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轰”一声,赵隐被章珏和林宗仪两人联手拍下主峰悬崖,平时隐形的玄隐大阵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主峰大殿簌簌作响,与劫钟共振起来。
奚平一激灵,回过神来,勉强找准了金平官话的调,干巴巴地找补道:“刚、刚刚刚才怎么了?我我我正要跟你打招呼,还什么都没说呢。”
周楹似乎是太累了,趺坐在转生木下,他靠着带血的木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奚平的空壳身体:“不用拘束,畅所欲言,反正挨打你也没感觉……‘根本不疼’是吧?”
奚平:“……”
嘴欠自有天收,民谚诚不我欺。
“你当时在这片转生木林里,用筑基丹震碎灵台,得到了魔神传承,所以他们才要杀你,对不对?”周楹顿了顿,“这些年在哪里?”
奚平本是天生的三寸不烂之舌,此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哑然片刻:“我……我在西楚……嗐,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周楹打断他:“受过委屈吗?”
奚平被他问愣了。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也没人问过他。
阿响、徐汝成、林炽、秋杀……要么听他调配,要么把他算进局里。有人信任他,也有人防备他。他是藏在诡异神像后面的“太岁”,不可说、不可写、与上古魔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被晚秋红视为同类,跟“委屈”俩字有什么关系?
那是形容小孩的话啊。
奚平思量了好一会儿,回道:“那倒也没有。”
这是实话。五年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侯府世子,也就不觉得每天跟渝州的苦劳力们一起吃糠咽菜有什么委屈,不觉得遍布的暗伤与沉疴有什么稀奇——人人都有。
他附在那些流亡的难民、地牢里的灵相娃、黑市中被买卖的奴隶身上……跟着他们生生死死,饱尝虐待与凌/辱,却知道那并不是什么东西强加给他的磋磨,那是别人的命运。
他只是个徘徊在朽木中,伴生陪死的人。
既然大家都习以为常,他自然也就跟着一起习以为常。
可见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公子王孙,“娇贵”都是自怜而已。
“嗐,”奚平没心没肺地说道,“我就是在大宛受限制多点,在西楚还挺好的。白令大哥手下那徐大傻能在野狐乡夺位成功,还不都靠我?嘿嘿,我就是蛇王背后的太……”
他这牛没来得及吹上天,便被山谷中一声近乎于龙吟的长啸打断。
紧接着,几条身影落在林炽身边,主峰附近的几个升灵峰主全被长老们动手的动静惊动。
锦霞峰主闻斐“刷”一打开扇子,上面浮着一层仓促的草书:“怎么了?”
林炽摇头:“司礼长老突然出关,神色有异地下了星辰海,然后又突然动起手来,我也不知道……”
“章珏!林宗仪!”主峰下,赵隐宛如嘶吼的声音传来,“我早就知道你二人觊觎主峰已久!”
章珏道:“一派胡言!你糊涂了么……司刑,云天宫请荆条!”
“荆条”是玄隐山司刑大长老手中第一神器,相传是当年南圣见生灵在神魔大战中受苦,自觉罪孽深重,披挂在自己背上的荆条。南圣离开凡尘后,便将荆条留在了云天宫刑堂,那东西一鞭下去,扫个边就能让筑基以下的弟子魂飞魄散,下可以诛升灵,上可以捆蝉蜕。
林宗仪应声一抬手,半空中一道紫电横着劈了过来,闻斐与林炽这俩一个炼丹的一个炼器的,同等级里都属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人,忙各自躲开,青鸾身上逼真的毛都竖了起来!
林炽拂袖荡开周遭“噼啪”乱响的电火花,捏了个手诀,袖中一块薄云般的仙器飞出去,盖在了镀月峰上,护住镀月峰上众多他根本叫不出名的内门弟子。各峰主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给自己山头布防。
九个赵家势力下的峰主先后赶到,一看这情景就想多了——毕竟离上一次玄隐内乱还不到三十年。为首一个赵姓峰主按捺不住,质问道:“请问司命、司刑二位长老,这是做什么?”
没得到回答,只见荆条落下,山谷里一声裂帛似的炸雷响,随即那电光卷着一团浊气飞了出来。
赵家峰主们惊怒交加地交换着眼神,虽说玄隐山是三十六峰主理事,但背后没有蝉蜕撑腰——譬如周家——就是处处掣肘,低人一等。司礼长老要是倒了,别说赵家有九峰主,就是三十六峰都归他们管,以后也只是沦为管家之流罢了,还有什么前途?
为首的赵峰主一咬牙,不要命似的带人冲了上去。
九大升灵同时出手拉扯住荆条,司刑的封口飘落,怒喝道:“让开!”
荆条电光怒涨,九个人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似的飞了出去,然而这一滞,荆条中捆着的浊气中陡然凝出一人影,转瞬膨胀几倍,挣开荆条往东去了!
九霄云上,惊雷掠过,晃出来的都是私心。
闻斐将扇子一扣,一道灵气打入离主峰甚远的飞琼雪山,撞上山封——剑神,快醒醒!后院都着火了,还睡!
“三哥!”奚平顾不上别的,“你赶紧从封魔印下出来,快走,有蝉蜕会降临东海!”
周楹不慌不忙地将最后一颗丹药吃完了,提起玄隐山,他身上那种略带厌倦的冷漠就又回来了:“你还有神识在玄隐山上,二对一,他怎么跑的,有升灵搅进了蝉蜕战场?”
奚平:“……”
猜得还真准,这些大能们一脱裤子就让人猜出尿性,是不是也该闭关反省一下?
“没事,没那么快,另外两位会追上来的,”周楹道,“再说他来了岂不正好,我们到时候就可以见证,被自己心魔吞噬的蝉蜕长老如何亲自拆了封魔印。”
奚平的心沉了下去。
从小他就听过下人嚼舌根,说三殿下亲缘淡薄、先天不足,恐怕是长不大的。人都是奔着来日活的,三殿下没有“来日”,壮志也好、野心也好,便都如浮云。别人体弱多病,或许也有别的快乐,能同亲朋好友续一世缘,给人间留下点什么,有人就觉得不枉此生。可是周楹能留下什么呢?他一出生,就只是个灵骨上附带的……多余的皮囊罢了。
他是个没有意义的人,没有意义的人都如传说中的混沌,吞噬天地不为壮大自己,只是想把一切美的丑的都拖进混沌里罢了。
以此证明他是存在的,且存在得有理有据。
“三哥,”奚平努力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五年没去看过祖母了?”
周楹神色不动:“看了,老太太挺好的。”
奚平这会儿不比陶县命悬一线时轻松,话音却依然放得很轻柔:“可我没看过,三哥,你从那棵树里削一块木头给老太太吧,带我去看看她,求你了。”
周楹道:“等封魔印破了,你就自由了,哪怕不能重回真身,也能穿梭转生木吧?到时候叫白令往侯府送棵转生木盆景,你自己去吧。”
奚平:“……”
要是他还在金平烂泥扶不上墙,跟他往庄王府强塞的猫狗一样麻烦,一没人看着就捣蛋闯祸,三哥是不是能多顾念一些?
奚平后悔不迭:板板的,他刚才就应该嚎啕大哭,能把自己说多惨就说多惨,不惨硬编也成啊,瞎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他当年就不该接那封征选帖。
周楹手指捋过转生木粗糙的木纹:“我执意要破封魔印,搅起乱世,你是不是会恨我?”
奚平一滞,一时没接上。
周楹等了片刻,笑了:“哟,长大了,都会藏话了。”
“我不恨你,”奚平沉默片刻,声音微微沉了下去——那是他做“太岁”时候的语气,“我知道你。”
要是连我都恨你,岂不是证明你是对的吗?
“你的灵骨是我拿出去的,望川是我托徐汝成给你的,你现在在那,是我机缘巧合促成的。”奚平缓缓说道,“反正就跟我留在陶县的朋友一样呗,天漏了我去补,有报应我等着接,你……你爱怎样怎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