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石头,她看过无数次,还在上面坐过,当然早就研究出它像什么来了的。更何况,当初荔枝就是死在这里。林谨容干笑了一声,把手从石头上收回来。石头上还带着白天暴晒后留下的温热,手放上去很快就出了一层薄汗,留下一个湿湿的手印。
看着那个湿手印,当初的情形和荔枝溅出的血又出现在林谨容面前,她自觉有些颤抖,对上陆缄好奇探究的眼神,她再无法保持云淡风轻的样子,索性快步围着那块石头走了一圈,高声道“前面不远处就是江啊,我过去看看。
不等陆缄同意并反应过来,她已经快步往前头去了。一人多高的芦苇一望不到头,被风吹得起起伏伏,黄沉沉的江水来回冲击着滩涂,刷出一堆堆脏兮兮的泡沫,一只小小的江蟹举着双钳飞快地在泥沙上跑过,留下一条乱七八糟的痕迹,很快又被江水给冲刷得无影无踪。
林谨容立在滩涂上,睁大眼睛看着浩淼的江面,任由江水把她的绣鞋浸湿浸透。那一年,她就是走投无路,从这个地方朝着江水奔去,明明是死,明明不甘,明明怨恨,却还仿佛是救赎。
林谨容突然热泪盈眶。那种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从脚底一直凉到身上,从肌肤再凉透到心里的滋味,悲愤,绝望,无助,在阔别多年以后,又如潮水一般朝她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紧紧揪着衣襟,只觉喘不过气来。
“阿容,你怎么了?”陆缄本是怕她贪玩出事,快步追了上来,待得近了,方才看清楚她的模样反常,不由又是紧张,又是担忧,不信佛道如他,也生恐她是冲撞了什么。
林谨容立在暮色里,沉静地看着江面,她的脸一半被晚霞照亮,另一半则被暮色隐藏。她的眼里有泪,神情悲凉。听到他招呼她,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晦暗难明。
不用她说什么,不用她做什么,陆缄已然全数感受到了她的心境,他觉得很害怕,很不自在,却又十分担忧,他跨前一步牢牢扶住她的肩头:“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快说给我听。”
“敏行,我看着此情此景,突然想起一个故事来,十分同情里头的女子,由不得感叹了。”林谨容对着他眨了眨眼,两滴豆大的泪珠落下来,晶莹剔透中映着晚霞的余晖,清冷哀伤。
“什么故事值得你这样?故事,故事,十有八九是编出来的,要么就是骇人听闻,要么就是赚你们的眼泪。这个样子,吓我一跳,以为你怎么了。”陆缄皱着眉头替她拭去眼泪,“好不好地哭什么,不要哭了。”
林谨容紧紧攥住他的手,发疯似地想把那些埋藏在她心灵深处,已经荒芜并长了草,现在却又勃然发作的故事讲给他听:“这个故事却是真的,不是瞎编的。说的是有个女子,嫁人生子,本以为会幸福终老,却因人心险恶,被人陷害,先失去丈夫的信任和欢心,再失去爱子的性命。以为将孤寂一生,却突遭匪乱,婆家全家老小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不闻不问,只余一个忠仆扶着她出逃,她又是小脚……好不可怜。”
陆缄皱眉道:“怎会有这样的人家?不能明辨奸人诡计倒也罢了,怎地如此无情无义地对待一个弱女子?”
一阵江风吹过,吹得林谨容泪眼模糊,潮水来回冲刷,很快把她的裙边和陆缄的袍脚全数浸透,她犹自带了笑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女子本以为九死一生,谁知却又听到她的丈夫喊她。她的丈夫领了她逃难,逃到江边,把她安置在一处人家,给她留了钱财,并托人照料,言明先去寻了父母,很快就回来接她一起坐船离开,女子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几天几夜,逃难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始终也不见她的丈夫。这时候,来了一个旁支族亲,说她的丈夫已然带了公婆往另一条路去了,抛弃了她。”她顿了顿,低声道:“你觉着她该信谁?她的丈夫是真的哄骗抛弃了她吗?”
她今日委实是太古怪,陆缄心中郁躁不安,惊疑不定,却仍然耐着性子道:“她当然该信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果真要哄骗抛弃她,只需不理她的生死就够了,哪里用得着多此一举,领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又是托人照料,又是给钱?这个族亲不是看错了就是不怀好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之间实在太多误解和伤害了,但彼此都不是坏人和恶人。”林谨容缓缓道:“那个女子也不信,选择继续留在那里等她的丈夫。可她最后终究没有等到,一股游匪走到那里,把她的忠仆杀死,逼得她跳江自尽。”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指着江面道:“不知怎地,我刚才走到这里,突然想起这个故事来,就觉得这个女子好生可怜。忍不住就感慨流泪了。你说她的丈夫既然不是想抛弃她不管她,那到底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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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当下
“既是乱世,当然更多身不由己,微许失了性命,也许来得晚了,
都是有可能的。”陆缄的眉头皱得更紧,将袖子把林谨容脸上的泪轻轻拭去:“你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故事?、。
林谨容不答,只问他:“敏行,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即便明白今生的陆缄与前生的陆缄不同,也并不知晓前生的陆缄是怎样的心境,怎样的遭遇:即便这个〖答〗案,她早在得知陆绩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与陆缄分开的这大半年里无数次的思忖和琢磨中,她已经隐隐猜到,但此刻,她仍然想要知道他会如何。
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才不要这种悲惨的故事,也不乐意拿他二人去契合这种故事,陆缄满心不舒服,无奈至极,有心不答,但看到林谨容格外认真和期待的目光,不知怎地就有几分心软,便软了声气道:“如若是我,我既娶了她,即便是不喜欢了,也不会做不信不义,畜牲不如之事。”
幕光里,陆缄的眼睛黑润如珍珠,表情里带了几分宠溺和无可奈何,语气又软又温和。林谨容看着他,万千滋味在心头一一浸过,万千的话想要细说,终究也不过是轻轻叹了口气,对着陆缄微微一笑:“说得是,我亦如此想。到底是缘薄。”这是个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也是个永远找不到真相的问题,因为谁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无法去印证。
活在当下,现在他待她很好。水老先生曾劝过她,凡事多往好的方面想:诸先生也说,人生在世不过那么回事,怎么自在怎么来:诸师母则早就挣脱了自家那一亩二分地把目光投在了外面的世界上。
她虽比不过他们睿智能干,但也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白活一世,再悄无声息地死去犹如这江边的沙砾,被水一冲,再没有人记得它的模样。
林谨容把手伸给陆缄:“我的鞋秣和裙角都湿透了,怪难受的,你的湿了么?”
“当然湿了!”见她好似是恢复平静了,陆缄轻轻吐了一口气,紧紧攥着她的手,拉着她往回走:“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是旁人的故事,也值得你哭成这个样子。、。
林谨容低头看着脚下湿湿的细沙淡然一笑。他大抵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并不是旁人的故事。
陆缄在一旁打量了她好几眼,只暗暗把她牵紧了不提。
从江神庙到码头,其实不远,坐着马车不过转眼的功夫的就到了。码头边早就成了个热闹的小镇大的好的客栈却只有一家,便是林谨容等人入住的熙熙客栈。
当朝制度,若有官员、举子投宿,客店便要为其留出清洁的枕席并上等房间,还需令邻保夜间警戒。故而,陆缄等人才一进店,就被店主亲自送到了二楼,又殷殷问询了一番,送上热水并饭食,方才退了出去。
林谨容被冷水浸透了鞋秣并裙摆当时不觉,此时却觉着有些不舒服了,便让樱桃打了一盆热水,坐在屏风后头慢慢泡脚。陆缄便则换了干净的鞋袜就在桌边坐着喝茶,等林谨容出来好一同用饭。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紧接着陆良进来道:“二爷,行李已然悉数送到船上,都安置整齐了,也看过了船,明早可以按时出发您可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