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燕居时不戴冠,随意束发导玉簪,发迹磊落,鬓角刀裁一般。穿一身圆领大袖的罗衣,斜倚凭几,姿态闲适舒展。秾华脸上堆砌出微笑来,绕过屏风,暖暖叫了声官家,“你在忙么?”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不过看样子不像要发怒。时照说他生气的时候会捻动手指,她留意了下,并不见有什么反常,便壮了胆子挨到他坐榻旁。
探头看,那帖上章子形状各异,字体迥然,收集了古今诸多文人墨客的落款。她仔细分辨,因为年代久远,有的有些斑驳了,只从中认出几个来。比方陆机、谢安、欧阳询。
她觉得可惜,“这么好的印帖,没有妥为收藏,再过几年就毁了。”
今上终于抬起眼,依旧带着沉郁,略扫了她一下,“如今到我手里,就要想办法补救起来。”
她唔了声,又挨近点儿,“做拓片么?好些认不全了,还怎么补救?”一根纤纤手指点在一枚半残的阴刻上,“只剩下隐约的几笔了,你能猜出来是谁的印?”
他不答,提笔在白折上勾画,笔尖游走,勾出个篆体的孙过庭。
秾华上下比对,果真和残余的痕迹合得上,便啧啧赞叹道:“官家学道深山,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大概不屑同她谈论这么高深的学问,不声不响把帖收起来,装进了木匣子里。她也不气馁,继续攀搭道:“我要去柔仪殿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孃孃说晒龙袍时官家也需在场,图个好口彩。你就在边上看着我,尚宫们把话传到孃孃耳朵里,她老人家会很高兴的。”
他听了不置可否,但分明有松动,站起身,把那木匣搁到了一旁。
“孃孃说在花园设了宴,禁内娘子们悉数都到,请官家一同前往。”她转出去,隔着屏风招招手,“官家来。”
她笑的时候眼角微扬,那样由衷快乐的表情出现在皇后脸上,似乎有极大的可信度。如果一个人不是那么乏味平庸,即便怀着另一种目的,也可以一面让人防备,一面又让人生出有待观察的错觉来。
今上负手踱出去,太阳渐高,光线强烈。湛蓝的天幕上流云浮动,六月初六,风和日丽。
第 16 章
柔仪殿前的空地上早就用竹枝搭起了架子,晒龙袍只是个笼统的说法,大钺礼仪之邦,皇帝的服装精细分为很多种。譬如衮冕、 通天冠、绛纱袍、履袍、衫袍、窄袍,每一种都有专门的礼制,严格规定哪种场合穿着。
衣箱数量很庞大,十几个小黄门依次把木盖搬开,居然让人联想起武后的那句“开箱验取石榴裙”。簇新的衫袍源源不断运送出来,因为箱中事先放置了瑞脑,迎风一抖便有一股郁郁的香气。
皇后晾衣,晾得一本正经。拎起两肩逐件打开,今上身量高,衣裳也长,需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才不至于让下摆垂委于地。拿竹枝从两袖穿过去,一件件小心翼翼架好,初略数数有二十来套。千针万线汇聚出繁琐的纹饰,日光照耀下,云龙黼黻跃出万点金芒。
以前后宫无后,每逢天贶节就推举品级最高的人来主持。连着三年都是贤妃,只记得是御史中丞的女儿,他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他自小就是这样,一旦留心一个人或一件事,到死都忘不掉。但若是不感兴趣,集中不了注意力,即便一天数遍的重复,也可以奇异的毫无印象。
夏日晒衣,有风乍起,吹动了她发间宝带,高高飞舞起来。衣是素色,丝绦却是朱红挑金,仿佛稚嫩的脸上落了梅花妆,有种素艳参半的对比。
他避立在旁静静看着,看她发现一件窄袍上有多余的线缕,低下头,把嘴唇凑了上去。
他转身迈进殿里,日头正旸,逐渐有热浪翻卷到廊下,站久了心浮气躁。在竹榻上坐了会儿,手指刮过青竹篾排成的榻面,下意识朝窗外看,扬声道:“来人。”
供奉官入内行礼,他略抬了抬手,“传皇后进殿来罢。”
供奉官领命去了,他隔窗看了眼,她把手里的法冠交给边上的黄门,提裙上了台阶。
“张罗得差不多了。”她缓缓走来,并不靠近,隔三步远停下脚步,“官家唤我么?”
他带了点挑剔的口气,“皇后只需做做样子,剩下的吩咐黄门办就是了,用不着事必躬亲。”
她听了一笑,欠身在玫瑰椅里坐下,“官家的衣裳不需假他人之手,本就是我份内的事。这里忙完了,略歇一会儿就走吧,别让孃孃等急了。”言罢想起太后的叮嘱,让她游说他雨露均沾的,便试探唤他,“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