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的镯子中像是有另一套山川沧海,在灵山之外……甚至在天地之外,里面万花筒似的,卷裹着三千界。
奚平一时眼花缭乱,要不是林炽带着他,他一个照面就得陷在里面。
林炽轻车熟路地无视周遭一切,神识直抵破法核心——望川的核心是水雾质地的轻烟,破法的核心却是一团暴躁的火。
那“火”一口吞下了最后一袋灵石,火苗暴涨,火焰的轮廓勾勒出了个优美的女体。她双臂展开,一条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细镯,尖削的下颌扬起,是个睥睨的姿态。
林炽的神识蓦地变成一个奚平不熟悉的铭文符号,悍然砸进了破法暴涨的火焰中,那火焰狠狠一晃,被当世炼器道的绝顶高手强行压了下去。
奚平分神到周遭转生木里,见枯木上方才长出来的嫩芽又萎缩了回去,一时也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放心。
他这才有暇打量周遭无数的小世界,只看了几眼,神识就有种要被吸走的感觉,忙收回视线,凝神静心。
“林峰主,”奚平道,“这仙……神器能毁吗?它也太危险了。”
林炽没回答。
奚平忽然觉得不对劲:“林、林师叔?”
林炽变了调的声音在他耳边炸起:“闪开!”
话音没落,林炽封印火苗的铭文四分五裂,破法方才被按下去的火苗霎时间弹了回来,跳得竟比一开始还高。
火苗中心亮起一簇金光,不用问林炽,奚平直觉那就是破法即将成型的新“公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破法将整个陶县拽到七月初七时那无法抵挡的规则之力。
修士因道心而筑基登仙,仙器因意念而失控。
“不行,”林炽在愤怒的火舌下仓皇道,“这真是秋杀的遗念吗?”
“不是她还能是谁,难不成是我?你看它理我吗?”奚平回道,“不行也得行,不管是谁的,这公理绝不能成型!”
林炽:“我压不住了!”
奚平将分散到各处转生木中的神识一股脑地收回来,林炽被破法镯生生甩出去那一刻,他仗着自己被峡江锤炼过无数次的神识“皮糙肉厚”,无视暴虐的烈火,长驱直入,撞向那道金光。
敢在玄隐山主峰敲假劫钟糊弄九大峰主,林炽本以为见识过顶级的胆大包天了,此时眼看奚平神识被卷进火舌中,林炽还是忍不住失声道:“奚士庸!”
那未成型的公理被奚平一把攥在手心里,他神识随即被火舌舔没了人形,只剩下模糊的一团。
然而他意识还是清醒的,还能口出狂言:“爷的神识被蝉蜕圣人打碎过,区区一个破镯子……”
破法镯中被压抑的意念更加愤怒地挣扎起来,狂躁地撞碎了他的话音。
然而奚平已经是“粉身碎骨”的熟练工,碎而不散,按着那金光公理,硬是没松。
今天就算五座灵山当头压下来,他也要把这个牛皮吹完:“……算个灯笼!”
金光公理被他神识死死咬住,竟扭曲变了形。
林炽被这后辈神识之强悍惊呆了,他几乎疑心破法镯中骇人的意念真是奚平的。
未成型的公理被奚平那恐怖的神识搅成了碎光,林炽下意识地往后退——炼器大师都是在烈火中沟通天地的,有时他们能感觉到其他修士察觉不到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林炽仿佛听见三千大道在震颤,灵山压不住的化外之道,桀骜一如当年。
盘旋在破法镯中的强烈意念凝滞住了。
奚平“哈”了一声,他有种自己有身体、并且浑身被油炸了一遍的错觉,冷笑着咬牙道:“趁现在,封了它!”
林炽不敢迟疑,一把铭文再次成型,逼入被奚平压制住的破法核心中,那熊熊燃着的业火再一次被两大高手联手压制下来。
这时,奚平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悲鸣。
奚平一愣,疑心自己神识受伤出现了幻觉——那声音嘶哑极了,疲惫极了,几乎带了点筋疲力尽的绝望,不像那把所有人遛得团团转的狡猾魔器,也不是秋杀,依稀……有点耳熟。
可还不等他回忆,奚平的神识就陡然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撞开了。
他好像是行将崩溃的长堤上一只蚂蚁,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被悲鸣的洪峰冲了出去……没比方才魏诚响强哪去。
林炽是货真价实的升灵,奚平身体虽不够格,神识坚韧却已经不在林大师之下。此时这两个升灵级的神识毫无还手之力,被破法镯中爆发的意念拍了出去。
奚平:“……“
这确实不是秋杀。
她有这么厉害,早直接提刀杀上三岳山了!
这是蝉蜕吗?蝉蜕有这样的威能吗?
刚才被奚平捏碎的金光势不可挡地凝聚起来,它像初升的朝阳,一把撕扯开晨曦,将晨光泼了下来,笼罩住整个陶县。
不可违背的公理生效。
林炽那边传来走投无路的念头:完了。
然后他们听见无数絮语重叠在一起,冲进耳朵,汇聚成洪钟海涛般的巨响。
奚平是个不认“不行”和“完蛋”的浑人,向来不见棺材不落泪,此时眼看公理生效谁都无力回天,他短暂地震撼过后,便立刻转换思路:他要在自己失去意识前,拼命捕捉公理内容,尽可能收集信息。
实在不行,他们只能想方设法钻漏洞让公理破了,他倒要看看,何方神圣意念这样强大——
奚平伤痕累累的神识凝成了一把利刃,“快刀”割开诸多杂音,直抵那金光深处……破法公理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奚平看清了,却呆住了。
那金光四散的公理写的是:太岁星君庇佑,我等不做砧上鱼肉、风中飘蓬。
“轰”一下,什么开窍筑基升灵……人与仙的神识都被破法碾压了过去。
那让破法臣服的意念,不属于任何一个九霄云上的升灵。
它是当时在陶县升灵战场夹缝中瑟瑟发抖、生死不由自主的凡人们的。
七月初七,他们焚烧了上古妖邪晚秋红,做了场英雄梦,随即被“月光”抹去。那一刻的奋武却并非虚妄,它永远留在了破法中,一经点燃,便强悍到无人能挡。
邪祟不行,仙尊不行,他们自己捏造、自己笃信的“神明”也不行。
正一目十行浏览各国陆吾线报的周楹眉心好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顶级的灵感触碰到了什么,手指一搓,周楹扣住了一块转生木片:“士庸?”
没有回音。
而此时陶县中,一切好像静止了,每个修士的神识都被洪流卷过,刹那间没了知觉。
神秘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公理飞过大街小巷,卷过男女老幼心头,被银月轮洗掉的记忆轰然归位。人们想起了那个天总也亮不起来的七夕夜,想起了那场怒不可遏的大火,全县枯死的转生木齐刷刷地“沙沙”响着,像是在允诺回应着什么。
蛇王仙宫的地下密室里,原本供奉的太岁神像被三岳悬无打碎了,香案上已经积了一层灰。
烛火却无端自己着了起来,飘起来的轻烟幻化成许多转生木的形状。那烟里的树影和县城里枯死的真树彼此应和着,烟雾里,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形。
与此同时,千丈返魂涡下,同魔种一起被封印在无渡海底的奚平身上突然浮起火焰色的光,他整个人缓缓融化在了光里,从蝉蜕禁地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陶县供桌上,香雾轻烟里的人形凝出了实体。
望川载着无渡海大魔头都没能偷出来的身体,就这样出现在千里之外,被一个愿望渡回了人间。
“士庸,士庸……”
奚平觉得自己恍惚中听见了支修的声音,心里自嘲了一句:怎么一挨打就想起师尊啊,我还没断奶么?
他神识却本能地循着那声音追了过去。
“跟着我,这边来。”支修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语气却并不紧迫——他好像就是那种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把一切安排妥当,笑一笑再走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