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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102)

作者:墨宝非宝

他望住她。

“还有一个方案是冒险的,截肢。但这个方案危险也很大。”

“你们医生的意见是什么?”他问,“更简单一点是,哪个能救命?”

“我的建议是做截肢手术,虽然冒险,还是有机会搏一搏,如果拖到明后天,怕用处也不大了。”

他没有迟疑:“那就截肢。”

“但有一点你有必要知道,我们这里没有骨科,现在等在手术室里的医生都没有截肢手术的经验。侗临的身体状况不佳,很可能撑不到手术结束,”她坦诚地告诉他,“但我在美国是学的骨科,我们五个都是有丰富经验的外科医生,我有信心应付这个手术。”

倘若面对着一般的病人家属,肯定会放弃这个冒险手术。

到现在为止,哪怕是在上海这个受西洋文化影响最深的城市,除了无药可医的病人,鲜少有人会接受西医院的大型手术。

房间里的灯泡,比以往都要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奚和他目光相对着,不过钟摆几个来回,怀表的秒针滴答两声,像被无限拉长了时间。

沈奚想说,我要帮你救回这个弟弟,可怕太过煽情,怕可能紧随而来的噩耗成为击垮他心理防线的重锤。像回到了白日的火车站台,烈日烤灼着土地,蒸腾的土热把人烤得不舒服,他汗流浃背,衬衫湿透了,却还在讲四爷的点滴往事。

她不想……小五爷也成为一个人间的名,阴间的魂。

“我接受你的建议。”他做了决定。

“手术时间长,术后我全程陪护,”沈奚快速说,“你照顾好自己,不用一直在医院里。”

“好。”他没有多余的废话,不想耽误她多一秒的时间。

沈奚回到二楼手术室。

已经回去休息的住院医生和麻醉医生们都被聚集了,谁都不愿错过这个截肢手术,尤其还有仁济和这家医院两位医生在。段孟和虽在争论时不支持手术方案,一旦病患家属做了选择,他也不再固执,紧锣密鼓安排下去。

止血带这些常用的器具都还好说,截肢所需要的锯或刀,这里都没有。

大家犯了难。

“去借木工锯,消毒处理,”沈奚对一位住院医生提议,在战场上的外科医生常常这样处理,“你去找附近的中医馆、正骨馆、骨伤馆,总之都问到,也许他们会有这东西。”

六个住院医生都领了任务离开,最后先拿进手术室的当真是木工锯。

沈奚没用过这个东西,怕自己力气不足。在美国读书时,老师也曾说过截肢锯卡在骨头当中的病例,她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两位仁济的同仁,讲解方法,还有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沈奚作为主刀医生,仁济的两位医生做助手,剩下的一个和段孟和全程在左右。

麻醉和输血准备完毕。

止血带固定,她握着手术刀,在众目下切开皮肤、皮下组织……到切断血管和神经,皮瓣上翻——

在手术室内,时间没有刻度。

骨头锯断的声响,像锯在他们每个医生的身上,两个在骨科方面从未有经验的医生,在沈奚的理论指导下,锯断股骨。成功离断病肢的一刻,段孟和带头击掌感谢,感谢几位医生的合作,完成在这间手术里的第一例成功的截肢手术。

离断病肢后,沈奚继续缝合。

到手术完成,已经是后半夜。段孟和第一个危险推测的难关过去了,傅侗临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沈奚第一时间让护士去自己的办公室通知傅侗文手术成功结束。

她陪着傅侗临去了病房,观察伤口渗血情况。

病床旁原本是住院医生交接班看护,但这里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截肢手术后的并发症如何处理。她就守着病床,寸步不离。

起先是大出血,后来是血肿,到术后四十八小时,她都没合过一次眼,一刻没离开过病床上的傅侗临。两个住院医生陪在她身边,年轻力壮的青年熬不住了,还会稍休息一会,她和另外一个为了帮助彼此清醒,开始轻声聊着,聊两人彼此学医的经历,聊到一个醒了,换人打瞌睡。

唯独她醒着,像被上了发条的人偶。

七十二小时后,进入她经验里的术后感染高发期。

往日,沈奚最怕的就是这个阶段,最无计可施也是这个阶段,药能用的都在用,余下的只剩命运。病床上的男人头脑不清醒,并不知道自己被截肢,还在喃喃说右脚很疼……

她轻声安抚着,用手掌给他的发根抹去汗。

身后,一个人走近,是段孟和。

从术后她就没见过他,猜想是其他的病人有状况,他去处理了。

“傅侗文父亲,”段孟和停顿半晌,说,“今早去世了。”

……

沈奚以为自己幻听。

脑子是懵的,下意识看床榻上的傅侗临,可心中浮现出的却是傅侗文的脸。

怎么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里亲弟弟还在危险期,那里久病的父亲就去世了。

“他已经离开了医院,去公馆安排后事,这是他让我告诉你的。你暂时联系不上他也不要急,”段孟和说,“等傅侗临这里情况稳定了,他会来医院。”

“好……谢谢你。”

段孟和盯着她看了会,有满腹的话要说似的,最后不过一句:“我这几天在医院宿舍里,你可以随时找到我。”

病房恢复安静,沈奚看窗外,日头正盛。

傅家式微,但也曾是个大家族,丧事必是繁琐,再加上傅侗文如今势力正如这日头,借着这丧事来结交攀附的人也不会少,他一定会很忙。沈奚在这方面丝毫经历都没有,唯独丧父之痛体会过,担心他的身体,也无计可施。

幸有老天庇护,在术后第三天的夜里,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清醒的时候。

沈奚做了准备,要对他进行心理上的疏导,可他对自己被截肢的反应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他盯着自己缺失地方愣了足足一分钟,就接受了事实。在这一分钟里,他想过什么?沈奚猜不到。

在战场上看过无数战友兄弟尸骨横飞的军官,早对失去躯体的一部分习以为常,甚至还在脸色苍白地对她笑:“是嫂子救了我一命。”

言罢,又说:“我想见一见三哥,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