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九歌眼睛大睁,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懂。她问:“那我呢?我也是神族。”
听到这里,连旁边的小仙娥都笑了:“神女怎么能和他们一样……”
后面的话她们没说,但羲九歌意会到了。因为她是羲和的女儿,因为她血统高贵,所以任何规则都可以对她破例。
羲九歌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她坚信了那么多年的公平、正义、博爱,原来,都是假的吗?
昆仑声称兼济天下、众生平等,羲九歌多年来一直以此为毕生追求。可是现在她亲眼看到,所谓道义要摆在利益之后,因为这是一个血统低贱的普通神族,哪怕这个孩子朝不保夕、无枝可依,她们依然能无动于衷。
羲九歌沉默良久,西王母也半垂着眸子不语,无声中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意味。羲九歌突然对仙娥伸手,说:“把她给我吧。”
仙娥感觉到神女和王母之间气氛不对劲,吓得大气不敢喘,低眉将孩子递到羲九歌手中。柯凡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欣喜地拽住羲九歌衣襟,完全不在乎大人们正在谈什么。
羲九歌又问:“王母,方壶胜境的事,您听说了吗?”
西王母神态平静:“略有耳闻。”
“烛鼓罔顾人命,滥杀无辜,罪该万死。他该如何处置?”
西王母叹了一声,淡淡道:“他是烛龙的儿子,他们神族的事情,该由五帝决断,昆仑不会插手。”
“好。”羲九歌抱着柯凡,转身快步往外走去,“那我去找五帝。”
往来的仙娥看到羲九歌,笑着唤“明净神女”,看清她脸上神色后吓了一跳,慌忙避让。羲九歌化作一阵遁光走了,地上落花猛地被法术卷起,又晃悠悠落下。
明净神女态度如此不敬,仙娥小心翼翼看向西王母,九天玄女叹了声,示意仙娥们退下。等众人走后,九天玄女道:“王母,她行事还是这样我行我素,她会不会……”
西王母摇头:“她已忘却往事,过去之事皆一笔勾销。是我太注重修炼,疏忽了人情世故,倒让她变得迂腐了。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正义呢,让她碰碰壁也好。”
第45章 渐殊途
西天宫。
一座亭台高高修建在山崖上,脚下云海翻涌,山川壮阔,各种祥瑞之鸟在云层中穿行。一个白衣男子正坐在亭中,悠然烹茶。
侍从上前,拱手道:“陛下,明净神女至。”
“稀奇,她竟然来了。”少昊扶着衣袖,缓慢浇水,“带她进来。”
羲九歌走到云台边,看到少昊坐在云雾中烹茶,闲适从容,怡然自得。少昊似乎总是这样,她印象中,还没见过他着急的样子。
少昊没有回头,抬手对羲九歌招了招手指:“敢对我爽约的,唯有你一人。你来晚了。”
先前在行宫时,羲九歌亲口答应少昊,等岁考后来西天宫小住。然而等少昊派人去接她时,羲九歌却只留下一封书信,自己不知所踪。
敢这样轻慢白帝的,三界还真没几人。
羲九歌压着裙摆,慢慢坐在少昊对面。少昊放下茶具,淡淡瞥了羲九歌一眼,问:“怎么了,自从进来笑都不笑,有人惹你不高兴了?”
羲九歌依然肃着脸色,问:“哥哥,我发给你的密信,你看了吗?”
少昊颔首:“看了。”
羲九歌身体微微前倾,问:“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是烛鼓吗?”
少昊挽袖倒了两盏茶,不紧不慢说:“你信中说的事情我去查过,但是烛鼓时间上有可能,并不能证明就是他做的。你们也只是猜测罢了,并没有直接证据。”
羲九歌说道:“我们两人作为仅有的幸存者,还不足以作为证据吗?就算我们的推测不足为信,那去查每个神族失踪时烛鼓的行踪,查他这些年用了哪些东西,总会找到证据。”
少昊轻轻转动茶盏,问:“如果查错了呢?”
“如果最后证明不是他,是我冤枉了他,那我当面向他道歉。无论他要求什么补偿,我绝无二话。”
少昊叹了一声,说道:“你何必这么较真?晾他不敢真的将你困在画中,你平安出来就好,过去的事,不要再追究了。”
羲九歌瞪大眼睛,无法接受:“我是平安出来了,但其他人呢?他们许多人在画中困了一生,被逼着不断在亲人、朋友中做舍弃,只为了满足画外之人所谓的试验。还有人因为不服从画主人的操纵,被做成不人不鬼的怪物,眼睁睁看着自己屠戮同胞。这样罔顾人命的事情理该彻查,怎么能不追究呢?”
少昊低头抿了口茶,慢悠悠说道:“你没有经历过世事,看事情难免天真。如果他是普通神族就算了,但他是烛龙的儿子。烛龙乃三位先天神祇之一,是现在最古老、最强大的古神族,我们若是查烛鼓,待烛龙知道,岂能善罢甘休?”
羲九歌不可置信:“他做下这么多恶行,难道就算了吗?”
“他毕竟是烛龙唯一的子嗣。”少昊说,“为了天界稳定,有些事情没必要深究。这件事,以后你也不要管了。”
羲九歌又听到这句话了,西王母为了昆仑稳定,不肯救柯凡,不肯插手烛鼓的事,说神族的事理应由神族管理;羲九歌便拿来问白帝,可是白帝也说,为了天界稳定,有些事情没必要深究。
羲九歌问:“如果这件事是柯屹等低等神族合谋杀烛鼓,你们会为了天界稳定,不去深究吗?”
少昊不应话,羲九歌冷冷笑了声,紧盯着少昊说:“所谓天界稳定,不过是借口罢了。如果治罪一个犯错的贵族就会导致局势大乱,这种局势,还有必要维护吗?”
“西王母实在给你看了太多迂腐死板的书了。”少昊单手握着茶盏,淡淡道,“死去的那些神族,黄帝自然会给他们补偿,他们并不亏。”
“那为什么不问问柯屹,他是愿意接受这些施舍的钱财,还是愿意亲自抚养女儿长大?”羲九歌从前很钦佩白帝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从容,如今,她却厌极了白帝这份平淡散漫,“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客死他乡,尸骨无存,死后,竟然连份公道都求不到吗?”
亭外候立的侍从皱眉,暗暗提醒:“神女……”
少昊却摆摆手,对羲九歌的失礼丝毫不以为忤。他还是那么从容优雅,说:“你年纪还轻,动不动把公道二字挂在嘴上。等你以后就知道,世事总是这样,几个低等神族的命,终归是无法和先天神祇之子的命相提并论。”
羲九歌定定看着少昊,难以相信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哥哥,那你说的那些苍生大义、除魔正道,也都是假的吗?”
“我教你正道,是为了让你用它,而不是让你反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住。”少昊说,“你是神、仙二族唯一的交叉点,日后会是某一方天宫的天后。你也应当慢慢学会这些道理了,不要再纠缠于细枝末节上。”
羲九歌看着少昊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体内力量被抽空,整个人都变得茫茫然。算上前世,她两千年来勤修苦练,昼夜不敢懈怠,无非靠一股信念撑着。她知道自己在做世上最正确、最有意义的事情,她要如众人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善良、正义、强大的神女,方不坠母亲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