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一心道,有本事你再跑啊!嘴上却是放低了姿态,“喂,我救了你一命,难道你却将我丢在这里等死不成?”
少年动作顿了一下,抬头问道,“你是人?”
“光天化日,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宋初一没好气的道。
少年探究的看了她几眼,仿佛才确定宋初一的确是人不是鬼。看罢,便趴下来,躺在草丛中稍缓。
宋初一方才又是学马蹄声,又是扬声说话,也十分疲惫,她见少年一时半会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将麻黄的茎拉低了一些,趴在地上嚼着。
才躺了没小半刻,便听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坡下往上来。这个坡不算太陡,但少年受了重伤,爬起来应该很费力气,难道是那帮人返回来了?
宋初一心里微微一惊,吃力的向前爬了半尺,向下看去。少年正以不弱的速度往上面爬,不出片刻便上了高地,钻进宋初一所在的草丛。
宋初一立刻自我检讨起来,看来方才估算错误,这小子受的伤根本没有到跑不动的地步,幸好他倒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否则很可能白救了他一命。
“你是齐人?”宋初一仰头,刚刚少年说的是齐语。
少年站在她身侧喘着粗气,日光从他头顶照射过来,有些刺目,宋初一眯着眼睛,只能隐约看到他凌乱的发几乎把整张脸都遮住,看人的时候都是透过发丝的缝隙,唯一露出来的唇已经高高肿了起来,下颚连带嘴角便一片泛着血丝的青紫。
少年默不作声的将宋初一从地上拽了起来,轻而易举的便抗上肩膀。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看不出还挺有力气!”宋初一被颠的呛咳起来。
少年也不理会她,闷头穿梭在草丛里。他似乎对附近的环境很熟,穿过一片小树林,又不知绕了多少路,宋初一才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此时她已经被颠的视线模糊。
少年将她丢在一堆干草上,转身离开。
宋初一刚想开口唤他,便看见前面的水潭附近有一片小菜圃,四周用木棍做了篱笆围起来,很可能是少年生活的地方,所以便住了口。
宋初一方才吃了麻黄,此刻躺在干燥的草堆里晒着太阳,不一会便昏昏欲睡,睡梦中仿佛闻见浓郁的谷香。
睁开眼睛四处张望了一番,瞧见少年正蹲在潭水便捧着一只破口的陶罐喝着糜子粥。宋初一咽了咽口水,干咳了一声道,“小兄弟,与你商量个事儿。”
少年转头戒备的看着她,仿佛是一只护食的小兽。
宋初一翻了个白眼,躺在枯草上懒洋洋的用齐语道,“你把我扛回来不会就是为了埋尸吧?我看你也挺聪明,定能猜出我是出身士族。在出嫁的途中染疾,送嫁之人许是以为我死了,途中也只能草草入葬。倘若你救活了我,随我回家,必有重谢……至少能吃上白米。”
这些偏僻的地方都还是以物易物,连钱币都见不着,更别提金了!宋初一很清楚,白米对于百姓的吸引力远远大过于钱币金银。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宋初一看着要凉掉的糜子粥,心里着急,你他娘的倒是放个屁啊!
良久,少年终于蹦出一句话来,“你如何会讲齐语?”
宋初一心中暗惊,难道这少年竟是认识自己的?不禁反问了一句,“你又如何知道我不会讲齐语?”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将剩下半碗的糜子粥递到了宋初一面前。
污黑的手,瓦罐上也是油黑发亮,糜子的香味混合着一种奇怪的馊味,瓦罐沿上还有少年方才喝粥时留下的痕迹,倘若宋初一真是士族女子,对着这样的场面也许会食不下咽,但比这样更难的日子她也经历过,自然不会在意。
“听说士族一诺都是千金不易。”少年看宋初一吃的忘乎所以,禁不住提醒了一句。
宋初一心想,小子还有些见识,竟知道千金不易这句话。她嘴里咽着粥,含糊的应了一声,三两口便将粥喝的快见了底,少年一见立刻急了,伸手抢过瓦罐。冷冰冰的道,“这是两天的饭!”
宋初一老脸一红,干笑道,“我身子虚,多吃两口才撑得住。”
瓦罐边缘还沾了一下,少年伸舌头舔了舔,用布包上钻进树丛里藏了起来。
宋初一吃饱喝足,躺在干上想着方才的事情,她说自己是在出嫁途中染疾,不过是根据那件嫁衣编的,倘若嫁衣不是从她身上扒下来,少年必然不会信这个说辞,可是他信了。
宋初一怎么也想不明白,头有些发晕,她不禁伸手抚了抚眉心。指尖触到一片光洁的皮肤,她动作微一顿,连忙仔细摸了摸。
当年她第一次出使秦国,为了劝退秦军,孤身入秦军营地,秦军主将为了试探她,一剑挥至面门,她没有躲,剑尖稳稳的指在了眉心,血立时顺鼻梁流了下来。
其实只是破了一点皮,伤口愈合之后,倘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疤痕,只是她这些年来习惯用指腹去摩挲那个伤口,所以能清晰的感觉到,可现在居然没有了?!
宋初一扶着旁边的石壁站了起来,往水潭边走去。吃过药和糜子粥之后,身上有了些力气,足够支撑她走到潭边。
潭水清碧,宛如一面镜子般,宋初一清晰的看见了里面那个倒影。
纤瘦的身子,巴掌大的脸,墨发如瀑,身上脏乱不堪的中衣还隐隐能看出是白色。宋初一仔细端详,水中映出的那张脸,额头比常人要稍微饱满些,鼻梁比一般的女子要笔挺,看起来不似平常女子那样纤柔,还是那么没有风情,不过这张年轻的脸,却是她十五岁时的模样!
秋风乍起,吹皱了一潭湖水,倒影晃的有些模糊。
宋初一不禁弯腰轻轻触碰水中那张脸,尚未等她理出点头绪,腰上忽然一紧,连挣扎都未曾来得及,便被人扑倒在地,坚硬的石块硌的她浑身要散架。
“小王八犊子,你闹哪样!”宋初一呲牙咧嘴的冲少年咆哮道。
第五章倚楼听风雨
少年死死盯着她不说话。
宋初一也能够隐约感受到他的情绪,少年许是以为方才她是骗了吃食,吃饱了好做个饱死鬼。
“我看看自己的仪容,你捣什么乱!”宋初一挥了挥手,“别木头似的,过来扶我一把!”
仿佛是想探究她话的真假,半晌,少年才动了动身子,将她从地上搀起。
他受了伤,之前是浑身戒备,所以不曾受到太大影响,现在似乎是到了他自己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浑身一放松,疼痛就明显的多了,行动不大稳便,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宋初一送回原处。
“喂,你叫什么名字?”宋初一坐到干草堆里。等了片刻,见少年没有半点要回答的意思,便道,“姓名乃是长辈所赠厚礼,倘若有姓名便说来,堂堂丈夫,何故遮掩如贼!”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可以有姓名,姓名代表身份,是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之人才有资格拥有。这少年既然见识不俗,定非野居于陌的寻常百姓。
“赵。”少年从怀里摸出几个野果,在干草上蹭蹭,丢了一个给宋初一。
“氏?”宋初一问道。
先秦时期,姓和氏并不代表同一个意思,女生者为姓,姓原本由母系氏族而定,后沿用下来,不能更改。而氏,是家族的标志,根据家族变迁可以改变,氏没有一定的规则,有的因出于公室,就称公孙氏,有些以所居官职为氏,如司马氏、司空氏,有些以封地为氏,如韩、赵……
总而言之,贱者有姓无氏,只有贵者才有姓、氏之说。宋初一这么问,只是想确定这少年的出身。
“不知。”少年啃了口果子,酸的汁液浸泡到嘴上的伤口,痛的他龇牙。
他这等模样,触动了宋初一心湖深处仅存的一抹温暖,曾几何时,她的处境与这少年如此相似,“可有名?”
秋末的果实十分珍贵,虽然或酸涩或熟烂,但因为快要入冬,即将会有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采摘不到野果。少年专心的啃食野果,只微微摇了摇头。
宋初一将手里的果子递还给他,“我给你取个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