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觉得外公窝囊。我怕你受伤,咱们也不值得跟那种人怄气。我早说过,你乖乖坐着自己家的车,也省得遭这些罪。人啊,要想活得硬气,必须要有底气。你外婆和我都是没底气的人,养个女儿也不听我们的话,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认了。
桉桉,以后不许撒谎了,好好学琴,好好读书,别跟我似的,也别学你妈妈那么……
那么任性,好不好?”
陈桉默不作声,他感觉眼泪开始打转,于是拼命眨眼,将蓄积的泪水打散,让它们无法掉下来。
“外公觉得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才跟你说这些。再不跟你说,就怕以后没机会了。
以后少到外公家去,你外婆和我的确天天盼着星期六你能过来,但是我们也知道,你跟我们接触得越少越好。还好你爸新娶的那位……听说对你不错。你老来看我们,肯定老是让他想起你妈妈,我怕他一生气就都怪罪到你身上了。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爸,你好好听他的话,他都是为你好……”
外公的话越说越乱,陈桉只能不停地眨眼,不停地不停地。睫毛上黏着的雪花随之上下翻飞,好像冬天里不死的蝴蝶。
“小李说,你今天下午在少年宫待了一下午?”
饭桌上,陈桉父亲一边夹菜一边貌似无意地问。
“嗯,在金老师旁边的琴房练琴来着,他有空了就过来给我指导几下。”
陈桉说着站起身,把椅子推向饭桌。
“我吃完了。”
“你还好吗?”
“想儿以前的事情。”陈桉知道余周周一定善解人意地不会追问。他朝她笑笑想要说点儿别的,突然看到她黑色衬衫的右臂上面有一块小红布,再仔细看看,赫然发现其实她戴着孝。
注意到他的目光,余周周笑了笑:“外婆去世了。走得很平静,78 岁,也算是高寿了,我们都没有太难过。”
“如果我没记错,你外婆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对吧?”
余周周点点头。
“其实,我觉得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就像是彻底脱离了时间的束缚,完全活在美好的回忆里。那也许是人类唯一能够战胜时间的途径。”陈桉轻笑着拍拍周周的肩膀,“其实很幸福,不必难过。”
相比某些人,幸福太多。
陈桉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的那天,他的外公在下楼倒马桶的时候中风发作,直接滚下楼梯,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抢救的可能了。
陈桉从一家医院赶往另一家医院,甚至都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一个新生命到来,一个腐朽的生命离开,生活就靠着这样循环不息的迎来送往维持着精妙的平衡。
他们迎来,陈桉独自送往。
五年级的孩子,那点儿正在发育的体力用来对抗死后速朽的僵硬,还是显得有些稀薄。陈桉就在人来人往的小医院走廊角落,勉力给外公换上寿衣,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一样的咸。
甚至到了最后,那具因为死后面部僵硬而改变了相貌的尸体,看起来是那样陌生。
陈桉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大脑空白的状态下机械地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而已。
医生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同情和怜惜中混杂着疑惑不解。在护士将外公推向 陈桉番外太平间的前一刻,陈桉突然想起了顶顶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在书包前后左右翻找了半天,终于凑齐了50 元钱。
然后轻轻地塞进外公那件廉价上衣的口袋中。
外公,谁敢说你窝囊。
陈桉在心里轻轻地道别,努力地眨眨眼。
陈桉外公烧头七的那天是周六,陈桉假借迎接上门推拿的医师的名义跑下楼,用小卖部买来的简易打火机将口袋中揣着的几张写着“一亿元”的白纸点着,象征性地烧给了外公。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悲伤,反而有种荒谬的喜悦。
关于妈妈那一边的一切事情,都必须悄无声息,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陈桉的继母至今不知道当年陈桉的妈妈为什么会去世,当然至少是表面上浑然不知。陈桉能够有机会在每周六跑去探望外公外婆,也正是利用了父亲好面子这一点——既然一切如他对新妻子所说的一样,那么孩子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自己的亲外公?
他跟着妈妈和doic(多明尼克)度过的短短一年,仿佛燃尽了自己身体中所有属于童年的天真和恣意,在岁月正烧得红火滚烫的时候,被兜头狠狠浇了一盆冷水,激烈挣扎的白气下,陈桉用最快的时间冷却下来,才发现自己原来硬得像钢铁。
“外公,不管怎么样,这是假钱,你花的时候小心点儿。”
他对着积雪中那几片边缘带着些微火光的黑色碎屑轻声说,呼出的白气一下子模糊了视线。陈桉突然间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不自由,那是一个12 岁的少年所无法描述清楚,更难以寻找到解脱之道的愤懑不满。
抬起头,远方终于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那个正梦游般对着空气讲话的小姑娘,被妈妈拍头唤醒,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清澈的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你叫什么名字?”他亲切地蹲下身问她。
“余周周。”
“对了,你记不记得,当年问我蓝水的事情?”
余周周有些惊讶地一愣,旋即微笑,眼睛弯弯,俨然还是当年的小模样。
当年。
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如果是你,会用蓝水去救人,放弃见上帝的机会吗?”
陈桉那句敷衍的“当然啦”突然卡在喉咙中。
他第一次收敛了自己淡漠无谓的态度,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他手中真的有这样一块蓝宝石,他会去救谁?妈妈? doic ?外公?或者,父亲?
又是这样的大雪天。他轻轻叹了口气。
“不会。”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认真对待一个小娃娃。
也许是因为,在小姑娘随着做推拿的妈妈到达之前,陈桉就在奶奶和保姆絮絮叨叨的闲话中,拼凑出了关于这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的父亲的传言。
当然,要费力剔除掉许多刺耳的幸灾乐祸和尖酸刻薄。
余周周,两个姓氏的结合,最普通不过的起名方式。就如同陈桉,爱情开始的地方,那棵恣意舒展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