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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坠(10)

作者:尤四姐

银朱却说不能,“叫我姐姐还犹可,这位可比咱们长了一辈儿,我得管她叫姑爸。”

樱桃大概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老姑奶奶,一时有点发懵。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欢实地笑着,“那我也管您叫姑爸,您要是想什么要什么,只管吩咐我吧。”

颐行绞干帕子晾在绳上,一面回头道:“什么姑爸呀,宫外讲辈儿,宫里猫和耗子同年,也管我叫姐姐就行了。”

结果晚辈实没有那么大的胆儿,最后这个称呼也没扭转过来。

横竖不管叫什么,都不是顶要紧的,宫里作息有定规,到了点儿就得熄灯。

三个人忙收拾完了回屋子上炕,才躺下,就隔窗看见对面廊子上的灯笼,一盏盏被摘了下来。

很快长房由南至北都灭了灯,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白天折腾了一番,其实很乏累,可不知为什么,越累越精神,翻来覆去睡不着,间或察觉隔着几个身位的人也正烙饼,大概都为自己的前程操心吧。

后来时候一长,困意渐渐漫溢上来,颐行似睡非睡阖了眼,脑子里昏昏的,梦见宫里说让她当皇贵妃啦,可不给赏赐也不给行头,气得她站在石榴树下跺脚:“这也太抠门儿了……”

做梦嘛,都是胡思乱想,再要往更深的梦境去,忽然听见砰砰一阵敲打传来,像砸在脑仁上一样。

老宫女拔高的嗓门在屋子里传开了:“醒醒,都醒醒!”边说边走,手里的鸡毛掸子一路拍打在被褥上,“你、你,还有你……都给我起来,下炕!”

第 6 章

睡得好好的,半夜里被敲醒,大伙儿手脚并用爬下炕,一个个惊惶地在炕前站着。有胆儿大的问了句:“嬷嬷,走水了吗?”

老宫女面若寒霜,横了发问的人一眼,“你睡迷了?走什么水!”

既进了宫,资历又浅,就得服人管。大伙儿被提溜起来,就算脑子里发着懵,也得老老实实站好了受人训斥。

老宫女把点了名的三个划拉到了一旁,然后转过身来,逐个打量众人的脸,“真没想到,看上去个个人模人样,谁知道半夜里竟是山大王。有磨牙的、有说梦话的,还有撒癔症打拳的……怎么着,你们家地方不够大,跑到宫里操练来了?”

到这时候大家才弄明白,忽然给叫起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是这种事儿,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因这个被教训一顿,实在不应该。

老宫女调理新人多少回了,哪能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便寒声道:“你们犯嘀咕也没用,规矩就是规矩,一点儿也不能出错。我记得早前叮嘱过你们,在这宫里,一言一行要合乎规范,白天少说话多办差,夜里睡觉老实不冲撞殿神,可惜你们全没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先前我在门上候了你们半个时辰,点了名的三个,看样子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没法子调理,等天一亮就出宫去吧。剩下的,打这会儿起,仔细着你们的手足口鼻。夜里不四仰八叉,不咬牙、吧唧嘴、放屁,哪怕是睁着一只眼睛睡觉,也别落了这个短处,回头给撵出宫去,丢人事小,找不着婆家,事儿可就大了。”

这是实在话,因夜里睡觉不消停被撂了牌子的,传出去着实的不好听。所以那三个要被撵出去的秀女哭着央求老宫女,说:“嬷嬷,我们夜里不警醒,我们错了。求嬷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明儿夜里要是再犯,我们也没脸求嬷嬷,自己悄没声儿地就出去。”

可老宫女压根儿不留情面,“倘或你们动静不大,我也就担待了,可你们三个人合起伙来,差点没把房顶掀喽,断乎是留不得的。行了,甭说了,宫里的规矩比天大,我还想留着脑袋吃饭呢。”说罢朝边上的大宫女抬了抬下巴,任她们怎么哭求,大宫女们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劲道,强行把人拽了出去。

一场莫名的浩劫,剩下的人劫后余生,颐行到这会儿才发现,原来留住一个伺候人的资格也那么不容易。

老宫女哼哼了两声,油灯下敷了粉的脸,看上去白得瘆人。

“我该说的话全说了,接下来谁要是再犯,藤条可直接落到身上了。”

大家谁也不敢违逆,笔直地站着,低头应了声“嗻”。

至此,半夜里的训诫算是完了。

老宫女一走,大伙儿才敢松口气,然而谁也不敢多说半句,麻溜地爬上床钻进被卧。仰天躺的忙侧过身去,担心自己磨牙的,拿被角垫住了槽牙。

横竖这一晚睡得很不自在,第二天四更又被催促起身,颐行混在人堆儿里洗漱,又一块儿去了伙房。端着碗排队舀粥的时候,她扭头朝外看了一眼,二月里的清晨还有些冷,一层薄雾沉淀在房檐之下,对面往来的人影,像花色的枣泥糕落进了牛乳茶里。

“姑爸,我给您拿了一碟南小菜(苏州小菜),快吃吧。”银朱把菜碟子往颐行面前推了推,“听说宫里头吃饭的点儿和外头不一样,回头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咱们呢,别管好不好吃,且得吃饱了。”

颐行点了点头,怅然说:“我那个侄女儿,出门那天满脸的不乐意,我还说呢,进宫当娘娘有什么可伤心的,现在看看,想在这宫里好好活着不容易。”

银朱问:“您后悔了吧?”

本以为那位娇生惯养的老姑奶奶真能咂摸出生活的苦涩来,没曾想她说不,“我更想知道当娘娘是什么滋味儿了。”

银朱笑起来,边笑边晃脑袋,“我敢打保票,您压根儿不明白当娘娘最首要的是什么。”

这个颐行倒真没想过,一脸洗耳恭听的神情,“你知道?”

银朱觑了觑左右,才压声道:“这宫里,除了太后和皇上,其实全是奴几。咱们干杂活儿,服侍主儿们,主儿们呢,第一要紧的是伺候皇上。”

说起皇上,颐行倒真不那么当回事儿,早前也打过两回交道,没看出来长三头六臂,反倒是容易脸红,斯文得像个姑娘。后来听说他登了大宝,在她心里形象才略微高大了点儿,可转年他不是娶了她侄女儿吗,辈分上又矮一截,在她看来,又变回了那个乱撒尿的小小子儿。

反正想起来就觉得很可笑,且颐行对他也是衔着恨的,皇后究竟能有多大的错处,他要废后?虽说保住了一条命,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出妻发还尚家不行吗?为什么偏要把她送到那么远的外八庙去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