了。在这两方面,杜衡显然都不如宋初一,但他处于钳制的主动地位,从这点上便先是胜了一筹。
“你竟能得到陵墓图?”宋初一还真是有点佩服他了。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杜衡嘲讽道,“什么道义、德行,只看你给的够不够多。”
这些话在百年前是大错,可是放到现在也有一定道理。
为德行上一个污点肯赴死的人,越来越少了。
“你说的也不全对。”宋初一在屋内转悠,她不大声音在殿中回荡,悠然而笃定,“被财帛利诱的那些人不是抛弃了德行,他们只是因为不够自信。”
真正自信之人觉得凭自身能力一定可以满足本性中对奢华安逸的渴望,因此不屑出卖德行,有这种自信和傲骨,才有彪炳史册的资本。
“有志之人,多重名利。财帛动人,古往今来功勋卓著的人也有不少喜欢奢华的,然而他们之中又有几个屈服于利诱?”宋初一回头看着他。
杜衡点头赞同,突然道,“宋子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
“嗯。”宋初一转身面向主座,仔细理了理衣着发鬓,甩开宽袖,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
而后,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回了那间小屋。
杜衡望着她洒然的背影,面色复杂。他经商这些年,见过太多太多丑恶嘴脸,所以每每发现才华与德行并重的人,心中总是难掩欣喜,厚待有加。宋初一作为一个女人,实在很失败。不过作为一个士人,虽有些令人不喜的地方,但瑕不掩瑜。
他如今要亲手杀了她,心中更加堵闷。
可……魏国有太多令他珍重、留恋的人和事物,所以为了母国,他可以丢开一切心债负累。
“宋怀瑾。”
大殿之中,回荡着杜衡轻喃的声音,有歉意亦有决然。
重新回到小屋内,油灯已经被撤掉,杜衡令人将镂花窗子上遮盖了一层厚厚的帘布,把大殿之中那两盏长明灯所漏的光线也遮掩住,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就连空气都稀少的可怜。
陵墓之中阴冷异常,呆的久了,那寒气仿佛侵入骨头里,里里外外都透着冰冷,就算裹着两条锦被也难以御寒。
在这之后,也再没有人送食物来了,宋初一知道自己就算喊也没有用,便索性保存点体力,钻在被窝里,醒着便思忖脱身之计。
可惜,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上暗藏的所有有用的东西全部被搜走,没有一样可以利用的东西,面对一个死了心要将她埋在这里的人,多少计策也难以施展。
咸阳城中,所有的位高权重之人头顶都是阴云密布,赵倚楼索性不来上朝,私下带着白刃去寻人,只偶尔询问樗里疾找人的进展,赢驷收了他手里的兵权,赏了四十军棍,罚俸一年,也就由着他去了。
赢驷这处罚算是轻的了,他也很焦急,亦理解赵倚楼的感受,但法不可废。倘若从君主开了先例,那么秦国固若金汤的律法怕是要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了。
他所能做的,只是以赵倚楼之功抵过,从轻发落。
赵倚楼寻人的起初几日,跟着白刃走的很是顺畅,可是一到城郊它便犹豫了,似乎失去了气味的线索,抑或气味太淡太散乱,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半个月里,赵倚楼整整瘦了一大圈,杂乱如荒草的胡子掩住俊容,那一双明亮若寒星的眼眸也渐渐失去光彩,整个人瞬间回到了七年前的状态,如一头绝境困兽,带着一身伤在郊外一寸一寸的寻找。
伤口愈合又裂开,裂开又愈合,反复许多次,有些伤口已经溃烂,体温也在急速上升。
樗里疾屡劝未果,只好派几个武功高强之人将他硬绑回去用上迷药,才得以疗伤。
陵墓之中。
宋初一不知昼夜,亦不知被关押了多久,若不是有过一段失明的日子,她恐怕早已崩溃。
“来人!”宋初一声音已然十分虚弱。
门口果然有人应声,“国尉有何吩咐?”
“我要见杜衡。”宋初一道。
“请候片刻。”外面人匆匆离去。
有顷,杜衡已至,“宋子可是想好了?”
宋初一道,“不错。”
“宋子肯说出新军的位置,交出兵符吗?”杜衡又道。
操蛋玩意!宋初一暗骂了一声,“得寸进尺的小人!”
杜衡低笑一声,“商贾可不生性得寸进尺么!”
等了半晌,里头没有了声音。
杜衡又唤了几句,宋初一都未曾应声。他也不着急,他用这种手段不是第一次了,多么心智坚强的人都受不住。
他每隔两天就会送食物进来,宋初一一顿不落的吃下,明显是有求生欲望。而她的意志依旧有松动的迹象。他刚刚开始故意提了一个并不算苛刻的要求,毕竟就算得知新军所在,魏国也难以采取什么行动,让人比较容易动心,人就是这样,一旦底线被突破,就会越来越没有底线。有时候很多人不为了生,只为求一个痛快死法。
转眼间,初一已经被关了三个月。
依旧是每隔两日送一次食物来,吃喝拉撒,全不给出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后来杜衡见她食量越来越少,便带人进来给她诊脉治病。
初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心中暗骂,他娘的准备倒还挺全乎!
黑暗中,初一看不见,杜衡也早不复开始时的干净清朗,已憔悴得不成样子。当初他陆续往墓中藏了足够五人吃一年的干粮,可近来阴雨连绵,有些已生了霉,这附近有大军屯守,他能进来已实属不易,根本不愿意冒险出去。眼看干粮不足,他不得已暗中毒杀两名护卫,留下身边一名死忠护卫,和两名会武功的侍婢。
因为,在这犹如炼狱般的地方,他需要女人来发泄心中的压抑。即便如此,他的精神几近崩溃,要不是宋初一露出过松懈,恐怕早已与她同归于尽了。
第326章是喜还是凶
咸阳郊外秋风飒飒,草木枯黄,随着夜风沙沙作响。
一头巨大白狼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以惊人的速度穿梭,它飞快绕过一座殿,在山丘后面停下,用鼻子嗅着,绕着坡下细细寻找什么。
在赵倚楼卧病之后,它便独自循着散乱的气味寻到此处,已经在这附近盘桓两个月有余。
这段时间里,宋初一的气味早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但它能分辨出有一股迥异于附近的动物的气味,有时候因为风向不同,这种气味会被其他气味遮掩,所以它寻摸了许久,终于找到几块巴掌大的小洞。
狼是一种极为精明而谨慎的动物,它经过两个月的观察,发觉这附近三个洞口每隔五六日才会有活物靠近,而昨天刚刚有活物过来一次。
狼敏锐的听力让它轻易判断出这附近暂时没有别的活物,于是,它便扒开茂密的草丛,开始用爪子刨土。
它十分聪明的从外围开始刨,这样里面的人段时间内就不会发现洞口有什么变化。
月西沉,它刨了大半夜,才抖抖脑袋上沾染的泥土,衔了草将附近遮盖上,接着又如往常一样,抬腿在草上撒了泡尿。
洞口之内,仍旧是一片黑暗。
这么久的封闭,加上身体渐渐虚弱,宋初一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算不出自己距离上一次见杜衡已经有多久了,但估摸时间已经差不多,便扬声道,“来人!”
声音沙哑低沉。
外面很快便有人应声,“何事?”
“叫杜衡来!”宋初一道。
那人离开之后,很快杜衡便赶了过来。
宋初一听着那急切的脚步声,在黑暗里扯了扯嘴角。
“宋子想好了?”杜衡问道。
“开门吧。”宋初一有气无力的道,“别想着再得寸进尺了,这是我的底线。倘若你还有什么要求,趁早一刀杀了我……免得,你我各自煎熬。”
“善。”杜衡将门打开,一股令人作呕气闷的味道猛然散了出来,令他猛的呛咳起来。
他身后的两名侍婢眼里露出惊惧,这样的地方太可怕了!居然有人能撑住三个多月还保持神智清醒!她们不知道被关在这种地方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仅仅是呆在墓室里就已经让人闷的让人窒息了。
杜衡令她们将遮掩门窗的布帘扯开,长明灯幽幽的光线照进来。他看清了床榻上那人。
那一张惨白的脸,毫无生气,仿佛早已是一具尸体。
她倏然睁开眼,与他正对视。令他诧异的是,那双眼眸清澈的与这黑暗格格不入。
长久不见光,宋初一眯起眼睛。
“给宋子挪一间屋子。”杜衡道。
“喏。”两名侍婢忍着腐臭的气味掀开被子,将宋初一抬起来。
墓中没有多余的水,杜衡他们自从进来之后也没有洗过澡,若不是这里气温很低,早就馊了。
被闷了那么久,宋初一一出那间屋子,便觉得浑身轻松起来。
换了一间屋子。杜衡在榻前的席上坐下来,看着她道,“宋子倒真是能耐得住。”
宋初一不愿说话,任由两名侍婢用干布帮她擦拭身子,并不避讳杜衡。
而杜衡,对她的身子也没有半点兴趣。
待欢好干净衣物,杜衡道。“宋子可以说了吗?”
“拿食来。”宋初一道。
杜衡越来越懒言,只用眼神示意一名侍婢去拿。
即便清理过之后,宋初一身上的味道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她歪头借着幽微的光打量了他几眼,“新军在巴国,巫峡附近。”
“怪不得,我几乎搜遍了整个秦国,也不见丝毫踪迹。”杜衡又疑惑道,“为何设在巫峡?”
宋初一犯了个白眼。不愿搭理他。
“为了防范楚军?”杜衡问道。
“这么显然的问题,需要确认吗?”宋初一没好气的道,“楚国时刻紧咬巴蜀,焉能不防?至于对付魏国……”
她嗤笑一声,“哼,不用什么精锐军队。魏国若是亡了也不是亡在大秦铁骑之下!而是亡在魏王手里!”
说了这几句话,宋初一便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苍白的面上冒出细密的虚汗。
“兵符在何处?”杜衡问道。
宋初一闭起眼,略作调整。
杜衡见她奄奄一息的模样,便没有再继续追问。
侍婢拿了一些干饼、肉干和水放在案上,宋初一歇了一会儿,便挣扎着起来,用水泡了干饼吃了起来。
她浑身乏力,腹内很绞痛,身上的气味又难闻,着实没有一点食欲,但是她必须攒着体力伺机逃跑。
那天她在主殿中转悠的时候,特地注意了一下,这大殿的构造确实与咸阳宫一模一样,连两侧的门都相同,眼下的情形,她只有脱离杜衡的掌控,慢慢寻找出口,才有一线生机。
杜衡对宋初一越来越好奇。他关过不少人,在暗室里面一两年不死的有不少,可是基本只要两三个月神智都已经开始有些混乱了,说话做事比正常人迟钝许多,但像宋初一这样被关了三个多月,还能如此清醒的人实在少见。
他不知道这需要多强的意志力,却知道被关在里面其实清醒着更加痛苦。
更何况,这墓室里面的暗室比之寻常更加黑暗、阴冷,空气也稀少的很。
慢慢的吃完一块巴掌大的饼子和几块肉干,宋初一抹了嘴,翻身上榻,继续迷眼养神。
杜衡见她这副作态,不由道,“宋子还想着逃跑不成?”
半晌,无人应答,床榻上传来宋初一均匀的呼吸声。
杜衡知道因为暗室之中空气闷,人出来之后会很嗜睡,清醒的时候少,宋初一是人不是神,就算她能保持头脑有一两个时辰的清醒,怕是也免不了昏睡。
“主。”三人从屋里出来之后,其中一名侍婢道,“方才奴替宋子把脉,发现她脉象好像有孕。”
“有孕?”杜衡压低声音,“之前怎么没发现!”
侍婢连忙蹲身道,“奴该死,奴学艺不精,原来是月份小,宋子本身脉像细弱,奴没有发现。”
脉术才兴起不久,并非所有医者都会,一般水平的医者辨不出一两个月的孕事实属正常。
“天助我。”杜衡缓缓道。但凡是个女人,天生就有母性,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事情会不肯做?
他并不因为抓到可利用的事情而欣喜,毕竟这么做残忍至极,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会放弃。
“先不要告诉她。”杜衡要在关键时刻给予她重重一击,打乱她的计划。
第327章陷入绝境中(1)
宋初一修养了四天,感觉稍好了一些。如她所预料,原本轮番守门的三个人已经只剩下一个。如此阴寒之处,她呆了几日便要生霉了,粮食更不好保存。
她被关于暗室之中不知天日,但通过自己的饥饿程度,和送饭的次数,也能粗略计算出自己被关在里面大约三个月左右。
咸阳在夏秋交接总会有几场雨,一旦下雨,这墓中难免潮湿,宋初一就不信自己这么背,会遭遇三个月干旱!
一切都在预料之内,只是有一点让宋初一很是不解,这几日她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杜衡就出现过一次,居然也不曾逼问她关于兵符之事。不过事不宜迟,守门的那汉子这几日染了风寒,宋初一每每去如厕,都能闻见他身上浓浓的药味。
在这种地方,就算把药当饭吃也不顶什么作用。
“来人。”宋初一道。
“在。”门外那汉子的声音有气无力。
“如厕。”宋初一道。
护卫算着差不多,便开了门,“随我来。”
茅房设在杜衡房间的相反方向,起初大约是为了避开味道,但这会儿正是便宜了宋初一。
里面没有点灯,只能借外面的长明灯的光线隐约看见大致情形。屋内什么摆设都没有,只在墙角处撬开了几块铺地面的石板,露出泥土之后挖了一个坑,坑前放着两块一尺长的踏脚石。
踏脚石原被深埋在土壤里,宋初一用手扒了好几天,才将周围土壤弄松。
她之所以选择现在干这件事情,是因为发现杜衡如厕不再用油灯了。
杜衡是富家出身,过惯了奢侈的日子,这里条件如此艰苦,又无法沐浴,如厕点个灯在他看来是必须的,再加之刚刚开始进入墓室。不习惯黑暗,因此灯油消耗的极快。
宋初一挖开土,又会填回去松松堆上,只要不照明就不会发现土地有什么区别。
她将石头取出来,紧紧抓在手里。
胜败,在此一举了。
“啊!”宋初一低呼迅速窜到门边,屏住呼吸。
“怎么了?”护卫询问。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护卫急忙踹开门。
宋初一一见人影闪进来,猛的抡起石头朝他后脑勺狠狠砸去。
只听闷哼一声。
宋初一发觉地上还有动静,便知道自己这一下没有能把他彻底砸晕过去,而石头脱手,再找已经来不及!
她立即窜出去反手将门带上,向着长明灯处狂奔。
咸阳宫的大殿两侧是有门的,真正的咸阳宫内能够一眼看见,但在这里恰巧被那两座巨大的长明灯挡住。
那边屋内杜衡与两名侍女正颠龙倒凤,忽然听见那边踹门的巨响,顿时停住动作。
其中一名侍女立即系上衣带,首先冲了出去。
随后杜衡与另外一名侍女也穿上衣服跟出来,正撞见侍卫满头是血的从茅房里冲出来。
“她跑不出去,分头去找!”杜衡道。
三人立即应了一声,各自分头行动。
杜衡目光落在殿中微荡的帘幔上,抬腿顺着那处追过去。他虽然从未进入过咸阳宫,但对其内部构造并不陌生,自是知道长明灯后有两扇门。
这座墓的结构复杂,就算是拿了地图也走的小心翼翼,杜衡确定宋初一一时半会不可能跑出去,所以并不着急。
他就着长明灯的光亮仔细看,地面上果然能看见一层浅浅的脚印。
只是他站在门口有些犹豫。按照地图上显示,这是通往“后正殿”和“后宫”的路,也就意味着,穿过这里最终所到达的地方是孝公和国后陵寝。
卖给他地图的人也怕损阴德,所以只给了前殿详细的地图,却将另一半图给毁了。
那边是不是机关重重?
约莫两盏茶的时间,护卫和两名侍女都已返回,见杜衡直直望向大殿一侧黑漆漆的门内。顿时惊惧起来,纷纷不安的看向杜衡。
他们是死士,生死置之度外,但是对于祖先的敬畏刻在骨子里,在随葬的宫殿中也就罢了,可真正进入埋葬秦王室先祖的地方。他们打心底怵。
“不用追了。”杜衡道,“去把所有的通风口和出口都埋死。”
那三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在这里生活了三个多月,每个人都觉得死是一种解脱。
杜衡回到出口处,看着从巴掌大小的通风口处照射进来的阳光,从笼中取出信鸽,将写好的消息放进鸽子脚上的竹筒里,从洞口放飞。
他目光追随着鸽子的身影,满是向往。
他有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儿,因此才在商道上无往不利,他一直是个淡薄生死之人,从不惧怕惨烈的死法,可他现在却羡慕鸽子可以飞出这里。
黑暗的甬道中。
宋初一虚脱的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腹中坠痛。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仔细辨听后面是否有人追来。
这里与关押她的小屋没有什么两样,冰冷的墙壁,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来路,更看不见尽头。
宋初一缓了缓,脑中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杜衡等人一直都在前殿活动,她跑进此处后便没有人追进来,想必是还没有把手伸到陵寝深处。
这样想来,出口还是在大殿的周围。
宋初一缩在墙角,安静的休息,待到体力稍微恢复一点,才跪在地上朝着甬道深处三跪九叩。
时下各个学派对于鬼神的看法差异较大,譬如儒家言“子不语乱力怪神”;法家更极力主张依法治国,不信鬼神;墨家则主张“明鬼”,承认鬼神的存在,并且信奉鬼神……但道家庄子一派不仅承认鬼神,还将鬼神具象化,只是认为他们受“道”的约束。
庄子有言: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宋初一深受道家影响,自身又曾死而重生,因此相信鬼神的存在,但是她不是一个墨守成规之人。
问心无愧,也不需惧鬼神责难,磕头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冒犯了孝公。
不知在黑暗里待了多久,宋初一觉得饥饿难耐,便把手在身上抹了抹,在袖袋里掏出一粒肉干放进嘴里细嚼。
这是她吃饭的时候偷摸着藏下的一小把,每隔一段时间嚼一点,保证自己不会饿昏倒。
没有了棉被,阴冷刺入四肢百骸。
隔了一段时间,宋初一明显觉得浑身的冷意似乎都集中到了小腹,那种坠胀的感觉越发明显。
第328章陷入绝境中(2)
宋初一摸了摸小腹,突然发觉这肚子居然没有瘦多少。
饿到一定程度,不是应该前心贴后背吗?
沉寂之中,她微微抿紧了嘴,手从小腹上移开,放到手腕上。
她想起自己服用过那种抑制女性特征的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失去作用了。自那之后她胸口微微鼓起了一点小小的坟包,也来了月事。
樗里疾给她把脉之后,说她身子不好,本身有孕就很困难,若再服药避孕会很伤身,长期服用的话或许以后再也不能生了。
宋初一没有想过绝育,所以便将药给停了,她暗中一直在安排,倘若真凑巧怀上了,就病居将孩子生下来。只是她的月事很不准,这一年一里头统共就来了四五回,也一直没有怀上孩子。
谁曾想……
此刻她试不出来究竟有几个月,也诊断不出别的,但脉象和肚子的情况已经能够确定是有了。
宋初一心叹,我儿,你忒会凑热闹了!
诧异过后,宋初一便暗自计较起来。她本是打算在这里避着,然后伺机再返回大殿里去寻找出口。但眼下看来,就算她能以意志强撑,孩子怕是撑不住,必须得尽快出去才行。
在墓室之中,会有许多陪葬品,孝公年轻时亦是一名猛将,陪葬之物里面少不了剑戟之类的东西,甚至可能会有弓弩,宋初一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会跑进来。
她起身,一手捂着腹部,一手用指甲轻轻划着墙壁往前走。
约莫走出十丈,指甲处一空,宋初一心头一紧,接着又是止不住的欣喜。她伸出脚探了探,果然是一处墓门。
在这附近的墓室,应该不会放棺椁,多半是放的随葬器物。
面对未知,人心里难免会畏惧。宋初一是信鬼神之人,更也不会例外。她咬咬牙,用宽袍裹住手慢慢摸索。
吱呀!
门扉松动,一片寂静中,门轴摩擦的声音分外突兀刺耳,宋初一的心瞬间突突跳了起来。
她逼迫自己放缓呼吸,站在门口片刻,才顺着推开的门缝进去。
墓室里面依旧是漆黑,哪怕萤火虫那么点的光线都没有,她每一个动作弄出的声音都是此间唯一的声响。
宋初一发觉这些声音都带着轻微的回声,这显示空间很大,很可能是一间偏殿。她不敢到处乱跑,怕回头连门都找不到,于是像方才那样,用指甲探着墙壁前行。
这里距离后殿尚有很长一段距离,应该只是放置了寻常的随葬器物,没有什么机关。
走了几步,面前忽然有东西阻挡的去路。
宋初一依旧用衣袍包好手去摸,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片片分明的甲片。四肢分明,整体比宋初一高上大半个头。
这分明是一个人!
宋初一没有太过惊惧,她知道秦国变法之后,明令禁止活人殉葬制度,但权贵们怕到了死后世界无人伺候,便想了个法子――用雕刻、铸造人形俑来替代。
宋初一顺着人俑的手臂摸过去,发现它是举着一个长戟。但这长戟也是与身体一样的材质,可以转动,却根本取不下来。
她拧了半晌,只好放弃,绕过人俑继续前行。刚刚走出两步,身后噗的一声。
她心头一惊,迅速的趴下。
半晌,却没有什么机关。宋初一抬头,发觉殿中幽幽亮起,她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原来杵在门口的两个武士俑手里拿的根本不是长戟,而是擎着一盏灯。那灯被她触动了机关,竟然自动燃起了幽蓝的火焰,颜色与门口那两盏长明灯一模一样。
这点火光根本照不亮整间殿。宋初一静候了片刻,见并无很么变故,宋初一爬起来回到另外一尊武士俑前,转动它手里的灯柄,片刻,灯上果然也亮了起来。
这种灯在宫中也有,只是把火种保存在灯柄之中,拧动旋转向上的时候触到灯芯,从而燃起灯芯,不过一般这种灯都不高,因为火种保存于灯芯的上方,拧动也应是在灯芯上方。这灯稀奇的是,居然拧动下面的灯柄能将上面的灯点亮!
两盏灯照亮方圆三四丈之内的东西。
殿中有八根柱子,柱子之间均有竹帘垂下,影影绰绰的能瞧见里面有“人影”垂首恭立。
宋初一择了靠近主位的一个帘子挑开,看向殿中。
一些石雕的内侍伫立两侧。他们身形犹如活人,面貌栩栩如生,均双手抱于腹间,托着灯盏。
宋初一有些失望,这样一间偏殿,显然不是陈列随葬兵器的地方。她仔细转了半晌,并未找见一刃。
她见案上有竹简,便捡着一卷细一些的,用力撕扯下自己袍角的一块衣料,在一个内侍所持的灯中占取鲛脂,将其点燃。
光线一亮,她眼尖的发现壁雕之后黑洞洞的一片,于是举着火把靠近。
里面是一间偏室,有石案和几个书架,宋初一认出是后侧殿,咸阳宫中也有,赢驷除了会去角楼,也经常会在此处小憩或者批阅奏简。这么想着,她心里的恐惧感减少了许多。
她记得这间屋子的东边是一排镂花门,打开之后是个水榭,延伸到湖中。西边也有门,是通往后宫的一个回廊。她顺着记忆举着火把靠近东墙,欣喜的发现果然有镂花门。
门没有拴,轻轻一拉便开了。外面果然是一方水榭,可是没有什么湖泊!栏杆周围均用帘幔掩住,宋初一失望之余,伸手将一边帘子拨开一条缝隙。
一缕缕幽蓝的光线透过来,投在地上。
宋初一愣了愣,疾步走过去,透过镂空的地方,宋初一向外看去,居然能居高临下的望见大殿!
宋初一突然明白,这里与真正的咸阳宫有些区别,这绕了一圈竟是将偏殿与正殿是连接起来了,而这里正是正殿的主座。
她摸到门闩。试探的拽了一下,居然真的能打开……
宋初一欣喜若狂,但是旋即有冷静下来,他们人多人,就算现在跑出去还是一样羊入虎口。
既然杜衡没有后半段的地图,也没有从这里潜入来抓她,说明不知道这条路。
她得利用这个退路,将他们骗进甬道。除去一两个,才能有逃脱的希望。
有了希望,宋初一浑身充满力气,伸手摸了摸肚子。立即回到偏殿把两尊兵俑灯熄灭,返回甬道。
这一条甬道约莫有四十来丈长,被被先前的一个偏殿占去了很多,其他几间屋子距离非常近,里面放置的大约都是孝公的生前用物,她来来回回在墓道中走了好几遍,将所有的墓室都仔细查看过,除了一些青铜器、陶器、木器之外的生活用具,没有任何金银财宝。也没有宋初一想要的弓弩剑戟。
不过倒是发现了很多衣物,其中甚至有一件狼皮!
宋初一迟疑一下,还是将狼皮裘衣穿上,护着腹部。狼皮被取出,宋初一看见箱子底下有一个用皮革拧成的马鞭,便也拿了起来。
宋初一正欲返回,却在火光下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东西。她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发现到了已经甬道的尽头。面前是一扇石门,上面雕刻着巨大的兽头,它张开大嘴,露出锋利獠牙。令宋初一惊喜的是,它口中竟然含着一柄青铜剑。
人们相信祖先陵墓的布置会影响到后代,于是宋初一用政治的角度揣摩了一下秦孝公的心理,她相信孝公也是个有雄霸野心的君主,只是明白国不强无以战。所以才将毕生心血都花费到了强国上。未来争霸,兵乃是重中之重!倘若他想死后还护佑大秦兵力强盛,那兵刃冥器应当全部都在距离棺椁最近的地方。
那么,这道威霸的石雕门后,就有兵器室和棺椁。是整个墓室最不容侵犯的地方!
宋初一没有打算再往前进,觉得有这个青铜剑就足够了。只是这把剑放在这里,应该不只是装饰吧?
她环视周围之后,才试探着小心翼翼的取剑。
然而这把厚重的青铜剑刚被抽动,四周突然传来咔咔的声音,宋初一一惊,连忙将剑放回原处。
声音戛然而止。
宋初一低叹一声,还是不要贪心吧!这扇门守护着大秦的根,定然不会像前面那样平顺。有皮裘,还有这么多青铜器、陶器可以用,已经是孝公护佑了!
宋初一紧紧握着马鞭,转身返回。
“宋怀瑾!”
快要到偏殿时,甬道入口处传来杜衡的声音。
宋初一顿住脚步。
杜衡扬声道,“我已命人将通风口都堵上,留下了入口,倘若你现在肯出来画出弓弩图并说出兵符位置,我便放你出去!”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只等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便将出口封死。”
宋初一微微蹙眉。
她不会怀疑杜衡是在开玩笑,如果她不出去,他说不定真会将出口堵死,但杜衡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搏一搏。杜衡令人给她把过几次脉,肯定知道她有孕,怕是就等着这会儿说来打击她吧!
“你……”宋初一预料他接下来就会说出孕事威胁,她来个先发制人。
拿定主意,她刻意让自己声音显得很虚弱,“你让人进来背我出去,我腹痛的厉害,倘若你保住我的孩子,我什么都告诉你,我在右边地五个墓室门前。”
杜衡没了声音。
宋初一知道他是在犹豫,便不再管他,回到第五个墓室门口,将门开了进了条缝隙,转身进了对面一间放有青铜器和陶器的室内,捡了几个碎片揣进兜里,又寻了个几个大小适中的青铜器摆在门后,从中挑了一个小三足铜鼎,正欲返回甬道,忽而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王八犊子,做决定倒是挺快!
她暗骂一声,连忙靠近门边,把手里的火把踩熄。
脚步声越来越近,宋初一透过门缝能看见光亮晃动。她屏息,能清楚的分辨出有两个脚步声。
那两人看见有一间墓室的门敞开缝隙,果然停下脚步,用灯照地面上的脚印。
墓室与世隔绝,本来灰尘就不是很多,这里的每一间墓室都被宋初一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早已不能辨出痕迹。
“宋怀瑾!”一个女声唤道。
无人应声。
那两人踟蹰了片刻,便前后走了进去。
宋初一看清影子分明是一男一女,杜衡不可能亲自进来,那么就是护卫和其中一个侍女了。
对面那间墓室很大,宋初一瞧见灯光越来越远,便解开原来做火把的衣料,摸索着垫在门轴上。
那些鲛脂很奇特,裹在布上能够着火,却一点没有把布烧坏。
她轻轻打开门,抱着一个青铜器飞快窜到对面墓室门外。
那两人在墓室之内找了半晌,只发现一些脚印,便转了回来。
宋初一看见投在地上的灯光越来越近,将青铜器缓缓举起,逼缓呼吸。
首先出来的是那侍女,宋初一想也未想,抡起青铜器便砸上她的脑袋。
那女子闷哼一声,一手扶住门框。
宋初一紧接着便将三足鼎狠狠抛了过去,若是这一下砸到,侍女必死无疑,可惜,侍卫掌风一闪,将三足鼎拍了出去。
但他手里拿的只是普通牛油灯,这一动之下,灯火倏然灭了。
宋初一闪身进了原来那间墓室,抱起一个自己方才放好的青铜器。
脚步声停在门前,门被轻轻推开。
宋初一没有听见脚步声,知道他很可能是用剑推的门,宋初一一扯嘴角,将手里的青铜器砸了过去,而后迅速蹲身又抱起一个。
听见脚步声后,立即又砸过去。
那侍卫闷哼一声,宋初一耳朵敏锐的捕捉到声音,抽出马鞭便甩了过去。
黑暗中尖锐的破风之声,那侍卫不知是何物,条件反射的便躲。
她连甩了几下,那侍卫已不知躲到哪一处。
宋初一不给他任何反应时间,闪身出门,顺手把门带上。
在这样的黑暗里就形同瞎子,如果不了解屋子内构造,多少要挣扎一会才能出来,更何况那人不久以前才被宋初一用石头砸了一回,这会儿又被砸了一下。
咻!
她刚迈出门,箭镞便贴着脸颊擦过,一股热流顺着火辣辣的地方涌了出来。
那个侍婢没有死,手里竟还有弓箭!
ps:擦,又渣了。这更四千字,我计划十二点之前还有一更,但怕自己又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乃们呢?
第329章终于得救了
宋初一立即一鞭子甩了过去。
那边一声惊叫。
宋初一辨明侍婢的方向,马鞭不停的抽。
那侍婢到底是会武功的人,竟是生生用手拽住了鞭绳,用力把宋初一往她那边拽。
九尺!
马鞭是这个长度。
宋初一向前几步,顺势扑倒在地,一把抓住了侍婢的脚踝。
侍婢轻乎一声,松开马鞭从腰间摸到长剑往宋初一的方向刺。
宋初一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绕道她身后方,一连串的动作让她身上一阵阵的冒虚汗,在这黑暗里,她凭借对此处地形的熟悉还有比这两人更灵活的头脑。
她能够迅速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判断,所以才能够与两个人纠缠至今。眼下腹中一阵阵的抽痛,她就算拼死杀掉这两人,孩子恐怕也要没了。
宋初一飞快的想着自己下一步是进是退,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丝脚步声,心中一凛,鞭子狠狠甩了过去。
侍婢想给弩上弦!
宋初一现在处境比较被动,从方才那破风之声判断,侍婢手里拿的是弩。之前亮着灯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有弩,说明它体积很小,多半是秦国黑甲军伏击时常用的一种便携轻弩。
这种弩在黑暗中很难上弦。
宋初一打算抽上几鞭子令侍婢躲闪不及,然后再伺机闪入身后只有五步左右的墓室内,那屋里有些箱子、陶器,多多少少能用来防卫一下。主意一定,她扬起鞭子不断抽,那侍婢挥剑反击,鞭子咻的一声缠绕上剑刃。
宋初一用力扯鞭子,谁知在她如此用力之下,鞭子居然没有断!
这真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宋初一身子虚弱,反倒是被拽了过去。
机不待人!逼不得已要冒险的时候。宋初一也必须毫不大意的冲上去,再说,在这个地方,鞭子是她最大的保命符,不能轻易丢弃。宋初一身体后仰一边拉扯着鞭子防止松落,一边收着鞭绳往前走。
几步已经触及剑尖了,那侍婢发现时,宋初一猛的扬起腿踹上她的小腹。
在踹上的同时,她并没有立即收回腿,而是顺势狠蹬她的身体,手上用力拽鞭绳。
这一下,宋初一是使了吃奶的力气。
那侍婢闷哼一声,却死活不松手。
短短一瞬,宋初一便知不能再保持这个动作,她收回腿,拽着鞭子往侍婢身后跑。
这一切的变化不过是在眨眼之间,那侍婢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直到剑刃直逼脖颈,她才惊呼一声,而宋初一已经扬腿抵住她的腰背防止她转身。
锋利的剑刃嵌入侍婢脖颈。
侍婢一手握剑一手握弩,在这黑暗之中。还是剑更为实用一些,反正就算宋初一捡到弩,没有没有箭一样不能用。
她犹豫了一下才丢下弓弩,另一只也握上剑柄。
正是因为她这一犹豫,那鞭子狠狠一收,没有被鞭子裹住的坚韧从脖颈上划过,鲜血如泉涌一般喷了出来。
侍婢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宋初一连忙收了鞭子和剑。
黑暗中,她能清楚的听见血从血脉里喷涌而出的兹兹声。隔了片刻她才摸索到地上的弩,起身往偏殿跑。
原本宋初一打算去侍婢身上去摸箭,但又恐她没有死透,所以暂时放弃了。
宋初一跑进偏殿把门关上,拧动兵俑灯,这一回居然没有亮!
她忽然想出了这个灯的原理,很有可能原来就有点燃的鲛脂保存在手柄里,转动的时候火就会升上去。把周围的鲛脂全部点燃!她之前没有多想,未把火种拧下来就扑灭了,这会儿肯定点不亮。
想到这一点,她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凭着记忆摸到殿中的帘幔,顺着帘幔又找到一个宫人灯。正欲转动机关,却听见甬道里很大的脚步声。
定然是方才她进来的太急了,弄出的声音大,被外头的杜衡听见。
宋初一来不及多想,直跑上主座的台阶,摸黑闪入浮雕后面的耳室。
侧殿的门被推开。
宋初一听见脚步声,便用衣角垫着门轴打开雕花门。
从正殿透过来的光线照亮室内,宋初一的手刚刚触及暗门,身后光线一亮,传来了杜衡森冷的声音,“你倒是能耐!”
如此虚弱的身子,却将两名会武功的人弄的一死一伤。
宋初一叹了口气,回过身,看见一男一女持火把站在门口。女人的手里持着一支弩,正对着她。
宋初一突然一蹲,伸手扒开暗门。
面前陡然一亮,宋初一听见身后破风声,连忙趴下来,脸却正对上一张正在嗅气味的大狼脸。
只听嗷呜一声,它似一团光窜了进来,转眼间便到了侍婢的面前,扬爪将她扑倒,张开血盆大口,只一口便几乎将其头颅扯下来。
杜衡知道自己逃不掉,索性闭了眼睛,一动不动的站着。
白刃扭头就要扑咬他,却突然听见一声呵斥。
宋初一心底一颤,扶着门框艰难的站起来,看见了在杜衡身后持剑而立的赵倚楼和魏道子。
一头金色的狼从侍婢尸体上踏过,蹲在白刃身侧,仰头盯着杜衡发出呜呜的声音,口水滴滴拉拉。
赵倚楼看见宋初一,哪里还管杜衡,几步冲过来伸手抱住她。
“我不是做梦吧。”宋初一摸到他温热的脸,笑着昏死过去。
魏道子接过杜衡手里火把,在他身上嗅了嗅,伸手探入他怀中掏出几个小药瓶,解下他的佩剑,也不绑缚,便飞快的朝宋初一跑过去。
狼,即便只用嗅觉也能判断目标。
魏道子捏住她的脉,试了片刻,把火把塞到赵倚楼手中,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喂进宋初一嘴里,然后一言不发的施针。
待收了针,赵倚楼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样?”
“情况不妙,我们先出去再说,此处阴寒,多呆一刻于她都不利。”魏道子道。
“好。”赵倚楼抱着宋初一便往外走。
出了暗门。
赵倚楼脚步一顿,戒备的望向案旁站着的玄衣蒙面男子。
他转过身来,利剑一样的眉,冰冷的鹰眸,赵倚楼一眼便认出了他,于是放下戒备,径直抱着宋初一离开。
魏道子出来,看见一名黑衣人,被唬了一跳。
魏道子只见过赢驷一回,但他精通奇术,像赢驷这样眉宇间带杀戮的强大君王之气,天底下怕是仅此一个。
这偷偷进人家祖坟被人逮个正着,魏道子就算认识也得装作不认识啊!
赢驷眼角余光看见一白一金两头狼叼着一个形容狼狈之人出来,开口道,“此人是凶徒?”
魏道子忍着行礼的冲动,答道,“正是。”
赢驷多看了杜衡几眼,确定还是活的,便道,“不许让他死了。”
“嗯,我出去会交给廷尉府。”魏道子懂得他的意思。
赢驷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魏道子领着两头狼,往出口去。快转弯的时候回首看了一眼,赢驷步下阶梯,在殿前跪了下去。
空旷的大殿中,长明灯的粼粼灯火里,他的背影分明极小,却又那般强大。
国尉府中。
宋初一回来之后,整整昏睡了三天。
魏道子把杜衡交给廷尉府之后便不管了,每日里用焚烟的方法给宋初一施药。赵倚楼守着形销骨立的宋初一,暂时没有心思去整治杜衡。对于他来说,如果宋初一救不回来,就算把杜衡挫骨扬灰也抵不上千万分之一的恨。
“怀瑾性命算是救回来了,麻烦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魏道子道。
赵倚楼僵住,“她有孕了?”
“近四个月。”魏道子安慰道,“放心吧。按照时间算,这孩子九成是你的。”
赵倚楼全然不理他的话,追问道,“麻烦是什么意思?”
魏道子叹了口气道,“她这孩子能留到现在已是不易,可留下是留下了,目前胎象极为不稳,胎儿的生命迹象也很弱……”
赵倚楼紧紧抿嘴,手不自觉的攥了起来。
“在那种阴寒之处三月余,加之怀瑾身子本来不好,这孩子……多半……”魏道子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多半会胎死腹中。”
赵倚楼眼眶通红,喉头发哽,“以你的医术也不能救活?”
魏道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有三成把握能救活,但是你要知道,就算救活了,也是个先天不全乎的孩子,更何况这还有五个多月就生了,以怀瑾的身体状况,到时候未必能生的出来。”
“那你的意思是?”赵倚楼咬牙问道。
魏道子见他这样,也于心不忍,但事关两条命,也只好道,“趁早打掉吧。”
赵倚楼别过头去。
魏道子见赵倚楼不欲让人看见他难受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说,默默出去,让他一个人静静。
“倚楼。”宋初一轻声唤道。
赵倚楼浑身一颤,抬头看向宋初一,“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了。”宋初一道。
“你都听见了?”赵倚楼坐在榻沿,握住她的手,生生逼回眼泪,“都是我的错,让你受了那么长时间的苦。”
宋初一没有做声,不是责怪赵倚楼,而是心痛。
心痛她腹中的骨肉。
相对无言。
“打掉吧。”赵倚楼声音沙哑。
宋初一闭上眼,“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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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一怒天下惧
旋落的枯叶如蝶。
正是秋意浓,这是咸阳宫角楼上风景最好的时节之一。站在窗边或亭间能看见落叶纷纷如雨,铺天盖地的飘落,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干草味道。
赢驷站在栏前,手中捏着一张三寸长的白帛,上面字迹依稀,正是杜衡从墓中用信鸽传出的消息。
“王上。”张仪拱手施礼。
赢驷未曾说话,转身将手里的白帛递给他。
张仪顿了一下,双手接过,垂眸看了一眼,“这是……杜衡往魏国传的消息?”
“不愧是我大秦的国尉!”赢驷少有的赞叹了一句。
张仪知道新军其实就隐藏在咸阳守备军和义渠戍边的军队里,根本不在巴蜀。杜衡专门经营消息买卖,逼供的手段想必很多,绝不是等闲就能糊弄的,宋初一能让他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不仅仅是诓骗这么简单,也必定是忍了常人所不能忍的苦头。
“是啊,只是国尉这回真是受了大灾!”张仪心中涩然。
“她身子如何?”赢驷问道。
张仪道,“性命无忧,只是须得慢慢调养。”
他顿了一下,转头看四周无人,才道,“她有孕了,但怕是留不住。”
赢驷愣住,半晌才垂眸拈起栏上一片落叶,道,“魏道子医术超然,比扁鹊不输,竟也留不住?”
魏道子生性闲散,不像扁鹊有悬壶济世的慈悲心怀,对医术境界也没有追求,救不救人全凭喜好,所以他在医术方面的名声远远不如扁鹊。
“是,臣曾经问过右丞相,右丞相言怀瑾岁数虽二十有余,但因前些年服药,身子尚不如十二岁的少女,就算身体康健,生育也十分勉强。”张仪无奈道,“人生有得有失啊,怀瑾身为女子但有所得,失之更多。”
张仪从七年前在宋国第一次遇见宋初一时就觉得她像是女子,后来相处之下,发现她学识智慧、言谈举止不是女子能有,又没有听说过庄子一派收过女弟子,所以便下意识的以为她是男人,如今得知她的性别既觉得不可置信,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赢驷默了片刻,道,“一起去看看杜衡吧。”
“是。”张仪道。
地牢中。
杜衡在一张石榻上,双手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墙壁上,形容干净清爽,面色苍白,墨发半披散在身后闭目迎着透气窗照射进来的阳光,端是翩翩佳公子,浑然不似囚犯。
赢驷缓步下阶梯解开披风丢在案上,顺势直接坐在披风上。
杜衡听见动静,转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赢驷身上,发音像是牙齿都掉光的老叟,“连大秦国君都来为杜某送行,真是不胜荣幸。
张仪仔细看了一眼,想必为了防止他自杀,牙齿早就被拔光了。
赢驷扯起嘴角,“的确如此,寡人还绞尽脑汁想该如何罚你,你的确应该感到荣幸。”
杜衡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因为赢驷的气势太有侵略性了,那种嗜血的杀意直逼到人心底,令他想勉力撑起体面都不能。
“你这件断子绝孙之事干的漂亮,寡人不成全你都说不过去。”赢驷冷冷道。
旁边的狱官适时道,“王上都准备好了。”
“嗯。”赢驷示意可以开始了。
狱官挥手令几名狱卒过来,另外还有两名御医。
张仪知道赢驷要断杜衡子孙根,便背过身去,不多久,身后便传来痛不欲生的惨叫。光听着那声音,张仪便觉得自己下身隐隐作痛。
他准备劝赢驷不要看,但一转眼就瞧见赢驷一张冷峻的脸,表情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他犹豫了一下,回过身去看了一眼,顿时脸色煞白。
杜衡赤条条的躺在石案上,四肢被四名身强力壮的狱卒按住,两个专门切子孙根的阉人操刀,仔细的切割那处,鲜血四处蔓延,杜衡的四肢肌肉血管暴起,拼了命的挣扎。
“昏过去了。”一名狱卒道。
“用凉水泼醒。”狱官道。
赢驷曾经交代,杜衡必须醒着就刑。
一桶凉水泼上,哪怕不想醒也醒了。狱官见他转醒,示意继续。
地牢里充斥着嘶力竭的吼声,杜衡一旦昏死过去便被用凉水泼醒,到最后连凉水都泼不醒的时候,两名御医便施针强迫弄醒他。
两名阉人做这行几十年了,经验丰富,不会让他有生命危险。
赢驷看着他们手法利落的包扎,起身走上过去。
阉人包扎完毕之后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杜衡两眼无神的盯着屋顶,苍白瘦削的脸被汗水浸润的越发虚弱。
“今日算寡人行好成全奉送给你的小小礼物,你且好好养伤。”赢驷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黑色的小瓶,打开封口放在杜衡鼻尖,“你见多识广,知道这是什么吧?”
那不是什么旷世毒药,而是一种香,专门用来追踪用,一旦沾染上便会数月不散。
“墓室中飞出来的那只鸽子,寡人可没有弄死。”赢驷淡淡道。
杜衡瞳孔渐渐有了焦距,泄露出惊恐,嘶哑的声音满是绝望,眼泪决眶而出,“啊……啊……”
一旦看信的人沾染上追踪香,秦国密探很快就能找到谋后主使。
杜衡不断的摇头,看向赢驷的眼中满是乞求。
“你以为秦国先君陵寝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大秦的国尉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寡人会好生告诉你!”赢驷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几乎崩溃的杜衡,面无表情的道,“你不会死,寡人教你看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幕后主使如何惨死在你面前,我大秦铁骑如何踏平魏国!寡人……”
他微微垂首,字字如铁,“如何掘了你杜氏的祖坟。”
张仪打了个冷颤,心知赢驷是真的怒到了极点。赢驷不是个喜欢发怒的人,倘若是一般的罪过,一句话便了结了犯人性命,哪里会费这么多口舌,费这么多周折?
赢驷转身甩袖出去,张仪连忙拿了披风随后跟上去。
一出地牢,立即便被明媚阳光包围,张仪这才发觉自己遍体尽是寒意。
很快,杜衡的刑罚就昭告天下了。
秦国铸了一个石兵俑,在里面注满可以续命的药水,当众将杜衡手筋脚筋挑断,待伤口愈合便把他装进这个兵俑里,放在距离孝公陵寝二十里外一间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为孝公守灵,以赎其罪。
赢驷放话,杜衡是魏国密探,不日便向魏国发兵讨伐,大秦必报此仇!
秦国只传出杜衡被废了手脚囚在密室赎罪,其他一概轻描淡写。
这件事情在列国之间传开,天下皆道赢驷仁慈,纷纷言这种冒犯祖先之人就该剥其皮拆其骨,方能解万分之一的恨。
国尉府内。
魏道子苦口婆心的劝宋初一,“这药,再不喝来不及了。”
宋初一抚着腹部,微笑道,“他在那等艰苦境况都坚持了下来,可见是个坚强的孩子。”
“操蛋!”魏道子将药碗往几上一丢,暴躁道,“老子精通医术,能草菅人命吗!你要舍了他,老子给你好好调理身体,以后还能有!你要让赵将军看着你们一尸两命?”
赵倚楼靠在门口,并不进去。
魏道子气呼呼的出来,看见他,哼了一声。
赵倚楼立即追上去,“大师兄。”
“什么大师兄!谁是你大师兄!你有空去劝劝你那个操蛋玩意,少来乱认亲!老子这就走,眼不见心不烦!”魏道子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赵倚楼待他发了一通火,才沉郁的道,“不能偷偷下药吗?”
魏道子刚刚平静,一听这话,像是尾巴又被踩了一下,“你以为老子不想偷偷下药!这是小事吗!她自己想不通,到时候孩子没留住,她落得一身病,早死几十年,还不如冒险生孩子!至少心里还痛快点!”
赵倚楼沉默。
他什么话都说尽了,宋初一不为所动,甚至都和他说好遗言了。
他也能体会宋初一的心情,她的母亲因生她而去,父亲为她宁舍性命,她潜意识里就觉得身为父母便应该不顾一切保护孩子。
赵倚楼现在剩下的都是自责,他不应该令她怀上孩子。
如果能,他宁愿以命换她们母子平安。
屋内,宋初一正在看书。
赵倚楼在她对面坐下。
宋初一闻声放下竹简,打量他一眼,“一脸苦相!”
“我劝不了你,也不想说出什么惹你伤心的话。”赵倚楼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我舍不得这孩子,更舍不得你。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我觉得自己无能。”
不能逼迫,无从劝说,赵倚楼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也越发揪紧。
“道法自然,一切皆有定数。”宋初一心平气和。
“怀瑾。”赵倚楼握住她的手,“这次可以选择,并不是绝对。等我们归隐以后,还会有孩子,你养好身子,我们会生很多孩子。”
宋初一摇头,“再多也不是这一个!他和我一起度过三月余的艰难险境,不离不弃,我怎能在此刻抛弃他?”
第331章你有负寡人
“先生,将军。”寍丫立在门口,道,“方才宫里来人,说君上今日前来探望先生。”
宋初一怔了怔。
赢驷这个人一向随意,想来就来,从不会事先知会,现在如此郑重,明显是以君主的身份屈尊探视臣下。
“换官服吗?”赵倚楼问她。
宋初一摇头,见赵倚楼凝视着她,便问道,“看什么?”
赵倚楼目光满是伤楚,“哪怕我生死追随,一生只为你一人,在你心里我依然是个外人。你明知道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甚至可能……我却不能怨怼,因为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有这个孩子。你能为他放弃一切,我懂,可是怀瑾……”
可是怀瑾,你对我太薄情了。
他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便忍不住情绪,起身大步走到门口,背对着她。
赵倚楼的痛苦,宋初一何尝不知?但这是她两辈子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啊!除去这点不说,她向来喜欢坚强之人,当初救宋坚,也是被他求生的意志所打动,如今她自己的孩子这么争气,她怎能下得去手?
过午。
赢驷以君王仪仗至国尉府。
阖府之人去大门迎驾。
赢驷下了车,看见宋初一一身普通袍服,眉头不由皱起。
进了大门,赢驷头也不回的朝正堂走,“赵将军,寡人要与国尉议事,你不必跟来。”
“是。”赵倚楼道。
自从救出宋初一,赵倚楼对赢驷的态度就尊敬了许多。祖坟于一个家族来说神圣不容侵犯,赵倚楼设身处地的想想,倘若有谁敢动他父君的陵墓,他必将其挫骨扬灰!纵然救宋初一是迫不得已才进入陵墓,但赢驷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心里是感激的。
正堂之中,赢驷负手而立。盯了宋初一片刻,也不绕弯子,“以你的身体状况,就算挨到分娩,母与子最多只能留一个,你当真打算用命去换这个孩子?”
宋初一不做声。
赢驷冷冷逼问,“回答寡人!”
“是。”宋初一道。
死寂。
半晌,赢驷嗤笑一声。“你知道庄子为何代你受过断指?”
宋初一身子一颤,只听赢驷铿锵有力的道,“他那样一个逍遥红尘之外的人为何要受这等苦?因为你在巴蜀时曾说‘殊途同归’,你叫他信你。无论你走怎样的路,目的与他一样!他信了你,为你铲平路上的阻碍!宋怀瑾,你可对得起恩师?”
这件事情狠狠揭开了宋初一心底的伤疤,她紧紧咬牙。
“你从魏国入秦,我大秦男儿牺牲不知凡几,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必不负他们性命!你可对得起他们?”赢驷不管她越发煞白的脸色,句句紧逼,“谷京死时。你说你必然不负他以性命相托,如今呢?”
赢驷冷冷道,“这么多壮士的血浇灌在你身上,你以为你这条命还是自己的?你的孩儿是一条命,我大秦男儿的命就不是命?竟容得你如此辜负!”
宋初一身形微晃,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你与寡人约定逐鹿中原,寡人为此。不在乎你是一介女子,不在乎多少人为护你牺牲,不在乎别人为救你闯入寡人先君陵寝,凡此种种,天底下还有哪一个君主肯给你!”
赢驷的冷漠又威严声音在正堂里回荡,字字如利刃,刺得宋初一心口发疼。
“如此一个可憎女子,寡人也不屑留你。”赢驷舒了口气。冷冰冰的看了她一眼,“就当是寡人看走了眼,但你永远不要忘记,你宋怀瑾有负苍天!有负大秦!有负寡人!有负恩师!”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宋初一颓然倒地,赢驷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离开。
赢驷走后,赵倚楼进来扶她到坐榻上。
他在外面将赢驷的话听的一句不落,这些他也知道,却不愿说出来伤害宋初一。他可以对任何人狠,唯独不能对宋初一狠。
“拿药来。”宋初一喃喃道。
赵倚楼以为听岔了,宋初一又重复了一遍,“拿堕胎药来。”
赵倚楼看她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冷静而又决绝,便道,“我先扶你去卧房。”
“不用了,你去拿药来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宋初一道。
“好。”赵倚楼迟疑了一下,起身出门。
宋初一两行眼泪倏然滑落,她抬手抚上腹部,自嘲一笑,“我儿,我想以命抵命都护不住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是我对不住你。”
如果宋初一真背上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名,将来的孩子也将被世人唾弃。她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背负她欠下的债。
赢驷的一席话如刀子一般,入骨的疼,令人清醒。
魏道子听说宋初一肯流掉孩子,连忙重新配药熬药,生怕慢一点她就会反悔一样。
他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宋初一这种情况,母子平安的几率还不到万分之一,就算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保证救活一个。就算扁鹊在这里,也是同样的结果。
“慢些吧。”赵倚楼道,“她不是个反复之人,不会是冲动才做出的决定。”
魏道子蹲在廊上扇蒲扇,叹息道,“你也节哀。”
“只要她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赵倚楼道。
魏道子深谙男女情事,心知宋初一所为无可厚非,但不可避免的伤了赵倚楼的心。她不是一个沉溺于情爱的女人,因此不愿为赵倚楼放弃眼前的一切,然而却为了这个孩子方寸大乱,七年出抛却一切、生入死竟抵不上三个月。
更何况,这个孩子也是赵倚楼的第一个孩子,二选一,他又怎会不心疼?
“怀瑾于情爱之事上懵懂,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只是这孩子留不住,她固执的想要保护罢了。”魏道子安慰道。
赵倚楼点头,“我明白。”
一碗药熬好,魏道子与赵倚楼一并给宋初一送去。
她还在正堂里坐着,面色与平常无异,只是眼底一片通红。
魏道子将药碗放在她面前的案上。
热气袅袅,模糊宋初一的视线。
她一咬牙,端起药碗仰头一口气饮尽。
咣啷!
药碗在地上摔的四散。
宋初一抹了抹嘴,起身大步走出去。
赵倚楼抬腿要追去,却被魏道子一把拽住,“这会儿谁也安慰不了她,叫寍丫去守着,有反应了来喊我一声。”
道家对生死这件事情看得很淡,魏道子从少年时便常常去鬼谷捣乱,与鬼谷子那老叟你追我赶二十年,感情堪比亲父子。听到鬼谷子仙逝在云梦泽的那一刻,他也难以承受,但等到冷静下来,伤痛便会渐渐消退。
赵倚楼出去,寍丫一刻之后便慌忙跑来,“先生流血了。”
魏道子立即拎起药箱,奔赴寝房。
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宋初一就闭眼静静的躺在床榻上,不声不响,若非眉头紧皱,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赵倚楼坐在榻沿上,握住她的手。
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秋季过去。
经过魏道子的悉心调养,宋初一虽还在床榻上歪着,但精神好了很多,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这一个多月来,宋初一渐渐说起玩笑,只是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便沉默下来。
“怀瑾,下雪了。”赵倚楼从外面进来,头上落了一些盐粒子。
宋初一道,“是嘛,打开窗子我瞧瞧。”
“我刚刚问过大师兄了,你这些天可以下地。”赵倚楼从箱子里翻出狐皮大氅,“我们去阁楼上看雪吧?”
“好。”宋初一道。
赵倚楼帮她穿上衣物,用大氅严严实实的裹上,“我背着你。”
看他转过身,宋初一便没有拒绝。
院子里雪粒坠落,没有风,宋初一伏在她背上,伞柄架在两人中间,雪粒落在伞面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倚楼,你瘦了。”宋初一道。
赵倚楼笑道,“再瘦也背的动你。”
“还怨我吗?”宋初一明白自己的固执令他很为难。
赵倚楼呼吸之间面前雾花舒卷,“一念之间的怨而已,相比之下,我更怨自己无能,我从来只能跟随着你,可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谁说的?”宋初一下巴放在肩膀上,“所有人劝我流掉孩子的时候,都与我分析利弊,其实我岂能连这个都计较不出?只有你一个人安慰我,告诉我孩子还会有,你却不能没有我。”
赵倚楼脸红到耳朵根,“胡说,我根本不是这么说的。”
“你就是这个意思。”宋初一捏了捏他的耳朵,温声道,“我无助、绝望,所有的理智都显得那么无情,可你是与我一样,我知道你能懂我,所以才任性。”
当她清楚的知道这孩子留不住时,多么希望歇斯底里的哭一回,不顾一切的保护他。
“我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母亲。”宋初一道。
赵倚楼顿了一下脚步,知道她对这件事情始终难以释怀,可是这世间的事情总有万般无奈。
一切担负的责任,不过是借口,母爱本身就是无私又自私的,宋初一知道很多女子在这等情形下依旧会选择保护孩子,可她终究不是这样的女子。
第332章楚王妃郑袖
阁楼火炉烧的很旺,四面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室内温暖如春。
“这哪里是赏雪!”宋初一转头对寍丫道,“把窗子打开。”
寍丫笑道,“就知道先生要开窗,奴特地挂了细帘子。”
她将竹帘落下才打开窗子,“这么看出去,半遮半掩,朦胧有意趣。”
宋初一起身走到窗前。
冷风穿过细细的帘缝拂面,宋初一眯起眼睛,看向雪幕。
寍丫垂头看了赵倚楼一眼。
赵倚楼端起茶盏,抬了抬下颚,示意她送过去。
寍丫接了茶盏,递给宋初一,“先生捂捂手。”
她看着宋初一那沉寂的侧脸,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她一直觉得先生是个十分豁达的人,就像上次朝夫人之死,先生虽然悲痛导致旧疾复发,可是养眼疾之时整个人都与往常无异,而现在没有见多么悲痛,却也再不见爽朗的笑容。
可见有些伤痛如大浪滔天,风平浪静之后天地依旧,但有些伤痛是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不复昨日。
宋初一捧着茶盏,目光透过层层雪幕,看向遥遥相对的角楼。
雪密密压压,隐约能看见角楼帘子卷起,那一袭玄衣的男子垂首,似乎是在批阅奏简。她正要收回眼神,那边忽然乱了,许多内侍冲进去。
“寍丫,你去丞相府打听君上怎么了。”宋初一道。
“喏。”寍丫退出去。
赵倚楼走上前,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见到一群内侍在放下帘子,“怎么了?”
“还不清楚。”宋初一摇摇头,她眼神不太好,并未看见具体发生何事,但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明日上书复职。”
“这么突然?不是说休息两个月吗?”赵倚楼皱眉。
“秦魏开战了。”宋初一端起茶送到嘴边,却被赵倚楼拦下来,换了一盏给她。
宋初一笑笑,喝了两口。
赵倚楼不悦道,“不是不让你看那些?”
“不看我就不知道了?”她一说起政事,便显得精神焕发,“以君上的性子,不管暗中怎样整治杜衡,明面上却会从轻发落,因为他知晓自己行事过于刚硬狠辣,所以不会放过每一个博得仁慈之名的机会,然而,私闯秦国陵墓这件事情,他必须得杀鸡儆猴,否则岂不教世人当赢秦是软蛋?”
“你倒是了解他。”赵倚楼哼道。
宋初一道,“了解,也不解。”
她只了解赢驷的处政时的性子,而私底下她对他所知寥寥。
“一个月前就开战了。”赵倚楼希望她尽快走出阴霾,见她感兴趣,便详细道,“因魏国侵犯孝公陵寝,举国皆愤,战意正浓,一个月来挥军杀出函谷关已攻占二十几里地,几乎抵达韩国边境。看君上的意思,是要一举拿下魏国在韩国以西的所有土地。我想……”
“你想参战?”宋初一道。
赵倚楼面色微冷,“此仇不报,我心难安。”
“去吧!”宋初一毫不犹豫的点头,“你放心,我现在身子已经大好,我既已想通,便不会亏待自己。”
赵倚楼作为孩子的父亲,无奈不能留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报仇。
两人做好了打算,一腔的悲痛化作彻骨恨意,誓要魏国血债血偿。
大雪飘扬。
过午之后,寍丫才冒雪赶回来。
宋初一见她冻得脸蛋发红,便叫她去火炉边坐着。
寍丫令屋内伺候的侍女全部退下,才小声道,“王上今日呕血了。”
宋初一心头一跳,“细细说来。”
寍丫道,“两位丞相下令瞒着这件事情,现在御医只说是操劳过度,具体怎么样还不知道,丞相刚刚随奴一起过来请了大师兄过去,因情况紧急才不曾过来与您说话。还有,近侍说王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呕血了,只是下令瞒着而已。”
“王上身强力壮,怎么会……”宋初一有些焦躁,搓了搓手道,“你忙去吧,待大师兄回来立即告诉我。”
“喏。”寍丫退出去。
赵倚楼带着白刃从外面回来,白刃抖了抖身上的嫩Q着扑向宋初一。
“又跑去丞相府鬼混了吧!”宋初一嫌弃的推开它。
赵倚楼笑道,“是啊,寍丫刚刚把它带回来,说是它非拖着金戈出去玩,金戈不愿意,结果又掐了一架。”
白刃是雪狼,最喜酷寒雪天,金戈是山地狼,冬季里有吃有喝肯定不愿出来动弹。
“哈。”宋初一揉揉它的耳朵,“你要是打输了可愧对白刃之名。”
“先生!先生!”走廊上响起寍丫咚咚咚的脚步声。
宋初一听她声音急切,立即道,“进来。”
寍丫窜了进来,满脸欢喜的道,“先生猜猜谁来了!”
宋初一仔细打量她几眼,“是坚?”
“先生什么都知道!一点都不好玩。”寍丫鼓起腮帮子,杏眸里却掩不住欢喜。
宋初一眼中也有了笑意,“快让他进来。”
“嗳!”寍丫跑出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身量瘦长的少年走进来。
少年身量抽条似的比三年前长高了整整一头,一身玄色劲装,外面套了一件羊裘,墨色的头发整齐束起,面膛黝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哈哈!”宋初一拍着大腿,乐道,“你前几年还是只小狐狸,现在已经变成碳头了!”
“先生,将军。”宋坚抱拳躬身施礼。
宋初一起身伸手扶起他,又打量了几眼道,“你师父都不给你饭吃的吗?一点都不壮实!”
宋坚赧然道,“我一顿能吃两条鹿腿,不知怎的就是不长肉。”
“好,好。”宋初一伸手拍拍他,“坐下说。”
各自入座之后,宋初一又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咸阳了?”
宋坚寡言,寍丫嘴快道,“阿坚现在都能独自护送车队了,他听说这段时间您遇险,就特地接了一个到咸阳的活,来看先生。”
宋坚连忙道,“也不是,我才出师,这是第一次独自护送车队。”
“那也很了不起啊!”宋初一赞道。
“先生过誉。”宋坚还是如从前一样,话极少,坐在那里呼吸比寻常人更轻缓,越发如影子一样,但早已没有了从前的畏畏缩缩。
“阿坚,你平时和师父一起护送车队,肯定见过不少有趣的事情吧?”寍丫高兴之余也没有忘了宋初一,希望宋坚可以说一些新奇有趣的东西让她心情好些。
不过宋坚太实诚了,又不爱说话,听闻寍丫这么问,就点点头,“嗯。”
“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听听。”寍丫大眼忽闪忽闪的盯着他。
宋坚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捡着一件最近的事情讲,“我和师父在楚国停留半年,偶然见过砻谷将军一回。”
“不妄?”宋初一道。
寍丫给他倒了杯水,听见这话不禁惊讶道,“小先生已经做将军啦!真是好生厉害吔!”
说起来,砻谷不妄与赵倚楼差不多大,不过他的背景不算显赫,孤身一人入楚,能有今天的成就的确很不容易。
宋坚道,“砻谷将军六年间大小征战,未尝败绩,去岁在巴蜀与魏国一战,还生擒了魏国主将,如今他深得熊将军信任,娶了一位公主。”
“公主?”宋初一问。这一任楚王年纪才不过二十六七,年纪最大的公主才十一岁,是侧妃郑袖所出。
“是长公主,明年开春不过十二。据说此事是侧妃相中了女婿,一手促成。”宋坚道。
寍丫忧心道,“那小先生等娶到夫人都二十五六呀!听说砻谷家就一根独苗,这领兵打仗又危险重重……这可怎么好!”
“侧妃特别给砻谷将军送了十名美人,砻谷将军前年就已得一子。”宋坚道。
“这侧妃倒是挺精明。”一个醇厚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几个人齐刷刷的看向赵倚楼。
这种聊天,赵倚楼从来不会说一个字,他突然的加入让几个十分了解他的人感到有些不适应。
赵倚楼挪了挪位置,干咳一声,“怎么,我说的不对?”
“呵呵。”宋初一知晓他是为了让她尽快走出阴霾,这也是他头一次主动和正常人一样交流,遂顺着话题道,“郑袖不是精明,而是懂男人心。这么多年把楚王哄的服服帖帖,多少女人都入不了眼。”
“听说是越国美人。”寍丫对其十分感兴趣,列国之间很少有哪位君主的妃嫔和她一样名声远播。
“嗯,原越国越溪人。”宋初一对她关注可不少,她就是后来逼死芈原的“大功臣”。聪慧不用在正道上,乃是一位标准的祸水。
“对。”宋初一点头,对是对,可是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校场点兵一样,更何况现在话题在说“美人”,还没扯到“祸水”的的事情,以他这个进度,一会子功夫就要找新话题了。
寍丫兴致勃勃兜了回去,“西施和郑旦也是越溪人吧?”
“嗯。”宋坚点头。
寍丫道:“我听先生讲兵法的时候说过,是美人计嘛,越国进献美人,吴王迷恋西施郑旦,所以亡国。”
“所以说,美色祸国啊!”宋初一叹道。
赵倚楼哼哼两声,绕了一个圈子有意义吗?
第333章一百年尚短
别来之情三言两语难以道尽,几人东一扯西一扯不知不觉便到下午。宋坚这是第一次单独护送车队,要回楚国复命,不能在咸阳逗留太久,宋初一便只留他宿一晚。
寍丫去督促下人准备晚膳,方从屋内出来便瞧见魏道子回来,“大师兄回来啦,先生说要找您呢,我去告诉先生。”
“不用了。”魏道子神色凝重,头一次没有调戏她,“我自己过去吧。”
寍丫奇怪的看着魏道子,心知恐怕是王上身体不太好,这不是她能管的事情,所以没有多问,驻足在门口等着宋坚出来。
果不然,魏道子才进去,宋坚便回避了。
“阿坚,一起去厨房吧。”寍丫道。
宋坚默不作声的向她走过去。
房内,魏道子长吁短叹了半晌,才道,“王上这是脏腑之病,石药罔及,平时饮食好生调理一时倒也性命无忧,但难以长寿。”
宋初一握着茶盏的手一抖,半盏热水泼到了衣袍上却浑然不觉,“还有多久?”
“此病变化难以掌控,长则十余载,短则一年半载。”魏道子见她面色不好,安慰道,“听闻孝公亦是患有此病,到四十三岁才病发,况且观王上面相也不是太短寿。”
这年头能活过四十岁实在是平常事,可宋初一还是叹息,“英主难得,一百年尚短!”
更何况四十年?!
魏道子道,“王上身强力壮,若是平日饮食精细,也不会这么快病情恶化导致呕血,罢了,一个也是治,两个也是治,可怜我一世逍遥竟被困于此。”
“大师兄。你说实话,为何会来找我?”宋初一很了解魏道子,除了女色,他对旁的事情没有任何好奇心,就算师父为她受过断臂,他也九成不会特地跑来看看,并且他也极度不爱多管闲事,以这种性子又岂会管她要不要孩子、会不会死?
赢驷的话若醍醐灌顶。宋初一已经知道是庄子授意,只是她想听魏道子亲口说。
“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是受师命来护你性命。师父说你身先天之气不全,却命带杀戮。身边之人多多少少都沾染杀戮,恐于你不利。”魏道子意有所指的看了赵倚楼一眼,说着又忍不住抱怨道,“他去逍遥山水,净是让我入红尘沾染这些是非。”
赵倚楼对他那一眼十分在意,连忙追问道,“大师兄的意思是说,我命带杀戮会伤害到怀瑾?”
魏道子没好气的道,“这满朝之中。有几个不带杀戮气?若是随随便便能避开,要我来作甚!”
宋初一却惊讶道,“大师兄曾经在红尘之外?失敬失敬!”
一句话堵得魏道子哑口无言,他的作风是浪荡子还差不多。
赵倚楼诚恳道,“大师兄喜欢美人,我明日便去买一些来。”
“他娘的想气死我!”魏道子起身拂袖而去。
赵倚楼不解的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道,“大师兄喜欢野味。也喜欢别人家的,却不喜自己圈养,他至今尚未娶夫人,正因这个缘故。”
“原来如此。”赵倚楼点头。
“先生,甄先生求见。”侍婢通禀。
宋初一理了理衣襟,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甄峻随着侍婢的引领进屋。
“见过先生!”
兄妹俩一齐行了个大礼。
宋初一打量他几眼。见他比从前又清瘦许多,丝毫找不见当初那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喜庆模样,身边跟着一名纤瘦白皙的美丽女子,正是甄瑜。她已经褪去了稚气,举止有礼,安静而柔弱的样子。比从前更沉稳了些。
“请坐。”宋初一道。
甄峻入座之后,才抬起头,笑起来眼睛弯起,依旧和善,“今见先生痊愈,真是可喜可贺。”
“此次怀瑾失踪三月有余,多亏甄先生人脉广,找回大师兄。”赵倚楼道。
当时白刃硬是把赵倚楼拽到了孝公陵墓前,通风口已经被刨开一尺宽,但并不深。那时候杜衡已经下令将通风口全部堵上,赵倚楼与白刃之前所见不同,根本看不见通往陵墓内部的入口。
为救宋初一,赵倚楼上天入地都没有任何犹豫,但一者挖孝公陵很容易就被守军察觉,再者他不知一个人要挖多久,心中早已急的不行,不过这事是灭九族的死罪,又不能去求旁人!幸好甄峻全力寻到魏道子。
魏道子通奇术,懂奇门遁甲,陵寝的建造离不开这些,经他推算很快便寻到了墓室入口。
甄峻道,“我既追随先生,这是本分。”
赵倚楼难得为人说一句好话,这个面子宋初一必定会给的,
“此恩,我定记在心上。”她很清楚甄峻现在最着急的事情,于是摆了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看向甄瑜,“甄妹子真是大姑娘,可有中意的人家?”
甄瑜的名声全是依靠着宋初一,一时热乎,后来宋初一对她的事情不太上心,而她又很畏惧宋初一,甄峻好说歹说的劝她常常到国尉府走动走动,她死活不愿意来,结果这些年高不成低不就,都快十九了还没嫁出去。
甄瑜当初认识的一些贵女都已经为他人妇,都有了孩子,她嫌自己丢人,渐渐的也都断了来往。
“我原来倒是物色了一个不错的人,只是不在秦国。”宋初一道。
甄峻紧张道,“先生知晓我就这一个妹子,且性子怯弱,远嫁……”
“呵呵,莫紧张,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宋初一笑笑,前段时间徐长宁来急信,说公子嗣很是重视他,非要将妹子下嫁。
公子嗣的妹子虽是庶出,但好歹是魏国公主,又有得宠的兄长做靠山,比其他庶出公主更尊贵几分,加之前段时间宋初一出了点意外,徐长宁得知后,恐怕忙不迭的就把公主给娶了,这样就算宋初一死了,他以后“才尽”,也少不了吃喝。
宋初一略一思忖,“我看公子昌相貌人品都很好。”
甄峻心头一跳,按捺住狂喜,“公室子弟,我怕甄氏商贾之家配不上啊!”
宋初一心道,你这么想你妹子恐怕可不这么想,人家当初还觉得自己配樗里疾也够得上呢!
“堂堂国尉的妹子,怎么配不上他?”宋初一道。
甄峻大喜,忙拉了甄瑜拜谢,“多谢先生!”
说了一会儿话,甄峻见宋初一面露疲态,便立刻识趣的领着甄瑜告辞。
甄瑜一路默默跟随,待上了马车,才瞅了一眼满面笑容的甄峻,小声道,“大哥为什么不提疾大哥?”
“傻妹子!”甄峻摸摸她的头,“今非昔比,先生若再开口提起这门亲事,不是折辱他吗?我又岂敢让先生为难?”
甄瑜默然,当年宋初一让她自己拿主意的,可当初少不更事,心高气傲,不愿嫁给鳏夫,白白错过了一个好男人。他如今仍旧未娶妻,却已经遥遥不可及。
甄峻兴致勃勃的道,“公子昌是公子执的内侄,年少勇武,今年与你一般大就已经是卫军校尉了,那都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不靠祖宗庇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不好女色,身边尚无姬妾,是一桩绝佳的好婚姻。”
“公子执,就是新任的廷尉?”甄瑜问道。
“正是。”
原来的廷尉居穰因国尉被劫一案引咎自尽,新上任的廷尉便是赢执。
ps:又是一个过渡章,因为个人觉得没有啥精彩内容,所以有四五百字都会白送的。
第334章国尉怎么看
第二日,赢驷竟然照常朝会。
高坐之上,旒藻半遮俊容,加之他本来就少言寡语,大臣们很难察觉有什么异样,此事就这样一带而过。
赵倚楼因私自旷职被革职,这次自请参加秦魏之战,立即得到了赢驷的批复——官复原职,戴罪立功,即日便奔赴战场。
雪停了半日,刺目的雪光映的天地发白。
宋初一与赵倚楼一并出发,一个出城,一个进宫。
到达岔路口时,赵倚楼下了马车,翻身上马,见宋初一挑开车帘,便垂下头。
雪光将她苍白的脸色映的几近透明,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越发显眼,“报仇固然重要,但逝者已矣,为此搭进性命不值,我已经失去了孩子,莫让我再失去你。”
“好。”赵倚楼面上绽开笑容,宛若拨云见日。
“走吧。”宋初一道。
马车行驶起来,两人错开,在官道上南北背道而行。
赢驷还保留了宋初一的职务,在她失踪和卧病期间只是找人代职,因此她出示官令之后卫士便放行了。
下车步行至角楼,待人通传之后,陶监下楼迎她上了三楼。
屋内充斥着浓浓的药味,宋初一隔着帘子行礼,“参见君上。”
“进来。”赢驷的声音略显中气不足。
陶监拨开帘子,宋初一进了里间。
赢驷刚刚放下药碗,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抬头看了宋初一一眼,“国尉傍晚前来,有何要事?”
宋初一微微躬身,“臣听闻君上身体有恙,臣心中焦急,特来探望,顺便禀告君上。臣已病愈。”
“坐。”赢驷道。
“谢君上。”宋初一在坐榻上跪坐下来,才敢抬头去看赢驷。
他的脸色还算不错,只是以往丰神俊朗的面容如今看着清减许多,精神亦略显疲惫。
宋初一道,“月前君上一席话振聋发聩,臣亦日后定当极心无二虑,忠心侍主。然大业未成,也请君上爱惜自己身子才是。”
“嗯。”赢驷应了一声。接着道,“你明日便复职处理政务吧。”
宋初一道,“臣有个请求。”
赢驷淡淡道,“寡人知卿何求。但你大病初愈,不宜太过操劳,待适当的时机,自会全你所愿。”
若说这世上有人懂她,非赢驷莫属。有些话不需要张口,他便已经意会,这非但不会让她高兴,反而十分戒备。
“君上,两位丞相求见。”陶监禀道。
赢驷道:“请。”
很快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张仪与樗里疾在帘外行礼之后,亦被赢驷请进来坐下。
两人头上还有落雪未来得及清理,显见是有急事。
“君上,斥候传关于追踪香的消息。”张仪见在赢驷专注聆听,便继续道,“接了信鸽的人是公子嗣的侧夫人杜妱,妱夫人是魏国大贾杜氏一族嫡女,杜衡之妹,杜氏七年前族内发生内斗,被杜衡力压,杜衡为借助外力,便将杜妱以姬妾的身份送给了公子嗣,并陪赠一万金,之后一年得子,成为公子嗣的侧夫人。接着,染上追踪香的人有公子嗣和右郎中闵子缓。”
“主谋是公子嗣?”樗里疾问道。
张仪摇头,“我起初也以为是这样,但思来想去觉得颇有蹊跷,杜氏几代都是巨贾,商人逐利,杜衡嫡妻早亡,膝下无嫡出之子,就是庶出儿子最大的也只有七岁,他一死,杜氏立即四分五裂,他有什么理由为公子嗣如此卖命?后再查下去才发现,杜衡与杜妱有之间颇有暧昧,杜妱但有所求,无不从之,杜衡宠妹之甚实在令人惊诧!”
宋初一恍然,“我在被绑前几天,城中正流传一个消息,说公子嗣正妻过世,魏王欲为之求娶赢玺公主。我若是没猜错,定然是杜妱觊觎正妻之位,央其兄长去找连弩图以及新军下落,以在公子嗣面前邀功。”
“不错。”张仪道。
樗里疾不解道,“但是即便要查证,杜衡未必要用如此自绝后路的手段啊!”
张仪道,“经查实,杜衡从半年前便开始谋划,但公子嗣欲求娶赢玺公主的消息一传出,杜妱催之甚急,甚至以性命要挟,清理先君陵墓时从中找到杜衡带在身边的两卷信,是杜妱亲笔,言辞之间甚为决绝。”
张仪从袖中掏出两只青铜信筒,双手递呈上。
陶监过来取了信筒,打开之后摊在赢驷面前的案上。
赢驷看完,道,“活捉杜妱,待送入秦国以后再想办法让公子嗣知道杜妱与其兄有染。”
“是。”张仪道。
公子嗣性子乖张阴鸷,倘若知道自己做王八这么多年,怕是连杜妱生的那个孩子都要被牵连,以他的行事风格,绝对是宁杀错不放过。
宋初一心中觉得可笑,自己被绑架受了这么多罪,居然是栽在了这等不伦之事上!
张仪又道,“现在魏国不承认杜衡是为魏国办事,要求我们拿出证据,臣想将此事推在魏太子身上,借机除掉储君。”
赢驷看向宋初一,“国尉在魏国安插暗线多年,对此事怎么看?”
“臣附议。”宋初一顿了一下,“君上可否屏退左右。”
赢驷微微抬手,陶监立即带着全部宫人退了下去。
宋初一这才道,“据臣所知,闵子缓是魏太子之人,他看过那封密信,说明魏太子已经知道此事与公子嗣有关,恐怕已经要着手除去公子嗣事不宜迟,我们等魏太子把事情推在公子嗣头上时,再拿出线索指此事是魏太子所为,给公子嗣一个喘息的机会。公子嗣被太子摆了一道,定然怀恨在心,届时臣再通过暗线向公子嗣献计……”
紧接着,宋初一将自己原本的计划全盘托出,听得张仪和樗里疾目瞪口呆。
他们也素有智者之称,谋政谋战的手段均不输宋初一,但还从没有这样处心积虑、不择手段的去咬死一个国家。
张仪一向觉得自己行事不君子,但比起宋初一,他忽然觉得自己德行满满,可以流芳百世了。
内斗最是消磨一个国家的元气,这比单单外力着手要有效的多,樗里疾与张仪深知这一点,于是毫无疑问的附议。
樗里疾道,“无论是魏太子还是公子嗣继承王位,于我大秦来说都是好事,掌权者最怕没主意和主意太大!”
所谓“没主意”也就是没主见,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而“主意太大”是指刚愎自用,别人说什么都不听,就觉得自己主意好,一意孤行。
魏太子和公子嗣,一个是没主意,一个是主意太大。
赢驷心里不由担忧起自己儿子的教育问题,心里觉得是该花一些精力放在继承人的身上了。
“臣也有事禀报,”樗里疾平静的抛出一声惊雷,“群臣要求废黜王后。”
第335章秦公子嬴荡
“群臣?”嬴驷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威势却越发迫人,“我嬴驷的女人,何时轮到别人来指手画脚?怎么,右丞相也支持废后?”
樗里疾微微躬身,道,“王后废与不废对国政并无影响,臣只是觉得此事应当禀报君上。”
毕竟,这不是樗里疾能够私自处理的事情。而且魏人掏了先君陵寝,那不仅仅是嬴驷一个人的父亲,也是樗里疾的父亲,他之所以将此事报到赢驷跟前,也是因为对魏人很排斥。
“理由。”嬴驷道。
樗里疾道,“魏人冒犯先君陵寝,魏公主做我大秦王后是对先君的不敬。”
“是不是也要把储君废了?”嬴驷似乎很是严肃的在询问樗里疾的意见。
但在座的三个人都知道他已然动怒。
不过张仪与宋初一都不是秦人,没有立场非议君主家事。
“臣愚钝,请王上示下。”樗里疾索性装傻,反正他对废后之事抱着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的态度。
赢驷收回目光,冷声道,“娶不娶是他们说的算,但既然魏菀已经嫁入秦国,就是秦国的女人,就是我赢驷的女人,没有什么魏公主!他们若把为难女人的力气都使到国政上,秦国何愁不强?此恨何愁不报!”
赢驷从未对情爱有过什么憧憬,这桩婚姻完全是出于政治因素,然而在雪地里救下魏菀时,她惊慌失措,却强自镇定,不断的对他说“请救我妹妹”。这份良善和修养,令他觉得此女可以胜任国后,亦可以伴随他一生。
可以说,在那一刻他也曾对这份政治婚姻报过一丝希望。
后来魏菀渐渐失去了分寸,越发失了气度,他身在局外。因此将她的感情变化看的一清二楚,所以纵然后来她做出了许多超出他允许范围的事情,他也不曾过深追究。
以赢驷的脾性,只要魏菀不闹出令他无法容忍的事情,她的后位便会一直稳稳当当。
这一切,只因为她是他认定过的女人,是他的妻。
身为一国之君,赢驷需要为国家社稷牺牲私情。但他不会丢掉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身为一个男人,连护住自己妻儿的本事都没有,谈何理想抱负?
樗里疾渐渐也了解了赢驷的秉性,成为他的女人,只要不自寻死路,他不会容许别人伤她分毫。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樗里疾不喜不怒,“是,臣明白了。”
既然赢驷已经发了话,这事儿他就得给兜住,否则就是他这个右丞相能力不行。
“不过。”樗里疾话锋一转,“群情激奋,全然不给交代恐怕难以服众。王后废不废倒在其次。但储君是我大秦的未来,这才是大臣们所忧之根本。”
不管怎么说都改变不了魏菀是魏国公主的事实!不过,王后只是个女人而已,秦人也不是容不下区区一女子,可是让魏女教导嫡长子,这就让他们无法接受了!嫡长子尊贵,又不便交给位分低的女子抚养。因而大臣们才会想到废后。
趁着嫡长子还小,留子去母,是最好的办法。
“从明日起,公子荡由寡人亲自教导。”赢驷道。
赢驷对第一个儿子寄予厚望,希望能够继承他的志向,因此取名荡,有荡平中原之意。
宋初一蹙眉,反对道。“君上为国事操劳成疾,如何能再分心去照顾年幼公子?还请君上三思。”
“国尉所言甚是。”张仪道。
“暂且如此吧。”赢驷本就打算亲自教导公子荡,现在亲自带着三岁的奶娃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但好在有奶姆,不需要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王上,王后遣奶姆将公子带来了。”陶监在门口道。
屋内几个人心思各异。赢驷觉得魏菀这件事情办的很合心意,没有同他哭闹争执,反而审时度势主动把儿子送来,行事颇有国后气度。
事已至此,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暂时搁置此事。
“正好,你们也见见公子。”赢驷说罢,朗声道,“进来。”
吱呀一声,门扉推开,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娃娃进来。
宋初一目光立即便被孩子吸引了,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像一只软乎乎的小狐狸,只露出一张白嫩嫩的脸儿,紫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像赢驷,鼻唇之间隐约肖父,可这样一个软软的小人儿让人很难和冷硬的赢驷联系起来。
他也不怕生,乌溜溜的眼睛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在嬴驷身上,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父王。”
“放他下来。”嬴驷道。
奶姆一直身居后宫,从未见过这么多大臣,听见命令之后愣了一下才慌忙把孩子放在地上。
宋初一便瞧见那小小的人儿一着地,便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蹭蹭的往嬴驷那里窜,被狐裘裹成圆滚滚的身子就好像雪球一般,可爱极了。
这样一幕,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心脏绞痛,连呼吸都不能。
嬴驷一手将他捞了起来,放到腿上,对他道,“来,父王给你引荐几个人。”
嬴荡似懂非懂,顺着嬴驷的手看向每个人,“这是左丞相张仪,那是你右丞相樗里疾,也是你的叔父,这位是国尉宋怀瑾,记住没有?”
嬴荡点点脑袋。
“去见礼吧。”嬴驷把他放下来。
他便晃悠到张仪跟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抱拳,包成个小馒头,口齿不清的道,“荡儿见过左丞相。”
“公子有大智!”张仪见嬴荡不过三岁多,就知礼,惊喜的回了一礼,连忙起身双手虚扶他。
嬴荡行礼之后,又挪到樗里疾面前,“荡儿见过右丞相叔父。”
“哈哈哈!”
稚子之言,令众人捧腹。
樗里疾亦正式回了一礼,才伸手虚扶。
嬴荡听见众人大笑,也咧嘴欢快的笑着,一转身,一脚踩到自己的皮裘上,咣当一声趴倒在地。
他穿的厚实,根本不会疼,但也因为穿的太厚实,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没能爬起来。
赢驷没有下令,奶姆不敢动弹。嬴荡抿着小嘴哼唧哼唧的折腾半晌,正当他要咧嘴哭号的时候,一双手将他从地上托了起来。
嬴荡仰起脑袋,迎上一双平和温然的眼眸,抽了抽小鼻子,拽着她的袍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宋初一掏出帕子为他擦拭眼泪,帮他仔细理整齐头发和衣服,握住他温软的小手,目光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国尉宋怀瑾,见过公子。”
ps:祝天底下所有的母亲,节日快乐!!!
第336章不好的预感
“国尉……”嬴荡揉揉眼睛,止住哭泣。
“荡儿。”嬴驷忽然道,“让国尉做你的师父如何?”
众人诧然,樗里疾道,“王上,国尉纵有此才,可如今的身子状况怕是力有不逮啊!”
赢驷未曾理会他的话,只是盯着嬴荡。
嬴荡迷茫道,“父王,师父是什么?”
“师父就是以后教你读书识字的人。”赢驷道。
嬴荡看了看宋初一,重重点头,“嗯。”
“善。”嬴驷面上泛起淡淡笑容,“给师父行礼吧。”
嬴荡抱起小拳头,“荡儿见过师父。”
“公子免礼。”宋初一笑盈盈的受了。
樗里疾和张仪心底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有所保留,也许王后如此及时的把公子荡送过来是巧合,但赢驷立即就让他拜宋初一做老师,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秦国有资格任公子启蒙师父的人很多,眼下正是用人时机,按道理来说,应当任命一个博学、有威望、资历老又不善谋的人,完全没有必要用宋初一这样身上担子很重的人。
若说是为了安慰,就更没有必要了,一则嬴驷不是这种人,再则宋初一不需要这多此一举。
“都回去吧,国尉今日可带荡儿到官署去,日后便在官署授课。”赢驷道。
宋初挺喜欢公子荡,且这个孩子似乎对她也很有眼缘,所以即便嬴驷甩手当掌柜,她心中亦并无不满。
外面天色灰沉,雪势渐大。
深宫之中,屋宇重重,魏菀站在大殿前面显得孤零至极,她目光无焦距的放空到远处,直到一名宫人冒雪匆匆跑过来。
“王后。”宫人立于雪中。
魏菀回过神,忙问道。“王上如何说?荡儿呢?”
宫人垂首道,“送公子过去时,王上正与几位大臣在商议国政,连陶监都被遣出来,只有奶姆一人抱着公子进去了,奴不曾听见王上说了些什么,只是公子被国尉带走,奴斗胆猜测。王上是想让国尉做公子启蒙师父。”
“国尉?哪个国尉?”魏菀问道。
宫人知道魏菀把代理国尉之职的人也算在内了,于是小心提醒道,“大秦只有一个国尉啊。”
“宋怀瑾?”魏菀顿时面如死灰,讷讷道。“她……病愈了?”
“是。”宫人小声应道。
静静站了一会,宫人身上已经落满白雪。
“你下去。”魏菀道。
“喏。”宫人躬身退开。
魏菀伸手扶着柱子才勉强稳住身子,她之前沉浸于恋慕之中,被妒忌冲昏了头脑,可是即便嫉妒,她却没有对宋初一下手,不仅是因为这么做只会触怒嬴驷,也因为一个男人不能威胁她的正妻的地位。
但现在有了孩子,做为一个母亲,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又有芈八子这个切实的敌人,她头脑清醒了许多。
明显能从这件事情,察觉到一个巨大的危机正在酝酿。
这种危机感从何而来?她脑子一片混乱,一时想不通。
可是有一点她很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赢驷现在还年轻,只要他愿意,以后会有很多儿子,一旦她被废黜。自己的儿子别说继承王位,就连生命都堪忧!
所以她死也要死在王后的位置上,那样至少她的儿子永远都是嫡长子,她的女儿永远都是嫡公主。
不过不到必要时,魏菀不会轻生,因为只有她亲自看着儿子成人坐稳储君之位才最放心。
冷风令魏菀渐渐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在这风口浪尖里嬴驷把儿子交给他最喜爱和看重的人。至少能说明他极为看重儿子,也说明她暂时不会有被废黜的危险。
倘若真的要废黜她,就不是找个师傅教导这么简单了……
想明白这些,她心里略松了口气。
***
隆冬时节,前方战场打的热火朝天,大臣们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战事上。废后的风波在樗里疾的斡旋之下渐渐平息,接着众人又对宋初一启蒙公子荡的事情产生异议,联名上书建议换人。
这回樗里疾非但没有压制,还当着赢驷的面表示支持。
宋初一则以公子荡年幼经不起酷寒为由,暂停了授课。她暂时要将所有的精力全都用在秦魏的角力上。
魏王已经年迈,身体越来越差,太子与公子嗣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借着此事只能搅乱魏国内政,却不可能一举将其覆灭。
魏国处在几国最中央的位置,国土四面坦荡无阻,皆是平原,若是哪一国突然大面积侵吞,必然引起其他国家的警惕和反抗,所以在《灭国论》里,宋初一主张先从楚国下手。
杜衡动孝公祖坟,其实是个天赐良机,秦国可以趁机大面积攻城略地,将魏国靠近函谷关这一片全部都吃下。
宋初一站在地图前出神。这次大将军司马错率军,不用她操心前方战事,她是在想徐长宁这颗棋子恐怕不能长久了。
她与徐长宁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起初他没有退路,只能靠着她的计谋得到公子嗣的重视,可他如今成了公子嗣的妹夫,有了这层裙带关系,前途不用愁,但万一让公子嗣发现他是细作,立刻会死无葬身之地,更别提荣华富贵了。
不过至少在没有除去太子之前,徐长宁还需要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宋初一琢磨,这一次是时候了结魏国这盘棋。
“国尉!密使求见。”
宋初一转回身,“进来。”
一袭玄衣劲装蒙面的谷寒大步走进来,双手呈上一个信筒,“这是徐长宁的信函。”
宋初一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
谷寒见她阅毕,道,“魏国还有消息,魏王卧病一月有余,病情直转急下,太子私下里正在急寻扁鹊,近来都是太子监国。太子开祭坛,以祖先盟誓,擅动秦国先君陵寝之事绝不是他所为。”
原来是公子嗣危险了,宋初一道,“呵,怪不得徐长宁言辞迫切。”
宋初一心中早已酝酿好谋算,立即铺开白帛,提笔写完之后用蜜蜡封进信筒里,“告诉许长宁,他是享人间荣华,还是身首异处,就看这回了,速去!”
“嗨!”谷寒把信筒揣在怀里。
第337章姓赢的种好
魏国大梁是列国最繁华的城池之一,商肆林立,人流如潮。
坐落在城南的大梁宫琼楼玉宇,占着满城最佳位置,象征着王权的至高无上。
寒冬冻结了这座王城,华美的宫宇之间不见往日美人嬉戏的热闹景象,明亮却苍白的日光刺目。
魏王寝宫里一片寂静,宫人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王上,用药了。”内侍羁谡是扒嵘馈?
里面传来一阵干咳。
“进来。”太子道。
内侍领着两名宫人进入内室,太子、公子嗣和左右郎中都在内。
两人同时起身,太子先一步将药碗接了过来,准备亲侍汤药。
魏王摆摆手,“有嗣儿在,你去处理朝政吧。”
太子忧心忡忡的道,“父王身在病中,儿臣心中难安。”
右郎中闵迟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却没有插嘴。
公子嗣伸手接过药碗,薄唇微微勾起,“太子是将来要做一国之君,怎可说这种任性的话?弟虽然一向游手好闲,但侍疾这种事情还是可以为兄分忧的。”
太子顿觉失言,他担忧是真,也是怕公子嗣在父王面前谗言,想留在这里,谁知竟落下了话柄。
“嗣儿言之有理,寡人……”魏王急急喘息。
太子连忙上前帮他顺气。
魏王缓了缓,见他一片孝心,不由狠狠叹了口气,“寡人恨西秦,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姓赢家的种好!从献公到孝公,再到今日这个赢驷,竟个个都天生的君主料!那赢驷不到三十便已见铁腕不逊其父,你……你看看西边!那帮玩意都快打到都城来了。我大魏国的储君居然还在这里端汤药!这是天要亡我大魏国啊!”
魏王越说越气,拳头狠狠的捶着床板,“你给我滚到前殿去,即刻召集群臣抗秦!”
“父王切莫动怒,儿臣这就去!”太子行了一礼,匆匆离开。
公子嗣坐到榻沿上,伸手扶魏王坐起来,“父王吃药吧。”
“若是申还在就好了。”魏王叹道。
已故太子申。也不是多么才华横溢,但比起太子赫更像一个君主,每每行事还算合魏王的意,再加上太子申是魏王的嫡长子。是看在他身边长大的,父子之情比旁的儿子更深,以至于到今日对太子申之死还痛彻心扉。
公子嗣一边用汤匙盛了药送到魏王嘴边,一边顺着他的话道,“大哥胸有丘壑,但毕竟不是您亲自教导,难免性子柔一些,父王还是赶快养好身子,亲自督导。假以时日大哥必能胜任国君。”
这一段话,真是字字中要害,是有心还是无意?
魏王眯着眼睛打量他。
公子嗣的模样很像已故太子申,特别是这样委婉又锋利的言辞,让魏王恍惚间又回到从前父子废寝忘食商议国政的时光,心中越发酸楚,“寡人抗衡秦国三代君主。而今……”
话说了一半,只能化作沉沉一叹。
面对赢驷的锋芒,魏王真想还有二十年与之相抗,可惜每每已经觉得力不从心了,魏国后继君主又是这般妇人之仁……
魏王深深的看了公子嗣一眼,闭上眼眸。
公子嗣从来都不是太子那般消极散漫,魏王并非不知。但是如果把王位传给公子嗣,他的乖张会把魏国引向何方?
闵迟留心魏王的一举一动,心渐渐往下沉。那般的作态,分明是动摇了。
太子在秦国这件事情上已将公子嗣逼进死角,可是也在此时失去了魏王的信任。
这绝不可以!闵迟在心中暗暗计较,自己应该退出这场角逐,还是迎难而上。扶持太子究竟值不值得。
魏王服药之后睡去,几人悄悄退出内殿。
闵迟出了大殿,看见太子身边的内侍在外等候。
公子嗣目光从那内侍身上略过,撇了撇嘴角,头也不回的走下阶梯。
“闵先生,太子有请。”内侍小声道。
“嗯,请引路。”闵迟对太子这一举既无奈又欣慰,这个时候急急寻他,难免在公子嗣面前露了怯,但太子能在危机关头付之信任,亦正是他想要的。
内侍引领闵迟到了议政殿的偏殿,“殿下在里面,不需禀报。”
闵迟点头,推门而入。
正在殿内打转的太子快步迎上来,“闵先生,父王是不是动了废储的心思?”
“殿下稍安勿躁。”闵迟走到案前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越是这会儿,殿下才越要沉得住气。”
太子接过茶盏,压住心头的焦躁,勉强抿了一口。
闵迟道,“王上确实不如先前那般坚定了。恕臣直言,动摇王上心思的人不是公子嗣,而是殿下您自己。”
太子垂眼,道,“我知……”
“往日,王上身体康健时能够亲自处理政务,因此殿下仁德之心并不是问题,可如今秦军来势汹汹,王上不能理事,心里想看到的是一个刚强睿智的储君!殿下务必要做到才行啊!”闵迟言辞恳切。
太子紧紧握住杯盏,白净的面上略显疲惫,“我不曾怠慢政事,但父王躺在病榻上,我心中惦念的紧,只想在忙碌之余,尽一尽孝道。”
闵迟沉默几息,“殿下仁孝。”顿了一下,他转而又问道,“殿下对秦王了解几分?”
“不曾谋面,却也算知之甚深。父王平时对他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时时在我面前赞他的处政手段。”太子道。
魏王抗衡秦国三代君主,秦献公时期,秦国很穷,士兵连兵器铠甲都残破不堪,而魏国那时正是中原霸主,这样的力量悬殊之下,即便秦献公骁勇善战也难抵挡,魏王意气风发;而秦孝公后期,魏国被步步逼退,魏王的恨很复杂,既有对放走商鞅的悔,又有对秦孝公和商鞅的恨……到了赢驷,那锐不可当的气势,以及应对之间的果断、睿智、狠辣,却激起了魏王被消磨所剩无几的锐气。
“殿下怎样看此人?”闵迟问道。
太子沉吟,“寡情少恩,冷厉不仁。”
听见这个回答,闵迟也只能暗叹:果然看问题的立场不同,看见的东西就全然不同!
太子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精明果断。”
闵迟这才有些欣慰的点头,“不错,可是殿下是否知道,王上期待看见一个可以与之抗衡的铁腕君主呀!”
魏王起了斗志,但奈何年事已高,所剩的时日也不多了,所以不管是出于魏王本人的意愿,还是魏国未来国情的需要,他都想看见后来者是赢驷那样的人。
太子恍然大悟,甩开袍袖,深深行礼,“请先生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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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最近这几天写的不太顺,今天折腾到现在,终于找回感觉了……
第338章策士无节操
心思微转,闵迟双手虚扶,“殿下礼贤下士,臣心敬之。”
太子这些年收了不少门客,但是因他自己用人的喜好和公子嗣的阻挠,府中门客大都是崇尚贤德礼义之辈,纵有几个心思敏捷的也都顾忌道义礼法,很多事情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做。
待太子直身起来,闵迟道,“殿下不觉得公子嗣近两年来变化许多?”
太子道,“的确,他比之从前心思更加深沉,也更能沉得住气了。”
以前的公子嗣阴险狡诈,行事却不够沉稳,为了不让太子舒坦,恨不能连说句话都对着干,然而最近两年居然越来越深沉。
闵迟一直以来与太子和公子嗣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从未向谁献过策,但他心里早已决定支持太子,私下里对公子嗣的观察一刻都不曾松懈。
闵迟压低声音道,“臣在卫国时认识一人,是大梁杜氏的嫡长子。”
他挑起太子压抑在内心的危机感之后,却略过了公子嗣变化的原因,转而说起了杜衡。
“莫非……就是那掘人先祖坟墓的无耻之徒!”太子惊讶过甚,未曾注意到话题已经转移。
秦魏纵然宿敌,打的你死我活,百年来彼此之间也从未做过这样失德之事。
“正是。”闵迟见他目光中露出嫌恶之色,并不气恼,而是耐心解释道,“臣与他不过泛泛之交,要与殿下说的是,公子嗣的侧夫人乃是这杜衡之妹。”
太子敛了心神,道,“这并非秘密。”
“是,正因如此,秦人不可能打听不到这层关系,为何他们却说杜衡是受了殿下的指使?”闵迟慢慢引导着太子的思路。
“秦人不想除了我?”太子揣测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甚相信的结果。
“殿下英明。”闵迟立即给予赞许。紧接着解释道,“秦人之所以不想除去殿下,无非是想让殿下与公子嗣内斗,他们好坐收渔利。”
魏国即便不复霸主地位,也还是一头虎,倘若不是因为太子很大一部分精力被公子嗣分散,秦国又岂能这么轻易的攻城略地?
“秦国这招使的狠,即便殿下洞悉了秦国的意图也不能不斗。”闵迟道。
太子点头。是有门客说过秦国的阴谋,但公子嗣紧紧咬着,他也没有办法忽略,“先生可有破局之法?”
闵迟道。“其实破此困局不难,只看殿下做不做的到了。”
太子闻言,不由大喜过望,“先生请说。”
“一是请王上禅位。”闵迟盯着太子的面容,果然见他面色大变。
他没有等太子驳斥,便紧接着道,“二是借此大好时机杀了公子嗣。”
“你……你……”太子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半晌竟是未能成句。他不是害怕。而是从未想过这种不仁不义之事。
“殿下。”闵迟端起茶壶,给他续茶,汩汩的水声中夹着他温和平静的声音,“帝王家的亲情在大义之前何其轻?何其淡薄?殿下莫要忘记整个魏国的臣民,战火燎原,山河破碎,换您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下苍生何辜?黎民何辜?”
这些年,闵迟将太子的秉性摸得八九不离十,句句话都把他逼到大义与亲情抉择的悬崖。
“没有别条路可走吗?”太子喃喃问道。
闵迟决定对太子进行最后一次试探。仁慈不是大毛病,就怕因为仁慈而软弱,他毫不犹豫的抛出了一条退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臣只能给殿下三条路。请王上禅位,杀公子嗣。还有一条路――殿下自己放弃储君之位,可两全。”
放弃储君之位,也就意味着放弃生命。太子与公子嗣是亲兄弟,又斗了这么多年,自然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以他的性子。不赶尽杀绝必不罢休……可是……
闵迟观太子神色,心慢慢沉下去。
“看来,只有我死了才能安魏国呀!”父子、手足相残非他所愿。
闵迟闻言霍然起身,“公子嗣此人刚愎自用,心胸狭窄,魏国落在他手上算是完了,既然殿下有此想法,臣立即回去写请辞书,另谋出路。”
扔下这句话,闵迟不顾太子满面愕然,疾步离开。
太子反应过来时,闵迟已经出了大殿,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闵迟因背后出卖利用宋初一之事名声极差。但对于君主来说,人品差不要紧,只要有能力就成,怕就怕闵迟这种会在背后放冷箭的!
太子起初未打算与他有什么瓜葛,后来府上门客建议拉拢,太子又见公子嗣有意无意与他走的很近,于是就勉为其难的向他示好。
太子不喜闵迟人品,所以开始拉拢也没有太卖力,然经过这些年来的接触了解,太子渐渐觉得闵迟博学多谋,是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并不像传言那样不堪,这才真正上心交好。
今日闵迟拂袖而去,太子心里多少有些恼怒,且从心底不相信他会真的辞官,毕竟他的名声摆在那里,一旦离开魏国很难再有机会崭露头角。
不过出乎太子的意料,闵迟很快便把辞官书呈到了他的案上,并将官印、官服一并上交。
太子这才意识到闵迟是真的要辞官!闵迟是父王花了大力气弄来的人,倘若他想走走过场,只需瞅个时机到魏王面前请辞。父王必不会放他离开,可他竟然避开魏王,让自己处理此事!而一封表函言辞恳切,可见离魏之心坚决。
这让太子不得不反复深思,难道公子嗣即位真的会毁了魏国?
“来人!”太子放下竹简,扬声道。
“在!”
“请容巨和师赵前来。”
“喏。”
内侍领命下去,须臾,容巨和师赵至殿中。
这二人跟随太子十年有余,算是亲信门客,拉拢闵迟的建议便是此二人建议。
“两位先生请看。”太子将闵迟的辞官信往前推了推。
内侍拿起来呈到二人面前。
两人看完之后,都是一头雾水,容巨问道,“敢问殿下,右郎中为何好端端的会辞官?”
太子屏退左右,将那日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说了。
容巨与师赵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二人在殿中齐齐跪下,师赵道,“若是殿下真有此心,我等亦请辞。”
在几十年前,门客与主子的荣辱生死捆绑在一起,而现在若是哪一日理想不合,随时可以分道扬镳。
太子沉默。
容巨沉痛道,“我等心怀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自入魏以来便认定殿会是个心怀伟略、仁德大义的好国君,因而才不惜付诸十余载光阴,殿下在这紧要关头生出这等念头,教我等情何以堪呐!”
话语未毕,二人皆已泪流满面。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两人从年少张狂热血昂扬到今日须发花白冷静隐忍,十年期盼,十年心血,眼看就要成事了,居然瞬间付诸流水,寻常人都难以承受。
“二位快请起,是我糊涂了。”太子上前亲自扶起两人。
两人抬袖擦拭眼泪。
容巨道,“殿下定要留住闵子缓才是,王上久经风雨,如此费心的请他入魏,可见他是个大才!闵子缓所为之事可谓无德阴险,可秦国的宋怀瑾和张仪又能好到哪里去?殿下,兵家有云,兵不厌诈。他们这种人,只要好好利用,于国有好处。”
“我会留下他。”太子请二人入座,“闵子缓给的另外两条路,两位以为如何?”
两人沉思片刻,容巨道,“皆可行。”
“不错。”师赵点头,“两者是了结眼前局面最干脆法子。请王上禅位较难,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反倒是借机除去公子嗣比较可行,闵子缓既然能说出来,想必心中早有筹划。”
太子这辈子都没有想过逼君弑弟,虽然已经做出决定,但心头还是一片纷乱。
师赵回忆太子方才的复述,疑惑道,“殿下,闵子缓没有说公子嗣城府越来越深的原因?”
太子摇头。
“我认为是徐长宁之功。”容巨道,“不是很明显吗?公子嗣阻挠殿下拉拢徐长宁,把他安排到自己封地做郡守,可是你看这两年,公子嗣越来越倚重徐长宁,甚至连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许给他了。”
容巨冷哼道,“这个徐长宁也是个没骨头的小人,起初对殿下示好,这在公子嗣那边没几天就倒戈!”
师赵见怪不怪,“孟夫子说的对,策士行的不过是妾妇之道!那帮策士根本无节操可言。”
公孙衍与张仪的纵横之策闹的天下震荡,孟子的弟子景春道: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怒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道: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他的意思是说策士之流,就像妾妇一样,她们依着丈夫的喜好侍奉,不敢违背。
容巨私以为这话说的有些刻薄,但太子崇尚儒家,敬重孟子,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跳过这个话题,“闵子缓特地提起徐长宁是否别有深意?殿下还请尽早再见一见他。”
ps:孟子这段话还挺经典的,我只是写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一说大家肯定知道,就是那啥,威武不屈,富贵不淫……此之谓大丈夫也。
第339章闵子缓之谋
与门客的一番深谈,魏太子颇有一种骑虎难下之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曾有过选择的权利。
太子和他的叔父公子卬很像,都崇尚君子之道,但相比之下太子的心性又不如公子卬坚毅,公子卬敢撞得头破血流也要一条道走到黑,被坑了无数次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他却不敢。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不管是自愿的选择,还是半推半就。
经过一日的挣扎,太子下定决心,在晚间见了闵迟。
闵迟深深明白,这世上各人的追求不同,有些人,你就算将锦绣山河、荣华富贵全部都捧到他面前,他也未必会欢喜,而太子恰是这种人。太子的选择,归根究底是因为性子里的那份怯懦,但闵迟必须要为这份怯懦找一个完美的理由。
“殿下能牺牲小节以全大义,是大魏臣民之福。”闵迟朝着他稽首大礼。
“你非魏人,何故如此?”太子垂眸看着他,面上波澜不惊。
闵迟知道太子心里对他先前的逼迫、试探有所芥蒂,于是直起身,神情坦荡磊落,“臣有大志,然非明君不侍,臣在魏国多年,深知殿下仁德,魏国有殿下这样的储君,臣心中庆幸,昨日殿下忽生退意,臣痛心疾首,冲动之下拂袖而去,还望殿下恕罪。”
言下之意,他这是期望之深,所以才责之备切。而且他也隐晦的为自己前些年没有投靠太子找了一个理由――太子是储君,未来名正言顺的王,如今王上还在,他要对王上忠心不二,等到太子即位,他同样会忠心不二。
这个理由恰是针对太子的秉性所言。
太子仁善迂腐不假,却不算太傻。将闵迟所要表达的意思领悟了七八分,顿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似乎低看了这个名声狼藉的年轻人。
“先生快请起。”太子扶起他。
两人消除“误会”,相让着坐下。
“前日先生说到公子嗣,不知可否细说?”太子问道。
“想必您知道他身边有个徐长宁吧?”闵迟猜到太子身边的门客肯定早就发现此事,所以便不再赘述,简明扼要的道,“这徐长宁每每向公子嗣献计都是通过守城将军,公子嗣军中甚严。他走的这条路子,我们自然难以发觉,直到公子嗣求王上将檀公主许给他,臣这才惊觉。他所处之地甚远。臣无法接近,但是通过杜衡打探到了徐长宁在各国博弈社的论策。”
太子微微皱眉,并未问结果如何,“先生一直与那杜衡有联系?”
杜衡之妹是公子嗣的侧夫人,太子无法不多想,再说这杜衡为人龌龊下作,实在让人瞧不眼,但他见闵迟神情磊落,顿时又觉得自己这么问显得有些心胸狭隘。
闵迟不以为意。笑笑道,“天下龌龊事情多了,凡人生于俗世,岂能不沾染分毫?倘若能利用那些龌龊谋一方安稳,臣亦不介意身染脏污。”
太子愣了愣,暖橘的灯光下,卸了官服的闵迟一袭青灰色的广袖布袍。眉目疏朗若清风霁月,言谈间说不出的洒脱淡然,端得是名士风采,哪有半分他说说的脏污。
“先生这般胸怀才是真君子,我不如也!”太子叹道。
闵迟声音柔缓,“殿下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说到境界,臣自是不如。但若说务实,臣便不谦逊了。”他谈了一口气,颇为理解的道,“倘若太子申还活着,殿下大可与公子卬一般求个自在快活,然则天命授之,既不能挣脱天命。不若务实。臣听闻和氏璧上亦有微瑕,但它仍旧是绝世瑰宝。”
这话是说道太子心坎里去了,“先生之言,字字玑珠。”
太子怕是早已不记得起初要谈何事,还好闵迟还是个清楚的,硬是把话题拉了回来,“再说徐长宁,他先与殿下示好,又转眼投靠公子嗣,似是自然而然的择主,但联系他秘密献计的行为,臣以为,他这是有目的而为,而这目的是为了秦国!”
太子惊诧道,“何以见得!”
毕竟公子嗣是在徐长宁的帮助下越来越强,现在已经足够可以抗衡他这个储君之位了。
闵迟道,“臣观他那些论策多是流于表面,言辞佳而无实际意义,就算有谋,也必定是些小聪明,而他入秦以来,步步为营,每一计都显示出他的深谋远虑,何也?”
“难道是有高人背后指点?”太子揣测道,“这高人还是秦人!”
闵迟点头,“不错,徐长宁游走列国求官,屡屡碰壁,他在入魏之前曾入秦,再入魏国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其中因由,想必不用臣细述。”
徐长宁在别国求官也不是毫无所获,他那点小聪明加上极擅言辞,足以谋到一个安身立命的职位,他在燕国做过一名小吏,两年之后辞官离燕。当时他很年轻,已经算是很有作为了,然而却不满与此,可见此人有野心。
“保公子嗣,秦人有什么好处?难道是公子嗣通敌叛国,为求王位与秦人做交易!?”太子问道。
闵迟唇角微微翘起,“这就是此人的高明之处。秦国狼子野心,列国皆有所查,臣便假设他们意欲兼并天下,于是设身处地的站在秦国立场去想。秦魏仇怨颇深,看起来最有借口下手,但就长远战略来说,全力攻打魏国必然招致周边列国的警惕,有公孙衍在,怕是合纵再成,因而先吞并魏国并非明智之举。”
太子长大嘴巴,敦厚的面上难以掩饰震惊。
“秦国往西开拓疆土绝非偶然,据臣揣测分析,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大约会是楚国。”闵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绘图。
太子顺看着他手指飞快的涂抹,转眼间竟是一覆简略的巴蜀与楚之间的地图,接着便听他道,“巴蜀之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顺着此江南下……”
闵迟仔细讲了攻楚策略,太子感叹不已,起初他觉得楚国实力强大,不容易攻取,但听完闵迟的入侵策略,连他都觉得似乎真是很可行。然而他更感叹自己的父王果然目光如炬,怪不得要费尽心机的留下一个年纪轻轻、名声狼藉的人。
“在攻楚期间,秦国岂会容我魏国修养生息?”闵迟双眸中闪烁着旁人看不懂的神采,“他们是打算先乱我内政,蚕食我国西边领地,待时机成熟,可以迅速鲸吞之。”
“先生奇才!”太子除了干巴巴的赞叹一句,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太子愣神了片刻,回过神时忙寻了茶壶,亲自给闵迟斟上一杯水。
“请恕我直言,先生如此谋划,入秦必是高官厚禄,为何甘愿留在魏国?”太子问道。
闵迟缓缓摇头,“我不如宋怀瑾。”
太子惊的手一抖,几滴茶水落到手背上,烫的他一个激灵,“先生雄才伟略,何出此言!难道那宋怀瑾是通天人物不成!”
闵迟的笑容复杂,“他能将天下装在心中,做出这一番旷世的战略谋划,我却不过是根据秦国的动向进行揣测,从而应对。一个开拓者和一个被动应战者,这其中的差距一目了然。”
闵迟之所以认为谋划者是宋初一而不是别人,全因他开始时与宋初一莫名其妙的交锋一败涂地,对她暗中诸多关注,且攻占巴蜀是她入秦不久之后发生,他为了确认此事,甚至不惜办砸差事,亲自在巴蜀查探。
巴蜀那段,是他最黑暗的日子,宋初一一句玩笑话,逼得他仓皇如丧家之犬,回魏国之后被人唾弃耻笑,连手底下的暗卫都能辱骂他,而他无以自辩。
那时候他真是想一死以谢天下,但看着自己被踩碎的傲骨,他若不雪耻,不仅枉为大丈夫,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就连死,都难以瞑目!
他熬过了黑暗,快速蜕变,吃过教训之后看问题也更加深入更加长远。
在列国之间,宋初一挑中了秦国,为之谋划,而他选中魏国,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战略谋划,可是如今他才只是在心中画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那人竟已经开始实施了。
他有时候觉得很刺激,有时候又觉得挫败,毕竟宋初一比他还小两三岁,就摆出这一盘恢弘的棋局,而他才刚刚落子。
太子激动之下未曾察觉他的失神,一把握住他的手,“先生惊艳才绝,胸襟更胜,得先生,吾之大幸也!”
闵迟收回神思,坚定道,“承蒙殿下不弃,臣定当尽心竭力!”
不觉间,已经夜深。
闵迟觉得事不宜迟,便道,“如今公子嗣被殿下逼到险境,势必要问计于徐长宁,算算时间,拖的也不短了,秦国背后主谋的应对之策应该快能到达大梁,殿下应当立即派人堵截。”
闵迟没有错过太子面上一闪而过的犹豫,立即道,“殿下不必忧虑,既然主谋计划周密,在密函定然做了手脚,就算我们截到了密函,怕也不足以治公子嗣通敌之罪,但至少他动不能摇殿下的位置。”
第340章全面的对峙(1)
听闻暂时不会伤及公子嗣性命,太子才一口答应立即布置人手去截信。
闵迟已经命人监视徐长宁许久,因此便派了身边的人去配合。
月色皎皎,满院落霜。
闵迟屏退所有人,独自去了后院,在角落的假山洞里取出一个鸽笼,从怀中掏出一段红绸紧紧系在鸽子腿上,一扬青袖,鸽子扑棱棱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回道房内,将木质的鸽笼放在火盆中,抄手坐下,静静看着鸽笼被火舌吞噬。
呆在魏国这些年,他可不是无所事事。
闵迟与杜衡相识已有十年,深知他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败坏到做掘人祖坟的缺德事,走到最后那一步当真是陷入魔障了。
杜衡对杜的感情,闵迟无法理解,他未尝生出这种有逆人伦的爱恋,更甚至从来不曾恋慕过任何一个女子,对儿女私情亦不屑一顾。
与杜衡十年交情,他死了闵迟心里固然心痛,却也抓到了许多可利用的东西。
杜衡一心要扶持杜做魏国的王后,自然也曾在魏王宫里下了不少功夫,闵迟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杜氏在魏国宫中安插的细作,并且查得他们联系的法子,否则,他也不能得到杜衡从秦国传给杜的密信。
“巴蜀,呵。”闵迟嗤笑。
密信上写秦国新军藏在巴蜀,他猜到秦国要先拿楚国开刀,所以刚刚开始也信以为真,但仔细分析之后才觉得不可信。
杜衡用性命换来的,居然是一个假消息,不仅如此,这信函上还染上了追踪香。
想必是赢驷恼恨掘坟的幕后主谋,所以要确定是谁吧!
闵迟取了竹简来,继续写自己的论策。
火盆里噼噼啪啪的声响,鸽笼形状坍塌。直到变作一堆灰烬,闵迟才停歇,而窗外已露晓色。
他令侍女进来侍候更衣洗漱,而后坐在饭厅里慢条斯理的用早膳。
“先生!宫里派人急请!”管家在门外气喘吁吁的道。
闵迟抬手,侍女将水递到他手上,平静的漱了口,起身理平衣襟走了出去。
待至宫中,随着引路寺人匆匆进了魏王寝殿。地上宫人匍匐一片,均在呜呜嗡嗡的低低啜泣,哭的好不凄凉。
太子伏在床榻前,眼睛早已肿成一对核桃。
闵迟在榻前跪下。接着,外相惠施和公子嗣赶到。
“我王!”
惠施一件床榻上的魏王脸色青白,心中大惊,立即扑倒在榻前。
公子嗣大步走到榻前,伸手探了探魏王的鼻息,满脸惊骇的道,“不可能!父王昨日还好好的!”
发现魏王已薨的一刹那,公子嗣心里出现的第一感觉不是悲痛,而是惊惧。目前他所处的形势太不利了,魏王一死,他还身在大梁,封地距离太远,他的亲兵根本够不着,太子一旦继位还不是想怎么拿捏他都行!
惠施袖子拭了拭眼泪,起身扶起太子。“王上心中最惦记战事,臣恳请殿下节哀,尽快即位主持大局,国不可一日无君。”
公子嗣冷斥道,“你一个外相有何资格插手内政!”
左郎中声音沙哑,缓缓道,“外相也是相,王上早有言在先。倘若丞相不在,惠子可全权代丞相职权。不过,老臣以为公子嗣之前一句说的有道理,丞相五天前才受太子命亲自披挂上阵,王上昨日还精神奕奕,今日却连一句遗言都未来得及交代。这满殿的宫人竟无一人发觉!岂不蹊跷?”
太子纵是沉浸的巨大的打击和悲痛之中,此时也脸色微变,这个左郎中与公子嗣走的很近,他帮忙咬着这件事情不放是为什么?单纯为了保命,还是……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不自觉的便看向闵迟。
闵迟迎上他的目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太子移开目光。
闵迟才道,“臣亦觉得蹊跷,不过臣附议丞相之言,战事吃紧,国不能一日无君,还请丞相做主尽快拥立新君。”
惠施为人正直,他不怎么看好太子,却更看不上公子嗣,这会儿若是由他主持大局,太子稳稳继位。
公子嗣和左郎中闻言都惊诧的看向闵迟。按照他们推断,应该是太子故意调开丞相公孙衍和大将军晋鄙,然后趁机谋害王上,迅速登上王位。
那闵迟不是太子的人吗?为何要帮他们说话!
“右郎中说的有道理。”惠施看了一眼榻上魏王,唤来魏王身边的内监,“请御医。”
不管是不是被谋害,君王入殓之前都必须让御医看一看,以安朝臣之心,惠施这么做是正常程序,没有人可以阻止。
等候御医赶来的时间里,殿内众人心思各异。
时间突然显得分外漫长。
公子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他现在不能离开,一离开没事也变成有事了,随着时间缓缓而过,他越来越后悔自己出来的太急,没能带徐长宁一同入宫。
一盏茶过去,六名御医陆续入殿。
“几位请。”惠施道。
太子往一旁退了退,六人陆续上前检验。
待他们都查验完毕,惠施问道,“如何?”
六人尚未答话,但那苍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所有问题,医令上前一步道,“回禀丞相,王上是用了剧毒!”
另一人补充道,“暂时不知是何种毒,不过王上口中还有残留血迹,可见是被人清理过。”
太子脸色铁青,旋身厉声质问内监,“你时时伺候在父王,昨晚为何不曾听见任何动静!”
“奴该死!”内监普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奴昨晚莫名其妙的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就看见王上好好的睡着,奴轻喊了一声,王上未曾回音,奴以为是睡熟了,便不敢再打扰。”
一个内监,没有证据也不敢当众将此事乱说。惠施立即将殿中所有宫人都集中起来亲自审问。
但凡是值夜的宫人都说自己有一段时间昏睡,且时间相差不远,都是子时前后。
那是卫士换班之时,虽没有什么空隙可以钻,但内殿所有人昏睡过去最不容易让人察觉。
魏国与秦国不同,殉葬制度依旧保留,魏王能活几天就意味着这满殿的宫人能活几天,他们无不盼望魏王能够长命百岁。
第341章全面的对峙(2)(一更)
“昨晚王上可有进食?”惠施问道。
内监现在对那个害死魏王的人恨的牙痒痒,回答的事无巨细,且没有顾忌,决意死也要拉着幕后黑手陪葬,“昨天傍晚众公子前来求见,王上精神不济,只见了太子与公子嗣,坐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王上便令太子离开,之后由公子嗣亲侍汤药。”
公子嗣紧紧握拳,面色阴郁。
“王上服药之后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召左郎中询问太子处政情况,聊了两刻有余,奴伺候王上喝了两口水,王上便又睡下,一直睡到戌时末,用了半碗小米粥。”
内监顿了一下,恨恨道,“王上的吃食,奴一向是先试毒,那米粥奴一样试过。用完膳后,王上难以入眠,便叫奴点了安神香,又将地图扯着在榻前,看了半个多时辰。入睡之前,王上说有些头疼,奴便赶紧令人去请值夜的御医王溥。他说没有大碍,是思虑过甚劳累所致,叫人煎平日一半的药量,王上服下之后就休息了,奴就是在那之后昏睡过去!”
或许是平时柔声柔气惯了,这内监便是咬牙切齿也撇不去柔软,让人听着十分不舒服。
惠施揉了揉脑门,转头与太子道,“此事便交予臣彻查吧,太子与公子陪伴王上,臣会马上通知三公和宗室族老,请他们入宫主持丧葬事宜。”
太子与公子嗣拱手道,“有劳丞相。”
惠施回了一礼,转身出去,令人去压王溥过来。
说是叫两人陪伴魏王,其实是委婉的告诫他们,在三公和宗室族老到达之前不得离开寝殿,算是变相的禁足了。
公子嗣黑眸沉沉的盯着太子,太子这回竟是毫不退缩的回视,他们现在都认为是对方下的手。彼此眼中的恨意遮掩不住。
前方战场有公孙衍和晋鄙坐镇,其实太子关注还是不关注没有两样,他在这里呆着一两个时辰耽误不了多少事情。
“太子为何要调走丞相?”公子嗣面色阴冷。
太子皱眉,“大将军一人抵挡不住秦军,丞相亦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不动用丞相,你叫大魏国坐以待毙!?再者,你有什么资格逼问孤!”
“哼!”公子嗣险些咬碎后槽牙才生生忍住怒气。“父王突然一去,得益最多的就是你,我岂能不怀疑?”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太子纵然向来温和,这会儿还未从丧父的打击中走出来又被反咬了一口。哪能不发飙?
不过他尚未作出反应,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殿下何曾得了不该得的益处?公子说这话有伤和睦,王上英灵未远,还请公子慎言。”
一句话将公子嗣赌的哑口无言。
左右郎中作为王上近臣,有适当的规劝的资格。除了王上,他们还不屑规劝旁人,说公子一句是给他面子。
公子嗣只能狠狠瞪了闵迟一眼,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不再说话。
***
函谷关以东二十里厮杀连天。两军血战五十三天,秦军势如破竹的势头不减,魏军由于公孙衍和援军的加入终于溃败之中找回了斗志。
公孙衍曾经在秦国时率领秦军杀魏军十万人马,然而此时魏军上上下下不仅不恨他,反而觉得他带来了希望。公孙衍也不负众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了旧都安邑附近的七八里地,然后立即扎营固防整顿残军。
秦军被公孙衍打的一个措手不及。亦趁着喘息间隙仔细研究应对之策。
双方兵力相差不大,主将的水平和经验亦不相上下,一旦停下,双方便进入了僵持阶段。
八百里秦川腹地,晴好了两日,白雪尚未消融,入目之处一片白雪苍茫。
咸阳城的街道上被扫的干干净净,露出深灰色的石板地面。因秦魏两国的局势紧张,每一家博弈社中都人满为患,无不是议论此事。
丞相府内重臣集聚。比起博弈社的慷慨激昂,这里要稍微好一点。
这些密谋之事不合适在朝堂上光明正大的讲出来,因而先由丞相召集重臣商议,待大致定出结果之后。再由丞相与国君商榷定论。
“魏王那老叟终于死了,真是出了一口恶气!”赢执叹道。
他话是这样说,却并未露出高兴的神情,毕竟死者为大,纵然是死敌也应该予以一定程度的尊重。
“魏王一死,国尉数年谋划怕是要付之一炬了。”樗里疾道。
众人陷入沉默,纷纷朝宋初一看去。
“那也未必。”张仪喝了口茶,道,“国尉本意也不是一举毁了魏国,既然他们闹起来了,咱们就煽风点火呗,怎么能烧的旺怎么来。”
赢执道,“好在国尉有先见之明,分了密函和斥候口传,即便他们劫了密函亦无用。”
密函是模仿徐长宁笔迹所写,上面写得是张仪想的精妙计谋,而斥候口传的却是宋初一按照原计划定的计策。
宋初一不无感慨的道,“魏太子一派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从前闵迟的开始时还带着一腔正义,就如同宋初一在宋国时那般,之后心性经历了几番转变,摒弃了性格中所有累赘,越来越狠辣果决,三十岁以后的闵迟就如同雄鹰破笼而出。
如今这变化竟是提早了许多年。
大约是因为遇上她之后路途更坎坷了吧!果然坚韧的人能在逆境中迅速成长。
“今日聚集诸位,主要是为了这个。”张仪打断他们的话题,将一卷竹简摊开,“魏国的议和书。”
“议和!?”魏章怒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魏章亦是一名猛将,今年才二十多岁,身长八尺,形貌粗犷,与张仪师出同门,学的兵法,有勇有谋,只是脾气十分暴躁。
他和甘茂两人。是樗里疾与张仪一同提拔上来,均是年轻有为的将领。
公孙奭道,“我瞧瞧。”
有士卒上前取了议和书递给他。
秦国掌实权者基本都是武将,就算是任了文职的人亦绝不失勇武,随时都可披甲上阵。在座有七成是武职,剩下的文官亦都能文能武,而纯粹的文士一般只任内政官职,除非是像张仪这样有匡政大才之辈。或者兵家谋士。
待众人传看完毕后,张仪才道,“议和还是打?”
“当然要打!”魏章立即道。
当下便有一大半人附议。
魏人掘了秦国先君陵寝,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都是些武将。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不会想到退缩。
甘茂道,“列国都眼瞅着这件事呢!把他们往死里逼也不行。”
张仪点头,“不错。”
宋初一抄手围观了半晌,冷不丁的插一句,“议和也要议,但打也是要打的!”
在战火之中议和的情况比比皆是,没有谁规定议和的过程中一定要罢兵等结果。
如果要议和,秦国这边肯定是张仪出马。魏国必也得派出一名丞相,并且能招架住他的也就只有公孙衍和惠施。公孙衍正指挥作战,倘若他作为议和使臣,被张仪缠住,魏军怕是抵不住几天。
若公孙衍不能出马,只好派惠施。
而惠施一旦离开大梁,可想而知。太子与公子嗣怕是立刻就要撕破脸皮,说不定还会引发都城兵变!
真是阴险啊……
“国尉所言甚是。”公孙]道。
樗里疾和张仪亦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细节还需要商议。
众人一番议论,敲定大致策略。
樗里疾便将此事先放下,说起魏国内政,“魏国储位之争,看来我们暗中得助魏嗣一臂之力。”
魏太子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敦厚老实,仁孝善良。如果是一个太平盛世。这么一个君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现实情况是,魏国若是有这么一个君主当政二十年,很快就会衰败到再也爬不起来。所以一开始秦国方面认为魏太子即位于秦国有利。
但这次王位之争,魏太子突然显示出了如此狠辣果断的一面,着实令人心惊。
经过秦国众臣反复琢磨。杀魏王这件事即便不是魏太子所为,也必定是他身边谋士的手笔,这说明他身边一旦有手段过人的谋士影响,也能成事!既然是这样,秦国就必须竭尽全力阻止他即位。
大体的策略暂议定之后,樗里疾与张仪便立即进宫与赢驷做最后商议。
宋初一则返回国尉府。前方战事正激烈,宋初一在后方坐镇,十二时辰随时准备处理突发状况。
谋杀魏王一案三天便有了结果。
御医王溥引鸩自杀,在他房中找到了一只尚未来得及处死的鸽子,惠施立即命人将鸽子身上涂上追踪香,那鸽子盘桓三日之后,飞到了公子嗣府内,被他侧夫人杜接了。
惠施令人搜公子嗣府邸,发现在杜院子里有七八只鸽笼。
铁证如山!
满朝哗然,这个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因为太子仁厚是有目共睹的,且他本身就是储君,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非杀魏王不可,而公子嗣最有可能谋杀魏王,只是所有人没想到他下手的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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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是谁下的手(二更)
因有徐长宁这个内应,早在开战之初,秦人便将杜妱给绑了,趁乱送至秦国。当杜衡的身份曝光,消息传到魏国,公子嗣想杀了杜妱以明自己清白的时候,才发现杜妱已经失踪,于是连忙找了一个美姬代替,将其弃凌虐的几乎辨不出人形才杀掉示众。
杜氏的人也已经因此被满门抄斩。
杜妱的院子从此被封,里面的鸽子早就饿死,只剩下鸽笼。
杜妱已死,放鸽子的人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赢驷得到这些消息时,正在角楼上与樗里疾议政。
雪又下起。
身边炉火正旺,赢驷起身望着外面的急吼的风雪,低叹,“抗衡我大秦三代君主的魏王,死的如此窝囊,真是讽刺。”
魏王一生做了许多错误的决定,魏国随着他的年老日渐走向衰败,但不可否认,魏国也曾在他手中成为一方霸主,也曾有过魏武卒方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辉煌。
赢驷微微侧头,问樗里疾道,“谁下的手?”
樗里疾道,“不知,不过国尉斩钉截铁的说是魏太子一派,臣很难想象魏太子府里那帮门客能有这样的手笔。”
“是闵子缓吧。”赢驷拍着栏杆,悠悠道,“这桩事办的精彩。”
樗里疾瞧见他面上浅淡的笑意,微微愣了一下,知晓他这是对有才之士起了兴趣。
“国尉与此人水火不容。”樗里疾知道赢驷一向很理智,却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赢驷嘴角噙笑,斜睨了他一眼,未曾答话。
天下有才之士何其多,赢驷从未想过占全,譬如公孙衍那样的大才,说放时便眼也不眨的放了,只不过有雄心的君主对于人才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罢了。
冬末的魏国,真是乱的热火朝天。
议和之事最终因为大梁闹的不开胶。惠施难以脱身,无奈之下只好将此艰巨任务搁在了公孙衍肩上。
魏军其中一个主将离开战场,两军再度交战,纵然公孙衍事先做了布置,同时又远程进行指挥,但毕竟不如在军中,不出三日魏军便又落了下风,加之后方政局动荡。导致公孙衍在议和过程中十分被动。
公子嗣杀魏王这件事情还有诸多疑点,但是国情急转直下,让魏国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拥立新君刻不容缓。
公孙衍在百忙之中写了加急奏简回去。要求尽快确立新君。
他信中只说要尽快立新君,却未指明立谁,因为他身在战场,消息滞后,不知具体情况怎样,万一是公子嗣夺权成功呢?他犯不着此时得罪谁,无论是哪个人即位,他都有能够匡扶国政的信心。
在如此国情之下,惠施狠心下令处决公子嗣。拥立太子即位。结果,太子竟然不忍残害手足,好说歹说的改为了圈禁。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啊!
闵迟心头窝着一股火,恨不能亲自了断了公子嗣!
忙忙乱乱的一个月,惠施终于带领宗室和百官办完了先君葬礼和新君即位大典,一开春便病倒卧榻。
而秦魏这一战旷日持久。张仪与公孙衍议和,整整议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定出个结果。
持久战考验的不仅仅是将领和士兵,还有后方各方面的支持。
秦国有粮草辎重均归宋初一管,魏国则是兵马辎重司徐牧。徐牧年近五十,胜在有着丰富的经验,起初魏国的粮草供应还很顺利,不过他支持公子嗣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太子一即位第一个就拿他开刀。填上了太子门客容巨。
容巨从未做过此职,有没有能力暂且不论,但前方战事正急,新官上任需要一个适应期啊!士兵们能等着新官适应吗?
闵迟当即跪劝,请求新君暂复用徐牧,新君倒是个能听进劝的。听闵迟言之有理,立刻撤掉容巨,给徐牧复职。
不过到底是新手,好好的一件事情竟然能处理的失败至极!他撤下容巨,补给了一个大梁令的位置。大梁令管着都城,也是一份重职,但坏就坏在这两个官阶是平级,并且还是撤掉了容巨之后复了许攸的官!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容巨不能胜任吗?
这一巴掌掴的可漂亮了!容巨是儒家人,向来重名声重脸面,这回还了得?心腹之臣的心被伤的碎了一地。
再说许攸,被撤了又复职,是因为什么原因众人皆知,新君居然除了复用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动作!许攸能尽心尽力?哦,我是公子嗣的人,你说贬官就贬官,这会子用得上我就给我复职,用完之后会不会就卸磨杀驴了?
好在事情才是第二日,闵迟又赶忙私下里与新君说出个中利害,建议令容巨代相。
新君魏赫惊讶道,“这么做会否让人觉得徇私,致使群臣不满?”
闵迟无语,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王,容先生追随您十余年,您应该深知他的才华,先王[qinkan.net 请看小说网电子书]便是唯才是用,不避亲,况且还只是代相。”
“先生说的有理。”魏赫点头。
闵迟继续道,“另外王上须得给许攸进爵,并且找他深谈一次,以先王的名义告诉他,您不会过河拆桥。”
太子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应承下来,“寡人刚刚即位,政务生疏,还请先生从旁多多指点。”
闵迟观他十分诚恳,心里这口气才顺了点,连忙道,“我王如此礼贤下士,纵开始稍有不足,日后亦定能媲美尧舜。”
“寡人欲升先生做郎中令,先生意下如何?”魏赫问道。
闵迟心头一紧,倘若此时位列九卿未免太过招眼,他利用杜衡为杜在宫内安插的暗线嫁祸公子嗣,也不是做的毫无破绽。旁人虽然找不到切实证据是他所为,但他很久以前与杜衡相识,此事虽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忽然得太子重用难免会招人怀疑。
魏赫是个纯孝之人,若是生出疑心就不好了。
念头飞快闪过,闵迟微微笑道,“请王上暂留臣原职,一则现任郎中令很称职,二则外战吃紧,朝内两位丞相一位在外,一位卧病,王上刚刚即位,需要这些熟悉政务之人稳住大局,不宜大批挪动职位。待过了一段时日,王上若是不升臣的官位,臣心里怕是还会有怨言呢!”
魏赫疲惫沉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闵迟这个理由找的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且说的坦荡,魏赫这段时日觉得心力交瘁,越发觉得闵迟是为自己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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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偷腥最销魂
春雨润如酥。
魏国已是一派春光融融。
新王确立,朝中已经渐渐恢复正常秩序,秦国大军尚未撤退,不过有公孙衍坐镇,还隔着一个韩国,一时半会打不到都城来,因此大梁的热闹依旧不逊于往日。
惠施大病初愈,终于回朝任职,安定了不少人的心,魏赫趁机将闵迟以及旧府中一帮门客忠心者委以重任。
人人喜不自胜,却只有容巨一人闷闷不乐。惠施病愈,他这个代相自然也就打回原形了,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还稀罕别的官职吗?
暮色里,他时倚着窗子提壶醉饮。外面细雨潇潇,廊上点亮了灯笼,屋内昏暗一片。
“先生,来客了。”仆役通报道。
容巨已有四分醉意,加之心情不好,只含糊道,“哦,何人?”
“来人不报姓名,给了卷竹简,说是先生看了便知。”仆役将竹简呈到他面前。
容巨出身儒家,同门的师兄弟不少,文人骚客寻常时就爱故弄玄虚。他一手接过来,抖开竹简,就着廊上的灯笼光线看了几眼。
谁知才看几行,容巨心里一个激灵,酒意去的干干净净。
他看完之后,压下竹简,沉声问道,“将此人迎进来,然后关门闭府。”
“喏。”仆役见容巨交代仔细,知道是重要客人,退出来之后,一路小跑着到了门房。
“这位先生请。”仆役恭声道。
门房里站着一个灰袍人,身上披着一个黑色斗篷,遮住了头脸,只露出一个髭须杂乱的下颚。
他随着仆役进了院子,从回廊上走向书房。
容巨早已站在门口等候,见到来人,便朝那仆役道,“你退下吧。不许任何人来扰。”
“喏。”
小院内只剩下两人。
那灰袍人取下斗篷,一张憔悴的脸被疯长的髭须几乎掩埋,“见过大梁令。”
容巨打量他几眼,低声道,“进来说吧。”
说罢转身先进了屋内,灰袍人回头环视院中,才抬脚跟了进去。
屋内油灯缓缓点亮。
“自便吧。”容巨道。
灰袍人也不客气,撩起袍子随意择了一方坐榻。
“竹简上所言是真?”容巨目光灼灼。
灰袍人自嘲一笑道。“在下如今都这个地步了,有必要说假话?”
“闵子缓说你徐长宁是秦国奸细,你若是为了除掉我魏国重臣,自然有必要说假话。”容巨审视着他。
徐长宁一愣。手心不禁冒汗,但想到斥候那句“是人间荣华还是身首异处”的话,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宋初一不可能连怎样应对细节都说的清清楚楚,好在他还有几分智慧,“他闵子缓也算得重臣?我若是奸细,第一个就要除掉公孙衍!没想到闵子缓为了除去在下,连这种话都敢编造!在下起初看好太子又倒戈公子嗣,是因觉得公子嗣比太子有魄力,敢作为。如今列国争霸,太子那样的性子会拖垮魏国!”
三年之间与宋初一往来通信,常常涉及到这些,徐长宁自然信手拈来。
容巨心中恼怒,却也未曾反驳,他支持太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私心。因为太子仁善、脾气好,容易伺候,也能听得进良言,这就足够了。
“闵子缓不也是看清这一点,才投靠公子嗣吗?”徐长宁冷声道。
容巨面色大变,“你说闵子缓是公子嗣的人!”
“大梁令如此吃惊?”徐长宁放下心来,“众人皆知道,公子的侧夫人兄长就是挑起秦魏之战的杜衡。不过没有人知道闵子缓与杜衡交情匪浅吧!”
容巨刚刚平复心情,又被这一消息唬住,“有何证据?”
“请您听我说完。”徐长宁先避开这个问题,“闵子缓起初投靠公子嗣,后来公子嗣逐渐重用在下。事到如今,在下也不怕实话实说。公子的确对魏王动过杀心,但打算迫不得已时才动手,最后先王之死根本不是公子下的手,是闵子缓利用公子在宫内安插下的暗线,一举叛变!”
徐长宁不知道那暗线是杜衡安插,因此编了个幌子。
夜风徐来,灯火微晃,徐长宁面容显得有些狰狞。他这些恨倒不是假的,若非闵子缓,他好好的荣华富贵,怎会转眼间就成过眼云烟,“胜败乃兵家常事,在下不恨,只不过那闵子缓竟然诬陷在我是秦国细作,害我名声尽毁,如鼠惶惶逃窜,此仇不能不报!”
这等名声传出去,以后别国岂肯用他?
“那份密函……”容巨迟疑道。
徐长宁道,“实在可笑,相信您也见过那份‘密函’,上面的字迹是否与今日相同?那分明是我自己的字迹!其余证据已被毁尽,信不信皆由你。”
容巨觉得徐长宁说的有道理,徐长宁来找他不说别的事情,只对闵迟恨之入骨,闵迟未见有多大的作为,倘若徐长宁真是秦国细作,除去公孙衍岂不更有利?
何况,毕竟说公子嗣害死先王颇有可疑之处,令人最费解的是,他下手之后兵变的安排没有跟上,是失误,抑或,徐长宁说的是真相?
另外怎么处置徐长宁还真是令人头疼,放了吧,如何指正闵迟?留着吧,万一被人告一个通敌怎么办?
“你且离去吧。”容巨反复思量,此事不能闹大,若是真闹开,洗刷掉公子嗣身上的弑君罪名,将来绝对是一大隐患,况且无凭无据,也不能把闵子缓怎么着。
容巨到底是存着私心,不曾将徐长宁灭口。他可以先秘密将此事说与王上,先埋下怀疑的种子,想要等到哪一日竞争相位时,再利用徐长宁的指正,一举扳到闵子缓。
于是他打算先稳住徐长宁,让他不要贸然报复……
秦国咸阳是皎月朗朗。
宋初一正躲在官署的书房里煮酒。
她正聚精会神,冷不防的响起叩门声,紧接着便是樗里疾带着笑意的声音,“莫藏了,整个官署都是酒香。”
“不会吧。”宋初一开了门,嘀咕道,“我分明将门窗都堵上了。”
樗里疾随意坐下。
屋内酒香四溢,宋初一关上门,捧着空盏探头嗅着酒香,一副恨不能把脑袋都塞进酒器里样子。
“瞧你这出息!”樗里疾笑斥道。
宋初一咂嘴道,“家里美人看的紧,数月不曾沾酒了,真是急煞人也!”
酒一开始滚沸,她便迫不及待的先盛了一盏,咂了一口,眯着眼睛满足的叹道,“偷腥最销魂了!”
第344章他一点没变
樗里疾正在盛酒,闻言手一抖。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关门在屋里怎么着了呢!于是他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闵子缓事情做的干净,你叫徐长宁去揭发他,无凭无据的,怕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吧?”
杜衡自从将杜送给公子嗣之后便很少再回大梁,因此他与闵迟明面上的接触极少,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认识。闵迟暗中查杜氏,这一次用的全是杜衡铺下的暗线,他所做的不过是抓了一只鸽子,放了一只鸽子,很难落下什么把柄。
宋初一能够猜的八九不离十,是因为她知道杜衡与闵迟交情匪浅,又了解闵迟是个怎样的人,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实证,一切都只是揣测罢了。
“呵,我何曾想要用这些伎俩要他的命?我只是要让他尝一尝君臣离心是何等滋味。”宋初一眯着眼睛,一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模样,感叹道,“他啊,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还是那样无所不用其极!
宋初一凉凉笑道,“他与杜衡相识那么多年,人一死,他转脸便落井下石,若论凉薄,真是比谁都不逊色。”
樗里疾端了一盏酒,静静听她说,并不打岔。
宋初一又咂一口酒,“不过有一点他始终不明白,找不到实证的确不能治罪,但是人心呐,一旦生疑便不复当初了。这桩事他确实做的干净利索,有一点却经营的不好……”
“君心?”樗里疾道。
宋初一颌首。
闵迟暗中做了许多努力,一切都未雨绸缪,可是他才刚刚归顺魏赫,比起容巨,没有那十年追随的情分,比起公孙衍,没有那享誉列国的名声,这是最容易挑拨君臣关系的时候……
何况,他暗地里为魏赫筹谋了多少事情,魏赫不知情,也不能知情,否则恐怕非但不会感激,反而会怨恨。
樗里疾呵呵笑道,“记得我刚刚拜师入门时,师父头一句话便对我说:致虚极,守静笃。”
心中的空与安宁达到极致,才能复归本真。达到这种境界,自然看什么都一清二楚,不会被世间诸多因素干扰。
“没想到令师还研究道家。”宋初一第一次听他主动谈起师门。
“世间事物繁杂而千变万化,其实大道从来只有一个。”樗里疾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你心里藏着郁结,我不欲打探,你一向是个明白人,得珍惜时且珍惜,该淡薄时且淡薄,无需旁人操心。”
宋初一摩挲着盏口,道,“明白倒是一向都明白的,只是到底还存着一颗心。实难免俗。”
樗里疾心中动容。
他一直都知道宋初一的命格奇异,且一直谨守着作为观星师的操守。观星是窥天机之术,所探天机都是上苍格外施恩,所以要存善心,守大道,灭私欲。他不会因为好奇就去窥探别人的隐私,然而作为义兄。也很愿意听宋初一敞开心扉,纾解心中的郁结。
窗外深夜寂寂,月华如水,屋内两人静静饮酒。
严冬的冰封不知何时开始消融,咸阳城郭渭水汤汤,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转眼间便是万物复苏。一派郁郁葱葱的大好景色。
秦魏这一场战争从开始到现在足足半年,双方已经处于半停歇的状态。刚开始因为议和内容争论不下,发生过几场恶战,却因双方兵力等各个方面悬殊不大,终究未能打出个结果来。
而秦国已经开始整顿起攻占的土地,全面施行秦法。使民心归顺。
公孙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秦法是七国之中最完善的法治,虽伤害权贵利益,但极重底层人民,在施行之初会受到一些抵抗,可毕竟底层的人最多,人们了解了秦法给他们带来的切实好处,一定会真心拥护。
而魏国真正的权贵都集中在大梁,可以说秦国在攻占的土地上施行新法,所受阻力微乎其微。
一旦庶民被秦法教化,接受并拥护,就算收回土地也收不回民心了!
公孙衍一方面不停战事,一方面每日写奏简令人快马加鞭送回都城,希望尽快得到答复。
魏国朝臣议来议去都拿不定一个结果,公孙衍觉得不能再等,便开始部署收复失地。
暂时的修整之后,战事再次爆发。
咸阳宫偏殿里,秦国机要大臣为战事齐聚。
宋初一道,“君上,这场仗已经拖的太久了,大军在外,粮草消耗巨大,春耕马上就要开始,田不可无人耕种。”
“巴蜀物产富饶,不能征调粮食?”甘茂问道。
“不可。”樗里疾立刻否决,“巴蜀和义渠一样,我大秦很难段时间内使之真心归附,只能暂以武力压制。况且巴蜀人口少,尤其是巴国,每个部落几乎都剩下女人,元气恢复缓慢,这两年来我大秦都有收赋税以供给当地驻守大军,若是再加重赋税,怕会逼民造反。”
宋初一道,“臣有一想法。”
众人目光集聚在她身上,赢驷道,“直言无妨。”
宋初一道,“臣认为,这次反而是我们将巴蜀融入大秦的大好时机。魏国那片地方,丝诿芗俏颐撬柩剑 ?
樗里疾眼睛一亮,赞同道,“不错,我们可以将那处的奴隶、庶民迁入秦国,秦国耕地有限,人口一旦密集,定然就有大批的人缺乏土地,无法生存,届时我们再鼓励这些人往巴蜀去,助之以资材,分之以土地。”
樗里疾是统管内政的首辅大臣,这是他分内的事情。
“嗯。”赢驷亦觉得正好,自古以来,战争发生的原因无外乎就是争抢土地和人口,秦国现在有的是土地,就是还缺人口。
众人不知这位国君又想到了什么,薄唇居然微不可查的弯了起来。
这可真是罕见之事!
赢驷即位这么多年,在公众场合笑过的次数真是一只巴掌能数得过来!
众人正疑惑,便听他道,“此事不必等战事平定之后再办,派几个商君旧部过去大力施行新法,并且若有人愿意入关内,派人专门往郇阳方向接引,不许入咸阳。”
“臣领命。”樗里疾道。
“继续打!几十年前的大秦穷到士兵手里连一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不是照样打的魏军寸步难进?如今反倒娇气了?!”赢驷起身离座,“都回吧。”
“喏。”
众人起身恭送他离开。
宋初一迟疑一下,举步跟出去,“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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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章愉快的决定
赢驷驻足回首。
宋初一挥开宽袖施礼。
“边走边说。”赢驷道。
宋初一应了一声,落后他半步,宫人识趣的退开两丈远。
待远离偏殿之后,宋初一开口道,“臣想试新军。”
“可。”赢驷果断而简短的回答,“你可以亲去指挥,粮草之事交给右丞相吧。”
宋初一道,“这样右丞相身上的担子是否太重了?臣观赢执可用。”
赢驷沉默,宋初一紧跟着他身后不知转了几个弯,才听他道,“我留着赢执别有用处。交给右丞相,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愉……愉快?
宋初一没看出哪儿可该愉快,樗里疾是她义兄,也是赢驷的亲兄弟啊!难道虐亲兄弟比较有快感?
“君上最近有什么喜事吗?”虽然赢驷表现的很含蓄,但宋初一总觉得他近来心情莫名其妙好的不像话。
“有。”赢驷道。
好嘛!就这一个字,您就不能分享分享!宋初一剜了一眼他的后脑勺,面上堆起笑,“不知是否方便透露一二,教臣也好沾沾喜气。”
令赢驷心情愉悦的事情有很多,譬如想到了一个拖垮魏国的计策、芈姬有孕、巴蜀归顺问题终于有了解决办法、在义渠设郡守的事情很顺利,甚至对“托孤”的事情都有了初步的安排……不过他不太会闲聊,所以一时不知该从哪一桩事情说起。
“父王回来了!”清亮的稚童之音打断了短暂的尴尬。
宋初一循着声音低头,瞧见嬴荡着一身奶白的羊皮裘像只兔子,蹭蹭窜过来抱住赢驷的腿。
赢驷并未抱他,一贯冷峻的道,“去见过师父。”
嬴荡瘪瘪嘴,不情不愿的挪到宋初一面前,拱手道,“荡儿见过师父。”
“公子请起。”宋初一扶起他。
小孩子忘性大。嬴荡早就忘了宋初一这号人,今日乍然又见,似乎又想起了她,咧嘴笑了起来。
宋初一环视四周,才发觉这里是个拱桥,蹲下身子温言道,“公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寻常宫人在赢驷面前大气都不敢喘,嬴荡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似乎在他父王跟前很能说上话的人。立即一脸苦恼的诉起委屈,“师父,父王昨天揍了荡儿。”
宋初一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的赢驷,忍住笑。“哦?为何?”
“因为荡儿要见母后,父王不让。”嬴荡认真的答道,“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后了。”
“荡儿。”赢驷一把捞起他,“你母后犯了错,所以要闭门思过,等过段时间再带你去看她。”
“君上。稚子何辜?”宋初一站起来,瞧了一眼嬴荡圆嘟嘟的小脸,“王后之错,错在出身。这辈子也改不了,将来公子荡势必不能给王后教养,趁着他现在年纪还小,适当与母亲多处处并无害处,像这样放任满宫乱窜也不是办法。”
赢驷政务繁重,能陪儿子的时间很少,宋初一想想也知道。平时嬴荡都是由宫人带着。
“嗯。”赢驷伸手揉揉儿子的小脸,把他递到乳母怀中,“带他去见王后。”
嬴荡听不懂宋初一说的是什么意思,可一听说要见母后,小脸立即笑开了花儿,连忙催促乳母快走。
宋初一抬头,见赢驷望着嬴荡的小小身影,一向冷峻的神情透出些许柔软。
或许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温柔太难得。竟是让人舍不得移不开眼去。
赢驷回过头,宋初一垂下眼帘,“事已毕,臣告退了。”
赢驷道,“还有些事,去……角楼吧。”
赢驷在兵事上有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和眼界。宋初一亦很想听一听他的建议,于是微微倾身,“喏。”
两人一前一后行于曲径间,夕阳余晖繁花似锦里,一个高大健硕,一个修长纤瘦。
一路不语。
至角楼,各自落座之后,赢驷道,“寡人有一谋划,想听听国尉意见。”
“君上请说。”宋初一道。
赢驷道,“寡人欲取魏之人民,魏之土地予韩。”
宋初一思量片刻,心头陡然一片敞亮,抚掌畅快道,“君上英明啊!”
赢驷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听闻此言便知道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秦国现在北面刚刚收复义渠,南边才打下巴蜀,这两个地方于战略位置来说十分紧要,但都不是好啃的骨头,想要把它们真正融入秦国还需要一定时间。此时秦国国土面积已经很大,但人口太稀疏,巴蜀和义渠的人民与大秦又不是一条心,不利于快速发展,而且管理起来兵力亦显不足,倘若一味的贪多而不能消化,将来秦国成为一头肥硕不能动弹的猪,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赢驷打算趁机把那片土地上的魏人都迁入秦国,以备融合巴蜀之用,剩下的土地也不打算归还魏国,而是拿来送给韩国,修订一个十年之内互不侵犯的国盟。
这样一来,韩国只得到了土地,扩充国土面积,每年的粮食收成会增加,粮饷充足,但国力并不会增长的太过迅猛。魏国经过这一战之后,短时间无力再战,但缓过劲儿之后肯定要收复失地,如此,让韩、魏两国死磕,牵制他们的国力发展,待秦国彻底吃下义渠和巴蜀之后,回头再收拾他们。
“君上目光长远,臣敬服。”宋初一这个马屁拍的真心实意。
春秋时候所有的小国基本都被吞并完毕,现在七国并立,接下来再每打下一寸土地都万分艰难,真正的“一山河一寸血”,谁肯将得到手的土地再让出去?
有舍才有得,这样浅显的道理每一位国君都懂,但真正能做到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恐怕只有赢驷一个了。
赢驷坦然收下她的夸赞,“韩国收这片土地只怕也有顾虑。”
“是。”宋初一明白他与自己说这件事情的原因,“君上放心,臣定然仔细将此事转达给左丞相。”
秦、韩立国盟的事情,非得张仪才能办。
赢驷点头,转言道,“试炼新军,你有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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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最后的忠告
宋初一坐直身子道,“新军军阵不适合攻城,我们得到墨家连发又弩已经招致列国戒备,再暴露大阵,怕是于长远不利,所以就算碰上短兵接战,臣亦不打算动用大阵,只与平时训练一样,将阵法拆开来用。主要是训练单兵搏杀、应变能力和积累战场经验。君上以为呢?”
“并无不妥。”赢驷声音有些发虚。
宋初一见他脸色发白,连忙起身,“陶监,快叫医者!”
“喏!”帘外陶监立即命人去请御医。
赢驷闭上眼睛,薄唇紧抿,看起来并没有特别不适。
宋初一抄手静静陪他坐着,夕阳光线透过窗外密密的枝叶在屋内地板上留下一块一块斑驳,时间似乎分外缓慢。
不久以后,楼梯上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以陶监和两名医者为首的一群人进来,把宋初一挤到一边。
屋内明明一大群人,却静的可怕,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宋初一退到帘外转悠。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两名宫人扶着赢驷下楼。
一名内侍躬身道,“国尉,君上现在到二楼休息,您看……”
“我下去看看。”宋初一亦跟了下去。
二楼的布置之分空荡,除了垂地的帘幔之外,只摆了一张床榻、两座连枝灯和一只镂花的青铜香炉。
宋初一站在外室,等医者退出来,便叫住二人,“君上近来时常这样吗?”
两人连忙垂首,医令道,“国尉请恕罪,君上下令不许向任何人透露病情。”
既是如此,宋初一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轻轻挥手,令他们下去。
宋初一拨开竹帘,走入屋内,听见陶监站在榻前轻声问道,“王上,是否请魏道子?”
“无需。”赢驷声音沙哑。
“喏。”陶监转眼看见宋初一,便又小声禀道,“王上,国尉来了。”
未得到答复。但是以陶监的经验,知道这是不排斥见她,于是上前拨竹帘,请她入内。
一名内侍搬了墩子放在榻前。宋初一坐下,仔细看了看赢驷的气色,轻唤一声,“君上。”
宋初一关切问道,“君上疼么?”
赢驷睁开眼睛看了她半晌,昏暗中,一双漆黑的眸子渐渐流露淡淡笑意,转瞬间便消逝。
“君上笑什么?”宋初一心里有点慎得慌,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座万年冰山开始松动。她在山下生怕被雪崩砸死。
赢驷未曾回答。于他来说,能在这种时刻恰好有她的陪伴,已经是一生中最大的奢侈,然而这种心意,无需任何人知晓。
“说个趣闻来听听。”赢驷道。
“臣想想。”宋初一很为难,说史、讲兵法都不成问题,但她近来对趣闻真是没有什么研究……
她抄着手。仰头望了半晌屋梁,乐呵呵道,“有这么一桩事。有个贵族好淫乐,有一日他对自己的门客曰:我见你妻生的娇美,便唤来侍寝了,未曾想她侍弄人的功夫甚佳,比我所有的姬妾都好。门客道:我也觉得她的功夫比您所有姬妾都好。哈哈哈啊哈!”
宋初一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待回过神来,才见赢驷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咳,无趣吗?”宋初一敛了形容,“那臣再想一个。”
“罢了。”赢驷道,“国尉还是多多用心政事吧。”
宋初一恭恭敬敬的答道,“喏。”
“回去准备,早些出发。”赢驷声音低缓,像是要睡着的模样。
“君上好好休息。”宋初一起身退后两步施礼,正要退出去的时候,宫人端了汤药来。
陶监走上榻前,“君上,服药了。”
“嗯。”
听见赢驷的回答,陶监伸手扶起他,宫人拿了褥子放在榻栏上。
“臣侍奉君上服用汤药吧。”宋初一说着端起汤药。
赢驷目光沉沉的盯着她,“国尉没事做吗?”
事情多的一塌糊涂,但挤出侍汤药的时间也不是难事吧!宋初一心觉得病人情绪不稳定很正常,并不往心里去,于是把药交给陶监,“那君上保重,臣先告退了。”
陶监侍奉赢驷多年,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常常动心绪之人,更不喜欢把情绪表露出来,今日却是奇了,一时欢喜,一时斥责。
宋初一出了宫,立即赶去官署安排军务。
直到天色漆黑,她将国尉府的事情基本打点妥当,又去找樗里疾商量政务交接事宜。
“唉!”樗里疾听她说完来意,抬手揉着太阳穴,“怀瑾,我心甚忧。”
宋初一道,“君上的身体?”
“是啊!”樗里疾满脸疲惫。
宋初一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禁忧心起来,根据赢驷近来对政务的安排,细细揣摩,“君上是做好了托孤给大哥的准备?”
赢驷一味的把事情往樗里疾身上堆,有时候见他调度困难便会从旁托一把,让他不至于累垮。这分明是在锻炼樗里疾的能力,万一哪一天他突然去世,秦国不至幼子无依。
就算樗里疾到时候有心取而代之,那秦国还是在赢姓手里,不至于大权外落。
宋初一和张仪再强,终究是外姓臣子,赢驷作为一个君主,在处政方面可以和他们推心置腹,但继承权上,他不会相信任何人。
樗里疾问道,“既然想明白,是否觉得失望?”
宋初一笑着摇摇头,“我既不求彪炳史册,亦不求人间极权,为何要失望?只是一朝君主一朝臣,我只忧心将来的君主不如君上,抑或否定我的论策。”
君臣之间的关系,在宋初一被关押在阳城那半年便已经想的很透彻了。
“你从不教人失望。”樗里疾顿了一下,道,“君上大约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才令你为启蒙师父的吧。”
要想影响一个人,从幼年开始无疑最容易。
“既是如此,大哥当时为何强烈反对?”宋初一也是想到这一点,才一口答应做公子荡的启蒙师父。
“王上从不会轻易相信人,如果他信任你,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已经将你牢牢掌握在手里,另外一种是――他有办法把你牢牢掌握。”樗里疾知她身在局中,一时看不清满盘,便毫不避讳的点破。
若是赢驷身体康健,樗里疾不会与宋初一说的如此直白,她早晚能够看清,也有时间做出应对之策,但樗里疾曾经与魏道子深谈过,赢驷之疾,调理好了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也有可能病情突发,短短十余日便没了。
宋初一细想,自己现在还没有什么被赢驷掌握,心中不禁凛然,对樗里疾越发感激,“多谢大哥指点!”
“怀瑾,往后别再信我。”他轻轻道。
宋初一愕然抬头。
樗里疾清澈见底的眼眸迎着油灯上跳跃的火光渐渐朦胧,他落下眼帘,避开宋初一探寻的目光。
“嗯。”宋初一应声,她知道,自己和樗里疾之间那种完完全全的信任已经开始崩裂了,“我早预料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快的让人措手不及。”
于私人感情上来说,两人从来真心相交,坦荡真诚,但宋初一不曾忘记过,樗里疾姓赢,是大秦宗室的公子,一心为了大秦的秦人!将来若有需要,他也必会为了大秦算计她。
樗里疾与她结交的初衷亦是为了大秦拉拢人才,给她缓迟发育药物、求扁鹊为她保密性别……这些还能说是惜才。
直到给她避子药……
是药三分毒,不管配药的水平多么高超,任何避子药物都免不了要伤身,她任脉受过损伤,再加上之前吃了延缓发育的药,本来身子便不容易养好,常人能承受的药性,她未必能。
若与赵倚楼只是一时玩乐,宋初一怕是真就吃了那些避子药,但她心中铭记二十年之约,要好好的留着自己的命与他携手白头。
“你我之间心知肚明。措手不及,只是因为撕开那层皮太血淋淋罢了。”樗里疾缓缓道。
宋初一豁达一笑,“大哥今日还能提点我这一句,我已知大哥一片心意。我既然决定走这条路,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弱女子,今日之事可以预见,我又怎么会有半句怨言?”
樗里疾的确是为了大秦才接近她、帮助她,但是相处之中,拳拳维护之情,宋初一能够感知,所以今时今日挑明一切,心中才会痛。
樗里疾笑中带着淡淡的苦涩。
“我这几日便点兵奔赴战场,就请大哥多多担待了。”宋初一拱手道。
樗里疾回礼,“凯旋。”
“承大哥吉言。”宋初一咧嘴一笑,起身离开。
樗里疾望着合上的门静静出神,面上的笑意亦黯淡下来,想起宋初一说的那句“只是还存这一颗心,实难免俗”,不由叹了口气。他自从入师门开始一直便被要求“守大道,灭私欲”,所以才叫星守,可他到底是长着一颗心,免不了要偏心、痛心。
其实不需要说的这样直白,但赢驷的发病越来越频繁,樗里疾生怕那一日来的太快,这样说出来,便不算是背叛,彼此少些心债。
第347章君上需清心
宋初一从右丞相府出来,驱马缓缓前行。
“唉!”
她忍不住狠狠叹了一口气。
只要目标一致,她和樗里疾未必一定会走到互相算计的那一天,但从推心置腹到互相猜忌的滋味,亦令人心头发闷。
他们这些大臣之间,信任都是相对的,根据局势的变化而变化,从来没有绝对的信任。
樗里疾能够直言不讳,宋初一心里很欣慰。
相交时真心相交,算计时用心算计,也不枉相识相知了!如果当初闵迟能够像樗里疾这般坦诚,这般为她着想,哪怕最后是同样的结局,她也没有什么好怨恨。
抑或是,她没有经历过刺骨的背叛,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心境。
宋初一从未想过用阴谋杀了闵迟,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与他堂堂正正的较量。
如果昨日重现,死的人是谁呢?
茫茫夜色中,一人一骑,风扬起她的宽袍,显露出瘦削的身形。
……
短短五天时间,宋初一已经将一切处理妥当,点兵完毕。
出发之前,她去向赢驷辞行,结果得知赢驷这几日大病卧榻,不见任何人。
宋初一便将自己赶着时间默写出来的一篇道家文卷托陶监转交给赢驷。
寝殿之中安息香冉冉,赢驷着一袭宽大的牙白绸袍歪在榻上看这几日堆积下来的奏简。
陶监躬身捧着一卷竹简到到他面前,“王上,这是国尉让奴转呈给您的文卷。”
陶监余光瞧见赢驷抬手,便上前将竹简呈到他手中。
赢驷解开竹简边看边道,“国尉还说了什么?”
陶监迟疑了一下,还是一字不落的转达,“国尉说,观王上近来心绪浮躁,不利养病。故而特地默写了道家的清心篇献给王上。国尉还说,当初她失明之时就常常背诵此篇,的确有效。”
“她还说了什么?”赢驷黑着一张脸,将竹简丢在几上。
陶监心中一凛,一五一十的全答了,“国尉还问奴,王上的病是否很难挨,为何心绪如此不宁。奴只说不知,国尉就没有再追问。”
情难自禁又必须要控制住的时候,情绪显得反复无常是在情理之中,与病情没有半点关系,可宋初一兀自揣测赢驷为了霸业而抛却儿女情长,因此早将他对她有私情的事情抛诸脑后。
不是宋初一不警惕,而是她从来不自信自己能够令哪个男人难以忘怀,就算是和赵倚楼之间,她也一直认为是同生死共患难之后才渐渐产生的情愫。
“不明白最好。”赢驷低喃一句,将竹简卷起,令陶监收起来,从此尘封再也不看。
他和宋初一必须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君臣关系,不该越雷池一步。纵然宋初一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常臣子该做的事情,但他心里有别的想法,需要扼杀一切能够勾起绮念的事物。
待陶监返回,赢驷问道,“芈姬身子如何?”
“一切都好,王上昏睡之时还曾来过。”陶监道。
赢驷颌首,自己身子每况愈下,以后能不能再有孩子还很难说,如果芈姬这一胎能是个男孩就好了,不至于荡儿成了一根独苗。宗室嫡系血脉有了保障,他对列祖列宗也算有了交代。
是夜,缀着繁星的夜空如海。
大梁城内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竟如白日。
魏赫登上最宫中最高的楼阁,便能够遥望那些以往触手可及的热闹,聊慰寂寞。
可是今日他却没有心情观景,容巨递上来的一卷揭发闵迟弑君的竹简,令他倍感震惊。
“一面之词。”魏赫放下竹简,出言打破沉闷的寂静。
容巨道,“臣亦不信,不过兹事体大,臣不敢隐瞒。”
他隐瞒了徐长宁亲自求见的事实,只告诉魏赫,不知是谁秘密将这份竹简送到了他的案上。
“落款上写的是徐长宁。倘若揭发此事的人真是他,不如找他来与闵郎中对质?”容巨建议道。
魏赫摇头,“他有什么理由弑君?眼下闵子缓说徐长宁是秦国斥候,徐长宁揭发闵子缓叛公子嗣并弑君,孰真孰假?既不能确定徐长宁的身份,他说的话又岂能相信?”
容巨赞同道,“还是我王思虑周全,那……此事就这样放过去?”
魏赫心中犹疑,打算秘密派人是查证这份竹简中揭发的内容,“先搁置吧。”
“喏。”容巨明白,要扳倒闵迟现在是最佳时机,一旦等他成为王上的左膀右臂,再想着动手就迟了,这桩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促成,此时不能表现的太急切。
不过他自有办法从旁煽动,“听说闵郎中是鬼谷子弟子,最擅长兵法,先王费劲心思将他留在魏国,想必其才堪比庞涓孙膑。事关大魏能臣,是不能草率。”
“若是你不提这茬,寡人竟忘记了闵子缓精通兵法。”魏赫被提起兴致,“既然如此,父王为何令他做文官?”
容巨装作沉思,片刻亦十分不解的道,“先王高瞻远瞩,臣实在难以揣测其中深意。”
魏赫心里疑惑更深,当初父王是硬从卫侯手里将闵子缓与宋怀瑾夺到魏国来,宋怀瑾早与秦人有勾结,因此有秦人祝他离魏入秦,那么闵子缓是否真心愿意留在魏国?若是甘心为魏国效力,为何父王一直把他按在身边不给武职?
本就已经有几分猜疑的魏赫,越来越觉得不安,竟是连续十余日辗转难眠。
魏国距离卫国不远,派去查证的人终于将消息送返大梁。
若真如徐长宁揭发的那样,闵迟能利用杜氏的力量,说明两人不是一般的交情,然而信上却说,闵迟在卫国时爱好交游,与许多权贵、商贾或多或少都有些往来,杜衡只是其中之一,不能确定有多么深的交情。
认识,但不能确定两人交情如何。
这消息有和没有差不多!魏赫立即下令要求再查。
“王上,丞相求见。”内侍通报。
魏赫将竹简放到一边,道,“请他进来。”
少顷,惠施快步入殿,拱手施了一礼,不等魏赫说话,便道,“王上,秦国又派了五万精兵,宋怀瑾为主将,正奔赴战场。”
“不过五万人,竟让丞相失态?”魏赫道。
惠施微微躬身,“臣一时情急,望王上恕罪。这五万人马是秦国秘密训练的新兵,秦国从墨家那里得了一副轻型连发弩,万一这批新军使用此兵器,以一敌百,实在可怖。”
第348章宋初一出兵
魏赫脑海中有一瞬空白,张了张嘴,竟是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惠施见状,心里微微叹气,这不能怪魏赫应变不足,怪只怪造化弄人。
魏惠王越是年迈越悔恨自己年轻时做错的几项重大决定,譬如弃孙膑不用,譬如放走卫鞅,譬如太子申之死……所以在位后来的十几年里,他一改年轻时的杀伐果断,处事越来越犹豫。
当年,魏惠王正是意气风发、锐气十足的时候,他很重视先太子申,为了锻炼太子申的能力,放心的将许多政务交给太子申处理。
太子申十二岁便开始从军,十五六岁开始率军打仗……魏惠王一直对太子申英年早逝耿耿于怀,觉得不该派他去参加马陵道之战。
太子申死后,立魏赫。魏惠王觉得太子赫的能力尚且不如太子申,要好生培养之后才能放他处理大事,因此魏惠王对什么都大包大揽。而魏赫一味老实愚孝,魏惠王让他做的事情他十二分卖力,不让插手的事情就真的不知道自己去学,这直接导致他做太子的时候一直以来都局限在处理一些小事上,缺乏处理大事的能力,尤其是邦交方面,魏赫几乎没有一点实际经验。
“我王也不必太过忧心,前方有丞相和大将军在,自可应变,王上只需做好随时配合应变的准备即可。”惠施安慰道。
魏赫收回神,闻言面上有几分不自在,这话分明是说他没有能力。
忠言逆耳,魏赫如此安慰自己,“嗯,丞相如何看待此事?”
“据说新军是由宋怀瑾一手操练。臣对新军所知甚少,对宋怀瑾却不陌生。从他所为之事来判断,此人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每做一件事情都要计划周全有七成把握以上才会动手,行事但凡能达到目的便不拘一格。”惠施顿了顿,道,“虽然秦国方面极力否认灭巴蜀与他有关,但臣不这样认为。”
“嗯?”魏赫之前也听过这样的传言,只是皆无证据。
“先王得到秦国欲吞并巴蜀的消息,不知是否属实,曾派闵子缓入巴蜀查探。并阻碍秦国谋划。以他带回来的消息,当时宋怀瑾早已经入蜀已久,并且能够影响蜀王行事,可见其是有目的先行入蜀。为秦军开道,更甚至可能是秦灭巴蜀的主谋。”
魏赫疑惑道,“寡人如何未曾听闵郎中提起过?”
“这……”惠施微有迟疑,“闵子缓在巴蜀吃了大亏,他向来有几分傲骨,往事不堪回首,不愿提起亦在情理之中。”
随行回来的还有两名死士,闵迟被荒唐蜀王追捕的事情不可能捂得严严实实,那段时间许多知情者明里暗里没少拿此事开玩笑。闵迟虽不是过不去这个坎。但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怎么会随意说出口?
惠施早年读书太过用功,每每跪坐直到深夜,人尚未到中年的时候腰腿就落下了毛病,站的久了有些撑不住,又不好意思直言要座,想着与魏赫也议不出什么结果来。便拱手道,“臣事已禀完,王上若是没有别的事吩咐,臣这便靠退了。”
容巨一直没有机会插得上话,心里暗暗着急。
魏赫还欲询问的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淡淡道,“退下吧。”
“谢王上。”惠施的腰僵痛,已经弯不下去却还极力保持礼节。
以往魏赫多处理内政。惠施则只负责邦交,两人没有过多的交集,魏赫比较尊重惠施,却不甚了解他的这些私事。
魏赫新坐上王位,亟待肯定,刚才被惠施言语伤了自尊。所以才故意冷着他,没有赐坐,这会儿又见他只微微弯了弯腰,更觉得他怠慢自己,心中很是不痛快。
容巨心胸虽然窄,但是真正尊重贤者,惠施的贤名天下皆知,他自然也很尊崇。
待惠施出门,他总算逮到机会说话,于是赶紧提醒道,“王上,丞相腰腿有疾,不能久立,还请王上体谅。”
魏赫暗恨自己小人之心,立即遣了内侍去准备轿舆送惠施。
惠施出了大殿,站在廊上缓了缓。
他眯眼望着炎炎烈日,轻轻叹息一声,扶着两侧护栏缓步往下走,才下了十几个阶梯,已是大汗淋漓。
惠施贤名在外,十余年未曾遭受这等冷遇了,此刻腰腿剧痛,望着长长的阶梯下不去,堂堂一国丞相在烈日曝晒之下,不禁悲从中来,心中暗叹:子休啊!真教你一语成谶!
庄子曾说他这外相之位是只死老鼠,魏王活着的时候他还不觉得,现在却赞同庄子之言。
他倒不是计较魏赫为难自己,而是通过这桩事情让他真切的发现了魏赫与魏惠王的截然不同,让他开始忧心未来的路——魏国的路,他自己的路。
想想魏国这两代君主,一个是曾经雄霸中原、浸淫权术几十年的君王,一个是一直活在羽翼之下的懵懂青年,这其中的落差,只有像惠施这样深刻感受过,才会觉得绝望。
两侧护卫注意到他,“丞相,属下扶您下去吧。”
两名内侍小跑着下来,接替了护卫,“奴奉了王命来送丞相。”
“有劳王上惦记。”惠施客气了一句,便由他们扶着下了阶梯。
惠施计较的并不是这桩事,魏赫的幡然悔悟亦没有能够在惠施心里挽回形象,只不过还惦记着魏惠王的知遇之恩,并未在这紧要关头撒手。
而此时,宋初一早已率领新军出了函谷关。
秦军从离石出,一路攻占魏国平周、蒲阳、北屈、蒲坂、汾城。
这片土地正好位于魏国疆土的一个“瓶口”上,以安邑为中心的魏国领土,西面和南面被大河圈住,东面紧接韩国,秦国占的这片土地正如瓶塞一般把那片疆域堵死,将之变成了一个“孤岛”。
秦国堵住魏军通行的陆路,公孙衍出兵之后第一个便收复了平周和附近的几座小城池,虽然仅仅收复这一小片的地方,但控制了平周就等同控制汾水,顺河可以通往安邑。
理论上公孙衍控制住汾水之后,便能够顺水路挥军直下,但事实是,汾水有一段是在韩国境内,魏国若顺水南下就必须向韩国借道。
韩国怎么会平白借道给他们?
公孙衍派人去韩国商议之后,许诺一笔巨额的财帛和韩魏交界的垣城才取得一次借用权,但一是平周短时内没有足够载大军渡河的船只,二是眼下河水马上临近汛期,又正刮着东南风,水路险,根本不能渡河。
所以两军便于平周与蒲阳之间僵持了。司马错亲守蒲阳城,而赵倚楼则驻守在南边距离安邑很近的汾城,堵住魏军南下路途。
司马错所守位置紧要,一旦被魏军占领,情况可能正好颠倒,变成秦军被人瓮中捉鳖;赵倚楼所守的位置危险,公孙衍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南下必要收复汾城。
宋初一此次出兵的任务便是在汾水汛期结束之前打破这个僵局,使秦军占领绝对的优势。
第349章她是真小人
只要秦军在军事上占领了绝对的优势,那么张仪议和的时候就能够达成事先谋划好的条约,就算公孙衍有通天的才能也无力回天。
公孙衍与张仪所在的议和地点就在距离平周和蒲阳同等距离的旷野上。一回议和不成,双方又退回各自阵营,一个月后又第二次会面,依旧没有能够谈拢,而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宋初一扎营在议和地点的正北方,逼近平周。这里与蒲阳和平周呈三角,背后靠离石守军,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公孙衍在议和上愈发被动。
按道理来说,公孙衍既然奉命作为议和使臣,便代表了魏王,对秦国方面提出的要求可以自己斟酌决定,但秦国拒绝归还一分一毫土地,并且在这个基础上又提出诸多要求,依着公孙衍的意思,是要死战到底,但新君态度不明朗。
他暂时没有催促魏王做决定,是因为目前情况于魏国来说不利,需要等一个反攻的契机。
魏国新君即位,没有应对这等大事的经验,反应迟缓一些,公孙衍不觉得奇怪也不担忧,令他疑惑的是,起初那一个月君令决策果断迅速,有时候敏锐的颇令他吃惊,而之后言辞越来越犹豫,做出的决策亦十分平庸,不知是大梁出了什么变故?
时已经夏末秋初,汾水的汛期已经过去有几日,魏军将战船的准备情况瞒的密不透风,而宋初一选择在此时对平周发起了攻击。
本就是僵持的状态,此一举就像是在油锅里丢了一把火,轰的一声,战火燎原。
张仪与公孙衍的议和被迫告吹,各自迅速退回。
宋初一派出一批精锐对公孙衍截杀,阻止其返回平周。
双方在汾河支流河谷遭遇,立即展开一场生死博杀。公孙衍行程受阻,眼见不能突围。便拼尽全力掩护一名斥候脱身,带令返回平周,让水军立即离开平周,并传消息给在中都守卫的晋鄙,派军支援平周守城。
平周一场攻防战才展开一日,魏军战船已经进入韩国境内。
莫说秦军没有战船,就算是有,也不能轻易追击到韩国境内。大军入人家的领地需要事先交涉,所以宋初一不再去理会魏国水军,一心一意的专注于其他,当然她攻城不过是个幌子。唬了魏军一把,真正与平周作战的是司马错,而她的主要目的是――活捉公孙衍。
水草丰茂的河滩上,白刃驮着宋初一悄无声息的停在了河谷山坡上,看着下面的厮杀。在她背后,是四万新军。
公孙衍所带的一万人马所布阵型是魏武卒方阵,而秦军以骑兵构成的偃月阵锐利若一把弯刀,冲锋时正将方阵的一个角兜如偃月阵杀机锋利的底部,导致魏武卒方阵一面拼死厮杀。另外一面的人闲着没事却帮不上忙。
以最强攻最弱。
死咬了两盏茶的时间,魏武卒方防守的一角被突破,秦军趁机而上,转瞬间便将外围放手啃掉了一片,偃月阵突然一变,如箭簇一般从突破口插入。
公孙衍立即下令变阵。
从宋初一的角度看来,就好像秦军轻而易举的将魏武卒方阵劈成两半。然而转眼,魏军两半人马竟化作两个偃月阵,一个将秦军箭头的部分兜在阵底,一个从侧翼攻入。
而公孙衍本人正在其中一个偃月阵的底部,那里杀机最重,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宋初一蹙眉,直到听见秦军将领长啸三声,才微微松开。
秦军听见号令从中间分散。化作两个圆月阵,避免了杀机最重的偃月阵底部,将其包围起来。两个不到五千人做成的圆月阵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所以要在魏军做出反应之前打破其阵型。
当下,秦卒从背后取下连发弩,集中攻击魏军偃月阵底部。
刹那间,惨叫声连天,河谷间的平地上陡然绽开遍地血红。
秦军没有再进一步逼杀,而是迅速集合退回,依旧呈一个偃月阵与魏军对峙。
公孙衍骇然,秦军居然将小规模战争的优势利用的淋漓尽致!若是几十万大军对阵,多次迅速变换阵型显然不太可取,但是人数少就意味着可以灵活作战,秦军使用骑兵来做偃月阵,变化更是迅速,更令他惊奇的是,秦军三次变化之间井然有序,半点不乱。
这使得一场厮杀,秦军如飓风刮过,迅速又变化灵巧,一阵过后余下一片狼藉的魏军。
宋初一微微抬手,后面待命的军队立即各有一万人马从山坡两侧下去加入战局,而剩余兵卒亦靠近河谷,以微弱的地形优势,持连发弩瞄准。
魏军三面受敌,背后是宽阔的河水,当即便有魏军弃盔跳水逃走。
“犀首放下兵器吧。”宋初一扬声道。
魏军所余不过五千人,这等绝境,公孙衍也知大势已去,于是不再抵抗。
公孙衍将长剑丢弃,翻身下马,朗声道,“宋怀瑾是真小人。”
一战逼迫魏国水军离开平周,半途以五倍人马伏击议和使臣,又借司马错大军攻城之机阻住魏国派援军来营救公孙衍,“卑鄙”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她。
宋初一扬起嘴角,“多谢犀首夸赞!”
初秋的风飒飒从大片草丛中拂过,掀起一阵波浪,河谷里鲜红的血在碧绿的草相映中,惨烈而艳。微凉的空气里血腥、青草、水藻的味道混在一起,为这季秋开了一个凄冷的头。
秦军大帐中,张仪已经久候。
宋初一为公孙衍摆了隆重一宴,宴上亦并未折辱他,仿佛只是故人叙旧。
“犀首老友去而复返,仪敬一爵。”张仪端起酒樽。
“你有什么好得意,我便是败了,也不是败在你的手里!”公孙衍冷冷刺了他一句,却甩袖端起酒樽,略一示意,仰头饮尽。
张仪喝下酒,啪的一声将酒樽放在案上,冷哼道,“吾本非君子,见犀首这一跟斗栽的好看,忍不住要笑上一笑,不拘你栽在谁手里。”
公孙衍嗤讽道,“干的同样的事,将来你栽跟斗多半还比不上我今日,由得你笑,看你能笑几日。”
两人谁也不让谁,你来我往,一句比一句狠,全都不带一个脏字,一边比言辞锋利,一边比修养,看谁先沉不住气。
宋初一咂着米酒围观了一会儿,眼见那两人都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仿佛下一句就能跳起来掐架,于是轻轻咳了一声,“两位先歇歇吧,喝口酒解解渴。”
公孙衍看也不看她一眼,“既然已经暴露小人本性,再试图充当好人,实在是极为低等的虚伪。”
张仪嗤笑道,“败也就败了,至少傲骨仍在,犀首言语如此尖酸刻薄,毫无风度,真是自暴自弃了!”
两人重新又剑拔弩张的杠上了,宋初一讪讪笑笑,兀自一个人喝酒,等着军报。
ps:前天把江山最后一部分的细纲写完之后感觉浑身轻松,不知道是兴奋过度还是怎么的,晚上就悲剧了,一夜没睡捉,次日各种不好,身体所有毛病都突然严重起来,于是卧床休息了一天。——o(>_<)o——这是个很坑爹的理由,但袖纸自从去年五月到现在,一直都过的这种坑爹日子……
第350章退出了逐鹿
公孙衍和张仪是真正的死对头,从策论到性子都是南辕北辙,见面就要像斗鸡似的梗着脖子谁也不让谁。
一场宴,宋初一在那两人唇枪舌剑的声音里独自在一旁吃吃喝喝,吃饱之后掏出帕子抹了抹嘴站起来,“二位继续聊着,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请便。”
“请便。”
两人异口同声的道。
宋初一点点头,转身出去,腾出地方给他们折腾。
大梁宫。
魏赫手里紧紧握着加急军情坐在君位上,文臣武将分站两边,而武将这边已经全部到大殿中央单膝跪地,请求领兵出战。
秦国这次的动作,大有不灭魏不罢休气势,魏国上下皆不敢等闲视之。
“寡人……”魏赫终于开口,“使闵子缓为将军,领军支援大将军。”
所有人皆愣住,闵迟亦有些吃惊的抬头看着高坐上魏赫,那张脸被旒冕半遮半掩,看不清表情。
这段时间魏赫的刻意冷落,闵迟早有察觉,亦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二话不说,单膝跪地,表现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臣必竭尽全力守卫大魏!”
魏赫看了他一眼,“善。”
寺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虎符交到闵迟手中。
看着手里的虎符,闵迟心里百味具杂,这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可惜时机不对,君主的动机不对。
魏国是闵迟心底欲效命的国家,初入魏国的境况很糟,但闵迟一直期待魏王有一天能倚重自己的才华,予以重任,并且他一直为此而努力着,可惜魏王决断早已不似早年那样果断,将他控制在身边,又不中用他。所以他筹划两年,终于逮到一个绝佳的机会杀了蜀王,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比较好影响控制的君主。
然而,命运弄人,这位敦厚的君主竟也对他起了疑心。
“我王!”一名将军正要劝谏阻止。魏赫打断他的话,“四万人马由安陵、长社调集,已赶赴山阳,闵将军请速去会和。”
惠施一惊。立即道,“我王,安陵、长社实非明智之举!大军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所需时间长、耗费粮饷不说。待赶到之后,战力大打折扣,请王上收回成命!”
“请王上收回成命。”一半文武大臣齐齐附议。
魏赫将竹简丢在案上,“先行已有齐将军率援军过去,闵将军这四万人马是增援,此事就这么定了。”
安陵、长社那一带是公子嗣的封地,公子嗣被圈禁,但是实力仍旧在,若是一朝破出牢笼,极有可能掀起兵变。那块地方原驻守的军队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此时调出来充当战场先锋,多半就战死沙场了。
众人明白了魏赫的用意之后,再看向闵迟的眼神就略有不同了,有的同情,有的猜疑,有的疑惑……
这时所有武将都暗自庆幸,亏得不是让自己领兵啊!谁都知道,公子嗣封地上的守军有大半都是亲兵,他们也不是傻子,千里迢迢的奔赴战场分明是叫人送死,能乖乖服从调遣?别说打仗了,这批人能不能带到战场还很难说啊!
众人生怕再出言阻止会被划分成公子嗣旧部,纷纷缄默。惠施再次劝谏,“我王,长社是边境守军,轻易挪动,恐韩国会趁虚而入,毕竟从长社到大梁距离并不遥远。且道路畅通……”
“补充兵力的事情已交给李将军了。”魏赫道。
惠施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却还是坚持道,“我王,老臣曾听闻过乡间有一穷户家冲进一伙强盗,抢了一只鸡,他认为家里招贼是东墙倒塌不能防人入室的原因,于是费尽力气把西墙拆了垒起西墙,谁知次日竟有贼从东边而入。”
惠施恳切道,“四面皆敌,我王拆了东墙,又岂是一日能够补上?贼人说不定就趁机而入了!请我王三思。”
既有丞相不避嫌的开了头,便有人跟了附议。
“韩魏如今还是盟国,丞相慎言。”魏赫承认惠施所言的确有道理,只是,“寡人密令早已发出,惠相之言大善,寡人会令人将后续补充准备妥当。”
惠施身形微晃,微微拱手,不再多言。
次日。
传言惠施在官署昏倒,御医抢救过来之后送回府内养病。
惠施悲痛之下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写了洋洋洒洒一千言的辞官书,立即便让人呈送到魏赫案上。
这一封辞官书字字泣血,但因为表达的东西太现实不免显得有些尖锐,导致魏赫既痛心又刺心,忍了两日,终于咬牙亲至惠施府邸探病。
惠施自二十多岁便才名在外,他也曾四处求官,皆不如意,甚至屡屡遭驱逐,他负气返回家中专心做学问,从此以后再也不曾出来求官。十年之后因庄子的一句评价,他学富五车的名声渐渐被世人所知,于是事情颠倒过来,列国纷纷派使者前来以高官厚禄相邀,皆被他拒绝。直到魏国派公子卬为使者亲自相请。
这样一个人,傲骨傲气岂是寻常之人能比?
彼时,惠施被公子卬说动,亲自至大梁与魏惠王一晤,言谈间,被这位君王的见识和才华折服,纵然他知道魏惠王身上有许多不足,即便只是个外相的位置,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留在了魏国,尽心尽力谋划。
惠施的名家学说是研究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及变化,因此看待问题比常人更深彻,以他几十年的阅历,如何瞧不出自己现在的处境?
现在听说魏王亲自前来探病,惠施亦提不起任何兴致,只对守在榻边的儿子道,“说我还在昏睡。”
惠章有些吃惊,压低声音道,“父亲要避而不见吗?”
“不,君王若非要进来,岂能拒之门外?你照办便是。”惠施无力的闭上眼睛,喉中微涩,“替我转达一句话给王上……”
秋日午后耀白的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寝房里呈现出一片苍白,一如惠施的脸色和声音。
“儿明白了。”惠章替他掖了掖被子,出去代父迎君。
魏赫听说惠施还在昏迷之中,便象征性的进来看了一眼,然后向惠章交代了几句,外相之职只有惠施能胜任,话里话外竟是拒绝了他辞官。
惠章道,“王上,父亲清醒时曾交代我有一句话转达给您。”
魏赫道,“请说。”
第351章谁都可能死
“父亲说:先王薨,吾心即死,已无心天下。”惠章目光飞快的从魏赫面上掠过,恭谨的垂首。
魏赫转眼看向寝房门,抿紧了唇,怔怔然许久才缓缓道,“寡人知晓了。”
自从登上王位,魏赫觉得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世界还是同样的世界,只是当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人心的复杂与善变让他觉得恐惧。
惠施的品德天下皆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但他还没有适应突然的身份转变,忘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阵营可言,这魏国是自己的魏国,这所有的臣子皆是自己的臣子!所以他没有把惠施算作自己的阵营。关于闵迟的问题依旧与原太子旧部商议,而且他心里隐隐明白,如果事先把此事告诉惠施,不可能成事。
这一时的任性,代价是一个忠臣的心。
这时候,他陡然想起闵迟那天问过的话:赢驷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闵迟并非是真的询问他对赢驷的看法,而是在告诉他怎样成为一名君主。
魏赫回到宫中,屏退所有人,独自坐在大殿。
这段时间的一切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他才愕然发觉,魏国即便是没有他,一切依旧能够运转,而他的存在好像仅仅是一种象征而已!再想想自己的父王还有秦王、齐王,那才是君临天下啊!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大殿,魏赫才惊觉不知不觉已经坐了一夜。
想通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下令厚赏惠施,并决定傍晚再次亲自去探病,恳请他回朝辅佐自己。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世上不是所有悔过都有改正的机会。他尚未来得及出宫,便得到消息:惠施已弃官,午时便带着家小返回宋国。
惠施的亲人大都不在身边。他有两个儿子,皆已成年,长子留在宋国守着根,早已成家立业,身边的惠章是幼子,年十七,早在宋国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过完年才及笄。他走时,只带了些路上所用的细软,两辆马车,几名忠仆,抛下在魏国的所有家业,两袖清风而去。
人早已出城,在这战事紧张的关头,魏赫亲自追出去显然不太现实,而惠施决绝无丝毫转圜的余地,恐怕就算是拦住也绝不会回头了。
国不可无相,容巨之前代相期间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仓促之下魏赫只好令他再度代相。
此时,闵迟早已离开大梁二十余里,接近山阳。
平周城的守军坚持了八天九夜,终究被秦军攻陷,魏军守城将领战死。
从平周出发的魏国水军已上岸攻打汾城。
宋初一派人将公孙衍押回咸阳,自己则就近汾城驻扎,以便随时支援。
张仪则一面令使者去魏国传信,要以公孙衍换取最大的利益,一面又书信韩赵,游说两国趁机攻魏。
上回魏国与齐国联手。攻占了赵国大片的土地,赵国早就在观望秦魏之战,只需张仪煽动几句,便开始整军对魏国发起了大规模的攻击。
韩王见长社守军被调离,当初组织联盟的公孙衍已被秦国俘虏,盟约算是作废,也觉得机不可失,立即发兵攻打长社、安陵。
韩国只盯着长社、安陵这块地方。抱着能占一点是一点的心态,看着别人如何行事,倘若秦赵两国真能把魏国拆散了,韩王很乐意真正加入这场灭国战,浑水摸鱼趁机分一杯羹。
短短一个月,魏国边境烽烟四起。
汾城魏军惨败,只有中都晋鄙率领的主力军依旧坚不可摧。然则,现如今魏国处处皆有战事,晋鄙需要掌控全局,不能总是困在中都这块地方守城。晋鄙觉得先至的援军大将齐超有勇无谋,做先锋还行,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实在不足以守这样紧要的地方,晋鄙连忙送信回大梁,要求派另外一位将领郇补前来,他又坚守了一段时日。
直到九月中旬,闵迟率军赶至,晋鄙观察了数日,见他精于兵事,便将中都托付给他,自己退居中军指挥全局。
秦赵之师,如同虎狼,韩国跟在边上捡肉吃,魏国一夕之间临三敌,已经是岌岌可危,但是另外一件事情的发生,无疑是雪上加霜――大梁又出事了!
魏国乱作一团,魏赫为了战事焦头烂额,他将公子嗣原封地上守军掉离之后,就潜意识里觉得没有威胁了,疏于防范,圈禁的守卫一松,便给了公子嗣和旧部联系的机会。
公子嗣脱出牢笼,利用早年在宫内安插的人做内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潜入宫内。
射杀魏赫!
一夕之间,魏国又换了一位君王!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无论尊贵还是卑微,谁也不比谁命硬,谁都可能一朝毙命。
驻扎在汾水河畔的宋初一阅罢密信,不由一叹,询问道,“公子嗣上位之后有何动作?”
谷寒道,“为自己翻案。说是当初魏惠王透露出想要另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导致魏赫急于上位,所以与内臣勾结谋害先王嫁祸手足,且他做了这些日的君主,不能平息战乱,不会任贤用能等等,诸如此类列举了许多。”
“还听闻公子嗣在兄长下葬之时泪流满面,说了好一番手足真情之言。公子嗣对待太子旧部分外宽容,没有打杀一个,允许自行去留。留下的人几乎官在原职,并未遭到罢免,但反对他的人,不问身份背景一律格杀。”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公子嗣秉性最真实的写照,倘若魏赫的人对他稍微了解一些,便不会愚蠢的留下来,因为他现在不杀是因为时机不对,以后就未必了。
当日,宋初一接到司马错传来的军令,命她率军赶回平周,与他一起迅速攻占中都,占据有利防守地势。如此他们便可以有组织的帮愿意入秦的魏人转移。
宋初一思量了一下眼下的形势,觉得虽然首次交锋魏军败北,但他们驻扎在附近始终是个隐患,于是仔细谋划,秘密传信给赵倚楼,当夜联手对汾城附近的魏军进行一次奇袭。
这一战出其不意,宋初一所领的新军做正面攻袭,赵倚楼带人悄然潜到敌军背后,前后夹击打的魏军几乎溃散,残余人马开始退散。
朝阳被鲜血染的比往日更红几分,汾水边秋风萧瑟,喊杀声已经嘶哑。
宋初一在远远看见马背上的赵倚楼一袭玄色铠甲上被血浸染的隐隐发红,巨苍在手中化作寒光,所至之处血花四溅,煞气逼人。他俊容上髭须已长,沾了血污,在熹微晨光里别样的摄人心魄!
他更瘦了,却更加沉稳。
赵倚楼似乎感应到宋初一的目光,立即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尚未瞧见所念之人,耳朵敏锐捕捉到身后有刀剑袭来,他在马上一个旋身,削断两名魏卒手臂。
这时魏军已经大部分脱离战场,除了跑在最前面的那一批人马成了队形,后面的人早已四下逃窜,连大纛旗都已经扔在地上,正是一个清理败军兵力的大好时机。
赵倚楼扬剑下令追杀,他牵动缰绳调转马头,转身之间瞧见了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那沉静的目光一如往昔,丝毫未改,仿佛前些日子为失子之痛而消沉的时光从未出现。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啊!
目光交错,赵倚楼真想不顾一切的驱马奔到她身边,然而战争岂是儿戏?他紧紧握住马缰,一咬牙狠心移开目光,率兵冲杀出去。
宋初一目光随着他的身影,不禁驱马向前几步。
“国尉,已经整队完毕!”五名将军先后来报。
宋初一再深望一眼那渐远的厮杀处,沉声道,“撤兵!”
“嗨!”众将齐声应道。
将令不可违,宋初一助赵倚楼夹击魏军滞留一夜,已经是极限了。赵倚楼此去是为了清理掉尾的魏军,并非是定要把魏军全军歼灭,可一时半刻也结束不了,待结束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收尾,等他能挪出空来少说也得两三个时辰。
宋初一转身率领军队赶回营地整顿,而后率军赶回平周。
另外一边,魏国公子嗣即位之后,行事作风与利索狠辣,与其兄长南辕北辙。他派使者奔走韩、赵,就两句话:三晋本是一家,有什么话可以关起门来好好谈,魏国或许会妥协。你们若是同意议和还好商量,若不同意,那就同归于尽,死也得拉上两个垫背的。
其姿态之无赖,手段之流氓,真是颇具乃父之风。
此时韩国已经占领长社,虽然只是是个小地方,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呀!对于多少年没见过荤腥又生性爱占小便宜的韩王来说,已经足够兴奋不能眠。因而魏国使节将话带到,他立刻应下,没问题,不就是议和嘛,只要魏国同意让一块地,罢兵好说……什么?你问要多大……唔,再等等吧,寡人得看赵国要多大,比照着赵国来办……
赵国还刚从上次与齐魏那场战中缓过劲来,一切刚刚复苏,能不战而获是最好不过,赵国亦同意议和罢兵,一切进行的还算顺利,只在割让土地大小的问题上有些僵持。
两边暂时都没有谈拢,却都被拖了下来,魏国终于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
第352章今夕再入梦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
本是中都难得的美景,只可惜秦军在二十余里以外窥伺,全城戒备,城楼上铁甲寒光,平添肃杀。一场雨冲洗着中都城墙上的鲜血,湿漉的腥气伴着寒凉,亦教人觉得凄清至极。
一处庭院里,东房门窗大开,秋风穿堂而过。闵迟一袭铜色铠甲,盘膝坐在榻上,一手支着头颅靠在案边闭眼小憩。
风拂动散落的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微痒的感觉令他皱起眉头。
他一个多月没有睡过好觉了,这一点小小的不适,并未能阻止入眠。
有零星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闵迟沉沉的睡梦中出现一片茫茫雪幕,耳边喊厮杀声真真切切。
他看见了自己翻身下马,急急冲上城楼,心中涌现出急躁之感。
城楼之上风雪急啸,吹起衣袍翻飞。
渐近城楼,闵迟的视线固定在一个清瘦的青年身上。青年望着他,目光平静而又熟悉,眉心一道伤痕在冷冽的天气里被苍白的脸色映衬的尤为明显。
“初一,我来接你的……”
他话方出口,忽然看见青年口中溢出鲜血。
刹那间,他脑中一片空白,一切仿佛都已停滞,疼痛钻心刺骨,让人窒息。
闵迟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睛,双手撑着案沿,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每一次醒来都不能清晰记起梦中人的面容,但是那熟悉的目光和那句“初一,我来接你的”却清晰无比。
“前世欠下了债吗?”闵迟转眼望向外面秋雨靡靡。
呆坐了许久,他浑身乏力的站起来,走到几边倒了一杯水。
冰凉的水入喉,顿时清醒了许多。
当初闵迟和宋初一同被软禁在魏国时,坐在窗下就能瞧见她在庭院中的一举一动,她静静的看书。专注的自弈,悠闲的抚琴……甚至有时候同他说话那种散漫中带着嘲讽的样子,都让他觉得莫名熟悉,莫名的想接近……
那时候他便梦过一回她死时的场景,分开的这些年都不曾梦见过她,便渐渐淡忘了,可是不知怎的,今日竟又做了一模一样的梦。
喝完一杯水。闵迟抛开纷乱的思绪,在案上铺开地图,修长的手指敲着地图上中都所在的地方,沉思半晌。叹息道,“死局。”
他说的并非是中都这场战,而是指的自己。魏赫一死,他便落入一个死局,这场仗,不论赢或打输,他再回到魏国不死也必然过的凄惨。
公子嗣性子极端,睚眦必报,他很了解魏赫不是个能下狠手的人。那么这次杀魏惠王并嫁祸给他的人必然就是魏赫身边的谋士!照着公子嗣的处事风格,如果不能确定事情是谁干的,那就一巴掌拍死一片,不管枉杀多少,必不能放过主谋。
反思这次行事,闵迟觉得自己还是不够沉着。他一直以为了解魏赫的为人,可惜。到最后才发现人心似海,变化无常。
为今之计,只能竭尽全力打赢这一仗,待秦魏歇战时伺机逃离魏国,转而入赵。
可是秦军十三万人,魏军现在守城的人只有八万不到,其中还包括他从长社带来的公子嗣旧部。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这批人整合带到中都,直到现在他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完全号令这些人。
本就处于劣势。兵将再不一心,想要打赢这一仗,难啊!
潇潇雨歇。
宋初一从汾城赶回平周,待吩咐几位将军把军队安顿下来,便立刻去找司马错商议攻城之策。
魏国西部地区以平原、山地、丘陵为主,北边是太原盆地。南接汾水平原,与秦国咸阳所在的渭水平原相连,土壤肥沃,人口也十分密集。而中都,就在太原盆地之中,地势平坦,并无天然的地势屏障。
这里曾是春秋时一个小国的都城,周围城墙比一般的城墙高大坚固,利于防守。
“没想到闵子缓真能把那五万人马带到中都。”司马错叹道,“我以为此人仅有些小人之道,原来竟是一直小瞧他了。”
司马错久历兵事,很明白仅凭小人手段根本不能控制五万人马。
“能带来不见得能战,能战不见得能胜。”宋初一盯着地图,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大将军觉得,公子嗣登上魏王之位,会怎样对待这五万人马?”
“这些人是他亲兵旧部,若是此战之后能够回得大梁,公子嗣会委以重任吧。”司马错道。
这是正常的想法,如今是看拳头说话,谁的拳头硬谁就能掌权,公子嗣弑兄即位,名不正言不顺,必然会遭到反对势力的抵抗,需要自己的亲兵来巩固政权。
宋初一摇头,“有亲兵助力,自然事半功倍。不过公子嗣虽是兵变即位,但所遇到的抵抗寥寥,一者,魏赫做太子时,手里兵权有限,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军队都是效忠于魏王,只要魏国朝内能成气候的大臣不兵变另拥新君,公子嗣稳坐王位;二者,如今外患大于内忧,在处理外患的同时,正利于他收拢兵权,实乃天赐良机。”
别人打到家门口,再不一条心反抗连国都灭了,谁还有闲心去计较内乱!
再说,一般情形下低级将领和兵卒对君主是谁并不十分在意,能够影响他们的是朝中掌权的大臣和高级将领,眼下公孙衍被俘,惠施弃官,晋鄙在外作战,公子卬重病,魏国宗族之中其余公子大都无实权,正等着一个能管事的呢!
“国尉的意思是……”司马错猜不到她说这些话的原因。
宋初一道,“闵迟是魏赫的人,公子嗣手下的这些兵,竟然乖乖听从了他的调遣!公子嗣岂能不怒?”
这怒,定然是要发泄到将领身上。
司马错不解道,“可是君令如山,也怨不得那些人吧?”
宋初一眯着眼睛笑道,“公子嗣被圈禁期间,只有徐长宁带领不足五百人助他脱出牢笼,那些亲兵居然龟缩不见丝毫动静,之后还乖乖听从魏赫调遣,岂不是有归顺之意?”
司马错想到徐长宁的身份,猛然明白过来,“原来国尉早已未雨绸缪。”
第353章清野困中都
公子嗣被圈禁,他的人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之所以没有动作,皆是因为宋初一从中作梗。
徐长宁当初在长社为官,常敞过守城将领向公子嗣献谋,让那将领得了不少好处,两人关系自是不必说,后来徐长宁成为公子嗣最信任的谋士之一,又娶了公子嗣一母同胞的妹子,由他来谋划营救公子嗣,毫无异议。
而徐长宁的谋划,也就等于宋初一的谋划。
她先让封地的军队按兵不动,下令秦国早已在魏埋下的暗线,影响容巨等太子旧部,使他们提出调长社兵力而后令徐长宁为营救公子嗣奔走,待时机成熟,带着原公子嗣府内养的护卫和死士去救其脱出牢笼。
如此可逐步分离公子嗣和他的旧部。
一旦公子嗣失去亲兵的支持,即便坐上王位,也需要花很大的精力去巩固权力。
宋初一所谋主要是为了让徐长宁成为公子嗣的心腹,挑拨离间是顺势而为,并未抱着十分把握,不过眼下看来,第一步已经成功。
“国尉的意思是,我们最好能给闵迟收拢人心的时间?”司马错问道。
“那倒没有必要,想办法阻断中都与大梁的联系,那边再有徐长宁做内应,瞒住魏嗣不成问题,就算最终暴露,最多折了徐长宁,咱们手里还有公孙衍做人质。”宋初一道。
相较长远谋划,眼下这场仗输赢并不紧要,司马错点头,“我一个粗人,不懂邦交国事,此事全听国尉的。”
“大将军实在过谦了。”宋初一直身施礼司马错官职爵位皆高于她,又是秦魏之战的主将,此时此刻能对她说出此番话,其胸襟可见一斑更难得的是对她的信任。
“国尉对人心真是掌控自如。”司马错笑着起身,“此战便由我全权指挥,其他事就交给你了!”
“喏。”对这个评价,宋初一不置可否的一笑,跟着起身送他出去。
宋初一从来不敢说自己懂人心,更不能自信掌控人心,她只是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想要什么,这就足够了。
徐长宁救出公子嗣扶他上位,成为魏国肱骨之臣,原本这是个脱离宋初一掌控的好时机,可是宋初一又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惑――帮他除去公子嗣以往最信任的旧部。
令公子嗣亲兵按兵不动的时候宋初一刻意卖了一点点破绽,让安陵大将军吕纪对徐长宁有所怀疑。
徐长宁心虚,怕自己是秦国奸细的事情被拆穿,绝对比任何人都想除掉吕纪等人,不用宋初一教,他都会伺机卖力挑拨离间。
徐长宁知道已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唯有孤注一掷的走下去,才能薄今日来之不易的地位。
“亡羊补牢,”宋初一的手慢慢攥紧,自嘲一笑,“这仇报的也不怎么样!”
报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而绝不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宋初一要报复闵迟,就是要将他摧毁的彻底!以前的所有“放过”,都是为了今日。
宋初一入秦为官时,闵迟无权无势,杀了他有什么难?但是那样杀了他有什么意义?
对闵迟一次次的放过中宋初一从不怕在争斗中吃亏,哪怕在卫国时他将她逼到死巷,她心里有的是佩服而不是恨,但是后来致使庄子断指就不是她能够容忍的了!
诚然,是宋初一失算,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一向不问世事的庄子竟然会跑去咸阳凑热闹,更没有料到今生仅仅一面之缘,庄子竟肯代她受过!
她自责报仇把自己师傅都搭进去,是她的错,是她无能,但始作俑者更不可放过。
生死之仇可以放开,背后放冷箭可以作罢,伤师之恨至死不休!
还有她的孩子……她不相信这件事情里闵迟没有掺一脚。
“先生。”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大帐门口。
从身形和声音,宋初一辨出是谷寒,“近前说。”
谷寒道,“赵将军率兵追击魏军,杀敌三万余人,已经安全返回汾城。”
“知道了。”宋初一看见他浑身被雨水浸湿,顿了一下,道,“你去洗个热水澡,换换衣物,别染了风寒。”
“嗨!”谷寒把她的话当做命令一般。
一丝痛楚涌上心头,宋初一端起茶壶,以倒水的动作掩饰情绪。
谷寒以前尚有一丝人情味,自从谷京死后,他就彻底的成了一个影子,办事一丝不苟,没有要事从不出现在人前。
宋初一知道,谷寒心里排斥见到她谷京为救她而死,是大义,是忠勇,她没有错,谷寒也许不恨,但定然不能释怀。
谷寒离开,宋初一默默放下茶壶,起身踱步到门口秋雨夜幕,连火光都显得分外黯淡,她望着远处眺望台上的光亮,陷入沉思。
兵贵神速。
司马错先派人控制中都周围的道路驿站,严密监控城中出入,一旦有人出城,立即抓捕。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季本就容易生病,大军寒夜冒雨出行十分不利,万一大批将士染上风寒,战斗会力急剧下降,所以他并没有忙着大动作。
下半夜雨势渐小,天明便停了。昨夜的雨没入干燥的土地之后并未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天气越发冷了。
秦军立即开始对中都附近进行清野,将大批庶民都往离石方向驱赶。
司马错早已派人传信到离石,每日可放百人入秦,由秦军帮助安顿。
离石附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魏国领土,且距离此地不远,人们生活习性差距不算太大,魏人对清野的抵触会小一些,再者,眼下没有多久就要入冬了,这些人背井离乡,若找不到安身之处,说不准就要被冻死,此时秦国河西有准备好的落脚处,许诺分予田地,一般极少有庶民能够抵抗这种诱惑。
宋初一令人传口讯,告诉徐长宁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便带上白刃和几个黑卫亲自去中都附近查看。
一路上能看见四处都是搬迁的庶民,这些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囊,由秦军赶送,井井有序。
第354章是报应不爽
官道易行,宋初一一行策马北上,很快便到达了中都附近。
先行探路的黑卫返回,“先生,附近村落都已被清空,前方四里左右有一个空置驿馆,靠近中都南门处,属让人暂时保留下来,今晚可去那里落脚。”
所谓清野,不仅仅是驱赶居民,沿途可供敌军联络消息的驿馆、村落等等,都要一并摧毁。
越靠近中都的地方,清的越发干净。
那驿站周围的房屋全部都被拆的七零八,只剩下孤零零的两间屋子矗立荒野,远处就能看见中都土夯的城墙。
随行黑卫见宋初一面色微白,连忙将廊上擦干净,“先生歇歇吧。”
宋初一随意盘膝坐下。
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比以往要差了许多,一路走来并不算急行,竟然有些吃不消,若是以往,不到二十里路,哪怕步行也能走完。这次行军,让她有种豁出命的感觉。
阳光大好,宋初一靠着柱子闭上眼睛,“可有君上的消息?”
身旁的黑卫愣了一下,道,“无。”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赢驷隐瞒病情,就算会有所泄露也不会传到这里。
黑卫在附近的林子里打到一头幼野猪,在河边洗净分块带到驿馆。
谷寒寻了一只铁罐子架在火上,把野猪肉切成一片片放在铁罐上炙烤,随身携带的干馍一并烤热。
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宋初一歇了两刻,忍不住凑过去,“你这手艺不错呀!”
“国尉过誉。”谷寒淡淡道。
谷京喜欢吃肉,他长年累月的练着,自然不错。
谷寒的生活很枯燥,所有有意思的回忆全都与谷京有关,宋初一意识到这一点,讪讪不再说话。
肉烤熟。宋初一用馍包了两块,一块喂给白刃,一块自己吃。
一头幼野猪完全够喂饱十几个人,白刃与金戈在一起厮混久了,也渐渐喜欢上吃活物,它在这里吃了一点塞牙缝,便自己跑去林子里猎食。
宋初一从袖袋中掏出一张帛书交给一名黑卫,“把这个绑在弩上。射到魏军将领吕纪帐内!”
“属下请求领此差事!”谷寒忽然道。
那黑卫接帛书的动作顿住,转头不解的看向谷寒。
孤身入敌营,真正的九死一生。
宋初一微微抿唇,颌首。把帛书递过去。
谷寒双手接过帛书塞入怀中,背上一把劲弩,转身离开。
宋初一目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密林里,旋即带人去勘察附近地形。
对于谷寒性情日渐沉默,宋初一从来没有感到内疚,她极少对谁付诸感情,同情心更是薄的不值一提,何况人活在这世上,真正的支撑是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遇到生死别离,都会悲痛欲绝,但有些人能够出伤痛,有些人沉沦其中,感情只是掩饰内心软弱的借口。
她和谷寒的性子本就不合,再加上谷京之死横在中间。两人永远都不可能推心置腹,只要谷寒还忠于秦国就行,她不会浪费时间去做无谓的努力。
阳光大好,宋初一带人骑马在距离中都七八里的外围转悠。
查看地形这种事情一般都有斥候去做,但宋初一抱着只许胜不许败的决心,亲自出马才能保证做决策的时候不出偏差。
秦军包围中都,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清野,宋初一在这期间,将中都方圆二十里的地形大致都观察了一遍。
中都三面平原一面靠湖,从北门到翠湖之间大约还有五六里的距离。
翠湖地势高于中都城,中都建城时似乎考虑到这一点,城墙周围的护城河足足有三丈宽,从翠湖中引水注入,而后又挖了十几条河沟接入汾水。使得护城河成为活水,城中亦有许多排水沟,无论从上游放多少水都能汇入汾水。
从上游下毒不太现实,一是城中人畜未必会吃河水,二是这么庞大的水量得投放多少毒才能起到一星半点的作用!
宋初一站在一条排水河附近,查看周围地形。
这条排水河是城周最宽的一条,是主要排水通道,因为挖的宽,当年挖出的土壤在河道两侧堆积成小丘,上面长满荒草。
“先生!”一名黑卫站在丘下。
宋初一微微旋首。
“谷寒得手了,但是出城的时候被魏军发现……自刎了。”他们的归宿多半便是为秦尽忠,但听到同伴死讯,心中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儿,实在不算意外,但消息来得太快,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半晌,宋初一才道,“尸体呢?”
河风有些大,将她声音吹的破碎。
黑卫喉头发紧,“吊在南门。”
宋初一转回头,闭上眼睛,压下心头悲痛,缓缓道,“回营,向所有将士传我口信,城楼上吊着的尸体是大秦男儿,为国尽忠!”
魏军把尸体挂出来,经宋初一这么特别的扩散,立即就变成了对秦军、对秦人的严重挑衅。
相处七年,谷寒死了,她连利用他尸体的机会都不放过。
宋初一抬手揉了揉刺痛的眉心,指头触到眉心的伤口,不禁一顿。她这样凉薄,是报应不爽,合该没有福气得到那个孩子吧!
也正是因为谋者一生难得有真情,所她以对闵迟的背叛那么耿耿于啊!
“回营。”宋初一走下土坡。
“嗨!”
白刃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探着脑袋在宋初一手上蹭蹭,躬身将驮了起来。
宋初一摸摸它的脑袋。
白刃甩下黑卫,箭簇似的在林中穿梭,抄近道只花了两刻便回到营内。白刃行动如风,落脚轻盈,宋初一坐在它身上比骑马要舒服百倍,除了脸上被风吹的发疼。
戒备的秦军见是宋初一纷纷放松下来。
宋初一进入大帐时,司马错正召集众将在布置战略。
司马错顿了一下,众将齐齐叉手施礼,“见过国尉!”
宋初一微微抬手,到司马错身边的空位坐下。
司马错继续分配兵力。
待布置完所有,司马错转向宋初一,“国尉可有异议?”
宋初一道,“无,但有个建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宋初一身上,她道,“我们可以水淹中都。”
立即有将领道,“之前我们研究水攻的可行性,觉得不妥,大水冲下来,我们中军大帐也难幸免。”
宋初一摇摇头,“汛期已过,想要有大水并不容易,但是倘若我们把下游的排水河先堵起来,整个中都都会泡在水里,水量淹不死人,却能将土夯的城墙根泡软,我们土攻之时事半功倍。我亲自去查探过,河道两侧大约都高出地面近一丈,控制好时间,水并不会漫出来,我军安全无虞。”
“哈,好法子啊!”那将领赞道,“那城墙是土夯成,历经几代加固,打洞很慢,倘若下面被泡松软就好快多了!”
“我们可以用蚁附!”宋初一道。
司马错眼睛一亮。
有人问到,“何谓蚁附?”
“当年齐鲁之战时,鲁国便用的此物。所谓蚁附,就是在云梯下面设置龛,里面藏人,待云梯靠城墙时,可以靠龛阻挡箭雨,里面的人安心打洞。”司马错看向宋初一,“国尉知道蚁附构造?”
蚁附,说起来很简单,但难就难在它下面的龛,既不能够重到搬运不便,又要能够挡住箭矢甚至要能挡住巨石。
“不懂。”宋初一挑起嘴角,“何必非得要龛?我们不是有盾!我虽不知蚁附构造,却知道魏武卒阵型,倘若我们借鉴魏武卒方阵的防卫阵型,用十数人组成一个小阵来充作龛,岂不是更灵活?”
魏武卒方阵的防卫阵型也有反击作用,但他们只需要一个静止的壳子!训练出这样一个小队形,三天足矣!
“大善!”司马错抚掌,马上着手对军力分布进行调整,腾出两万人趁夜去堵排水河,其人马做掩护,以防中都守军趁机出城偷袭。
宋初一起身走到巨幅地图前面,取了竹竿,点出几个位置,“经我勘察,这几个位置最合适截流。”
“童山听令,带六千人去主水道!”司马错亦取了一根杆在地图上点出位置。
“末将领命!”
“司徒陌听令,带两千人去西南方向第二河道。”
“末将领命!”
……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众将领命离开。
司马错高兴道,“多亏国尉好计,免了白白牺牲许多条人命!”
“看来我们这次回去要好生培养一批斥候。”宋初一道。
司马错善战,倘若他知道许多细节问题,宋初一所想的计策他必然能想到,可是作为主将只能坐镇中军,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亲自勘探,那些斥候就是他的眼睛耳朵,倘若不够耳聪目明,就算有再聪明的头脑也会忽略很多事情。
司马错明白她话中意思,便点头,“训练蚁附阵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嗨!”宋初一拱手领命。
司马错道,“暗事进行如何?”
“牺牲了一名出色的黑卫,总算将此事办成,不过效果如何还要看天意。”宋初一垂下眼帘,“现在尸体还挂在城楼上。”
司马错拍拍她的肩膀,“生死寻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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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可怖的猜测
宋初一扯了扯嘴角,示意自己明白,“嗯,我先去挑人准备训练蚁附阵。”
“去吧。”司马错道。
从大帐出来,宋初一抛开纷扰思绪,全新准备攻城阵法。
夜幕。
中都城垛上燃起火把,蜿蜒若蛟龙。
月色朦胧,望楼上的魏卒盯着护城河附近,水草影影绰绰之间人影攒动。
“哎,你瞧那处可是有人?”魏卒指着护城河岸转头问同伴。
另外一人向前凑了凑,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观看,河岸周围都是一人高的荒草芦苇,若是一两个人藏匿其中根本看不见,但那里有草丛剧动,不时能看见人影,分明是有不少人!
那人急道,“秦军偷袭,快去禀报将军!”
一名魏卒急忙下楼,向大帐狂奔,一路疾呼,“报――”
闵迟正在训斥吕纪对秦军斥候的处置失当,便听急报,立即道:“进来。”
魏卒大步入帐,“禀将军,北门处护城河附近有人影出没,观数量至少一千人,疑是秦军偷袭!”
闵迟心头一凛,“走,去看看。”
他说罢便随魏卒离开,吕纪哼了一声,举步返回自己帐中。
前几日秦国斥候用劲弩往他帐中射了一支箭,箭杆上缠着一张白帛,上面说公子嗣旧部被调离封地是闵迟为了除掉他们向魏赫邀功的计谋,其中不乏“证据”,更让吕纪心惊胆战的是,上面说闵迟用了离间计,公子嗣之前身陷囹圄,他们却服从闵迟调遣,跟到中都作战,公子嗣对这件事情定然有所猜忌,而徐长宁春风得意,如果伺机落井下石除掉他们,将来他就是公子嗣身边唯一的亲信大臣……
吕纪何尝不知这是有人使了离间计!起初他不以为然,之后却是越想越忧心,徐长宁是否真的起了一人独大的心思?毕竟当初是他让他们按兵不动!
秦人已经清野,中都已然是一座孤城,消息送不出去,吕纪急的上火。
吕纪跟随公子嗣多年,对他的性子很是了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若真的对他们起疑,中都这一仗胜还是败都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些,吕纪简直坐卧不宁。正火急火燎的时候被闵迟一顿训斥,心中更加烦躁。眼下送信到大梁已是来不及,要怎么办才好……
吕纪坐在帐中思虑,另一边闵迟早已登上望楼,估计秦军人数未曾过万,便知他们不是偷袭,而是另有图谋。
“将军,属下已经监视一阵子,秦人似乎是在清除护城河两侧堆积的土坡。”望楼上的魏卒道。
闵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发觉果然如此,“继续监视,随时来报。”
中都护城河挖的宽有利便有弊,因为河道过宽,为免涨水决堤时浸泡到土夯的城墙,所以必须要距离城墙远一些。
导致城墙和河道之间约有四百余步的距离,再加上河道本身的宽度。箭矢很难到达河对岸,敌军在那边有什么动作,城中守军也是鞭长莫及。
闵迟回到帐中,站在地图前面,整个中都城的布局映入眼帘,他突然明白秦军的企图,“来人!”
“属下在!”
闵迟道,“请肃将军!”
“嗨!”
门外士卒退开。不消片刻,一名身长八尺的魁梧大汉大步走入帐内,“将军!”
闵迟颌首,“秦军在北面护城河有所动作,相信你已经知晓,你现在立刻去布防。一旦秦军渡河立即射杀。”
肃曈道:“若是秦军只靠护城河不近前,箭簇虽能及,但准头和力度大打折扣,怕是也伤不着几个人……不知可否开城门杀出去?”
闵迟沉吟片刻,“待其他几个方向消息传来再议。”
“嗨!那属下先去布置了。”肃曈领命离开。
闵迟满身疲惫的在地图前缓缓坐下,此刻,他深深的感到力不从心,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委以重任,他却在巴蜀铩羽而归,致使日后再没有真正得到魏惠王的信任。然而魏惠王既不重用他亦不放他,将他困死在大梁,筹谋多年,好不容易一举杀了魏惠王,扶持一个自己看好的君王即位,结果呢……
闵迟何尝不知自己这一次行事太急促,可他已经在大梁蹉跎七年,人生能有几个七年?杜氏刚刚遭受灭门之祸,别人不知道他们还有另外一支暗线未散,闵迟却知晓,若不尽早趁乱利用,怕是会机会失不再来!他被魏王监视,根本没有机会培养势力,一旦错过时机,届时又是独自一人被动等待。
而他所遇到的这些磨难都与一个人有关。
闵迟常常在想,如果这辈子不曾遇见宋初一,他过的会更顺遂一些。宋初一起初对他莫名流露出的恨意,他想来想去得到一个毛骨悚然的结果――假设他梦见的那个画面是上一世发生的事情,那么很有可能宋初一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存在于世上!
当然也有可能宋初一亦与他同样,能梦到一些画面,闵迟之所以否定这个猜测,是因为若非亲身经历过,无法解释初见时她眼中那种发自内心的恨,他很难想象宋初一那么理智的人会单凭梦境去恨一个人。
“报――”帐外军报声由远及近。
闵迟使劲揉搓几下脸颊,打起精神。
军令司马入帐,拱手禀道,“将军,八个方向传来消息,南面、东南、西南发现秦军,其余方向没有。”
闵迟起身看了一眼地图,推算秦军大概会从何处下手,“派斥候从密道出城,查看护城河支流沿途是否有秦军。”
他用手在地图上点了几个地方,“着重观察这几处!”
“嗨!”
中都曾是春秋时一个小国的都城,城内设有密道通往城外。不过密道低矮狭窄,加上年久失修,十分难行,无法容太多人通过,魏军占领之后便把它充作暗使往来的道路。
这条密道实际上只通到城外,还没有过护城河。一个暗使过河自然不能落桥,只能靠泅渡。
第356章破釜沉舟计
闵迟虽亦派遣密使往晋鄙处求援,但并未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援兵上。
不能坐以待毙!
闵迟目光冷然,立即传众将开始布置应对甚至反击。
此一战若不是人生的转折,便是性命的终结,闵迟很清楚自己现在处境,只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弃城而逃这种事。
无所不用其极也是为了将事情办好,纵然在这个方面,他当真算不上什么君子,可是有些东西必须坚守,否则他就沦为完完全全趋利的无耻之徒。
若是断送了前路,留着性命做何用?
“报――”军令司马疾步入帐,“将军,城北秦军已经过河,大约有五六千人,箭矢无法射杀,肃将军请示是否可以开城门杀出去。”
闵迟道,“继续放箭,不得出城。”
军令司马愣了一下,“嗨!”
秦军不再有效射杀范围之内,放箭也是白白浪费,军令如山,虽无人阻挠,但有人质疑道,“我军被困在城内,辎重不能补给,闵将军如此使用箭矢是否不妥?”
“若是毫不抵抗,不是明白告诉秦军,我们另有图谋?”闵迟反问。
众人了然,收拢心神认真听他继续布置。
天色渐晓,中都城北的护城河内侧的落满羽箭。河堤已经被掘开一道八九丈长的口子,河水从那处漫出来缓缓向中都城流去。
目前溢出的水量还不多,若下游之流全部堵上,两天功夫护城河水位就会全面上涨,不过距离能够淹中都还差的远,于是秦军开始把附近翠湖支流的水道全部引到护城河。
两条支流,加上一条主水道,河水迅速决堤,流向中都城。
干燥的土夯城墙一遇到水便迅速吸收,很快北面和东西两面城墙都已经湿了半截。水流汇聚到下游,南边城墙亦难幸免。
一切似乎在宋初一的掌握之内。
“不对。”宋初一笃定道,“闵迟定然有别的打算,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司马错看着地图,道,“他们如今只能出城将南边的河堤掘开,水淹我们中军大营,护城河附近我都派人监视。一旦魏军有异动,便立即调兵迎战,以保护城南河堤……除此之外,他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这是一局死棋。十日内做不出反攻必败无疑。
一座被围死的孤城,连唯一的生门都被堵上,除了拼死守城等待援兵,就是杀出城拼死顽抗。
“我总觉得中军大帐最好要移个位置。”宋初一道。
这里地势低,其上又有湖泊、河流,并不是一个适合扎营的地方,东面背后五十里外就是晋鄙大军,北面背后靠水,西面汾水纵贯。又有许多条支流把平地划分的支离破碎,都比城南更不适合扎营。
司马错也是斟酌再三,才选择了扎营之处,“移向何处?”
宋初一摇摇头,“只是我的感觉罢了,大将军莫怪。”
行军之中谈感觉,听起来十分无稽。但司马错懂得她的意思,“国尉之言也有道理,这盘棋,魏军困死,但我方处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大军向后撤退是一个极好的方法,然而退个一二里作用并不大,反而容易动摇军心,退的远了对汾水桥的控制就不那么有把握。那里是唯一的退路,不容有任何闪失。
“上游水量不够冲散我军,原上多生草木,亦不至于道路泥泞难行。”司马错见她似是忧心过甚,便道,“再过几日便可疏通河道。攻城在即,国尉需守神定心。”
“是,多谢将军提点。”宋初一垂首道。
司马错点头,“天色不早,早些休息。”
“好,那我就告退了。”宋初一道。
从大帐中出来,宋初一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缓缓呼出的雾花卷曲着散开。
她仰头望着墨色苍穹,忽觉得一粒粒冰凉落到面上,她伸手摸到脸上的东西,不禁怔了怔。
似乎是雪粒!
宋初一站了一会儿,眼看着渐渐密起来,窸窸窣窣的落在草丛里,她马上转身匆匆返回幕府。
司马错正拢着眉头站在大帐前望着雪幕,显见心情极差。
宋初一猛的停下脚步,口鼻处的雾气急促散出,“下雪了。”
“唉!”司马错叹了口气,“计划怕是得做变更。”
如果气温骤然下降,那么秦军煞费苦心往中都城墙里浸入的水将会结成冰,使得城墙比之前更坚固几倍!
按照十年内中都的天气来推算,距离中都附近酷寒还有至少大半个月的时间……这是上天与他们作对啊!
正静默间,陆续又有几名将军赶来。
“进来再说吧。”司马错转身入帐。
其余人跟着鱼贯而入。
几人按照官职高地分别在地图前站定。司马错历经大小战无数,自是临危不乱,“众位莫慌,只是下了场雪,还不至于结成厚冰层,只不过我们要做好两面准备,万一时不与我,也要镇定、灵活应变。”
“嗨!”众将齐齐应声。
话是这么说,但一夜之间,司马错与宋初一都是辗转难眠,几番下榻去看外面情形,直到天亮才入睡。
次日天色破晓,枯黄的草地被一层浅浅的白色覆盖,像是一层霜,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宋初一起塌之后立即赶往帐外,看见昨晚放下的一盆水并未冻实,心中稍稍放松一些。
“谷……”宋初一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谷寒已经不在,“谷擎!”
驻守在不远处的一名壮年士卒大步走近,“属下在!”
“魏军有和动静?”宋初一问道。
“昨日深夜,中都北偏门打开,百名魏卒出城毁坏城北和城东桥索,被大将军下令射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谷擎道。
闵迟这是在绝退路,逼城中所有人都共同一心抗敌!
闵迟知道秦军现在把中都围困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但待到真正作战之时必然会给留一个逃跑的退路,毕竟他们要的只是城池。魏军现在将与将之间不合,百姓知道秦军不会屠城也不愿全力反抗,唯有把退路断了,他们才会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
第357章有什么密谋
中都的天气虽略有小变,比往常入冬更早一些,但是大致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每日早晚,河水结冰半寸,午时前后全部融化。
司马错按捺住心中的焦躁,按照原计划又等候了三天。
“报――两万魏军出城!在破坏城东河堤!白将军领兵迎战。”军令司马急报,“白将军与一万魏军正在激战中,目前虽然处于上风,但是无力阻止另外一半魏军掘河堤,传信请求支援!”
司马错目光一凛,想必魏军是见南边被控制的太严密,所以寻东边下手!此时如果魏军援兵从背后赶到,正好两面夹击,就算有十万人马说不定也会全军覆没。
以现在的水量来看,东边决堤段时间内并不会对秦军军营造成破坏,却能够解中都燃眉之急,司马错决定宁愿事后派人把豁口堵上,也不能现在草率决定,“联系潜伏在东面的斥候!以最快速度禀报军情!”
“嗨!”
司马错负手而立,静了许久,转身看向搁在架上的长剑。这把剑伴着他出生入死十余载,原本雪芒似的剑刃已泛红,他看见它,心便慢慢沉静下来。
很快,东面斥候的消息传来――魏军并无援军!
司马错当机立断,派了两万人马。
“大将军!”宋初一赶过来,“我请求再多派三万人,务必全歼魏军!”
“理由是?”司马错不解,秦军精锐,三万人已经足够大败魏军两万,更何况,魏军还有一万人在忙着掘河堤!
宋初一道,“魏军有大半都是吕纪的人,吕纪与闵迟不合,倘若他看见闵迟处事这般决绝,两人之间关系九成要决裂。我们迅速将魏军逼退。倘若魏军守军开城门便好,若是不开,正好屠军。”
秦军倘若只有三万人,魏军将领恐怕觉得还能够抵挡一阵子,不会迅速率军撤退,但秦军倍数于魏军,极少有主将会选择以卵击石,除非是两万死士!
但宋初一认为。闵迟暂时还不能说服两万人豁出性命!
“这或许是闵子缓的诱敌之计?”司马错道。
“所以我们将计就计。”宋初一走到地图前,手指划了一个路线,“我们原计划的攻城时间就是后天,如果魏军退入城中。让白将军不得擅自追击,直接沿护城河赶到城南与我们会和联手从城南展开进攻!”
司马错道,“善,白将军智勇双全,可堪大任。”
此事必须交给这样的人办。
司马错斟酌半晌,最终决定依言增派三万人马往城东支援。
宋初一的计策看似大胆冒险,司马错明白背后其实都经过详细的谋划计算,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然而低级将领未必人人都能领悟。只有借助他在军中的威望才能顺利实施,所以他一直致力于在军中树立威信,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决策都不容有失。
这也是宋初一佩服司马错的地方,他是个能因时因势变换自己角色的人,当年他以五千人马大败魏军三万人,凭的就是计谋、军心、战意。而如今军中有了宋初一这么一个工于心计之人,他便努力树立威信收拢军心。把自己当做一个把关之人,走持稳路线,给将士们一种只要计谋经过他同意就万无一失的错觉。
“此次,我请求亲自过河指挥。”宋初一忽然道。
司马错看向她,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答应过王上和赵将军,不会让你犯险。”
从司马错的语气和神情里。宋初一知晓他八成知晓了她的性别,“我是秦国大臣!是辅助你的副将!若是不幸战死也是我宋怀瑾没本事,何须躲躲藏藏!”
“扬长避短,这么简单道理,没有人区别对待。”司马错一双狭长的眼眸凛然若有光,仿佛一眼能看到人心底最角落的秘密。“我以为你的心一直很静,是什么扰了你心绪?”
宋初一唇微抿。
司马错见她目光坚毅,倏然一转身抽出放在架上的长剑,冷光一闪,剑刃稳稳横在她面前半寸处。
他快的让人看不清动作,宋初一甚至能听见破风之声,可以想见定然力如千钧。
“国尉若是接下这把剑,在我赤手空拳里过一招,我便肯违背对王上和赵将军的承诺。”司马错字字如铁,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不是司马错看不起宋初一,在她被囚禁墓室之前说不定还能凭着两分力气八分机智在司马错手里走过一招,但现在,别说一招,连半招也过不了。
宋初一过河之后还是负责指挥,不需要领兵冲杀,但毕竟是前线,一旦有变故,魏军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她。
僵持了几息,司马错放下剑,“既然你还知道自己是大秦国尉,是辅我之武将,就别让我小瞧了!”
宋初一抬手揉了揉额头,冲司马错施礼之后转身离开。
走到帐门口,她忽然顿住脚步,“谢谢。”
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将那原本就很纤长的身形勾勒的越发清瘦,她没有回头,但司马错从她平静中略带疲惫的声音能分辨出,她是真的冷静下来了。
走出帐,宋初一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心里越发平静。
她这迄今为止总共任性了两次,除了这次便是上回要冒死留下孩子,可在她坚持的时候,心里也明镜一般。
明知结局,她也不住要挣扎一番,因为太痛,痛彻骨髓。
城东魏军出击果然是诱敌之策,白超领军追击到距离城墙百丈处,便立即退回护城河附近,将魏军挖开的河岸豁口又给填上,之后拆了城东的桥索。
城西护城河上的桥索亦被司马错下令拆除,北门落桥供给城中之人逃跑。
隔日正午,秦军正式对中都发起了攻击。
司马错到底还是体谅宋初一的心情,自己居中军掌控大局、负责控制汾水桥,派宋初一在护城河南岸做后备军。
宋初一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能将河对岸一目了然,黑压压的秦军如潮水般冲向城楼,喊杀声犹如旱天雷直破云霄,楼上箭雨密密压压袭来,秦军纵有盾牌,亦时不时有人倒下。
黑色军阵一直被箭雨逼在距离城墙三丈之外。
秦军在河岸土丘上设了辅助的连弩阵,将领一声令下,秦军亦发起了箭雨攻击。
秦弓秦弩本就是列国中最为强劲,再加上新得的连发弩,威力更增添数倍!魏军箭矢不能及处,秦国箭矢能及,且秦军每次能够连发十箭,魏军却要不断换班。
僵持了两刻,魏军守军有一丝松动的迹象,秦军趁机逼近。
从宋初一的方向看,箭矢如漫天群蜂一般。
宋初一收回目光,她曾仔细此查看过处地形,下望楼之前只是习惯性的随意看了几眼附近的地形,待瞧见护城河上时,突然一顿。
各个支流被堵死,河水上涨,但是未免涨的太快了!
宋初一匆匆下来,“来人!”
“属下在!”侯在下面的军令司马立即应声。
“派人去查查,护城河支流发生了什么事!令人务必疏通河道。”宋初一吩咐道。
“嗨!”
宋初一犹豫一下,又重新带了一名实力上佳的士卒登上望楼。
“仔细看看,河对岸可有不妥?”宋初一自从上次眉心受伤之后看东西一直都朦朦胧胧,特别是休息不好的时候,连近处都看不清。
那名士卒仔细将对面看了几遍,“回禀国尉,属下并未看出什么不妥。”
宋初一抬手轻轻拍了拍扶栏,眯着眼睛妄图能看清一点,发现不过是白费力气,只好道,“你在此处继续观察,有丝毫异动都要立即禀报。”
“嗨!”士卒应声。
宋初一再次下楼,恰遇一名信使赶来,“国尉,大将军令属下前来传信,安邑守军与赵将军开战了。”
“战况如何?”宋初一问道。
“赵将军所率兵力虽少于安邑兵力,但双方僵持,不相上下。”
宋初一点头,“大将军可还有别的话?”
信使道,“无。”
“那你回禀大将军,我已知晓。”宋初一道。
“嗨!”
夜幕降临。
攻城战还在继续。
宋初一带人亲自去河畔观察了一下水位。河水还有七八寸便面临决堤,有些河岸低洼的地方已经开始有水溢出,冷风飕飕,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暂时阻止了水流大量流泻。
“不可能啊!”宋初一喃喃道。
明明在攻城之前就已经下令疏通支流河道、堵死上游支流,就算疏通困难,也没有反而涨水的道理呀!
“谷擎,派人传信给大将军,说护城河水势上涨,请他做好准备。”宋初一道。
“嗨!”
宋初一心里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明知道是闵迟的计谋,但一时又猜不到他打算做什么。
回到帐中,宋初一摊开中都内部地图,认真揣摩。
这副图是详细,但却是五六年前的地图了,谁知道这些年中都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
“中都……中都……”宋初一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外面的厮杀声钻入耳朵,刺得她眉心发痛。
第358章决战中都城(1)
每个都城在建城之时都会考虑到“进退”和隐秘性,中都既然曾经是个都城……
宋初一心头陡然一片敞亮,但旋即又陷入无奈,就算知道中都有密室、密道又怎样?她根本不知道密道设在哪里。
攻城战绝大多数是硬碰硬的较量,奇巧战术只做辅助用。
“报――”
宋初一抬起头。
一名浑身狼狈的军令司马大步走进来,气喘吁吁的道,“国尉,我军用投石机攻城,但魏军在城墙前布网,石头无法损伤城墙!”
原来秦军突破第一道防线却在第二道防线受了重挫,主将眼见再继续下去不过是白白折损兵力,便下令撤退,只用投石机攻击。
中都附近石头不太好找,可利用的资源有限,不能一直这样做无用功。
军令司马继续道,“魏军在城墙前洒满了蒺藜,骑兵、步兵都难以前行,将军想请教国尉,可有什么好法子冲过第二道防线?”
蒺藜是一种植物,果实外壳有坚硬的刺,作战中,将它收集后洒于敌军必经之路,用以刺伤敌军人马脚部。后来墨家又用铁仿照蒺藜打造出铁蒺藜,威力增添数倍。
能逼秦军退回来,可见蒺藜的数量极多。
“说一下详细情形。”宋初一道。
“是。”军令司马道,“魏军城前的洒的是木蒺藜和铁蒺藜参杂,布满整个南城前,数目庞大,我方兵马冲刺之时,无不被伤,现在撤回来兵卒无一幸免,有些更是整个脚底板都烂了。现在将军令连弩手攻击,但魏军集中抵抗,所起到的作用并不大。”
投石机起不到作用。人马又不能前行,纵然有连弩能射杀城上守卫,但魏军只要全力防备,不需还击,再多箭矢也是无用功。
攻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以柔克刚,他们倒挺会想!说说能兜住石头的网。”宋初一道。
“网子坚固有韧劲,将军猜测是用葛布、牛羊皮革混合拧成。投过去的石头都落在网内。将军决定用火攻,正令人寻猪油厚厚涂抹在石头上。点燃之后投过去。”
宋初一点头,“可,只不过,中都最不缺水。倘若不能迅速烧掉布网,很快便会被水浇灭,你告诉余将军,将猪油烧化后装在薄薄的羊皮囊内,绑在石块上,用投石机向网上部投掷,一旦触网,便令强弩手用火箭射穿,两者并用,可快速破网。”
至于蒺藜,散落在草丛里,纵然草丛都被作战时踩趴在地上,亦没有办法快速清除,唯有一颗一颗的捡起来。
她抄手沉吟道,“蒺藜清除不掉,不过可寻牛之类的牲口,在身后绑上钯篓,烧其尾,赶至城楼下面,或除去部分,另外就是加厚我方兵卒的鞋履。具体如何行事,让余将军自己拿主意吧。”
“嗨!”军令司马心中大喜,那城墙几乎被水浸泡透,只要能除掉网子。何愁破不了城墙!
秦军做些准备需要时间,所以第一次攻击被迫暂停。
此时,西面传来消息――所有的支流都沿着护城河处被堵死!
当初宋初一经过精密考察和计算,才决定了拦截水流的位置,沿着护城河胡乱堵死支流的事情绝对不是秦军所为,那么就是魏军自己堵死的了?
宋初一想到中都的地势,额头倏然冒出冷汗,厉声道,“来人!”
“在!”
“立即传我令,通知白将军在城东待命,不需赶往城南,让余将军放弃城南向城东与白将军会和,集中攻打城东,并告诉他们,退路已毁,若是攻不下中都,死路一条!”宋初一说罢,不理会旁人的惊愕,立即坐到案前提笔疾书。
“嗨!”半晌,军令司马才反应过来。
宋初一写完信,吹干之后放进竹筒中,“谷擎,派人送去给大将军!要快!”
宋初一不是十分了解这次攻城的主将,生怕他不理解命令,一意孤行,于是在第一道消息出去之后,紧接着又写了一卷密信,解释改变作战计划的原因。
城南军队现在撤退还来得及,可是白将军那几万人马还城东,倘若魏军等到主力军一撤退就放水阻断去路,困住白将军,那几万人可能就会全数折损在中都!
“闵迟!”宋初一眼睛黑亮,她此刻一心扑在作战上,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欣喜和战意。
他果然还是那个闵迟!不是只会从背后阴人的无耻之徒,而是有极具军事天赋的兵家大才!
宋初一身边的副将待她一系列的命令下达完毕,才不解道,“国尉,为何突然改变战略?”
“你看中都的地势,北高南低。”宋初一转身看向背后的地图。
副将点头,“这是我们一直忧心的问题,可是您和大将军之前不是预估水量不足以对我大军造成致命威胁吗?”
“对,按照常理来推算,这点水量就算溜下来充其量也就没了脚腕,而且很快会继续向南流淌。”宋初一抬手敲了几处支流,“闵迟趁我们不注意,把支流全部堵死,目的并不是为了等护城河决堤淹死我们!他是在把大水引入城内!”
大水入城,定然都是汇聚到地势最为低洼的城南,待到水量聚集到一定程度,突然放出来势必会将攻城的秦军冲散!
“并未在城南发现引水入城的河流啊!”副将道。
“密道。”
这么短的时间,很难悄无声息的挖出一条巨大的暗水道,唯有一种可能,就是中都原本便有密道,闵迟利用它引水。
闵迟做出要掘开城东河堤的假动作,不过是声东击西,麻痹对手。从正常逻辑上来想,他既然急着疏通河道,就是怕水淹中都,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在东边假掘堤,又自己把西边所有排水支流都堵死。
“这幅地图上没有显示南门有瓮城,我估计魏军后来秘密新建。”宋初一道。
瓮城,是建在真正城门外的小城,地势狭窄出入困难,敌军攻破瓮城城门,冲杀入城,却发现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四周城墙高大,来不及退回便任由宰割,正所谓“瓮中捉鳖”。
原来的中都只有西门有瓮城,地图上没有显示南门也有,可能是因为魏国占领此地之后并没有在城门外修建,而是在内部重建城门,把之前的城门改成了瓮城城门。
秦军试探魏军兵力分布虚实之时,发现四面城门兵力相当,便拟定了佯攻城东、实攻城南的计划。
闵迟有此一举,就算不能大败秦军,亦能引导战况走向自己掌握的方向。
宋初一作为后备军,前方不动亦不需要配合作战的时候,她只能按兵不动。
好在,余将军看了她的密信,几番思量之后决定改变原定计划。
宋初一令人准备拔营在河对岸跟随余将军,以便保证退路以及粮草辎重的供应不断。
点燃清心香,宋初一端坐帐中,静下心来纵观全局,时不时有人禀报前方军情。
“禀国尉,余将军已经起行。”
香已焚完,宋初一起身,香盤中的灰烬倏然被风吹散。
轰――
远处陡然爆发一声巨响。
宋初一脊背发紧,这声巨响之后,外面起了喧哗声。
从混乱的呼喊声中,宋初一听见了“大水”二字。
宋初一大步走出帐子,瞧见中都南门大开,水像是脱笼的野兽争先恐后的冲出来,短短时间便在河对岸形成了一个小型湖泊。
撤退的秦军遭到扫尾,千余人被冲散。
“传我令,准备撤退!”宋初一朗声道。
“嗨!”
周围将领齐齐答道。
从城中流出的大水很快涌到了护城河岸边,且越聚越多,护城河中的水也已经溢满,少量河水从河堤流泄出来。
宋初一早有准备,所以一声令下,后备军短短两刻便拔营离开,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宋初一骑在马上,回望了中都一眼。
涌出的水渐渐归于平静,浅浅的灰碧色水面与天空相接,中都城宛在水中央。城头上,一袭铜色铠甲背风而立,红色大氅扬起,英武非常。
宋初一只能依稀看见那个人影,然而心里莫名的认定,那人就是闵迟。
首次交手,秦军没有多少损失,但是宋初一认为自己败了。
转战城东面临的必将是一场恶战,宋初一很想与他正面交手,但这里是战场,秦军十几万性命,她必须以最小的牺牲获得胜利,而闵迟必然也不会放弃任何使计的机会。
从始至终,他们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所以才能志同道合,才会有开始,然而骨子里迥异的观念,注定又要分道扬镳。
那个时候,宋初一其实已经妥协,甚至能够包容他与她背道而驰的观念,可是最终当她被这样的观念摧毁时,已经万劫不复。
“所以,子缓,就算今生今世我原谅了你,我们亦没有仇恨,只要你我还为了理想奋斗,我与你就注定是敌人。”
宋初一最后一次唤了他的字,并非为了原谅,而是为了诀别。
这一战,不是他死,就是她死。
第359章决战中都城(2)
建立一个国家靠的不是梦想,而是铁和血。一寸鲜血铸就一寸山河,战争面前从来没有任何容情。
秦军迅速转移阵地。
中都城南道路已经被阻,魏军内部随之进行了兵力调整。
秦军后备军与主力军队在护城河两岸接应,迅速将木桥搭上。护城河水势上涨,桥面没在水中,人从上面走过,水面及腿弯,作为一个通信路途还可以,但很难成为大军撤退的后路。
真如宋初一所说,背水一战,不胜即死!
“国尉,城北无一人逃亡。”君令司马禀报道。
河岸边放置了一个两指高的坐榻,宋初一盘膝坐在上面,听闻消息,扯了扯嘴角。
她隔着护城河看见对面秦军虽然仓促转移,但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才唤道,“谷擎!”
“在!”谷擎近卫左右,随时候命。
“大将军那边可有消息?”宋初一问道。
谷擎道,“送信之人尚未返回。”
时已近入夜,中都城垛上燃起了火把、灯笼,护城河附近的秦军亦升起篝火,双方开始了短暂的休修整对峙。
宋初一等到司马错那边传回消息,便通知余将军准备攻城。
河对岸的秦军一收到消息,立即准备投石机。
呜――
魏军望楼上发现秦军异动,马上发出信号,城楼上的守卫军立即全神戒备。
指挥守城的是原中都守备将军,不仅熟悉中都气候地形,亦十分有作战经验。
城东亦设了兜石头的网子,秦军按照宋初一之前说的方法,把半熔开的油脂装在薄薄的羊皮囊内,捆在石头上之后朝网子上部投。
随着三声战鼓响起,十余块大石朝城楼飞去。
紧接着只闻“咻”“咻”声不断。带着火的箭簇尾随大石之后。
大石刚刚触及网子,十几支箭簇恰没入羊皮囊内,外部许多火箭擦过,仅仅顿了半息,羊皮囊轰然爆发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滚落的时候油脂和火焰沾满整个网子,瞬间燃烧起来。
而有的羊皮囊没有被燃起,但是在石头落网的时候,里面的油脂被挤压四溅,网上的火势转眼间蔓延成一片。
整个中都城墙前短短时间便成了汪洋火海。
城楼上一桶桶水泼下来,欲图浇熄火焰,不过他们当初刻意把布拧掺了皮拧成网状。一定程度上能够阻碍火攻,而对于扑灭来说也增加了难度。
砰!
魏军反应过来之后开始用投石机针对秦军投石机处展开摧毁,几块大石投下来,秦军投石机已被损毁两架。
余将军下令连弩手在后方加大力度攻击魏军投石的兵卒。
铺天盖地的箭簇蜂拥而至,对方的投石速度果然被逼缓,秦军趁机继续投石。
那网兜大部分的火焰已经被扑灭,但是经过火烧、水浇之后韧度降低,与石头一接触便被撕扯开来。
大石开始能够砸到城墙。
城东的城墙虽不如城南那样在水里被浸泡了许久,但也不似水攻之前那样干燥坚固了。大石所到之处,均被击出大坑。
秦军投石机同时遭受着魏军的投石攻击,一块大石落下,就能砸死一片兵卒,然而只要投石机没有被损毁,后面就会立刻有兵卒补上。
他们踏着同伴的血肉咬牙反击。
魏军从城楼上投下的大石一直不断,但是秦军投石的兵卒无一人退缩。哪怕被砸的头破血流,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还能动弹,就绝对不会停止动作。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知道害怕,只知道至死也要完成任务!
人的情绪会传染,倘若有一个人逃跑,陆陆续续就会有许多人跟着逃,而秦军那种决绝之姿。亦传染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这就是士气!
魏军把大部分的兵力都集中到了城东,使得秦军这一场攻城战打的无比艰难。
短短一个时辰,城楼前已经被鲜血、尸体、火焰充斥,墨兰的苍穹隐隐泛红。城楼女墙之上亦淋满魏军兵卒的鲜血。
于此同时,城南夜幕里有三人趁着大水未流泻,从水底悄悄潜到城门处。这里是魏军视线的死角。他们配合无间,利用水掩住声音,悄悄锯开侧门门闩。
城东厮杀连天响彻四野,转移魏军不少注意力,三人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将厚重的门闩锯开。侧门在水中打开一条缝隙。
“有人潜入城中!”望台上的兵卒大喝一声。
四周火光骤然大亮,照向瓮城内,先行两人的身形暴露在光线之下。
“莫放箭!我们是从大梁而来!”那两人扬声道。
“胡说!放箭!”城楼上的将领一声令下,箭矢嗖嗖而至。
那两人没能说出第二句话,便栽倒在水中,血在水里绽开一朵硕大的花。
几名魏军脱下铠甲下来捞取尸体,伏在暗中那人趁机潜入水中,随手抓到一人,利索的用短匕抹了他的脖子,而后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系在那人脖子上,一脚将尸体踹向大门处。
其余魏军已经将两具尸体拖出水面,那人亦充作魏军,帮忙把尸体送上岸,他在水中最后一个出来,待别人都拿好各自盔甲之后,他便拿了剩下的那套,垂着头随众人一并离开去擦干身子。
没有人注意到其中竟然换了一人。
两具尸体很快被抬到了城南守备主将吕纪帐中。
“将军,在这两具尸体身上发现了一封密信。”都尉把一只铜筒呈到吕纪面前。
吕纪接过,用刀子花开筒周围的火漆,拧动开口的时候发觉根本无法打开。
“这信筒是出自墨家。”长史道。
“是否能打开?”吕纪问道。
长史双手接过来,“属下试试。”
都尉补充道,“这两人说自己是从大梁而来,程将军觉得不可信,便将其射杀!”
正在折腾信筒的长史闻言抬头道,“请恕属下直言,此二人的确有可能是从大梁而来,因为这种信筒是当年先王重金从墨家购得,专门用于下达密令,墨家承诺不再卖与别国。”
“你是说,这两人有可能是王上派来的密信使者?”吕纪眼睛一亮,不禁坐直身子。
“不是王上便是丞相!”长史道。
魏国前面两位丞相,一个被秦军所掳,一个弃官而去,吕纪被困中都,消息不通,并不知道如今的丞相是徐长宁。
帐中静默下来,几双眼睛都盯着长史手中的信筒。
“打开了!”
第360章决战中都城(3)
长史的话让众人都振奋起来。吕纪接过从信筒里取出的白帛,摊开看了一边,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你们看看吧!”吕纪把密信丢给身边的副将。
副将展开看完内容,惊讶道,“徐长宁做了丞相!”
众人连忙将信传看。
这是徐长宁写给闵迟的密信,让闵迟把吕纪的军队都安排在最前线与秦军对抗,不管此战胜与败,他必保住闵迟性命。
一名副将道,“闵将军把我们的人都分在城南、城西,并不是最前线,而且此时已经打起来了,无法再调整。”
吕纪一拳砸在几面上,咬牙道,“闵子缓是先太子的人,当初王上还是公子时曾经对他屡屡示好,他态度暧昧不明,末了突然倒戈,想必陷害王上的事情与他也脱不了干系,以王上的性子绝对不会放过他,他这种卑鄙小人,谁知道会不会为了保命而协助许长宁!”
“这会不会是秦人计谋?”长史揣测道。
吕纪一想到自己这帮人忠心耿耿,反而被公子嗣所疑,便满心烦躁,挥手道,“让我想想,你们先退下吧。”
这一想就是一夜。
“杀!”
秦军喊杀声不断,若旱天之雷直抵云霄。
城东秦军的攻城战还在继续,秦军的蚁附阵已经抵达城墙边缘,开始挖洞,双方箭雨时歇时起。
“报——”传信之人水过河,一路狂奔到宋初一的后备军营内。
宋初一听见声音,眉头皱起。
“余将军被魏军狼毒箭所伤!生命垂危,白将军暂代指挥,命属下火速赶过来告知国尉!”
狼毒箭是床弩射出的箭矢,一千米之外能穿破铠甲,箭身如拇指粗细,箭簇上涂有剧毒。不过此种床弩箭矢上膛慢,六个精通床弩的士兵合作最快也要一盏茶才能上膛瞄准,作战之中并不非常实用,但因为单发威力巨大,常常被魏军用来狙杀敌军主将以及特别善战的勇士。
宋初一道,“伤到何处?”
“左臂!当时副将立即挥剑砍了将军的左臂!现在生死未卜!”
狼毒箭无药可解,伤及脏腑唯有死路一条,若伤在四肢上,应立即截肢防止毒性蔓延,但是战场上截肢之人死亡率也是十之八九,断臂不过是挣那一两分生机。
宋初一下令让一名经验丰富的医者前去替余将军治伤,便不再询问只细细了解战况,她认为白超可以胜任便没有再做调整。
天明,天空乌云低垂,压着城头,不知道何时起了风,毛发烧焦的味道与血腥味混合吹往东南方向。
中都城南军营被难闻的气味包围,远处传来的战鼓、喊杀声音令此处显得越发压抑。
因为一封密信,吕纪统领的大部分将领都聚集在大帐中。
清早天色刚朦胧的时候他们便在瓮城的城门处发现了一具尸体,与其他两个被射杀的人不同,此人是被人利索的抹了脖子。
经过一番查证有人认出这具尸体是他们自己人!
也就是说当时潜入城内的有三人,只射杀了两个,而另外一个人已经混进城内?
“报——”
众人齐齐看向帐门口,军令司马急报,“吕将军,秦国大军攻我城西,闵将军命您立即率两万人抗敌!这是虎符!”
“什么!”吕纪霍的站起来。
军令司马双手将一半虎符捧到吕纪面前。
吕将军接过虎符,确定是真东西,才道,“你去回禀闵将军我立刻赶往!”
公子嗣旧部的五万人马,两万守城西,三万守城南,之前与秦军对抗,作战中已经折损近一万人,现在……
“难不成那逃脱的一人已经与闵子缓接头了!”一人惊疑道。
从城南赶往城东根本不需要一夜的时间,足够闵迟调度。
“但是闵子缓应该不知道秦军会从城西突袭啊!”吕纪犹豫。
长史道,“那不一定,属下曾经听说过,前太子在位时,闵迟曾与徐长宁互咬,都说对方是秦国奸细,前太子要不是怀疑他,岂能命他来统领我们?属下觉得此事不是空穴来风。倘若徐长宁是秦国奸细,他如今占据魏国高位,想除掉我们这些旧部是在情理之中,而闵迟也未必不是秦国奸细……就算不是,现在紧要关头倒戈也不迟呀!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仔细想想,徐长宁行事的破绽不少,吕纪当初只是怀疑,现在已经能够完全确认他是秦国奸细,所以徐长宁急着要除掉他。
一名副将道,“那我们岂不是危险!”
众人齐刷刷的看向吕纪,希望他能拿个主意。
他们都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但是谁也不想白白冤死啊!
吕纪心里焦躁,负手在帐内转来转去。
“将军,我们从城北撤退吧!我们手里有这份密信,必能扳倒徐长宁!属下不相信公子毫不容情。”有人建议道。
虽然临阵脱逃是死罪,但他们这种是意外状况,而且法不责众,他们不信以魏国现在的状况,谁还有魄力一举砍了四万人的脑袋!最多也就是砍了主将、副将。
吕纪环视一周,微微叹了口气。
城东。
横尸遍野,黑色甲衣,鲜红的血,是秦国最尊贵最肃穆的颜色。
秦军已然杀上城头,闵迟带领后备军队加入战争,局势渐渐有逆转的趋势。然而城下,秦军的蚁附阵已经深入城墙。
闵迟心中的弦似乎已经绷到最紧,浑身一股力气只能靠挥剑杀人来宣泄。
铜色铠甲被血淋了一层又一层,浸染成暗红色,他此时的形容早已不复平时的清风朗月,面膛略黑,棱角分明,髭须若乱草一般半掩面,手起剑落的杀戮像是一头生猛的虎。
他的气势感染了许多魏军,越战越勇,竟是将爬上城楼的秦军杀戮大半。
眼看已经要攻入城内,秦军自是全力以赴。
这一战分外持久,闵迟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双目通红几欲滴出血来,脑海里除了杀戮之外没有其他。
“杀!”
城楼下震天的嘶吼声,让闵迟找回一丝清醒。
他极目远望,瞧见天空黑云连绵,地面上黑甲军如同潮水一般从西面涌来,气势之盛让人颇有中地动山摇的错觉。
闵迟心神一瞬的失守,左肩便狠狠挨了一箭。
☆、第361章一笑泯恩仇
眼看已经要攻入城内,秦军自是全力以赴。
这一战分外持久,闵迟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双目通红几欲滴出血来,脑海里除了杀戮之外没有其他。
“杀!”
城楼下震天的嘶吼声,让闵迟找回一丝清醒。
他极目远望,瞧见天空黑云连绵,地面上黑甲军如同潮水一般从西面涌来,气势之盛让人颇有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闵迟心神一瞬的失守,左肩便狠狠挨了一箭。
城头上魏军亦看见了从城西杀过来的秦军,心知城西已然失守,顿时开始四处逃窜。
战事激烈中,魏军残兵想投降是不可能了,他们此时逼近了生命里最煎熬也是最终一刻,死亡压在肩膀上,除了绝望哀嚎,便是困兽之斗。
战意一散,不堪一击。眨眼间,魏军一个个倒下,尸体在城垛上堆积成山。
数百黑甲军把闵迟围困在中间。
这一刻,除了坚持,想什么都没有用了。
“闵将军,弃剑投降吧!”一名秦军将领大声道。
闵迟扯了扯嘴角,脚下微动,猛的挥剑朝那将领袭过去。
秦军将领持剑相抗,却还是被这股力气冲退了好几步,他咬牙道,“闵将军,你莫要做无谓的反抗!王上欣赏你的才华,你离了魏国照样能得重用,莫要自寻死路!”
闵迟充耳未闻,一把长剑犹若灵蛇,转眼间便杀了六七个秦兵。秦将眼看劝不动他,再这样下去只能白白牺牲战士性命,于是下令不拘死活拿下他!
此令一下,秦兵便放开了手脚,使的全是杀招,闵迟处境顿时险象环生。
缠斗了一盏茶的时间,他身上的铠甲残破。发髻散落,每动一下身上都有鲜血溅出,形容狼狈不堪。
护城河对岸,一个白影快如闪电般掠过水面,灵活的穿过人群向城头上奔去。
白刃驮着宋初一轻盈的落在距离闵迟不远处的城墙上。
宋初一手里握着一张弓,静静看了他许久,才抽出一根羽箭上弦。
箭簇瞄准闵迟的咽喉,围杀的秦军十分有经验。抓住一切时机把闵迟的身形暴露[qinkan.net 请看小说网电子书]出来,可是却迟迟不见放箭。
宋初一顺着箭簇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脑海里一片混乱。
“我酿了一些酒,虽不如你的手艺。却难得新鲜……”
“都是我的错,任你打骂。”
“等我将来高官厚禄便十里挂红迎娶你。”
“初一,我是来接你的……”
……
闵迟厮杀之间,透过人群的空隙看见了她。四目相对,他乍然一笑。
那笑容里的不甘、苦涩、折服……只有宋初一看得懂。
宋初一的手指微微颤抖,扬起嘴角,眼里却是一片朦胧雾气。她手中弓箭垂落,箭矢射在两步之外的尸体上。
他们之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只能是在生死悬崖上吧。
“杀!”
秦军为了鼓舞士气突然爆喝一声。几十人蜂拥而上。
宋初一抬眼,模糊中看见十几人倒下,露出闵迟的身形——胸腹上插着两把剑,血水顺着剑身汩汩流淌。
他用剑支柱身体,伸手狠狠扯出两把剑,那些血如溪流从伤口涌而出。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女墙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一粒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他后仰身子,抬头迎着上空飘落的雪,一丝丝冰凉从面部浸入身体,使他头脑渐渐清醒灵活起来。
灰蒙蒙的天空,雪片旋落,广博无穷的样子使人心胸开阔。
随着身体里温度的流失,闵迟神智再次模糊,心中陡然浮现种种陌生的情绪。脑海里许多陌生的画面似潮水纷涌而来。
恍惚中,闵迟看见“自己”垂垂老矣,披着大氅独自在院子里用青梅煮酒。他是魏国丞相,是令魏国成为霸主的功臣,他一路披荆斩棘走上权利的最高峰,为世人瞩目。
闵迟自嘲一笑。他是想成功想疯了吧!
然而此刻心中的闷痛和孤独感分明这样清晰!手握大权,越是荣耀的时候,心底越是思念那个人。她满心谋算,却情意至纯。天底下,惟独这个女子能令他爱一生,痛一生。
心中有感,闵迟微微侧过脸,看见越过重重人群那个清瘦如竹的身影,张了张嘴。
“初一,我心悦你。”
他想这样说。
话不能出口,他已颓然从城墙壁缓缓滑下。
几名秦兵上前欲砍下他的头颅,宋初一冷声道,“慢着!不得毁尸!”
秦国是以杀敌人数和敌人的官阶来升爵位,宋初一这个命令引起了诸人不满,不过碍于她官位高,无人敢造次。
她看了闵迟的尸体一眼,道,“以一人之力杀敌三百,壮士!派人将尸首送回魏国!”
秦人崇尚武力,不管是敌是友,但凡是勇士都应当予以尊重,况且这是军令,他们也只好作罢。
“嗨!”众人齐声应道。
宋初一往女墙边退了半步,看着两名兵卒把闵迟的尸体抬下城楼。
四周尸体累累,城墙被血染红,几乎看不见原本的颜色,雪势渐大,很快在暗红的城垛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国尉,风大了,还是回去吧。”白超上城楼指挥人把所有的魏军、秦军尸体集中到城下,分拨掩埋。
宋初一没有回头,胡乱抹了抹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天冷了,尸首不易腐烂,准备些草席好生安葬吧。”
白超叹息了一声,“烈士埋骨他乡,理应如此。”
“待到天下之土莫秦国之疆时,也就算不得他乡了。”宋初一挠了挠白刃的脑袋,转过身来。
白超怔住,一是因为她的话,再是因为看见她眼底微微泛红。
冷风尖锐起来,他回过神,“国尉是为敌手而泣?”
谋士的心肠甚至比他们这些挥剑杀人的将士还要硬,况且宋初一征战也不止一次了,是以白超推测她不是因这些人命而哭。
宋初一淡淡道,“对于一个谋士来说,死了一个最了解自己的人,真是既悲伤又庆幸。”
说罢,领着白刃往楼梯处走。
☆、第362章再见小心肝
战后收尾正在进行,赵倚楼传来消息,他领兵抗击魏军,守得汾城无虞。
中都是魏国东西国土的咽喉要塞,占据这里便可扼住魏军通行道路。
这一战对于秦军来说算是惨胜,不仅损失数万兵力,连粮草辎重亦消耗巨大。而魏国被赵国牵制,不能做出反击,此时对于秦国来说是议和的最佳时机。
本来秦国就稳居上风,再加上张仪亲自出马,魏国无人能招架。
持续半个月的议和,秦国与魏国签订了不得二十年不得互相侵犯的条约,秦国把公孙衍归还,除了已经占据的地方,并未要求更多的土地,秦国为了安魏国的心,不仅进行了联姻还送了一名质子入魏。
条件优厚,魏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议和进行的分外顺利。
紧接着,张仪便奔赴韩国,将这次战争所得的一大半土地都送给了韩王,签订二十年不得侵犯秦国的盟约。
这就是张仪坑人的手段了,和魏国说的是“不得互相侵犯”,而与韩国所议是“二十年不得侵犯秦国”的单方面约束,韩王骤然得了一大块土地,欣喜若狂,虽然觉得二十年太久,但还是没能经受张仪的煽动,欢欢喜喜的定了盟约。
交割土地耗时整整四个月,而韩国接手之后愕然发现那片土地上的人口竟然比之前减少了一半!
不过这并不能阻挡韩王的欢喜,毕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这么大片肥沃土壤啊!
秦魏休战,赵国对魏国的攻击也停止了,转而将全部精力都放在防守上。
八百里秦川腹地。
战后归来的大军驻扎在咸阳二十里以外,斜阳西陲,映红皑皑白雪,炊烟袅袅从旷野上上升起,战后余生的士兵终于放松下来,享受这片刻宁静。
宋初一领着白刃刚出帐·抬眼便看见了一袭选择铠甲的年轻将军。夕阳余晖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晕,被胡子遮掩一半的面容透出刚毅。
对望久久,直到彼此眼里露出笑意,宋初一才开口道·“进来吧。”
赵倚楼入帐便随手将帘幕落下,长臂一伸,抱住了眼前日思夜想的
宋初一眼中浮现少见的温柔,笑而未语。两人静静相拥,不知过了多久,赵倚楼垂头将下颚抵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次分别,我看透了许多事情。”
“嗯?”宋初一还以为,他会说想她。
“我从前恨赵国,恨害了我们孩子的凶手,可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了。”赵倚楼松开手,一双黑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因为眼前之人最紧要。”
那些仇恨·能报便报了,若是要以损伤眼前人为代价,他宁愿忘记。
宋初一弯起嘴角。
赵倚楼握住她瘦削的肩头·恳求道,“我们离开秦国吧。”
宋初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倚楼,你知道我不会止步。”她直视着他清澈的眼眸,“我一直都这么自私,只坚持我的道
是的,她不仅自私,还自私的理直气壮,在她心里最重要的莫过于“道”。只要还没到她觉得寸步难行的时刻·她不会有分毫退缩。
大道无情。
“我有负你。”宋初一叹道。
赵倚楼摇摇头,从当初在赵国分别时,他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重情义,但并不执着,他不怨她·只怨自己明知道她不会答应却还说出来破坏久别重逢的气氛。
宋初一握住赵倚楼满是茧子的手,啧道,“我的小心肝都变成糙汉子了,岁月不饶人啊!”
赵倚楼愣了愣,以前他很抗拒宋初一这样唤他,到后来麻木,时隔许久再次听到这个称呼,他竟然热泪盈眶。
赵倚楼抱住她。
“怀瑾!”
张仪话音未落,人已经撩开帘子站了进来,下一刻看见相拥的两人,嘴巴大张,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外面人来人往,赵倚楼方才注意力被转移,竟是没有提早发现张仪的到来,此时被人撞破,他身上杀气陡然暴涨,鹰隼一样的目光锁定在张仪身上,仿佛随时都能将其扑杀。
“大哥,你怎么来了。”宋初一松开赵倚楼,若无其事的问道。
张仪狠狠鄙视自己方才在赵倚楼的注视下抖了三抖,干咳了一声,“,……”
大脑暂歇片刻,张仪陡然想起来宋初一是个女子,于是瞬间回魂,“君令使者传我等入城复命。”
“那走吧。”宋初一顺手整理衣襟。
三人先后出帐。
司马错把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一出来,立即便有兵卒牵来坐骑。
大军经过数日的修整,此时虽不说容光焕发,但也干净整齐、精神饱满,全然看不出战后的狼狈。
樗里疾早就率百官等在城门口接凯旋之军。
“贺大将军凯旋!”樗里疾将一碗酒捧到司马错面前,其余士卒随后把酒奉给各位将士。
秦国这一场仗动用了许多肱骨大臣,最终不仅将夺得的土地送给了韩国,还搭上了一名公主和一名宗室血脉,许多人觉得亏,连带着把议和的张仪都怨上了。
但是百姓并不管这许多,一听说打了胜仗,便围聚在街道上,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大部分士人则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看来左丞相摊上大事儿了。”宋初一笑眯眯的看向张仪,一副隔岸观火的惬意模样。
张仪此番议和必定会成为士人声讨他的把柄,而为了长远计划,他不能将本意暴露出来,只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你可否不要幸灾乐祸的这么明显?”张仪瞪她。
正这时,有士人突然高呼,“大将军神武,国尉神武!”
宋初一活捉公孙衍的事情已经传遍秦国,如今议和盟约达成,公孙衍才被送回魏国。
宋初一咧嘴笑着,开心的向那边挥了挥手。
呼喊的士人渐多,被感染的群众跟着大声吼了起来。
张仪默默翻了个白眼,暗骂这群目光短浅之辈。
宋初一也只是为了逗张仪,见他视而不见,挥了几下手便不再继续,转而问道,“对了,这次联姻的公主是哪位?”
人群喧哗,把她的声音吞没,只有张仪离得近,能够清楚听见。
张仪本身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刚遇见宋初一时何尝不是冷嘲热讽,不过后来聊的很投机,又称为她的结义大哥,自然就十分忍让,不过这会儿被宋初一挑起了脾气,听她问话便没好气的道,“自然是赢玺公主。”
饶是宋初一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因这个答案心头一跳。
赢玺自打看上籍羽,眼里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一心一意的跟着他东征西战,一个女子所吃的苦头不比男子少,更何况,她还放下一国公主的尊贵?宋初一不知道籍羽心里怎么想,但他是个重情义的男人,哪能无动于衷?
宗室不能左右赢玺的婚姻,但是可以阻止她嫁给一个身份不合适的
沉默了片刻,宋初一才喃喃道,“其实君上早就存了利用赢玺公主的心吧。
张仪旋首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但心里默认了她的话。
如果赢驷真的没有丝毫利用赢玺的心思,为她指婚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有道理不成全。他放任不管,是听天由命看她自己造化。赢驷不是一个容易被儿女情长感动的人,他不阻止赢玺,就已经是最大的宠溺纵容了。他给了赢玺机会,可她没能成功。
张仪见她若有所思,缓缓道,“如今只有一个嫡子,而公子稷实在年幼,经不起长途颠簸,秦国答应送去魏国的质子只是宗室嫡系血脉,对两国之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只能再附加联姻。秦孝公膝下女儿不多,赢玺作为最受宠又是唯一未嫁的公主,分量自是不同。
况且,赢玺能征善战,名声远播,这桩联姻不输送去质子。
人潮渐远。
在接近咸阳宫时,宋初一看见司马错下马,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模糊中远远的能看城楼上站了许多人,她心知是赢驷亲自出来迎接,也立刻随着下马。
众将士牵马步行走到宫门前时,赢驷已经从楼上下来。
“臣等参见君上!”
“免礼。”他的声音冷清如旧。
距离分别时已有半年,他此时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双眉若剑,鹰眸中目光平淡,收起了许多锐利,像是一把藏于鞘中的利刃,气度沉稳浑厚如山岳,他站在那里不动便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大将军神武!”他声音不大,但是铿锵有力。
“大将军神武!大将军神武!”
身后的黑甲军吼声带着排山倒海威势冲天而起。
赢驷示意黑甲军将凯旋之酒送到每个人的手里,他端起酒爵,扬声道,“寡人代大秦敬诸位将士!这一爵,是敬上苍护佑。”
他手中酒爵一倾,酒水汩汩流出。
黑甲军又递上一爵,“这一爵是敬后土庇佑。”
“这一爵,是马革裹尸的壮士!”
连洒了三爵,这才与众位将士共同举起酒爵。
宋初一将酒送到唇边,才发现淡淡梅花香气——竟是她酿的梅花酒。
PS:颈椎病一犯真有种想把头剁下来的冲动——用了七八年的电脑,电池板坏了,只能插电用,并且会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晚间突然冒出烧焦的味道……⊙⊙忧心它突然炸了…——·
☆、第363章枕上诀别书
(补更)
她抬眼恰撞上赢驷看过来的目光,恍惚间,似乎看见那一贯冷冽的眼神里有刹那的融冰,只瞬间便消失。
宋初一仰头饮尽爵中酒。
自商君变法,秦国便秉承着节俭治国之道,取消了大肆庆祝胜利的习俗,而是用一种严肃的方式封赏,剩下最具人情味的只有君主赐宴。不过这宴席亦非什么大规模的欢宴,而是君主令人将宴席送到每个将领的府邸,由他们私下庆祝,说是宴席,其实不过就是几道好菜,大家稀罕的不是这几道菜,而是荣耀。
“逢泽幼鹿,熊掌,炙野鸽……”宋初一看了一圈,一共有九道菜。
“国尉,这是王上特别赐给您与赵将军的,旁人都没有呢!”内侍将两碗面汤奉上食案。
宋初一笑着拿起筷箸,喜道,“什么都不抵这个好!”宋初一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含糊道,“嗯,真好,从宫里送出来少说也得一刻,还是有劲头!天色已晚,你先代我转谢王上,明日我再去拜谢王上恩赐。”
“喏。奴告退。”内侍道。
“嗯,嗯。”宋初一塞的满嘴都是面,没腾出功夫回答他,就胡乱哼哼两声。
宋初一撑着甄氏家族,甄峻整天挖空心思的寻写好东西孝敬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怕比赢驷吃的还多,自是不稀罕什么鹿肉熊掌,但她喜欢面食,尤其是汤面,行军在外一般都是吃的干饼,就算偶尔有汤面,军中那些糙汉子烧的味道可想而知!
赵倚楼把另外一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把这碗也吃了吧。”
赵倚楼不知道宋初一对赢驷的心思到底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他只知道赢驷看着宋初一的面子才顺带多给了一碗面汤,他若真吃下去,心里非得堵死不成。
宋初一也不客气,吃完两大碗。用帕子抹了抹嘴,心满意足的摊在坐榻上。
赵倚楼一脸不爽的睨了她一眼,起身出去。
“你去哪儿?”宋初一问道。
“洗澡!”
“不是刚才洗过吗?”
“没洗干净!”
“又犯犟脾气。”宋初一琢磨自己也没怎么惹到他啊!
寍丫小声提醒道,“先生。将军是气您这样喜欢王上的赏赐。”
宋初一惊讶道,“喜欢王上赏赐有啥不对!”
“王上也是男人。”寍丫从前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是糊里糊涂,不过她好歹从小就是被当做女子教养长大,对这方面的领悟能力甩出宋初一几条街。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愈多,她很容易就开窍了。
“嘶。小心眼!他要是喜欢王后的赏宴。我就不会生气。”宋初一懒洋洋的往扶手上靠了靠,大喇喇道,“没事,一会儿就好。”
寍丫突然万分理解赵倚楼,“先生要不去看看吧,将军不是小心眼的人,随便说两句好话他肯定就不生气了。”
“真的?”宋初一一边剔牙一边问道。
“嗯。先生别再说出什么话气他就行了。”寍丫忧心忡忡。
宋初一思考了一会儿,代入谋人心来想想,扇一巴掌给个甜枣吃也是个办法,于是道,“好吧,就信你一回。”
她不是不在乎赵倚楼心情,只是从前认为由着他自己想通就是最好的处理办法,没想过刻意的去喂甜枣,不过既然能哄得他心情好起来,她也不是那放不下架子的人。
玉盘悬于苍穹,明辉万里,屋顶地面落下浅浅的白霜,月光里莹莹发亮。
义渠宁城内若白昼,一匹黑马如从咸阳大道上穿过,在一座府邸门口停下。
“吁——”一个身姿纤秀的人利索跳下马,用马鞭敲响大门。
片刻之后,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隙,门内的人打量她一眼,连忙出来行礼,“公主。”
“我找籍将军有要事。”赢玺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秀发在脑后束了一个简单的马尾,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包袱。
赢玺经常出入将军府,门房早就习惯了,于是没有一句废话,便开了正门让她进去。
她走进院子里,看见一个健硕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院中,宛若丰碑。
听见声音,籍羽转头看了一眼,他五官深邃,月光下眉弓在眼眸处落下阴影,将所有情绪掩盖,“为何还不返回咸阳?”
“陪我喝酒!”赢玺道。
静默片刻,籍羽微微颌首。
“等我一下。”赢玺神秘一笑,抱着包袱跑进屋内。
籍羽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一片黯然,他已经是个奔四的男人了,不是像赵倚楼那样的后起之秀,亦不如司马错功勋卓著,秦国不值得牺牲一个尊贵的公主来拉拢他。
籍羽奉命镇压义渠,赢玺虽然抛掉尊严追随而来,但她永远记得自己是大秦公主,明白追随爱郎会被生性热烈豪放的秦人接受,但无名无份的跟别人过日子是在折辱赢秦的尊贵!
而籍羽也不可能侮辱这份纯粹的感情。
“羽。”赢玺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他回过身,看见一名身着红色华服的女子。黑红相间,是秦国最尊贵肃穆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显得热烈娇艳,映着那张毓秀灵动的面容,美的令人窒息。
赢玺咯咯笑道,“怎么样,看傻了吧,这身衣裳是母后为我准备的及笄礼衣。”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披着薄纱一样的月光。
籍羽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公主。”
赢玺脚步一顿,随即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他的手,“羽,莫要这样疏离,穿这身衣裳不是向你昭示身份,我这身衣裳,只为喜欢的男子穿。”
籍羽心猛的一跳,随即钝痛蔓延全身。掌心传来的温热麻酥酥的感觉。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酸痛。
赢玺伸手环住他的腰,“赢秦家的都是死心眼,认定一个人就认定一辈子,哪怕日后只能埋在心里。天一亮我就要动身返回咸阳。日后你我相见无期,不如陪我痛快的大醉一场吧!”
“好。”籍羽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这一个字。
月色皎皎,春风轻拂,后院里三两株桃花随风散落满地花瓣。
两人坐在池旁的大石上默默喝酒。
桃花香气和着酒香引来几尾鱼儿。
“你看。鱼儿都醉了。”赢玺指着池中转圈逗着桃花瓣的鱼。
籍羽转眼去看,冷不防的一个柔软微凉的唇抵上他的唇。
丁香小舌微探,他忍不住便微微张启双唇,紧接着一股温热的酒液随着小舌滑入。令他浑身轰然烧起一把火,全部涌向下腹。
“嗯。”籍羽似痛苦又似舒适的呻吟一声。禁欲十几年,如今喜欢的女子就在眼前。触感分明。他哪里经受的住挑逗!
他伸手按住她的后颈,狂风暴雨一样的索取。
渐渐的,身体里那把火好像开始不受控制了,籍羽其实脑子一直很清醒,这种情况让他有些心惊。他是个意志力十分坚强的人,否则也不能忍受十几年不碰女人,眼下居然超出了他的控制。
籍羽忽然想到方才赢玺口中的酒似乎有些异样。他松开手,却见她鬓发微散,两颊染了桃花红,一双媚眼如丝,早已是动情了。
“赢玺!”籍羽真是怒极了,将欲/火强压下去,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顿,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无奈,“你怎可如此任性。”
赢玺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狡黠的笑容里带着魅惑,“巫山/云/雨露,不过你只沾到一点点,对你来说很容易便能控制住,不过……我喝了一整瓶。除了欢爱,没有别的解药,你现在可以选择找别的男人过来或者自己救我。”
籍羽愣住,这药的名声他也略有耳闻,药性霸道无比,若是没有交欢便会血脉爆裂而死。
静默许久,他猛然打横抱起不断往他身上蹭的赢玺,大步往寝房去。
夜色春光旖旎。
一晚不知疲倦的互相索取,次日籍羽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无人。
被褥上还残留了淡淡的酒香和她身上的体香,籍羽心中剧痛,他坐起身,看见床榻上几片落红,呆怔了片刻,才瞧见石枕上放了一张写了字的白帕。
他展开帕子,劲秀的字映入眼帘——诈尔,无药。
短短四个字,籍羽能想象她说这话时俏皮狡黠的样子。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急忙起身穿上衣物,准备去追人。
这辈子他第一次无视自己的忠,无视一切,只想留下她。
此时,车队已离开宁城五六里。
若非赢玺临时选择坐马车,现在早行了十几里了。负责护送的季涣皱着眉头,昨晚的事情他略知一二,心想大哥做事也太不爷们们,管他公主还是城主直接抢了……但隐隐又觉得这样做才是大哥的风格,顾大义不拘小节。
正在季涣纠结的时候,身后马蹄声渐近,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是籍羽单枪匹马的追来,心中埋怨:也不多带几个人来!
旋即他又想着是放水还是直接叛变……
马队停下来,籍羽策马停在马车旁,俯身撩开车帘,冲她伸出手。
赢玺用衣袖胡乱擦脸,眼睛红红的望着他,破涕为笑,“你能追来,我真高兴。”
然而,她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俯身在他的手心落下一吻。
草长莺飞二月天,春风轻拂面,籍羽却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力。
ps:唉,在电池板滋滋滋的声音里心惊肉跳的补完一章,决定等一下出门去买台电脑,晚上回来再继续。
☆、第364章摊上大事了
“我欲守护大秦,就如同你欲守护我一般,是情意更是责任.”赢玺盈满水汽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像是要印入脑海里、心里、骨血里。
秦国宗室女子不止赢玺一个,但是只有她才抵得上一名直系血脉的质子。
赢玺清楚能真正影响她婚事的人是赢驷,如果他心里满意这门婚事,早早就指婚了,根本不会拖到现在,但她不恨,身为公主本就应当承担家国大任,她很高兴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是与最爱的男人一起度过。
“不。”籍羽低低道,“不同,我对你,无关责任。”
即便不能挽留,籍羽还是想对她说真心话,因为这次不说,这辈子就再没有机会说了,“我喜欢你,我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你。”
籍羽和前妻是父母在世时给定下的娃娃亲,成年以后便自然遵从长辈的意愿娶她过门。籍羽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战场之外性子还算温和,亦不贪恋美色,那位女子是老实本分的人,两人婚后相敬如宾,从来没有争执,但也没有男女之间的喜爱之情,处的久了就生出些情分。
前妻在他出征之时病故,当时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而他直到妻子坟头长了荒草才从战场返回,他颇受打击,觉得自己身为男人不能保护妻儿,日后便无心再娶。
起初籍羽觉得赢玺是一时兴起,便没有搭理她,保持这疏离恭敬的态度,后来熟悉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是把这个小他十来岁的女子当做妹子看,这份感情是什么时候悄然转变,他说不清楚,待惊觉时。居然已经如此深刻。
车队再次启程。
籍羽浑身冰冷,只有手心被赢玺亲吻过的地方发烫,他紧紧攥起手,害怕这最后的温暖流失。
季涣在马上回头看了他一眼。碧草连天里,那一人一骑像是草原孤鹰……
季涣比任何人都了解籍羽,所以没有多废一句口舌去劝说。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私心。有人蝇营狗苟的求生,也有人摒除私欲为挣天下一方安宁而牺牲,季涣介于两者之间,他只是喜欢杀戮时的畅快。但他知道籍羽是后者,赢玺也是。
小半个月过去。
季涣护送赢玺回宫之后,便立即去见了宋初一。
国尉府后/庭院内。枝叶重重的梅花林里放了一张能容七八人的矮榻。宋初一饮了一口在泉水中冰过的米酒,满脸惬意的与季涣叙别来之情。
季涣简单的说了几句自己的情况,便立刻与她讲起了籍羽,“赢玺公主把大哥放到了,男女之事嘛,我原以为大哥并不太在意,可是我护送公主回来的途中。大哥单骑追来,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俨然已经不能自拔,先生可有办法帮一帮大哥?”
“啥?公主把羽给睡了!”宋初一由惊讶转而大笑起来,“哈哈,不愧是赢秦的公主。”
“先生,说正事。”季涣皱眉道。
宋初一抹抹嘴,龇道,“这个可不好办,毕竟是两国联姻,要不让公主去揍左丞相一顿,以泄心中之愤?”
季涣自动忽略那些不靠谱的话,抓住重点,“先生有办法?”
不好办,不等于不能办!
“额,我没这么说。”宋初一摆摆手。
季涣激动的拽住她的宽袖,“先生一定要救救大哥,季涣十辈子给先生做牛做马。”
“你?”宋初一挑眉打量他几眼,“我才不要你这头糙牛。”
宋初一往边上挪了挪,籍羽扯着袖子把她给拽回来,“先生要怎么样才肯帮忙?但凡先生说出来,涣百死不辞。”
宋初一扯回袖子,若有所指的道,“不如你去巴国播种吧,那片土地广袤而肥沃,就是没有种子,眼看就要荒了。”
季涣面色一僵,立刻就想到自己曾经被巴国女子拉进小树林里……
宋初一好整以暇的抿了口米酒,冰凉的感觉从咽喉一直滑到腹部,分外清爽。
“先生若是能救大哥,我去。”季涣咬牙道。
宋初一咂咂嘴,“我就喜欢你把玩笑当正事的认真劲儿。”
说罢,她不理会季涣的脸色,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思索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已经成定局,就只有以后伺机而动。我听说右丞相精通配些奇特的药,譬如有一种就能让人吃了以后慢慢呈现出一种病态,逐渐加大药量,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像死了一样。”
“真的?先生与右丞相是结拜兄弟,是否能讨来?”季涣把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只要有办法,被涮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宋初一正在细细的将袖子理平整,听见他这话,不禁笑道,“嗤,你傻了吧,我去要算什么事儿?人家是亲兄妹,不比我这结拜的强?一番声泪俱下的诉情衷,管比我磕一百个响头有用。”
上一次与樗里疾的坦诚对话,预示着他们之间肝胆相照的日子已经过去。
何况就算没有那一番话,樗里疾一心为大秦,保赢玺的事情多少会动摇秦魏盟约,宋初一不想也知道,自己去求,理由不够充分,十有**会被拒绝。
但赢玺不同。
“是我糊涂了。”季涣恨不得立即去告诉赢玺,但此时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宋初一,“公主已经入宫,我是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先生……”
宋初一挠挠头,凑近他低声道,“信我来传,但要以你的名义,且你必须保密。另外送嫁时我会安排你同行,届时你得提醒公主,莫要急于求成,我这边需要时间部署她假死之后换‘尸’,更重要的是盟约也需要一段时间缓冲,最好控制在五年左右。当然也不一定会成功。”
说起来也无非就是“死遁”两个字,但是偷人家老婆又不是偷菜,更何况是一国之后,岂有那么简单!想当初秦国花了多大的代价才从魏国救出宋初一。
干这种事情,赢驷是不会允许牺牲秦国在魏国培养多年的密探,所以一切得从头开始。
季涣听着她巴拉巴拉的说了一通,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厮是早就做好了计划,方才假意拒绝仅仅是为了逗他玩!
意识到这个,季涣心情就郁闷起来,他就是不喜欢宋初一这点,猥琐!没德行!
“先生好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自重!”感激归感激,不喜归不喜,在季涣看来是两码子事儿。
宋初一没脸皮的乐道,“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就着火。”
季涣无语的望着她,一个字都不想再讲。
闷闷的喝了几爵酒,季涣浑身不自在的起身要走。
末了宋初一还倒打一耙,“咳,你这个人,就是没有趣,还是你大哥好,那胸膛……啧啧,他要不是贞洁烈男宁死不从,我……”
“你怎样?”赵倚楼杀气腾腾的声音陡然冒出来。
宋初一打了个冷颤,循声看见一袭象牙白袍服的赵倚楼,长身玉立于莹碧的枝叶间,俊美不似凡俗,若不是一脸杀气,简直恍然难辨人神。
季涣忽然心情大好,驻足准备看热闹。
宋初一一拍额头,“哎呀,你不是说有事先走?我也是从官署里偷跑出来,一身都是琐事,不如一起走吧。”
季涣落井下石,“我看赵将军有话与先生讲,我先告辞了。”
虽然遗憾看不见宋初一的笑话,但肯定不能让她躲过去。季涣说完,便草草施礼告辞。
宋初一淡然目送他离开,转眼看向赵倚楼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笑。
“小心肝快来坐,我给你盛一碗酒。”自从上次哄赵倚楼成功之后,宋初一屡试不爽,这回谄媚起来驾轻就熟。
赵倚楼一屁股坐下,接过她递来的酒并不喝,一双黑沉沉的眼盯着她,“你方才说籍将军的胸膛如何?不是贞洁烈男你又要如何?”
“哎呦,我是说他身姿伟岸胸膛宽阔,肯定是个好依靠,我原本想将甄妹子许给他,谁知他非要给先嫂夫人守身如玉,我只好作罢了。”宋初一以前不愿意对赵倚楼说半句谎言,但现在发现,太过真实的话语容易伤人,善意的谎言还是可以有的。
赵倚楼冷哼一声,“胡说八道。”
分明一句气话,却带着几分纵容。
两人安静坐着饮酒。
一片梅树叶子落在酒器中,漾起一圈圈涟漪,光晕映在赵倚楼完美的侧脸上,如玉生辉,宋初一看的入神。
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誓言,想起自己与他的约定,宋初一目光更柔和了几分。
赢驷拖着赢玺的婚事,实际上是把籍羽当做一个后备人选,若是日后用不着联姻,成全赢玺下嫁也行,反正籍羽是跑不掉的。
像赢驷这为了江山基业连自己亲妹子都得利用的君王,就不要妄想和他谈什么情分了,因为他一定会做出一个最利于秦国的选择,所以宋初一要保全自己,在赢驷在世时,就必须把自己放在对大秦完全有利的一面,若是不能,须得加紧谋划退路。
她得做两手准备。
在忙碌的筹备中,九月很快到来,赢玺公主终于嫁出去了。
酒馆、博弈社等各种场合无不是秦国士人的扼腕太息。赢玺能征善战,更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在他们看来是一代奇女子,结果呢……秦国打了胜仗,反倒还把她给赔上!
这笔无头债自然就扯到了张仪身上,一时间满城都是声讨他的言论。
☆、第365章然后怎么样
声讨张仪的言论越来越多,士子言论自由,又不能暴/力镇压,控制的作用微乎其微,后来似乎连赢驷都开始对张仪起了疑心。
次年三月份,在秦赵摩擦的处理中,张仪与其他大臣意见相悖,终于忍受不住被怀疑排挤,朝会时愤然丢下相印离秦。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列国之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张仪一出咸阳,立即就有几国向他发出了邀请,张仪“几番思虑”最终去了魏国。
那是他的母国,他要为母国效力,没有人怀疑动机,除了公孙衍。
而自从上次公孙衍被俘,回到魏国之后,官位虽未动,但威望明显不如从前。且公孙衍秉性刚直,说话办事都分外锐利,新任魏王重君权,容旁人对自己的决策有丝毫质疑,吃软不吃硬,两人秉性相冲,公孙衍备受冷落,张仪一入魏,什么都还没有干便轻而易举的把他顶替掉了。
宋初一看得出这是张仪和赢驷合演的一出戏。
张仪这种大才,任何国君都不见可能因为几句流言就把他赶走,而赢驷把那种怀疑又竭尽全力挽留的纠结情绪演绎的淋漓尽致,让宋初一一度不辨真伪。
而更让宋初一感叹的是赢驷的自信和魄力,毕竟让张仪离开秦国要冒着巨大风险,谁知道他会不会一去不返?赢驷却敢让张仪一去魏国便是四载。
张仪入魏,主要是为了进一步劝魏国归顺。
如今这个世道,盟约只能代表一种态度,任何盟约所起到的约束力都微乎其微,当初秦魏联姻没多久便发生了一场恶战,之后战争更是频频发生,而这一次秦国需要最短五年的缓和时间。
道理很简单。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反而有可能被撑死。
秦国吞并了巴蜀和义渠,国土面积暴增,然而人口混杂、人心不稳、地广人稀。又加上和魏国旷日持久的一场战争消耗,国力并没有因为土地的扩增而提高,兵力也不可能因为人口突增而变强,所以秦国当务之急就是休养生息。把新吞并的土地和人口慢慢消化融入秦国。
如今秦国不宜再战,秦魏世仇,所以自然要极力缓和两国之间的关系,稳住魏国。让它把目光暂时放到其他国家去。
秦国正在尽全力争取这段缓冲期。
张仪离秦之后,宋初一任左丞相。
秦国暂时休战,所以邦交任务繁重。宋初一大多数时间都在东奔西跑。在列国之间斡旋,极力避免战争。
在宋初一任职的这四年里,秦国只曾与赵国打了一仗,赵国一败,她趁机谈判弄了两个城池回来,除此之外,一切安宁。
四年之后。张仪辞去魏国丞相官位,回到秦国,宋初一称病辞去相位,而张仪再度被启用为相。
宋初一任国尉期间军功卓著,任左丞相期间亦是立下不少功劳,赢驷言其“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可与媲美商君,封关内侯,世袭罔替。
关内侯是秦**功二十级中的第十九级,往上便只有一个彻侯,而丞相的爵位是大庶长,是第十八级,还在关内侯之下。
商君被赢驷抹黑又洗白,如今在秦国被称为尊称法君,地位崇高,但宋初一想到商君的结局,就半点高兴不起来,于是在她被封关内侯之后三日便立即识相的交出虎符,从此之后只负责训练新兵,却无权调动兵力。
宋初一原以为自己挂无实权之职对保全自己会更有利,谁料正因为她不牵涉利益,只负责训练教授新兵,反而使得那些新崛起的政敌放松,她在军中甚至整个秦国都颇有威望。
隔了两年,宋初一辞去训练新军的职务,被调任太子太傅。
赢驷还在壮年,宋初一不便过多的做出退缩之态,与未来国君打好关系对以后肯定会有所帮助,但她又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混的顺遂未必是好事,于是就在这两难之中,半推半就的当了太傅。
宋初一在秦国要战的时候殚精竭虑的谋划,吞并巴蜀,平定战乱,在秦国需要避战时东奔西走,斡旋邦交。
她登上权利的最高峰,接着迎来尊贵的地位,她的名字已在秦史上画出了一道不可磨灭的痕迹。
而她的《灭国论》才开始走入正轨。
回忆上一世的《秦史》:
秦王驷十一年四月,韩国对魏发动大规模战争,同年嫁入魏国的赢玺病逝。
秦王驷十二年二月,燕国偷袭秦国戎城,战争持续三个月,张仪出面斡旋,燕国罢兵。
秦王驷十三年十二月,芈姬再孕。
……
白驹过隙,宋初一入秦已然十六载。
她脑海中存留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上一世的这一年,这一天,这一刻,她应该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可如今闵迟坟头上荒草枯荣几岁,她却还活着,一袭玄衣,两鬓华发,身瘦如竹。
是否证明老子“殊途同归”的预言已经作废?
宋初一觉得今天以后才是自己真正的新生!她斜靠在树荫下的坐榻上,摇着折扇,喉间不经意逸出一声笑,“呵!”
她面前案上摆了一只盆口大的浅口玉盘,盘中铺上一层冰,冰上摆着一块块切好的甜瓜,碧玉般晶莹水亮。旁边胡乱铺开几卷竹简,上面不全是秦篆,亦有别国文字。
案旁一名浅茶色华服少年,十四五岁,面膛微黑,剑眉星目,可以想见日后必是一名美男子。
内侍用银签挑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甜瓜送入少年口中。
少年嚼着香瓜,含糊道,“太傅,咱们去后山狩猎吧?”
“太子好生背书,下回王上再查你功课,臣绝不会再帮忙糊弄了。”宋初一道。
“嘿嘿,太傅每次都这样说,可是每次都会帮我。”嬴荡往宋初一身边凑了凑,拽着她的袖子嬉笑,“太傅对荡儿最好了。”
宋初一缓缓合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瞧着曲起的膝盖,良久,才忧伤的道,“荡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长髭须吗?”
嬴荡瞪大眼睛望着她,“你不是女的吗,不长髭须有什么奇怪?”
宋初一抽了抽眼角,谁他娘的透露机密!
“咳!其实都是误会。”宋初一挥手令内侍回避,慈祥的望着他,“我幼时贪玩,学业不精,师傅将我逐出师门,在游学路上被一伙马贼拦截,我说自是士人,他们便出了几道题让我答,结果我未曾答出,那马贼便道:咄!别以为你穿了身广袖大袍就是士人,连老子都会的东西,你都不会,还敢出来招摇撞骗!”
“然后呢?”嬴荡紧张道。
ps:旧的电脑报废了,唰的一下黑屏,写好的两千字也弄不粗来,——o(>_<)o——下午跑到店里去买了一台新的,回来死活上不去网,各种手机百度,折腾到七八点才终于弄妥。这一章时间跨度大,所以倒腾久了点,挖鼻,甭以为酱紫就是结尾了,没完呢——不知道大家看悠长的文多了会不会觉得这个是流水账,拍,绝对不是!妹纸是用了心的!既然书里一天的时光可以写个十来章,我十来年写一章里面也不是很过分吧?啊——是吧是吧。另外啊,袖纸隆重推荐一本基友的书,叫做《**引》,是其他读者觉得好看介绍给袖纸的,之后俺就勾搭上了。据说是一本比较有趣的书,袖纸还没来得及看,书荒淘书的朋友不妨去搜搜,这孩子之前的更新和袖纸一样操蛋,不过自从上架之后就从良了,一天更九千都有的……昂……月亮圆了吧,肿么今天刺激到神经这么啰嗦咧,嗷呜——
☆、第366章别想再骗我
“然后,他们便出手打我,结果我这身子就废了。你看那些寺人也不长髭须——”宋初一目光黯然,“没有本事的人连自己都护不住,我每每帮你,是因为不忍你被王上责罚,可你将来是要做王的人,若是没有本事,如何护得住整个大秦?我心疼你,却是害了你,害了大秦啊
嬴荡震惊的看着她的下半身,久久不能说出话来。
宋初一虽然经常带他玩,和其他师长的严肃截然不同,但从来都没有诓骗过他,所以即便说出这么惊世骇俗之言,他也完全没有怀疑。
“我听他们讲的都是太傅如何平巴蜀、攻魏国、著《灭国论》,对战群儒,却未曾……听说这个……这个…——·”嬴荡喃喃道。
“这等耻辱之事,我怎会透露与旁人?”宋初一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对你心软,怕是没法子再教你了,我这就去向君上禀明给你换个太傅。”
嬴荡急道,“我喜欢你教,我以后一定发奋,保护自己保护秦国。”
嬴荡目光坚定,语气恳切,“太傅,你留下吧。”
“太子大义。”宋初一拍拍仲′的肩膀,心道,总算没白疼你小子!
嬴荡叛逆贪玩,以往的太傅对他管教多么严格都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屡屡被气的七窍生烟。别说区区太傅,他对赢驷的话多半也是阳奉阴违,当面什么都好,扭头就该干啥还干啥。否则赢驷能把他丢给宋初一这种个人品性很不靠谱的人?
宋初一早就把嬴荡性子摸的七七八八,他叛逆,但骨子里有秦人的血性,重义气,纯孝良善,所以宋初一花了好些年与他建立起主从、师徒之外的朋友关系。
苦肉计用完了,宋初一不再刻意套近乎·“太子若真能如此·臣心里自然一百个愿意。”
嬴荡这才放下心来,旋即想到一件事情,皱起眉头道·“外面都传言太傅和赵将军……”
嬴荡和他爹一样,对断袖这件事情很是厌恶,之前他以为宋初一是女子,所以与赵倚楼生活在一起很正常,但现在得知“实情”,这就有些问题了。
宋初一咂咂嘴,甩开折扇急扇了一会儿·“我俩同生死共患难,是刎颈之交。”
嬴荡点点头,羡慕道,“我也很想有这样一个兄弟,可惜,稷去了燕国为质,另一个还是个奶娃,没意思。”
生在君王家·就算有百十个兄弟也不过是多了百十个敌人!宋初一怕打击他的积极性,便不曾说出口。
“太子,太傅。”一名内侍躬身进来·“左丞相府来人传口信,说楚国使节到了,要求见太傅。”
“楚国使节要见太傅作甚?”嬴荡扭头问宋初一,“太傅得罪楚国了?”
“你怎么不想点好处!我君子之名远播,岂能有假?对哪国不是和和气气,怎么会得罪人。”宋初一把折扇揣进袖袋里,边裣衽边道,“我是个有节操的人,不像左丞相。”
张仪这几年为秦国谋事,匡魏欺赵·东边一把火西边一泡尿,挨个把列国得罪个遍,莫说走出秦国,就是踏出咸阳半步恐怕都得遭暗杀
“不是我不想往好处想,且不提你常常被刺客刺杀,单说赵国的公孙将军每每提到你就咬牙切齿……说你阴险…——·”
公孙原的原话是:阴险卑鄙·无耻下作。
“不被敌人痛恨的臣子不是好臣子ˉ”宋初一看了他一眼,转身随着内侍出门。
楚国与秦国结盟,原是去年就应该派使臣赴秦,却因内斗之故延迟。
宋初一骑马到了丞相府,有荐引官早已等在大门口,“小吏卫槐参见关内侯。”
“免礼。”宋初一跃下马,问道,“何人担任楚国使节?”
“砻谷将军。”卫槐见宋初一心情似乎不错,大着胆子表达了自己的疑惑,“楚国也不知怎的,竟派一名武将做使节。”
武将为使节并不常见,偶有也是在战时。
“砻谷不妄?”宋初一把马鞭抛给一旁仆役,大步入府。她有十来年没有见到砻谷不妄了,她心里早有猜测,此刻确定,心里依旧忍不住激动。
有仆役先行去通报,宋初一走入正堂时,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宋初一回礼之后,眯着眼睛看了一圈,视线定在左上首的一名男子身上,一身湖蓝色华服勾勒出他宽肩窄腰,麦色皮肤,面容俊朗,短短的髭须打理的干净整齐,眸子黑亮,声音欢喜的有些颤抖,“老师!”
砻谷不妄大步走上前,张开臂膀抱住她。
满屋子的人都愣住。
宋初一伸手使劲拍他厚实的背,挣扎道,“混小子,你想勒死我!”
砻谷不妄松开手,满脸傻笑,全无方的沉稳干练的样子,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十六七岁时。
说起来砻谷不妄比宋初一年龄还大一点,在师徒情谊之外,两人又像是朋友,随着时间流逝,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尔虞我诈,再想起当年宋初一那些教导,这情分非但不减,反而越发浓厚真挚。
“原来是怀瑾的高徒,我还以为是寻仇来的,哈哈,害我白白忧心一场。”张仪笑道。
宋初一无语,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会惹仇债。
众人都混官场,最会看眼色,因此等张仪说不胜酒力去歇息之后,其余人喝了几杯便称有事纷纷告辞,给人家师徒叙别来之情的时间。
宋初一便把砻谷不妄领回家去。
林荫道上凉风习习,两人骑马缓缓并行,砻谷不妄问道,“我们去驿馆一趟吧,我准备一些礼物送给师母。”
宋初一干咳一声,“为师还没有娶亲。”
“,老师这个年纪怎会不曾娶亲?”砻谷不妄颇为震惊,他一直以来都更为关注宋初一在军玫上做了哪些举动,极少打听这些私事,按照正常情况来想,宋初一这个年纪是必然娶妻生子了。
宋初一欲言又止了几回,才艰难道,“因为为师一直都喜欢男人。
“啥?!”砻谷不妄险些从马上跌下去,“难道说传言你与赵倚楼将军断袖之事是真的不成?”
砻谷不妄顿了一下,仔细看了宋初一几眼,突然哈哈笑道,“险些又着道了!哼哼,你现在可别想骗到我。”
宋初一勾起嘴角,悠哉道,“真话。”
砻谷不妄敛住笑,坚定的摇头,“不信。”
宋初一不再说话。
隔了一会儿,砻谷不妄犹豫道,“真断袖了?”
“你猜?”宋初一侧头挑眉。
砻谷不妄见她这种表情,不禁嘶了一声,自以为了解真相,“就知道你胡说八道。”
宋初一中肯的评价,“不妄啊,我这些年见过不少天真无邪之人,不过就属你最有趣。”
“天真无邪?”砻谷不妄邪魅一笑,“我压根就跟这四个字挨不上边。”
“唔,说起来——”宋初一从头到脚的仔细打量他,“你越长越没味儿了。”
“咄!老子是全楚国女子做梦都想亲近的人,浑身都是男人味,哪里没味儿了!”砻谷不妄炸毛。
宋初一惋惜道,“少年时天才过人,华丽过人,骄傲过人,多好是吧?现在呢,与籍羽和季涣也没什么差别,一身糙的汉子,秦国几十个将军个个都这样,你不过是脸长得比他们好看点,我都腻了。”
“天才过人,华丽过人·……原来老师是这样看我的吗?”砻谷不妄自动忽略她后面的话。
宋初一却不放过,“往事就不要再提,越说越衬得现在不堪。”
砻谷不妄脸色不愉,“往常也没见你对我多么欣赏!”
“正是如此。”宋初一点头,“往常没觉得你哪里好,不过十来年不见,看到现在的你,还是觉得你以前好。”
“合着你就没有哪时候看我顺眼过。”砻谷不妄冷哼。
他的暴脾气这些年已经磨平不少,不会再像少年时那样动不动就暴躁,久别重逢,他对宋初一的话不但没有真的生气,反而觉得熟悉亲
至少无论怎样挤兑诓骗,她对他从无恶意。
“你现在做了太傅,秦国太子如何?”砻谷不妄想起自己当年,就想听听嬴荡的不幸,乐一乐也好。
宋初一道,“太子顽皮,成天让我带他去斗鸡走狗,回回犯错我还得给兜着,王上教子严厉,我倒觉得活泼点没什么不好,学业不落下就好。”
砻谷不妄心里不平衡,“同是学生,怎能差别对待!”
宋初一道,“那怎么能一样!太子脾气好,还会撒娇,我哪能不心软。你那骄傲的尾巴翘上天,还一碰就刺毛,我这人天生就喜欢收拾你这样的,没拽过来揍一顿因为我修养好。”
“哼。”砻谷不妄撇撇嘴,不理会她。
“早听说你娶妻了,可有孩子?”宋初一问道。
砻谷不妄哼哼道,“有六个,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大的十四了,小的才一岁。大儿子在军中历练,这趟跟着我来了,等明日叫他来拜见老师。”
“嗯,不错不错。”宋初一道,“与你少年时一样天真无邪才好。”
“唉!老师见着就知道了,除了遗传我的一表人才、天资聪颖,别的半点不像。”砻谷不妄不无得意的道。
☆、第367章美人齐登场
两人说着话到了家门口。
宋初一一进门便听丫咋呼呼,“先生,坚回来了,这次——·…”
丫穿过茂密的花丛,这才看清楚宋初一身侧还有别人,登时脸色微红,欠身道,“不知有客人,见笑了。”
从前砻谷不妄与丫并不相熟,仅是见过几面,他亦并没有刻意去了解过仆婢,况丫当时是个不足十岁的小丫头,女大十八变,如今全没了当年的模样,所以他根本不认识她。
“这是宋。我认的妹子。”宋初一道。
既然是老师的妹子,砻谷不妄便不敢怠慢,拱手施礼,“宋姑娘。”
丫隐约觉得这客人眉目间有些熟悉,一时未曾认出,只欠身还了礼。
小径树叶微动,宋初一一眼竟然赫然发现那处多了一个人,一袭玄色劲装,两条比直修长的腿显得身材颀长挺拔,脸盘很小,将一对招风耳衬的更大。
“先生,砻谷将军。”宋坚抱拳冲两人施礼。
“你们认识?”宋初一道。
砻谷不妄道,“在春申君那里见过两次,这次随着使节队伍一起入秦。”
宋坚的师父与楚国春申君是挚友,宋坚随同楚使入秦并不奇怪。
几人到后园的凉亭中煮酒闲聊。
一别十余年,话多的说不完。
喝了十坛酒,直至深夜,宋坚和丫私下说话去了,宋初一和砻谷不妄还在继续。
“老师不问我来秦国做什么吗?”砻谷不妄双颊染晕,但目光清明。
“我若问,你会实说吗?”宋初一笑问。
砻谷不妄道,“也许会。”
“我一般不相信言辞。”宋初一盛了一爵酒递给他,“再者,有些事情说出来伤感情还不如不说,你说呢?”
砻谷不妄苦笑,他在楚国每往上爬一步,就要放弃一点“真”每一次达成目标,身边掺杂算计的感情便越多,如今那个真性情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
与宋初一之间的师徒情谊,是他仅存的纯粹感情之一,所以他很珍惜。
然而秦楚不可能相安,他们最终还是站到了对立面上,但是砻谷不妄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我不想与老师为敌。”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抿了一口温酒惬意的吹着冷风,缓缓道,“害怕了?”
“我从不畏惧失败。”砻谷不妄见她这样淡然,心头一黯,“师徒之情,老师不曾放在心上吗?”
“我的师父曾经代我受过断指,如今仇已报了,而他那断指还埋在这院子里我终究不能释怀。”宋初一靠在护栏上,一手支着脑袋,目光清浅无波的望着他“但倘若他不曾淡薄红尘,今时今日我与他各为其主,你猜,我会不会手软?他会不会手软?”
不会。
砻谷不妄心里有一个清楚的答案,但他做不到,“如何能撇开感情谋事?”
宋初一放下酒爵抬起手,朝他勾勾手指。
砻谷不妄坐近些,宋初一一脸神秘的凑过去小声道,“你已经出师了,自己想去。”
“一把年纪行事还是没个正经!”砻谷不妄对她的秉性咬牙切
宋初一哈哈一笑。
砻谷不妄斜眼睨着她,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面上,心中微微一顿,凑过去伸手摸摸她的下巴,“老师怎么没生须?”
他之前满心激动,光顾着叙旧竟是忽略了这件事情。
“这个——”宋初一正要开始胡扯,便感觉背后似乎阴风阵阵,她下意识的回过头,看见赵倚楼和宋坚站在曲径上。
砻谷不妄抬头,正对上一个利剑般的目光,眼皮微微一跳,随后才发觉这个男人生的着实好看,身形魁梧而不笨重,面容俊美却无脂粉气,单独看他身体的任何一处都挑不出丝毫瑕疵。他站在那里就像是昭昭日月,以至于四周所有的人和景都成为陪衬。
“回来啦。”宋初一明明什么亏心事都没有做,却像是被“捉/奸”一样,莫名很心虚。
赵倚楼迈开长腿走入亭内。
“这是我学生,砻谷不妄,如今是楚国将军。”宋初一介绍道。
“赵倚楼。”赵倚楼拱手,简短的介绍了自己。
“原来是赵将军,大名如雷贯耳。”砻谷不妄没有客套,赵倚楼当年在巴蜀与屠杌利一战成名,楚国武将无不知晓。
赵倚楼还是不爱与人交流,偏他的模样和气度又让人无法忽略,砻谷不妄虽并不怕他,但于宋初一说话多少会有些不自在,于是两人聊了一会儿,砻谷不妄便借口有事告辞了。
砻谷不妄一离开,赵倚楼便道,“王上旧疾复发。”
赢驷的顽疾无法根治,魏道子起初只是本着卖个人情帮他缓解,然而这一缓就是十来年。赢驷之疾,病发时腹内如刀绞,呼吸困难,但他有时候竟能面不改色的忍着上完一个早朝,让从不正眼看男人的魏道子不由正视起来。
魏道子觉得,能够这样隐忍自控的君王,定然能成就一番功绩霸业,心中不忍他及早殒落,便每年走遍大江南北搜集所需药材,施展毕生医术为他续命。
“大师兄还没回来吗?”宋初一紧张起来。
赵倚楼摇头,“他半个月前传信说已经到汾城,不知为何函谷关那边至今尚未发现他的踪迹。”
半个月前信至咸阳,就算徒步现在也应该接近函谷关了,从函谷关至咸阳,一路坦途,魏道子不可能舍近求远,亦不可能放着大道不走跑去翻山越岭。
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看来秦楚之间有一场仗了。”宋初一皱眉,楚国派砻谷不妄做使节,无非就是开战做前期准备,他文武双全,精通兵法,能比一般人看到更多东西。
如果楚国得知赢驷病重,岂能放过这个群龙无首的大好时机?
“先生!”丫一路小跑来,“宫里来人请·王上要见您。”
宋初一看了赵倚楼一眼,立即起身。
赵倚楼陪她骑马到宫门口,看着她入宫才独自返回。
宋初一尽量令自己的心绪平缓,随着宫人引领到了赢驷的寝殿。
“关内侯请进。”陶监躬身把她请了进去。
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外殿与往常一样,寺人宫婢垂首而立,内殿却空无一人。
宋初一站在床榻前,“参见我王。”
隔着一层细密的竹帘,她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听赢驷略显虚弱的声音道,“近前来。”
陶监为她挑开竹帘。
宋初一走进帘内便瞧见了靠在床栏上的赢驷。他面色苍白·一袭玄色绸衣,墨发披在身后用缎带绑起,衣带松松系着,襟前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双眉一如利剑般斜飞入鬓,鹰眸里还是万年不化的寒冰,而因为消瘦,五官却显得越发深邃。
昏暗的光线为他平添几许神秘·他薄唇微启,“坐。”
宋初一在床榻前的墩子上坐下,“我王身子可好些了?”
赢驷淡淡嗯了一声·直接进入正题,“寡人想听太傅如何评价太子。”
宋初一揪心的瞅着他,想问问身体到底怎么样,但君臣十六年,她太知道他的性子了,于是道,“太子擅武,在兵事方面极有天赋,与秦来说,大善。只不过·如今年纪还小,不够沉稳持重,心思太单纯
宋初一的评价很苛刻,嬴荡从八岁开始就在军中历练,比起少年时的砻谷不妄绝对算不得心思单纯,但是他将来要做君主·不能用一般标准来衡量。
从赢驷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上,宋初一难以窥探任何情绪。
宋初一摸着良心说,嬴荡与赢驷差距实在太大了!赢驷就像是应秦国运数而生的君王,在孝公打下的坚实基础上将秦国版图扩大了一倍有余,如今的国力是其他六国拍马也赶不上了。如果他能继续在位五十年,至少能再把秦国扩大一倍!甚至如果抓到机遇,一举统一天下也未必不可能。
“要多久他才能担得起秦国?”赢驷道。
宋初一实在忍不住,反问道,“我王正值壮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赢驷黑眸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回答寡人。”
宋初一在他犹如实质的目光下,只能道,“臣不知,一个人成长转变可能需要花费一生,也有可能需一瞬。”
关于人心、人性,宋初一觉得自己纵使有通天之能,也未必能够掌握。有些人经受打击之后会越发坚韧成熟,有人却万念俱灰一蹶不振,还有人越来越偏激——种种结果,不一而足,有谁能预料?
赢驷闭眼,抬手轻柔眉心。
宋初一看出他心情很差,但知道他永远不会找人倾诉。
“我王有何不愉,臣或可分担一二。”宋初一试探着道。
“无事,寡人乏了,你退下吧。”赢驷浑身冰冷的气息足以表达他的抵触。
宋初一顺着他的意思,起身告退。
其实即使赢驷不说,宋初一亦能够猜到些,他很可能是感觉自己病重,准备着手安排身后事。
赢驷开始身体不适时,就已经令人修建陵寝。秉承秦国节俭的作风,他陵寝规模并不大,早在五年前已经竣工,朝中政事他也在一步步的安排调整,可以说万事俱备,他一旦归天,只要有个能担起重担的继承人,秦国便能稳稳走下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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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要如何能忘
宋初一回府之后,翻来覆去不能入眠,越想越觉得加紧布置……
“倚楼。”宋初一轻唤。
赵倚楼睁开眼睛,声音低哑,“怎么没睡?”
“我们离开咸阳吧。”宋初一道。
赵倚楼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为何突然决定要走。”
他以前很想与宋初一一起离开,避世隐居,但守着她这么多年其实也看开了,不能结为夫妻又怎样?若能长相守,这样也很好。
“我观王上似乎已经——…”宋初一叹道,“王上能忍常人不能忍,就像他在上次早朝病发,我离他那样近都不曾察觉出异样,今日见他的模样,着实被吓了一跳。”
除了很多年前在角楼上议事时赢驷旧疾突发那次,宋初一再不曾见过他露出疲惫或重病之态,除了樗里疾和宋初一,满朝文武都觉得他只是肠胃不好,得的并非大病。
若不是魏道子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她恐怕也能被蒙过去。
“王上一直在准备后事,但从不像这次急切。”宋初一说着,越发肯定自己的揣测。
能够归隐,赵倚楼自然欢喜,只是有些不解,“即便他不行了,我们也没有必要一定离开啊?”
“是,如果太子能有王上一半的君威,我们自然安全无虞。
可是以太子能力,根本没有能力掌控王上留下来的大臣。”宋初一道。
嬴驷手下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天生的七窍心?年轻时就说有一万个心眼子,如今历经风风雨雨,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嬴驷的驭人之能,连那个自诩明君的魏惠王都自叹弗如,他活着,这些大臣便是得力干将,他死了,没有人能镇得住还不得乱套?
“朝中谁不是对大秦忠心耿耿!”赵倚楼心觉得赢驷并不是一个多疑之人。
宋初一握住他的手“你呀,就是实心眼!智者心思多、有抱负,每个人心里都主导大秦未来之路的**,因为王上能镇压住能让所有人都按照他所指引的方向前行,如若将来的君主没有这个实力,你觉得会如何?”
肱骨大臣失去引导,也失去了压制,为了一展抱负,会各自坚持自己的想法。
光线昏暗,宋初一看不见赵倚楼的神情也不知他是否明白,便继续打了一个浅显的比喻,“四匹千里马拉车往同一个方向跑,可日行千里,若往四个方向跑,是车裂。”
千里马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还得看驭马人的能力和意愿,同样一个国家能否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最终还是得看有没有一个好的君主。
“我明白了。”赵倚楼道。
他们能想的明白,赢驷这样一个君王又岂能想不明白?自己留下的力量太强大继承人难以驾驭,唯一的办法就是自行摧毁一部分。
赵倚楼接着问道,“赢驷不信你?”
“信?”宋初一声音里溢出笑意,“在王上那里,没有信不信,只有能不能!”
就譬如,赢驷从来不会说“我相信你能够做到”,他只会说“你要做什么”,他从不质疑自己臣下的能力,也不怀疑他们的忠诚却从来不信人心能够恒久。
赵倚楼听懂她话里的含义,“他不是很信任左丞相?曾放心他一去魏国四年,这不是信任是什么?”
“是自信。”宋初一笃定的道,“他知道这世上没有比自己更令张仪满意的君主了!”
赵倚楼哑然,这份自信一般君主还真是不敢有。
顿了须臾,赵倚楼平静道“十年前我愿意一切都听你安排,十年后也一样。”
赢驷不会随便付诸信任,宋初一亦不会天真的去相信赢驷会顾念私情,她此时走了,留着命以后想回来的时候还能回来,何必冒险?
宋初一对任何人都有保留,哪怕是赵倚楼。
许多谋士都有过相信感情的时候,但大都没有好结果。很久以前宋初一就曾说过:孙膑遭受背叛,失去的是大好年华和一副髌骨,而她失去了一条命和爱一个人、信一个人的能力。
她今生有幸遇见赵倚楼,得到一份誓死相随的感情,她珍视如命,但终究不能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出去,不是不想,而是苑⒌挠兴A簦薹刂啤?
与赵倚楼一番商量之后,宋初一开始加紧布置退路。
无战事的时候,所有机要大臣本人出入咸阳必须要经过右丞相批准,从他那里拿了令牌之后,城门那边才会放行,都还没有普通百姓自由。
这么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保证机要大臣的人身安全,以及防止机密泄露。
自从发生了“国尉被绑架”事件,咸阳城的守备又添了一倍,甚至连大街上都设有巡兵,他们不会没事在街上转来转去,但是保证随时待命以应对突发状况。**纪严明这些人绝不是无所事事的混日子。
如此严密布防,想偷偷离开,别说门了,连窗户都没有!
而布下这样固若金汤防护网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宋某人——·…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门!
不过这还是她做国尉时办的事,事后便交予廷尉府和卫士守备军,时隔多年,为保万无一失,此时还得重新查探这些“后门”的状况。
三日之后,魏道子终于风尘仆仆返回咸阳,刚刚到宋初一府上,便又脚不沾地的去了宫里给赢驷送药。
宋初一给嬴荡授课的时间是在上午,下午要去军中历练,晚上得随着左右丞相一同处理政事。他醒着的时候,除了吃饭如厕,没有任何私人时间。因为宋初一平时不严肃,还时常带着他一起玩,所以他才格外喜欢她授课。
一如往常,轻松愉快的度过一个早上的授业,宋初一便返回府内。
魏道子已经回来,宋初一立即屏退仆婢,与他私聊。
“大师兄这次路上遇到阻碍了?”宋初一没有急切的问赢驷病情。她一贯如此,越紧迫,越坦然。
魏道子刚刚泡过温泉,舒服的品着梅花酒,“在韩境途经一个村落,村中染疾死了不少人,我以为是瘟疫,所以留了一段时日,看看能否控制扩散,后来发现是风寒,留了药之后就找了个地方呆了几日。”
风寒传染扩散也很可怕,魏道子确定自己没有染上才敢返回咸阳。
魏道子咧嘴笑道,“你想问我秦王的病情吧!”
“嗯,是想问,不过想请教你的不止这一件事情。”宋初一道。
“哦?”魏道子答应过赢驷不会泄密,不过他虽然不会没品到四处宣扬,但寥寥品质也绝对不足以令他守口如瓶,“秦王的病情,我已经尽力了。依着他的病情发展,若不是我为他配药拖缓,早在七八年前他就没了,这一次病发凶险,我估算,就算能挺过去,也是近两年的事情。”
宋初一心底一种莫名的感觉蔓延开来,好像一块地方开始溃烂,灼烧钝痛,虽然能忍,但让人浑身难受焦躁,“你与王上照实说了?”
魏道子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觉得能瞒住吗?”
宋初一抿唇久久不语。
“还有什么事?”魏道子打破沉默。
宋初一深深吸气,缓缓吐出,才让自己稍微好受一点,“关于情爱,你不是自诩洞悉世间情事?”
魏道子顿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一脸兴味的道,“那当然,说罢,没有师兄解决不了的事儿。”
大言不惭,宋初一觉得他这话不靠谱,但魏道子于情事上的确比她要悟的深彻,“我从前爱过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相信他,最终却被他利用,我知道他也许本心上没有打算置我于死地,但——我痛恨他利用往日旧情谋算。若非如此,哪怕他翻脸与我为敌,手段怎样狠辣,我亦不会这样介怀。”
“这人是闵子缓吧。”魏道子一语道破。
宋初一微讶,“大师兄怎么知道?”
“都说了,世间爱恨嗔痴瞒不过我眼。”魏道子得意道。
魏道子作为一个头脑睿智又深懂情爱的旁观者,比旁人看的更深,“你很多次至他于死地的机会,偏又全都放过,转而控制他的人生走向,将他禁锢在魏国,却压制他不能翻身,最后把他围困逼死在中都城……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被背叛的那次,也是同样的情形吧?”
魏道子一向带着七分风/流不羁的眼睛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显得分外清明。
宋初一先是惊诧,旋即莞尔,“不愧是大师兄。”
魏道子没有更详细的追问,只是咂嘴道,“我发誓,我这辈子不会得罪你。”
宋初一扯了扯嘴角,她能控制闵迟的人生轨迹,靠的是先知和上一世对他很深入的了解,若非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她并没有自信把一个同样精明睿智的人掌控于股掌。
关于这件事情,她不欲多说。报复本身就不是已经快乐的事情,她最后亲眼看着闵迟死的时候,心里没有痛快,没有解脱,仅仅只是觉得做完了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你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能信任别人了?”魏道子问道。
宋初一收回神思,望着他诚恳道,“我现在相信你洞悉世间情事了!”
魏道子呵呵一笑,嘬了一口酒,“你得学会忘记。”
“嗤,说的容易!”宋初一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是,“我三岁之后尿过几次床、哪天少去了一趟茅坑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么大一桩事儿我怎么忘?”
☆、第369章及时行乐吧
魏道子斜睨了她一眼,“你爱好果然不一般。..我就不记得这些,但是至今还记得六岁那年看上的一个小姑娘耳朵后面有颗棕色芝麻大小的痣。”
“……”
魏道子道,“所以说,对某件事情记忆深刻,与你的关注有莫大关系!”
“……”
“咳,好吧,你主要想知道什么?”魏道子想起宋初一报复人的手段,立即收回话题。
“倚楼……我总觉得亏欠他。”宋初一说的很含糊,但她知道魏道子能听得懂。
赵倚楼无怨无悔的追随她这么多年,而她不仅付出的太少,连全心全意都不能做到。
“这问题我就涉及不深了。”魏道子斜倚在扶手上翘着脚,散漫道,“师兄这辈子一直都在追求繁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感情这回事嘛,只求一个‘真’字,只要是真情,何必学那些市侩锱铢必较!”
“好像很有道理,那你对每个女子都是用了真情?”
“那是自然。”魏道子鄙视她道,“你这方面就太不洒脱,一点不像我道中人,身边美男子一堆也不知珍惜。旁的不说,你瞧秦王和樗里子,啧啧,就这么干看着不觉得亏得慌?当然,我嘛你就别想了,我看不上你的。”
“可别污蔑我们师门,一般人都不像你这样放荡……”宋初一看他瞪眼,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淡淡的补充两个字,“不羁。”
魏道子这才满意,“别想太多,累得慌!行了,我得去休息。”
末了,他还不忘顺走几上的酒坛。转身便高歌起来,“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人已经出了屋子,歌声却犹在耳边。
高坡有个桑树林,洼地有片杨树荫。已经见到那个人,同坐吹笙喜盈盈。现在不及时行乐,转眼就要老死入土了。
这是秦风里劝人及时行乐的诗,再正常不过,只是从魏道子的口中唱出来。宋初一怎么听怎么觉得猥琐。
高坡上的桑树林,洼地里的杨树荫……不是他经常办事的地方么!
“先生,门外来了一个后生。说是砻谷将军之子。奴已经请他在门房里坐着了。”寍丫道。
“请他进来。”宋初一道。
“喏。”
寍丫离开片刻,便领着一名青衣少年过来。随着距离越近,宋初一眯起眼睛隐约能看清他的面容,瘦长的脸盘,眉眼之间竟是有九分像少年时的砻谷不妄!不同的是,砻谷不妄看起来朝气蓬勃满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而这少年斯文一些。
少年进屋之后发现只有一个面白青年。一脸疑惑的看向寍丫。
寍丫掩嘴笑道,“方才还师尊师尊的叫着,怎么见了活人却不行礼?”
少年俊逸的面上掩不住惊讶,愣了片刻,才连忙甩开宽袖行礼,“尚武拜见师尊。”
“免礼,坐吧。”宋初一看见他的面容,颇有亲切感。
“谢师尊。”砻谷尚武落座之后仍旧难掩惊讶,宋初一未曾蓄须,面部线条比一般男子柔和,看起来好像不过二十岁出头。
“本应前几日就来拜见师尊,都怪尚武顽劣,扭伤了腰,这才耽搁了,请师尊恕罪。”砻谷尚武道。
宋初一道,“此事我已知晓,伤势如何?”
“劳师尊挂心,已经没有大碍。”龙骨尚武道。
宋初一点点头,“这种伤可不能大意。”
“是,我听父亲说,师尊的身子不好,我特地带了一些大补之物,东西不贵重,但都是我自己猎得。”砻谷尚武道。
真是个一板一眼的孩子啊!宋初一叹道,“如此纯孝乖巧,不类你父亲!近前来,我仔细瞧瞧。”
砻谷尚武坐近,宋初一能够将他细微的表情纳入眼中,不禁笑道,“有话便说,窝在嗓子眼里也不怕把自己憋着。”
砻谷尚武讶异的望着她,“尚武冒昧,师尊您……好像年纪不是很大。”
这个孩子自从一进屋开始脸上的表情不是迷茫就是惊讶,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鹿似的,宋初一被他的表情逗乐,哈哈笑道,“我乃道家人,驻颜有术而已。”
砻谷尚武大感兴趣,“尚武也颇读过几本道家著作,竟不知还有这些奇术,是道家不传秘法吗?”
宋初一随口道,“倒也不是,机缘就在道家卷集之中,能不能悟到全看个人造化。”
“可是《庄子.内篇》?”砻谷尚武虚心求教。
宋初一挑眉,“怎么不猜《老子》?”
“我听父亲说,师尊很崇敬师祖,思索之下,觉得《内篇》之言修身养性,教人心境豁然,若能领悟,必然能够延年益寿。”砻谷尚武赧然道,“小子胡乱猜测。”
“大善。”宋初一方才虽是信口一说,但并非没有经过大脑的胡扯,砻谷尚武能揣测到她一念的思绪,令她十分欣喜。
高兴之下,宋初一又与他讲了一会儿道。
无论宋初一说到哪儿,砻谷尚武都能说上几句,有时候理解并正确,但至少可以证明他读了不少书,怪不得砻谷不妄提起儿子的时候语气颇为自豪。
砻谷尚武不是天才,只是勤奋上进。宋初一不知道这全是因为她当年一番“天才论”造就,砻谷不妄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便给儿子从小灌输这样的观念——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拼命学,在别人能看见的地方使劲玩。
宋初一很喜欢砻谷尚武的勤奋,晚上留饭又留宿,还送了一卷自己平素写下的悟道言论给他。
第二日清晨给太子授课的时候,还带上砻谷尚武一起。这一举,不单单是因为喜欢砻谷尚武,也是为了让太子看看,差不多的岁数,学识上的差距。
在处理政事方面,砻谷尚武肯定不如嬴荡,但宋初一可以巧妙的避免涉及政事。
赢驷早已召见过砻谷不妄,他不能在秦国久留,砻谷尚武自然随着他一起回去。
赢驷的病情严重,根本瞒不过砻谷不妄,所以楚使一走,秦国便进入了备战状态。
然而时隔三个月,楚国依旧没有动静。
☆、第370章知耻而后勇
转眼已近十一月,咸阳寒风冷冽,一场初雪覆盖秦川腹地。..
暖和的书房里,魏道子与宋初一正在对弈,寍丫在旁边煮茶,宋坚还像许多年前那样,坐在那里犹如空气一般。
“我输了。”才至中场,魏道子便将手中的一粒白子抛入罐中。因为他冷静、睿智,所以能预见结果,“与你下棋真是没意思,不如你让我六子如何?我们再来一局。”
宋初一眯着眼睛道,“身为大师兄,你不觉得说出这样的话很无耻?”
“嗯,知道呀,孟子曰‘知耻而后勇’,我正是这样的人!”魏道子开始动手收拾棋盘。
“所谓‘耻’是羞耻,不是无耻,一字之差,相隔万里。”宋初一摆弄着冰凉的玉质棋子,道,“就算让十子,你一样是输。这与棋力无关,只因我与你是不同的人。”
魏道子没有求胜之心,下棋只是享受角逐的过程,而宋初一并不在乎过程如何,只为结果一个“胜”字,而且,她一直在追求怎样以最利落、快速的手法取胜。
下棋对魏道子来说,是消遣,但对宋初一来说是不断的自我审视和思考。
“如果你答应抱着求胜之心与我对弈,我们就再来一局。”宋初一道。
魏道子支着脑袋,无奈道,“你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不享受角逐过程的棋局,有什么意义?”
宋初一笑道,“习惯而已。”
以天下为棋盘的仁者,是不会享受角逐的过程,因为谋人、谋国、谋天下的过程是屠戮、是无情……
魏道子隐约明白她的意思,遂道,“丝毫不喜欢棋逢对手时那种刺激?”
宋初一动作一顿,“棋逢对手?至今未逢敌手。所以不知。”
“好大的口气!来,爷们今天让你瞧瞧何谓大国杀!”魏道子一掳袖子,“我执黑子。”
宋初一并不是蔑视天下谋者的意思,事实上。她的确至今未逢敌手,因为《灭国论》开始的奠基篇是为日后统一六国打基础,平义渠、灭巴蜀、败魏国过程中,做出这一切动作。宋初一都极力追求避开强敌,以最大化增强秦国实力、削弱他国实力为目标。
“我有预感。”宋初一轻轻一笑,在魏道子落子之后,随之也在星位落下一子。
“何也?”
宋初一缓缓道。“秦楚这一战,是我棋逢对手的第一局。”
如果,她在赢驷心里是被留下的那个……
魏道子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秦楚一定会开战。都三个月了,说不定秦国的实力令楚国犹豫了。”
“呵呵,不信?”宋初一“啪”的一声落子,“你来卜一卦怎样?”
魏道子道,“嗤,少诓我,老子从不卜战事。不过……”魏道子搓搓手,殷切道,“你要是想知道,你能不能成功把王上和樗里子睡了,我或可为你开一卦。”
宋初一皱眉,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这种事情,我们可以私下讨论,右丞相就算了,毕竟我是我结义大哥……”
“呀,有魄力,这才像个汉子嘛!来来来,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开卦?”魏道子全然不觉得自己话里有什么问题,“赵将军万一他知道了会怎样?”
“先砍了你,再砍了我。”宋初一轻描淡写,“你看你这么玩命的热心,我还赚得风/流一回,被砍了也不赔。”
魏道子呲牙,“王八犊子!敢情是耍我!没种!”
“本来就没有种。”宋初一嘿嘿笑着指着棋盘,“还有二目就要赶上了。”
“奸诈!”
“兵不厌诈嘛!”
“无耻!”
“彼此彼此。”
“你棋力远胜我,居然还使阴招!”
“我俩本就相差不远,这回让了你十子,不玩阴的怎么赢!”
……
寍丫在一旁与宋坚道,“说起来,先生的性子与大师兄真是像。”
宋初一倏地扭头,“胡说,我从来不喜欢野合。”
“不要说的这么难听,是随兴。”魏道子色迷迷的看向寍丫,“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师兄,我也不能白让你叫,不如今晚教导教导你?”
寍丫俏脸通红,啐道,“流氓。”
说罢,偷瞧了宋坚一眼。
这种小动作怎么能瞒过魏道子,他玩味的道,“不想啊,换坚来教导如何?”
“你……”寍丫羞愤欲泣。
一直一动不动的宋坚这时轻轻挪动了一下膝盖,垂下眼帘。
气氛微妙,宋初一转脸看向两人,又确认似的看向魏道子。
魏道子勾起嘴角,给了肯定的答案。
宋初一了然,直接道,“你们俩寻个时间把事办了吧。”
魏道子身子一晃,寍丫直接跑了出去。
宋坚终于有了存在感,不安的握紧拳头。
“你不去追,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魏道子鼓励宋坚,“去吧,一个八尺汉子,别扭扭捏捏像个小姑娘!”
宋坚见宋初一没有反对,便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对小儿女的情意刚露个端倪,你这么挑明是不是太没趣儿了?”魏道子不满道。
“都不小了,儿女情长的多耽误时间,人生苦短,乱世情艰,能早早相知相守不至于日后悔恨。羽和赢玺公主的事情我花费数年从中周旋,倒不是吝惜时间精力。”宋初一把玩着一只棋子,沉吟须臾,待将子落在棋盘上之后才道,“我怕到时候我会无能无力,譬如生死。”
天道的循环往复自有规律,宋初一很多时候都觉得无能为力。
“我悟了。”魏道子难得严肃起来。
宋初一侧目,却听他继续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看来我以后得省去**的时间,直接拉着小姑娘去桑树林。”
“……”
魏道子想一出是一出,把棋子一丢,“我得去瞧瞧秦王的病情如何。”
宋初一对他再了解不过,他何曾对赢驷的病情如此积极过,“别拿着脑袋当腰佩玩儿,王上病了还是王上,想着往他头上抹绿,活腻歪了?”
“一个小宫婢而已。”魏道子抄手道,“我还真往君主头上抹过绿。”
“啥?”宋初一惊道,“谁?”
魏道子咂了咂嘴,无限追忆的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楚王。”
宋初一正要继续追问,厚重的挡风门帘被挑开,赵倚楼一身玄色铠甲,肩上头上落满了雪,一身冷肃,“楚在巴郡开战了。”
☆、第371章太傅留宿吧
“倒比我预料的早些。..”宋初一喃喃道。
“我刚刚接到君令,此次抗楚主将是我。”所以赵倚楼才会急急返回与宋初一商议对策。
宋初一皱眉,怎么会这么巧?她刚刚萌生退意,赵倚楼就被外派了!
“你们聊,我还有事。”魏道子识趣的给他们腾出说话的时间。
屋内沉寂,只有火炉中偶尔发出轻轻的噼啪声。
宋初一打破沉默,“去吧。”
从前赵倚楼说过,若有机会便会挥兵直至赵国都城,虽则随着经历渐多,他对此不再执着,但为了心中那一点恨,也为了努力与宋初一并肩站在同一高度,他并未卸甲归田,一直以来都负责对赵作战。
若不是秦国计划休养生息,不得主动对外发起强攻,以赵倚楼的作战能力,或许真能打到邯郸城下。
现在君令已下,赵倚楼身为秦将,根本没有理由拒绝领兵。
而且将在外,咸阳这边就管不着了,想走谁也拦不住。这一点赵倚楼明白,他担心的是,“你怎么办?”
“你先走,我见机行事。”宋初一安慰他道,“我计划这么多年,有池氏帮忙,我身边还有坚,再不济还有白刃,离开咸阳不成问题。”
“可是……”赵倚楼依旧忍不住担忧,“不能请命与我一起赴巴郡吗?”
宋初一摇头,“王上做出这样的举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若是无心而为,于我们的计划并无太大妨碍,但他若是有心而为,我便是离开咸阳,他定然有办法控制,而我没有事先筹划。此等悬殊之局,我们定然陷入被动。”
赵倚楼沉思良久,才应下来。领兵作战这么多年,他不会什么奇计。但很擅长审时度势,此刻也知道宋初一的选择是对的。
“那我去点兵台了。”赵倚楼道。
“嗯。”
赵倚楼紧紧抱了她一下,咬牙转身。
“倚楼。”宋初一唤住他,叮嘱道。“记住,伺机脱身,无论如何都不要再返回咸阳。”
“好。”赵倚楼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他怕他再看一眼就会改变决定。
屋内只剩下宋初一一人。她才慢慢卸去云淡风轻的伪装,表情空前的凝重。
“坚!”宋初一扬声唤道。
隔了片刻,宋坚匆匆过来。“主。”
“我明日便为你和寍丫筹划婚事。在五日内把事情办了,然后你就带着寍丫离开咸阳。”宋初一道。
宋坚见宋初一表情严肃,压下心中欢喜,“主,出事了?”
“嗯,我有事交代你办。”宋初一对他的敏锐反应很满意,“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先把寍丫安顿好。然后随赵将军赴巴郡,我担忧会有人会刺杀他,你在战事结束之前护他周全,但记住不要被他发现。”
宋坚跟随燕离做了很多年商队护卫,最擅长防备突袭、刺杀、投毒,出师之后更是青出于蓝,一个人护送车队几千趟不仅没有出过事,甚至连损失都很少发生。
“是。”
宋初一在宋坚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从不质疑她所说的任何话。
赵倚楼率军离开两日之后,宋初一在甄峻的帮助下,迅速把宋坚和寍丫的婚礼准备妥当。
婚后三日,宋坚便以带着媳妇去拜见师傅为由前往韩国。
魏道子感叹道,“你办事也忒利索!”
这两人才露些情思,还没几天小夫妻俩就拜见师父去了。
“大师兄,你给我卜一卦吧。”宋初一道。
魏道子在这方面的造诣,普天之下只有鬼谷子能与之媲美,准头十之**,不像她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赵将军一走,你就按捺不住了?”魏道子嘿嘿笑着,从袖中掏出一片龟甲和一尺多长的红丝线,信心满满的道,“包在大师兄身上。”
宋初一伸手按住他的动作,“生死卦。”
魏道子慢慢敛去面上笑容,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目光逐渐凝重起来,竟是难得没有开玩笑,“善,我先去沐浴更衣。”
宋初一见他这般态度,心情更加沉重。魏道子能从面相断凶吉祸福,他刚刚盯着她的脸看这么久,并不只是观察她的神色。
连枝灯里许多灯芯倒入油脂,屋内光线黯淡下来。
宋初一取了竹篾,起身拨弄灯芯。
约莫两刻,魏道子返回。他一身玄色广袖,鬓发整齐,浑身收拾的清爽干净,手里握着一个一尺长的青黄竹筒。门帘落下时,风携着雪从背后吹来,刹那间衣袂飘飘青丝飞扬,他气度犹若清月天霜,仙风道骨浑然不似凡俗之人。
宋初一啧道,“大师兄,没想到你收拾起来还真的挺能入眼。”
魏道子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不要欲图染指我,凭你这个色相,我宁死不从。”
宋初一说话大喘气的接了一句,“但还是拍马赶不上倚楼。”
“王八犊子!”魏道子骂了一句,撩起袍子直接在屋内盘膝而坐,“你眉心有一道浅粉色的伤疤,倒让我没有注意到气运。”
魏道子从竹筒里取出筮草放在地上。
宋初一过去在他身侧坐下。
卜卦高手一般都选用筮草,很少用龟背,魏道子在这方面的成就显然比樗里疾高出几等,他也就平时为了哄小姑娘芳心才会用龟背卜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宋初一再次看见他用筮草摆挂,不由的便想起以前,魏道子吼她:让你平时不仔细学!瞧你摆的那熊玩意,卜出个鬼来!
卜卦这件事情,真得看天赋,宋初一脑子灵活,观察细致入微,但即便后来能够摆出很像样的卦,也没眼力从中看出什么结果。所以后来魏道子干脆就放弃督促她学卦,直接同庄子说她这方面资质低劣。完全没有栽培的必要。
宋初一收回神思时,魏道子已经用筮草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大卦阵,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宋初一也闭上眼睛,闻着淡淡青草香气。把自己的心绪归于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魏道子惊讶的咦了一声。
宋初一睁开眼,看向地面——屋内明明无风,但那原来有序的筮草竟然变得一团乱!
“怎么回事?”宋初一道。
魏道子不理她。兀自凝目去观察那一团乱草。
“你可知……”整整一个时辰之后,魏道子才开口道,“卦不可测天机,不可测方外之事。”
不是不能测。而是想要知道天机和方外之事得摆开祭天地鬼神的大卦,卜卦之人更会因此遭受反噬。
宋初一不是这一方的人,正是所谓“方外”。但即便真的被魏道子发现。她亦不觉得惊惧,“是你手艺不行吧,上次右丞相曾用龟背给我测生死,就很是灵验。”
“咄!”魏道子抄手蹲在那堆乱草旁边,斩钉截铁的道,“便是天机、方外,老子也照样能能以这一般阵法卜!你该干嘛干嘛去。别打扰我。”
此时的魏道子气势迫人,他平时好像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但其实某些东西是不容挑战的,天道也不行!
这等玄之又玄的事,宋初一涉猎不深,只提醒了一句,“大师兄,一切随缘,莫要强求,我不想你因此出事。”
魏道子挥挥手,“知道知道,一个小小生死卦能把我怎么着,快滚蛋。”
宋初一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依言出去,并吩咐所有仆婢只能在门外等候差遣,不得随便入内打扰。
外面大雪纷飞,宋初一抄手在廊上站了一会儿。
她想起自己的两次生死卦,上一次樗里疾能够卜出来,是因为上一世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死吗?还是因为上次根本没有关系到生死存亡,所以卦象能够显示出来?
那一次宋初一只是想卜凶吉,没有想开生死卦,而这次是她主动请求,因为她谋事这么多年,对危险有一种预感。何况种种迹象表明,赢驷开始动手处理她了。
这是她棋逢对手的第一局,那个敌人不是六国的任何谋士,而是赢驷。
首先,有君臣关系的束缚,她就已经处于绝对被动的境地。
一大块雪从屋檐坠落,在雪地里摔的四分五裂。
赵倚楼不在,寍丫不在,府里便显得冷冷清清,难免让人生出寂寥之感。
天还没有黑,宋初一便招来仆役,准备马车去找张仪,而后再去咸阳宫。
宋初一不喜欢这种摸不着底的感觉,所以选择直面对手。
“先生。”
宋初一听见声音,眯着眼睛往雪幕里看去,一名仆役领着一个身着暗黎袍服的宫人走近。
“太傅,王上召见。”宫人躬身道。
宋初一沉吟,“稍等片刻。”
转身进屋取了大氅,又吩咐一个机灵些的婢女去左丞相府中打听秦楚战事才出门。
到了宫内,内侍引她去角楼。
在一楼等候片刻,便见陶监下来,“太傅,王上有请。”
宋初一颌首,跟着他上楼。
陶监小声道,“王上今日到现在才勉强用膳,老奴观他气色尚可,可能是有心事,劳太傅劝劝。”
一切与往常无异,宋初一亦一如从前的应下,“嗯。”
角楼上的摆设十年如一日。屋内炉火烧的很旺,一进去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赢驷坐在案前用食,身着一袭玄色缎衣,头发整齐纶起,比前些天看上去精神好许多。
他微微抬眼,“过来坐。”
宋初一笑着在他左手边的席塌上坐下,“王上气色大好。”
赢驷没有接话茬,转而对陶监道,“给她上副碗筷。”
“谢王上赐饭。”宋初一施礼道。
赢驷淡淡嗯了一声。
陶监给她上了碗筷,又端上两碗汤饼,两人便不再说话。
屋里只有宋初一吸溜溜吃汤饼的声音。
饭罢,两人在寺人的侍奉下清理好,宋初一尚未开口,便听赢驷道,“太傅今晚留宿吧,寡人有话与你说。”
☆、第372章做我的王后
宋初一微顿,旋即答道,“喏。”
“时间还早,对弈一局吧,寡人还从未与太傅认真下过棋。”赢驷道。
“喏。”宋初一应声。
陶监令内侍抬棋桌进来,两人便在角楼里开了棋局。
赢驷的棋风与他的性子和行事一样,看似沉稳平静,却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逼得人喘不开气来,宋初一依旧步步为营,谨慎中暗藏杀机。
这一局并没有下太久,仅仅两刻便结束了,宋初一负。
“太傅在想什么?”赢驷问道。
宋初一迎上他漆黑的眸子,笑道,“王上运筹帷幄,臣岂能不胆颤?”
赢驷接过内侍奉上的帕子擦拭手,对她的奉承充耳未闻。
两人又开一局,这次宋初一凝神对付,一个时辰之后进入中盘,赢驷落后半目,从全局来看气势并未落后。
眼看要分胜负至少还得大半个时辰,赢驷便搁子不动了,“抽时间再将这半盘棋下完吧,今晚暂停。”
宋初一自然没有意见。
外面天色已经擦黑,赢驷赐了汤浴。
以前宋初一留宿宫中都是单独睡在偏殿,有时候更是彻夜不沾床榻,宋初一心里奇怪,留宿就留宿呗,又不是第一次留宿,不过天寒地冻的洗啥澡啊,又不睡王榻!
很快,她就有了答案,今儿晚上还真是与君同眠了!
回到角楼的寝房时,赢驷已经沐浴过,正靠在榻上看奏简,他还是那一袭玄色广袖,没有丝毫花纹坠饰,与他整个人沉冷的相融,更令人觉得压抑严肃。好在他整个人沐浴在橙黄的灯光里。冷硬中添了一丝温暖柔和。
宋初一暗骂魏道子,这种事情真给他召唤来了!
她对倒不是排斥,只是这么一个美男子就搁在眼前,同床共枕的……
美食搁在嘴边。她是吃呢还是不吃呢?
赢驷批阅完手上的那卷奏简,伸手拿了另外一卷,间隙中扫了她一眼,“打算站多久?”
“咳。”宋初一干咳一声。慢吞吞的挪到榻边。
陶监抱着了只玉枕跪爬上榻,放在赢驷里侧,下榻之后,躬身道。“太傅请。”
“不是应该臣睡在外侧?”宋初一虽从未与君王共榻过,但是稍微懂一点规矩。
陶监见赢驷没有回答,遂躬身道。“太傅。王上还要批阅奏折,得有光亮。”
宋初一不再多言,直接上榻贴着赢驷的脚边挪到里侧,盘膝坐着。
陶监见状,便弓身退出去,令寺人将殿中帘幔放下。
“王上不如早点休息?”宋初一满心惦记着打听秦魏开战的事情,本就睡不着。再加上赢驷没睡她也不好躺下。
“嗯。”赢驷合上奏简,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一遍才放在几上。
只是这一个动作,宋初一便能了解他无限的留恋。
赢驷抬手放下床帐,里面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宋初一视力不好,这种光线里几乎不能视物,她听见悉索的声音,估摸着赢驷已经躺下,这才摸到玉枕躺下。
她脑袋搁在枕上,惊觉竟然不是玉石冰凉的触感,而是靠在了一样温暖柔软的东西上。她摸索着,握到了一只大手。
赢驷一只她的脑袋拖起,一只手扯下自己枕上的软垫放上去。
“王上……”宋初一猜到是枕垫,心知赢驷是怕她冬季枕玉枕不舒服,“臣平素在家也是垫这个,还是王上垫着吧。”
“那就扔了。”赢驷淡淡道。
宋初一哪儿敢真给扔了,只好枕着。枕垫上有赢驷身上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安神香气令人心安,抚平宋初一心中的焦躁,“王上不是有话说?”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赢驷不再自称“寡人”,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仿佛一个普通人闲话聊天一般,若不是那低醇的声线,宋初一几乎要以为躺在她身边的是别人。
宋初一好奇道,“何等梦境,竟让王上介怀?”
“你。”赢驷黑暗中脸颊发烫。
宋初一愣住,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帐内一片安静。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宋初一开口道,“我在王上梦里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赢驷道。
“我也曾梦见过王上。”宋初一道。
“嗯?”赢驷侧头看向她。
宋初一笑容坦然豁达,“还不止一次呢!记得第一次在商地遇见时,您扮成将军,英武至极,日后会常常梦见这一幕,还有王上曾说以美色招待臣……”
赢驷嘴角微微翘起,“是嘛。”
回忆起商地的第一次相遇,说实话,赢驷只是被那头雪狼和籍羽精准高超的箭术所吸引,那匆匆一瞥并没有留意到宋初一,即便现在仔细回忆,他也想不出当时她的模样和表情。第二次相遇是在咸阳宫中,她是卫国使臣,卫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国,他亦不曾放在心上,宋初一出现时,他只是讶异她的年少,所以多打量了一眼,真正仔细看她,还是在她进献《灭国论》之后。
“臣斗胆评价,王上是个吸引人的男人,别说女人,就连臣都一眼不忘。”宋初一对于这方面的欣赏一直很坦率。
“别说女人?”赢驷面上笑容更深。
宋初一哈哈笑道,“我总是忘记把自己算到这一拨里。”
“魏道子精通男女之事,怎的你却如此懵懂?”赢驷道。
宋初一心头一跳,“大师兄他……”
赢驷是何等人?!若有别人在他后院松土,他怎可能看不见!
赢驷无所谓道,“不过几个女人罢了,只要他不把主意打到王后和芈姬身上,大可不必计较。”
王后是他结发妻子,即便没有感情也绝不能容旁人染指,芈姬亦是他儿子的母亲,若是红杏出墙,难堪的不止赢驷一个,还有她所生的两位公子。
魏道子再这样下去,怕是早晚要坑在美色里!
宋初一叹了一声,接着答道,“我可不懵懂,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呵呵。”赢驷轻笑。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他们都很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便明日就要操戈相向,今日依旧能够谈笑风生。
“怀瑾。”赢驷忽然道,“做我王后吧。”
☆、第373章因为太相知
宋初一浑身僵直,一时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回应。..
等了许久,未有答案。
赢驷决定的事情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退缩,他一字一句的道,“做寡人的王后。”
宋初一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首先想到的是,“王上想让臣随您归去?”
“魏菀与我归去。”赢驷道。他死后,一个出身魏国的王后于秦来说是好是坏未可知,秦国早已没有殉葬制度,但做臣子的可以追随主上尽忠,做王的女人亦可殉情,这些都是法外之情。
赢驷的意思显而易见,是让宋初一活着做太后,继续扶持嬴荡。
“若臣答应,王上会怎样对倚楼?”宋初一看不见,但她仍然转头看向他所在处,一双眼眸平静无波,“若臣不答应,王上会怎样对臣?”
两人在昏暗中相视许久,同时倏然一笑。
这不是赢驷最真实的想法。
让宋初一为后,为免日后给嬴秦弄出什么丑闻,肯定要杀了赵倚楼,倘若杀了赵倚楼,宋初一怀恨在心,能甘心安安分分的辅佐嬴荡?暗中动手杀了赵倚楼也是一个办法,但或许能瞒过别人的眼睛,却瞒不过宋初一。这样浅显的道理,嬴驷岂能不知!
“你的心意,我已知。”宋初一口中发涩,摸索到他的手,轻轻握住。
赢驷回握,闭眼叹息,“红尘闹热,白云冷。”
他是站在云端的人,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高处的冷寂孤独非常人能承受。
并不是所有的君王都如此,他可以选择堕入红尘去做一个昏君,只顾自己纵情玩乐,不管大秦基业和未来。但他做不到。
怎样去做,是一种选择而不是必然,所以赢驷从未有过怨怼,亦从不自怜自艾。只是他那一副铁石心肠中亦有不为人知的一点柔软,那里也渴望有人能够相知相懂、携手并肩。
赢驷起初对宋初一并无特别情愫,即使后来发现她是个女子,亦从未想过把她弄进宫里来供自己赏玩。对于他来说,一个人才远比一个有趣的女子重要的多,所以他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为大秦创造最大利益。而不是仅仅让她用才能和智慧取悦自己。
等到后来他发现自己暗生的情愫时,宋初一已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并在朝中占据了肱骨之席。身边还有了一个生死追随的赵倚楼。
而他能给她最好的关爱。竟然是放手。
赢驷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宋初一的良人,不是任何女子的良人。
……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可是一切了然。
宋初一出于自身原因,不相信哪个男人能看上自己,所以她在这方面迟钝,但并不傻,一旦确认之后。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她知道赢驷是不能触碰的人,因此从不去想两人之间的私情,但这并不代表她忘记了这件事情。不管赢驷对待这份感情的隐忍是于公还是于私,她都深深感激。
昏暗里,宋初一心里挣扎许久,才撑起身,摸到赢驷的脸颊,垂头落下一吻。
这一吻原本想亲他的唇,却因为看不见,落到了他下巴上。
赢驷不满于此,顺势托住她的后脑勺,按下她的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唇齿相依,宋初一心如擂鼓,心脏剧烈的跳动撞击,仿佛随时能跳出胸口。
她脑中发麻,空白一片,整个人倒伏在赢驷身上,他身上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绸衣渗透过来,如此贴近,似乎能感觉到彼此心跳互相撞击的力度,心头烫的发疼。
赢驷一向对欢爱之事兴致缺缺,此时却瞬间被点燃了欲火,燎原之势,早已脱出他的掌控。
原来,他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一直没有碰到这个感兴趣的人。
索求,如同冲开闸的洪水,汹涌淹没一切。
淡淡的安神香萦绕,宋初一觉得自己脑袋开始发沉,头无力的垂到赢驷的颈窝。
突然的停滞,让两人瞬间都找回理智。
喘息未匀,赢驷声音低哑,“榻边的檀木盒子里有一把匕首。给你个机会,取出那把匕首杀了我。”
宋初一笑着,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臣的脑子还清醒着,既然终究得死,臣宁愿留个后世贤名,怎可做弑君……”
声音中断。
赢驷感觉宋初一陷入沉睡,伸手搂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寡人了解你,远比你想象的更深。寡人的心意,亦……”
因为太了解,所以才起了必杀的心思。
宋初一和张仪不同,张仪是吃谁向谁,他有意无意间把列国得罪个遍,这世上除了秦国再无他容身之处,而宋初一所效忠的从来都不是秦国,也不是他赢驷!他们的理想只是在某一个点上恰好契合了,然后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其实有本质上的不同。赢驷一生只为嬴秦,宋初一却是为了一个理想中的大安之世而奋斗,一旦未来出现什么不可逆转的变故,她随时有可能为了那个理想而背弃秦国。
宋初一的《灭国论》已经写到终卷,尽管还未完成,但足够为秦国指引方向。
秦国现在需要许多执行者,她这个指引者的身份要移交到每一代的秦君身上。
除此之外,赵倚楼还掌控秦国兵力!而宋初一虽然已经卸武职很多年,但她在军中威望甚高,号召力甚至不亚于司马错这个大将军,赢驷作为一个君主,一辈子没做出什么错误决策,更不可能在最后关头留下这个巨大隐患。
宋初一亦知晓,事关大秦未来,赢驷不会相信任何私情抑或承诺,所以她没有必要承诺什么。
他们都不是耽于私情的人,正因彼此的了解,才不可避免的走到这兔死狗烹的地步。
谁都没有怨恨,只有感情撕裂的痛。
……
雪中咸阳城南门乍开,咿呀声划破寂夜。
十余玄衣铁骑冲出城去,在雪地里留下印记,城门阖上,地上的痕迹很快又被大雪覆盖,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批黑甲骑穿梭在鹅毛大雪里,一直向西南飞驰。
几个日出日落,跑死几匹骏马,换了三次坐骑,终于赶上往巴急行的秦军。
☆、第374章山雨欲来时
黑甲玄衣,立于风雪之中与秦军对峙。..
秦军弓弩手箭已上弦,一名副将喝道,“来者何人?”
铁骑中为首那人扬手抛过来一物,一名秦卒上前捡起来送[qinkan.net 请看小说网电子书]给副将观看。
那副将一见令牌,立即翻身下马,冲那些人施礼。
铁骑将领拉下面罩,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带我去见赵将军。”
副将看见他的面容,便再也没有疑虑,应道,“嗨!”
十余人随副将进入军队之中。
原野上风雪忽急,密密压压,看不见二十丈之外的景物。
……
相比之下,咸阳城中要好的多。
宫墙高大,连风都吹不进来,鹅毛大的雪片飘飘洒洒,似乎要将屋宇掩埋。
宋初一头疼欲裂,从榻上爬起来时,发觉自己所处的地方不是角楼上的寝房,而是另外一处陌生的寝殿。
帘外侍候的寺人听见动静,便轻声细语的问,“太傅,您醒了?”
宋初一问道,“这里是何处?”
寺人道,“回太傅,这是王上寝宫的偏殿。”
“我睡了多久?”宋初一一边穿上衣物,一边问。
寺人立即答道,“您睡了一天一夜。”
宋初一眉头皱起,飞快的将头发绑起,抬脚出了里室,盯着那个寺人道,“王上病情如何?”
“奴不知。”寺人道。
“没有丝毫消息?”宋初一问。
寺人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答道,“是。”
宋初一冷笑,伸手勾起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偏殿到主殿统共不超过五十丈,你说你不知?跟我玩心眼。说话之前有没有打听老子是干什么的?!”
这寺人肯定不知道赢驷的病情如何,但是他们这些人最会察言观色,能留在寝殿伺候,绝对不是个蠢货。距离这么近,就算他不知道细节,也必然能够从医者往来的次数以及整个寝宫的气氛猜测出大概。
宋初一掌握兵权多年,迫人的气势镇住十万大军尚且没问题。更何况只区区一个宫人。
“奴……”寺人两股战战,他不说实话只是谨记不多口舌的训诫,并没人让他瞒着王上病情,在宋初一威势之下。立即识相的道,“那日在角楼里,王上呕血。您昏迷。陶监找了左丞相过来主持大局,丞相把王上移回寝宫,把您安排在偏殿,并令奴来照顾您。”
“那日?”宋初一眯起眼睛,“不是昨日吗?”
寺人浑身一颤,连忙匍匐在地。
既然说她睡了一天一夜,转移寝殿应当就是昨天的事情!但是王上刚刚呕血。怎么会马上挪动地方?宋初一肯定寺人隐瞒了她昏睡的时间。
一个小小寺人,没有理由欺骗她。是张仪派这寺人来伺候她,那么也是张仪交代隐瞒她昏睡的时间?
宋初一放缓声音,“你如实说了,我不会出卖你。”
她见那寺人趴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却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于是冷声道,“你若不说,我可就随便找个由头将你处理了。”
寺人依旧咬紧牙关。
宋初一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去逼迫他,径自走到门口。
“太傅,左丞相有言,等您醒了请去看看王上。”寺人颤声提醒道。
天气阴沉,宋初一看见地上积雪已经两尺有余,心底微微一跳,“这几天都是下这么大的雪?”
寺人连忙小声道,“回太傅,一直时下时停。”
既是如此,一两日功夫恐怕无法形成这两尺积雪,她估计自己少说也睡了三日。
宋初一抬腿往主殿方向去。
恰好芈姬从殿中出来,看见宋初一的身影,脚步顿了一下,转身朝她这边走来。
“太傅。”芈姬道。
宋初一微微颌首,“芈八子。”
擦肩之时,芈姬微微侧身道,“王上昏迷六天了,早晨刚清醒一次,已不能进食。”
“嗯。”宋初一的心慢慢沉下去,六天……能发生很多事情。
她计划了那么多年,赢驷一个留宿便打破一切,事发突然,她跑不掉,至今为止只能被动应对。
“太傅,王上服药刚刚睡下,您不如先回府去吧。”陶监道。
宋初一心里急火火的想回去,面上却忧心忡忡的道,“王上没事吧?”
“老毛病了,太傅无需忧心。”陶监微带笑意的面上不露丝毫端倪。
宋初一点头,“那我就不打扰王上休息了。”
宋初一转身离开,一路不疾不徐,半点看不出急躁。
直到回到府中,面上才露出一丝凝重。
“来人!”宋初一道。
一名侍女迈着小碎步匆匆跑来,“先生。”
“白刃呢?”宋初一问道。
“白刃在书房睡觉呢,它这几日总爱睡觉。”侍女语气十分担忧。她在府里十年,自然了解白刃和一般的狼不一样,它越是寒冷越活泛,每至冬日在雪里玩的欢实,不会冬眠。
“这几日谁来过府里?”宋初一府里人口少,白刃对食物很挑剔,又不吃陌生人喂食,很难对它下药,印象中,只有赢驷能够悄无声息的把它弄昏。
侍女道,“先生进宫的第二天,右丞相来过,魏道子关在书房里看什么卦象,不爱搭理人,右丞相走时,白刃跟着他出去玩了一会儿,旁的再没有人来过了。”
樗里疾出手,并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多年前挑明底线时,她就已经难受过了,这么多年早已经想开,如今没有丝毫惆怅,“嗯,大师兄进宫了?”
“是,说是去给王上瞧病。”侍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先生,魏道子走的时候让奴告诉您,他把您的棋桌弄坏了,回头赔您一个新的。”
“知道了。”宋初一令她下去,疾步走进书房。
白刃无精打采的趴在案前,看见宋初一进来,懒懒抬了抬眼皮。
宋初一找到棋桌,仔细寻找一周,并未看见破损之处,倒是发现用来垫桌脚的木块被替换掉了一个。
那是一块小羊皮,里面鼓鼓囊囊的包裹着什么东西。
宋初一取出它,打开之后不慎洒出许多浅褐色的粉末,药味浓郁,羊皮上还有蝇头大的字迹。
宋初一咧了咧嘴:大师兄真是能省则省。
宋初一不知这是什么药,便寻到一个小盏把粉末倒出来,先去看上面的字。
☆、第375章风雪夜归人
魏道子解挂解到一半,宫里便来人请他为赢驷医病。.
这么多年过去,纵使魏道子竭尽全力,赢驷的病情也已经到了不可延拖的地步,此次病来山倒,完全在魏道子意料之中。
他出门之前看见白刃神情恹恹,若是搁在寻常,他定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从解开的一半卦象隐隐显示宋初一的生死卦有凶煞气,且与王者有关,因此觉得事关紧要,便拖了一刻,配好白刃的解药。
他没有直接喂白刃,一是因为时间不够又不放心交给旁人,二是怕小畜生不懂事,精神好了之后便出去蹦跶被下药之人发觉。
宋初一放下信,令人准备半生的鹿肉,然后将药撒在肉里喂给白刃。
“先生。”门外有人低唤一声。
“进来。”宋初一听出这是她与池巨联系的中间人,叫关郑。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在府里任厨房的管事,平时与各种供食材的商人往来,其中自然包括池氏酒庄。
房门打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进来,冲宋初一施礼。
关郑道,“先生总算回来了!一切早已准备好,等了先生六天,当家的正着急上火呢。”
宋初一之前安排池氏接应,她突然被召进宫内,这么久都没有出来,博弈社都没有任何消息,池巨急的火烧火燎。
“不急。”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气,“六天……”
赢驷既然已经做了布置,肯定会防止突发状况,譬如他这次突然昏迷……而她这么轻易的就出来了,是赢驷放过她一马?
不,宋初一不信他会心慈手软。
恐怕,他是抓住了她的弱点。笃定她不会逃走!
“倚楼。”宋初一自语。现在这种情形,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或事能羁绊她。
“你先暗地里传信让池巨派人去打探秦国派往巴郡的情况。”宋初一道。
关郑惊讶道,“秦国出兵了?何时?”
宋初一眸光微凛,赵倚楼被派出兵,她还没来得及打探情况,便立刻被传召入宫,旁人却从未听说过秦国出兵,难道倚楼……
出兵有可能半夜秘密进行,但战事不可能没有风声。宋初一稳住心神,“楚国有何动静?可曾欲图对秦国开战?”
关郑笃定道,“无。属下消息不算灵通,却也不闭塞,若真有这么大一桩事情,属下怎么会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宋初一沉吟:赢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想要取我性命。直接动手不就行了?
想来想去,她只能想到一个动机——赢驷是怕直接杀了她,会影响以后有才之士为秦效力。
毕竟商鞅的死可以扣在秦国老氏族身上,她若是莫名其妙的死了,世人会怎么想?无非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连带着商鞅之死也会遭受质疑。
他们入秦虽是一展己之所长,实现胸中抱负。但好歹是为秦国立下不世之功,奉献一了辈子的光阴,最后的下场不是被五马分尸就是被秘密暗杀。岂不教人心寒?
所以,赢驷必须得为她的死找一个合适的名目,就像当初杀商鞅那样……
“先生,右丞相来访。”侍女在外道。
宋初一给关郑使了个眼色,他立即起身悄悄从侧门退出去。
白刃刚刚吃完鹿肉。似乎有一点好转,庞大的身躯在地上匍匐爬到宋初一身边。把脑袋搁在她大腿上。
侍女打开房门,请樗里疾进来。
刺眼的雪光从背后照入,樗里疾面容笼在黑暗之中,宋初一只能看见他高大的身躯。
随着他一步步走进,那张熟悉的容颜显露出来,若悬犀的双眉,朗朗星眸,风霜替他更添几许沉稳厚重的魅力。他的样貌分明与赢驷有五六分相似,然而气度却截然不同。
“怀瑾。”樗里疾道。
宋初一道,“大哥请坐。”
樗里疾动作微滞,黯然道,“怀瑾一声大哥,令我无地自容。”
宋初一淡淡笑道,“你我因大秦而相识,又因大秦而背离,不是在情理之中、预料之内的事情吗?我既然开始肯唤你一声大哥,现在依然肯。”
樗里疾为大秦招揽人才,所以才会主动与宋初一搭话,没想到萍水相逢,性情居然颇为相投,宋初一能够清楚分辨出,后来樗里疾对她的那些好是发自内心,而并非是全是为了秦国刻意拉拢。
宋初一很清楚樗里疾与赢驷一样,都是一心为了秦国,既然早能预料到今日情形,她又何必小气计较?
“怀瑾豁达,我不如也。”樗里疾在她右手边的席榻上跪坐下来,眉宇间尽是忧色,“赵将军回来了。”
宋初一眉心一跳,表情依旧平静,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黑卫传来消息,说楚国有备战动作,但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发动,王上下令派兵赴巴郡是未雨绸缪,派赵将军领兵也是看中他在十余年前的巴蜀之战中威名赫赫,楚人尽知其名。”起初樗里疾也没有任何怀疑,觉得赢驷这样的决定很符合常理,“可是我接到了王上的密令,趁着大军未开到,派赢执替换赵将军,并令我写一封信,照实说你被扣留在宫中。”
宋初一也曾与赵倚楼说过樗里疾不可信,他真的会被骗回来吗?
“我刚刚接到消息,赵将军已经入了函谷关。”樗里疾道。
宋初一看着他,难以分辨此言真假。他是觉得她没有逃走的可能性,所以事先给她一个心理准备?还是故意诓骗?
“王上想将我和倚楼一并结果了?”宋初一道。
樗里疾沉默许久,才道,“你我近二十年交情,我无法全然割舍,可是我自幼便在公父面前立誓用一生匡扶国君,至今不改初衷,我只能言尽于此了。”
宋初一点头表示理解,心里对他的话依旧持怀疑态度。但是倘若樗里疾所言是真,那赵倚楼一旦进入函谷关之内,那条命就算是交到了赢驷手里,他告诉她这些,是顾念二十年的交情想让她一个人逃走保命。
灯火如豆。
门外风雪呼啸,剧烈的拍打门窗,窗子像是要承受不住压力一般,发出呀呀的声音,给人一种屋宇将倾之感。
从函谷关到咸阳的道路上,雪原苍苍,夜色茫茫。
一队飞骑如飞速穿梭,直奔咸阳方向。风雪之中,夜归之人心似箭。
☆、第376章请你放过她
铁骑为首之人黑巾罩面,只露出眉眼,发髻在风中松散,额上的雪被体温融化与汗水混作一起浸湿发丝,便如此,亦掩不住慑人容华。冰@火!中文..
赵倚楼义无反顾的回来。
他心里何尝不知樗里疾的话不可尽信,然而他放弃这世上所有,唯握住宋初一的手,输不起,所以不敢赌。
次日雪停。
昏迷多日的赢驷终于清醒过来。
他很多年前便写下遗嘱了,身后事也安排的差不多,即便现在闭眼,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陶监。”赢驷搁下笔,将一片竹简递到他手里,“看吧。”
上面寥寥几个字,笔力依旧浑厚有力,陶监惊讶道,“王上……”
“不必多说,照寡人的意思办。”赢驷咳了几声,平复喘息之后道,“召右丞相。”
“喏。”陶监将竹片揣入怀中,出去传召樗里疾。
“父王,您醒了!”嬴荡进来,看见赢驷靠在榻上,喜极而泣。
赢驷皱眉,“堂堂丈夫,奈何动辄落泪?”
嬴荡胡乱抹了抹脸,“孝字当先,儿忧心父王。”
“那等我死了再哭不迟。”赢驷没好气的道。
“父王,我怕。”嬴荡在榻沿坐下来,紧紧握住赢驷的手。他的父王一向冷着一张脸,行事利落狠辣,要求严格,但他知道,父王其实很爱护自己,所以从不惧怕。
“你是看我没死,成心跑来短我一口气。”赢驷淡淡道,“滚。”
嬴荡不以为惧,笑嘻嘻的道,“儿子见父王还有力气骂人,心中就安稳多了。”
嬴驷揉了揉眉心。想嬴荡幼时还乖巧懂事,自从换了宋怀瑾做师父,就变成个二皮脸了……不仅如此,还总能抓住他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柔软。
想来。有这样的能力也是一件好事吧。
“王上,右丞相来了。”陶监道。
嬴驷打发了嬴荡,召樗里疾进来,与他单独谈话。
直到深夜嬴驷再次昏睡过去。这场谈话才结束。
天气晴了三日,但是气温一直很低,雪没有丝毫融化。
赵倚楼一路不停歇,将夜的时候终于能够远远看到暮色里被皑皑白雪包围的咸阳城郭。
咸阳城近在眼前。他心中忽然平静下来,下令寻个避风之处暂时落脚,等待天明。
赵倚楼手下的铁骑有半数以上忠于他。这次半路替换主将。已经引起了黑甲骑诸多不满,几位副将摸不透局势,但也隐约能察觉最近朝中压抑的气氛,因着这份莫名的担忧,他们安排了军中最善战的勇士一路护送赵倚楼。
也正因如此,宋坚一路尾随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接近。
宋坚从宋初一那里得到的命令是保护赵倚楼,并且阻止他返回咸阳。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宋坚认为赵倚楼安全的很,若有人想杀他,黑甲骑势必会拼死相护,但是如今咸阳已经近在眼前,若是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
宋初一曾嘱咐宋坚不得出现在赵倚楼面前,但无奈衡量之下,还是觉得阻止入城更加重要。
主意一定,宋坚驱马往赵倚楼落脚的地方去,距离百丈远便下马徒步。
“何人!”
一声暴喝穿透雪幕,宋坚不由感叹,不愧是黑甲骑中的强者啊!他对自己的武功还算自信,但也只能靠近五丈处。
“将军!”宋坚出声。
赵倚楼眉心一皱,扭头看向声音来处。
宋坚从雪中站起身来,瘦长的身子犹如杵在雪地里的一根黑竹。
赵倚楼扔下酒囊站起身来,冷声道,“你如何在这里!”
宋坚感受到赵倚楼身上散发出的威慑力,也没有错过那紧绷的声音里透露出的紧张,于是宋坚决定隐瞒一部分真相,“将军,属下想与您私下说几句话。”
周围的人见赵倚楼点头,便自动退出三丈,注意力却一直没有离开赵倚楼。
“怀瑾派你来有何事?”等宋坚走近,赵倚楼压低声音问道。
宋坚道,“先生派我来告诉您千万不要入城。”
“怀瑾没事?”赵倚楼疑惑。
宋坚无法潜入军队内部,不知道赵倚楼为何突然返回,但从赵倚楼此时的神情看来,肯定是因为宋初一出事了!
纷乱的念头闪过,他决定坚定不移的相信宋初一能够解决,于是斩钉截铁的道,“一切如常。”
“我收到右丞相暗中传信,说怀瑾被扣留在宫中。明面上,是君令召我回来。”赵倚楼道。
宋坚低声道,“恕属下直言,这分明是人摆局等君入瓮!先生智慧过人,加上谋划这么多年,必然能够全身而退,将军若是落入圈套,先生的行动定会受到钳制。”
赵倚楼一直在担忧这个问题,所以即便身上有君令可以深夜入城,他也没有急于行动。他怕自己做了错误决定,拖宋初一后退。
宋坚道,“属下与将军联手,杀了这二十个黑甲骑兵不成问题。之后我们再藏匿起来,暗中打探先生的消息,确定先生出城之后再撤退。”
赵倚楼沉默。
世人对贵者的臣服和畏惧深深刻在骨血里,赵倚楼幼时接受的教育几乎与储君等同,许多年流落山野又在这份高贵中添了许多野性,之后的十几年征战,使得他越来越沉稳,越来越具王者气度。
除此之外,他能够得到下属的真心尊敬与忠诚,还因他能征善战与士卒共进退,出生入死,把最低层的兵卒都当人看,一直以来他骨子里的义气感染着所有人,是真正血洗出来的交情,现在让他挥剑杀了这追随他的弟兄……教他如何做得到!
可是赵倚楼并不清楚,在他和大秦之间,他们会如何抉择。
“你们都近前来。”赵倚楼朗声道。他们进入函谷关,行踪早已经暴露,此时杀人灭口没有多大意义,待所有人都靠近,赵倚楼继续道,“王上要杀我,如今我处在生死绝境,已决离开,你们若是阻拦便是与我为敌。”
说罢,握起巨苍横在身前。即便是为敌,赵倚楼也将选择权交在他们手里。
众人大惊,有人不可置信的道,“将军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王上怎会下杀手,莫不是小人挑拨!”
所有人都目光不善的看向宋坚。
一般秦人性情刚直朴实,他们不识字、不懂大道理,心思反而单纯,赢驷有多复杂的心思多长远的目光,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尔等若是想为大秦阻拦我,就亮剑吧!”赵倚楼道。
众人面面相觑,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有人将身上佩剑扔到赵倚楼脚下,“属下不与将军为敌。”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保护赵倚楼,没有人命令他们去做别的事情,况且赵倚楼现在还是大秦将军并非罪人,就算今日放走他也不是什么大罪。
所有人都把佩剑解下。
正当赵倚楼欲离开是,雪地里响起了明显的窸窣声,二十余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迅速将一干人围拢在中央。
“黑卫!”有人认出这群黑衣人的身份,这才意识到王上恐怕是真的想杀赵倚楼!
弩箭嗖的一声射出,穿透一名黑甲军的盔甲。
“拿起剑!”赵倚楼大喝。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取箭对抗。黑卫的动作很快,短短时间已经有七八个人倒下,剩余的黑甲军红了眼,他们不明白王上为何要诛杀功臣,但很清楚自己如果不反抗很快就会死,求生的本能,激发出他们全身力气,竟是一鼓作气杀到了黑卫弓弩手的面前。
黑卫个个都身怀武功,但这些黑甲军也都是勇士,更何况若论战场近身作战的经验,还是黑甲军略胜一筹。
双方混战在一起,黑甲军起初还能应付,但毕竟人数少,很快便一一倒下。
赵倚楼发觉,黑卫行动之间有意无意的都避开他,他心里才确定宋初一没事,倘若他们真的能控制住宋初一,不会想要活捉他!
“住手!”不远处突然有人喝了一声。
黑卫齐齐收手,退开两丈。
赵倚楼和宋坚持剑靠在一处,只见有两百余人驭马朝这边来,眨眼间便将赵倚楼和宋坚围拢在中间,而此时黑甲军已经一个不剩。
人墙让开一道空隙,一名高大的黑衣劲装男子走入战圈,他拉下面罩,露出一张赵倚楼再熟悉不过的脸,他脚步不停,竟空手独自走了过去。
“右丞相。”赵倚楼冷冷制止他继续前行。
“我不会动手杀你。”樗里疾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武器,“因为我还要等着你去救怀瑾。”
呼啸的风雪之中,樗里疾的目光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和,“怀瑾手无寸铁,且与太子感情深厚,王上想让她为太后继续辅佐太子,条件是要杀了你,可是她宁死不肯。”
樗里疾盯着赵倚楼的面容,继续道,“你曾是赵国君主,你在秦**队中的威望,你和宋怀瑾之间的关系,王上不可能容得下你!王上容不下的人……从来都只是你!如果你一心拖着宋怀瑾,你们俩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垂下眼帘,叹息,“放过她吧。”
☆、第377章这最后一谋
唇边的雾花在烈烈风中迅速散开,赵倚楼紧紧抿唇,握着巨苍的手上青筋暴起。..
僵持半晌,赵倚楼平静道,“你们打算让我自裁。”
樗里疾别过头,“不。”
一个功臣自裁,是个人都能想到是被灭口了,传出去于秦国名声依旧不好,“你带着手中的剑,去闯宫。”
这是叛乱之罪!赵倚楼嗤笑一声,“原来打的是这种主意!”
樗里疾距离他们不到一丈,姿态毫无防备,宋坚倏地欺身上前,拿剑抵住他的颈,逼视那些黑卫,“你们退下,否则我杀了他!”
他的武功远远高于黑卫,如此快的动作,让围攻的众人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樗里疾心底压得那块大石终于一轻。
“将军,我们快走!”宋坚拖着樗里疾靠近赵倚楼。
黑卫接到密令,不许射杀赵倚楼,宋坚与樗里疾又贴的十分之近,根本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两人挟持樗里疾奔出七八余里,浑身几乎脱力,只好寻了一个僻静处挖出一个雪窟藏身。
“右丞相。”赵倚楼拂开宋坚的剑,“你为什么不反抗。”
别人不知道樗里疾武功高强,但是赵倚楼很清楚,樗里疾武功可能比不上宋坚,但如果他有反抗之心,宋坚根本不可能轻松制服他。
“你走吧。”樗里疾闷声道,“我刚才说那些都是骗你,你和怀瑾,王上根本没有想过放过任何一个!怀瑾的命就留在秦国了,我想她没有任何怨言,可是……我与她这么多年交情,知道她心里觉得愧对你。也放不下你,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你要,好好活着,就算为了怀瑾。”
樗里疾翻手拿住宋坚的剑,毫不留情的刺入自己胸口。
“右相!”赵倚楼扶住他。
“我真的不适合做谋士。”樗里疾自嘲一笑,拔出剑,顺着赵倚楼的搀扶瘫倒在地。
鲜血浸湿白雪。
如果他真的能够守大道弃小节,当初师父就不会给他取名“星守”以示告诫了。他是世人眼中的“智者”,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个失败者!大道无情。他想抛掉情义负累,像赢驷那样一心为谋,可是终究做不到。
然而世间安得双全法?到头来。他不过是负了情义,又负了江山。
樗里疾从袖中掏出药粉敷在伤口上,身下已经是一片血红。
“走吧,黑卫有一套寻人法子,如此浓重的血腥气。想必不出一刻就会被发现。”樗里疾道。
赵倚楼怒道,“为何要杀怀瑾!她一直对大秦忠心耿耿,赢驷瞎了吗!”
“君王,不会无条件相信任何人,我是王上的血亲兄弟,他尚且对我用谋。何况宋怀瑾!”樗里疾一直都是个明白人,为了大秦,他一直心甘情愿的受着赢驷的束缚。所以赢驷才信任他。
他怜悯赵倚楼,却不得不残忍,“王上比你更懂怀瑾,他知道她为什么拼尽全力,所以才更容不下她。从庄子为她断指那一刻。王上就已经把怀瑾的命握在手中,准备随时取走。怀瑾也明白,所以她一直在谋划退路,不是吗?”
那篇假的《灭国论》最后描述的大安之世,是宋初一的目标,也是庄子的渴望。
她背负着师父的期望,也有着自己的决心,所以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至于秦国,只是她的选择之一而已。
赢驷从那个时候就看清楚了这一点,如果下一任国君有才能掌控大局,他也没有必要非杀宋初一和赵倚楼不可。嬴荡憎恶分明,又没有明辨之能,如果他信宋初一,易被宋初一掌控,如果哪一日听信谗言,一旦反目,把宋初一逼走他国,宋初一能否就此偃旗息鼓?
不可能!
坐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的人,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人心的变化莫测,赢驷见的太多了!
走到这一步,他心中又何尝不悲哀?他牺牲了私情,付诸所有的时光,他的满腔热血,他的雄心壮志,他网罗尽天下大才,准备大干一场,然而一切还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再怎么争,都争不过天命啊!
樗里疾也怨,如果上天再给赢驷几十年,等他们都是垂垂老者的时候,一定都可以寿终正寝的……
赵倚楼手指轻轻拂过巨苍,“既然如此,我怎能丢下她一个人。”
他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樗里疾听,“我到现在也还是不懂有什么值得她拼命,但我能感受她的孤独,所以我得站在她一转身就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我能看见她也很安心,哪怕只是背影。”
他的声音很好听,说出这样的话来,很容易便触动人的心弦。
樗里疾与宋初一二十年交情,遭遇他的背叛,她洒脱依旧,冷情如斯,分明与赢驷真是一类人,但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样一个冷情之人,为何独独不放不下赵倚楼。
“你……”樗里疾不知该从何劝起,他没有经历过这种感情,所以不懂,也许同生共死也是一种幸福,“我已经仁至义尽,你自己决定吧。”
……
咸阳宫。
赢驷靠在坐榻上,冷峻瘦削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动也不动的仰望面前的巨幅地图,犹如一尊雕像。
“王上,该用药了。”陶监轻声道。
“嗯。”赢驷应声。
陶监接过寺人递来的药碗,用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之后才送到赢驷嘴边。
赢驷忽然问道,“右丞相那边有消息了?”
“什么都瞒不过王上。说是赵将军劫持了右丞相。”陶监见他神情平和,便试着与他聊天,“老奴多一句嘴,右丞相心软,恐怕不仅劝不回赵将军,反而会放了他。”
“寡人还没病糊涂。”赢驷一口气饮下所有药,任由陶监帮他擦拭嘴角,“他以为自己是好心,却不知倘若仅仅是哄骗,赵刻绝不会违背宋怀瑾的意思。这次还得多亏着他一番情真意切的劝阻。”
赢驷道,“除了他,谁都不能让赵刻心甘情愿的回来。”
“王上英明。”陶监躬身道。
樗里疾若是知道赢驷的全部布局,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只是被迷惑了,赢驷重病,许多事情不能亲自处理,于是表现出把樗里疾当做同盟者的样子,使他忽略自己也仅仅是一粒棋子。
“寡人,这最后一谋啊……”赢驷缓缓闭上眼睛。
话语中断,陶监等了很久,听见赢驷发出沉重却均匀的呼吸声,便知他又昏睡过去了。
☆、第378章是你太无能
太傅府。..
月光清亮,一人一狼立于雪地里,宋初一最后看一眼这个地方。
这几天她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在她计划中,应该再过几天离开,但是池氏派去联系赵倚楼的信使全部有去无回,她觉得必须得亲自出马了。
“先生,太子来访。”侍女禀报道。
宋初一估算还有时间,便道,“让他进来。”
“太傅!”嬴荡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太傅,父王要杀你,你快走!”
宋初一旋首。
嬴荡看见她面容依旧平和,全然没有想象中的震惊和惧怕,不由怔住。
“太子来,不怕我对你不利?”宋初一微微笑道。
嬴荡回过神,连忙道,“太傅对我如子,我视太傅如父,您怎么会对我不利!太傅,您挟持我出城吧!这么多年,父王要干什么从来都没有失手过,唯有如此,您才能获得生机。”
“天真!”宋初一与人相处的时候不是虚情假意,
不对嬴荡动手,与情分没有必然的关系。
“你也说了,他从来没有失手过。如果他认为我会伤害你,你还能这么容易的逃出来?”宋初一走到嬴荡面前,抬手轻拍他的肩膀,笑斥道,“天真!”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丁点大,那时我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宋初一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庞,目光温和,话语却是渐渐锋利起来,“需要下狠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手软过,尽管你在那一段时间抚平我心中伤痛,也不能例外!王上之所以能肯定我不会伤害你。是因为我将一腔热血洒在秦国,我的《灭国论》只有在秦国才有可能进行到最后,秦国让我看见了大安之世的希望,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命让秦国陷入动乱。毁了自己一生的心血。”
嬴荡的能力不足,但只要他能够稳住现在的秦国,将来总能够再等到一个如赢驷这般的应天命而生的君主。
“父王……他,他怎么能这样。”嬴荡讷讷道。他的父王。从私情至大道,能完完全全的掌握一个人会怎样行事,他既觉得害怕,又充满崇敬和向往。
宋初一负手道。平静无波的道,“他这么做都是为了秦国,都是为了你!”
嬴荡满心疑惑。“为了我?”
“你以为那几位将军真是战死?你以为那些被卸职降罪的官员都是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他为你杀了很多功臣。我不是第一个。”宋初一以后再也不能教导嬴荡,她需要为他揭开血淋淋的现实,想必这也是赢驷放他出来见她的原因。
“因为你无能。”宋初一道,“因为你没有能力掌控我们,你没有能力引导我们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所以他得亲手毁了与自己并肩作战下属,帮你把未来的路铺平。”
“太傅……”嬴荡脑中一片空白。心中百感交集,一种无形的压力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
宋初一叹了口气道,“我把这条命就此交付于秦,我希望将来的你,能对得起我和其他功臣的牺牲。回去吧。”
嬴荡握紧拳头,“不管怎样,我不希望太傅死。我去向父王求情,请太傅继续辅佐我!”
宋初一看他跑出去,坐到白刃身上,伸手揉揉白刃的脑袋,轻声道,“走吧。”
白影一闪,朝着城北而去。
烈风呼啸划痛脸颊,只须臾,白刃便轻盈的落在一处庄院中。
院内的护卫先是一惊,等到看见一头雪白巨狼的身形又都松了口气。
“先生!”一名八尺大汉迎上来。
宋初一定睛打量,只见他身上着着大袄,外罩一件半旧的羊皮裘,两鬓斑白,眉心眼角已有了深深的皱纹,如此平常的打扮,举手投足间却尽显气度。
“十几年不见,先生不认得池巨了?”他道。
宋初一早就猜到这是池巨,但是一别十余年没有见,他的外貌和气质都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真是很难找到当年的模样,“别来变化之大,我竟是不曾认出。”
“哈哈,老了,哪儿比得当年。”池巨请宋初一进屋,打发了仆役之后,道,“依先生之言,已经分别向列国五十余家商社催货,其中赵国、义渠、齐国二十余家的运货车队会有半数以上在明日能够到达。明日城中几家商社亦会出货,属下已经提前秘密将替身都安排到了各家车队中。”
除了这些刻意而为的商队,咸阳平时往来的车队也不少,加起来定然热闹非凡。
“善。”宋初一道。
“请恕属下直言,魏道子是秦王医者,先生为何不请他帮忙,只要秦王一死,先生岂不是来去自由?”池巨道。
宋初一道,“大师兄怕是被扣压在宫中了。”
以魏道子与宋初一的关系,赢驷怎么肯能没有防备?魏道子这些天都没有回太傅府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情形已经很明显了。
况且魏道子乃是红尘之外的人,行事无常,从被不感情羁绊,他好女色却从来没有为了哪个女人动心弦,与他交集最深的鬼谷子去世时,他也是那般洒脱。他所求之道,是应天命顺自然,如果哪件事情令有想参与的**,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挡,若他不想参与,就是跪下来磕头也没有用。
“他一直很欣赏王上,我不想他为我做出弑君之事。”宋初一道。
魏道子在赢驷身上投入的热情比美人还多,十年如一日的为他续命。
宋初一不了解魏道子的想法,他能出手相助最好,若是不能,她也不想勉强。
“倚楼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宋初一道。
池巨摇头,“这段时间陆续派出三十一个人,都没有传回任何消息,恐怕凶多吉少……”
“道法自然。”宋初一对自己道。
她迄今为止,第一次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一夜无眠。
次日天色刚朦胧,南北两个城门已经人满为患。
官府没有特殊命令的时候,过往车辆并不需要十分严格盘查。池巨的车队往来频繁,与守城的将士十分相熟,宋初一就混在商队中出城,白刃则独自走城西。
城西守兵不如其他几个城门多,盘查更为松散,加之白刃常常出入,并不会有人阻拦。
☆、第379章与君永决绝(1)
当初宋初一在布城防时,将原本的换班制度打乱,自创了一套演算法,形成了一套看似混乱的交接时间,这样敌人就算观察一个月也不能摸清秦军下一次的交接时间。..
这个演算法受到很多人的支持,虽然刚刚开始试用时武将抱怨不断,但因为有专门计算时间的人,士卒只需要按时起塌就行了,所以适应的极快。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套演算法的规律,只有宋初一很清楚,每个月有两次交接时间是在清晨开城门前后,这对守卫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但相对来说,在这个时间对进出城的车马的盘查会比平时松很多。
大后天就是破晓交接的日子,宋初一担忧赵倚楼,决定提前两天出城。
车队排起长长的队伍,池氏车队排在第三个,前面其中一个车队里就安插了一个长相与宋初一有五六分相像的男人,倘若秦军已得知她失踪,也能先转移一下守军的注意力。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站在城楼上的守夜将领俯视长长的队伍,嘀咕道,“这几日商队怎的这样多!”
冬季并不是行商的好季节。
守将有所疑惑,所以下令盘查严格一些。
命令下来的时候,恰巧赶上池氏商队。
“车上装的都是些什么?”
“是酒。”
冬季各地对酒的需求量翻倍,且新鲜的酒液不容易发酵变质,因而来往许多运酒的车队,倒是十分正常。
车队停下,由着人守军检查。
这时一骑飞驰而来,一名玄衣人翻身下马,出示令牌。急匆匆赶上城楼与守将耳语了几句。
那将领面色凝重下了城楼,先令人追出去搜查已经通过城门的两个车队。
正常情况下守军对出城之人并不会太苛刻,士卒只粗略检查了一下,正要放行时那守将赶到,亲自上前看了看车上的酒坛,酒坛极小,根本装不下人。
他抬眼看着马车,朗声询问,“车内是何人?”
池巨闻言撩开帘子,拱手道。“陈都尉,好久不见。”
陈都尉顺势往车内看了一眼,里面一目了然。只有他和另外一个童仆,遂笑道,“原来是池先生,不知是何时入秦,某怎未听消息?”
池巨见他一副要叙旧的模样。于是下了车,笑道,“只是为避访客,遂不曾张扬。池某这半年往来秦国数回,恐陈都尉贵人事忙,未敢前去叨扰。陈都尉这番提起来,可是怪罪池某?”
“岂敢岂敢。”陈都尉看了一眼长长的车队,“何等生意竟劳池先生亲自出马?”
“这是与齐国商社的大生意。不过某倒不是特地护送车队,只是随行回本家。”池巨的生意遍布各国,赚得巨财之后便把本家设立在齐国。
“先祝池先生一路顺畅!不过刚刚廷尉府下令要搜查一人,得罪了。”陈都尉挥手令人去搜马车。
眼看他们搜查的十分仔细,池巨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但面上依旧轻松的与陈都尉搭话。
小半盏茶时间过去,突然有一名士卒高声道。“马车上有暗格。”
陈都尉挑眉,客气道,“劳烦池先生把暗格打开吧,免得他们不知轻重弄坏了车。”
池巨迟疑了一下,吩咐身边的童仆,“打开。”
那童仆跑到马车跟前,拉动车辕上的机关,马车底部“咔”的一声缓缓打开,底下放了十几个小坛子,以及各种制酒的原料。
陈都尉猜测那大约是池氏制作的新酒秘法,而他要找的是人,所以并未多加询问。
池巨也未解释,直接令童仆把暗格阖上。各家的方子都是不传之秘,池巨的举动再符合常理不过。
“都尉!”一名骑兵从城外进来,“有发现。”
陈都尉没有再和池巨客气,直接转身上马,亲自去查看。
余下的士卒自然不敢再为难池氏商队,直接放行。
车队缓缓驶出城,池巨挑开车帘,看见陈都尉正在与他事先安排在那个商队里的替身说话。
两个车队擦肩而过。
离开咸阳七八里,池巨立刻让童仆去接手赶车。
“委屈先生了。”池巨对赶车的老者道。
“赶个车罢了,无需计较那些俗礼。”老者声音清亮,却正是宋初一所扮。
“亏得先生临时想了这个办法。”池巨终于松了一口气。
车底的暗格机关精妙,原是为宋初一准备,但她仔细思量之后觉得不妥,因为在车底留暗格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若是盘查紧了,守城士卒一定会重点查看,藏在这里一旦被发觉就会陷入绝对的被动,连跑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她最后就扮成车夫,大摇大摆的出来了。
充当车夫的人不是庶民就是贱民,见到贵者需要躬身敛首,她面上抹黑了几分,又贴了花白的胡须遮掩,当时光线朦胧,只要她没有什么突出的举动,一般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她。
“先生估计那名替身能撑多久?”池巨道。
宋初一道,“除了朝中大臣和我的下属,秦国与我相熟的人不多,如果不出意外,至少能坚持一刻。”
入秦以来,宋初一一直称病在家,不见任何访客,到后来直接连门都很少出,即便早年有不少人见过她真容,现在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来。
隔日,白刃循着气味追上来。
宋初一发现它鼻头破了一个口子,雪白的毛上亦有些地方沾染血迹,分明是厮咬过一场。在咸阳城附近能把白刃伤着,肯定不是什么动物。
“主!”车外护卫道,“有个信使返回来了!”
池巨大喜,“先靠边暂停。”
宋初一却是面色微寒。
池巨见宋初一的态度,立即反应过来,“莫非有诈?”
宋初一尚未回答,那信使已经到了车外,“主。”
周围的护卫退出一丈,池巨撩开车帘,看见一名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人被一名亲信护卫背着站在车前,他手上冻伤裂开可见森森白骨,一张脸苍白虚浮,毫无血色的嘴唇不知是冻裂还是干裂,红色外翻的肉和暗红的血痂重叠,看起来触目惊心。
池巨认出是自己人,忙下车令人请医者。
那人声音枯涩干哑,“两日前属下刚刚寻到赵将军正在返回咸阳途中,尚未来得及与他接触,便被一群黑衣人偷袭,属下命大,没死绝,但属下自知撑不住多久,又赶不上赵将军,只好先返回禀报消息。”
“两天……”池巨皱眉。
尚未等医者赶到,那信使吐出最后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侍卫背上。
宋初一眼色微黯,下车朝那护卫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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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与君永决绝(结局)
“先生。”池巨望向宋初一。
两天时间过去,赵倚楼就算没有回到咸阳,恐怕也距离咸阳不远了,信使被阻拦杀死,可见赵倚楼的行踪一直在黑卫的掌握之中。
宋初一远目盯着旭日东升,眸中映出一片金红。
整个车队都在静静等待,没有人打扰她的思绪。
隔了片刻,宋初一低头正对上白刃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唇边不禁泛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池巨道,“您先出函谷关吧,属下在派探子去咸阳打听消息,只要您不出现,想必赵将军暂时不会有危险。”
“王上刚刚即位时,手中尚未握住实权就能借力诛杀商君。”宋初一声音轻缓,“商君在秦为官这么多年,在朝中不是没有势力,他只是不愿意动摇自己耗费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法制。如果秦法毁于一旦,他的一生都失去了意义。在这一点上,我与商君同。”
有些事不是没办法做,而是不愿做。
宋初一掌握兵权这许多年,有无数的机会为自己建立起庞大的势力,但她没有。就算如此,她若是现在发起兵变,也一样能给秦国重重一击,保得自己和赵倚楼两条性命。可是她花费了所有精力强大秦国,好不容易往天下一统前迈进了两步,若是再被兵变削弱,黎民又要多受战乱之苦,最后命是保住了,她的理想和坚持也变成了一场笑话。
白刃似乎感觉到宋初一的情绪,用脑袋轻轻蹭着她。
“池巨,我把白刃交给你了,帮我好好照顾它。”宋初一转身,“给我一匹马。”
“先生!”池巨惊道,“您想一个人回去!?”
“若是能保他一命最好。若是不能……”宋初一没有再说下去。
池巨心里忍不住有些埋怨赵倚楼,若不是他违背宋初一的意思,肯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宋初一察言观色,隐约能猜出他的心思。却只是笑而不语。
这世上的事物都有两面性,没有什么是完完全全是好的。譬如赢驷一心为秦,所以能够接纳她一个女子为臣,可最终。也因他一心为秦才将她逼入绝境;譬如赵倚楼心里将她看的最重,所以能够抛弃一切追随,绝不背叛,但也正因为这份挚爱。此时才会选择回去,让她陷入绝对的被动……
享受了好的那一面,就要承受它可能带来的灾难。
赵倚楼给了这份纯真无暇的爱恋。是她三生有幸。如何会有半句怨言?
“先生请三思。”池巨极力劝说,“现在回去,多半两人都活不成,先生留着一条命,好歹能为赵将军报仇。”
“哈哈哈!”宋初一大笑,“秦王性命都朝不保夕了,我去何处寻仇?灭了大秦不成?”
她走向一名护卫。“这位兄弟将坐骑借给我吧!”
“先生……”池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然也有几分智慧,但从未想过天下兴亡之事,亦不了解宋初一此时此刻的想法。
“你若是还记得我当初助你发家的情分,就莫要阻拦我。”宋初一无奈之下,只好将往日的情分搬出来。
“池氏一钱一毫皆是先生所有。”所有的本金全是宋初一所出,连赚钱的法子也都是宋初一提供,池巨从来没有想过要霸占赚来的巨财,所以一直以来吃穿从不追求奢华。
“咄咄怪事!”宋初一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之后,回身道,“你家婆娘肚子里生出个儿子,难道不是你的?我虽送了你一个婆娘,但你夜夜炕头上玩命的开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池巨心中百感交集。
“别过。”宋初一话音未落,已然挥动马鞭。
白刃见状,立刻跟着后面跑。
宋初一转眼看见它,“啪”的一声马鞭甩了过去,厉声道,“滚回去!”
白刃行动敏捷,轻易的躲开这一鞭,脚步却是慢了下来。宋初一从未对它大声吼过,更别说用马鞭打它,方才那一瞬,它感受到了宋初一强烈的驱赶之意。
雪原上长长的官道直接天际,白刃耳朵耷拉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一人一骑渐行渐远。
若说这世上除了赵倚楼之外,还有谁对宋初一最忠诚、依赖,必是白刃。
她强忍着没有回头,直奔咸阳。
待能看到咸阳城郭时,宋初一想到赵倚楼从函谷关过来多半会走东面,于是转到往城东去,想看看是否能碰上他。
而此时,赵倚楼恰在城北。
赵倚楼挟持昏迷的樗里疾北上,原想先去池氏的落脚点去问问消息,但黑卫如影随形,使了多少办法都摆脱不去,他怕暴露池氏会让宋初一失去依靠力量,于是耐住性子与宋坚一同潜伏在城北郊外。
宋坚先独自入城查探,不料城中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黑卫一时奈何不了宋坚,却将他困在了城中。赵倚楼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焦躁的等待了一天两夜,只好亲自携樗里疾入城。
赵倚楼与身处高位闭门谢客的宋初一不同,咸阳几乎所有官员都认识他,再怎么乔装打扮都没有用。
城东广阔的雪原上,宋初一被突然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包围。
“属下奉命护送太傅回城。”
声音粗犷沉稳,宋初一再熟悉不过,是谷擎。
宋初一心情平静,当时池氏那个信使返回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是现在这种情形。黑卫杀人,何曾失手过呢?信使能活下来,不是侥幸,是他们故意而为罢了。
“赵将军入城了吗?”宋初一问道。
谷擎觉得也没有必要隐瞒,“刚刚入城。”
“走吧。”宋初一道。
这一局对决注定不公平,除去君臣力量悬殊不说,赢驷还吃准了她此时不会做出有损秦国实力的事情。
何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约就是这样吧。
宋初一在黑卫的“护送”下直接入宫。她不想一副逃跑未遂的样子出现在赢驷面前,所以面君之前提出要沐浴更衣的要求,谷擎作为她曾经的下属,多少有些情面在。便将此事告诉陶监,请他安排。
汤浴之中,雾气袅袅,宋初一满身疲惫的靠在池边。
为她擦背的侍女垂下头悄声道。“芈。”
宋初一顿了一下,冲她伸出手。
侍女很机灵的握住,帮她搓手臂。宋初一感觉到一个带着体温的金属小管落在她掌心。
芈八子会出手,宋初一一点都不感觉意外。这些年自己一直相当于她的靠山,而她侍奉君侧这么多年,儿子都生了两个,位分却半点没有挪动。若是让魏菀做了太后,她岂不是一辈子都要伏低做小?
且不说芈姬的心性不甘于平庸,就单说魏菀极力主张让嬴稷去燕国为质的事情。就已经触了芈姬的逆鳞。她不整死魏菀绝对不肯罢休,所以她需要助力。放眼整个秦国,没有宋初一更合适的人选了,因而现在宁愿冒死相救。
“衣服放下,你们出去。”宋初一道。
“喏。”
侍女躬身退到外殿,将帘幔放下。
宋初一打开铜制的小信管,取出一条小小的白帛。上面详细的写着一个出宫的路线,每一处都有人接应放行。
看来芈姬在宫中十几年混的风生水起啊!
宋初一莞尔,把白帛浸入水中,看着墨迹模糊才捞起来。
她穿好衣物走到外殿,问道,“你们谁知道魏道子在何处?”
这些侍女对近日这些惊心动魄的谋算好不知情,近前为她擦拭头发的侍女道,“回太傅[qinkan.net 请看小说网电子书],听说是……魏道子欲图染指王上身边的侍女而被关押,至于关在何处,奴并不知道。”
正如宋初一先前的猜测一样,魏道子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恐怕只是赢驷找了个借口把他关起来。
赢驷说过不会因此怪罪就一定不会,宋初一相信。
出了浴殿,便有内侍带路,领她去了角楼。
赢驷没有在屋内,而是坐在楼前面的露台上。他身着一件墨色中泛蓝的狐裘,发髻梳的整整齐齐,没有戴旒冕,只扣了一只玄色高冠,沉冷中不减贵气。他比前段时间更加消瘦,两鬓皆是霜色,连说话都很困难,只有那双鹰眸不改往昔的寒凉。
“参见王上。”宋初一甩开大袖。
陶监看了赢驷一眼,见他静静的望着她,便出言道,“太傅请坐吧。”
宋初一看赢驷没有反应,知道陶监是代他说话,于是便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
落座之后,两人都没有再出声。
风很大,夹杂着卷起的积雪纷纷洒洒,不亚于一场大雪。
赢驷微微抬头,看着雪片旋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傅。”陶监为赢驷撑起伞,“王上已令人传话告诉赵将军,倘若他此刻过来,还能见您最后一面。”
宋初一拒绝了过来为自己撑伞的寺人。
她原本认为有时间可以帮赵倚楼谋一条生路,她没有想到赢驷这么急切的下手,这分明还没有到下手杀了他们的时机。
如果是现在、此刻,什么后路都没有用了!
难道赢驷认为自己撑不住了?宋初一见他虽然更见消瘦,但精神还不错,应当不急于这几日啊!然而不管是不是,她现在都是砧板上的肉,此时能做的唯有求情。
“王上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吗?”宋初一道,“他没有野心,没有心机,不趋利,纵在军中颇有声望,亦对大秦没有实质性的危害,敢问王上,他为何必须要死?”
宋初一从未觉得赢驷想杀她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她不能预料未来天下局势的变化,也不能保证永远支持嬴秦,如果嬴秦没有贤能的王,她扶持旁人篡国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赵倚楼不该死!
赢驷垂眼看向她,声音沙哑,“因他对你的执着。”
随着渐渐的沉淀积累,赢驷已能从赵倚楼身上看到一种王者气象。他为了宋初一,收敛起自己所有的锋芒。可以预见,一旦宋初一出了事,他会怎样疯狂的报复。赵倚楼只是不愿有野心,不愿有心计,不愿意趋利,而非不能!
陶监满脸惊愕。比宋初一更甚。因为,赢驷已经三日不能言语了,今日却突然开口……
角楼下突然喧哗起来,宋初一忍不住起身走向扶栏。尚未靠近,便远远看见一个玄衣束发的男子手持一把巨剑,正与数百名黑甲军对峙。
角楼。顾名思义是建在宫墙一角楼阁。咸阳宫与城内建筑之间留了一块极大的空地,以区分统治者和臣民的地位。
宋初一倏然回过头,“你对他说了什么?”
若不是赢驷诓骗,赵倚楼不会做出这种蠢事!一旦赵倚楼持刃翻上宫墙,造反、弑君的罪名就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
陶监目光怜悯,“赵将军能否见上您最后一面,要看他能否杀到这角楼上。”
宋初一冷冷扫了他一眼。即便到现在这种地步,她和赵倚楼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
陶监噤声,抬手令寺人端了两爵酒来。
“我给你一个机会。”赢驷剧烈咳嗽起来。
陶监事先得了令,只好继续代他道,“这两爵酒中有一爵是鸩毒,太傅若是自己选到有毒的那一爵,就赦免赵将军,若是选了无毒,太傅与赵将军同去。”
身后响起轻微的吱呀声。
宋初一猛的转身,看见数百个黑卫张开劲弓强弩已经瞄准赵倚楼。
“王上是想赌天意?”
这是赢驷能做出的最大退让,但这种被逼在命运之弦上的感觉很不好,宋初一心中无法生出半点感激。
赵倚楼已经逼近宫墙,他早已发现自己被数百弓弩锁定,却视而不见。宋初一明明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却又觉得那入鬓的长眉、星湖一般的眼眸都那样清晰的就在眼前。
剑光若泼雪一般,所过之处血雨腥风。
呼啸的风卷起积雪纷纷落落,楼上所有人都看见赵倚楼以一敌百的勇猛,心中不禁叹——可惜了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
弓弦绷紧的声音如她的心弦,几欲断裂。
“谋士果然不能太多情。”宋初一将那两爵酒都端起来,仰头饮尽,酒爵扔在案上,发出砰砰两声。
老酒温和中带着一股辛辣,舌尖绕着淡淡的梅花香,必是贮藏了许多年的梅花酒。
宋初一抛去一切思绪,定定的看着赢驷。她现在满心想的是能不能保住赵倚楼,“王上既有心放一条生路,我最后一次信你。”
宋初一不改作风,哪怕是死,还是流/氓式的做派。
赢驷乍然一笑,刹那容华慑人。
宋初一以前觉得他长得极好看,却不知怎的,那样年轻意气风发的时刻,竟远远抵不上这一刻面色苍白的一笑。
他垂眸看向城下,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寡人这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这一回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
密密的雪幕里,宋初一看见他垂下头,棱角分明的侧脸,浓密的眼睫遮住眸子,高挺的鼻梁,利剑一样的眉,薄唇和下颚半掩在狐裘中。忽急的风带着雪片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挽留,又似催促他离去。
“王上!”陶监凄厉的声音划破长空。
所有人放下武器,宫楼上跪伏一片。
宋初一愣愣看着他,感觉五脏六腑被一团烈火炙烤,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都往头上冲,这股炙热逼在喉头到了一个极点,她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意识渐渐陷入模糊,宋初一感觉自己离赢驷越来越远,她想转头去看赵倚楼,却没有丝毫力气。
陶监扬声,“君上有令,太傅弑君,但念其于秦国有大功,故保其全尸,谷寒带人一卷草席葬与北郊!谷擎,将此言转达赵将军。”
……
天空阴沉,旋落的雪片与扬起的积雪混作一处。
秦王驷二十二年,赢驷壮年而薨,丞相樗里疾秘不发丧,扶太子嬴荡全面接手国政。
因赢驷各个方面都已处理妥当,嬴荡又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两代君主交替分外平顺。
赢驷薨时,左丞相张仪一直在楚稳住局势。
空旷的大殿中。
陶监躬身呈给嬴荡一个玉匣,“王上说,随葬一切从简,无需任何金银玉器,只要这个放在棺中即可。”
嬴荡一身孝服,眼底乌青,眼中满是血丝,短短时日突然成熟起来。
他打开玉匣,发现里面只放三卷破旧的羊皮卷。
摊开羊皮卷,整齐的秦篆落入眼帘,笔力平和中蕴含刚劲,嬴荡一眼便认出这是宋初一的字迹。卷上写的是一个个如《庄子》中那样有寓意的见闻、故事、感悟。
“这是……”嬴荡疑惑道。
“这是宋太傅作为卫使谒见王上时的献礼。”陶监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片呈上,“这是王上亲笔写的随葬物清单。”
赢驷的遗嘱一如他说话那般凝练、那般惜字如金,一根竹简上就只孤零零的写了“玉匣置棺椁”五个字。
父命不可违,嬴荡自然遵从,但赢驷是秦国王于天下的始君,丧葬也不能太寒酸,嬴荡便将原本准备的随葬物品象征性的划掉几件,反正他这么敷衍父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笔落下,嬴荡又是泪流满面。再如何敷衍,也只是最后一次……
黎明前夕,白雪苍茫的原野上,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与一头白色巨狼在乱坟岗上拼命的刨着一个新堆起的坟包。
上面大部分都是学,坟包上的土也很松。一人一狼不费力气的刨开,男人从坑里拖出一卷草席。
刨土磨破的手不停的滴着鲜血,他胡乱扯开席子,看见里面一名脸色青白着广袖华服的士人尸首,浑身止不住微颤,呜咽着将她揽入怀中,“怀瑾……我必为你报仇!”
他狼狈的模样好像一头悲鸣的兽,雪狼在他身旁耷拉耳朵发出轻微呜呜的声音。
雪狼敏锐的抖了一下耳朵,突然,尸体猛然抓住他的大腿。
赵倚楼低头,满脸惊异的看着那只苍白的手。
“倚楼。”她紧紧抓住赵倚楼的腿,感受他的体温,声音嘶哑微颤,语气似欢喜,似疑惑,似悲伤,又似惊讶,“竟然不是鸩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