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寿屏息等皇帝发话,先头有要杀的意思,眼下又不太明朗了。真要她命,犯不着这么费周章。倒是万岁爷叫她抬头,让他嗅出了点不一样的味儿。通常皇帝特别留意宫女的脸,说明十有八九是瞧上了。瞧上了简单,收拾收拾往龙床上一扔就完了。只不过便宜了长满寿那老小子,还真叫他算了个正着。
其实那也没什么,宫女和秀女不一样,秀女是三品以上官员家的闺女,作配宗室,为妃为后。宫女因为出身低,最多混个贵人,连晋妃都很难。现在不像老皇爷那时候,太皇太后能下口谕抬举亡国帝姬晋嫔位。如今这位老佛爷可没那份菩萨心肠,万岁爷又是墨守陈规的人,所以长满寿算了也是白算,不顶用。
三个人各怀心事,过了很久皇帝才发话,“你巧舌如簧,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惜朕不喜欢太过能言善辩的人,你要是笨嘴拙舌,朕反而觉得你老实。”
他没把话说全,荣寿来回看两人神色,脑子里风车似的转。
素以到了这时候也平静下来了,不就是一死吗,她怕死,可事到临头没办法了。皇帝铁了心的要来找你的茬,你能往天上躲她暗里长叹,磕了个头道,“奴才死罪,听凭万岁爷发落。”
皇帝缄默,回到案后坐定,一手去执端砚上的笔,边上司文房的太监立刻上前来递折子恭呈御览。养心殿里沉寂下来,唯剩案头西洋座钟滴答的走针声儿。
看来又要耗上一夜,长满寿只得示意人把门掩起来半边。殿里地方大,寒夜凉如水,北方的农历十月已经很冷了,到了夜半时分,湿气直要浸进骨头缝里似的。宫里还没开始供暖,万岁爷这么坐一宿,难保不冻出伤风来。他悄悄退出去,站在卷棚下招人,压着嗓子吩咐,“准备炭盆子送进去,主子爷不睡,今晚谁也不许合眼。围房里的铜茶炊照旧生火,防着主子半夜要进茶点。”
底下人奉命去办了,路子远远过来,挨到他身边往殿里瞥一眼,“师傅,那宫女怎么处置”
荣寿摇摇头,“说不好,没叫起喀,就那么一直跪着呗。”
“今儿是触了万岁爷的霉头,谁让她来回的嚎,扰了万岁爷雅兴,没拖出去杀头就算好的了。”路子咂嘴,“不过说来也奇,主子就让她在跟前跪着没见过这样的。”
“你问我我问谁”荣寿兜天翻个白银,“都怪这丫头,本来都歇下了,偏叫她搅合成了这样。万岁爷做阿哥起就这脾气,熬过了点整宿的不睡。今儿好,又是一个通宵。长满寿呢这老小子倒舒坦了,踏踏实实在值房里上夜,把我们这帮人丢在油锅里炸。”
路子对插着袖子道,“我找他去,也闹得他睡不安稳。”
荣寿看他拱肩缩脖的样儿不称意,在他胳膊上拍了下,“还当在村里那会儿呢快给我放下,叫别人看见,丢你老子娘的脸”忽而眼里笑意涌出来,掂量着路子的提议很不错,推了那小瘦身板儿一把,“去吧”
路子嗳的一声,乐颠颠的撒丫子跑出去了。
荣寿扒着门框子朝里面看,殿上一跪一坐相安无事。他呼了口气,倚着红漆抱柱不敢走远。当差就这点苦,脖子上永远拴着一根绳,看不见,但比铁链子还管用。为什么保定太监露脸的多就是因为保定人受得起苦,耐得住摔打。市井里有顺口溜,京油子卫嘴子,保
定府的狗腿子。长满寿是天津出来的,爱耍嘴皮子功夫,永远不得升发就是打这上头来。
时间过得很快,钟上大铁砣当当敲了十一下,皇帝一轮折子批下来才想起底下跪的人。扫眼一看,她不是先前那样趴着了,换了个标准挨罚的姿势,挺着腰杆子跪得笔直。脸上没有苦大仇深的神情,垂着眼,心平气和的。大约觉得捡了条命已经是万幸,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她可以很久不眨眼,眼皮子耷拉着,像睡着了似的。皇帝心里起疑,咳嗽一声,她才略微有了点反应。
素以现在的心情没人能体会,膝盖下没垫子,在砖面上跪得久了疼得钻心。也就凭借着尚仪局里练出来的本事,主子不发话打死不能动,才咬着牙硬扛到现在。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偷乐,跪着就跪着吧,在屋里挨罚总比露天摇铃好。外面夜越来越深了,三更可是邪气最盛的时候,她宁愿在养心殿里跪死,也不愿意在外面被鬼吓死。
皇帝忙了半天要活动筋骨,于是下了御座绕室踱方步。大概心里正琢磨事儿,一圈一圈的兜,从她左边眼梢绕到右边眼梢。昂着头背着手,石青色常服的正身和两肩都绣团龙纹,掐金丝绣活在灯下熠熠生辉。素以是老实人,没敢趁机瞧他脸,就看见皇帝挺拔的身姿和鬓角磊落的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