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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明花作(191)

作者:Twentine

这些肖宗镜并不知晓。

谢惟很清楚,肖宗镜不适合待在宫里,当然,他自己也不适合。

在他做了大概五年皇帝后,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一名合格的君王,一定要能掌控宫中两种学理的研习人数,只有哪一方都不够,上位者要根据世事风云变幻,及时做出相应之调整。

可惜他做不到,从被架上宝座的一刻起,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皇宫的人,一窝蜂地涌入私斗的血路。

古语有云,政在去私,私不去则公道亡。

没有公道,天下就一团糟。

走到今日境地,实是意料之中之事。

谢惟问道:“肖爱卿,你想要朕去哪呢?”

三次面圣,这是谢惟第一次回话。

肖宗镜仍埋着头,说道:“臣已预备精兵五千,可从敌军兵力较弱的东门杀出,东南海港已备好船只,请陛下携太子前往海外避难,等待局势稳定,再行回归。”

谢惟道:“五千是侍卫营所剩全部人马了?”

肖宗镜:“请陛下放心,众将士必誓死护送陛下离京。”

谢惟又问:“那你呢?”

肖宗镜:“臣会为陛下挡住追兵。”

谢惟:“他们围城多久了?”

肖宗镜:“两月有余。”

谢惟:“朕将这五千精兵带走,天京城还守得住吗?”

肖宗镜不言。

谢惟捻起那片菩提叶,看了一会,忽然道:“真静啊。”

肖宗镜:“是。”

的确很静,从刚刚他踏上朱雀长街时便深有所感,那种弥漫在灰色天空下的,濒临死亡的压抑与沉默。

谢惟:“天京城里有几十万百姓,怎么会这么静呢?现在还是年关,往常最热闹的时候,他们人都躲到哪去了?”

肖宗镜无从回答。

谢惟轻轻触碰那细长的菩提叶尾,抬起头,环视挂满珍宝,种满花草的菩提园,回忆道:“这园子是刘行淞为朕建的,当初他成功移栽了这株菩提树,满朝文武都在为朕庆贺。”他喃喃道,“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菩提树在北方根本活不了,即便建了这精美的园子将它围起,也不过是营造一时幻景罢了。”

肖宗镜:“陛下……”

“强行生活在不适合的地界,最后的结果只有灭亡。”谢惟的声音越来越轻。“肖爱卿,你可知这些年来朕最后悔的是何事?”

肖宗镜:“臣不知。”

谢惟:“朕最后悔的就是生下了太子。朕若能像你一样,忍住那片刻的寂寞,时至今日,便能更体面些,彻底了无牵挂了。”

肖宗镜抬起头,谢惟眼角红丝弥补,额头青筋曝露,但语气依旧轻和,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

这种冰冷漠然的笑,早已深入谢惟的骨髓,但他的眼神难以骗人。这目光打破了肖宗镜这些年来所习惯的君臣的疏离,让他想起了很早年前,他们在微心园里的生活。

谢惟微微弯下腰,握住他的手。

“逃到海外,仍是漫无止境的杀戮。我与澧儿哪都不会去,澧儿性子像我,做不了皇帝的。因为我们父子,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肖宗镜听懂他的意思,手掌微微颤抖。

“陛下,臣等……”

“大哥。”

这一声呼唤彻底打破了肖宗镜的冷静,一时间体内血气翻涌,眼底滚热,为免殿前失仪,他再次深深埋下头去。

谢惟看着被自己握住的肖宗镜的手,这双手就如同他登基以来的这段岁月,干裂粗糙,沾满了血污。

谢惟:“早知后面这二十年是如此度过,当初我就该勇敢一些。是我胆小如鼠,违背了天意,才将你,还有全天下这么多人,一同拖入无底的深渊。”

肖宗镜低着头,高大的身躯不住颤抖,短短半年内,他衰相频显,华发丛生,君臣兄弟,家国天下,将他一生折磨得苦不堪言。

谢惟:“大哥,小弟这辈子能自己决定的事不多,请你允了我这一次吧。”

肖宗镜深知,这一下头点下去,意味着什么,脖颈仿佛千斤之重。

谢惟将他拉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哥,你快些离开,你别看外面那些人老老实实跪着,他们各个都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你不要犯傻,凭你的本事,一定逃得出去。大哥,你我兄弟今生缘尽,我……”说到这,他再也忍不住,一阵哽咽。肖宗镜手掌一翻,将他握住。他调整得极快稳住气息,抬起头,目光也是一如往日温和。他靠近谢惟,低声道:“我哪都不会去,我是大黎的臣子,也只是大黎的臣子,贪生怕死苟活他朝,非是我之脾性。将来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家祖。”

他放开谢惟的手,退到他身前,温声道:“届时陛下若备白绫,请留臣一条,若是毒酒,也请留臣一杯。”

他深深叩拜。

“臣告退。”

他再次穿越园外众人,走在漫长宽阔的青石路上,随意一瞥,戴王山正靠在宫道旁的柱子上嗑瓜子,见他走过,懒洋洋地抱了一拳。

他也回了个礼。

出了宫殿,有士兵慌忙跑来,道:“大人!敌袭!敌袭!”

肖宗镜:“哪个门?”

士兵:“这……他们非是在攻城,他们队伍散开,在向城里射箭!但是……”

肖宗镜:“说。”

士兵:“那些箭都磨平了箭头,绑着别的东西。”

肖宗镜骑上马,一路奔往城门。

路过朱雀大街时,他见路边一名百姓出来,像是想要捡地上的箭,但看到他的身影,又连忙丢掉躲回屋内。

肖宗镜下马拾起,原来箭上绑着信,他拆开信,内容是刘公军告天京百姓书,信中承诺,城破之后,刘公军绝不滥杀无辜。

城墙外响起炮竹声,天边窜起明亮烟火。

信中最后所言:“……庭外爆竹辟旧世邪鬼,火树银花亮新朝明灯。刘公军恭祝天京百姓新年纳祥,福乐无疆。”

肖宗镜抬起头,漫天的箭矢伴随着炮竹与,像是天女洒下的彩带,簌簌零落。

街道旁偶尔有开启的门板,偷偷捡了箭拿回房内。

肖宗镜站在街道中央,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一扫之前的沉郁阴霾,通体明快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