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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动了我的听诊器(162)

作者:凝陇

他撑起胳膊,妄图让儿子像小时候那样走到自己面前。

然而,当愤怒的情绪尽数褪去,儿子是那么的冷漠和遥远。

禹学钧勉强支撑几秒,陡然意识到,隔了十来年的时间,儿子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满怀崇慕地叫他一声“父亲”了。

禹明开口了:“为什么回来?”

毫无温度的一句话。禹学钧颓然倒回床上,为什么回来。

多年来他站在人生巅峰,娇妻陪伴,小儿子承欢膝下,他在自己的帝国里挥斥方遒。

他的生活如此圆满,圆满到甚少想起异国的倔强儿子。

他不愿想起那个幽暗的病房,不愿记起憔悴到不成人形的前妻,更不愿回忆儿子当年痛斥他的那些话。

因为那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禹学钧的人生不像他自己想的那么完美。

他犯过错。尽管他不肯承认。

他掌控着儿子在国内的所有动态,却不愿回来面对过往。过去和现在,被他清楚地割裂开来。

然而,当小儿子夭折,公司濒临危机,重病袭来。

久卧病榻,连妻子都开始离心离德。

他的人生犹如靓丽墙漆一块块剥落,再不复表面风光。有时深夜惊醒,他茫然四顾,竟然感觉不到半丝温情。

触及曾经的岁月,禹学钧心里空茫茫的。

想得最多的,竟然当初是那个爱说爱笑的女人,和这个热血善良的孩子。

他挣扎着坐起,定定看着禹明,如今他除了手头的那点资产,所能抓住的,就是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曾经抛舍的东西,再拿回来又谈何容易,风光了这么多年,居然也有懊悔万分的时候。

“九月份你过生日,我让人给你寄了一份生日礼物。”他温和地说。

禹明漠然望着他。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赛车模型,今年给你寄的是玩具公司发行的限量版本,去年是——”

“我妈走了以后我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收起你的惺惺作态。”

禹学钧直视儿子,语调平缓:“就算你不肯承认,父子之间的血脉是永远割不断的,不信你看看你自己,你的智商、你的性格、甚至你的倔强,统统都遗传自我,你这么出色,只因为你的父亲是我。”

“别一厢情愿了。”禹明猛地打断这句话,“这些年我唯一庆幸的就是我从里到外都像我妈,我哪儿都不像你禹学钧。”

禹学钧目光锐利如刀:“可是你无法否认你是我儿子,若不是你执意不肯放下心结,我们父子之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和你母亲之间的事太复杂,岂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夫妻关系是怎么破裂的,你母亲心里也很明白,当年她还在的时候,就放弃了你的抚养权。”

禹明太阳穴突突直跳:“当年我妈为什么放弃抚养权?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怕她儿子没人照管,宁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耗死在国内。

想起母亲临终时攥紧他手又松开的情形,禹明的心像被扎了一万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当年她走的时候还没有疼痛病房,到死都未接受过正规的癌痛治疗,就因为放心不下我,她活生生受了多少苦,我妈没生病的时候多漂亮,临终时瘦成了枯骨。”

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擅自跑到这儿来,经过我妈同意了么?”

禹学钧断喝一声:“你不用总是提到你的母亲!你母亲太要强,我和她的矛盾存在已久,在她身上我没有体会到多少女人该有的温情。”

“所以那个女人能给你温情?“禹明讽刺地笑了笑,“不爱妻子了,你明明可以正常结束婚姻关系,为什么要背叛、欺骗、算计。现在发现这个货色不对劲了,所以才带病回国。”

禹学钧脸上阴云密布,纵使他不承认,儿子一眼就把他看透了。

“早在你提出离婚前一年,就有人看见过你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但你瞒天过海,把婚姻的问题全部归咎到我妈身上,为了你的财产和那个女人,你在法庭上一次次羞辱我妈,后来我妈重病,你依然算计着将她唯一的亲人从她身边带走。我妈到死都没有诋毁过你的品行,可你呢。”

禹明眼眶蓦地发涩:“我妈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碰上了你。”

他将所有的苦涩都咽下去,转身往外走,禹学钧喝道:“你去哪。”

惯于发号施令,最近却频频出现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禹明将手搁在门柄上,想听禹学钧对当年的事说声抱歉,看来等不到了。

“我不是你自我救赎的筹码,当初既然抛弃了我们母子,就别再想拿血缘关系绑架我。”

禹学钧倒回床上。

他精明,强悍,一生当中赢过无数次,从未在人前示过弱,然而在这件事上,命运逼得他不得不低头。

无论如何要把儿子留在身边,至于其他的,可以利用时间慢慢化解,活了这些年,他太清楚一件事,就是没有时间冲淡不了的东西。

“在你母亲的事情上,我的做法欠妥。”他面色变了几变,终于开口,“我对不起她,我现在身体欠佳,比起你母亲当年丝毫不差,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我希望你想清楚。我想如果你母亲还在世上,她不会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你母亲也是医生,如果你连慈悲和谅解都做不到,有违你母亲临终的教导。”

“是么。”禹明回头看他,满脸讽刺,“我妈走的时候只让我好好长大,没让我原谅你。”

门关上,围过来一些人,有罗主任,有院长,有william,还有病房里的同事。

他听到自己对他们说了一些话,然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越过他身边,推门进了病房。

他取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沿着走廊往前走。

脚步如同踏在泥泞中,心口堵着一万种情绪。踽踽独行了这么多年,禹学钧如今重病缠身,但他没觉得释然,只觉得空虚。

迎面有同事走来跟他打招呼,但是他耳朵仿佛被什么所隔绝,只能看到对方在说话,声音离他那么遥远。

走着走着,他看见了舒秦,她坐在长椅上,眼睛里的忧虑藏也藏不住。

禹明望着她的侧影,想起当初在年会上,为了他笔记上的一个小污点,她跑得满身大汗,脚上的泥浆不知不觉甩掉了,他迈步朝她走去,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