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棋觉得整件事太荒唐。阙勒霍多去向不明,长安危如累卵,他们却被一个不知所谓的景僧执事,用不知所谓的理由关在这个不知所谓的鬼地方。
她看向张小敬,这家伙应该很快就能想出脱身的办法吧!就像在右骁卫时一样,他总有主意。张小敬那只独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睁大,嘴唇紧抿,像一只困在箱笼里的猛兽。这一次,似乎连他也一筹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把他当靠山了?登徒子说过,这次借她来,是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么都不做,光等着他拿主意,岂不是给公子丢人!檀棋想到这里,也努力转动脖颈,看是否能有一线机会。
两人同时动作,一不留神,脸和脸碰到了一起。那粗糙的面孔,划得檀棋的脸颊一阵生疼。檀棋腾地从脸蛋红到了脖颈,偏偏躲都没法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两人动作同时一僵。
伊斯的声音在外面得意扬扬地响起:“两位一定正在心中詈骂,说我是口蜜腹剑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剑这词是被禁的,还是用巧言令色吧,毕竟令色这两个字我还担得起,呵呵。”
这家伙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或者根本没离开过。檀棋见过的男子也算多了,对自己容貌津津乐道的,这还是第一个。
“你们冒充夫妻,闯入敝寺,究竟意欲何为?”伊斯问道,他的口气,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是兴奋。
檀棋正要开口相讥,张小敬却拦住她,把腰牌从身上解下来,在门板上磕了磕,语气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张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关长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须立刻释放我们。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证。”
“靖安司?没听过,不会是信口开河吧?”伊斯隔着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访访祠部,届时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来不及了!现在放我们走!”张小敬身子猛地一顶,连带着整个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啧啧地摆动了几下:“在下忝为景教执事,身荷护寺之重,既然有奸人冒良入寺,不查个清楚,在下岂不成了尸位素餐之辈?”
他说话文绉绉的,可此时听在檀棋和张小敬耳朵里,格外烦人。
张小敬沉声道:“听着,现在这座波斯寺里藏着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他牵连着数十万条人命。若是耽搁了朝廷的大事,你们要承担一切后果!”
数十万人命?极度危险?这两个词让伊斯眼前一亮:“首先,我们叫大秦寺,不叫波斯寺。其次,若真有这么一个危险人物,也该由本寺执事前往处理——你们想找的那位大德,就是他?”
“是的,他是突厥的右杀贵人,在三个月内来到长安。靖安司认为他假冒景僧,就藏在这座波斯寺里。”张小敬的语速非常快,他不能被这个爱拽文的波斯人掌握谈话节奏。
“都说了是大秦寺……嗯。”伊斯似乎被这番话打动,他眼珠一转,俊俏的脸上现出一丝兴奋的笑容,“尔等先在这里忏悔,容在下去查看一下,看看所言是虚是实。”
张小敬这回可真急了,扯着嗓子喊出来:“这个突厥人背后势力很强大,不可贸然试探。请你立刻开门,交给专事捕盗的熟手来处理。”
“哦?你说的是那两个被我关在告解室里的熟手?”伊斯哈哈一笑,用两只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我伊斯双眼曾受秋水所洗,你们能识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然后他不顾身后张小敬的叫嚷,转身离开。
伊斯大步走在走廊里,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可白袍一角高高飘起,暴露出主人内心的踊跃。
景僧寺崇尚苦修谦冲,一年到头连吵嘴都没几回。伊斯自负熟读中土经典,身怀绝学,却一直没机会展示,引以为憾。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机会,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若是那个男人所言非虚,这将会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伊斯恰好走到正殿,看到十字架高高在上,虔诚地合掌祷告道:“我主在上。这次建功有望,必得朝廷青睐,可以正我景教本名。”
他祷告完毕,直奔正殿旁的一片宅子而去。那里有一片菜畦,里头种些瓜果青菜。景僧不分品级上下,都提倡亲力亲耕,所以宅子也修在菜畦旁边。一水皆是平顶二层小石楼。
伊斯身为执事,对景寺人员变动知之甚详。一个月前,这里确实来了一位僧侣,名叫普遮,粟特杂胡,所持度牒来自康国景寺,身份是长老。普遮长老来到义宁坊景寺之后,行事颇为低调,平日不怎么与人交往,只是外出的次数多了些。寺里只当长老热心弘法,也不去管他。
听张小敬的描述,这普遮长老是唯一符合条件的人。
他年过六十,寺里特意给他拨了一处二楼偏角的独屋。伊斯叫了一个管宅子的景僧,一起拾级而上。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唤了声“普遮长老”,没人回应。伊斯手一推,门是虚掩的,“吱呀”一声居然开了。
这小厅里的陈设,与其他教士并无二致。窗下摆有一尊鎏金十字架,两侧各搁着一口拱顶方巾箱,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骆驼毛毡毯。
伊斯一眼注意到,那毡毯正中翻倒着一把摩羯执壶,壶口流出赤红色的葡萄酒来,将毯子浸湿了好大一片。他立刻警惕起来,先把袍角提起,掖在腰带里,然后脚步放缓,朝寝间走去。
伊斯一踏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普遮长老瞪圆的双眼,表情惊骇莫名。他头搁在门槛上,仰面倒在地上,胸口还插着一把利刃,血肉模糊。长老的手臂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一息尚存,还是死后怨念未了。
伊斯大吃一惊,这……这不是个极度危险的贼人吗?怎么反被人杀了?
身后那个景僧跟过来,看到这血腥一幕,“妈呀”一声,瘫坐在地上。伊斯眼珠一转,没有急着俯身去检查,也没忙着进屋,而是急速扫视了屋子一圈。
就这么安静了几个弹指,他突然抄起手边一个铜烛台,狠狠砸向屋角。
屋角那里摆放着两扇竹制小屏风,平日用来遮挡溺桶。它本身很轻薄,被沉重的铜烛台一砸,“哗啦”一声,应声倒地,从后头跳出一个蒙面的汉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