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回身一笑,“这世上有不挨骂的官儿么?办了坏事百姓骂,办了好事权贵骂。百姓骂至多耳根子发热,权贵骂可是连脑袋都保不住,孰轻孰重,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见了内阁咄咄相逼的阵仗,想让哥哥卷些钱财辞官,上外头逍遥快活去,是不是?”
月徊说是啊,“我想让您从良,别再留在宫里了。”
她很机灵,但有时候用词实在古怪,梁遇无奈道:“那不叫从良,窑子里的粉头才从良呢,那叫致仕,叫退隐。”
“管他叫什么,横竖不做东厂提督了。”月徊唉声叹气儿说,“其实我们骂锦衣卫,暗里也眼热那些吃公粮的人,所以我想让小四走那条道儿,挨骂也没什么,不挨骂长不大嘛。可我瞧见您,在这宫里也不那么自在,那些读书人挤兑您,他们八成打心眼儿里的瞧不起您。”
这话说到梁遇心缝儿里去了,也只有最亲的人,才见不得他受委屈。
“那个挤兑我的人,这会儿已经见阎王去了。还有那些瞧不起我的,用不了多久我就让他们跪在我脚下,管我叫祖宗。”他踱过来,在她肩头拍了拍,复又长叹,“我身在其位,这辈子都没法抽身了,外头仇家太多,今儿辞官,明儿就有数不清的人扑上来,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为了活命,我也得继续在这位置上霸揽下去。再说我从秉笔到掌印,花了整整六年,六年里多少血泪,拿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来偿也偿不尽,让我抽身……绝无可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阴冷入骨的神情,看来想劝他挟资远遁是没戏了。她倒也不是失望,只是觉得东厂头目不好当,她虽不在乎名利,也担心他遗臭万年。
算了,那么长远的事,担心不过来。她调过视线,又见他腕上那串金刚菩提,倒觉得有些奇怪,“哥哥怎么会信佛呢?”
看经书,抄经文,连府邸都建在寺庙旁,不大像他的作风。
梁遇道:“因为恶事做得太多,盼佛祖保佑我下辈子做个好人。”自觉风趣。
月徊听了讪笑,也算笑得赏脸,但哥哥说笑话的本事实在不怎么高明,他还是板着脸教训人更合适。
梁遇也有自知之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外面雪还在下,到明儿早上大约又要堆积起来了。这寒冷的夜,屋里生着火,也没有外人,倒是难得的惬意。
“等天暖和些,别去看人喝花酒了,我带你去见个朋友,他叫炼心,是寒山寺的和尚。”
“和尚?”月徊觉得不可思议,他这样的人,会有个做和尚的朋友?
所以世上缘法就是这么奇妙,梁遇负手道:“你不是爱作诗么,他也会。他给自己的法号找了个出处——一朝朱墙别倾城,杖上履下听梵声。草木江湖娑婆境,万丈红尘自炼心。将来你们要是有缘得见,可以以诗会友。”
月徊一听舌头都麻了,就她那首鸡蛋打卤面,还是别上人家大师面前点眼了吧!
她连话也不敢应,含糊敷衍着:“我觉得……姑娘比和尚好看……哎呀,我今晚睡哪里?昨儿半宿没得好睡,您瞧我这眼皮子,都快耷拉到肚脐眼了。”
她不是宫里当差的,既不属太监也不属宫女,安排起来确实不方便。倘或他放心,宫里围房多得是,随便收拾出一间来足以安顿她,可这黑灯瞎火的,她除了他谁都不认识。宫里那些挨了刀的里头,常有心术不正者,万一惊扰了她,那怎么好!
不必想别的去处了,梁遇道:“就睡这里,后面有张榻,对付一夜,剩下的明儿再说。”
横竖月徊是不挑拣的,这宫里两眼一抹黑,让住哪里都可以。
她起身往帘子后头去,边走边调侃:“您不让人知道我是您妹妹,又这么处处顾念我,叫别人怎么说?别回头我在宫里几天,毁了您的一世英名,往后该有人往提督府送小倌了。”
她整天没正形儿,梁遇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只说别胡闹,叫人送了桶热水来,放下金丝帘容她擦洗。
里头水声哗哗,他一个人孤单了太久,即便听见绞帕子的声音,心里也生出家常的温情来。
宫里一应都有人伺候,等她洗完,小火者把水桶又撤了下去,月徊从帘后探出脑袋来,“您睡哪儿?昨晚一宿没合眼,今晚不歇不成,啊?”
梁遇嗯了声,“我在躺椅里凑合一晚,你睡吧。”
月徊听罢舒舒服服躺下了,掖着被子说:“我记得逃难那会儿,我和哥哥睡在一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睡下了睁眼还能看见哥哥,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