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不谈宫里预备,只说这份心情,也逐渐浸泡进了过年的气氛里。往年他是怕过年的,因为家里没了人,因还不曾扳倒汪轸,连爹娘的牌位都藏着掖着不能供起来。今年却好了,月徊回来了,不拘怎么他不再孤身一人,倒也不说有多喜不自胜,至少不再没着没落了。
不知谁家,这么沉不住气的先放了两个二踢脚。砰地一声迎着飞雪纵上云霄,在空中炸出一蓬火光和一声巨响。他脚下略缓,仰头张望,没有等到第二声。光散了,满世界迸出一股子硫磺味儿,他掩了掩鼻子,打帘进了隔壁屋子。
今天的政务撂了手,但宫务还得过问,年下的各项挑费都要汇总,还有明年大婚的款项,也得知会库房预留。翻开账册子看,通篇的蝇头小楷,密密匝匝看得人眼晕。到最后勉强看完各司房库存,已经快到子时了。
司礼监的那些少监们,这些年值夜弄出个规矩来,凡忙到半夜的都有点心伺候。铜茶炊上简单做出两样小食来,不为吃饱,只为不让嘴闲着。
小太监送到门上,轻声回禀:“老祖宗,小的给您送吃的来了。”
他原想说不要的,忽然想起那个馋嘴的丫头,便松口让把东西留下了。
盖碗里头是酒酿煮的小汤团,一个个晶莹饱满,指甲盖大小。搁几块洋糖,洒上一小撮干桂花,几根红绿丝儿,这是过年当口才吃的小食。梁遇把盖子盖好,预备送到隔壁去,出门见她屋里的灯还亮着,便隔窗唤了她两声。可惜毫无动静,看来是忘了吹灯,他有些失望,重又把盖碗端回去,那芙蓉盏放在案头上,逐渐冷成了冰。
第二天是三十,到了年根儿上,反倒比平时更清闲,连皇帝这天都不用起大早。梁遇交代杨愚鲁他们看顾着,自己出了趟门,去走访早年有来往的老人儿们。
一辆马车,一个小火者随行,不摆掌印的谱。他走了几家,停在门上递名帖,那是当初对他有过提携之恩的人,如今上了年纪退隐了,他每年还是遵循这样的惯例,一家家拜年道新禧。
头两家极力请他进去喝茶,他都婉拒了,尽量免于给人添麻烦。到第三家的时候依旧给门房呈了名帖,里头人出来相邀,他便携了节礼进去了。
“眼看要过年了,我特来给您道新禧。”梁遇恭敬地作了一揖,“二叔气色瞧着比上回好多了,近来还犯头疼么?”
这个被他称作二叔的人名叫盛时,曾是宗人府经历司的经历。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名册,也算宫里说得上话的差事。当初梁遇进宫,正是依托了盛时的关系,至于盛时何故伸这把手,其实还是因为盛家和梁家有渊源。
认真说,盛时和梁遇的父亲是旧相识,早年盛家也曾在叙州住过十几年。后来盛时入仕,盛家举家搬进京城,两家的来往才少了。可是多年的情分无法磨灭,梁家遭了灭顶之灾,梁遇历经磨难找到他,他痛哭了一场,接下来多方斡旋,把梁遇送进宫里,送到了当时不得宠的楚王跟前。
十一年啊,恍如一梦。盛时的身子一向不大好,略有了些年纪后就常闹头风,前两年又得了历节,脚腕子肿得碗口粗,于是便称病致仕,回家颐养了。
他见梁遇来,总是很热络,拉着梁遇的手进了上房,笑着说:“你上次踅摸的那个偏方儿,吃了倒像好了不少。早前发作起来疼得犯恶心,如今症候没有那么厉害了,眼看着还长了几斤肉。你值上忙得很,何必赶在年前来,等过了年闲下来,咱爷俩一处喝两杯。”
有小厮送茶水进来,梁遇接了,亲自给盛时斟茶,一面道:“喝酒有的是时候,年前就剩这一天了,不能不来问安。先前我确实忙,没顾得上来瞧您,请二叔不要怪罪。朝里的变化,想必二叔已经听说了,从代主批红到走上朝堂,我没有辜负爹的期望。”
盛时点头,一时感慨万千,“大邺早前有圣谕,说内官不得读书,不得干政,如今又怎么样呢。你能与内阁分庭抗礼,实在是痛快,你爹娘在泉下也该瞑目了。上月我听说汪轸死在了沙田峪,就知道是你的手笔,好小子,你爹娘没有白养你一场。只是日裴啊,官儿做得越大,越要谨慎行事,提防皇帝一头倚重你,一头忌惮你功高盖主。”
梁遇道是,“二叔的教诲我记在心上,今儿来,是另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二叔。”
盛时哦了声,“什么好消息啊?”
即便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久,他说起这个来,嗓音里依旧带了点激动的轻颤,“二叔,我找着月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