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从瓶口冒出来,飘出窗外,窗口一枝才长出花苞的海棠悄然开了。
庄王脸色不太好,心情却似乎不错,含笑摇头道:“春晖丹难得,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不是这东西能补回来的……咫尺上有信,拿来我看看。”
白令一动不动地端着那药丸,面沉似水。
庄王没办法,只好接过丹药含了:“啧,你这纸人,怎么性子跟石头似的。”
陛下与太子之间的父子情分,不是一次两次政见相左就能消磨干净的――当年张氏脑袋乱滚都还没牵连到东宫呢。他去情真意切地求个情,陛下就能顺着台阶下来了。
事情强行翻了篇,才能让裂痕留在上面。
怨与恨恰如情分,都是要攒的,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一次发透了才是过犹不及。
再说,陛下就喜欢他“情深”。
白令生硬地说道:“属下只是个纸人,不通人情世故,只是还望殿下再用苦肉计前知会一声,省得属下捉襟见肘,寻不到丹药。”
庄王像纵容黑猫撒泼一样点了点他,作势要起身:“你不管,我自己拿。”
白令这才默不作声地转身捧起白玉咫尺,拿到他面前。
“老天爷,怎么又这么长。”庄王大略一扫,见咫尺上又是通篇自吹自擂,奚平已经将自己“灵感甲等,天资卓绝”这事换着花样说好几天了,三纸无驴的废话看得庄王眼睛疼,“行了拿走吧,就知道他没正事……等等。”
他目光忽然停在了咫尺一角,只见奚平结尾写道:“庞都统送的那半人不鬼的小厮,容貌丑陋,不会说也不会写,甚是蠢笨,远不及号钟。但在潜修寺,只好将就了,孙儿给他取名奚悦,盼他能借几分灵性。”
庄王有点苍白的手指捋过咫尺上的字迹:“奚悦……”
他没记错的话,奚平底下本来有个小三岁的兄弟,养到快一岁,没立住。那孩子夭折时已经起了大名,就叫“奚悦”。
怎么好端端的,给半偶取这个名字?
他小厮不都用琴名吗?
这是……想家了?
庄王皱了皱眉――不对,他这表弟每次溜出门都跟脱了缰似的,永宁侯不断他零花钱,都拴不回来这野驴,他就压根没长“想家”那根柔肠。
那小子从小就报喜不报忧,在外面闯多大祸回来都跟没事人似的,不逼到没办法不带说一声,怕是遇见什么事了。
庄王沉吟片刻:“新城长公主最近是不是去南圣庙里小住了?”
“是,”白令道,“跟驸马闹得不太愉快。”
“去写份拜帖,”庄王道,“我去南圣庙祈福……求家国平安,父兄和睦,顺便给大姑母请安。”
潜修寺里,这天除了姚启等不幸没通过灵感芥子的,其他人都不用一大早去乾坤塔受难――苏长老腾出空来了,要带他们四处熟悉一下环境,讲讲门规。
奚平一路被常钧扯着耳朵灌八卦,才知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头居然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苏长老是前任天机阁总督,历经六朝,年纪大了才退隐。当年澜沧叛逆围困金平的时候,天机阁精锐都在想办法突围传讯仙山,他那会儿初出茅庐,留下来跟支将军一起守过城,至今跟支将军交情甚笃。据说他灵骨已成……就是灵窍期大圆满的意思,离筑基只有一步之遥。”
奚平不知是起太早缺觉还是怎么的,心不在焉,连常钧说话也没听太仔细,随口搪塞一句:“那怎么没筑?”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笑道:“哪能随意筑基?筑基得先入内门。”
众弟子忙上前见礼:“苏长老。”
苏准戴着草帽,拎着竹杖,像个貌不惊人的老樵夫。
他慢悠悠地顺着石阶走上来:“筑基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伐经洗髓灵骨成,也只是肉身达到了筑基条件。除了灵骨,你还须得找到自己的‘道心’。我啊,道心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呢,入不得门,还是在红尘里泡到老死吧。”
周樨跟上来接话道:“长老,道心很难得吧?”
“自然。”苏准笑道,“你看芸芸众生,几人不是每日闷头挣命?知道自己奔头在哪、为何而活的何其凤毛麟角。一年到头尚且不知自己始终,何况是要找一颗千百年从一而终的道心呢?”
又有弟子问道:“长老,那是只要找到‘道心’就能筑基吗?”
苏准摇摇头:“得按规矩来,外门弟子不许筑基,你得持仙门某位升灵峰主亲自签的‘接引令’,先拿到内门弟子身份,登记在签发接引令的峰主名下,由峰主分配一处仙山‘道堂’才行……哎,你们看,我们到‘烟海楼’了。烟海楼是潜修寺中的藏书阁,你们闲时可以过来借阅典籍――不过珍贵孤本上有符咒,只能在烟海楼里看,想带出去得自己誊写抄录。”
奚平对高耸入云的烟海楼毫无兴趣,只随便扫了一眼,就扭头问苏准:“长老,筑基必须得在仙山吗?那外面那些邪祟是怎么筑的?”
他这一问如炸雷,正在交头接耳的众弟子陡然一静――刑堂长老面前问邪祟怎么筑基,这奚士庸可真是长了张好嘴,平均三天得罪一位仙长。
苏准沉默了片刻,看了他一眼:“你问我……邪祟?”
就在众人等着看慈眉善目的苏长老怎么发作时,却见他将手中竹杖一扬,点了点路边的稻童:“记下,奚士庸,这月加个‘灵石点’。”
奚平:“……”
加个什么?
“你们月例是三颗蓝玉,每月最后一日发放,攒够十个灵石点,就可以去澄净堂兑一颗额外的蓝玉灵石。不过万一被扣了点,也是要扣罚月例的。”
苏准拄着竹杖,优哉游哉地继续往前走去:“给他灵石点,是因为他提了个好问题。我知道你们都忌讳提‘邪祟’,在凡间,要是有人连日倒霉,就说是 ‘沾了邪气’,碰过邪祟的东西;时疫流行,就说是‘邪风入体’,此地必有邪祟路过,在上风口放过毒屁。可是不把‘邪’摸个清楚透彻,你们又怎知什么是‘正’?光是讳莫如深干净了嘴,那邪祟又不会因此就不存在了。”
周樨带头低头敛眉道:“是,弟子受教了。”
“殿下不必拘谨,”苏准摆摆手,“仙门之所以要弟子入内门筑基,是因为玄隐山有灵石矿滋养。给弟子筑基用的‘道堂’四壁镶满了灵石,身在其中,能引入最精纯的灵气,确保灵台清明无垢。邪修与我们不同,灵石在外面市价几何你们也知道,没有门派依托,寻常邪修断然供不起,所以他们往往是盗取天地灵气为己用。”
“长老,‘天地灵气’又是什么?”
“花所以开、树所以长、万物所以繁衍不息,所依凭的就是‘天地灵气’。”苏准耐心地说道,“开窍期的修士,只是能引灵气入体,暂为己用,灵气不会在体内久留,还是要归还天地的。筑基后则不同,筑基修士已为灵身,想要提升修为,就要将灵气炼化为己用,灵气是要截留在体内的。打个比方,假如一个筑基初期的修士在凡间闭关,不出十年,他周围方圆十多里地都要寸草不生,生民多灾多病,要是附近不巧有妇人怀胎,生出来的不是死胎就是畸形儿,这叫做‘窃天时’。我们所谓‘邪祟’,并不是说功法出身,是这些以‘窃天时’为生的修士。”
众弟子平时将“邪祟”挂在嘴边,却都还是头一次听说究竟什么是“邪修”。
奚平心想:哦,原来筑基修士就是光吃不拉的貔貅。
周樨脱口说道:“那岂不是祸国殃民?”
常钧恍然大悟:“怪不得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只有开窍期的修士!”
“不然你当我偌大玄隐,出不起几个筑基以上的厉害人物吗?”苏准笑道,“当年为了终结大乱局,北昆仑、南澜沧、西凌云、东玄隐、中三岳五大门派牵头,给玄门立了规矩:修行虽是逆旅,但正道当以天下为先,不可为一己之私窃天时。幸而老天留一线,赐予我等上古灵石,此物灵气精纯,拿来修行事半功倍,也与众生无所碍。我们正道修行,只能取用灵石中的灵气,开窍期倒还罢了,筑基以上若要下山,须得先向师门报备,自带灵石下山。就算有随身的芥子能带大量灵石,久留凡间也难免瓜田李下,多有不便,于是‘人间行走’才只用开窍期的‘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