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铃一炷香,她自己掐着点儿,看时候差不多就停下来。万籁俱寂里听不见铃声,反而像少了什么似的。皇帝手里捧着书,视线却落在门前的刻丝弹墨幔子上。心不在焉的翻页,不知怎么一下子到了最后,竟然已经翻无可翻了。
他把书搁在了里床的什锦格子上,边上侍立的荣寿见他有安置的意思,便上前来摘帐钩,放下半边满地金九龙帐子,一面小心问,“主子今儿晚上不必用安神汤了吧傅太医说了,主子能自己睡下,最好不要再依赖药。是药三分毒,用久了对圣躬没有益处。”
皇帝唔了声,稍一顿问他,“今儿恩佑进宫了”
荣寿道是,“您那时候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说话呢,小公爷问了万岁爷去向,知道碰不上就直奔长春宫去了。”
皇帝略沉吟,“皇后招了那丫头”
那丫头说的就是素以,荣寿暗里琢磨,怎么关心上了刚才还憋着劲儿的难为人家呢横竖皇帝心思深,谁也琢磨不透,便躬身道,“回主子话,是。叫激怒说了小半个时辰,大概就是公爷府办丧事那些讲头吧后来小公爷和素以一块儿出来,一头走一头那个笑哟再后来分了道儿,素以就到乾清门来了。”
皇帝不说话看,荣寿料着是要歇了,恭恭敬敬请个跪安道,“主子安寝,奴才告退了。”
燕禧堂里熄了灯,天又不好,一屋子黑洞洞的,只有檐下的守夜西瓜灯隐隐泛着亮。皇帝觉着眼皮子沉重,可是脑子却异常清醒,外面的一点响动都听得极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瓦楞上一阵细密的沙沙声,他侧耳细听,是下雨了么撑起身子来张望,飞进廊子的水珠溅湿了窗户纸,就着风灯,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长街上又传来更鼓,铃声适时响起来,丁丁当当,脆而悠远。
第26章
霏微的雨飘飘洒洒,雨势虽不大,依旧淋湿了头发,淋得人睁不开眼睛。提铃不能打伞不能穿油稠衣,遇上老天爷找乐子,只有任他作践的份。素以摇着铃铛,抬手抹了把脸。乾清宫前的青砖用最好的工艺打磨,被雨一洗刷变得出奇的滑。穿布底湿得虽然快,贵在脚下稳当。现在她踩个花盆底像踩高跷似的,要走得直走得漂亮,还得防着疏忽之下摔个仰八叉,那真是费力又费神的买卖。
她仰脸看看,无奈的对天喃喃,“您这是要亡我呀咱们商量一下,要不撑过这两天再下才第二夜就这么不给脸,亏我以前那么敬重您呐”
老天爷没听见她的祝祷,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终于淋湿了夹袍渗透了中衣,棉质的布料沾了水淋淋漓漓包裹着身子,天又冷,风一吹简直要人命了。还不能停下,只有咬着牙,昂首挺胸在风雨里拼命。
走得生厌了,懊恼的嘀咕,果然是百密一疏。早上把自己浇个透心凉,没想到晚上又来一回。这下子玩儿大发了,说不定染上个要命的风寒,一气儿就得与世长辞。早知道这样,狠狠心弄伤了脚多好伤了脚谁还能让她提铃万岁爷再威严,奴才做不到啊想想都叫人高兴。这会儿呢不但得在这儿顶风冒雨,还必须穿上花盆底,一不留神崴断腿,更遭罪了。
呛了口雨,咳嗽两声,居然尝出点桂花头油的味道。怪妞子,这丫头看她一撮头发翘着就下死手的抹油,这下可好,全流脸上了。她拿袖子擦擦眼睛,鎏金狮子脚下的香早灭了,连时候也摸不准,这是走了多久了她哀声长啼天下太平,心里琢磨着,这要是一死,天下天不太平也和她没多大关系了。
月华门当值的长满寿坐在油灯下揉核桃,他徒弟张来顺撑着后脖子说,“师傅,您听这丫头声口,真可怜。这么冷天儿,这么大雨,淋上一夜不得出人命吗”
长满寿摇头,“可怜怎么的万岁爷不发话,淋死就淋死呗宫里死人又不是新鲜事儿,多一个不算多。”
“这不是损阴骘嘛要是不往公爷府做知客,也不能落得今天这样。”张来顺还是比较有良知的,后悔一开始打人家姑娘主意。没有他们举荐,人家在尚仪局好好的,一点事儿没有。
长满寿白他一眼,两只盘弄得油光锃亮的核桃棱子相互摩擦,咔咔直响。
“你小子这份孝心用在我身上,我半夜能乐醒。甭说公爷府丧事儿,没伺候丧事儿前她就已经在乾清宫撞上万岁爷了,怪谁这可不是我设计安排的,大帽子别往我脑袋上扣。”他找根牙签剔剔牙,牙缝里肉沫儿噗的一声往空地上一啐,“依着我,淋点儿雨死不了,先苦后甜嘛夜还长着呢,万一主子爷睡一觉突然想明白了,说那个丫头人呢叫她进来磨豆汁儿,你看不就齐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