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一时断片,脑子里就剩下翻滚的脏话。
“不死骨固然神奇,可也得挨得住才行。”王格罗宝叹道,“能在粉身碎骨里保持神智的可不多,我就不行,自愧不如。不过你也太着急了些,重头戏还在后面。”
整个南阖半岛都仿佛在给他捧场,一道惊雷落在澜沧主峰上,巨大的剑阵几乎已经成型。
奚平用仅剩的一只能动的手探进芥子,不管白灵蓝玉一通乱抓,粉碎的骨骼修复近乎暴力,将他皮肉划得千疮百孔,奚平顾不上——那死鱼到底有什么古怪,他明明已经把捣乱的余尝轰走了,为什么西王母……
“往生灵鲵是生死之间的使者,”王格罗宝轻声说道,“劈开它,就能打开‘生死之门’。透过那雾,生者的神识会短暂投射到曾经死在这一片区域的先人身上,贴上的先人或多或少都与本人有些关系,或是有传承、有因果,或是际遇类同……世上有几个活人能得到这样真切的‘前车之鉴’呢?不用担心你的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悟性高的在里面走一圈,甚至能找到自己的道心。”
奚平:“……”
姚启和常钧果然早被这杂种发现了,他就说子明兄怎么那么“走运”,正好被含沙射影选中!
“至于公主殿下,此时恐怕已经见到二圣了。”
奚平知道澜沧历史,此地曾出过金玉二圣,是澜沧山开山老祖,神仙眷侣。金圣也是剑修,玉圣也是杨家人。
他经脉艰难地消化着师父的剑意,疼得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莫非只要带个剑修丈夫来,就能通过那死鱼得到金玉二圣的贴身教导?光棍不配继承澜沧山吗?早知道刚才就不杀东皇了,让他们仨一起在先圣坟前理论理论……
“玄门凌霄殿上,人已经不是自己,更谈何夫妻?”王格罗宝咬字怪怪地笑了起来,“三岳山殒落的项荣,与他师父玄帝一脉相承,又用化外炉洗炼得那么相似,两颗道心尚且要将银月轮撕成两半,何况这一个剑修一个炼器道。
“一座灵山只能有一个月满,这对恩爱夫妻道心渐渐不合,金圣是剑修,又是丈夫,哪方面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理所当然地认为澜沧山应当以自己为主,想朝发妻下手。”
奚平:“……”
大不了一拍两散,至于吗?
“因道心不合而反目的夫妻必定不死不休,”王格罗宝说道,“那可是握着你弱点的枕边人啊。何况这位金圣……呵。我听说有的剑修是人成就剑,比如剑宗、比如令师,晚霜与照庭本来都是凡铁,随主成名;有的则是剑成就人,比如名剑修罗,让西楚项肇腆居‘南剑’那么多年。不巧,金圣是后者,他是靠玉圣这位炼器大师亲手打的名剑出神登圣的。堂堂月满圣人,怎能有这样的短处?
“可是南阖女子啊……”
王格罗宝说宛语的时候,尾音带着特殊的缱绻,好像随时能唱起来。突然间,奚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不着四六的狗孩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将离气得将他轰出醉流华。
那次她在楼上弹的就是首南阖小曲。
阖女热情如夏花,但倘若爱而不得,或是被辜负,她们是要杀人的。
“谁知玉圣早有准备,临阵反杀。告诉你一个秘辛,太岁,鸳鸯剑阵,是玉圣亲手炼的,其中有一味质料是稀世珍奇,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件……”王格罗宝笑了起来,“就是金圣。”
杨婉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分不清广安君和金圣。往生灵鲵将生者与死者的神魂相接,先圣那并不比她薄的深情与她对凡尘的眷恋卷在一起,深情过后是虚无,是漫天可笑的骨灰。
她感觉自己坠入无边的冰雪之地,金圣也好、广安也好,都模糊了。
人走到天尽头,六亲皆散,相伴的唯有道心。
那一瞬间,澜沧灵山活了一样,整个南阖半岛上,所有人一时失聪。
绝非升灵之躯能承受的灵气径直灌入西王母的天灵盖,两人之间婚约一刀两断。
广安君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蓦地扑了上去。
所有人都在生死边界中,被忘川对岸吸走了视线,唯独他眼里只装了一个人,竟抗拒了往生灵鲵的影响。
浩瀚的灵气毫不留情地从他胸口穿了过去,有这一具升灵剑修的身躯牺牲做祭,砸向西王母的灵气洪流一缓,将将被她纳入体内。
西王母真元暴涨,修为直接跳了一个小层次,一道剑光照亮了南阖半岛,鸳鸯剑阵重现人间,澜沧有主!
她蓦地睁开眼,那双忧伤、隐约带着脆弱的丹修的目光冰冷沉静,如同反复在她心里回响的“天谕”。广安君的身体轰然落下,他的手指最后朝她裙角挪动了半寸。
他没有找到阿婉的目光。
鸳鸯剑阵,有一个人要成为质料。
千年前是负心人,千年后是痴心鬼……其实都一样。
深情比毒瘴凶,比剑戾,致死率百分之百。
鸳鸯剑阵出现的瞬间,奚平刚长好的脊梁骨就好像被压折了——他成了那镇山神器第一个目标。
奚平见过劫钟,见过银月轮,也见过九龙鼎,但那些镇山神器要么不是针对他,要么是已经被消耗过,他还是头一次当镇山神器的靶子。
他终于知道悬无杀秋杀,为何要带银月轮了。
剑光指向他的刹那,奚平和所有的转生木断了联系。
镇山神器能切断他们这些妖邪的伴生之木,让他们神识无处逃窜。
他也终于知道,神秘的往生灵鲵有这种妙用,王格罗宝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余尝用含沙射影去搞事。
因为这种绝境下,唯一有可能反水救他的只有余尝——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会除黵面术,余尝和他的交易还没完成。
而他为了不让余尝在西王母身上做手脚,一手引爆了西楚军阀内乱,把救命余稻草送走了!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看着手里已经没有灵光的转生木,满脸不舍。
南阖半岛上埋葬过支修的兄长。
余尝也好、昆仑也好,都希望照庭和晚霜两败俱伤。只要支修陷在南矿,南宛这块风水宝地就是任人宰割了。
好不容易与侍剑奴构架出临时的和平,那位心有九窍的太岁星君一定不会让他师父南下。
接到消息,太岁肯定会亲自来,因为自以为侍剑奴没有理由为难他一个后辈,也没有理由不让他护着凡人先走。
而只要接人的商船一动,王格罗宝甚至不用眼线就知道,太岁已经抵达南阖半岛了。
从头到尾,这局就不是设给支修的,南剑有什么可怕?他又不是世上唯一的剑修。
鸳鸯剑阵等着埋的就是不驯道的传人。
“可惜不能聊了。”王格罗宝轻抚着转生木,“太岁,好寂寞啊,顶级灵感都殒落了,你一死,世上没人能说话了——老祖,你当年设计除掉元洄时,也挺难过吧?”
“起棺椁,两棚经,”他带着一点异域口音,轻轻地哼唱起来,海底钻出一头醒龙,将他托了起来,“停灵七天整……”
===第218章 有憾生(三十)===
这鬼地方亡魂太多了。
往生的雾气从大鱼尸身上弥漫开后, 当时跳进海里的常钧首当其冲,成了第一个被雾气吞没的人。
不远处的姚启就看见他身上刹那间多了无数虚影。有贩夫走卒,有狼狈的低阶修士, 大多是两百年前战争中逃亡,又不知被什么波及死在半路的蝼蚁。那一张张或惊恐或茫然的脸走马灯似的, 逐个映在常钧脸上, 简直是传说中的“鬼上身”!
姚启慢他一步, 还攀在秘境边缘,先是本能地想蹿上岸跑,惊疑不定地看着神识与死者纠缠不清的常钧, 见他摇摇晃晃地伸出手, 替万千亡魂发出声音:“救、救……”
然后脚下好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常钧猛地陷进了海水里。
姚启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扑上去抓住了同窗好友的胳膊,结果人没捞回来, 反而被带着一起沉了海。耳畔充斥着水流声,一道虚影穿过姚启的身体,他一时恍惚,只觉自己突然跟吃了肥一样, 身形足足长高了一个巴掌有余,高大得自己都有点头晕……幸好他随后又单膝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