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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73)

作者:priest

“熔金炉也炸了!镀月金的熔金炉炸了!”

棉纱厂……岂不是离老鼠巷很近?

阿响抬腿就要往火光里冲。

被关在芥子里的奚平正百无聊赖地抠手,奚悦在旁边陪着。

半偶就像个忠诚的小尾巴,玩的时候陪他玩,总让他赢;挨罚的时候陪他挨罚,大部分活都给他干了。送完饭他也没走,奚平练骨琴,半偶就捡了根树枝在芥子里,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起大字来。

“缺德啊,也就剑修跟杂耍艺人能想出这等损招。”奚平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一会儿鼓着腮帮子往天上吹气,一会儿探头给奚悦捣乱,“我说悦宝儿,你这字……嘶……”

他还没来得及点评,耳畔突然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前火光冲天。

奚平一激灵。

南圣庙鸣了警钟。天机阁的蓝衣们御剑从城里冲了出来,运河水被半仙们直接调用,朝大火砸去。

而那仿佛是末路的业火,顶着狂风疾雨,仍狂舞不休。你死我活的水火交锋处涌起浓烟,飘去了金平城里,在晦暗的金平上空蒙了一层厚厚的华盖。

菱阳河西,隐藏在各处的铭文渐次亮了起来,本来睡眠就轻的庄王被微光惊动。

一片纸从窗口飘进来,连白令身上都蹭了灰。

“怎么了?”

白令咳嗽几声,飞快地说道:“南郊棉纱厂,老板小舅子还是谁的,喝多了雪酿,带着一帮人在厂区放烟花,点了民工住的窝棚。火势一下没止住,蹿到隔壁的仓库,那仓库管理不善,一堆‘银粉’(注)积在那没人管,遇明火就炸了。正赶上附近镀月金熔金炉加班加点,一路连锁过去,整个南郊的地皮都给炸掀了。”

“替我更衣。”庄王知道今夜睡不了了,推衾而起,“雪酿?那玩意不是两杯下去就只会傻笑了吗,怎么还致疯?”

白令一边替他整理外袍,一边说道:“今日一早有邪祟通过雪酿货船混进金平,天机阁及时将人拿下了,但之前已经有一批货流进了市面。这些雪酿用了双倍石雪,更浓郁,异香会诱人饮用过量。雪酿庄老板们那验毒手段堪比天机阁,心里其实都有数,只是见生意好也乐得顺水推船,还以‘不醉人’为噱头抬价……这种特浓的雪酿喝多了,人言行确实与清醒无异,只是损伤神智,常有放诞惊人之举。这一阵南郊车祸比平时多了一倍,恐怕都是因为这祸根。”

庄王心念转得极快――南郊厂区的窝棚人满为患,有“银粉”的仓库必是该清理没清理,厂区逃不过一个管理不善之罪。京兆尹满头包不提,那一片厂子可都跟漕运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京城最大的雪酿供货商背后是兵部……这倒有得好撕扯了。

这时,庄王放在床头小案上的白玉咫尺亮了。

庄王回头瞥了一眼,见上面浮起了没开头没落款的一行字:家里如何?烟气太重了,三哥和祖母千万别出门!

“哪都有他,还不够他操心的……”庄王心里正装着一千个人一千件事,没细看,只百忙之中笑了一下。

然而嘴角还没放下,庄王忽然又一顿:他怎么知道?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高来高去,镇龙脉打妖邪,万万想不到,一群半仙竟会被败家子们的炮仗弄得这样狼狈。

南郊厂区里易燃易爆的东西太多了,风向也是天不作美,一个火星下去,直接来了个火烧连营七百里!

大运河中所有蒸汽船紧急避让,半条河的水都被盖在厂区了,整整一个时辰,大火才止住。

而人间行走们搬来的大雨还没停。

奚平的视角只能跟着阿响走,看不见南城全貌。他一会借阿响看金平,一会看他的白玉咫尺上有没有回信,眼睛要忙不过来。

劫后余生的人们顶着花脸,也看不出谁是谁。阿响踉跄着,看见形貌与她熟人相似的就拉住。没人嫌她唐突,灰烬上游荡的都是丢了人的魂,同她一般凄凉神色。

不知哪里飘来嚎哭,推着她,一路游荡到了老鼠巷。

站在老鼠巷口,阿响几乎愣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那条记忆里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不见了,周遭视野一下敞亮起来,一眼能看见大运河。

几个收拾残局的城防官兵不客气地推开她,捏着鼻子在废墟上乱犁。

“这有一个……五十四,”他们找到尸体,就会大喊报数,“过来搭把手。”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这都黏一块了,就算五十七吧……噫,这暗门子,玩得还挺开。”

“五十八……五十九!”

官兵们一开始还抬着尸体,后来忙不过来了,都偷懒将烧焦的尸体在地上拖来拖去。不知哪位大人让他们统计伤亡人数,那些蜷缩的尸体于是各自有了个数。

一具名叫“六十”的女尸被扔在阿响脚边,面孔已经烧糊了,张着嘴仰面朝天,接着雨水。

生前想必很渴。

她可能是春英,也可能不是。

运河水是臭的,天上落下来的雨也是臭的,到处都是臭烘烘的。

阿响没到跟前去,就在大雨中,她顺着女尸的视线,也朝天上望去,手里捏着转生木牌。

奚平叫了几声,她不应。

奚平焦躁地扭过头,正看见奚悦忧心忡忡的脸和他那一地烂字。

奚悦本来在写自己的名字,“奚”笔画太多,他怎么都写不好,一堆身首分离的字满地爬,就像老鼠巷口的焦尸。

而白玉咫尺还没有回信。

女人们在暗巷里挣扎求生,他冷眼旁观;末路之人叩拜邪神,他怒其不争;自称大义的邪祟大声疾呼,他茫然不解。

然而满地的残骸与焦尸,到底让少爷知道了物伤其类。

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她一起,看见了压在众生头顶上,那不可琢磨也不可违逆的天命。

这时,一个一身尘埃的乞讨老人敲着板子走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唱道:“菱阳卫,菱阳卫,祥云高飞,银月下坠。朱门饮雪,穷鬼烂醉……列位,赏两个铜板g,小老儿给您供长生牌位了……赏两个铜板g……”

“走开,”焦头烂额的官爷上前驱赶,一脚踹了他个趔趄,“哪来的老叫花,什么地方都钻,昨儿后晌怎没连你一起火化了呢,晦气!”

老乞丐唯唯诺诺的,那官爷啐了口,又脚不沾地地走了。

“赏两个铜板g……”老乞丐面朝泥、背朝天,跪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喃喃道,“朱门饮雪……穷鬼烂醉……朱门饮雪……”

阿响听了这两句耳熟的话,缓缓扭过头,隔着雨幕,她对上了老乞丐精光外露的目光。

“阿响,”转生木里传来“大叔”的声音,那人第一次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此人不对劲,跟那些邪祟是一伙的,天机阁就在附近善后,你喊人来,马上!”

阿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老乞丐,良久,她静静地说:“叔,那个庞大人说,要送我去乡下改头换面,过好日子。”

“我知道……”

“可我不想去了。改什么、换什么,头顶的不还是同一片天么……没有用的啊。”

“魏诚响,你要干什么?上过一次当你怎么还不长记性!那些邪祟什么样你没看见吗,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小心跟那个‘老泥’一样毁容弄一脸花!你想跟个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被天机阁追杀到死吗?你们家没准就这些鸟人炸的!”

“我长记性了,真长了。”阿响喃喃地对他说,“叔,就算是他们炸的,我也得跟他们一样,才能报仇啊。”

行人走在泥水边,总得担心被泥水溅一身……除非自己也跳下去。

反正她又当不成蓝衣大人,不如都跳下去吧。

“魏诚响!”

“叔,你说得对,南圣都不显灵,世上哪来的神仙。”阿响果断把转生木牌塞进了怀里,不再念诵她臆想中的神仙名姓,奚平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