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八百岁了。
“你有此道中,所有先辈都没有的天赋,清净道等你很久了。”她伸手一点周楹灵台,“跟着我。”
周楹耳畔“轰”一声,少年时群魔吸髓之痛、广韵宫中无数个不眠之夜、荒诞的小曲、血腥味、雪酿味、腐烂的气息、外祖母身上温暖的老人气息……许多这些年已经潜藏的尖锐情绪一起涌上,他灵台剧烈震荡着,一时喘不上气来。
但他并没有躲,一寸一寸地检视着他的来路,听见上古遗音注入神识。
激愤、怨毒、欢喜、期盼……便挨个凝固了,冻成不再喧嚣的冰雕,陈列在他灵台上。周楹猝然回头,见灵台上似乎多了一面镜子,镜中有形如癫狂的自己,有大哭大笑的自己,诸多形态,都被镜面隔了开,牵动着他心绪的东西都在镜中,继而消失了。
他的来路澄澈一片,一生从未这样平静过。
抹除了所有的干扰,每个生而不幸、带着顶级灵感降生的人毕生苦苦追索的疑惑,就这样明白地落在了他眼前。
周楹倏地睁开眼。
奚平三次没有得到他的回音,终于警醒,收敛的神识猝不及防地扫过整个金平,立刻捕捉到了庞戬和白令。
庞戬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升灵!
白令转身想走,却被一道灵光钉在了原地。
灵山上,端睿大长公主手中托起筑基丹,却迟迟没递给周楹:“你看到清净道了,看到了什么?”
周楹眉宇间假惺惺的多情与挥之不去的戾气尽去,朝她摇摇头:“殿下,我不能说。”
端睿先是一愣,随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眉心倏地裂开,脸上遍生褶皱,满头白发。她周身灵气将宽大的袍袖鼓了起来,窗外闪过电光。
然而只一瞬,她又将一切异样都压了下去,将筑基丹递给周楹,轻轻点点头:“果然。”
与此同时,金平七座青龙塔吓坏了似的,铜铃乱震,庞戬悚然道:“奚士庸,你……”
他话没说完,一道身影白虹似的射穿云霄,朝玄隐山飞掠而去。
靖州正在下暴雨,浓云竟被那身影生生撕裂开,正忙着疏通水道的人们茫然抬头。
仙门重地的潜修寺法阵被徒手撕开,正在乾坤塔里上晚课的小弟子们在地震中惊恐地看见罗师兄坐了个屁股蹲。
奚平无视玄隐暴怒的镇山大阵,直接闯了进去,堪堪撞上端睿大长公主结出的屏障前顿住脚步。
山巅灵光闪烁,红霞如缎——有仙人筑基。
灵骨是先天的,与血脉有关,周家一代一代地选择后,先天灵骨几乎成了家族特产。
但顶级灵感不是。
它似乎同血缘没什么关系,很随机地落在人群里,可能是皇亲国戚,也可能是贩夫走卒——后者活下来的就更少了。
甲等灵感是天才,当凡人逢赌必赢,修行事半功倍。顶级的灵感却好像是什么诅咒,生平一个比一个坎坷,因此各有各的疯癫……就好像冥冥中有种力量,在堵这些泄露天机者的嘴。
每一个身负这种诅咒的幸存者,临到头来,都是要朝这世间讨要一个交代的。
王格罗宝远远地看着濯明,心里这么想道。
濯明在用一把小刀往自己身上刻人像,雕工不佳,没人看得出他刻的都是谁。
画完一副,他就在血淋淋的画像上长一张嘴,跟自己对骂。
这会儿那嘴在骂“逆徒”,想必刻的人脸是悬无,满口的污言秽语。
王格罗宝冷眼旁观,感觉这无论如何也不像蝉蜕圣人……像濯明自己投注的怨恨。
濯明听着那谩骂,先是不吭声,整个人在皮开肉绽中战栗着,随着悬无的画像越骂越激烈,濯明整个人抖成了一片秋风中的落叶。终于,他陡然大叫一声,一刀下去剜了那画像的眼,像是将那刻在他自己皮上的画像当成了真正的悬无,直到将那画像涂得血肉模糊,他才脱力似的往海水中一躺,任凭血水弥漫开。
此时,他们在南海上的一座无人岛上。
南海上有许多这样的岛礁,涨潮就消失,退潮时便从四面八方露出来。
开启南海秘境失败以后,王格罗宝就带着他硕果仅存的一小撮蜜阿修士逃到了这样一座小岛上……岛礁深处,是大笔的灵石与仙器。
蜜阿修士们正在养伤,王格罗宝缓缓走到濯明身边,忧虑地俯身温声问道:“要丹药吗,还是想让我陪你待一会儿?我觉得你好像很孤独。”
濯明躺在水面上,双眼直眉楞眼地看着天,喃喃道:“……省省,滚。”
王格罗宝没滚,还丝毫不嫌弃地坐下来,将腿泡在了满是血的海水中。
濯明眨了一下眼:“不如想想怎么收拢你的丧家之犬。赵家的东西被你们蜜阿族长偷藏起这么多,陆吾又不是不会算账,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跟凌云仙山合作通缉你了。”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天不遂人愿。”
“那还不快去找你那些蠢货族人?”
“不急,”王格罗宝远远地看了一眼狼狈的蜜阿修士们,声音低得像海风,“蜜阿族长勾结外族,公然反叛、豢养邪祟,破坏凌云山地脉,让无数人流离失所。作为被他们豢养的邪祟,我现在回去,在族里能服众吗?族人也会恨我的。”
濯明一只眼珠从脸上转到了侧面,看向王格罗宝:“什么意思?”
“仙山吃了这么大个亏,不会善罢甘休的,陆吾要是为了赵家的事找上门去,仙山就更有理由发难蜜阿族了,等他们发泄得差不多,我再回去,族人自然就知道跟着谁有活路。”
濯明尖锐地笑了一声:“哈,你可真是南蛮第一贼心烂肺之徒。”
王格罗宝不为所动,摊开手心:“至于陆吾,他们肯定会上凌云山的,因为我在族长偷藏的东西里找到了这个。”
===第160章 镜中花(三)===
那是个古物, 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应该是哪位已故修士的本命法器,上头有一点道心的气息。但看得出原主修为不高, 不超过筑基中期。
死筑基的破烂遗物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在海里浮尸的濯明却缓缓地直起身来,乱窜的眼都退回了原位。
一条藕带蛇似的从海水中钻出来, 抽走了那面铜镜,灵光闪过,镜中映出模糊不清的地图,周遭海水似乎也被惊动,打起了细小的漩。
王格罗宝道:“我们南蛮见识少, 三岳正根的仙尊给看看,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大宛舆图?”
“当然不是, 大宛舆图岂是一个筑基背得动的?赵隐都没这个资格——再说原稿早让南圣毁了。”濯明整个人几乎凑到了铜镜上, 刚疯完,他短暂地正常了一会儿,“据说赵隐曾掉进过舆图里, 将一部分融入了自己道心里, 这应该是顺着他们宗族道心传下来的。”
“啧,别人传家宝至多是珠翠器具, 他们家是道心, ”王格罗宝笑道,“了不起, 不愧是玄隐大姓。”
“姓赵的这一支人, 混成玄隐四大姓, 全靠能生, 族中子弟黄鼠狼下耗子, 别说自己摸索道心, 肯去外面搜罗的都是难得有出息的。他们那帮废物筑基,人人都带点祖宗的痕迹。”
说话间,铜镜的镜面上多出一枚莲花小印,印记散开,铜镜随之化作了一把渣滓,被藕带上长出的嘴一口吸了进去。
濯明砸吧了一下嘴:“啧,鸡肋——就找到这一个?还有别的吗?”
“有很多。”
王格罗宝吹了声哨子,几个蜜阿族的修士应声将一个大箱子担了过来,里面堆满了各种仙器。放下的时候“哗啦”一声,箱子装得太满,仙器掉地上不少。
这里头每一件东西,都曾是一个修士生前以性命相托、心意相通的本命之物,死后就和他们出身显赫的无名主人一样,废品一样地将就在一起,被他们视作“邪祟”和“南蛮”的下等人随手乱翻。
“舆图的传说听来真是离奇,”王格罗宝道,“灵脉的倒影……那不就是灵山的倒影?而且这影还不服‘管教’,出世就想跑,晃一晃就会动摇灵山根基,好像灵山的影子给那个‘红眼余’寄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