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这时候,他还顶着余甘氏的名头在醉流华鬼混,父母在发愁怎么让他人成家立业,一家老小,谁也没打过那张征选帖的主意。
一年过去,他上过潜修寺,下过魍魉乡,粉身碎骨过,也过了一把筑基的瘾,恍如南柯一梦。
做梦都梦不到他能得见支将军,在飞琼峰御剑,还机缘巧合撞破了三哥的死局,这一年可也太不白过了。
仙路……
他抬头看了一眼,深海中不见天日。
其实陆地上也不见天日,那些传说中飞升的圣人们都不言语,剩下一帮……呵。
这仙路有什么好留恋的?
“这玩意本来就不是我的,死皮赖脸非得跟着我,”奚平收回目光,满不在乎地一摊手,笑道,“剔了呗。”
魏诚响蒙住了脸,在东海沿岸的一处小渔村里落了脚。
午夜时分,她正被一团乱梦纠缠,耳边忽然响起清冽的琴音。
她不懂音律,听不出好坏,只觉得那琴声撞在耳朵里,心里隐忧和惶惶都平静下去了,还不习惯被天地灵气冲刷的筋骨忽然不疼了。
魏诚响倏地睁开眼:“叔,你回来了!”
琴音一顿:“哎。”
“你前一阵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我……”
“去挖了个坟,破地方有封印,联系不上外面的人。我知道你开灵窍了,很好。”那人声音直接在她灵台响起,语气跟怂恿她去邪祟窝里冒充人家圣女时一样轻快,“这琴怎么样?”
魏诚响对外人像只刺猬,对熟人却永远和她当年容忍春英一样,不管对方是个什么鸟脾气,她都只会说好话,毫不犹豫地夸道:“好听,我听着比菱阳河里的琴声都好!”
转生木里那位大言不惭道:“废话,那帮乐师算个屁,我一把琴能把叫驴捧成名伶。”
魏诚响:“……”
却听他又说道:“不过可能就这一回了,坟里刨出来的琴怪不吉利,给你听个新鲜,以后不弹了。你如今也是半仙了,天机阁人间行走不过如此,再没人能随便欺负你了。”
魏诚响一呆,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叔叔,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早说了嘛,你也不是什么小丫头了,随时随地落我眼里不方便,”转生木里的人笑了起来,“我也懒得看你。之前情况特殊,现在你坎迈过去了,往后好自为之吧。”
魏诚响睁大了眼睛:“叔叔,等……”
“往后自己的路自己走吧,不再会了。”
魏诚响蓦地起身,一把抓起转生木。
她喊叫、祈祷,最后无计可施,再一次把血滴在转生木牌上。
可是没有回音。
那个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此时,奚悦已经随着灵石押运船一起返回了南矿,驯龙锁里突然传来奚平的声音,半偶蓦地翻身而起。
“好着呢,回内门了。”那混蛋少爷对他说道,“不过我还有别的事,顾不上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累赘。那什么,我把你托给庞师兄了。吃他灵石不用客气,让他回京城找侯府或者庄王府要。”
奚悦:“……”
这是人话?
他被担忧压过去的愤恨顿时卷土重来,又想咬人。
“奚悦,”混账少爷忽然正经了起来,“奚悦是我弟的名字,他没长大,你……你也差点夭折。不过比他幸运一点,别管胳膊腿是木制还是铁打,你都活下来了。我都没拿你当过稻童人偶,以后谁敢,替我弄死他。”
奚悦瞳孔倏地一缩:你在哪?你在说什么,你……
“喀”一声,奚悦脖颈一凉,他那混账少爷不知从哪精进的道行,远隔千万里,竟隔空打断了驯龙锁。
驯龙锁被主人粉碎,再没有修复的余地。
运河的波涛撞开南矿的阴霾,他没有主人了。
===第67章 不平蝉(一)===
奚悦和阿响这两个小东西走到现在, 多多少少有他的原因,奚平得给他俩一个交代。别人还轮不到他操心——奚平有点庆幸当时大魔头要破东海,他什么话都没顾上跟三哥说, 要不然还真不好圆回来。
他用左手在白玉咫尺上写了封歪歪扭扭的信:“健在, 保重勿念,回飞琼峰去也。”
短信看起来像是重伤下写的,至于什么伤,为何不通过灵骨直接用灵台对话, 随三哥猜,他多说多错。
反正凡人都有共识, 只要没断气, 仙门就能给捞回来。有这个前提,三哥怎么猜也不会太不放心。
这样一来, 要是灵骨剔得顺利呢, 他就回去做凡人,先去庄王府领顿揍, 然后继续做他的纨绔子弟, 将来娶个不辱门楣的大美人, 也省得奚家绝后。等师父出关了, 可以领他的儿孙回飞琼峰当花瓶。
万一……有个什么“万一”,他可以假装被师父捞回内门闭关了。仙人么, 一闭关就是一百年, 刚好装得下凡人一个念想。
剩下的玄隐山摆得平, 他也算进退得宜。
章长老取出一颗只比蚕豆略大的石子, 灰不溜秋的, 奚平仔细一看, 见那石子其实是透明的, 只是表面上布满了打磨得光溜溜的六棱面,像镶了成百上千面小镜子。每个镜面都在反光,石头就显得浑浊了起来。
“这是星石,出自星辰海。”章长老道,“剔灵骨之刑一般落在高手身上,你开灵窍时日太短,神识恐怕不够强韧,可以借星石暂避。”
赵隐说道:“神识躲进星石中,就切断了六感,不会痛苦。我三人护法,会暂时封住你灵窍,绝不伤你经脉,用北绝山极品‘骨玉’代替灵骨,比真骨更加坚韧耐磨,日后你行动不会有任何不便……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了,”奚平看似没心没肺地说道,“之后劳烦长老们送我回金平老家……幸亏我修行时日短。”
幸亏他还不是百岁仙,家里古稀之年的祖母还在世。父母怕耽误他前程,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盼着他回去的,侯爷临行时那句“仙门无倚仗,不要惹是生非”言犹在耳。幸亏这些人拴着他的脚,能把他拽回红尘里安心做凡人。
他大逆不道地想:否则他就算今天无能为力,将来也必要捅穿了那什么狗屁星辰海。
“正是,”赵隐这次没看穿他那张少爷皮下的邪气,“这是对家国和你本人都是隐患,早除早好。”
章珏暗叹了口气,轻轻一点他眉心,奚平眼前一黑,神识立刻涌入了星石里。
星石上无数面小镜子映出了无数个他,从小到大——幼童时期奚平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撒尿和泥那点事却被星石一五一十地呈现出来。他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一觉醒来,又在刚被春风点化过的永宁侯府,他迷迷糊糊地一翻身从石凳上滚下来,摔进了一地落花里,给呛出个喷嚏……也不知哪个缺德鬼专门扫在那接着他的。
崔夫人身边的胡妈忍着笑跑来喊他,说夫人叫少爷去尝新做的点心。奚平只好一身香喷喷地爬起来,对他娘这个二十年不变的糊弄人套路颇有微词。他每次还得假装上当,被“哄”过去,再给他娘按住装扮成各种鬼样子供她作画……就不能换套词,弄得他跟个吃货似的。
见星石稳稳当当地将他神识裹住,赵隐点头道:“星石里的前世今生,就算是升灵也挣脱不得,这就开始吧。”
章珏没理他,坐在一边,掌心托着那颗容纳了奚平神识的星石护法。
黯淡的星石自他进去以后,就镀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荧光,像金平城的雾灯——非得是初出茅庐年轻人才能将星石激出这样的光:刚长大不久,心还在家里,爱恨都浅,星石清澈得像山泉。
玄门久未曾见。
赵隐不再多言,凭空捏出几个铭文,打在奚平周身关窍,随即手心中多出一具逼真的人体骨架。
奚平浮在半空,那骨架就在他身边飞快地调整尺寸,不到片刻,就与他本人的骨架如出一辙了。随即,骨玉化成的骨架变成一片白光,平“铺”到了奚平身上,顺着皮肉缓缓渗进去。与此同时,奚平后背“流”出了刺眼的银光,他像长出了一双水银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