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铎笑道:“我可不如你有天分,广陵城的阵法是你画的吗?”
谢玖兮点头:“是二姐他们帮我完成的。可惜没设计好,只能防妖魔邪祟,不能控制进出。回去后得再改,至少不能让人从外面抛死尸进来。”
叛军为了攻城就往城墙里抛鸟禽尸体的事带给她极大阴影,谢玖兮再也不想看到从天而降的尸体了。其实也是谢玖兮没经验,一心防妖魔鬼怪,却忘了人才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人心狠起来,可比鬼怪不择手段多了。
萧子铎道:“广陵军备久疏,能得到你襄助是他们的运气。不是你思虑不周,而是他们太废。如果换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有你亲手制作的武器,足以攻无不克。”
谢玖兮惊讶问:“你们不是在武器上刻阵纹吗?那你怎么让普通士兵伤到他们?”
“当然不是。”萧子铎叹气,“天底下像你一样随手自创阵法的人能有几个?我的办法说来很蠢,靠手熟。”
谢玖兮想不出来,诧异问:“怎么手熟?”
萧子铎带着谢玖兮到一具叛军尸体前,用刀划开他的衣服。萧子铎的力道很精准,尸体胸口的衣服被整齐割掉,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鳞片,唯独胸口处有灼烧痕迹,是被刻了谢玖兮阵法的弓箭所伤。
萧子铎唔了一声,说:“他们的鳞片和北魏士兵的鳞片排布不太一样,难怪今日动手的时候感觉有滞力。”
谢玖兮是女子,守城时不会看敌军衣服下的皮肤,所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叛军并不是单纯炼体,皮肤上还长了鳞片。
谢玖兮认真起来,问:“这是什么?”
萧子铎仔细辨认着鳞片,说:“北方身上是蛇鳞,他们身上的应该是鱼鳞。”
“鱼鳞?”谢玖兮大为惊异,但按这个逻辑想也很合理。北方干旱,所以拓跋弘用蛇,而寿阳就在淮水边,捕鱼要方便的多,所以万景让手下取鱼鳞。
萧子铎单手握着短刀,在叛军尸体上到处尝试,寻找着鳞片脆弱的地方。刀刃在两枚鳞片间敲了敲,随后萧子铎从容地收刀,已经确定了鱼鳞的弱点。
萧子铎起身,立刻有士兵上来听令,萧子铎低声道:“传令下去,万景叛军身上乃是鱼鳞,弱点和蛇鳞略有不同。攻击时要先击左胸二寸,其次是丹田下两指宽处,再次是眼睛。”
士兵朗声应是。或许是看到谢玖兮脸上的惊讶,士兵面带骄傲,说道:“这是将军亲手剖开了好几具尸体,一点点试验出来的。将军说打哪儿就打哪儿,绝不会出错!”
他没说完,感觉到萧子铎脸色转冷,喜怒不辨地扫了他一眼。士兵立刻噤声,叉手认罪:“将军恕罪。”
当着谢玖兮的面,萧子铎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先下去传话吧。”
士兵一听就知道后面还有军棍等着他,但他不敢问错在哪里,只能哀戚应是。
士兵走后,萧子铎一脸平静地走到谢玖兮身边,温声细语道:“他是胡说的,不要放在心上。”
谢玖兮似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萧子铎是这样杀敌的,难怪他说靠手熟。不过,想他这样天生能快速发现别人弱点,并制定最有效的进攻方案的,某种意义上也是天才吧。
萧子铎不想让人知道,谢玖兮却觉得无所谓。她很好奇,问:“他们是如何让人长出鳞片的?这种炼体术是北朝龙神传下来的吗,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萧子铎也想了很久,他慢慢说道:“慕容白曜手下士兵身上长着蛇鳞,而万景叛逃到南方后变成了鱼鳞,如果是同一套功法,以万景的脑子还不足以因地制宜,所以我怀疑鳞片并不是从身上长出来的,而是他们就地取材,用某种法子粘到人身上。在青州时,我还遇到几队更高阶的士兵,他们的手像鹰爪一样尖锐,轻轻一抓就能刺穿人的脖颈。”
“鱼鳞,鹰爪……”谢玖兮若有所思,“龙有九似,鳞似鲤,爪似鹰,莫非,他们想化龙?”
萧子铎微叹:“很可能是的。”
谢玖兮难以理解:“人已经繁衍了成千上万年,看起来是六界最弱小的生灵,却能超越妖、怪、鬼、灵,成为陆地上数量最多的生命,可见人的躯体是最完美稳定的。他们为什么要放弃本就很完美的躯体,去拼凑动物的呢?”
萧子铎浅淡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可能是因为贪心不足吧。人世大部分苦厄,都来源于不知足。”
谢玖兮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叹息道:“穷人想要财富,富人想要权势,等成了权势巅峰的帝王,又想求长生不老和强大力量。但金银珠宝从不属于任何人,待人化为一抔黄土,金银依然如故,无非是换了一位新的保管者。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谁都勘不破爱恨情仇嗔痴贪,连北方那位神秘的龙神都囿于自身小情。到最后唯有山川河海、清风明月永存,无声注视着类似的事情一遍遍重演。相比于人,这些才更像人间真正的主宰。”
分别一年半,她的心境似乎与从前有许多不同,萧子铎悄无声息望了她一眼,问:“你不喜欢这些吗?”
“不是。”谢玖兮说,“曾经我想不通,人为什么要在注定徒劳的事情上浪费一生,但守城这一个月,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金银珠宝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皇权富贵转头成空,无论王侯将相还是绝代佳人,百年后都是一堆白骨。这样想来,唯有活着时感受到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萧子铎确定了,她确实变了很多,以前她哪会在乎情?萧子铎不动声色把玩着手中的刀,不经意问:“以前皎皎最不耐烦情情爱爱了,如今竟也能说出这么多感慨。是什么人教你的吗?”
萧子铎敢发誓,如果谢玖兮嘴里吐出一个男人名字,他现在就去杀了他。
谢玖兮迎着初冬清冷凛冽的风,低不可闻道:“大概是吧。祖母教了我那么多年何为手足亲情,我却现在才明白,可惜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原来是亲情,萧子铎稍稍放下心,半真半假地笑道:“皎皎眼里的情就只有亲情吗?”
曾经谢玖兮不懂人情,做什么事情都直来直去,说话也只停留在字义表面上。现在她隐约从萧子铎的话中听出些许其他意味,反问道:“那还应该有什么?”
再多话术在直白前都是枉然,萧子铎的节奏被打断,一时冲动脱口而出:“那我呢?”
她在长达一个月的生死漂泊中终于明白了人最本能、最博大的感情——亲人之爱。那他呢,在她心中,他到底属于亲情、友情还是男女之爱?
萧子铎习惯了迂回算计,连谢玖兮都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接问了出来。谢玖兮不由顿住,就在她愣神的功夫,一个士兵急匆匆跑来:“报,将军,有急事。”
萧子铎眯起眼睛,目光不善瞥向报信的士兵,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谢玖兮止住要说的话,示意萧子铎先去办正事。
萧子铎没办法,随着士兵走向另一边,目光中的寒气如有实质。
他最好真的有事。
报信士兵被吓得浑身一激灵,站直了飞快道:“回禀将军,属下按您的吩咐检查了战场上每一具尸体,但并没有找到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