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窗边,周楹眺望玄隐内门方向。
筑基后,他那本就让人烦心的灵感比先前高了百倍有余,如果入的是其他道,能在睁眼时守住灵台清明就不容易,无心莲估计就是那时候彻底疯的。
清净无情道却刚好能让人六感中流过的一切都变成过眼云烟,让那过于尖锐的灵感彻底变成一件工具。
周楹一眼就“看见”了玄隐三十六峰弥漫的淡淡魔气。
无渡海心魔已死,世上只剩下周坤偷出来的那一颗,当初藏在了无渡海里,被三大长老不知不觉地带走,直接导致了前任司礼赵隐殒落。
心魔这东西,说厉害确实厉害,不管升灵还是蝉蜕,沾上一点,不死也得脱层皮。但它同时也很“弱”,一旦被人警惕察觉,很容易就露出形迹,玄隐大能们每天查验身心,又不是稀里糊涂的凡人,竟在赵隐死后八年都没将那颗藏在玄隐山的心魔种找出来……这不合常理。
周楹客观且不带丝毫评价地思量着:所以当初跟着三长老上山的心魔种,一定寄生在一个众人都以为不可能的地方。
周楹将目光投向了玄隐主峰,特殊的眼睛让他能看见隐藏在主峰上的劫钟。
这传说中逢邪必诛的镇山神器没有发声,但每时每刻都在无风自动着,像耷拉着眼皮,随时张嘴噬人的凶兽。
周楹拍出一封“问天”,询问端睿大长公主自己能否上主峰修行一阵。
这时,窗外又飞进一封白令的信,周楹挥手按下,跟其他信一起扔在角落没拆。
开明和陆吾一干凡俗琐事,他已经没兴趣了,替仙山料理而已。仙山既然还没有吩咐,他也就懒得看,白令自行处理即可。
菱阳河中刚驶过一艘喷气的“金平一日游”小船,被惊散的鱼群重新聚拢起来,嘴一张一合地吃着水底的藻。
突然,水底稀疏的水草中冒出了一截奇怪的藕带,几条眼神不好的鱼被吸引过去,淡淡的血迹弥漫开。
然而菱阳河中到处是人留下的污迹和蒸汽船喷出的泡沫,那一点血迹很快不见了踪影。
===第161章 镜中花(四)===
藕带随即沿着水系, 想往周围蔓延,才侵染了一点旁边的水草,它突然触碰到了什么, 青龙心宿塔的铜铃应声而响, 一道灵光闪过, 将那条藕带烤糊了。
几乎是立刻, 带着潜行符的人间行走就出现在菱阳河边,报了自己的位置, 给天机阁总署传信:“方才有脏东西惊动了心宿塔,不知道是什么,有点像蛇……已经除掉了。不过水下似乎有一处灵脉破损, 还是请总署派人看看。”
“奇怪了。”那人间行走例行报完,小心地避开了河边摩肩接踵的工人和游客, 顺口和总署当值的同僚嘀咕道, “最近青龙塔怎么总是这响一下那响一下的, 专挑灵脉的小破口,好像有人在往城里窥探。谁这样自不量力,又来打金平城的主意?”
“那可多了,单是这比别国便宜两三成的灵石, 就够让那帮邪祟红着眼铤而走险的。”同僚回信道, “上月咱们跟渝州分部联动, 刚抓了一帮带着灵相面具的楚人, 也不想想谁才是灵相面具的祖宗——放心,世上没有比金平再太平的地方了。”
虽然人来人往、机械轰鸣,细微的破损在所难免, 但邪祟和外国细作想在这些小破口上做文章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先前龙脉要等大选年内门派专人修补, 自从“人间行走不筑基”这一条规矩没了以后, 大宛龙脉、各地灵脉都可以做到“随检随补”。金平龙脉是断过,那也是司命大长老亲自补的,除非有蝉蜕大能从天而降,不然整个帝都都在青龙塔笼罩下,保证一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但愿吧,陆吾那边还没有头绪吗?庄王一走,他们怎么跟丢了魂似的……我都一个月没回过‘家’了。”河边的人间行走压低声音抱怨了一句,同前来检修灵脉的同僚打了招呼,回心宿塔了。
南海的海面上铺开了张一丈见方的舆图拓本,濯明方才整个人埋进了那张图里,透过拓本偷窥金平。
他挂在外面的藕带无端萎缩焦糊,王格罗宝就知道他又碰到青龙塔了,遂在五指上附上灵气,探入舆图拓本中,将濯明挖了出来。
赵氏叛乱时,身上有舆图权柄的精英几乎都葬送在了国内,流亡道海外的那些人再难以拼凑出先祖的荣光。蜜阿人们翻找出来的仙器都是筑基级,死在筑基的修士道心还不如鸡心进补,因此赵家人也都是将这些东西当普通仙器使用。
为了拼出这一点图,濯明生吞了六十四件已故修士的本命仙器,最远的一件原主人九百多年前就死了,最近的一件是赵氏叛逃出国后才筑的基。饶是无心莲也相当勉强,到最后,濯明几乎用颠三倒四的宛语说起了胡话。
王格罗宝十分忧郁地看着水下藕带系了一堆死扣,感觉这位疯疯癫癫的合伙人脑子更不好使了,弄不好要废:“没事吧?慢慢来啊,欲速则不达,你这人怎么干什么都那么着急?”
濯明——以及他一身的嘴,争先恐后地用半楚不宛的串种话长篇大论起来。
这还不如雨后□□坑的合奏好懂,王格罗宝无奈嘬唇作哨,那平时放牧金甲狰的尖哨一下穿透了无心莲灵台。濯明激灵一下,双耳吓掉进水里,半晌才被两截湿淋淋的藕带捞出来。
王格罗宝:“劳驾,濯明兄,用我等凡愚能听懂的话。”
“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濯明眼珠发直,一字一顿道,“开明司周楹,入道清净。”
王格罗宝眼角轻轻一跳。
无心莲上一堆嘴张开,又要跟着呱。
“闭嘴!”濯明呵斥了自己一句,压着嗓子道,“陆吾还是他掌权,但清净道特殊,入道前后,人心境变化极大,他这会儿刚筑基,必顾不上凡尘琐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就像一壶将要烧开的水,越来越快、越来越尖锐,神神道道地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重复了七八遍,水下无心莲突然爆发。
王格罗宝听见那开水的动静就有了准备,人影一闪已经不在原地,挥手给自己和身后族人打了一道屏障,及时挡开无心莲掀起的海啸。
蜜阿人们见怪不怪——他们都把濯明当成伟大的新族长驯养的灵兽。
望着大海怪似的濯明,几个蜜阿修士跑过来问道:“族长,他是不是吃坏什么了,怎么又狂躁?”
“他刚刚听说,有个和他一样的怪物,得到了他辗转求不得的东西。”王格罗宝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嫉妒得发疯了,大家当心,都离他远点。”
然而,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奚平慌不择路,逃出潜修寺,径直去了飞琼峰——他实在没有别处可去。
爹娘老了,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再惹他们多想。
白令心里未见得比他好受,不如不见。
昔日金平旧友,凡人也好、人间行走也好,如今都已经渐行渐远,他现在没心情在他们诸多揣度中叙这遥远的旧。
至于阿响大小姐和黎阙如……他们皆唤他“太岁”。
飞琼峰封着山,封山印连蝉蜕大长老的视线都隔绝在外,在奚平面前却像不存在。等他回过神,想起还有“封山”这码事时,人已经畅通无阻地落到了大雪纷飞的山坡上。
飞琼峰上十多年没有人迹,他踩出了第一双脚印。
那一瞬间,奚平被潜修寺山顶生硬的风吹得麻木的心突然漏了个窟窿,没来由的委屈差点全流出来。
他一低头,死死咬住了牙关,先用神识将灵台上的照庭屏挡得严严实实,然后对着脚下冰雪,一点一点将自己五官冻僵的撬开,硬掰出一张没心没肺的脸。
“师尊!”借着雪山之寒,奚平将那“兴高采烈”的表情固定住,踩着剑乘上凛冽的西北风,“我回来啦!”
当年他们师徒住的芥子小屋还在原地,快给积雪埋到顶了,茅舍和小院早不见了踪影,不知给朔风吹到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