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过处,南海上的大小船只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罩住了,刚炸开的火星给强行按灭,眼看要撞在一起的船隔着一段距离,轻飘飘软绵绵地互相弹了开。
奚平本想再往高处飞一点看清些,脚下剑却不大听他使唤,停在一个高度就不动了,侍剑奴却隔着数十里,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奚平一低头,这才发现方才被他匆忙召出来的剑居然是照庭,一时险些绝倒:快十五年了照庭大爷,可谢谢了!他都升灵了,重炼照庭的炉子还是他去三岳山摸回来的,怎么当年北坡的禁空禁令还没消?
他正要换把不碍手碍脚的凡剑,魏诚响就给他传了信:“我感觉这回应该是东皇。”
东皇手下是一群没底线的邪魔外道,谁给好处认谁当爹。魏诚响常年在百乱之地混,手里也有几条不太可靠的线人,她飞快地说道:“东皇的人现在就在南海上,原本混在凡人商队中间,据说一刻之前,上面突然传来消息,命他们以最快速度撤离这片海域。不可能这么巧,肯定是东皇干了什么。”
奚平神识再次扫向南海,推测东皇恐怕是通过什么手段发现了西王母藏身之处,那老东西“不搅屎能憋死”的毛病犯了,故意引来晚霜注意,打算借刀杀人。
很快,奚平锁定了一小撮突兀的船——他方才将符咒用琴音传出去,铺满了半个南海,连水里虾兵蟹将们恐怕都多得个壳,唯独那一支全速外逃的船队上,没沾上一点防护符咒。
而且在这样快的速度下,船上连烟都忘了喷。
那几艘船动力不是蒸汽机,是灵石!
奚平:“你说得对,我看见他了。”
魏诚响:“追吗?”
当然不追——他挡在惶惶不安的凡人前,以防仙人打架误伤蝼蚁,侍剑奴虽然没对他出手,但那毕竟是天下第一剑,扫个边他已经扛得很艰难了,分/身乏术。
奚平一转念,顺手砸出了一个从林炽那薅来的仙器,精准地落在东皇他们船队前。海水立刻凝成了无数水绳子,织就了一张大网,正好将东皇他们“一网打尽”:“这么热闹,您也别急着走啊!”
升灵的仙器当然是可以用同阶的东皇戟撕开的,但东皇有没有胆子在侍剑奴面前冒头,可就两说了……以及如果他不敢的话,他手下那些现在恨不能插翅飞走的低阶修士又会怎么想呢?
电光石火间,几大“邪祟”顺手互相坑了一轮还带拐弯。
魏诚响给他叫了声“好”:“狭路相逢,卑鄙者胜。”
奚平:“快滚蛋吧你!”
魏诚响趁这些高来高去的大能互相揪成一团,借着太岁琴笼罩四方的灵气掩护,胆大包天的一串符咒打了出去,直接将百乱民们卷上了陆吾的船。
奚平琴音不停,同时心里警铃大作。
他一出手轰走了余尝,扣下了东皇,要是平时,尾巴早翘上天了,此时却居然无暇得意。
不对劲,他想:这绝对不是节外生枝。
当年南海九龙鼎、悬无,如今昆仑侍剑奴都抓不住的往生灵鲵,怎会让区区一个东皇逮住蛛丝马迹?总不能是因为他印堂发黑擅长作死吧。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故意让那蠢货发现。
是谁?图什么?
昆仑和李张余孽不是想把他师父引来南阖一起坑在里面?现在动手是不是有点早?
难道他们终于发现无论如何也斗不过武凌霄,干脆自杀还拉一帮凡人垫背?
要是只有他自己,凭奚平那莽撞的脾气,这会儿说什么也得将姚、常两人手里的转生木树籽催发,亲自过去一探究竟。
然而他此时是“太岁”。
晚霜铺天盖地的杀意中,仗着照庭能稳稳当当地接住他,奚平艰难地用符咒给南阖半岛织了一张仓促的防护阵,唯一庆幸的是这回他灵石带够了。
王格罗宝轻轻地抚摸着往生灵鲵鱼嘴的内壁,鼻尖萦绕着鱼腹中传来的苍老腐朽气息:“真可惜,我生得太晚,你寿数已经快尽了。”
鱼肚子里响起空灵的回音,高低起伏,有点像巨鲸的吟唱。
往生灵鲵充满悲意地回应着他。
王格罗宝脸上温柔的笑意消失了,异色的瞳孔镶嵌在冰冷的混血面孔上,就像一尊邪神的塑像:“是老祖选了这条路,我只是他选中的继任者罢了。”
侍剑奴才没耐心在汪洋里摸鱼,余光瞥见被奚平困住的邪祟,伸手一捞,直接将一个邪祟抓了过来。
东皇船上一个筑基的邪祟只觉眼前一花,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数十里之外。真元瞬间被剑气穿透,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要死,茫然地望向周遭。
茫茫南海,一只形象古怪的大鱼最后吸引了他的视线,那鱼有一双浑浊可悲的眼睛,让人看了想哭,平生诸多懊悔轰然灭顶。
手上沾满了血的邪祟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又冷又恐惧,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海风穿过,肉身轻薄如纸,同海风融为了一体。
最后一个念头是:哦,原来我身上漏了个窟窿。
濒死者,能看见往生灵鲵。
侍剑奴随手将没用的尸体扔进水里,顺着这废物的视线,她一道剑气斩向了往生灵鲵:“装神弄鬼!”
一声让人肝肠寸断的悲鸣响彻南海,陆上、海中,所有灵兽与凡兽,但能发出声音的,齐声哀鸣起来。
宛阖边境的天机阁分部中,因边境铭文被大量灵气激发而紧张的庞戬忽然有所觉,一抬头,他愕然发现壁画上的因果兽分/身纷纷直起身,朝南方望去。因果兽精力充沛,总是瞪眼,天生长了张气呼呼的脸,庞戬还从未在那双巨硕的眼睛里看见过这样分明的悲意。
晚霜落下的瞬间,王格罗宝手中已经撑起了防护仙器,同时,他毫不犹豫地掰开了一颗芥子。
醒龙、金甲狰、长蛟、绵龙……数不清的灵兽从里面炸了出来,层层叠叠地挡在他面前,违逆本能,心甘情愿地抵在晚霜剑刃上,替他受死。
王格罗宝眼都没眨一下,迅速将另一个装着蜜阿修士的芥子卷走,转瞬消失在了原地。
只剩下西王母的秘境,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侍剑奴剑下,铭文被剑气破坏,那芥子的边缘层层破损,原本只占拳头大空间的芥子秘境被迫展开百亩,突兀地漂在南海上。
姚启和常钧在在奚平示警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早挪到了铭文边上,一阵天旋地转后,直接给传送到了秘境边缘,两人将护身仙器往身上一裹就跳进水里。
入水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士庸!”常钧的声音变了调子,“晚霜刚才到底砍到了什么啊?”
奚平:“什么?”
姚启:“海水变成……”
没了下文。
神秘的往生灵鲵撞上晚霜,鱼身四分五裂,散落在海里,却没有血。
它将周遭海水都变成了半透明的云雾,将西王母秘境托在了上面,并且迅速往上蒸腾。姚启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被云雾淹没了,刹那间,他整个人六感断绝,连转生木那边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说不出的冷意顺着他脊梁骨往上爬。
周遭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束微弱的光从他身上扫过,他眼前闪过所有亲朋好友的脸,一纵即逝,窥见故乡金平,繁华转眼成灰,耳畔充斥的喧嚣人声来了又走,姚启本能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热闹离他而去。
没人指点他,可姚启就是知道,这是生与死。
人是过客,红尘也是人的过客。
人从寂灭中来,被幻觉惊醒一瞬,再归于无尽虚无。
幻觉中万物无常。
往生灵鲵的尸身上,所有人万念皆灰。
侍剑奴一剑下去已经感觉出了不对,她蓦地退开,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起雾的南海。
被云雾裹在其中的西王母似乎也进入了生死之间的夹缝,耳畔“天谕”声音陡然大了十倍,牵在她身上的婚约摇摇欲坠。
这时,静室的门忽然被破开,广安君踉跄着闯了进来,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头脸上青筋暴起,爬向西王母:“阿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