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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288)

作者:priest

小船一路进了湖心,那处竟有个哪也不挨哪的小岛,  岛上有湿地和密林,南来北往的鸟都会在此地落脚一阵。

周樨跟着便装的庞戬下船,怀里抱着个木头匣子,小心地在自己脚底下裹上灵气,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密林中不知怎么拐了几个弯,眼前视野骤然开阔,柳暗花明。

周樨睁大了眼睛,见村口石碑上刻着“镜花村”三个字,闪着灵光。

他只看了一眼,心里便无端涌上说不出的安适,一时百忧全消、物我两忘,仿佛回到了自己一生归处,醉了。

庞戬没回头,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指响。

周樨激灵一下才回过神来,忙收回目光:“这……这上面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庞戬叹了口气,“当年立碑的人留下的心境而已,只是立碑人已经是‘九霄云上人’,虽只是一点笔迹,心志游移不定的看了会受点影响。”

周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刷”一下红了。

庞戬余光瞥了他一眼,不由得暗叹口气——要是按凡人的岁数算,这位四殿下也过了而立之年,早该成家立业混成爹样了。可玄门将他的身体停留在了青年期不说,这些年仗着家世留在天机阁总署,也一直是个不用经风雨的跟班角色,于是心智永远停留在了毛头小子阶段,十多年没见长一点……还不如下放出去历练的。

庞戬:“你跟永宁侯府的奚士庸一届?”

“是,”周樨强打精神回道,“不过后来奚师兄入了内门,就没见过了。当年年少轻狂,不知道他被邪祟所苦,还闹出过不少误会,后来也没机会联系了……不过听说他最近下山了,有机会一定去拜会。”

庞戬心说:还是别拜了,拜了发现搞不好昔日同窗得叫“师叔”,我怕你得羞愤上吊。

那日永宁侯府外只是惊鸿一瞥,但庞戬知道自己感觉没错,那人就是升灵——而且绝不是那种很虚的升灵。

白令是半魔,体质异于常人,生下来就有修为,没筑基就能控制铭文。筑基以后更不用说,当年赵家叛变的时候庞戬就领教过他的诡谲手段。那半魔直接对上升灵大能完全可以周旋一二,那日却给侯府扫出来的神识一下按住,完全没有还手余地。

而那神识霸道归霸道,却又异常有分寸,稳、准但不狠。与那些走两步都会让菱阳河涨水的“山中仙人”不同,他内敛而凝练,既没伤人,也几乎没波及周遭。

大刀劈山还能靠修为,重剑在豆腐上雕花……必得是在人间千锤百炼过才行。

这些年奚士庸名义上在飞琼峰闭关,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有周楹突然将开明与陆吾扔下,入了清净道。这两人一来一去,一换一似的,是否有什么牵连?

不知为什么,庞戬眉心有些发紧,似乎是灵感想透露什么……他心绪有点起伏,没注意身后周樨的表情。

庞戬一句不经意的问话,勾起了年轻的人间行走许多心事。

周樨生于皇族,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周、林两家资源,起点比别人终点还高,因此一进潜修寺,他就理所当然地以“首席”自居……谁知尽是笑话。

奚士庸就不比了,惊动两大峰主,搬出劫钟,震塌半个潜修寺,那就不是人能弄出来的动静。

可在剩下的“正常”弟子里,他也没能拔头筹。他那从小到大没正眼看过的九妹,在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就平平顺顺地开了灵窍,提前拿到了入内门碧潭峰的资格。

周樨永远忘不了那天清晨在膳堂里听见这消息时的感受。

然后还不等他消化,女弟子那边当天便又有人引灵入道……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赵家旁支,据说她入道时更从容,明显是早准备好了,只是给碧潭峰面子没抢周家嫡系风头,懂事地让九公主先行一步而已。

那时,周樨甚至还没摸到灵窍的感觉。那以后,他在潜修寺的整个修行期都乱了套,狼狈地混了个中游,内门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他连考进天机阁都磕磕绊绊,然后在穿上蓝衣的第一天,发现引他们熟悉琐事和流程的“前辈”,居然是那个给奚平穿衣梳头的哑巴半偶。

甚至那在他眼里只会“汲汲于凡俗权力”的病秧子三哥,转身就成了开明司的主人,直接改变了大宛……甚至整个大陆的玄门格局,被庞总督挂在嘴上忌惮了好多年。

变天时他懵懵懂懂,修行上茫然无措,周樨终于发现,所谓被“周林两家寄予重望”,只是他自作多情。宗族视子弟如草芥,因他血脉容他生长而已,并不曾多给过他一分注视。

此后十多年,周樨再没有找到过自己的位置。

周樨的脚步像是陷进了泥里,越来越迟缓,一不小心跟丢了庞戬。

“发什么呆呢?”庞戬翻过头来找他,勉强压下不耐烦,说道,“此地有前辈大能留下的迷障,容易迷路,跟住我。”

周樨忙收敛心神,紧走几步赶上。

两人过处,湿地的荷塘中,几朵野莲花忽然无风自动起来。

镜花村所在的小岛,要是画在地图上,可能也就几亩地大,里头用芥子扩出了一个能宽宽松松容纳上万人的村镇,跟金平天机阁总署里那个后院宿舍道理差不多——只是比那个布景“实”,逼真得看不出一点不自然……至少周樨看不出来。

这里就是天机阁人间行走们隐姓埋名,与凡人成家厮混的假村落。

此时天色已晚,村里的戏台上却还亮着灯,有人在吹拉弹唱。

大家都是街坊,没有谁拿谁取乐的意思,谁愿意表演都可以上台。一群年纪稍长的女子正自得其乐地唱着十多年前的菱阳河旧曲,小孩子们骑着时兴的脚踏车在台下跑来跑去。有老妇人赶着外面已经不常见的马车经过,拉着一车刚晒过的谷子,经过台下便跟着哼上一两句,人走远,调也走远。

此间鸡犬牛羊都是散养,只有一些照明用了机械,人们身上的衣服还是早些年那种含蓄的样式,不像如今的金平城里,到处是化工染色,鲜亮得扎得人眼疼。

除了孩子,镜花村里常住的几乎都是妇女,因此环境干净得不行。

背靠天机阁,她们不必为生计发愁,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丈夫不休假,便其乐融融地与姐妹们消磨时光,是个真正的桃花源。

不过“桃花源”中人见庞戬都有些紧张,他们一进去,戏台上的歌声和嬉笑声一下就停了。无数目光落到两人身上。周樨长这么大没被这么多女人盯着看过,几乎同手同脚起来。

赶车的老妇人拉住马车,冲其他人摆摆手,她有些拘谨地上前行礼,勉强笑道:“大人来啦,今日带了个好俊的小哥,眼生得很,平时那位话很少的奚小少爷呢?”

庞戬声气和姿态都压得很低:“奚悦兄长回家,近日他府上事多,告假了。”

“好啊,是好事,”老妇人连连点头,“兄长平安,爷娘都在,都是好日子……您今日这是。”

周樨敏感地发现,这问题一出口,不少女人脸色都变了。

庞戬眼观鼻、鼻观口,说道:“我来送同僚汪润的东西……”

他话音没落,便听一声巨响,戏台上一个伴奏的女子猛地站了起来,失手撞翻了琴台。

她有一点年纪了,生得瓜子脸柳叶眉,依旧很美,像一朵开得正艳却突逢暴雨的娇花,先是愣了半晌,她拒绝什么似的,拼命摇起头来。旁边弹琵琶的忙将琴丢在一边,扑过去一把搂住她,方才唱歌的女人们回过神来,纷纷聚拢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瓜子脸的女子围在中间,好像这样就能将庞戬他们隔绝在外。

庞戬是来交还“遗物”的——不是那位女子的人间行走丈夫不幸殉职,相反,那位往上走了一步,收到内门垂青,他筑了基。

筑基后道心成,不管是哪一道,与凡人长期厮混都会损修行……凡人也受不了,半仙尚能生儿育女,到了筑基,再与凡人一起,一尸两命都是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