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道走到头,碰巧遇上妞子从永康左门里出来,远远招收迎上前,把包袱往她手里一塞,“我怕你来不及忘回跑,寻了个借口到内务府办事去。再过会儿宫门就下钥了,你带上东西过去吧里头有水干粮,饿了就吃。”说着抬头看天,“也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再起雾,恁么露天呆着,真怕你身子撑不住。”
素
以叹口气,“我是贱命耐摔打,没事儿。”
可不,家里再抬举,进了宫就是伺候人的下脚料,有什么可说的忍着吧妞子看她抱紧了包袱,闷着头往乾清门那儿去了。
时候赶巧,正逢军机处章京们下值出宫。她八字影壁前站着,人家虽是不经意的一瞥,还是叫她浑身不自在。脸上热烘烘的,丢人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挨着墙上花盒子,哪脚尖蹭蹭地,心里说不出的凄惶。这霉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以前没觉得日子难熬,到了临了不如才进宫那会儿。她这几年做姑姑,体面还是有些的,现在罚提铃,面子里子都没了。
自怨自艾一阵,铃铛掏出来,跨着两肩往天街东头走。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不争气,好不容易病了,谁知道这么快病气就散了,弄得不上值又不行。到底还是很虚,走路脚底下打飘。才站定了,拔长了耳朵听梆子声,那头皇帝从乾清门上出来了。高高的个儿明黄袍子,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派头,一露面就震慑人心。
他看见她了,脚下顿了顿,沉着嗓子说,“你过来。”
素以本来打算跪下磕磕头,送走算完的,可是人家不走,人家叫她过去。今天阴了一整天,昏昏的天幕倒扣着,连着那红墙明黄瓦,还有銮金缸,样样都黯淡无光。她心里打突,嘴里应个嗻,硬起头皮垂首上前蹲福。自己料着大概不妙,昨天说好了要随驾往畅春园的,今早立马托病赖了。索性一直病着倒好,偏偏这会儿有熨帖了,叫人怎么不起疑呢
真是窝囊人窝囊一辈子,干点坏事使点小计谋,成一半坏一半,还不如老老实实跟到园子里去。她是死心了,爱怎么就怎么吧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手脚乏力,恨不得就地躺倒下来。
皇帝打量她,木讷讷一张小脸,嘴唇上血色也发淡。大双眼皮,眼下有青影,的确像个病西施模样。他转转手上扳指,“听说病了”
她毕恭毕敬的答,“回万岁爷的话,吃了一剂药,发了点汗,眼下好了七八成了。”
皇上面上无波,“好得倒挺快,朕只当你要病上三五天的呢”
她想了想道,“奴才天生底子好,平常有点伤风咳嗽,睡一觉。第二天就差不多了。这躺是惦记着领罚,还有昨儿说给万岁爷做豆汁儿的,活儿没干完,心里不踏实。”
皇帝听了慢慢点头,“难为你,还算有心。”转身要走了,忽然又回过头来,往她脚上看,一双银白软锻方口鞋,当即眉毛一挑,“朕知道尚仪局调理宫女走路姿势是看家本事,管带穿着花盆底健步如飞朕也见过,荣寿,赏她一双花盆底。”
荣大总管嘴角只差没裂到耳朵根,高声的应了嗻。正了正脸色对素以道,“姑娘还不谢恩”
真是天大的赏赉呀素以笑得比哭还难看,“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皇帝眼波一转,没说话,径直往养心殿方向去了。
素以站起来有点呆呆的,谁说为君着大度谦和皇帝这么呲牙必报,叫她穿花盆底提铃,来来回回的走上一夜,明儿脚都不知道是谁的了。旗下女子常没人和自己过不去,只有逢年过节或有大事是才用得上。这鞋其实就是个排场,至于穿上究竟是个况味,谁穿谁知道。
荣大总管办事效率很高,没过一会儿就差人送来一双。荔色锻绣竹碟纹,极厚的木底包白锻,足有三四寸高。她托在手里发证,荣寿这个缺德 冒烟的,存了心的算计她。花盆底也分几等几样,想这中尺寸,已经往高里算了。可是没辙,既然送来了就得穿。她咬咬牙替换上低头看看挺感慨。上回踩花盆底还是进宫参选的时候呢,如今一眨眼七年过去了,自己都已经二十了。
皇帝那头进了点酒,听皇父的劝告,再加上昨夜没合眼,今晚上就不打算批折子了。沐浴洗漱后祭神参拜是老例儿,都料理完了早早的上床,倚着金龙引枕看棋谱。
一更的时候听见那宫女的动静,嗓音远远从乾清宫广场那头传过来,进了内右门夹道果然噤了声,只剩下清脆的一串铃声。没有她隔墙忽高忽低的唱太平,果然耳根子清静了不少。他白天听大臣们各抒己见,晚上回到寝宫还要被她聒噪,委实是不得安生。现在这样倒很好,惩处不耽误,也打搅不了他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