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万骑军官振臂一呼,高声喝道:“韦后毒死先帝,危害社稷,今晚我等当齐心协力,铲除韦家人及其死党,拥立相王为帝,以安定天下。倘若有人胆敢帮助逆党,其罪诛连三族。”
羽林营的士兵纷纷响应,他们早就对那群作福作威的韦家子弟不满了,共事了十来年的长官一号召,他们顷刻就被发动起来,一起将矛头对准韦家。
左万骑攻打玄德门,右万骑攻打白兽门,他们杀掉守门的兵将,两军在凌烟阁会师后,立即大噪鼓声。抵御外敌的玄武门从内开启,谢济川骑着马,踏着激昂急促的鼓点,施施然走入玄武门。
士兵跑来跑去,沉重的脚步声仿佛震得地都在颤动。谢济川一身青衣立在黑暗中,还是那样干净薄凉,不染纤尘,清静的和周遭场景格格不入。谢济川问道:“太极殿如何了?”
“和约定好的一样,太极殿守卫中宗灵柩的南牙卫兵听到鼓声之后,全都披挂响应。”
“好。”谢济川道,“去立政殿捉韦后,不得让她逃出去。”
谢济川听士兵汇报各路情况,不慌不忙做出安排,一个士兵跑来,抱拳道:“洗马,郡王那边出了些状况,让属下找您过去。”
谢济川神色平淡,问:“怎么了?”
士兵低声说了什么,谢济川挑了挑眉,道:“带路。”
谢济川走到内宫,远远就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提着灯笼,停在马前。谢济川装作没看到,先上前给临淄王行礼:“郡王。”
临淄王看到谢济川,翻身下马,态度十分敬重:“谢洗马,你来了。”
谢济川周全了礼数,才淡淡瞥向前方的女子,问:“郡王,这是……”
临淄王沉着脸道:“我正在捉拿韦后余党,上官昭容率领宫人拦马,说她先前所为俱是被韦后逼迫,她起草的中宗遗诏中,原本写着由相王参谋政事,辅佐新帝,是韦后删去了这些。她已经起草好新的继位诏书,愿意继续为相王及太平公主效命。”
谢济川闻言淡淡扫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将诏书举在眉前,微微垂头,露出一截修长纤美的脖颈,恭顺意味十足。
谢济川面上淡漠,心里却讽刺地笑了声。命运真是一个轮回,上一次,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情形,上官婉儿说了差不多同样的话,只不过这次,上官婉儿献诏书的人换了,而谢济川要辅佐的人,也换了。
藤罗只依附最强者,名不虚传。
谢济川示意临淄王换个地方说话。临淄王跟着他走到上官婉儿听不到的地方,临淄王问:“谢洗马,你觉得该如何?”
谢济川揽着长袖,平淡开口:“则天皇帝对她有知遇之恩,但神龙政变时,她立刻抛弃则天皇帝,投降中宗,雍王心善,留她一命;但在雍王被猜忌时,她马上投靠韦后,为韦后做爪牙;如今郡王政变,她不去寻韦后死活,先来拦马献诏。藤萝虽柔弱,但长久附在树木上,会和宿主抢夺养分,遮蔽天光,直至将原本健康长寿的乔木吸食成空壳。望郡王,理智决定。”
临淄王停顿片刻,说道:“可是她与太平姑母交情甚好。今日举事,少不得姑母助力,若杀了她,如何与姑母交代?”
“一个女官,莫非太平殿下还会为她和郡王生分吗?”谢济川淡淡道,“何况,今日行动之主帅究竟是郡王,还是太平公主?”
谢济川最后一句话让临淄王彻底下定决心,上官婉儿见临淄王和谢济川久久不回来,有些焦躁,不由柔柔唤了声:“王爷?”
临淄王回头,他现在还记得,多年前则天皇帝在上阳宫设宴,命众进士做诗。上官婉儿一边看稿子一边扔,没一会裙裾边就堆稿如雪,她只看了一遍,却能记住所有佳句,她替各公主王爷代笔,挥笔而就,每首风格不同,皆有所长。如此才华,在场之人谁不叹服上官婉儿红妆宰相,名不虚传。
可是一转眼,当年宴会上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女皇死了,老成持重的重润堂兄血溅丹凤门,被强拆赐婚的永泰堂姐追随夫婿而去,战战兢兢的老太子被共患难的妻子毒死,当时还寄养在臣子家的李华章恢复了身份,却因功高震主,流放外地。
世事流转,所有人都变了,唯有历经战火的玄武门矗立在此,见证着再一轮的手足残杀。
临淄王不忍地转过头,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冷酷清明:“上官昭容乃韦后党羽,杀。”
上官婉儿意识到不对,想追上来和临淄王求情,却被士兵拦住,手一抬便有血线飞溅。谢济川冷冷看了眼,淡漠转身,声音依然毫无波动:“去找安乐公主和韦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济川走在昏暗的宫道上,两边血流如河,独他衣袂干净得格格不入。谢济川下意识去寻月亮,可惜今日三十,天上无月,整个苍穹都黑漆漆的,像一张吞噬光明的大口。
原来没有月亮啊。
谢济川想,如果那个人在这里,他会如何呢?他肯定不会同意杀掉上官婉儿,他多半会说求生之举,何必苛责?他会褫夺上官婉儿一切权力,却给她一笔钱,放她出宫,让她余生做一个普通人。
谢济川极淡地勾了勾唇角,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可惜,他做不到像李华章那样善良天真,他想人时永远往最坏的可能预设,做事时永远防备着最倒霉的情况发生。
李华章和明华裳都是乐观的理想者,唯独他是悲观的现实主义,只关注现实的利益。所以注定他们要背道而驰,李华章能为了大义放弃皇位,谢济川却转头投奔临淄王,为了谢家的荣耀,毫不犹豫策划了另一场政变。
任遥当初为韦后做事尚且是不得不为之,而他,却是完全清醒,且自愿的。
谢济川低不可闻叹了口气,没在继续寻找月亮,背着光,独自往宫阙深处走去。
清洗持续了半夜,谢济川冷静地听士兵禀报,他们找到了安乐公主的踪迹。安乐公主在她的宫殿里,最后的时间她没有尝试逃跑,而是换上华贵的百鸟裙,在镜前描眉画目,盛装打扮,美丽而从容地等士兵冲进来杀她。
士兵忍不住感叹安乐公主当真极美,不愧大唐第一美人之名,而谢济川只是冷冷笑了声,讽道:“第一美人的头被砍下来后,也不比其他人的美观多少。她一个想当皇太女的人,遇到政变第一反应不是自救,而是梳妆打扮,韦后至少还知道跑到城门,以利诱士兵反水,而她都没尝试就束手待毙,实在愚蠢。”
虽然韦后也失败了。如果任遥在,韦后或许还能争取到羽林军,但是她亲手将任遥流放,羽林军众人见到任遥的下场,哪还会替韦后卖命。
韦后失去了北衙羽林军的军心,就已经失败了一半。她虽然安插了大量亲信把持兵权,但是那些韦家子弟空降为长官,对下面士兵动辄打骂,怎么可能指挥得了人?
谢济川在商州听明雨霁讲出城经历时就注意到这个漏洞,当时李华章和明华裳也注意到了,但李华章没有回来,既然他将机会拱手让人,那谢济川也不客气了。
机遇到来时静默而公平,成就谁,取决于当时谁站在那里,谁主动去握。
安乐公主是很美,但是更蠢,完全不是玩政治的料。韦后稍微有些政治家的头脑,但也只是一些,她没握住兵权,在城墙抵抗了一会,就被一个飞骑士兵杀掉。
一夜之间,三位叱咤风云的政坛红妆,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都死了,韦后安插在宫内的族人也均已斩首。至于宫外那些,诸如韦家的姻亲、各出嫁女的夫家、效命韦后的官员,谢济川一行动就命人将京城各门关闭,剩下的无非是瓮中捉鳖,翻不起大浪。