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蜀局势更复杂,蜀地及其三岛上共有十八个部落,大体分属于两族。两族人从相貌上就能区分开,除了共用的昭业官话,他们还各有各的语言,微妙的争端由来已久。自从出了个升灵邪祟,部族之隙里又掺杂了正邪之争,每天都在鸡飞狗跳地闹内战。
向来没人管的百乱之地就更不用提了,那是藏污纳垢的绝佳之处。几年内,先后三个大邪祟升灵,还竟寻到了秋杀当年躲藏的秘境,结伴潜入澜沧山脉,密谋妄图篡夺南矿。要不是四大仙山回过味来联手镇压,差点让这几位建了国。
相比起来,宛国的百姓还算幸运。南宛早在成立开明司时,就坚决驱逐了邪祟,境内严防死守,因此玄隐山现在是唯一一处腰杆硬的——至少在明面上,只有他们大宛没往月亮上泼过狗血。
可是大环境这样,谁也甭想独善其身。
边境铭文几次升级都拦不住不怀好意的闯入者,玄隐山实在没办法,在各地天机阁分部派了内门筑基弟子坐镇。同时通过了一项划时代的法令:允许符合条件的人间行走筑基。
这么着,天机阁总督庞戬终于名正言顺地筑了基。
依旧是宝蓝长袍银腰带,他那一身带点匪气的野性却内敛了许多,照例送新一届的弟子上潜修寺。
有近六成的弟子不再是大世家子弟,都是普通官宦人家出身,层层选拔/出来的,资质比以前好了不少,就是不太懂规矩——庞戬一伸手,一卷粗糙的纸就从一个弟子行李里飞了出来,上面依稀印着“某某报”的字样。他本想训斥两句,见那夹带报纸的弟子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便又把话咽了……也是,不是每个人都胆大包天如奚士庸那小崽子的。
庞戬朝接引修士一点头,转身遁入地下。
那报纸又叫“草报”,因为一开始是印在草纸上的。
此事说来话长了。
几年前西楚项氏明显失势,鬣狗们垂涎三尺,磨牙向三岳山。也不知什么人在里面浑水摸鱼,在草纸上印一些无稽之谈,供人如厕时取乐,叫做‘花边草纸’,将三岳内门大能当戏子伶人,一通编排。经常起个“悬无害相思病,偷看掌门洗澡”之类骇人听闻的标题,内容非常低俗。
这可是仙人阴私,什么“私奔花魁”“绿帽王爷”之类的老掉牙的故事立刻没人爱看了,大家伙明知道这玩意扯淡,还是能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每个给人代笔书信的捉刀先生上茅厕,后面都得跟一帮瘾大还不识字的。文人高士们流觞曲水自然风流,老百姓们蹲坑传纸也别有乐趣。
“花边草纸”在楚国屡禁不止,因为每次“禁”都是嚷嚷得厉害,风声大雨点小,不正经执行——这东西只编排项家人,等着看项氏热闹的太多了。
后来更是有不怀好意的跟着印,把水搅得更浑。
“花边草纸”变“草报”,成了西楚一门产业——要是在南宛,几大家族斗得再厉害,对外也是讲体面的,也就在楚国这种荒唐地方能发展出这种毒瘤。
三岳苦项氏已久,上有仙山垄断,下有科举腐败,中下层修士跟寒门学子一拍即合,想逼项氏让位,从此举贤。可是事情一闹大,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
一开始几派人延续了花边草纸的猥琐风格,互相攻讦抹黑,造些恶心人的谣。渐渐的,随着传阅范围瘟疫一般地扩大,卷入混战的人越来越多,内容开始五花八门起来。有人公然质疑三岳灵山为何全归项家,有人将各地头蛇豢养修士,刻录灵相黵面之事捅到了明面上,抽冷子还会有一两篇讲玄门历史与修行常识的,浅显易懂,而且基本没有谬误,虽然很快被销毁,但这东西一旦面世,立刻就会有读书人抄录传播,人嘴是堵不住的。
这看着像三岳内斗自作自受,可花边草报是谁先开始的?除了那帮缺德的陆吾,庞戬想不出还有谁。
周楹做事可不是为了好玩,他每一个推波助澜的小动作都是奔着要人命去的,短短几年,高高在上了千年的三岳仙山就被人们的唾沫星子拉到了凡俗烟尘里,颜面扫地。
三岳回过味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草报风靡全国,成了一种独特的印刷文化,并且开始朝国外蔓延。北历反应最快,头几年就宣布私印草报者以“谋反”论,抓住就砍全家。
大宛也禁,但经历过国内动乱,又有成势的开明修士,肯定不敢学北邻对民间用重典。再说运河、峡江与遍及全国的腾云蛟过于通达,根本管不过来——这不都让不知轻重的后生带进潜修寺了?
庞戬心累得很,一眼扫见标题上写的“暴雨决堤,林氏宗族避水铭将洪流驱逐,至万亩良田毁于一旦”,更累了。
草报那工业废料压的烂纸在他掌中化成了灰,庞戬转身去了苏长老的澄净堂。
潜修寺的苏准是前任天机阁总督,庞戬的引路人,如今庞戬修为虽已比他高,却依然口称“师兄”,恭恭敬敬的。
“天机阁这两年没少给师兄添乱。”庞戬落座谢了茶,对苏长老说道,“以前潜修寺闹一年休九年,现在可算没个消停时候了。”
玄隐山对长期逗留凡间的筑基管得很严,灵石份例单独记账,养伤或是短期参悟闭关必须去潜修寺,每年还得定期年审——查验其道心是否完备、有没有动过不该动的灵气等等。
清净的深山幽谷顿时成了外门集散地,一年四季没断过人,镇寺之宝罗青石一天到晚不是被新蠢货激怒,就是看以前教过的蠢货回炉重造,眼瞅脾气又往上蹿了一截,快跟乾坤塔肩并肩了。
苏准倒是笑呵呵的:“热闹点好,人上了年纪,可不是就愿意有点人气?”
他头发更白了,老态愈显,作为半仙,大限已经快到了。
庞戬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为何不筑基?”
苏准摇头笑道:“老啦,我现在筑基也走不了多远,浪费灵石罢了。再说老苏这辈子,有功有过、有顺有逆,无执着之心,无未竟之事,不虚此行,没有仙人的道心。”
庞戬欲言又止。
苏准便笑道:“怎么,人事变动如潮水,风往哪边吹,水往哪边流,你又看不懂了?”
“也没有,就是……乱得人心累。”庞戬捏了捏眉心,“我以前以为,既然有幸入玄门,平白比别人多出一两百年的寿,又有些特权,就该克己守心。规矩就是规矩,人间行走就到半仙为止。这么多年不敢越雷池一步,不管遇到多难的事,都撑着不碰筑基丹……现在可倒好,外门一让筑基,跟仙山就没界限了。哪个资质稍好的半仙灵骨一成,立刻就有人暗中递道心资源拉拢,除非自己已经有道心,否则推拒倒显得不识好歹——您看看,风向这么一转,以前的坚守就都成笑话了不是?”
苏准耐心地听完,不慌不忙地拈须笑道:“那要看你守的是什么。”
庞戬微微一愣,咂摸半晌,正色道:“是,多谢师兄指点。我……”
正这时,庞戬手上一枚扳指微微热了一下——那是天机阁新装备的通讯仙器,比之前的版本更快,里面有一个铭文芯可以定期更换,由镀月峰统一发放,传信更快,保密性更高。
庞戬伸手一抹,飞快地看了一眼来信,神色有些意外。
苏准:“哪里又出事,就忙去吧。”
“倒也不是大事,”庞戬沉吟片刻,“奚贵太妃没了。”
苏准先没反应过来“奚贵太妃”是谁:“谁?”
“开明司庄王的生母。”庞戬道,“周楹先天灵骨,天生比人少了百年炼骨这一节,只要开窍有道心,随时能筑基。自从开放外门筑基,我听说整个玄隐山都在盯着他。他之前一直用‘父母在,尘缘未断’拖着,这回怕是没借口了。”
苏准奇道:“拖着不筑基?”
“那魔星不想被道心约束,陆吾行事出格,仙山之前就一直有人反对,只是近年来邪祟风波愈演愈烈,四境不安,也是没办法。内门便一直想将他纳入某一峰,以道心牵制。”庞戬叹了口气,“丧期过去,他若再不肯接道心筑基,恐怕要说不过去了……也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