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的将军们刚下客轮,正在吩咐副官们清点行李,安排跟来的士兵们的住行和巡岗。
被谢骛清救过的中年将军环顾这声名赫赫的利顺德:“听说前清皇帝被赶出紫禁城以后,就住在这儿?”一旁饭店经理恭敬答:“不在这里。不过常来泰晤士厅跳舞,到西餐厅吃饭。”
谢骛清和众将军一起走向电梯。
何未的手还在发麻,从瞧见他起,手上的血脉就像无法流动了,麻得厉害。腿也是,站得不实了,这回不是踩着薄冰,根本就是站在水面上,人轻得没有重量。
“老谢定房间了吗?”另一个将军问他,“先去餐厅吃点儿什么?”
谢骛清没有回答身边的人,军靴在软绵的地毯上站定。
“何二小姐,”他轻声说,“久违了。”
她轻轻地笑,点头说:“谢将军,别来无恙。”
两人对视着。
其中的暗流湍急,冲得她昏沉沉的,也让众将军瞧出了端倪。
谢骛清除了治军严谨和军功累累,最让人喜好谈论的就是风流。他们来自南方,并没见过何未,一时联想不到何家航运头上,只顾着瞧谢骛清和佳人之间的眼神勾连,不用深想也知这位“何二小姐”同他有某种不可说的前缘。
“二小姐来天津,是为送出港客轮?”他问了重逢后的第二句话。
她轻“嗯”了声。
“这次住在哪一间房?”
“上一回……”住的那间。她停住,怕过于暧昧,没说完。
谢骛清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众将军凭她的三个字,就明白两人上一回曾在此处同住过。
何未想问他住哪,犹豫间,电梯门被哗啦一声拉开。
谢骛清挪开半步,示意她先进。何未走入,谢骛清立在她身旁,随后才是其他人进来。锁链咯哒咯哒地缓慢搅动,电梯开始上行,何未微微呼吸着,尽量做出故友闲聊的神态,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将军这次来天津,要留几日?”
谢骛清低头看她,停了几秒说:“明日走。”
这么快?
何未掩饰自己的失落,轻声道:“长途奔波必然辛苦,请将军保重身体。”
谢骛清低声回:“多谢二小姐挂念。”
几句话的功夫,电梯门已被推开。她对谢骛清礼貌颔首后,带均姜出了电梯。等电梯门在面前再次被拉拢,她还怔在那儿,愣着,注视着电梯上行而去。
她的心像那架电梯,一径朝上,像没尽头似的。
三楼电梯门外,早有人等在那里,拉开伸缩式铁栅栏门,立在最靠门的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就的是北京临时政府的代表秘书。秘书在两个助手的陪伴下,迎接谢骛清他们。对这位谢家公子,这位秘书曾有耳闻,但从未见过本尊。
上一回在北京囚禁谢骛清的人早在直奉大战中败北,逃走了。新来的这一批人里,见过这位谢家将军的极少。
不过秘书早被人私下叮嘱过,这位谢家公子是个喜欢女人的。他们早有准备。
里边先走出来两个将军,那戴眼镜的秘书微欠身:“几位将军远途而来,路上辛苦了。”他瞄着前头的两个,年纪大,不像。
在两人身后出来的这一位的外套上别着高级别领章,人沉默着迈出电梯,身段颀长,军装在他身上额外服帖合身。他眉目间虽难掩疲惫,但还是礼貌地对秘书一点头。秘书只瞧见他的侧面,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是这个男人的眉深,眼眸更深,有着青山秀水养出来的清隽。却是水深无底,山林幽深,不大好亲近。
通常这种男人对女人又会是另一个面孔了。秘书想。
因三层不高,跟随的军官都直接走楼梯上来了。
最先上来的是十五六个布置会议室的中级军官,每个人手里都拎着黑色皮箱子。
秘书想和他们多说话都没机会,众人到了公共房间。中级军官们开始布置起来,打字机和反监听的干扰器先后搬出来。有人在调试打字机,有人在连接电源,有人搬来一个棕红色、半臂长的木箱子,打开是手摇发电机。
他们的军用设备都不是最新的,秘书身后的两个助手认出那台打字机是德式老款,露出不屑的神情……听说广东那边办军校最窘迫时,连第二日的伙食费都要在前一天去问军阀借,果真如此。
秘书比两个助手眼界宽,看到的是这批将军的治下严谨和专业。
这些革命军人大多是受过现代军事教育的,革命军也喜欢重用新人、新派军官。不同于军阀军队里的都是老派和旧派当家,是酒肉兄弟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