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她总是说:“你老是跟着我干吗,贱不贱啊?”
可是心里还是有点儿甜丝丝的,被关注,总是快乐的。
周沈然番外不过后来,那个女孩子还是被老师狠狠批评了。周沈然不知道自己妈妈是怎么知道宝贝儿子在学校被欺负被骂的——她总是有途径知道自己的一切。女孩子满脸通红,哭着回班,当着大家的面念检讨书,抽抽噎噎,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周沈然被钉在座位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告诉她,他其实没有告老师,也没有告诉他妈妈。
真的没有。
那女孩从此之后一句话也没对他说过。其他人也没有。
周沈然跳级的那一天,他妈妈半蹲下身子为他正领子,领他去新班级。他余光瞥见那个女孩子坐在前排面无表情地看他——他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妈妈所说的那种“欺负你的人到时候肯定都抬不起头,你能跳级,比他们都聪明都优秀,到时候他们肯定都不好意思看你”——他突然觉得很孤单。
原来这种感觉是孤单。
在四年级的新班级里面,他重新成了一个影子,甚至连和他一样比别人小一岁的蒋川也都有自己的伙伴圈子,尽管蒋川跟在凌翔茜和林杨背后总像个拖着鼻涕的小跟班,却也让周沈然很羡慕。
他们的家长彼此相熟,有时候会一起吃饭,大人在饭桌上的话题总是很无聊,他们早早下桌,跑出饭店包房,蹲在酒店大堂里四处巡视,观察待宰的甲鱼、鳟鱼、黄鳝、乌鸡。另外三个人凑在一起说得热闹,他想插一句话,思前想后,却总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长须子的鲶鱼好像老爷爷。”
凌翔茜总是喜欢把一种东西比作另一种东西,蒋川在一边点头如捣蒜,林杨则不屑地摇头:“哪儿像啊?”
“凌翔茜说像就像。”蒋川钝钝地说,吸了吸鼻涕。
“凌翔茜是你妈啊?”林杨对着鱼缸抓狂,凌翔茜气红了脸,三个人拌嘴拌得乱七八糟,周沈然正待开口,突然看见蒋川妈妈远远走过来。
“你们几个别出门,别跑远了,好好玩——”说完又看了一眼周沈然,堆出一脸慈爱的笑,说,“别光顾着自己玩,带着沈然,他是弟弟,你们得照顾他。”
永远是这样。
他宁肯在别人的圈子外冥思苦想逡巡不前,也不愿意被大人轻率地推进去,成为一个异类。你们要照顾他,你们要带着他——他成了被托付的任务,他们讨厌他,脸上却是一副不敢讨厌的表情。
蒋川妈妈的笑容似乎是对着他,又好像穿过了他,笑到了他背后去。
凌翔茜无奈地撇撇嘴,突然说:“周沈然,你觉得鲶鱼像不像老头?”
周沈然措手不及,张口结舌半天,余光瞄了瞄蒋川妈妈的笑容,于是狠狠点点头。
林杨更加不屑地抱着胳膊看他,蒋川则好像气闷于凌翔茜的跟班数量超出了唯一编制,而凌翔茜,胜利完成了“照顾周沈然”的任务,继续蹲在鱼缸前观察鲶鱼,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
之后他们三个继续斗嘴,周沈然讪讪地站起身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无意间听到隔壁女厕所门口两个女人的声音。
他妈妈,和林杨妈妈。
周沈然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故事,爸爸妈妈之间的恩恩怨怨,中间还夹着另外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她妈妈神经质地跟许多人讲述,他总是在一边作陪。
他突然很好奇林杨妈妈是什么表情,以及潜藏在那种表情之下,内心真正的表情。
他从小就从他爸爸身上知道,大人可以同时拥有两套表情,却将谈话进行得顺利无阻。
那对母女自然是可恶的,他知道。虽然已经记不清两三岁时被妈妈抱着第一次见到她们时的情景了,但是总会想起某天在商场明亮的一层大厅,孤零零站在原地看他的小女孩。
那双眼睛让幼小的周沈然恨得牙痒痒——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恨她什么,反正他妈妈生气,他就应该跟着愤怒。
周沈然番外他妈妈说,野种,贱人。
他学着说,野种,贱人。
儿时的一切不问为什么,某几个词不知不觉渗入身体和记忆。即使长大后有疑问,也只需要记住一点——自己家人永远没有错。
错的可以是别人,可以是命运,总之,自己没有错。这样坚信着,人生就没有迷惑可言。
“我听说那孩子在学校是大队委员?杨杨不是大队长吗?”
周沈然听见林杨妈妈有点儿尴尬地呵呵一笑:“大队部那么多孩子,哪能都认识啊,毕竟不是一个班的。”
撒谎。
周沈然仿佛一瞬间用耳朵窥见了林杨妈妈内心真正的表情。
他三年级的时候跳级升入林杨所在的四年一班,曾经指着在操场上跳皮筋的女孩子问:“她叫什么名字?”
林杨正低头颠球,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瞄了一眼,足球就飞了出去,沿着围墙边咕噜咕噜滚远了。
他一扭头,不看周沈然:“你问她干吗?”
周沈然想起他妈妈嘱咐过他的话,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就是问问。”
林杨跑出去捡球,把他晾在原地。
周沈然一直有些害怕林杨,他总是觉得林杨瞧不起他,不知道为什么。越想表现出色让对方不再那么居高临下地对待自己,却越觉得很无力——林杨什么都好,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突破口,可以让他妈妈不会再念叨 “你看看人家林杨……”
他手足无措,余光所及之处,女孩的马尾辫随着她的跳跃也在脑后一蹦一蹦,像一尾活泼的黑色鲤鱼。
“余周周。”
他回过神,林杨已经抱着球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声音很轻,状似无所谓,可是伪装得不太好。
不过周沈然无暇关注林杨的反常与别扭,他只当是林杨懒得搭理他。
余周周。
这么多年,周沈然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
从他小时候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存在,她就只是他心里的一双令人厌恶却格外明亮的眼睛。他仍然记得他上小学的第一天,爸爸妈妈一起开车送他到校门口,妈妈蹲下身子帮他整整领子,嘱咐了几句,突然说起:“见到那个小兔崽子,别搭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