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时吃了一惊,“苍天啊,真的找着了?”
梁遇点头说是,“样貌、年纪、胎记,小时候的习惯,样样都对得上。我原打算带她来见您的,但细想还是作罢了。我虽爬到今天的地位,其实还是不得舒心,要是叫人翻出了身世又是一宗麻烦,不说远的,就说汪轸和司礼监那些人的死,一旦叫人拿捏住,也是弹劾的把柄。”
盛时说对,“将来总有咱们见面的机会,眼下你我对外都避讳那层关系,要是带月徊来,愈发叫人往那上头靠。”一面说,一面长叹了声,“时间过起来真快,你爹的样貌我还记得真真儿的,以前的事最近也颠来倒去地想。那时候你娘生月徊,修书来说害怕,你婶子还特意去了叙州一趟。那会儿你婶子也没生过孩子,壮着胆儿进产房,把月徊接到了世上。十一年啊,眨眼就过去了,十一年里发生那么多事儿,你爹娘不在了,你婶子也不在了,留下我这病鬼,早该去和他们团聚才对。”
他说了好些话,然而梁遇听完,莫名把心思放在了那句“你婶子也没生过孩子”上。
为什么加个“也”,不应当是“还”吗?他在司礼监这些年,养成了字字计较的毛病,常人听来也许并不会注意的细节,到了他耳里却会放大千万倍。
他有些纳闷,却不好追问,笑道:“叙州离京城三千多里呢,婶子只身往叙州,就为陪我娘生月徊么?”
盛时说是啊,可是说完一怔,又含糊敷衍:“也不单是为月徊,还有些旁的事……早前留下的老宅子要处置。”
梁遇听得出来,后头一句分明是凑数用的。世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家都是生头个孩子最要紧。既然头胎就是男孩儿,也没个生第二个害怕,要人奔波几千里回去壮胆的。
梁遇沉默了下,望向盛时,“二叔,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盛时说断乎没有,“这些年风风雨雨地过来,还能有什么事儿要瞒着你呢。”
其实他发觉不大对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父子情分在,总不忍心去探究。当初丢了月徊,盛时曾切切叮嘱过他,不管用多大的力气,都要把月徊找回来,月徊是他母亲的命。彼时这话并不难理解,他母亲三十二岁才生月徊,这么个垫窝儿丢了,自然没法子向他母亲交代。
盛时本以为能遮掩过去了,结果他又是半晌未语,再开口时说的话让人心头打突,“我娘二十四岁才生的我……”
二十四岁生孩子,真算得上子息艰难。一般人家十六七岁成亲,要是两三年无子,那可要急得上吊抹脖子了。他母亲足等到二十四,可见父亲宽和。那二十四岁要是再不能有孕,会怎么办?
梁遇站起身,拱手笑道:“来了有阵子了,宫里头今儿晚上有天地大宴,我怕底下猴崽子们料理不好,还得早些回去盯着。二叔保重身子,等忙过了这阵儿我再来瞧您。我带来的几支老山参,您只管用着,等用完了打发人告诉我,我再命人送来。”
盛时应了声,勉力做出一副寻常样子来,照例嘱咐他万事小心,一直将他送到门前。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梁遇回身道:“盛大人留步,天儿凉,大人请回吧。”一面登车拜别,让小火者驾辕回宫。
宫门上杨愚鲁等已经候着了,见了他便一一回禀大宴安排的情况。梁遇听完又吩咐了些细微处,大略觉得过得去了,才发话传东厂档头高渐声进来听差。
东厂离得近,不多会儿人就到了跟前。高渐声是东厂四档头,排名不算靠前,但办事很稳妥,进来向上一拱手:“听督主的示下。”
梁遇嗯了声,“大节下的,有件差事要交代你。即刻通知驻扎在四川的暗桩,将三十年来替叙州历任知府内宅接生过的稳婆拿住,一个个严加盘问。让她们将接生的名册例出来,飞鸽传书入京,交咱家过目。”
高渐声道是,领命退了出去。
梁遇一个人坐在暖阁里,天儿还是阴沉沉的,这小小的屋子里光线不明,人像陷进了泥沼,坐久了会被吞没。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把办案子那一套用到了自己身上。也许查来查去不过误会一场,但那也没关系,查一查图个心安,没什么不好。
这时门上有个轻俏的身影一现,月徊的脑袋探了进来。
案后佝偻的身子重新挺直脊背,舒眉一笑,“能下床了?头还晕么?”
月徊说:“都好了。既然没什么要紧的,我就回乾清宫了。皇上才刚还打发人来问呢,我得过去,给他报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