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年月现在想起来真是苦不堪言,好在都过去了。
梁遇怕她夜里冷,摘下椅背上的斗篷进去替她盖上。她睡在他的被卧里,眼眸明亮地望着他,虽长到十七岁了,那张团团的脸上仍稚气未脱。
“我这儿暖和着呢,您自己留着吧。”她这么说,他却还是把那件猞猁孙斗篷替她压在了被褥上。
“值房里没有炕,只怕后半夜凉,你要是冷,我命人灌汤婆子来。”
月徊笑着应了,鼻子却有些发酸。早前一直无依无靠,她没受人这么知冷暖地疼爱过,现在找到亲人了,这辈子的福气到这里才又续上。
只是她也好面子,不愿意让他看出自己要哭鼻子,忙拧过脸撞进枕头里,摆手说:“我火气旺,不怕冷。”一面使劲嗅了一口,“哥哥的被窝可真香!”
第16章
梁遇是个精致人儿,对吃穿用度皆有讲究,他用的熏香当然也不一般,传闻是黄帝封禅时焚烧的香,烧上一截三日不散,有个名字叫沉榆。
月徊打从头一回扑到他怀里闻见这种香,就生出了觊觎之心,现在躺在这种香气环绕的被窝里,脸上神情简直堪称贪婪。
她鼻息咻咻,那模样像个无耻的登徒子,钻进了姑娘的被窝要做尽无耻之事。梁遇有些无奈,这妹妹在市井里厮混了太多年,刚回来那阵儿还知道装一装,现在可说是原形毕露了。
他叹了口气,把她的脸从枕头里挖出来摆正,“男人的香有什么好闻的,等明儿我让造香处把大内的香全搬来让你闻个痛快,喜欢哪样就留哪样,带回去给你熏衣裳。”
月徊笑得眉眼弯弯,她笑着的时候最好看,仿佛世上从来没有悲苦,她是个在糖罐子里泡大的孩子。
这笑能传染人,也带出了他的轻快,他替她挑开拂面的发丝,轻声道:“睡吧。”
月徊在哥哥面前永远长不大,奇怪得很,即便十一年没见,重逢那刻起她就开始全身心地依赖他。别人都说梁遇心狠手辣,可在她眼里,他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他们诋毁他,只是因为他高高在上,他们怕他。
她老实合上了眼,但眼皮子合得不严,中间留了道缝儿,从那一线天光里偷瞧他。
梁遇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不紧不慢的从容劲儿,那是风烟俱静的澹宁,是浓丽优雅的富贵气象,就是那种游刃有余,很令月徊羡慕。她看他走到案前,把堆得高高的题本齐整码好,由于睡榻和长案对角的缘故,瞧不见他的脸,只有一个侧影,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低头的时候宽镶领褖下露出一截脖颈和玲珑下颌,这时候的掌印大人,清嘉得像一幅画儿。
不过直盯着一个人,那人早晚会察觉,他忽然回过头来,吓得她忙闭紧了眼。他犹疑地唤了声:“月徊……”
她哪里敢应,咬紧了牙关只管装死,他略等了等,不见她有动静,便作罢了。
值房里值夜,不像寻常那样讲究,他草草洗漱后便和衣躺下了。月徊因自己霸占了他的床,又霸占了他的斗篷,怕他夜里冷,想看看那个暖炉在不在他跟前。结果刚撑起身子,就听他慵懒的嗓音响起来,“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在偷看,却好性儿地没有戳穿她,月徊吐吐舌头,“哥哥冷么?”
梁遇说不冷,“你料理好自己就成了。”
她哦了声,想了想又问:“咱们明儿早上吃什么呀?”
真是个啰嗦丫头,梁遇闭上了眼,“想吃什么都有,点心饽饽燕窝粥……”
“羊眼包子有没有?”
梁遇开始作头疼,“别吃羊眼包子了,吃鸡丝窝面成吗?我让他们预备……”
“那个也成。”月徊琢磨了下说,“要加多多的醋。”
“好。”
“那明儿中晌吃什么呀?”
孩子的聒噪有时候真让人受不了,梁遇勉强压下了要教训她的冲动,耐着性子说:“宫里膳房有各路厨子,你想吃什么有什么。梁月徊,你才刚不还说眼皮子耷拉到肚脐眼了吗,如今怎么不睡,还有闲心在这儿琢磨吃的?”
这下子她不吭气儿了,隔了好半晌才自言自语地嘟囔:“我就是想和您说说话……”
单这一句,就把心火浇灭了一大半。梁遇抬眼看着屋顶的棱子,心里有些怅然,兄妹俩这样亲近的机会不多,将来她有了男人孩子,见了他至多笑一笑,说句“哥哥来了”,哪里还会不依不饶问明早吃什么,中晌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