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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331)

作者:priest

人们被不可违逆的力量践踏时,往往会有两种反应:要么举螳臂愤而反叛,哪怕死于滚滚车轮之下;要么就爬上那车,咬牙切齿地将自己刻成图腾留在原地,誓死捍卫——给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个交代。

要强的张太后是后者。

大选年过后,她大哭一场,挥别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同刚送走最后一个亲人的周坤定了亲。

那时太明皇帝还没变成心机深沉的老疯子,家族埋了他相依为命的兄长,仙山刚夺走他自幼相伴的姐妹,母亲在黄土下,父亲在祭台上,他孤愤茫然,像渴望救命稻草一样,误以为发妻会是他一生寄托。

两人也曾无比真情实意地好过一场,情到浓时,还以为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没赶上好时候。

那时随着锦霞峰意外有了主人,玄隐内门三十六峰眼看要满,仙门中各族的弦紧绷到了极致,每届大选都是一场无声厮杀,也影响到朝廷局势。李张一系咄咄逼人,赵、林两族互不相让,周坤又是天生的头铁骨头硬,内门的、凡间的内斗越来越激烈,张太后夹在其中,在丈夫与母族之间左右摇摆,帝后之间嫌隙越来越大。

等到周坤蓄意祸水东引,在凡间将李赵两族的矛盾挑拨到明面上时,夫妻二人几乎已经不说话了。后宫百花齐放,接连传出后妃怀孕的“喜讯”,她忍无可忍,使出百般手段不成,几乎放下骄傲,想去找他和解。

可是天意弄人,就在这时候,李家在内门的“天”塌了。

繁盛一时的李氏一族势如山倒,子孙后代、姻亲世交,昔日无数“人上人”永绝仙路。

张太后母族被牵连,最后关头,她选择了做张家的女儿,而不是大宛皇后。她私自给族人泄露消息,不料周坤早有准备,她派出去的人被他亲手射杀在广韵宫门前,族人或头滚地、或流放三千里,从此再无回转余地。

李张一脉在朝中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皇后自此半生与冷宫青灯相伴。

她是凤凰一样渴望叩问天地的人,与周坤之间因家国而合,也因家国而末路,从来不理会后宫那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小破事。周坤一直以为除了林氏,她连几个宫妃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过,没有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

谁也不知道,她第一次见奚氏,就被奚紫衣的美貌灼得慌了神,得知奚氏与崔记有亲,转头便将少女时最爱的几支珠钗赏给了下人。

因为妒忌,张太后甚至干了她这一生唯一一件不知所谓的“蠢事”——在奚氏那乡下女人带进宫的一个名叫“小松”的宫女身上,张太后下了她早年间机缘巧合得来的一丸“迷魂”。

“迷魂”平时没什么用,张太后也不屑用这种小花招害人,哪怕大能来了也看不出那宫女身上有什么不妥。它只有月圆之夜子时才能激发,每到月圆夜,握住相应的“入梦珠”,可以透过那丫头的梦看见玉英宫里一些日常琐事。

她只是……想看一眼,他会不会真的也被美貌所迷。

下完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跌份。当时正赶上家族倾覆,她顾不上儿女私情,转眼便将那点争风吃醋的小事丢在了脑后。

再想起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宛如前尘。

她独居冷宫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潜入宫女小松梦里的呢?说不好,也许只是想给自己增加点痛苦。一无所有的时候,痛苦也是快意的……谁知她意外在奚氏那无足轻重的花瓶身上,发现了了不得的事。

原来周家竟然每一代都有不为人所知的天生灵骨,而这一代的天生灵骨不知怎么那么会挑人,居然投胎在了奚氏腹中。

宫女小松是奚氏身边最得用的人,三皇子刚出生后的几年都是她在照看,透过她,一双惊骇交加的眼睛看到了周楹,并从这罪孽深重的男孩身上,窥见了周家八百年秘辛的一角。

随着太子周桓长大,她终于利用这个无能的儿子联系上了李张一系的族人,南矿尚有些边缘人物是以前张家的亲族,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周楹,一边将消息传出去,与族人一起调查着周家以子孙灵骨为祭背后的事,他们拼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然后那一年,所有能追溯到司典老祖李凤山的同源道心者,都接到了“天谕”。

众人热泪盈眶,以为老天爷终于开眼,准备拨乱反正了。

那一刻,张太后相信,她是背着圣职天命的。

周楹当时十五岁,提出要提前出宫建府,张太后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这孽种像是哪里的魔物带着记忆投胎,从小就不对劲,看久了让人心里发凉。一旦让他离开广韵宫,以后恐怕再难窥视。

于是他们决定在那一年动手,观察许久后,选中了梁宸——一个道心先于灵骨、一心以为自己在为国为民的可怜虫。

天谕说,南圣当年就把舆图封在地脉中,此事连赵隐也不知道。只有继承了上古魔神之伴生木的人,才能探入舆图中,变成活的舆图拓本,助他们得到控制舆图的权柄,夺回玄隐山。

那些人断绝了他们的仙路,除非釜底抽薪,否则再难翻身。

谁知返魂涡地震引起了周家的警觉,安阳公主周晴亲自坐镇,南矿中仅剩的暗线也被清剿。梁宸那个废物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八年没能消化上古魔神的传承,还差点被那隐骨拖死,急躁之下提前暴露,事情一下朝不可知的方向滑去:无渡海事败、周坤身死、再后来是赵家树倒猢狲散……

仙人与凡人,都像是给卷进了加速的漩涡里。

原来星辰可以蒙蔽,命数却半点不由人。

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这时,太后寝宫里,两个黑衣人蒸汽似的凭空出现,架起瘫软的周桓:“陛下,太后命我等护送您离宫。”

“不,我……母后……”

张太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努力地朝族人笑了:蠢东西,这次天谕被迫发声,又突然消声,必是支修已接到消息,大势已去。舆图龙影重现在那位眼皮底下,当年的事必已瞒不住,若让他们安稳,你还有命在吗?

“母后!母……”

先是视力,随后是听觉,周桓聒噪的声音她也听不见了。恍惚间,张太后仿佛回到了自己少女时,刚刚订婚,那时还是太子的周坤偷偷跑到宫外看她,被张家供奉的高手发现,他也不躲,大大方方地递上一封书信,一低头,耳朵却是红的。

信一开始写得和奏折一样一板一眼,后来他喊她“云英”,再后来,信笺中夹了金平四季的落花……都去哪了呢?

哦,是了。

她的手滑落了下去。

四十年前,就变成冷宫的炉灰了啊。

===第190章 有憾生(二)===

“李氏铁杆、有机会接触到宫闱秘辛,  有可能查得出梁宸和周家关系的,算来也就他们家了。”奚平说道。

当时被李氏牵连倒台的后妃其实有好几位,但人都不在了,  也没有后代——有的是压根没生过,有的是母亲出事后惊吓交加夭折了。

只有那位张太后,  在冷宫待了大半辈子,却古怪地保留了尊位,  儿子一继位,又重新风光了起来。

“说来我一直奇怪,  先帝怎么就单单没杀她?”

飞琼峰顶的寒风朔雪中,支修把原来那个很容易被雪压塌的小屋重新支上了,放在奚悦休息处隔壁。

外壳是随便搭的,内里是芥子,  芥子中无光阴寒暑,  时隔经年,一应陈设毫无变化,茶壶似乎还是温热的。

奚平轻车熟路地往熄灭的火堆里捅了两下,随手在旁边小木柜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把十四岁高龄的栗子。还算新鲜,他便将栗子往跳着火星的余烬里一埋,  席地而坐,  嘴里说着戏台上土匪和反贼的词。

“玄隐山反正捏在咱们手里,  又有舆图在,  老庞要是实在按不住他手下作乱的天机阁,  还可以全国禁灵。所以要是我,想把消息最快最直接地传出去,肯定就是联系百乱之地的南矿——他们一系里,  谁在南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