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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旧时光(198)

作者:八月长安

他抬头,窥见爸爸微皱的眉头,只是一瞬,立刻风平浪静。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那个小兔崽子”是谁,就乖乖点头。走到班级门口,才想起这几天爸妈吵架时反反复复提及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爸妈总是在吵架,因为各种事情,但是最终所有的事情兜兜转转都回到这个女孩子身上。

林杨轻飘飘的一句话,周沈然才知道,他家里面所有在深夜里被摔碎的花瓶发出的清脆响声,还有房门重重关上的沉闷轰响,都叫作余周周。

周沈然的妈妈告诉他余周周和他一个学校,告诉他一定要比余周周成绩好,告诉他要比余周周优秀,把她踩在脚底下,却又嘱咐他,那种女人的孩子,他都不应该正眼瞧她,就当她不存在!

周沈然无暇思考这些话里面有多少矛盾。他是台下的无名影子,她站在台上笑语嫣然。她和林杨一样无懈可击,他要怎么样才能完成妈妈的嘱托?

于是只能在心里腹诽。你看,她这次主持艺术节报幕的时候卡壳了一次;你看她笑得多假,你看她被大队辅导员骂了;甚至,你看,她跳皮筋的时候摔了一跤……

她所有不完美的空洞最终都成了他心里挖的大坑。

周沈然好像无意间就给自己空白的生活找到了一件事情做。他在别人夸奖余周周 周沈然番外的时候造谣中伤她,在余周周出糗的时候笑得声音最大,哪怕她根本听不到。他所有的小快乐都建立在她的痛苦上——至少他认为她应该痛苦。

他希望自己强大极了,林杨对他卑躬屈膝,凌翔茜对他没话找话,蒋川大声说“周沈然说是就是”,而余周周则窝在角落低声哭泣。

心里有个秘密蠢蠢欲动,他希望全世界和自己一起骂她“贱人”——只是那件事情涉及自己家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过“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说出去。”

就在那一天,穿着鲜绿色鼓号队服的小个子周沈然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突然觉得神明附体。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要让那些与女生谈笑风生的男孩子们看看。

他的青春纪念册,总得有一页,自己站在最前列。

他鬼使神差地拔腿狂奔,朝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冲了过去。

大家都不解地看他。

他作势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下——其实手根本没有碰到。听到周围的哄笑声,周沈然咧嘴笑起来,转身跑回鼓号队的阵营,一边跑一边回头观察余周周的反应。

心里倏忽间就溢满了成就感,太阳是最明亮的聚光灯,他站在台上,站在大家的目光中,听着那几个高个子男生的口哨声。

女孩子终于转过身,明亮的眼睛看向周沈然迅速逃跑的背影,一脸刚睡醒的迷茫。

她根本不认识他。

周沈然不知怎么心头一慌,脚步一顿,身体惯性前倾,喉咙处被衣领狠狠地勒住,一瞬间呛出了眼泪,弯下腰不停地咳嗽。

他低着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白色的裤子。

“你找死啊?”

聚光灯太短暂。黑暗过后,主角上场,周沈然惊觉,他只是序曲中的报幕员。

记忆和回忆是不同的。

记忆赤裸裸地躲在灌木丛中,羞于见人,你总要舍得划破皮肉披荆斩棘,才能窥见它瑟瑟发抖的样子。

回忆却是女孩子的芭比娃娃,随意变装,任人打扮,全凭喜好。

周沈然的记忆在某一刻隐匿起来,他回过头去只能看见回忆披着华丽的长袍给他讲述当时他是怎样一拳挥在林杨的脸上,赢得身边人的掌声和叫好,轻易掀起一场绿色的海啸。

然而他知道,不是这样的。后来他是怎样随着人群灰溜溜地散去,又是怎样回过头怔怔地偷看余周周挂着笑容和挺拔如树苗的林杨在远处旁若无人地交谈——这些画面打散了泡在脑海中,所有色彩模模糊糊混成了一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尽管周沈然既不是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仇恨来自哪里。

后来终于把那一拳挥了出去,朝着林杨。可是周沈然在回忆中努力描摹,也丝毫体会不到一丝虎虎生风、气势凌厉,和电视上一点儿都不一样,和幻想中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幽暗的楼道,终于被他居高临下俯视的余周周,眼睛不再是亮亮的,也不再充满让人厌恶的活力生机。

“你妈嫁不出去啦!”他大声说,快乐地,很快乐地。

“你是谁?”她问,很无助,很慌张。

一切都完美地仿照他在心里描摹的剧本在进行。周沈然不知道梦想怎么这样毫无预兆地就照进了现实,他还没有来得及同时回味看到她因为做不出鸡兔同笼的简单问题而被挂在黑板前面的窘态,就被林杨扯起了领子。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先喊出了一句:“你敢动我一下,我,我就告诉我妈去,你妈跟我妈保证了你不可以再欺负我……”

可是没有人知道,周沈然同样对自己保证过,他以后再也不要说出“我去告老师”

或者“我去告诉我妈”一类的话,他再也不要身边的同学远离他,孤立他——哪怕他们原本也不过是在欺负他、逗他玩。

然而,每当关键时刻,他就又无力地回到了软弱阴毒的幼儿时期,缩在角落,狰 周沈然番外狞地大叫:“我让我妈收拾你们,我让我妈收拾你们!”

也许他永远都长不大,只能站在神经质地絮叨往事的母亲的羽翼之下,嗷嗷待哺。

所以在办公室里,余周周面无表情地挡在林杨面前对他鞠躬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像是看到了三年级转学的那天,坐在第一排冷眼旁观的女生。

她们都瞧不起他。

尽管他讨厌她们,他才不在乎,他才不稀罕——可是终于,她们都瞧不起他了。

也许她们都是对的。周沈然偶尔剥下自己面子上那层虚张声势的自信,会窥探到自己真正的实力。他会做奥数题,那是因为妈妈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强迫他上全市最好的奥数班,很多类型题背都背得下来了。他会一点儿钢琴,会一点儿小提琴,会一点儿武术操,会一点儿英语——一切都是妈妈的远大计划和那口绝对不提却又不能不争的闲气儿——他都知道。

可是他不聪明,不帅气,不高。那些在酒会饭局上的叔叔阿姨总会堆着假笑摸着他的脑袋说些昧着良心的溢美之词,许多同样不成器的官家小娃娃会趾高气扬地信以为真,周沈然却很早就开始懂得,那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