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这才想起成芸一样,反身抱住,旧脸埋在新袄里,嚎啕大哭。
没人能听见这个哭声,鞭炮把一切都掩埋了。
最后吴敏带她离开哈尔滨,回到白城。
那天开始,吴敏日渐消瘦下去。
在成芸慢慢长大,了解家中的一切的时候,她渐渐了悟,那一趟哈尔滨之旅就是一道分界线。
界线往前,吴敏是一朵娇艳的花,期盼朝阳。
界线往后,吴敏只是为活而活。
吴敏对成芸的态度不冷不热,称不上无视,但也绝不是关怀。成芸知道,她只是吴敏与成澎飞一段爱情的证明。
可这爱有始无终了。
吴敏很少对成芸提起成澎飞,好像那段记忆只能她独享一样。可后来她病了,重病之中,她把之前的所有事情都一股脑地倒给成芸。那么刻骨,必须要留有证据。
她的回忆很乱,经常停顿,又前后拼凑不齐。
说实话,成芸对她和那个来白城演出的哈尔滨文工团男演员之间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可她还得听,谁叫吴敏是她妈。
成芸十六岁那年,吴敏死了,还不到四十岁。
她死前一天,跟成芸说,在葬礼上一定多注意,看看有没有人来。
谁来?
谁也没来。吴敏未婚生子,一世不明不白。亲人关系淡薄,闲言碎语她也不听,完全活在自己构想的世界里。
平生梦一场,像冰像雪,日光晒过,了无痕迹,平平凡凡,波澜不惊。
吴敏死后,成芸的舅舅来找她,想接她回去,说帮她介绍了好人家结婚。成芸不去。舅舅把她骂一顿,说你这出身想找正经人家都不容易,不要不知好歹。你也想学你妈那样么?
成芸说,我觉得我妈那样也挺好。
她没逞强说谎,她是真的觉得,吴敏那一生也挺好。
吴敏是成芸唯一认定的家人,她死后,成芸没有找过任何亲戚,煺了学,开始打工。
她在很多地方打过工,旅馆、饭店、歌舞厅……在那样一个有些躁动的年代里,她吃了许多苦,走了很多路,也见了很多人。
这其中,就包括王齐南。
王齐南是一家影像店的老板,出租和售卖光盘录像带。规模很小,老板店员都是他一个人,店开在老街深处。
成芸第一次去王齐南的店,是给他送东西。
那时她在酒吧打工,半夜要下班的时候,老板给她五瓶啤酒,说让她多辛苦一下,给个熟人朋友送去。
九十年代的东北,乱得超乎想象。
那时王齐南二十六岁,道上混得也算是有点名号,成芸给他送酒的那天,他就在自己店里看片。
看的什么片,就不用多说了。
夏夜之中,屋外蛐蛐不停地叫。屋里也在不停地叫。
男人背对着柜台,一件普通的短袖灰衬衫,因为燥热,袖子撸到了肩膀,露出坚实的臂膀,还有刺青一角。
成语把酒轻轻地放到桌子上。
王齐南回头。
一眼定格,天雷地火。成芸忽然乱了。好像在一瞬间懂得了当初吴敏对她说的——
想给他,我什么都想给他。
王齐南长得不赖,只是眉毛因为早年斗殴,开了个叉,看着有点凶相。
当然,他人也称不上温柔。怒目的金刚一样,啥啥都不耐烦。
可成芸就是爱。
王齐南开始没怎么拿她当回事。他觉得她太小,玩玩可以,当不得真。成芸也不在乎,他要玩什么,她就陪她玩。
王齐南混道上,仇家不少,有一次成芸来找他,刚好碰见砸店的,那次太狠了,来了很多人,王齐南跟人拼红了眼,看见成芸,大吼一声滚远点。成芸跑到隔壁水果店,从切西瓜的老板手里抢来刀,闭着眼睛扑过去。
一个小姑娘哪里会砍人,王齐南夺下刀,人比之前更凶了几倍。
成芸劳教几个月,出来的那天,王齐南来接她。
两人就在看守所门口亲起来。
从那以后,四邻左右都知道,楼下音像店那个凶神恶煞的老板有伴了。
成芸经常和王齐南闷在二楼的小黑屋里,做得天昏地暗。
王齐南摸着两人的□□往她身上涂,告诉她女人用这个,比什么保养品都管用,她在他怀里笑得乱颤。
王齐南喜欢出门玩,有辆摩托车,经常带着成芸到处逛。
东北冷,一到冬天大雪纷飞,满城雾凇。王齐南带成芸去公园,那个年代公园还收钱,他们就把摩托停在附近,然后偷偷爬墙进去。王齐南先跳,在下面接成芸。成芸总是故意跳的重重的,她知道王齐南一定接稳她。不过接下来之后,他肯定会掐她脖子,骂她几句。
王齐南好像刚烈的火钳,冬日也只穿件皮夹克,里面是单薄的衬衣。他们在公园里跑老跑去,跑到累了,王齐南干脆把夹克也脱掉,冰雪里打着赤膊,激灵地大吼出声。
两边的雾凇抖下雪粒,好似也被惊到。
世间太白,成芸只看得清他眉他眼,他须他发。
再后来,碰上严打,王齐南被一个被抓进局子的朋友赖上,成了东北扫黄打非大枪之下的一只家雀。他跑了。
他跑得太急,只来得及告诉她他过一阵就回来。
过一阵,到底多久才过完这一阵。没出半个月,成芸就开始到处找人问,一二来去终于打听到王齐南是去了北京,投奔自己以前当兵时的大哥,找他救命。
北京。
北京。
成芸只在电视上见过那个繁华的首都。
她想搜罗一下自己的行李,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有。这加剧了她要找他的决心。带着攒下的全部钱,成芸坐上前往北京的列车。
火车上,她想起了多年前带着她去哈尔滨的妈妈。她觉得跟吴敏更亲近了。
那一年,成芸18岁。
北京那么大,她又不敢明目张胆地透露王齐南的身份信息,想找到他简直天方夜谭。
积蓄很快要花完了,成芸只能在北京找工作。
跟从前一样,她什么都做,餐厅服务员、修车工、推销员……北京的工作比想象的多,同样也比想象的苦。
跟她住在一起的打工仔告诉她,卖保险很好赚,让她也去卖。
成芸找到一家正规的大型公司,她很庆幸在去应聘的时候自己已经成年。她做了最底层的保险员,经过两天简单的培训,开始挨家挨户地推销保险。
成芸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优势,所以她常笑着。她的业务比别人好一点,不过也只是好一点而已。她无法专心,她的心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