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满陇面不改色地纠正了她发音,赵檎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像笨拙的幼儿,又朗声学了一遍。百乱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口舌伶俐的修士小姐学起话来也磕磕绊绊,时常忘词卡壳。
第二天,就有一些胆大的年轻人放开胆子,跟着她一起念。
第三天、第四天……
渐渐的,百乱民们开始习惯了这个学得最大声,说错最多次的声音,忘了她是异类。黎老突然问个问题她反应不过来,会有人偷偷戳她比划,听到她犯很好玩的错误,百乱民们的五官就会一起凹进去,前仰后合地哄笑。
修士小姐周围的空地渐渐消失了。
她还是不大能分辨出那些高高低低的呼啸声,会试着现学现卖,用刚学来的南阖话跟百乱民们交流,常常驴唇不对马嘴,众人便又会善意地笑她。
带着灵气的夜风拂过她的经脉,赵檎丹那因没有传承而总觉得不太坚实的道心,忽然就在百乱民们那乍一听有些凄厉的笑声中定了。
人生而不同,有人天生含金勺、有人襁褓丧考妣;有人心有九窍、力能扛鼎,有人天生残疾、缠绵病榻;众生有男女之别、强弱之别、灵愚之别、资质分三六九等……然而那又如何?
体弱多病就该躺在床上等死吗?贫贱出身就得终身贫贱吗?女子妇人就该纹上奴印,做个身不由己的筹码配给人下崽吗?
她要这世上每个人都能为了成全自己活一遭,哪怕这一生到死拼尽全力,只是挣扎着保持人形。
就在这时,地下突然雷鸣似的响起隆隆声。
原本嬉笑的百乱民们陡然紧张起来,周遭无数灵兽发出不安的低吼,一种名叫“月光鸟”的灵兽集体上了天,排成了个三角形。
赵檎丹蓦地起身,扣了个手诀——月光鸟她在典籍上看过,最是有灵性的一种鸟,能预知危机。
“稍安勿躁,”黎满陇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百乱民们查看各处灵兽笼和法阵,“赵小姐跟我来。”
赵檎丹连忙跟上,见黎满陇回屋后仔细查看了周遭,从床后面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个赵檎丹十分眼熟的机器……
正是南宛这些年才刚兴起的“新鸿机”(注)。
原理赵檎丹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东西既不是仙器,也不是降格仙器,完全用凡人手段,却能将文字编码后,从一地传到另一地。
机器上传来了一张纸条,黎满陇拿着一个密密麻麻的密文本对照片刻,将编码的文字译了出来,写道是:时机已到。
===第150章 风云起(八)===
等等, 什么就“时机已到”了!
地面又一阵不祥的闷响,赵檎丹一把扶住墙,脑子里此起彼伏的念头浪潮似的奔涌而过:太岁做了什么?这怎么好像不是要混进凌云山,是要进凌云山拆镇山阵?陆吾疯了吗?还是大宛跟南蜀要开战?
潜伏在泉城待命的陆吾也愣了, 这动静跟说好的不一样。
对此, 陆吾经验丰富, 立刻一五一十地呈报给了白先生。
连奚平这会儿也有点懵——因为这一震不是他干的。
确切地说,他还没来得及行那缺德之事呢!
奚平接到阿响传信,得知王格罗宝现身、众邪祟聚齐,就转手给黎阙如发了那封“飞鸿书”。
飞鸿书得解码, 他估计黎老翻小本还得有一阵,正好够他优哉游哉地催发几颗混入凌云山的转生木树种——奚平早感觉到魏诚响那附近有不少转生木,但没去碰。那王格罗宝送信都埋在转生木底下, 显然对他的伴生木了如指掌。明知道转生木可以过他神识、换他真身还不清理, 还要给他发领路请柬, 一看就不对劲。
这些年, 奚平钻研歪门邪道,学了不少东西, 知道他以前能在转生木里乱窜,纯粹是仗着当时大多数人没防备。要是别人有心,不是没办法追踪他本体、甚至打伤他神识的。
奚平原打算将计就计, 用转生木将仙山的视线引向南海,让双方认识一下, 热闹热闹。
不料种子还没从天然肥里冒出来, 凌云山的地脉突然震了。
整个西大陆的灵气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涌动了起来!
奚平喜欢混迹在人间听墙根, 不爱望天叩地, 但不代表他升灵八年还看不懂地脉。
巨大的威压从凌云仙山上扫过来, 一声炸雷惊起了方圆几千里内的鸟,奚平将灵感附在眼睛上,惊见凌云山顶有一块浓云,云中九条怒龙疯狂地翻腾着——是凌云山的镇山神器,九龙鼎!
奚平后脊一凉。
镇山神器也惊动了他灵台里的照庭,支修倏地睁眼醒过来,照庭的剑光瞬间罩住他:“九龙……我就一眼没看到,奚士庸你又干什么了?”
同时,周楹的声音顺着转生木传来,温柔得让人头皮发麻:“小宝,你说有些人是不是五行缺条狗链?”
奚平不想让师父费力气,神识一卷将照庭堵了回去:“不是,冤枉啊,这回真不是我!我顶多是个未遂!”
魏诚响才给他传信,王格罗宝刚露面,还没痛陈完蜜阿被迫害史,大邪祟们应该正是最谨慎小心的时候。何况这几年,四大仙山的镇山神器都给三天两头升起来的血月弄麻木了,就算南海那边哪个废物自己露了马脚,被九龙鼎感知到,按理说也不该有这么大动静。
太离奇了,到底是什么,居然抢在他之前,把镇山神器气得要发疯?
南海上,王格罗宝那不太慷慨的陈词被一声巨响打断。
广安帝君人影一闪,落在西王母身侧。
紧接着,小岛地面震了起来,周遭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大量的气泡。
让广安帝君束手无策的海底铭文被那些气泡黏着浮了出来,一个接一个炸裂,随后,气泡中出现了一张变形的人脸,白衣白发,脖颈上凸着青紫的血管,蛇似的没入白纸面具里。
魏诚响他们这些低阶修士只看了一眼就眼球生疼,却不妨碍她认出来,那气泡里的人脸是悬无。
悬无是神魔大战年代生人,三岳山掌门以下第一人,“铭法符”得了玄帝真传,其造诣根本不是蜀人能想象的。就算凌云天波老祖在世,那位驭兽道的祖宗也不见得能用铭文拦住他!
将一众升灵隔绝的铭文顷刻失效,所有人都暴露在了人前,以升灵的耳力,方圆几千海里内的私语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是三岳悬无!”
“三岳山不是说他境界跌落了吗?”
这下不认识悬无的也认识了。
下一刻,海水掀起巨浪,水中探出一只惨白的大手,有山那么高,一把抓向半空中王格罗宝的虚影。
王格罗宝水雾一样地消散了。
西王母长袖一甩,大鲸船从她掌中飞了出去,将他们一岛的人都罩了进去。广安帝君没上船,漆黑的长剑出鞘,剑身如他本人一样朴实无华,几乎看不见锋芒,一剑分海而出,削上那水中的大手。
大手碰到剑气瞬间,便重新幻化成海水,两侧翻起了几十丈高的巨浪,直接将小岛淹没了。
大鲸船“刷”地被海浪冲开,另一只惨白的手伸出来,攥住西王母他们的大鲸船。
广安帝君回手一剑,同时,鲸船上所有法阵被西王母一把冲开,带毒的黑瘴从船身上释放出来,开出了大团的黑色山茶花。
里应外合,鲸船脱了身,落水发出一声长啸。
广安帝君简短地说道:“阿婉,走!“
悬无雪白的身影破海而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哪里走!“
话音没落,南海几乎沸腾,别说低阶修士,就连广安帝君都险些被这一嗓子从半空中震下来。
没来得及钻进护身仙器中的筑基修士都给这声音震晕了,魏诚响就算已经躲进了巨鲸腹中,眼前还是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半跪在了地上,喉咙发腥。
本能地,她伸手探入芥子中,去摸她封在里面的转生木牌。
手指碰到冰冷的木牌,魏诚响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太岁临行前嘱咐过,大邪祟中可能有一个顶级灵感,现在还没露面,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在南海动用转生木,绝不能被那人看出她和太岁有牵扯,用凡人的手段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