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隐约知道那搭话的人是谁,也知道追随对方会让自己落个怎样的下场,眼泪却依然像三百年前一样,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那人便对他说道:“跟我走。”
开明修士们看见那邪祟突然不动了,束手就擒般地被关在“石壳”里,琥珀中的飞虫似的。那裹住他的“石壳”不断缩小,最后缩成了蚕豆大,因棱镜折光,透明的石头呈现出特殊的灰。
不知是哪位半仙格外博闻强识,忽然喃喃说道:“这……好像书上说的……星辰海底的‘星石’啊。”
话音没落,无心莲支楞八叉的藕带就轰然倒下。
濯明将无数人的神识拘来,困在藕带里,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自己的神识被困在心魔种中,永世不得超生。
周楹的脸出现在花盆上,又对方才出声的半仙说道:“这不是星石——帮我将其放在传送法阵中传过来。”
然后他冲侯爷一点头,温文有礼地说道:“多谢舅舅。”
侯爷像被谁打了一巴掌,眼角剧烈地哆嗦起来,半晌,他才摆摆手挥开来扶他的人,轻声道:“殿下。”
周楹取回心魔种,在摇摇欲坠的金平城中,不咸不淡地顺嘴问安,说完便要切断通讯,搓碎字条。
然后他在那字条背面看见自己一行有些犹豫的字,写道:等一等。
===第170章 镜中花(十三)===
字条是他自己写的, 清净道也不是失忆道,周楹能很轻易地“想起”自己的意思:如果无心莲都能混进金平城,大摇大摆地到丹桂坊作祟, 金平必定风雨飘摇, 奚士庸也必定被困住了。
“过去”要他留在这里,陪侯爷待一会儿。
周楹感觉没什么必要,眼下这战场上, 他一个筑基, 能做的事都做完了。
再说永宁侯, 侯爷虽久站都吃力, 却指挥若定——开明修士与天机阁不同,基本都是近十几年才入道的, 年轻资历浅,见周楹在旁边没吭声,便理所当然地都听老人家的——侯爷催着吓坏的号钟回内院看崔夫人……也可能是让夫人照看他, 又将奚悦叫来。见奚悦身上没有大伤, 侯爷便朝不远处的周樨拜了拜,对奚悦说道:“请四殿下到院里歇一歇吧, 别让他在大街上……当心点。”
活人和死人安排得井井有条, 周楹看不出侯爷需要谁陪。
不过反正他也没什么别的事,不赶时间, 开明修士们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跑来问安,谁来打招呼, 周楹就对谁一点头。
可有可无地, 他把玩着心魔种, 还是停留在了花盆上, 和侯爷一起望向金平上空悬而未决的渺茫天光。
此时,城中蝉蜕级别的灵山舆图之争,已经不是筑基以下的蝼蚁们能看的,林宗仪早撑开了临时芥子,从丹桂坊望去,天上一片混沌,连风都停了。好像永远矗立在丹桂坊一头的青龙塔不见了,丹桂坊一下变了样子,天都空了一半,不知弦月再上天,要往哪里挂。
扶着家人,在新搬来的藤椅坐下,永宁侯不忍看周楹,有些枯瘦干燥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转生木的树苗——不久之前,周楹将转生木盆景送回侯府时说过,士庸回来是个信号,说明灵山已经势微,正统捉襟见肘,再抑制不住疯长的邪祟,以后必多生乱,请他准备好。
白令和奚悦这才一起用一记“迷惘剑”在侯府布好了的剑阵。迷惘剑是北历叛逆瞎狼王的本命剑,剑气可撼动别人道心,对方才那自称“士庸朋友”的邪祟似乎有奇效……想必侯府这陷阱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殿下还说,时局至此,该到他筑基入道时了,不要告诉小宝,以防他不老实回家,再节外生枝。
入什么道,他不用说,侯爷已经明白。
“我年轻时想过北上,未能成行。”侯爷气力有些不足,轻轻地说道,“你母亲为了保住你,决定留下。其实她自小娇生惯养,性情柔弱,那会儿不过就是个没经过风雨的小姑娘,我知道她。要是我真下定了决心,强行把她带走,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当时有老母,有弱妻,有了紫衣做借口,终于还是妥协。我们这一代人的懦弱,都让你们担了。”
如果身负双重诅咒的孩子没出生,当年就不会有神识将无渡海一角撕开逃出去,梁宸不会误入其中,不会走到岔路,被舆图诱惑,转生木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此后种种,一切都不会发生。
周楹和奚平,一个可能胎死腹中,一个大概会变成北绝山脚下的羊倌,不会被迫走向各自孤立无援的“道”,因无罪而在人间服刑。
侯爷的手落在花盆上,忽然发起抖来:“殿下,阿楹啊……你外祖母要是知道,将来泉下……她要怪我的。”
周楹不痛不痒地劝道:“蝉有尽,人有寿,灵山终也有一老。此乃千百年前埋因,如今结果,无论如何,世道纷乱也是在劫难逃,不是您一念能改变什么的,舅舅不必多心。”
说话间,奚悦和几个开明司半仙用符咒将周樨的尸体清理干净,受损处仔细缝合好,奚悦又将自己身上的宝蓝外袍脱下来盖住他,抬进了侯府院中。
逝者经过,生者便一起缄默。
周楹出于礼节,目送了他这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最后一程,手中把玩着那关着凶手的心魔种——心魔种里时与空都是虚幻,与外界不一样,这么一会儿工夫,濯明已经又一次跟着悬无上了三岳山,又一次被辜负、背叛。
在那万花筒一样的棱镜幻境里,他又一次开启了自己处心积虑的复仇。
他报仇的时候能心无旁骛,大仇得报时,他快意到近乎死而无憾,但紧接着,就又会从狂喜中跌落,陷入到无休止的绝望中,以至于再次疯狂,再次走到绝路……再次被幻觉中的悬无一句话叫走,重复他这一生。
周楹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手指尖抵在心魔种上,一缕烟从濯明的神识上飞了下来。
周楹捏住那缕轻烟,闻到了一股灵兽饲养场才有的骚臭气息。那烟一碰到人,就想往七窍里钻,周楹只觉自己平稳的心跳陡然变了,被那轻烟攫住,像是陷进了泥里,同时吐息有些不畅。他观察片刻,感觉这是某种近乎于“悲意”的身体反应。
周楹便凝神锁定那烟,用清净道心将其撞散了。心跳归位,他也明白了这烟的用处——这应该是驭兽道特有的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大猎物的情绪。
王格罗宝。
这“一身多卖”的蜜阿叛逆,背叛凌云山得到了圣人道心,翅膀一硬就勾结濯明背叛蜜阿族长,篡权上位后果然不甘心被莲花印控制驱使,转手反噬无心莲,实在是个人物。
周楹一挑眉,见心魔种里的濯明脱离了王格罗宝的干扰,却只是原地愣了愣,抬头往外看了一眼。
那双同属于顶级灵感的眼里不知看到了什么,濯明并没有“大彻大悟”,反而继续喊着“师尊”,自愿往心魔种中更深处沉沦下去。
他这一世,只有两段路是“真实”的:头一段是全心全意的孺慕之情,他每天为了师父一个点头绞尽脑汁、全力以赴;后一段是全心全意的仇恨,他为了报复悬无,处心积虑百年之久,一手毁了三岳千年的灵光,走到他人生的顶峰。
人一生所求,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妄念,得到了,手就空了,只好继续选择新的镜花水月,永无止息地奔赴下一段苦旅。
是在现世中还是在心魔幻境中奔赴有什么区别?
清净道心清晰地映照出濯明那一眼的嘲讽之意,周楹不动如山地咂摸片刻,收起了心魔种。
此时玄隐内门,所有升灵峰主与筑基中后期都出动了,两大长老在金平城死死按着作乱的舆图,内门高手们奔向各地,镇住山脉水系。
能镇住舆图的圣人不在,整个玄隐在和舆图搏命。
被卷进“黑龙”体内的奚平只觉自己像被天地吞了下去,再睁眼只见周遭一片黑暗。
即使是半仙也能轻易在黑夜里视物。奚平好多年没有泡在这样纯粹的黑里了,他一恍惚,几乎有种自己“消失“了的错觉,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拳头,才要捏一个符咒,便听有人喝道:“别、别乱动灵——灵气!有火……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